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劈哩啪啦地震动作响。
剧烈的冲击袭来,直人从椅子上被抛了出去,跌到地上。他就那样趴在地上无法动弹,即使想要站起也几乎无法站立。
——即使在行星的一切都透过齿轮再现的现代,也一样有地震。
都市结构在系统承受压力而进行压力释放的处理作业时,就会发生地震。这些程度属于人类不易察觉的轻微摇晃,屡屡自发性地产生。
可是这次的摇晃却非同小可。
那种冲击好像空间本身都激烈地摇晃着,让人不禁怀疑这样下去整座城市就将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咖啡厅柜台的橱柜倒下。
饭店大厅巨型的吊灯掉落。
饭店前的干道发生了连环追撞的交通事故。
这些爆裂声和巨响相继从耳机外头传到直人耳中。
其间仍看不出震动有停止的迹象。
然后直人看见了眼前的这番景象——
茶杯从桌上向外飞出,但是却飘在空中、没有掉到地上。里头飞溅出来的液体,也变成一颗颗茶色的大水滴,轻轻地飘在半空中。
这是……什么情况!?
像是要回答直人的疑问一般,玛莉大叫起来:
「重力异常……!」
玛莉趴在地上,然后躲到桌子底下。一旁的哈尔达(因为身体太庞大)只把头钻到桌下,焦急地说:
「该不会已经开始崩毁了吧!?」
「哈尔达,还剩下多少时间?」
「七小时十二分——应该还有一点时间才对。」
玛莉张大着眼说:
「该不会『军方』把抹消作业提早了……!」
「不对,冷静一下。如果确实如他们所说,已经和『技师团』上头的人谈好的话,照理说,不会连我们的技师都一起殉难。」
「但是这种规模的前兆,肯定无法事先计算出来啊,万一混乱扩大的话,说不定他们会采取强硬的手段……!」
过了一会儿,震动缓和下来。
不过就像雷电即将劈下的前一刻般,空气中仍能嗅到很强烈的迹象。
直人将远处传来的哀号与怒吼声暂时抛到一边,站了起来。
另一头的玛莉对他说道:
「你——」
「嗯?」
「你的名字是?」
她那翠绿色的眼眸浮现严肃的神情,往这头直视着。
那种眼神令人无法视而不见,直人答道:
「……直人,见浦直人。」
玛莉听了之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她似乎有些丧气地低下了头,然后又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
「好吧,直人,刚刚我也说过自己的名字了,我叫玛莉。要承认你是比我还厉害的技师,我是死也——」
话才说了一半,就发现不知何时,琉紫神色严峻地站在背后。
玛莉摆起僵硬的笑脸,继续说了下去:
「生、生命可贵,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可以吗?不必谦虚也不要客气啰。所以你坦白说,对于这种状况,你有没有一丝丝可能解决的想法呢!?」
「这个嘛……」
「有的。」
直人一时答不上来,琉紫却立即代替他回答。
她对着转过身来的玛莉,淡淡地继续说了下去:
「就我所听到的,你所遭遇的问题本质应该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无法确认故障原因』才对。」
玛莉迟移了一下,然后说道:
「是啊……是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天差地别啊。因为反过来说,只要能够确认原因的话,就没有问题了。」
玛莉还是有些疑惑,接着点点头说:
「嗯嗯,只要能够确认故障位置的话,那就没有问题……」
「这样的话,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直人阁下。」
「啊?什么意思?」
「您应该已经知道才对啊,这个都市发生异常的根源——发出声音的来源。」
玛莉偏着头说道。
「声音?」
嗯,如果你说的是那个的话……直人点点头说:
「确切的位置还不是非常清楚……我得亲自到第二十四层去看看才行。」
「喂——等一下!」
玛莉像是哀号般叫了出来,她抓住直人。
「为什么你会知道发生异常的区域是在第二十四层!?」
「嗯?」
玛莉用穷追不舍的气势追问愣住的直人。
「不管是我或是哈尔达,完全没有提到目前的工作现场是在第二十四层,连中心支柱都没有去过的你,为什么会知道呢?」
「为什么……」
表情愣住的直人说道。
「——因为那附近传来不协调的声音嘛。」
「——啊……?」
「之前我就一直觉得好吵啊,没想到从前天开始,那个声音变本加厉起来,我想肯定是『军方』那群人偷懒了,没把维修的工作做好吧……」
「前天——」
玛莉吃惊地张大了嘴。
她想起黎明前夕她因为重力异常而跳起来的事。那个异常——观测班动员十个人才观测到的异常——等一下,不协调的声音?
哈尔达从已经呆住的玛莉身边站了出来,慎重地问:
「直人,我想确认一下是否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就站在这地面上,光凭声音,而且是用肉身,就能观测到地底下七十公里远的异常,是吗?」
「嗯?是那样没错啊,怎么样?」
直人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玛莉和哈尔达却僵住了。
两个人一阵错愕。
他说的话本身可以理解,但是所指的那件事却教人难以置信。
眼前这个小个头少年真的是人吗?他们无法确信。
玛莉发出颤抖的声音,叫了起来:
「你……!你用一派轻松的语气,在说些什么荒诞无稽的事!?」
「没有呀,像这种事,你们也查得到吧?」
直人像是要说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一般,不过玛莉自暴自弃似地对他大声嚷着:
「……对,没错,花了一整天才检查到第二层,最后没办法只好抓来一个军属技师拷问一番,还得死逼活问,最后才终于查到一点儿情报啊!」
直人目瞪口呆地侧着头。
「干嘛要那么麻烦呢?喔,所谓有备无患,小心为上是吗?」
「因为不那么做的话,就查不出来了啊……!」
哈尔达好像从他的人工肺脏深处挤出了一道叹息,这样说着。
「啊?我只不过耳力好了一点而已,像是集音器之类的东西,你们应该也有吧?」
「……我告诉你,光靠集音器就能分析的话,大家就不必那么辛苦啦——」
「等一下!」
玛莉打断了按着眉心嘀咕着的哈尔达,神情紧绷地问:
「——我现在注意到了,你头上戴着的那个,该不会是降噪耳机吧?」
「是啊,怎么了吗?」
不会吧,玛莉大叫起来,几乎要把嗓子喊破。
「你戴了那个东西——为什么『还有办法跟别人交谈』啊!?」
「没有为什么,不过就是个便宜货嘛。」
直人有些为难地抓抓脸,接着说道:
「反正也没有要听音乐或干嘛的,还是安静一点比较舒服。」
——而且也会觉得比较自在。
听到直人说了这些,玛莉用锐利的眼神逼视着他。
「——舒服?现在就算再怎么便宜的降噪耳机,也能达到『隔音性百分之百』的功能吧?」
「话是这么说,但我确实就是听得到啊。」
「所以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啊!现在要进到你耳里的讯息全都被阻断了!?在这种状态之下,你到底『听到』了什么啊!?」
面对玛莉来势汹汹地穷追猛打,直人翻着白眼摇摇头说:
「可、可是,话是这么说没错……」
「唉……算了,也不见得就是假的吧。」
玛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像是要吩咐直人一样,慢慢地接着说下去:
「也就是说,你光凭听声音,就能知道发生异常的原因。这样如果把你带到第二十四层去的话,就能确认原因所在了。只要异常的地方有办法确认的话,剩下的我们就能设法了——就这样处理,好吗?」
在玛莉的注视之下,直人似乎有为难地抓着头。
——他明白自己受到期待。
只是直人不习惯这种感觉——说不定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所以无法坦率地立即回答。他语气缺乏自信地说道:
「呃……在让你们失望之前我想先声明,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玩机械的东西也只是兴趣而已,别说技师了,我是连见习生都没当过的业余玩家喔。」
「多谢你提供这些令人丧气的讯息。」
玛莉半睁着眼嘀咕着,随后耸耸肩说:
「不过没关系,虽然我不了解你,但是琉紫的构造之复杂我很清楚。你既然有办法把琉紫修好,而且只凭听力就能发现琉紫故障的地方,那就说明了一切。我相信那是事实。」
直人沉默不语。
他想了想,然后转过身来,第一次正对着眼前这位金发少女,然后问道:
「喂……干嘛要那么麻烦啊?」
外面传来十分凄厉的声音,仿佛阿鼻地狱传出的哀号声。
现在既然知道都市要被抹消了,就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说真的,心里很想赶快逃离。
「听你们那么说,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眼前更是一片黑暗,干嘛不逃走呢?」
这是一般人会有的想法,可是——
「我不喜欢把事情视为不可能。」
玛莉这样说道。
「极限当然是有,可是那要由自己来设定、自己决定放弃,这样才干脆。一路走来,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不放弃挑战,即使是面对我的父亲、我的姐姐,还是报考一级钟表技师资格时,我都是如此。」
直人无法理解那种想法。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啊——我们所生存的星球在一千年前灭亡了,面临到它的极限,然后终结了。尽管如此,因为有不愿放弃、尝试挑战的技师,它才能维持到现在。」
玛莉露出微笑,继续说了下去。
「无可取代的东西,总是出现在超越极限之后,所以我不想放弃。如果这样逃走——我就再也无法为自己感到骄傲了。」
「……」
所以,玛莉像祈祷一般轻声地说:
「拜托——帮帮忙。」
直人没有回话。
生为凡人、在底层成长、过着现实生活的少年。
生为天才、磨练着自己的才能、为宣扬崇高理想而生的少女。
两个人截然不同。
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要想相互理解,价值观的差异却大到令人绝望。
「……」
直人觉得既然这座都市就要崩毁,那就应该趁早逃走才对。
幸好——可以这么说吗——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不管去哪里都是一样。
再说要相信像玛莉这种无法理解的生物,带着琉紫去尝试那种严峻的考验,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很抱歉,可是……」
「呃——直人阁下,有件事我想向您报告。」
直人正想拒绝,不过琉紫打断了他的话,她说:
「因为我只能听从直人阁下,所以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在那样的开场白之后,琉紫接着平静地这么说道。
她朝玻璃窗外瞥了一眼,看着中心支柱所在的方位。
「如果没有被移动的话,在京都中心支柱底下……我的妹妹就在那里。」
——扑通。
直人感觉到心脏猛烈的跳动。
一瞬间他的呼吸停止,脑子里重复响起十次、二十次琉紫刚刚所说的词汇。
——妹妹……妹、妹……呃、妹妹……?
「妹妹……?」
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倒在一旁的桌子,抬起头来看着琉紫。
——琉紫的……妹妹。
在中心支柱底下?
也就是在这个京都?
在这座被抹消、即将崩落沉没到已经死去的星球底下的都市?
