数学老师收回答案卷走出教室的同时,身旁的同学们全都躁动起来。
期末考第一天结束,大家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人带着自信满满的笑容开始解说考题;有人听到解说后马上喊着放弃这次的考试了;还有听到这些话露出嘲弄笑容的人。
不过,事到如今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分数,他们其实只是图个心安,想借由别人的称赞或理解舒缓考试的激动罢了。真受不了。
「相叶~我完蛋了啦。可能会不及格。」
「佐佐木,抱歉,我今天有点急事,明天见。」
我把靠在身上的朋友推回去,对方回道:「你好冷淡喔~」但我没有再理他,说了声:「掰掰。」便背上背包走出教室。我才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给有女朋友的人。这个幸福的家伙。
虽然我说有急事,但其实时间根本多到有剩。由于考试期间中午就必须离开学校,距离伤停补时(Loss time)还有一个多小时。问题反而是要怎么打发时间。
根据今天早上从姊姊那里得知的情报,我们学校的考试时间似乎和吉备乃学院差了几天。也就是说,筱宫今天应该是跟平常一样上课,以为中午我就会过去吧。
如果我背叛她的期待会怎么样呢?她一定会很失望。
不,这么做说不定很危险。化为饥饿野兽的筱宫很可能会自暴自弃地乱买东西吃,在现实世界中爆发深不见底的食欲。最糟的情况是吃坏肚子住院。为了避免这样的危机,我才会像平日一样带便当上学。
虽然也可以事先跟她说:「我会先回家。」但对如今已将午餐时间当作生存意义的我而言,失去这个机会是很大的损伤。一个小时只要在街上晃一晃就过去了,所以我打算这么做。
不过突然间要打发时间也无处可去,实在伤脑筋。就算想在附近骑骑脚踏车,但因为强烈寒流的影响,最近似乎是今年的最低温,我双手冻僵、鼻水也止不住,只能找个地方避难。
因为上述种种原因,我所抵达的地方便是吉备乃学院外的便利商店。虽然可能会造成商店困扰,但只要在店里看看杂志,一小时很快就过了吧。
然而这却是不幸的开端。
「──咦?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在便利商店的书架前和我搭话的,是我的姊姊大人。
糟了,我完全忘了老姊是吉备乃学院的代课老师。中午时间出来便利商店买东西是很正常的事。
「你干嘛?没去上课吗?」
「期末考啦。今天早上有跟你说吧?」
「啊,对喔,现在要回家了吗?」
毕竟还是在意别人的眼光吧,姊姊悄悄靠近我身边低声说;
「你有好好考试吧?再给我看成绩单喔。」
「是没差啦,但给你看也没意义吧?」
「有意义啊,姊姊担心弟弟有什么不对?」
「这不像你会做的事吧?觉得你只是要寻找攻击我的材料。」
「聪明!因为我最近只有欺负弟弟这个乐趣,请好好提供。」
「你啊……该交男朋友了啦。老大不小了。」
「我……我才不需要什么男朋友!这跟年纪没有关系吧!」
姊姊稍微提高音量,撞击我的侧腹。
「唔!」肋骨缝隙间像是被人刺到般疼痛,我不小心喊出声。
「姊,等等。你看一下场合啦,都已经是大人了。」
「欸,孝司,虽然我觉得不可能……但你该不会是有女朋友了吧?」
姊姊突兀地改变话题,用认真的表情急速靠近我。
「……干嘛这么突然?」
「你看你,这种反应。从没有立刻否定的那一刻就很可疑了。不想肋骨裂开的话就老实招来!」
如果是这个人,她可能真的会这么做。我感受到生命危险,拉开距离说:
「没有女朋友啦。」
「骗人!」虽然我说出严正的事实,但姊姊不知为何不接受。
「因为你最近很奇怪啊。不是每天都哼着歌做便当,就是假日突然做豪华料理。那原本是要给某人吃的吧?虽然最后被对方放鸽子了。」