肺部缺氧、血液逆流的感觉传遍全身。
「那……也就是说,那个……」
直人努力地深呼吸,想要装出镇定的样子。
不过再努力也是枉然,他以尖锐的音调叫了出来:
「比琉、琉、琉紫还要后期所制造出的自动人偶!?」
「是的,代号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应该就在那里。」
「等、等一下,也就是说,那是一具比琉紫还要精良的自动人偶吗?」
听了直人兴奋的口气,琉紫皱着眉头说道:
「——整体性能比我还高的自动人偶是不存在的,不过我这些妹妹们在某些限定的状况下可以发挥出比我还强的性能,完全不是下等的人类所能相比的。」
直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体温瞬间增高,血压也像是要爆裂一般地飙升。
「呃,那个,在确认之前,能不能先请教一下?」
「好的,什么问题呢?」
「那个……是叫……昂克儿的?她是什么样的女生呢?」
「这个嘛,留着漂亮黑发的妹妹头,鲜红色的凤眼,以人类来说大概是十二岁左右的容貌吧。身高将近一百四十公分,一个不太会表达情感的孩子。一如她『毁灭者』的名号,拥有所有自动人偶中最强的武装和机动战斗力——」
「——那还等什么,大家冲了啊!」
他突然挺直背脊,高举着拳头。
直人毅然决然地说:
「只要有挽救两千万市民生命的可能性,就算再怎么微小,我都不能放弃!因为这恐怕就是——我的宿命!」
直人语气坚定地说着,他燃起斗志,眼神炯炯发光。
那是一般被称作『别有居心』或是『个人私欲』的情感。
只是一般人——特别是身为女生的玛莉——并不清楚。
凭那一时的情感,就足以让男人搏命奋战。
男人就是这种既愚蠢又崇高的生物——
「……哎,大小姐,这样真的好吗?把希望寄托在这家伙身上……」
「不要问了好吗……?」
听到哈尔达喃喃说着,玛莉像是哀叹一样,摇了摇头。
●
决定前往中心支柱的直人一行人,立刻走上饭店的通道。
他们要前往地下停车场,哈尔达开来的车就停在那里。
穿过因为吊灯掉落而陷入一片混乱的大厅,他们走到楼梯口。
哈尔达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那么,重要的是,那个该怎么办呢?可想而知,一旦要前往中心支柱的话,一定会遇到阻挠的。」
哈尔达眯着眼睛望向墙壁那头,这样说道。
领会到那眼光所透露的意思,玛莉点点头说:
「……必须想想办法啰。要是被掌握到我们将前往中心支柱的话,还留在地下的团员们难保不会被当作人质……」
玛莉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一旁的直人说:
「怎么样,不是要去中心支柱吗?」
「嗯嗯,是啊。」
「不是没时间了吗?那怎么还不赶快啊。」
「……我们正在思考要是那么做的话,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了解了吗?」
玛莉略显不悦地啧啧咂着嘴。
直人看到她那副样子,侧着头愣住了。
「那里有人戒备着我们?为了这么一点问题,我们就必须特意停下脚步?」
直人难得表现出察觉能力,玛莉却不高兴地对他皱起眉头:
「……你如果已经察觉到的话,能不能再多动一些脑筋?有那么一群家伙戒备着,你想他们会默不作声地目送我们出去吗?」
「是不会,可是……」
他看着哈尔达庞大的身躯,继续说道:
「大叔是机械化的士兵,而且还有琉紫在,只要在他们通报之前先将他们解决,那不就得了?」
「喂……你才提起干劲,一下子就变得这么急躁啊。」
玛莉压低嗓子,对着愣住苦笑的哈尔达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那么做,可是这件事不是那么单纯,它还牵涉到政治方面的事。『军方』的技师再怎么无能,他们的组织力还是——」
「问题不在那里,不然玛莉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也去搞政治吗?」
「——啊!」
玛莉朝直人挥起拳头——然后却停住不动。
她用那双目光炯炯的绿色眼眸瞪着直人,身体颤抖起来。
在想藏也藏不住的盛怒之下,玛莉忿然地说道:
「……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啊,就是不懂,所以才要问啰?」
直人这样说。
「政治也好,组织也罢,现在最重要的不就是马上赶到中心支柱,去把修理工作完成吗?」
其余一切都不重要。
正因为是一般市民,所以可以流露出不被牵绊、不受束缚的爽朗表情。
正因为是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毫不顾忌地采取坚决行动的少年,说出这样直白的哲学。
「——坦白说,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
玛莉闭上眼睛,举起的拳头狠狠捶向墙壁。
然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着站在一旁的大汉冷静地说:
「哈尔达。」
「喔。」
「我被这样一个——一个蠢蛋驳倒了,虽然很不服气,但也没办法。」
「别骂人蠢蛋嘛。」
玛莉无视直人的抗议,继续说道:
「不过我问你,平心而论,你觉得谁说的对?」
「这个嘛……嗯,如果想听大人们说的那一套道理的话,当然是大小姐说的有理啰。」
哈尔达搓了搓下巴,耸耸肩。
「——不过我想既然是小鬼,那就像个小鬼般听听小鬼的意见,也不错吧?要收拾善后的话,就是大叔的工作啰。」
……小鬼?玛莉嘴里轻声嘀咕着,点点头说:
「是啊——对喔,这么一说,我也还是个小丫头啊。」
「喔,现在不是技师,什么也不是,就只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狂妄的大小姐啊。」
哈尔达抿着嘴笑着。
他伸出厚大的手掌,像是嘲弄一般对着玛莉说:
「有什么工作要吩咐吗?玛莉。」
「——是啊。」
玛莉轻轻地点了头,露出苦笑。
一旁的琉紫冷冷地插话说:
「得出什么结论了吗?你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宝贵的时间就让你们随意挥霍掉了,我能期待你们对这个有点自觉吗?」
「我知道啊……我先问你吧,可以把你算进我们的战力里吗?」
听了玛莉的问题,琉紫带着优美的神情,拉着裙子行了个礼说:
「只要是直人阁下想要前进的道路,路上有任何阻碍,将它们劈开就是我的任务。」
玛莉对着她点点头,接着转向直人。
「直人,我都已经那样夸下海口了,你就帮帮忙吧!」
「话说在前头,要打架我可是超弱的喔。」
「那个我是完全不抱期待啦,倒是——」
玛莉手扠着腰,带着挑战意味地看着直人说:
「让我们看看琉紫所说的——你的『才能』吧。」
直人点点头,静静地吐了一口气。
他轻轻地把戴在头上的荧光绿廉价耳机拿下。
瞬间——
——令人作呕的庞大杂音,让直人几乎无法站稳。
「呜……!」
他皱着眉头,咬着牙。
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周围的一切就要从他的耳朵钻进脑里。
大概是重力变动的缘故吧,不只是都市的齿轮发出异常声响,连因为异象造成的灾害或是人群的吵杂声音,就像一首亵渎听觉的交响曲般,全都传到了直人耳里。
「直人阁下。」
琉紫轻轻地扶住几乎就要倒下的直人。
「没问题的,直人阁下一定可以做到。」
啊啊,直人细细地吐了一口气。
「能得到举世最精良的自动人偶的信赖,不拼的话就枉废我机械宅男的称号啦。」
他闭上眼。
风暴般狂乱的杂音当中,听得到风平浪静的清澈旋律。
那是琉紫运转的声音,美妙、优雅、圆满,同时也是命运的曲调。
凭借着琉紫身上所奏出的旋律,直人才能从钻进脑海里的庞大情报中,将所需要的部分筛选出来。
然后——
「……那么——走吧!」
直人开始慢慢地将那些一一列出。
●
在通往地下停车场的一座穿廊回旋梯上,玛莉踩着优雅的脚步下楼。
直人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背后。
不过楼梯的平台上出现两个男人,像是要挡住他们的去路。
两个人都是肌肉发达、高头大马的体格,他们并肩站在那里,散发出一股致命的压迫感。
其中一名男子眼神锐利地说:
「前一级钟表技师玛莉·蓓尔·布列格,是吗?」
玛莉微微一笑:
「我说不是,你们会相信吗?」
男子们不苟言笑地说:
「我们是『军方』的人,想要请教你有关军属技师新岛良治失踪的事。」
「是这样子啊,想拿那个当借口,准备得还真周到啊。」
话一说完,其中一人就往前一步抓住玛莉的手,就在那个时候——
玛莉身子一沉。
她拐了那人一脚,脚再顺势收回,朝着对方因为倒栽葱而下坠的头盖骨踢了出去,那一踢力道之猛烈,让人仿佛听到了头骨碎裂的声音。
看着两三下就被她撂倒的男子,玛莉咂着嘴说:
「——谁准你碰我的啊?先秤秤自己的斤两吧。」
「你这丫头!你想反抗吗——!?」
另一个男人激动地作势要抓她。
玛莉在不经意的动作中,冷静地将他的手架开。
然后手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握紧拳头朝着男子的下颚击去。
男子不由得踉跄,想要护住上半身却失去重心。
玛莉瞬间转身。
她的脚迅速画出一个回旋,借着高速的离心力,用靴子脚跟朝男子的太阳穴踢了下去。
受到这一击,高大的男子随之倒下,沉重的肉身在地板上撞出声音。
「——」
玛莉的风衣轻轻飘起,双脚着地。
她看也不看两个倒地的男子一眼,从口袋里拿出糖果,放进嘴里喀喀地咬碎。
直人看了那幅景象,反射性地跪了下来。
「我自以为很了不起地说了一堆废话,真的很不好意思。」
千万不要把这些技能用来对付我啊。听直人这么一说——
「哦,很高兴能得到你的赏识。」
玛莉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
她的目光投向楼梯下方,通往停车场区的通道处。
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具军用自动人偶。
那是一具用双脚行走的轻装型自动人偶,身形虽然和人类相近,不过两只手臂不成比例地鼓胀着。他的右手臂前端亮出枪口,不偏不倚地朝着这头站在平台上的两个人。
看到那把轻而易举能将两个血肉之躯的孩子轰成肉酱的凶器,玛莉睁大了眼。
「不会吧,想吓死人喔!」
只是,那嘀咕声并不是对着对方。
暴露在机械的杀意之下,她的脸上却没有显出一丝害怕。
「哈尔达!」
回应她的一声号令,一副庞大的身躯从楼梯井上头跳下。
喀——地重重的一声撞击声。
乘着落下时的力道,哈尔达抡出拳头朝自动人偶猛力一击,打到对方连骨架都严重变形。
自动人偶脚步踉跄,哈尔达像要保护玛莉两人般气势十足地着地。
面对突然来袭、具有敌意的对象,自动人偶瞬间重新计算威胁程度——从身体性能与彼此距离来看,认定这个完全义体化的机械士兵是最大的威胁,于是他把目标从玛莉等人身上转移开来。
不过这时哈尔达已经钻进自动人偶的怀里。
哈尔达架住他粗大的右手,借助身体的重量猛力将它扯断。
「——!」
只见导线弹出、齿轮和弹簧飞散。
自动人偶摇摇晃晃地后退,不过——他使尽浑身解数大吼一声,脚往地板一蹬,朝哈尔达跳了过来。
他身上仅存的左手,像断头台一般劈下。
如果是肉身的人类,遭受那一击可能就被捣碎,然而——哈尔达只用单手就轻易挡住了。
「——————」
自动人偶的机体激烈震动着。
这具军用自动人偶动力全开,死命地压了过来,不过哈尔达只是笑了笑。
「唉,真是小家子气的战斗运算器啊,而且以你那轻装型的功率,打算把完全义体化的我当作对手一决高下吗?——太低估我了吧。」
他轧吱一声,将自动人偶的手给夹碎。
哈尔达用手指捏住他的手臂,把他的装甲折弯、轴心捣碎,然后再将骨架给掐毁。
「这个——笨蛋!」
随即——
哈尔达往前一步,巨大的龟裂呈放射状在自动人偶身上扩散开来。
他挥舞紧握的拳头。
用比碎片飞散还要快的速度,哈尔达送出一击。
他的拳头与全身的结构连动,击破了军用机体的装甲,然后不由分说地捣毁对方的中枢,直到那具机体完全失去功能为止。
被扯下的发条四处散落,只剩破裂的圆筒空转着。
哈尔达扔下那具形同废弃物的机体,背后传来玛莉的声音。
「真了不起啊,哈尔达。辛苦啰!」
哈尔达回头看着从楼梯走下的少女,耸耸肩说:
「小事一桩嘛,不过——」
他看看直人,嘟哝起来:
「到目前为止,你完美地算出了敌人的数量和位置……你的耳朵是有声纳之类的吗?」
没错——直人所观测到的情报,惊人地精确。
原本哈尔达对于要如何判断『对我们抱有敌意的对象』无法理解,但是直人却能事先完全掌握到对方的人数、部署的位置、甚至是装备。
这究竟能为战略上带来多大的优势啊——
不过直人没说什么,反而脸上略显兴奋地问起哈尔达:
「大叔大叔!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军用义体啊!」
「喔,你连军用义体都知道啊?没错,虽然外表如你所见是这样英俊挺拔,不过内涵一样不输给别人吧?本人可是布列格公司所制造的『第八代』机种。」
「咦,第八代?现行的机种应该还是『第六代』啊……」
「比下一期即将投入市场的机种还要更往前一个世代的原型机啊,实实在在的高规格产品喔。」
哈尔达摆出肌肉猛男的姿势,接着说:
「毕竟是这位大小姐的保镖嘛,所以采用了一些布列格公司的机密技术啰。」
「哇——!喂喂,晚一点给我看一下分解后的构造吧——」
「你们在那里瞎扯什么男人间令人厌烦的闲话,快点采取下一步行动啊!」
在玛莉的催促下,直人和哈尔达两个人闭上了嘴。
他们走下楼梯进入通道,马上走到停车场区。
一部黑色轿车就停在出入口的侧边。
然而正当玛莉走近车门时——
「不准动!」
透过扩音器传出的高分贝音量响遍整座停车场。
玛莉睁大了眼抬高视线,前方通往地面的隧道口,有只矮胖的钢铁巨人摆出要阻挡去路的架势,在解除光学迷彩之后现出身影。
「VS-08『歌利亚』——是装甲兵!真的假的,不会吧?」
哈尔达冒着冷汗低声嘀咕着。
那是瓦诗隆公司所开发,由人搭乘其中来操控的发条装置人型武器。
它凭借着彻底的静音结构来达成无声驱动,同时配备着热光学迷彩的隐形功能,可说是特殊环境战的一张王牌——他所拥有的压倒性战力,就算派上刚才所遭遇的轻装型自动人偶整批上阵,也无法匹敌。
他身上的那架火炮,即便是哈尔达所采用的最新型战斗用义体,一样能够轻易地加以粉碎。
随着流畅的动作,他把炮口朝向玛莉等人——
——轰然一声。
●
在通话中听到报告,黎孟兹倒抽了一口气。
……这个蠢蛋刚刚说了什么?
他感觉到握紧通讯机的掌心慢慢地渗出汗来。
「……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
「就是说,由于玛莉·蓓尔·布列格和她的护卫官两人激烈反抗,不得不将他们射杀。另外还有一名民间人士也被卷入战斗当中——」
「那个无所谓!」
黎孟兹大声地咂着嘴,继续说道:
「是谁准许你们杀人的啊!?我说的是把他们抓起来啊!」
「啊,可是——」
暧昧不明的回应更增加他的不耐,黎孟兹低声地丢下这些话:
「你们这些人,甚至把我们公司的歌利亚都给搬出来了,这样就连要捉一个小丫头都办不好吗?」
「……您说的是没错,但是要把对方看成一般人,稍微有点……」
「我是说小丫头。」
他口气尖锐地说着。
黎孟兹叩叩地敲着通讯机,撇着嘴继续说道:
「没错,就是个小丫头。说到底,了不起就只是玩机械很在行而已。」
「……」
「你们射杀了她,是吗?这样子啊……她死了?」
他舔舔嘴唇,吸了一口气。
「在歌利亚的机关枪扫射之下,肯定已经尸首难辨了吧?」
他的语气像是期待着什么,报告的人肯定地答复:
「……是的,遗体因为严重受创,要确认身分还需要一些时间——」
黎孟兹说:
「不必了,那就那样处理了吧,也不必送报告了。玛莉·蓓尔·布列格被卷入都市的崩毁当中,行踪不明——就这么处理。」
「……这样子好吗?」
「要是被知道布列格家的女儿遭到瓦诗隆家的手下杀害,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啊。再说,反正这座城市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毁灭啦。」
「了解了。」
通话就这样结束。
黎孟兹静静放下通讯机——然后把整张桌子给翻倒。
他瞪大了眼,咬牙切齿地任凭情绪爆发,放声大骂:
「混账东西!一群没用的东西……!」
她这么一死,我们就麻烦了。
接下来可是要让玛莉·蓓尔·布列格扛下抹消事件的责任、成为众人非难的对象,甚至还要借她来削弱布列格家的势力。
但是那也要她还活着才行。
毕竟不能让死人承担责任,而且女儿被杀了,布列格家的回应自然会变得更强硬吧,那样就不符合瓦诗隆本家的意图了。
「那个死丫头!到死都还要给我难堪……!」
重要的是——
那个女的死得那么干脆,就没办法羞辱她了。
黎孟兹想要羞辱玛莉·蓓尔·布列格一番。
在丧失自尊和名誉之后,她那张脸会扭曲成什么样子,他非常想看。
或者是在复权和举行听证会的场合,借着自身的权力,可以让那个傲慢的少女难看地流着泪,像个廉价妓女一样地侍奉着他——搞不好有这种可能。
但是少女一死,就让这种卑鄙的欲望完全没有意义了。
实在令人恼火。
可是也没办法了,就连想踹她的尸体一脚,也没那种空闲了。都市的异常正在加速中,抹消的时间也不断地迫近。
黎孟兹用不堪入耳的话咒骂着的同时,一边快步走向屋顶的直升机起降场。
●
————
「……这样做真的好吗?」
咔嗞一声,哈尔达按掉录音机的开关之后这样问了。
玛莉冷笑着,似乎很愉快地点点头。
「嗯嗯,布列格的女儿被瓦诗隆家给杀了——录得很成功。」
「老实说,总觉得有很多破绽啊……」
哈尔达摸着下巴嘀咕着。
「没问题的,这个录音可是真实的啊。不管之后那群被豢养的士兵们再怎么说,都只会被当成是要隐瞒真相,而没有作为证据的能力。」
「玛莉一死,那群家伙的阴谋就几乎要瓦解了……嗯,虽然照理说是这样,不过能想到诈死这招,还真是绝啊。」
哈尔达赞叹着,一边轻轻转向身后。
两个人的背后,在琉紫的黑色弯刀细切之下解体的装甲兵曝尸在那里,悲惨的碎屑堆成一座小山。
少年——直人在那堆残骸里东找西找,露出失望的表情嘀咕着:
「世界五大企业之一瓦诗隆的独门产品就是这样子喔……毫无美学可言啊。」
「没错。不过呢,直人阁下,若是小孩们努力堆成的积木,就算一无是处,也不能不赞美他们喔——做得好棒啊。」
站在一旁的少女——琉紫伶牙俐嘴地对着直人轻声说道。
哈尔达注视着两个人,在一旁自顾自地嘀咕起来:
「……两个活人、一具轻装型自动人偶、一具装甲兵、然后是通讯兵,全部都在直人『耳朵』的掌握之中——我还想说装甲兵应该是搞错了吧。」
「瓦诗隆引以为豪的隐形歌利亚,就这么轻易地被看穿,他们武器开发部的人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呵呵,肯定很难看啊。」
「你看起来还真高兴啊……」
哈尔达丢下通讯机站了起来,语气里夹杂着叹息地说:
「身为前军方人士,就算事实已经展现在眼前,也实在不愿意相信,连在地下的静音结构都能听出声音,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可是,这是无法质疑的吧,他的才能可是货真价实的喔。」
玛莉眯着眼这样说了。
——实际上,就理论而言并非不可能。
例如『大象』这种动物,它们用来分辨声音的器官并不是『耳朵』,而是『脚』。它们透过脚来感知脚步踩在地面上所产生的震动,借此和有所距离的同伴沟通意思。大地的晃动、地板的震动、空气的振动——所谓的声音就是振动,它和所有的物体相互干扰、产生共振。
确实,在地底下行走的人,他们的『脚步声』——也就是空气的振动——无法传到地面。但是空气的振动扩及墙壁,墙壁震动之后,相连的建筑物也会跟着震动。
就这样,能够听出数公里外硬币掉落声的动物确实存在。
雷达和声纳的出现,也正是运用这样的原理。
但是——玛莉眯着眼看着直人。
——见浦直人。
他是『人类』,他毕竟是人类吧。
戴着具有降噪功能的耳机还能够与人交谈,假设是用全身——像是骨骼传导之类的方式来掌握那些细微的振动,或许还说得通。
但是他的能力确实存在,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被使用着,这应该要如何理解?