「你误会了啦。那只是原本要和朋友开派对,后来因为对方突然生病取消了而已。」
「朋友是男生还是女生?」
「当然是男生啦。我念男校喔。」
尽管我如呼吸般自然地说谎,姊姊却怀疑地看着我说:
「虽然我只有听到声音,但前阵子在我们家前面说话的那个人是女生吧?」
「咦!」
「你看!果然。」
姊姊露出「如我所料」的表情靠过来。
我慢了半拍才发现姊姊是在套我话,但为时已晚。
「姊姊我很担心,怕你会不会被奇怪的女生骗。」
「不不不,你多虑了。而且从我看来,没有人比你还奇怪。」
「不要开玩笑。就算没在交往,但有个女生朋友对吧?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怎么可能?」姊姊的直觉真的敏锐得很麻烦。「都说不是了。」
「这也是骗人的。」
姊姊盯着我的脸肯定地说。
她大概掌握住我眼球的移动模式、嘴巴开阖的方法、语调等我说谎时会有的习惯吧。如果是我家姊姊,能办到这种事也不奇怪。
这样的话,一味地打混仗也只是让自己的立场越变越差,当事实渐渐明朗时,恐怕也会令对方反感……
再隐瞒下去并非上策,因此我决定公开某种程度的情报。
「……我知道了。败给你了,我最近是认识了一个女生朋友。」
「果然。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嗯,没错。」
「…………」
接着,姊姊不知为何把手贴在额头上,一脸遗憾地摇头说:
「我懂。第一次会控制不了轻重吧?应该要积极到什么程度,又该在什么时候收手……不过客观来看,你的状况非常糟。当作没救了比较好。」
「你在说什么啊……话说回来不要擅自决定我是第一次好吗?我没跟你聊过我的交往史吧。」
「啥?这还用说吗!」
姊姊不顾旁人的目光,用夸张的反应回答:
「你一定是处男啊!」
「欸,太大声了……真的拜托你别说了。」
我的头已经开始痛了,姊姊却继续烦人的训话。
如果是午休出来买东西,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吧?然而姊姊完全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
我不敢相信她能在便利商店这种公共场合说得如此投入。这么说来,老姊还在念书的时候,曾经有人说过看到她半夜和一群人聚在超商停车场,原来那恐怕是真的。真是宝刀未老啊。
「……那个,可以放过我了吗?」
「不行,你还没听懂我的意思吧……因为你们虽然没在交往却有那种感觉吧?那你们交往后会怎么样?一定会更夸张──」
姊姊的话突兀地中断。
我已经不会觉得奇怪了。为了确认,我看向饮料区上挂的时钟,果然是下午一点三十五分。
看来进入伤停补时(Loss time)了。
「……是说,时间启动后她还要继续训话吗?」
我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是我思虑不周,才会在这种时间来吉备乃学院附近。好好反省一下吧。以后绝不会再来了。
筱宫差不多要从教室出来了吧。虽然我也打算过去,但又觉得有点太早了。
因为她应该以为我跟平常一样,是伤停补时(Loss time)开始后花十五分钟骑脚踏车过来的。所以要是我现在马上过去学校里面的话,筱宫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会这么早到。
虽然我希望自己已经洗清色狼嫌疑了……但仍然不该采取和平常不一样的举动。我决定再看一下杂志。
接着──
「……咦?」
我下意识地出声。
在眼前书架的对面,我隔着超商的玻璃,看到一头熟悉的黑长发从眼前经过。
是筱宫,不会错。
可是好奇怪。她应该在上课,为什么会从学校的反方向走过来呢?