那不能用『专长』一词轻易带过。
在玛莉所能得知的所有知识中,若要为这种能力命名的话,就只有『特异功能』这四个字。
在一切都由齿轮所构成的这个世界中,这种能力与拥有它的价值,如果只以个人『素质』的角度来解释,它所代表的意义未免过于沉重——
「玛莉?」
「——呃?」
听到有人喊她名字,玛莉从思考的漩涡被拉回到现实。
「啊?什么事?」
「没有,我看你在发呆,想说怎么了?不是要快点行动吗?」
直人窥探似地侧着头看着玛莉,她答道:
「——嗯,是啊,抱歉。」
玛莉轻轻道了声歉,将刚刚的思绪收到脑海的一角。
现在先不管了。
这一刻重要的是——如琉紫所说的——有这个叫直人的少年存在,确实足以令人抱持希望。接着就是……
「……好吧,那么,大小姐?」
「嗯嗯,哈尔达,看你的了。」
玛莉这么说着,把她胸前的『罗盘式怀表』从风衣上取下。
那是她一级钟表技师的证明。
是玛莉·蓓尔·布列格这个少女所得到的一枚勋章。
玛莉将这枚勋章……
「——!」
抛向空中。
哈尔达同时朝着它开枪。
击发的子弹精准地打穿那枚飞在半空中的『罗盘式怀表』。
「——」
那枚怀表吃了子弹后,变形、碎裂成无数的齿轮飞散开来。
「没错——什么『一级钟表技师』,全都无所谓了。」
玛莉像是一吐为快般,心情舒畅地嘀咕着。
大小总计九个盘面的超精密钟表瞬间粉碎。
那是跻身于世界顶尖技师之一的证明。
也有技师终其一生就为了追求这枚勋章。
优秀的素质、过人的才能、不懈的磨练——即使这些要素都具备了,但花上一辈子仍旧无法达成而感到绝望的技师,从古到今不计其数。
即使是被视为布列格家秘密武器的玛莉,也一样呕心沥血地想要拿到它。
「——」
然而,这种东西已经无所谓了。
它对于玛莉此时此刻想要达成的『目的』毫无助益,反而只会成为理应遵守的『理念』的一道妨碍。这样的东西已经毫无价值可言。
「从此以后,就做我想做的事吧。」
玛莉抬起头,看着大家的脸。
她紧握双拳,坚定地说了下去:
「我想要挽救这座都市,至于接下来的事会怎么样,我都不在乎。如果一个人不能发挥功能,那就跟坨屎没两样。不管会有什么阻碍,我都要将它们击溃,彻底贯彻我的意志。」
有什么问题吗?玛莉说得意气风发,哈尔达却抿着嘴对她微笑。
他用手掩着嘴角,眼尾下垂地说道:
「啊,那是没关系啦,玛莉老师。不过一位淑女把『屎』挂在嘴上,还是不太好吧?」
「你少啰嗦啦,笨蛋。」
玛莉语气漫不在乎地回敬他,双手扠在腰上。
「身为一级钟表技师的玛莉·蓓尔·布列格已经不存在了。我就是玛莉,身上既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只是个普通的小丫头而已。」
说着,玛莉露出斗志满满的笑容。
然后她转向直人和琉紫,对着他们说:
「所以啰,就这样,不管是好是坏,我和你们是对等的啰。不用客气也不必拘谨,尽管差遣,话先说在前头啰。」
「啊、喔……嗯,好的,就这么办吧。」
虽然显得有些惶恐,直人还是点点头。
这之间哈尔达已经迅速确认过车上有没有被放置爆裂物或是陷阱。在解除车上的锁定之后,他爽朗地说:
「好吧,上车,要开始狂飙啰。」
●
玛莉坐上副驾驶座,直人和琉紫则坐到后座。
所有人都系上安全带之后,哈尔达面目狰狞地一笑,使劲踩下油门。
车子以一飞冲天的气势冲上停车场的斜坡,然后哈尔达猛切方向盘。车子大甩尾后向右滑转,直人则慌慌张张地抓住车顶把手。
重力引擎高声咆哮,汽车加速前进。
「——真是夸张啊。」
玛莉看着窗外,发出悲叹。
整个街道上的景象,简直就像阿鼻地狱般的惨状。
天空上乌云笼罩、雷声隆隆,远处可见几道龙卷风正横扫蹂躏着地面。
房屋、物品——还有人影,都被异常的重力攫住,刮到半空中。
那股力量只有增强,没有减弱的迹象。
宛如投下巨资的灾难片场景一般的壮烈景象。
哈尔达就开着车,穿梭在这街道上。
目标是都市的中央——贯穿天地、巨大的中心支柱。
那是控制着这个都市所有气象及自然机能的庞大中央控制机关。
「快点,哈尔达!」
「喔!」
哈尔达回应着玛莉。
宽阔的干道上到处都有事故发生,哈尔达操纵着方向盘,寻找缝隙穿梭在其间并且一再加速。
取下耳机仔细聆听的直人轻声说道:
「呃……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多事,不过好像有两台可疑的车,正从左边接近喔。」
「什么?难道是『军方』的人!?」
「呃,好像不是耶?」
直人低下头的同时,一旁闪出了两部灰色的汽车。
平板的车体上架着机关枪,是两部无人驾驶的车辆。
两部车转着轮胎切换方向,顺势高速地朝这边接近。
「——警告!警告!请立即停车!」
其中一台车上传来扩音器的刺耳声音。
「那不是『军方』的追兵,是警察的无人巡逻车。看来像是车辆型的自动人偶,似乎是凭着自我判断朝这头追来了。」
「啊?警察干嘛追我们啊!?」
听了玛莉的气话,直人想了一下后说道:
「大概是我们的车速已经破表了吧?」
「开什么玩笑!?」
玛莉踹了仪表板一脚后大喊:
「这种时候还管什么超速啊,日本人是笨蛋喔!?」
她转向驾驶座上的哈尔达。
「可以把他们甩掉吗?」
「很难喔,他们的速度比我们还要快一些啊。这样妨碍我们,实在是很麻烦。」
「我知道了。」
玛莉解开安全带,扭着身体,然后把副驾驶座抬高。她在底下嘎吱嘎吱地弄着什么,一边问直人说:
「直人,我想确认一下那真的是无人驾驶的吗?」
「嗯,没错啊,怎么了吗?」
「把头趴下,找个东西抓紧。」
「啊?」
「直人阁下,这边请。」
琉紫像是要保护直人一样,将他拉了过去。
听到追赶的车辆接近的声音,直人的身体一阵僵硬。
玛莉打开车子的天窗,往外探出身子。
她的手上持着某样大约二十五公分长的物体——?
「等一下!?」
是冲锋枪。
玛莉不理会直人的制止,朝着右手边的车开火。
她以全自动模式朝着对方扫射。
然而飞散的子弹却只是在对方表面的装甲上留下轻微的弹痕。
「……是防弹规格?这么嚣张喔?」
连巡逻车都用这种规格,让玛莉不由得咋舌,这时直人说道:
「呃——如果这是在拍动作片的话,身为普通市民而被卷入的路人甲我,对于该不该插嘴感到有些犹豫……」
「怎样?」
「刚刚你射击的那部车是两轮驱动的,右前轮的转动不太寻常,所以你如果朝那里打的话,大概……」
直人话还没说完,玛莉马上就转回她手上的冲锋枪,迅速重新组合。
——那是一把机械枪剑。
它瞬间变成一把小型的来福枪,玛莉间不容发地火速朝对方狙击。
她以跳弹的方式朝着柏油路面开枪,子弹被吸进右前轮的悬吊处,右侧的轮胎随即弹飞,车体剧烈摇晃。
然后车身开始打转。
向右旋转之后严重失去平衡的车体,和后面追上的车相撞,在那股力道之下两台车一起翻滚,最后激烈地撞上路边的护栏后随之翻覆。
「……你的耳朵真的很方便耶。」
玛莉回到副驾驶座,重新系上安全带,一边发出感叹。
直人几乎是一边颤抖一边嘀咕:
「就连这样的狙击技能,也是成为一级钟表技师的必要条件吗……?」
「你别拿这个大小姐当标准喔。」
哈尔达笑笑地打着方向盘。
车子在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大甩尾之后,他又猛力加速冲刺。
这附近的街道上政府机关行政大楼林立,道路宽敞笔直。
穿过这里之后再往前直冲过去,就能抵达中心支柱的入口。
「……到目前为止都还算顺利啊,我还以为至少会来个盘查什么的。」
「要封锁都市也要有一定的战力啊,说不定其实军方已经撤退了。」
对着看来有些不安的玛莉,哈尔达这样回答。
随即,有股寒意从直人的背脊传到全身。
正当他要开口之时——
「直人阁下,失礼了。」
在那之前一直没有出声的琉紫有了动作。
她把坐在身旁的直人强拉过去,抱住了他。直人的脸埋在她柔软的胸口,发出「嗯——呼」的怪声。
「嗯?你们在做——」
玛莉转过身,话只说到一半。
因为她看到琉紫的裙摆正轻轻摇曳着。
玛莉了解她的构造,知道那个举动意谓着什么。
琉紫身上配备的唯一『武器』——从裙底伸出的黑色弯刀,挥舞的速度之快,连机械化之后的哈尔达都无法掌握。
很快地咔嚓一声,车体不可置信地被切成两截。
车身虽然被俐落地腰斩切离,却仍依着惯性继续在马路上直线滑行。
「喔喔——!!」
「怎么会突然……!?」
在玛莉和哈尔达发出的惨叫中,爆出一声轰然巨响。
一个尖锐而沉重的物体从分离的两截车体之间贯穿。
——以超越「音速」的速度朝这头飞来的『那个东西』,就连直人的超感知觉也无法掌握。
它随即在后方传来的爆炸声中四分五裂。
那是一颗炸弹——一颗火力强大的榴弹。
冲击的气势直冲上天。
在爆炸造成的空气波动下,不稳定的车体倒下,在火花四射之中滑行着,琉紫抱着直人从当中一跃而出。
虽然抱着一个人,琉紫仍像跳舞一般飞向空中。
然后她直接以那副优雅的姿态着地。
她对着在自己怀里翻起白眼的直人说:
「直人阁下,您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我反而担心你有没有受伤……」
说着,直人从琉紫的手上滑了下来。
两截滑行的车体就那样顺势猛烈地撞上护栏,被挤扁的车体翻覆后,车轮朝上嘎啦嘎啦地发出哀号似的空转声。
这下子那两个人的性命——直人才刚想起,就看见摔到一旁的那团白色物体——玛莉突然站了起来,身上的风衣已经染上污渍。
看来好像及时逃脱了。
玛莉叫了出来,那双美丽的绿色双眼中充满杀意。
「琉——紫!!你想杀人吗!?」
不过琉紫听了,却只是露出吃惊的表情侧着头说: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客观来看,可以说是托直人阁下的福,救了你们的小命——你们不妨低下头来祷告,献上感谢的话语吧。」
「那也该考虑一下作法吧!」
从一旁悠悠走近的哈尔达,也是一样全身泥巴。
他将视线转向后方,看着路面一处又一处的窟窿,呻吟似地嘀咕着:
「……喂,玛莉,更要紧的是那些家伙已经对整座城市进行炮击了。」
「啊,真是……!所有人都疯了吗——!?」
「玛莉小姐似乎有些情绪不稳的倾向,缺乏冷静是幼儿性质的象征,虽然你的体型确实像个孩子,不过能不能稍微像个大人呢?」
听了琉紫的话,玛莉的嘴巴开开合合,低下了头。
她紧握着的双拳颤动着,发出像是地狱传来的诅咒一般的声音。
「……这种时候,我心里的恨意足以将军用自动人偶劈成碎片。」
「真的吗?那么就尽早试试吧。」
听了哈尔达的挖苦,玛莉抬起头正想要还嘴,只是当她见到眼前的景象之后就说不出话来了。
在前方三百公尺附近,道路的中央正发出红光。
——那是眼球。像是要阻挡去路一般沉稳地站在那里的,正是巨型『单眼』的身影。
身长约六公尺的巨大躯体,圆滚滚的躯干之下是一双逆关节的腿,身型令人联想到扭摆着腰的兔子或是短脚的驼鸟,腹部配备着一架一二〇厘米大炮。
玛莉忍不住失笑。
「怎么样,大小姐,要不要用你自豪的拳击来秀两下?」
「你是明知故问吗?哈尔达!?那是重装型的自动人偶啊!」
——重装型自动人偶。
用于强袭压制而被开发出来的无人驾驭机动武器,拥有强力的火炮,具备坚固的复合装甲,并且具有优越的崎岖地奔走能力。因为比起战车更能灵活回转,尤其在现代的街道巷战中,无疑可以说是最强的陆上武器之一。
而且还不是只有一台。
仔细一看,后头还有第二台、第三台……举目可见的范围中可以看出一共有十六台。
在他们的脚下还有轻装型的自动人偶和自走炮,天上则看得到无声直升机的身影,哈尔达看了之后举起双手说道:
「……这下子大概玩完了吧?唉,完蛋啦,我连去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大赢一场、让金发女模服侍的梦想都还没实现啊。」
「丢掉你那种下流的妄想好吗!」
玛莉轻蔑地瞪着哈尔达,这样嚷着,不过她的脸上也看不出半点从容的神色。
「无人驾驭的武器……应该已经被设定好自动攻击接近中心支柱的人吧。」
他们之所以没有继续追击,是因为在认定攻击对象的距离设定上,对于车辆之类的移动物体与静止的人类有所不同的缘故。
「近乎一个大队规模的兵力,打算就这样用完就丢?会不会太浪费啊!」
「要让人误以为是意外事故的话,多少还是得承担一些损失,不然就不像了,不是吗?」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俏皮话,不过绝望的气氛仍旧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
在这当中,琉紫静静地走出来说道:
「换句话说,你们两个打算就这样放弃啰……这么做好吗?」
「唉——呀。」
玛莉带着焦躁神情半睁着眼,叹了声气。
「要正面突破那些是不可能的啊,得设法从设定范围看出什么漏洞,找到可以冲进去的路线——」
「如果你真认为有那种时间的话,那么目前被归类为『废物』的玛莉小姐,就有必要重新定位为『连废物都不如』了……」
琉紫吐出恶毒的挖苦话,一边优雅地往前一站——
——然后往那群像是将杀意和暴力加以具现的武器走去。
「琉紫?你究竟有什么打算啊?」
直人有点不放心地对她说,不过得到的回复很简洁。
「我要排除它们。」
话一说,琉紫身体退了半步。
她瞪着展开在眼前的这些障碍,像是瞪着极为令人不快的东西。
「那些不堪入目、毫无艺术性可言的破烂工艺,竟然将炮口朝向直人阁下,真是岂有此理。既然如此,也就是我必须排除的『敌人』了。」
听了琉紫大义凛然地这么说,玛莉绷着神经叫了起来:
「等、等一下!那可是最新型的军用自动人偶啊!?」
「那又如何?」
「你要怎么……!」
「一千年前的古董品,怎能战胜最新锐的武器——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的话——」
琉紫脸上微微露出无畏的笑容。
那双金色的眼眸直视着前方。
「就让我这么回答你吧——」
然后她仰望天空。
「即使过了一千年,你们这些人也还是老样子,只能做出一些比起众『姐妹』之中最弱的我都还要不如的『玩具』,比虱子还不如的脑袋依旧没有进化。」
声音从她口中倾吐而出。
那并不是像一般歌曲那样轻快的声音。
在单调且机械式的语调中,琉紫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订正,是发表这样的宣言:
「定义宣言——代号Y系列壹号机『侍从者』琉紫——」
没错,是正式的宣言。
「固有机能——『虚数时间』……进行启动步骤。」
那是一项反叛的主张。
表明从现在、这一瞬间开始——她将要违背物理法则。
直人睁大了眼。
琉紫的身体里发出了一般人大概无法听到的微弱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刻画着时间的秒针声。
它缓缓地、明确地、不规则地、不合常理地——然而却极为自然而漂亮地歪斜着。
同时,齿轮的咬合声发出回响,啪的一声,就像是推倒骨牌一般,琉紫的黑色礼服变换了颜色和款式。她披上了半透明的薄纱,露出白色的肌肤,纤细的身体紧紧地包着一袭珍珠色的结婚礼服。
金色的眼眸则亮起红玉般的光芒。
「——由第一钟表『实数时间』至第二钟表『虚数时间』,转换开始。」
琉紫胸口上的表,盘面切换而下。
随即,隐藏的第二只表,显现在盘面上。
难以听出的秒针声,扰动着直人的鼓膜。
这个空间、这个时间、这个宇宙,没有任何的改变。
然而琉紫所发出的那个超自然的声音,让琉紫、琉紫的时间还有她的存在,在脱离常规的法则之下完全改变了。
直人无法理解。
不过他的知觉仍然紧密地追随着那个声音的变化。
「驱动——由普通运动转换为虚数运动。」
琉紫突然转过身。
她吸了一口气。
望着直人的那双深红双眸里,像是前卫艺术设计般的复杂纹路淡淡地发着光,然后灿烂地浮现。
像是歌唱一般,琉紫喃喃细语地说:
「直人阁下。」
「——嗯,怎样?」
「我之所以停止运转了两百零六年的原因,问题全在一颗齿轮。直人阁下为我修理好的『虚数运动装置』,我将让它启动。这对直人阁下而言或许只是一瞬之间,但是就『我的时间轴』来说,却会是几个小时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呢?直人露出不太能理解的表情。
不过琉紫似乎有些抱歉地低下头,轻声地继续说:
「这项功能一旦启动,不到发条动力用尽是无法停止的。我一定会回来,所以到时务必请您要将我的发条……一切拜托了。」
「嗯,好。」
「那么,虽然说只是我个人主观的时间,不过接下来的三个小时,请务必允许我离开您的身边。」
琉紫这么一说,动作优雅地拉起她的裙子,深深地向直人行了一个礼。
她说出这个机动方式的名称:
「——『相对机动』——」
瞬间,在直人的认知之中,一切都结束了。
●
直人无法依序对那些一一加以说明。
原因在于以直人——不对,应该说以人类不完全的视觉来看的话,只能将那一切理解为『同时』发生。
而那一切都是事实。
宛如将电影快转了五分钟那样的错觉。
于是应该交代的经过全部都遗漏了,给人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这个超乎常理的现实就是——所有一切,都在一瞬间被改变了。
那是连说明都无法说明,冒犯了人类常识的现实。
如果真的要尝试描述闪过眼帘的那幅景象,大概就像这样——
首先是阻挡在前方的十六具重型自动人偶一起被粉碎。
堆积而成的残骸边,照理有数百具之多的轻型自动人偶则毫无例外地头、躯体和脚都被砍断。
配置在各个要害处的自走炮,像是喜剧的布景一般被纵切成两半。
十几架无声直升机散发着制空的压迫感,然而被扭断机翼后只能束手无策地坠落地面,爆炸声此起彼落。
一切就这样结束。
为了封锁中心支柱而部署的相当于一个大队的无人兵力,全部就在『刹那』之间,彻底化为一堆又一堆的铁屑。
「这、这是什么情况……」
哈尔达整个人愣住了,这样嘀咕着。
「……这是琉紫一个人的杰作吗?」
直人这么说着,同时察觉有股舒坦的重量压在自己脚上。
他低下头,看见琉紫依偎在他脚下,表情就像睡在母亲怀抱里的小孩一般。
「啊,对了,得帮她上发条——」
想起琉紫拜托他的事,直人连忙让她躺平。
他横抱着琉紫纤细的腰,拨开她银色的发丝,将手伸向她身上的发条——巧妙地隐藏在颈部的一根小小栓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转了起来。
另一方面,玛莉则像是哀号一般叫了出来:
「虚数……什么虚数时间——!?」
她的眼神里浮现难以掩藏的恐惧。
「怎、怎么会……连假设都尚未成立的控制时间的技术!?这是怎么办到的!?」
「呃,抱歉在你正『兴奋』的时候打断你,不过能不能帮忙解说一下?」
搞不清楚状况的哈尔达发出了感叹。
玛莉吞了一口口水。
她反复地深呼吸几次,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说道:
「——虚数时间,就像是在梦境里的时间感那样的东西,比方说……我们一定有过这样的经验,只是稍微打个瞌睡的时间,却做了长长的梦,让人产生仿佛已经过了好几天的错觉。」
在梦境里,时间并非照平常那样流逝。
当中并不存在连续性和规则性。
在梦境中所观察到的时间或快或慢,不论是回到过去或迈向未来,都能自由地移动。
它所提示的事实,是『时间』的概念原本就是相对的。
所谓绝对的时间观,是时间以一定的速度从过去向未来流逝——换言之,钟表所测量的,只不过是刻画着人类连续的意识及共通的时刻等现象而已。
揭露这项事实的,是一道仅能从数学上得到证明、与一般的时间轴垂直相交的时间轴。
它是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虚构数字。
是透过想象而虚拟出的时间。
也就是——『虚数的时间』。
——玛莉连续讲了一长串之后,哈尔达对着她说:
「呃……那个,抱歉,你讲了这么一大段法语,我怎么可能……」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都是日语好吗!」
玛莉使尽全身力气骂了回去,整个人气喘吁吁,就快喘不过气。
一旁的哈尔达困惑地问:
「……可是,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抱歉,我还真的是完全没概念。」
我好歹也是个二级技师——哈尔达这么嘀咕,玛莉于是接着回答:
「不存在……不对,应该说就算存在,也无法进行观测。」
要观测虚数时间,前提是必须找到在虚数空间中运动的物体,而那只存在于数学之中。
人类的意识既然只能单向而连续地流动,别说要加以观测,就连理解也不可能。
可是——咦?直人疑惑地歪着头。
他转动着发条的手停了下来,指着琉紫,淡淡地说:
「这里不就有一个吗?」
「我不是说了,这是不可能的!!」
玛莉嘶吼着,哈尔达像是要安抚她一样试着插话。
「也就是说,这位小姐应该是掌控着虚数时间之类的东西,位在和我们不同的时间轴,然后就创造出这么一幅惨烈的景象?」
「不对,不可能。」
哈尔达这么一问,玛莉猛摇着头加以否定。
「不可能有这种事。正数的能量却能产生负数的功率……除非存在着足以进行此种不合理运动的物体,不然无法解释。她一定只是用了这样的名称,不过是以别的方式——」
「啊,该不会是那个原因?」
直人这么说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玛莉狐疑地看着他说:
「怎么了?有什么线索吗?」
「刚刚琉紫不是说了吗?她之所以停止运转,只是因为一颗齿轮的关系。」
「嗯,这么说来……」
「琉紫故障的原因,就只是因为那一颗齿轮——」
直人这么说明。
「这样一颗齿轮,尽管向右回转,动能所产生的功率却和向左回转的齿轮一样。」
「……………………………………………………………………………………咦?」
在长长的沉默之后,玛莉挑眉瞪着直人: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呃?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有这样一颗齿轮,用那种方式在运转——」
「那种东西你是怎么修好的!?」
「呃、嗯?很奇怪吗?」
玛莉紧迫不舍地叫了起来:
「当然奇怪啊!别说奇怪,根本就不可能啊!你的头脑是有问题吗!?」
「呃,这个嘛……」