我偷偷观察,筱宫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胸前抱着黑色水壶。那是她平常为我准备,拿来当便当谢礼的咖啡吧。
「为什么……」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再次看向墙壁上的挂钟。
为什么筱宫会在这里?就算是伤停补时(Loss time)后她外出好了,也才刚过几分钟,太快了。那就是她今天没去学校……
她会不会是请病假呢?虽然请假,但认为我会跟平常一样带便当过来,所以特地出来见我。
然后打算在我面前表现得和平常一样,这样就说得通了。她的脸色看起来的确有些差。
没错,一定是这样。如果我自然地问起的话,她应该会笑着说:「被发现啦?」
我笑着将杂志放回书架,走向超商门口。
「──完了。」
我发现自己蠢到不行,当场抱头蹲下。
伤停补时(Loss time)最大的缺点就是自动门不能开。因为感应器不会动,就算站在门前也不会有反应。
所以只能手动拉开,但门又很重。
伤停补时(Loss time)的冻结状态加上自动门本来的重量和抗性,以我瘦弱的臂力根本推不动。
「……是叫我不要去吗?」
我低语,弯腰盘腿坐在脚踏垫上。
当然,硬来是可以离开便利商店。就算打破玻璃也没关系,反正伤停补时(Loss time)结束后就会恢复原状。
但不知为何,我却没有力气这样做。
一定是因为我内心犹豫的关系吧。尽管我在脑海里反覆模拟,却害怕向筱宫提出疑问。
现在只有微微的预感。
但或许我心底早就知道了。
她有某个秘密。
因为筱宫从来不跟我说自己的事,所以除了名字和兴趣,我其实对她一无所知。
家庭构成、住处、电话号码、交友关系、平常过着怎样的学校生活等,完全不清楚。
尽管我们每天见面仍是如此。但正常来讲不可能会这样,我再迟钝也知道她是故意隔离这些资讯。
所以我才这么害怕吧。害怕对她不自然的行为提出质疑后,那个超乎我想像的真相──光是想像那个我一点都不想知道的现实从天而降的样子,我就全身发抖,涌上一股作呕的感受。
我现在的日常生活非常闪亮,一切都是筱宫的功劳,所以我才害怕探究。或许那条通往筱宫内心的道路会在某个地方变成一座高耸的断崖,意外中断……
回过神才发现我抱着自己的膝盖。
我深刻体会到自己无法以这种心情去见筱宫。
我把额头放在膝盖上,在脑海里重复同样的问答。当我一个劲儿持续这件事的途中──
「……对吧!所以必须趁现在做好心理准备。」
听到姊姊从伤停补时(Loss time)解放开来的声音后,我马上回答:
「姊,抱歉,我先回去了。」
「咦?怎么这么突然?」
「念书啦。我说过现在在期末考吧?」
公式性地回答后,我迅速离开便利商店。
那天一定就是转折点。
我发现到为什么自己一直以来都这么消极,不想知道更多关于筱宫的事。
就算我们在伤停补时(Loss time)里的关系再好,我连筱宫有没有交往对象都没确认。我很害怕知道自己在她心中处于什么地位、她是怎么看待我的。
但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平常和筱宫说话时,她脸上偶尔会出现黯淡的神情──我本能地避讳去摊开隐藏在其中的事物。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的想法正在改变。我想知道一切,包含筱宫身上的黑暗面。即使知道后会受伤,我也想走进她的内心。
所以──
「……我回来了~啊──好累。」
「你回来啦。」
「你……你干嘛?」
我在玄关等待姊姊回来,决定不让她有心理准备就抛出这个问题:
「你很在意对吧?平常和我在一起的女生是怎样的女生。」
「……什么啊?怎么这么突然?」
「所以我打算告诉你她的名字。不过相对的,我希望如果你有什么关于那个女生的情报,也要提供给我。」