「用点常识想想嘛!!你在学校里都学些什么啊!?」
「呃,这个嘛……除了实技课程之外都是在睡觉耶。」
直人难为情地吐着舌头,玛莉无言地看着他。
似乎从她的目光中感觉到什么危险的迹象,直人慌张地说了下去:
「啊……可是你想想看,就是因为认定了那是向右回转的齿轮,所以反而没办法把它修好,不是吗?」
玛莉的眼神与声音像要冻结一般,这么问道:
「往前掷出的球却往后飞去,你认为这有可能吗?」
被她这么一问,直人表情呆愣地侧着头说道:
「嗯……被你这么一说,想想还真的是很奇怪?」
「对吧,所以——」
总算能让对方理解,玛莉放心似地叹了一口气,不料直人却说:
「可是如果本来就是那样的设计,那也没办法啊。」
「你在开什么玩笑啊!」
玛莉甩着头发大叫起来。
她的肩膀颤抖着。
「布列格家代代相传了一千三百年的历史,竟然会败在这个神智不清又不起眼的变态家伙身上……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玛莉咬牙切齿、感到火冒三丈。
眼前这个笨蛋,真的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荒诞无稽。
如果说要带有这种疯狂和不合常理,才能把那个自动人偶修好的话——原来如此,这样布列格家出身的历代技师全都遭到挫败的理由也就可以理解了。
理解归理解——
「我实在无法认同,这是什么违反理性的无稽之谈……!」
听着玛莉发出悲叹,直人歪着头对她说:
「你说的什么常识啊、不可能啊,事到如今又有什么意义?」
「你想说什么……?」
「你想想看,琉紫是『Y』做出来的吧?」
「是啊,所以呢?」
「所以——利用齿轮来让整颗星球运转,这样的想法不就是头脑非常奇怪的人才想得出来的吗?」
「————————————————————————————————」
「那样的家伙所做出来的自动人偶,多少有些违背常识,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
玛莉无法辩驳。
她的舌头像是冻结住一样,动弹不得。
——『Y』。
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传奇的钟表技师。
他是这颗行星——『时钟机关之星』的设计者,也是琉紫的制造者。
玛莉至今未曾怀疑过他的存在。
她尊敬他是一名技师,并且不断地钻研,希望有朝一日能追上他所留下的技术。
然而——但是——
今天,玛莉第一次觉得他的存在是一个异数。
他是发明了在千年后都还无法赶上的技术,描绘出这颗行星的设计图,甚至还能驾驭相对时间——虚数时间的一个怪物。
「——真是荒谬,这种事不可能嘛。」
但是不管他是不是异常,技术和实物就摆在眼前;既然如此,也只能承认了。就像直人说的,就是「那么一回事」啰。
……尽管如此,身上一度感受到的恶寒却一直没有消失。
眼前的景象也好像就要崩解一般,那样的错觉并没有消失。
「——」
就在这时候——
「……早安,直人阁下。」
被上了发条之后,琉紫重新启动。
玛莉和哈尔达两人看了她那样子,不由得战战兢兢起来。
两个人的眼睛直盯着琉紫看,眼里清清楚楚地浮现的是——恐惧。
看到琉紫这样一具自动人偶令人难以置信的性能之后,他们产生身为钟表技师极其自然的反应。
虚数时间——相对机动。
简直就像在无声中传递死亡的机能。
一具可以在静止的时间中,让对方毫无抵抗余地、将一切破坏殆尽的自动人偶。
——谁也不能保证那些被破坏的对象,不会包括我们自己。
如果只是一般的武器,还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吧。
可是琉紫是自动人偶,自律自发,不受我们的摆布。
而且还没有伦理规范。也就是说,琉紫是可以杀害人类的。如果有那种必要的话,这具自动人偶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人类杀害……
这个事实摆在眼前,没有人会不觉得恐怖,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存在。
琉紫缓缓站起身,不过直人劈头就说:
「琉紫。」
他倒抽一口气。
「请你当我的————『我 的 新 娘』!」
直人这样喊了出来。
●
琉紫的回答,几乎是毫不迟疑的。
声音就像音乐盒一样清晰、轻快,像歌唱一般。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带着一丝丝情感地微笑着。
她说:
「直人阁下您疯了吗?能不能请您有点自知之明呢?」
…………
这样不留情面、直接了当的拒绝,让直人只能瞬间倒地,趴在那里抽搐。
令人心痛的沉默笼罩着。
玛莉抬起头,看着哈尔达。
他也半睁着呆滞的双眼看着玛莉。看到他那副冷淡而无奈的神情,玛莉有所领会似地点点头——两个人有同样的感想。
那就是——这家伙在讲什么啊。
「直人……」
玛莉一边叹着气,一边对趴倒在地颤抖着的少年说:
「我是知道你有点神志不清,不过我愈来愈担心你了。你到底是透过什么样奇怪的思考回路做出刚刚的发言呢……?」
不过直人仍颤抖着,发出像蚊子般微弱的声音。
「是啊……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了……」
因为——一看到她就不由自主嘛。
直人一边发抖一边这么想。
他热爱机械、钟情于机械,基于对机械的爱而活到现在。
在这样充满着齿轮的人生中,毫无疑问地可以断言,琉紫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一具拥有最佳性能的自动人偶,外表又是可爱得不得了的女生,要说运转的声音则像是天使的歌声一般——她的主人,偏偏又是自己这样的人。
——怎么可能不为她痴迷啊。
然后是她那一身变装。
看到这个全宇宙最重要的女生穿着那一身结婚礼服,此时此刻不告白,更待何时啊。
这不是理性判断的结果,而是出于本能、发出灵魂深处的呐喊。
——所以就是这样。
琉紫的话像是致命般地椎心刺骨。
「可以判断直人阁下已经神志不清了。」
琉紫重复了相同的话。
「——即使我是至高无上的艺术品、无与伦比的自动人偶,求婚这种事是在立场对等的男女双方之间进行的。您对身为钟表机具的侍从提出这样的请求,委婉一点说是语无伦次,清楚地说就是异常。」
「好了,够了!我的人生早就比一无所有还要惨啦!」
直人就那样趴在地上缩成一团,呜咽地说:
「是啊,我知道……原本琉紫就觉得有我这样的主人是件丢脸的事,是啊,我太随便了……就这样自己在脑海里把世界级的珍宝变成个人的宝物,又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表达……结果就暴冲了。我会深切反省,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也许是忍不住寄予一丝同情,玛莉对着悲痛颤抖中的直人说:
「唉……你也别那么气馁了,好吗?毕竟被像你这样的人突然求婚,任谁都会瞬闻无感吧。好啦,只要好好活下去,总有一天好事也会……」
「——不好意思,玛莉小姐。」
琉紫对她的话好像有些意见。
她用有些不怀好意、胁迫似的语气说:
「在仅仅拥有跳蚤不如的脑、最为低等的人类当中,你只不过是稍微能干一些,想看轻我的直人阁下,还是先想想自己如何卑微吧。」
「咦——我、我是在帮你耶,干嘛非得把话讲到那种地步!?你难道都不觉得失礼吗!」
「呃,这位小姐……」
哈尔达插了嘴,他摸着下巴,纳闷地问:
「会想要杀我们家的大小姐……这样说来你身上应该缺乏『伦理规范』,可是你难道没有被设定要无条件地听从直人——你的主人吗?」
琉紫回答说:
「我是『侍从者』——身上被设定的『规范』就只是遵从主人,这有什么问题?」
「……嗯,也就是说,并没有被设定要对主人表示好感啰。」
那句话成为最后一根稻草,直人悲痛地大哭起来。
不过——
「这么说好像有语病,我修正一下吧。虽然我是被设定成要无条件听从主人的『侍从』,但是对直人阁下怀抱着好感,是出于我的『自由意志』,请不要把主仆认证和无条件张开大腿的性玩物混为一谈。」
「……自由意志?刚刚自动人偶竟然谈起自由意志了,哈尔达!?」
玛莉鬼叫起来,不过直人完全不理会,反而在听了琉紫的话后应声停止哭泣。
刚才琉紫说了,她确实说了。
『怀抱着好感』。
……好的,冷静下来不要慌张,直人对自己说。
那是垂到地狱地底的蜘蛛丝,贸然去拉它的话只会辜负释迦佛的慈悲。
直人慢慢站起来,然后战战兢兢地问:
「——琉紫该不会……并没有……讨厌我?」
「我?讨厌直人阁下?」
琉紫愣住了,不过直人没有漏看——不对,是没有漏听。
直人此时拿下了耳机,他确实听到了。
尽管十分细微,不过他听到了琉紫身上『齿轮切换的声音』。
「像直人阁下这样除了缺点之外,要找其他特点都很费力的人,哪有什么好讨厌的理由?」
——换言之,既没有讨厌、也没有喜欢的理由。
她的话玛莉和哈尔达大概是这么理解的吧。直人如果也像这样从字面上全盘接受的话,又得把脸埋到地上不敢见人了。
不过直人已经有把握。
到目前为止被琉紫骂得那样狗血淋头,却不可思议地并不会觉得不愉快,大概、恐怕、或许并不是因为直人是个癖好特殊的变态。
……应该说,在以出自机械宅男的本能向琉紫求婚的那个时间点上,他不能不老实承认自己可能有一点变态,不过现在要讨论的完全不是那个面向的问题——
「琉紫,可、可以问你吗?为什么不能当我的『新娘』?」
他的询问声颤抖着。
「因为我是直人阁下的『侍从』,而当您的新娘——也就是……成为夫妻……」
琉紫回答的表情还是和平常一样优美而流畅,乍看之下看不出什么变化。
然而直人并没有漏看——她的眼神里有一丝丝的游移。
「所谓的夫妻,就是对等的立场。的确就容貌、头脑、知性和品性等所有方面而言,和直人阁下比起来我都是毋庸置疑地优越,不过直人阁下是主人,我是侍从,想要有对等的立场……还是请直人阁下有自知之明吧。」
直人从她的话得到确认。
他这么问道:
「那个……琉紫的身上该不会配备了……『毒舌回路』之类的东西吧?」
听他这么一说,琉紫侧着头。
然后她眯着眼,一脸十分意外的样子。
「——毒舌?我?以直人阁下的程度,只是身处最低阶层的生物,而位于顶端的我,有必要大费周章做出言词责备那种没有生产力的行为,还有用恶言相向来损害自己品性那种人类才会做的行为吗?」
「「「你有没有自觉啊!」」」
不只有直人这么喊,连玛莉和哈尔达都异口同声地大叫。
直人调整他混乱的呼吸,把手贴在胸口。
「喔喔喔,冷静下来啊,见浦直人……!你现在就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啊!」
要是真的有(假设)毒舌回路的话,琉紫的话马上都变得可疑起来。
非得设法回避那个(假设)毒舌回路,听出被巧妙地隐藏起来、琉紫真正的心声不可。
——琉紫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见浦直人呢?
就那么一线之隔,结果却是天堂和地狱的差别……!!
直人说道:
「那么,就这么办吧?『是』的话你就点头,『不是』的话就摇头。」
琉紫轻轻地点点头。
……太好了,把她的嘴巴堵住,好像就能回避(假设)毒舌回路了。
确认这个事实之后,为了能得到确定的答案,直人动起他那颗平时布满蜘蛛丝的脑袋,慎重地选择他要问的问题内容。
他问说:
「好吧,首先……琉紫所说的『自由意志』,是透过程式被设定,在面对主人时无条件启动的吗?」
琉紫摇摇头。
太好了,进展顺利,直人得意地摆出一个胜利姿势。
他对回答的内容也感到满意。换句话说,对琉紫而言,必须听从主人虽然是在规范之中的内容,但是之所以会抱持好感,并不是自动产生的。
然而,但是……
「那……那个『出于自由意志的好感』,除了我之外,有没有其他例子?」
直人在一步步旁敲侧击的战术之下,提出了慎重的——甚至可以说是怯懦的问题。
只要(假设)毒舌回路是在琉紫的理解之外运作的话,那么她所谓的自由意志也有可能受到某些干涉。
依循前例的话,就能确认它的启动条件。借此,如果推测出那并非出于琉紫的意图而被启动,就能试着从中推断出某种法则——
然而——
她摇摇头。
琉紫只是一个劲儿地左右摇头。
「——咦?没有前例?」
点头。
「呃,那么,尽管没有前例——你却对我抱有好感,是吗?」
点头。
……直人愈来愈搞不懂了。
虽然玛莉没说,不过这个不起眼的变态,到底给她按下了什么开关啊。
话虽如此——
琉紫湿润的双眼,视线来回游移着。
白皙的脸颊泛着晕红,微开的嘴唇颤抖着。
平常总是优雅直挺的背脊现在变得酥软,身体忸忸怩怩地摇摆着。
这完全就是——没错,为情所困的少女的样子。
这个、该不会、可是、真的就是……?
该不会只是平常被她以粗暴的言语猛攻,所以现在的她看起来有那么大的落差?
还是说这才是琉紫原本的样子,只是被她所说的话蒙蔽而没有看出?
……非得确认不可。
「那么,我想『确认』一下……就最后两个问题,可以吗?」
点头。
「第一,也就是说,琉紫并不是经过谁的设计,而是凭借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判断,而对我……抱持着好感,是这么……一回事吗?」
——点头。
琉紫轻轻地点了头。
去掉毒舌的障碍之后,隐含的情感就流露出来了。
她略显痛苦地发出叹息,交握的双手不知所措,像是在祈求宽恕一般,湿润的眸子微微地望向地面,然而作为『侍从』,她仍不能把脸别过去——
直人不禁喘气。
他猛烈地感到口干舌燥,身体的脉动像是要冲破血管一般地加速着。
一道莫名的热流涌上胸口,眼前的少女令他害怕。他不自觉地想要呐喊、想要逃跑——然而却动弹不得。
他的视野在晃动。
直人说出最后一项他要确认的事。
「——那么,那份好感是到什么样的程度……你可以点点头,用你觉得适当的次数……告诉我吗?」
那与其说是确认,不如说是一项要求。
自动人偶理解了主人的期望,满脸通红,然后缓缓地点起头。
一次、两次、三次……
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
直人仰望着天空。
热泪扑簌簌地落下,濡湿了他的脸颊。
他欣喜若狂,光是那样就足以让他激动万分了。此时此刻,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喜欢自己的这个事实就摆在眼前。这是恋爱吗?机械与人类之间怎么能够有爱——这类问题已经不具意义了吧?
——啊啊,世界如此美丽。
那就像是照亮幽暗夜空的曙光一般。
像是从云隙探出脸来,让大地万物生气蓬勃的阳光。
像是从母体里钻出的婴儿初睁开双眼的时刻。
在那样的心情中,直人仰望着天,嘶声大喊出来。
我赢了。我的时代来临啦。
在至今百无聊赖的人生中——坦白讲自己就是人生失败组——有让人想哭的时候,也有让人想死的时候。几乎感到心力交瘁。
——啊啊,但是,活着真好。
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
或许还不觉得是适当的数目,琉紫红着脸继续点头。直人很自然地在她跟前跪了下来。
他强忍着止不住的泪水,颤抖的双手交握、高举向天,头低了下来。
他祷告着。
那是感谢的祷告。
生平第一次,直人发自内心深处,感谢某个主宰这世界的尊贵存在。
——啊啊、真的、真的谢谢……!我爱祢——!!
然后……
在点了两百五十五次头之后,琉紫说:
「——这样您满意了吗?」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冷淡。
「居然有这种当众羞辱人的癖好,看来为直人阁下进行人格分析的分类已经要不够用了。这样只好概括地用一个名为『超越人类等级的变态』的专用分类,将您分配到那里了?」
然而琉紫那样的毒舌,对照着她晕红的脸颊,就显得不那么尖锐了。
直人擦着泪,脸上浮现开朗的笑容。
「你高兴就好,因为我正认真体会活着的喜悦。」
「这样子啊?」
琉紫点点头。
「如果您打算待在这里细细体会生命的喜悦的话,那种喜悦大概还能维持六个小时左右。能够不留悔恨地这样度过,我想也算是幸福的。」
……哎唷?
「六小时?发生什么事了吗?」
直人歪着头,至此始终目瞪口呆无法言语的玛莉对着他大叫:
「就是这个都市还有我们的生命走到尽头之前所剩的时间啦,你这个变态大笨蛋!」
直人听了之后突然站起来,抬头看着耸立在眼前的巨塔。
他想起了因为过于感动而彻底忘记的现况,于是大喊出来:
「——喔喔喔!完蛋了!?要修理中心支柱!」
琉紫用零度以下的嗓音对着他说:
「喔喔,您忘了啊?在这种状况之下还能对自动人偶施以机能限制,再设法饱以羞辱,我原以为是多么惊人的胆量,原来只是视野狭小而已。」
比起平常所说的话,这些话更让直人感觉到话中带刺,他惶恐地问她:
「呃……琉紫小姐,你真的生气啰?」
「生气?我为何每次都要为了直人阁下这样的人所说的话,影响我的情绪?」
「不好意思,呃,不是,我认真地向你道歉。对不起……可是这一切真的令我难以忘怀。」
「——请您自便。」
这些对话中有种说不出的甜蜜,不过玛莉听了大叫起来:
「这场爱情喜剧以后再演好吗!你们真的是在状况内吗?」
她瞪着直人和琉紫,眼神里燃起的怒火,似乎连钛合金都能加以熔化了。
后头的哈尔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眉宇之间带着浓重的疲劳感。
「帮帮忙好吗?要是我们就这样死掉,在黄泉路上只会成为难堪的笑话——」
●
一行人慌忙赶往中心支柱的路上,玛莉的脑海中浮现一个深深的疑问。
——『Y』。
他是改造世界的钟表技师,也是琉紫的制造者。
『虚数运动装置』,一种不可能实际存在的技术。
还有拥有『自由意志』——让人直接联想到恋爱情感——的自动人偶。
在一千年前就创造出这些,人类史上无可比拟的唯一天才。
然而这些都未免……
「他真的是人吗……?说到底——他真的存在吗?」
玛莉不自觉呢喃的声音,并没有人回应。
●
七万两千公尺之深的地底下。
一个布满齿轮的大厅。
通往阶层中各个地方的通道在那里汇聚成一个交叉点——也就是中央走廊。
天花板挑高超过三百公尺、纵深两百公尺,如此宽阔的空间,对于整个第二十四层来说,也只是极小的一部分而已。
其余的空间全部布满控制都市的齿轮。天花板、墙壁、甚至是地板下面,无数的齿轮以无法想象的复杂程度相互牵动着。
大厅里空空荡荡,杳无人迹,除了刚刚走进来的这四个人之外,看不到其他任何身影。
「……没有半个人在啊,已经被『军方』给带走了吗?」
哈尔达拿起散落在地板上的一张资料,这样嘀咕着。
只看到被丢下的器材和资料,却不见技师们的踪影。如果是自发性的避难的话,应该会回收可用的东西而不会这样丢下才对,可见他们消失无踪一定不是出自自己的意愿。
玛莉叹着气点了点头。
「如果是那样的话,说不定还比较好,至少知道是平安无事……」
「嗯?不对,等一下。」
哈尔达抬起头来。
「里头好像有谁在啊,对方正掉头回来。」
哈尔达说这话的同时,通往楼层深处的通道上出现人影。
那一群人大约十几个,一注意到这边的人,就惊讶地叫了出来。
「玛莉老师?」
一行人纷纷靠了过来,叫着她的名字。
他们穿着作业服,全部都是年纪较长的团员,其中包括维修士官长和观测班长。
「啊,太好了!您平安无事吧!」
康拉德维修士官长代表所有人站出来说道。
玛莉愣了一下,然后说:
「平安无事?你指的是?」
「您一上到地面,『军方』马上派来一批人,要我们立即撤离。我们虽然很想叫他们滚蛋,却听说您被抓了,而且已经和『技师团』谈好条件……对方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最后没办法,只好让年轻的技师撤离了。」
玛莉惊讶地说:
「那你们为什么不撤离!?」
「您问为什么,不是反而奇怪吗?」
维修士官长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用鼻子哼了一声后说道。
「还有这么多工作要做,我们怎么可以跑掉呢?实际上您不也回来了吗?」
「这么一说,玛莉老师,我想地上应该已经被『军方』封锁了吧,您是怎么下来的呢?」
观测班长汉涅斯这么问。
玛莉露出苦笑,好像有些尴尬,她摇摇头说:
「唉……这个以后再说,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地面上因为重力异常变得惨不忍睹,得快点将作业完成才行。」
「说到这个嘛……」
汉涅斯神情黯淡地说:
「玛莉老师,您已经赶回来,这样要求实在是说不过去,不过希望您还是趁早避难去吧。」
玛莉挑着眉说:
「你在说什么啊!」
「我是认真的,刚刚才发生连续异常状况。」
观测班长表情沉痛,垂头丧气地说:
「原本就已经找不到头绪了,现在又发生这种情况,看来已经……现在就撤离的话,要逃出的可能性应该还是很高。」
「您还年轻,才能又在我们之上,我们不忍心让您和我们这群老头在这里一起陪葬啊。」
维修士官长在一旁加了一句。
不过玛莉用严厉的眼神盯着两个人说:
「我回来是为了挽救这座都市,不是为了听你们这些老人家讲这种丧气话。」
「可是……现实的问题是希望已经……」
「不用担心,我们带了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
维修士官长、观测班长和留下的一群团员们,一个个露出诧异的表情。
玛莉笑着点点头说:
「没错,让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位是这个都市的居民——」
玛莉说着转过身去,不过话声马上就停住了。
在她的视线和张开的手掌另一端,有位某人正是她所要介绍的秘密武器。
「这位居民……」
她的嘴角抽搐着。
那位某人——就是在说直人——正表情陶醉地仰望着天花板。
他像是中了什么毒一样,浮现在他眼神中的热火熠熠生辉,烧得他咿咿喔喔地说着梦话,一看就知道已经病入膏肓。
不仅如此——
「——哇,好美啊……」
「……啊?」
玛莉的声音听起来也像从天外传来一样,直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他用分明就是坠入恋爱般的眼神,凝视着墙壁和天花板上转动着的无数机芯说道:
「好美啊……!这么完美的机关,除了琉紫的内部结构之外,我是第一次看到啊……!这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厉害家伙做的啊!?这么漂亮迷人、令人兴奋的极致机芯,是哪个要命的神明设计出来的啊……!」