「……唔。」
穿着套装的姊姊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脱掉鞋子,但看起来又有些心浮气躁的。她果然还是很在意吧。
最后,姊姊从脱鞋处踏上玄关地毯,叹了一口气说:
「交换条件吗……不过很不巧,我好歹也是教育工作者,随意将学生的个资──」
「接下来一周内,你晚餐想吃什么我都会照单全收,你可以点任何想吃的东西。」
「咦!真的假的?」
教育工作者的面具「啪啦」一声落下。
比想像中容易上钩的姊姊说:
「意思是牛排也可以吗?配红酒也行?」
「这个月的伙食费还有剩,稍微奢侈一点也没关系吧。」
「真的吗?点心可以吃蛋糕?」
「一天一个的话绰绰有余喔。」
姊姊听到我的回答后表情瞬间一亮,吞了一口口水。她这么好懂实在太令人感谢了。
确认交涉成立后,我进一步问:
「姊,你知道筱宫时音这个学生吗?」
「筱宫……?」
姊姊嘴里复诵,交叉手臂思考,满心欢喜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我听过,她好像是一年级的学生吧?」
「没错。」
「……是什么呢?有件她的事……」
姊姊将视线转向天花板,似乎在探索记忆,一阵沉默后,她终于像是发现什么一样,遮着嘴巴「啊」地一声说:
「对了,筱宫的确是……」
「的确是什么?」我问。
心脏狂跳不已。因为姊姊的脸色阴沉得足以勾起我的不安。
「嗯,怎么说比较好呢。」
「你不用客气,直接把事实说出来。」
「嗯……」
姊姊避开我的视线,一边搔着后颈一边轻声低语:
「……我想筱宫大概已经退学了。」
「退学……?」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我的思考瞬间短路。
退学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确穿着吉备乃学院的制服,每天都在学校的中庭……
不,等等,或许是我搞错了。
筱宫待的,只有伤停补时(Loss time)里的学校。
如果她真的不是吉备乃的学生──如果每天下午一点三十五分她都跟骑车前往吉备乃的我一样混入校园的话……
事情从一开始就全错了。
「──告诉我详细的情形……」
「拜托。」听到我话尾添加的请求,姊姊怜悯地点头回答:「我知道了。」
「你……喜欢她吗?」
「我还不知道。」
「是吗,可是……」
姊姊低语中带着叹息,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
「你听了可能会很难受──」
隔天一大早就开始下雪。
期末考第二天结束,我在图书馆稍微打发时间,等到下午一点二十分便离开学校。
脚踏车一骑向漫长的下坡,细雪便宛如锐利的刀子刮上脸颊。然而,我现在反而感谢这股痛觉,因为只要集中在皮肤的疼痛上,我就能不去思考多余的事。
──筱宫……
我将放不下的情感踩在踏板上,气喘吁吁地前进,目标是十分靠近吉备乃学院的白色无机象牙塔。
这间我总是拿来抄近路的综合医院,因为下雪路不好走,几乎看不到步行前来的患者身影,只有几台计程车停在入口附近,喷着朦胧白烟。医院里似乎依旧挤满了人。
当我在医院大楼旁下车的瞬间,伤停补时(Loss time)来临。
刚吐出口的白烟也在随风摇曳的状态下静止,从天而降的白雪也停止不动。
我抓了一把散落眼前的白色结晶。打开戴着手套的掌心,解除冻结状态的雪花渐渐变成液体,化做一小摊水。
好好玩。感觉很适合拿来打发时间。
不过,她大概五分钟内就会出来了吧。
医院的入口虽然是自动门,但旁边同时设有手动玻璃门。我一边盯着入口一边玩雪,终于,身穿制服的少女将手放在大门门把上。
「午安。」
我迅速出声,围着围巾的筱宫发出尖锐的声音呆站在原地。
她似乎吓了一大跳,眼睛圆睁,嘴唇发颤。
「午……午安……我吓了一跳。」
「对啊,我也很意外。」
我说出准备好的台词,不知道自己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好巧喔。你来医院有什么事吗?」
「咦?嗯,对啊。」筱宫露出僵硬的微笑说:「你怎么会来这里?是来探病还是怎么了吗?」
「嗯……我来探你的病。」
我以冷淡的态度回道。筱宫的身躯再次震了一下……
她的表情马上变得若有所悟,重重叹了一口气说:
「……这样的话,你已经知道全部的事了。」
「不,不是全部。」我摇头。「老实说,我拥有的资讯只有到这间医院而已。所以接下来我想听你解释。」
我坚定地说道,接着主动与筱宫四目相对,表达我强烈的意志。
接着,筱宫突然回了我一抹放弃的微笑,慢慢地背对我说:
「我知道了,好。我想过可能会有这一天……我会好好跟你解释的。进来吧?今天太冷了。」
我默默点头,跟在她身后。
我们穿过大门,走向挤满患者的大厅。明亮的灯光虽然呈现出干净的空间,整体气氛却有些灰暗。大概是因为柜台和坐在等候区的人们完全没有笑容的缘故吧。
一路上的沉默令人愈发紧张。我深吸一口气,医院残留在空气中的特有气味于胸臆间扩散开来,不是什么舒服的味道。
「坐那里可以吗?」
筱宫指的是设在电梯附近的绿色沙发椅。我点头坐下,筱宫缓缓开口说:
「……那么,该从哪里开始解释呢?」
筱宫以开朗的声音说道,看不出一丝心虚的样子。
相反的,我弯身看向地面。我决定先确认前提。
「你不跟我说吗?你会在吉备乃学院的理由。」
「我会在那里当然是因为我是吉备乃的学生啊。」
「……真的吗?」
听到我用特别严厉的声音回问后,筱宫「呼」地叹了一口气说:
「真的。我的学籍应该还在……因为一直处于休学状态,所以就算到了四月新学年开始我还是一年级就是了。」
「也就是说,你实际上没有上学对吧?」
我向筱宫确认。她轻轻点头说:
「没错。我平常都是等伤停补时(Loss time)以后再穿制服去学校。」
「为什么要隐瞒?」
「我没有要隐瞒。只是你从一开始就误会了。」
筱宫虽然这样反驳,却又浮现自嘲的笑容说:
「……其实啊,我不是想骗你。我之前穿制服的时间只有两个月,所以我只是稍微有点憧憬普通的高中生活罢了。」
「两个月……?」
「嗯,那个时候好开心喔。」
这么回答后,筱宫似乎想到什么马上笑了开来。
「我的入学成绩好像是第一名。所以开学典礼时是新生致词代表喔。我很紧张,但也很开心。」
「这样啊。」我给予回应。很容易想像她的心情,因为那是她拼命念书才赢得的权利。
「因为念吉备乃学院是我的梦想。」
接着她话声一沉:
「你那么聪明可能不懂……但我之前每天念书念到流鼻血喔。这不是比喻也不是夸饰。」
倾吐的声音逐渐转弱。筱宫为了考高中,走火入魔地维持成绩,和那段时间的我一样。
听见这个事实后,我的胸口涌上一股情感,但筱宫似乎还没说完。
「──可是啊,你不觉得很过分吗?才两个月就不行了,明明身体还能动,他们却说我必须住院。」
「因为生病吗?」
姊姊事先跟我说过,我已经做好一定程度的心理准备了。
不过,姊姊也说她不清楚详情,筱宫生的是什么病、必须住院多久等等。也不知道她的病能否痊愈……
「我可以问吗?」我下定决心出声问:「你哪里生病了?」
「肝脏。」
筱宫简单地说道,接着补充:
「你知道『威尔森氏症』吗?」
「抱歉……不知道。」
「也是。」筱宫露出无力的笑容说:「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一种『铜』累积在身体里的病。」
「铜?你是指金属的铜吗?」
「对。我们平常吃的食物里含有微量的铜……我体内的铜运送功能出现异常,不能将铜排出体外。铜在体内累积后,肝脏、肾脏和大脑都会出现问题。」
「大脑……?」
不用再多问也知道,这是很严重的病吧?
但重点不是症状。我进一步问:
「这个病不能治疗吗?」
「不,可以治疗喔。只要换掉坏掉的部分就可以了。你听过『活体肝脏移植』吗?」
「……在新闻上看过几次。」
「这样就够了。其实从字面上应该也能了解,就是患者必须直接从活人身上接受一部分的肝脏移植。」
「意思是只要有捐赠者就可以了吗?」
「不是。」
筱宫用力摇头否定。
「不是谁都可以当捐赠者。因为我的血型好像有点特别,所以捐赠者也十分有限。」
「那就找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之类的……?」
「对啊。所以只能做活体肝脏移植。不过日本规定只有家人才能提供活体器官……虽然我没跟你说过,我现在和外公外婆一起住。但我妈妈本来就是养女,所以外公外婆因为配对率的关系无法捐肝。」
「你妈妈呢?」
「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
「……那爸爸呢?」
「我一出生他就和妈妈离婚,现在住在别的地方。」
「那去拜托爸爸的话呢?」
「对啊,只能这样了。」
筱宫带着叹息回答,不知为何表情放松下来,眼角闪着泪光看着我说:
「──但他拒绝了。」
「……啊?」
瞬间,我不懂筱宫说了什么。
这不是真的。
即使分隔两地生活也是亲生父亲啊,怎么会?
明知不接受肝脏移植女儿就无法获救,她的父亲却──
「爸爸拒绝我了。」
「怎……不,他为什么拒绝?」
由于太过冲击,我气息不稳地问。
「我不清楚详情,但听说爸爸以前和外公因为一些原因不和,后来也成为和妈妈离婚的原因。所以他好像说不想捐。虽然有去拜托他,但他还是拒绝了。」
滚烫的泪珠沿着筱宫的脸颊滑落。
「护士之间在传,说外公去爸爸上班的地方磕头求他,尽管如此,他还是坚决不接受。」
「……」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天底下会有这种事吗?这不是代表──
筱宫的亲生父亲对她见死不救──
「听到爸爸拒绝捐赠的消息时,我并不觉得难过。」
筱宫边擦眼泪边继续说:
「因为啊,我从小就一直在想爸爸是怎样的人,等我长大,会不会有一天遇见他?我们或许能变回家人……都是些配合自己的妄想。」
筱宫的声音回荡在时间停止的医院大厅里。
她的话尾常常颤抖,感觉得出来是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
「……可是,那些都不重要。」
筱宫的眼睛染上绝望,痛哭出声:
「对爸爸而言,我已经是外人了!我发现他觉得我死了也无所谓……然后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外公的声音也渐渐听不清楚──我想我当时大概是张着眼睛昏过去了。」
我哑口无言,筱宫站起身。
她往前走了一步回头,用湿润的眼眸低头看着我继续说:
「当时,是下午一点三十五分。」
「……咦?」
「所以我想我就是原因。」
「你说原因……」
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直觉上觉得不合理,但时间一致的话,很难认为两者间没有任何关系。
这么说的话,筱宫就是伤停补时(Loss time)的原因吗?
难道筱宫自己就是黑洞──甚至是奇异点吗?但是像她这样平凡的女生,怎么可能有办法影响全世界……
「那段空白的时间每天都会降临在我身上。」
筱宫的独白没有停下。
「我不知道其中的原理。虽然好像只能说是神的心血来潮,但每当那个时刻来临,我都会想起自己被爸爸抛弃,即将死亡的命运。」
「……还……还有多久?」
我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尽管双脚和声音都在发抖,我还是提起力气问:
「状况已经那么糟了吗?」
「嗯。」筱宫认真地回答:「从医生建议移植时,就几乎没有时间可以拖延了。」
「────」
我说不出话。
伤停补时(Loss time)开始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对筱宫来说则是两个月前。这么一来,她的身体恐怕已经走到尽头。
尽管如此,她却只字不提地和我一起度过这段时间吗?用那么耀眼的笑容歌颂每一天?
「为什么!」
我下意识地大吼,却说不出下一句话。
为什么你愿意和我共度所剩不多的时间?问这种问题也没意义。只是因为伤停补时(Loss time)里只有两个人能动,没有其他人能选择罢了。
我什么都没有发现,没有资格大声说话。
筱宫很重视她的素描簿。她说她不是在画画,而是将那些东西刻在记忆里。对她的举动我说了什么?
『不会觉得这样浪费时间有点遗憾吗?』
我问了多愚蠢的问题啊……
她的时间和我的时间价值根本不一样。从相遇的瞬间开始就不一样了。
她用全力在度过剩余的人生,而我却一个人傻傻地兴奋着。
为什么她总是穿制服?因为她一直住院,几乎没带什么便服到病房。而我却以为她在配合不注重打扮的男校生而沾沾自喜……多么像个小丑啊。
「别这样。你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
筱宫伸手贴着我的脸颊,就像我遇见她那时一样。
「我非常感谢你喔!如果没有你,那段空白的时间对我来说只有痛苦。」
「我什么也没做。」
「不,没这回事。」
筱宫说着,眼泪濡湿的脸庞缓缓靠近。
她将自己的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说:
「你让我觉得自己活着。我好开心……吃了好吃的食物、和合得来的朋友互相说笑、像白痴一样打打闹闹。每天都过得太快乐,一瞬间就过去了……原本觉得有如拷问的一个小时,因为你而彻底改变了。」
筱宫的声音以振动的形式传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的大脑仅隔着薄薄的头盖骨近距离接触的缘故,我简直像有读心术一样听见了她的心声。
然而贴在我脸上的手心却十分冰冷,简直像尸体般感受不到温度。
「谢谢……但是就到此为止吧。」
最后,筱宫单方面地宣告,迅速离开我身旁。
「你说……什么?」
我从干哑的喉咙里出声问,她又退了一步说:
「我从一开始就决定好,只要你来医院找我,就要结束这段关系。」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泪水模糊了视线,筱宫的脸变得扭曲。尽管如此,我仍费尽力气喊道:
「不要说什么结束这种令人难过的话,我每天都会做便当来看你。」
「不可以,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什么啊?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都是你在说。」
我的口气不禁变得粗暴。
「我不是说没关系吗!一点都不麻烦!」
「你的意思是你要陪我到死掉吗?」
「你希望的话我就这样做!」
「那我不希望。」
筱宫转身背对我说:
「这样可能会对你造成心理创伤……你和我不一样,今后还会活下去。」
「又没关系。」
「有关系。光是把你卷入伤停补时(Loss time)里我就很有罪恶感了……再让你这么做的话,我可能会带着对你的歉疚死去。」
「卷入……伤停补时(Loss time)?」
我不懂。筱宫指的是什么,我毫无头绪。
筱宫继续跟我拉开距离说:
「对不起。我想我一定是想请你帮忙。」
「帮忙……?」
「但那样太自私了。无视你的心情,单方面把你卷进来。所以现在必须放你走才行。」
「你从刚刚开始就在说什么……」
我完全不懂这些话的关联。
伤停补时(Loss time)真的是筱宫引起的现象吗?就算是好了,她说我能在伤停补时(Loss time)里自由行动是因为她想请我帮忙。
但是要帮什么?我有能够帮她的地方吗?
我们在时间停止以前从没见过面,就算从模拟考榜单知道我的名字,应该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然而,她为什么会选我呢?
「──真的很抱歉,我们就此道别吧。」
在我思考时,筱宫打算结束对话。
「等等,我还有事要问你。」
尽管我想追问……
「再见,你不可以再来这里了。」
「等──」
在我伸出手的刹那──
眼前的景色瞬间变成一片雪白。
头上降下来的雪和医院的白色外墙覆盖住我的视线。仿佛要切开身体的强烈冷风从身后刮来。
伤停补时(Loss time)无情地结束,时钟的指针启动。
「我不是说了等一下吗……」
我咬紧牙关喃喃低语。
现在或许能去病房再追问筱宫一次,但就算可以,看她的样子也只会拒绝我吧。
重点是,我的心耗损得太严重了。
什么筱宫就快死了,根本像个恶劣的玩笑。我连想都不敢想,事情要是真的发生了我会怎么样。
──对了,我已经知道了。
原来我早已喜欢上她,深深恋着她。
所以胸口才会这么痛,不希望再也见不到她。全身的神经紧绷不放,疼痛贯穿全身,就像要从体内炸开一样。
雪越下越大,不管肩膀和头顶降下多少雪,我也无法离开医院,只是一直立在原地。
偶尔,我会抬起脸凝视上方。
远远望着筱宫应该在的那栋医院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