直人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胡说八道着,玛莉看到他那异常的样子,不禁畏怯似地倒退两步。
完全冷场了。
在她身后,一名团员用着怀疑的语气问了。
「秘密武器……?」
「呃,那个,能不能稍微等我一下?」
眼前的景象太过令她难堪,玛莉哀叹似地摇摇头。
「直人阁下。」
同样也看不下去的琉紫,语气严肃地对他说:
「我想现在应该要关注的,不是那里喔。」
「琉、琉紫!你果然识货……没错!不是那里——」
玛莉简直要被感动了,脸上绽放出笑容。
琉紫面对她的目光深深地点着头,以充满气质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
「是谁所设计的都无所谓吧,要紧的是这种带着霉味的陈旧古董,您竟然拿来与我相提并论,那样粗暴的话——我岂能置之不理?」
「也不是要他注意那里啊!」
玛莉带着哭腔叫了出来。
另一方面,直人好像被戳到痛处一样,惊慌失措地说:
「呃,可、可是……我要说的是琉紫很厉害,这我相当清楚,不过呢……可是……」
「别说『不过』,也没有什么『可是』,前两天你才说过我的身体『美极了』,那些话难道是谎言吗?」
「——身体?」
玛莉茫然地嘀咕着,直人则连忙否认。
「怎怎怎么会!我怎么会说谎!」
「那么您竟然把目光盯在像这样的古董货上面,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要您好好说明。」
现在到底是怎样啊……一头雾水的玛莉抱着头。
琉紫还是维持一贯的语气和态度,除了毒舌之外,她的样子依旧是优雅且满是笑容,可是却有一点不同……就是这样的不同——
就像是在斥责男友把目光放到别的女生身上一样。
「啊,可是……!你想想看,这可是一千年前做出来的喔!在一千年前被创造出来,还如此完美地运转着,甚至连细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构造硬是让它们裸露出来,却显得那么美丽——」
「我理解了,也就是说要我『脱掉』的意思啰。」
琉紫不顾一旁的玛莉发出狂叫,把手摆到衣服上。
「等、等一下!喂,好好一个少女,怎么可以在男人面前袒胸露背——」
「别担心,我是自动人偶,不是少女。再说,要论零件数、精密度或是功能,都是我比较优越,但是却被粗暴地说是比起这样的量产古董品还不如,这种非同小可的事可不是用无知、愚昧就能当作借口而原谅的——」
「啊——」
这时玛莉终于理解了。
这就是……那个啦。
在这个紧要关头——
在都市的命运关系到两千万人性命的这个时刻。
这具自动人偶,在『吃醋』啦。
才刚搞清楚,就看到琉紫已经把手伸往下半身,玛莉叫了出来:
「啊啊啊——够了喔喔喔——!」
她受不了了。
玛莉大喊,叫声贯穿并震撼着布满无数齿轮的这个空间。
「你们考虑一下状况好吗!再过四个小时,我们所有人都要掉到地底下啦!」
大概是使出浑身解数的怒吼奏效,两个人应声闭上嘴巴。
然后一起点点头。
「嗯——说的也是。」
「直人阁下不懂得要看场合,实在很抱歉。」
「咦,为什么是我!?」
「是谁都无所谓啦!好吗?再过四——啊、已经不到四小时了啊!」
玛莉指着怀表继续嚷着:
「再过三小时又五十七分钟,两千万人口再加上我们,就要一起被流放到地底下了啊!你们是打算让大家一边等死,一边欣赏你们演这出午间的爱情连续剧吗?」
……刚才的严肃气氛是消失到哪里去啦?
一直到刚刚为止,自己都还相信这个变态和自动人偶,想到这点就想把自己掐死。玛莉被这种心情扰乱着,呼吸混乱、肩膀上下大幅摆动着。
直人眨眼看着她怒气冲冲的样子,擦了擦直到刚才都还垂着的鼻血。
「啊,嗯,抱歉,该认真工作了,琉紫。」
「好的,直人阁下,这件事就晚点再说吧。」
「拜托啦,真的……」
玛莉如此哀叹着,几乎就要瘫软在地上。
康拉德维修士官长在她的背后结结巴巴地问了:
「呃、玛莉老师……这两个家伙到底是……?」
「维修士官长,你想说的我明白,我都明白啦!」
玛莉因为盛怒和极度的羞愧而面红耳赤,她转过身去,看着维修士官长满脸错愕,用几乎是哭腔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看在我的份上给我一点时间吧。不管再怎么难以相信、不愿意相信……他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维修士官长一本正经地看着玛莉。
他已经在这个世上活了五十年,这之间他见过的技师多到数不清,有的因为事务繁重而损害了心理健康、有的因为江郎才尽而引退。
所以,他怀疑眼前这个少女是不是也因为状况太过绝望而万念俱灰,不过——
玛莉一样目不转睛地与维修士官长对望着。
那双眼睛虽然显得有些红肿,但是眼中仍炯炯有神,那是带着理性光辉的理智眼神。
他叹了一口气,微微地点头。
虽然充满各种疑惑,不过他能判断,至少眼前的这个少女是可以信任的。
「我知道了,暂且就先相信您吧。」
「感谢。」
玛莉的表情笑中带泪,向他道谢。
她把视线拉回。
这头的直人当场坐在地上。
他盘着腿,挺直背脊,深深地呼吸。接着他拿下头上荧光绿色的耳机,丢给琉紫。
「那个先放在你那里。」
「遵命。」
琉紫行了个礼。
直人对她微微一笑,把视线拉回,然后静默下来。
他就那样盯着半空,一动也不动。
先不说玛莉等人,才刚碰面的团员们完全搞不清楚直人想要干嘛。
其中一人有些焦躁地说:
「……到底在做什么啊——」
「安静。」
直人厉声制止对方。
他直截了当的说法既缺乏威严、也没有说服力,然而声音中的力道,让团员们都安静了下来。
凝重的沉默持续着。
无数齿轮的咬合声、轧轧的运转声、空气被划开的声音,静静地在空间中响起。
在莫名的沉闷感当中,玛莉突然想着。
——这家伙,究竟是用什么方式掌握这些声音的呢?
从地面上就能听出第二十四层的异常,这般的听觉。这种特异功能,任谁听了都会一笑置之吧,然而这个布满齿轮的世界,在他面前所展现的又是什么样的面貌?
她不能不去想这个问题。
「——」
玛莉陷入那样的思考之中,此时直人也只是纹风不动地凝视着半空。
时间缓缓流逝。
焦躁不安的情绪在团员之间传开来。大约再过四个小时,我们就要和整座都市一起坠落到地底,与两千万条人命同归于尽了啊。
在这个当下,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守着沉默。
这是如同拷问一般的痛苦。
但是每当有人不耐烦想要开口、或打算转身离去时,站在少年身旁的银发自动人偶就以锐利的眼神制止他们。
——不要说话。
——不准动。
眼神中那道明明白白的意志,把团员们牢牢钉在现场。
两分钟、四分钟、六分钟,漫长无尽的时间就这样流逝。
然后——
「——我知道了。」
直人轻轻地嘀咕着。
紧张的气氛随即舒缓下来。
至此始终被迫保持沉默的团员们,从焦躁不安的沉闷气氛中解放出来,发出一片嘈杂的怀疑声。
这群人的其中一人,汉涅斯观测班长横眉竖目地说道:
「你知道什么?」
他的语气相当冷淡。
「到底是什么?是你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还是我们就要完蛋了?如果是这个的话,我们老早就知道啰。」
不过直人并没有理会观测班长的讽刺。
完全就像心不在焉一样,他的眼神悠悠地看着远方,这样说道:
「有十八个地方。」
「什么……?」
像是要补充直人没说完的话一样,玛莉插嘴说:
「只要修理好十八个地方,就可以让重力控制正常化,对吧?」
「没错。」
直人简短地表示肯定。
听了他的回答,观测班长激动地骂了出来: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那种事你怎么会知道!你该不会要说只要坐在那里,就能理解这里的构造吧!?」
「没错。」
直人直截了当地立即回答。
观测班长反射性地正要再度愤慨起来、打算把眼前的这个小孩臭骂一顿,但是看到玛莉拿出设计图冲向前去,也只能无言以对。
「那十八个地方在哪里?」
玛莉把图摊在地上问道。
直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图看,不过他皱着眉头摇摇头说:
「抱歉,这太难了我看不懂,我口头上告诉你,你帮我看。」
「好吧,那就交给我了。」
玛莉表示同意。
听着两个人一来一往的对话,在场的人无不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一样。
观测班长惶恐地在玛莉身后问道:
「玛莉老师……您是认真的吗?这少年刚才说连设计图都不会看,您要把他的玩笑话当真,然后采取行动吗?」
「没错。」
汉涅斯忍不住叫了出来:
「玛莉老师!像您这样的身分,怎么会跟小孩子一起胡闹!」
玛莉转过身来对他说:
「我知道你无法相信,可是目前的状况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既然无计可施,我想就把希望寄托在奇迹上吧。」
「玛莉老师!!」
观测班长大叫一声,他真的怀疑这个平常总是冷静睿智的少女已经丧失理智。尽管内心不安,他还是被一股使命感驱策着,觉得一定要设法让玛莉恢复理智,好尽早逃出。然而——
「——四京三千九百八十五兆四千七百二十四万又五千九百零八个——这就是正确的零件数。」
直人接着说出的话,让他的使命感化成一道令人战栗的寒气。
整道走廊鸦雀无声。
就连已经事先认识他的玛莉和哈尔达,也感到全身起鸡皮疙瘩。
那种口吻让人觉得他不是随便编出一个数字。
而是实际算过——不对,应该说像是看着规格书把它念出来一样。
那样的口吻,就像只是淡淡地说出一个毫无疑问、理所当然的事实。
「异常运转的零件是当中的四千零四十七个,不过其中四千零二十九个和目前的状况没有直接关系——所以说,是十八个。只要能把这十八个地方修理好,重力异常就会停止。」
——这小子是何方神圣?
『技师团』里经验老到的团员们全都无言以对。
维修士官长和观测班长也都一脸愕然。
虽然他们可以理解直人说出的话,话语的内容也十分简洁,但是大脑却好像拒绝承认。
都市中心支柱的构造不会有人知道。
要说这里全部的零件数,就连在这里进行维修工作已经有几百年的『军方』,也肯定无法掌握。更不用说要搞清楚每个零件之间的关联性,那是平常要动员几百名技师,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才有办法观测、解析的重大工程。
就算是自诩为世界顶尖技师的这群人,以万全的准备尽全力来做,也要花上两个礼拜的时间。
再怎么拼死拼活,也必须花上这样的时间。
而少年只花了十分钟左右,光是坐在那里,就把结果说出口。
……这不可能是真的。
肯定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可怕的是听起来完全不是这样。
就像是听到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宇宙法则一样。
就像是遇到了无法理解的外星生命体一样。
异常异样奇异奇妙奇怪特异无法理解且不合常理的——事实。
不知是谁咕噜地吞了口口水。
这时候他们内心所感受到的,是什么样的心情?
至少他们看着直人的眼神中所浮现的情感,既不是尊敬、也不是轻蔑。
如果真要将它分类的话,那就是——
「——不是说没有时间了吗?」
像是要打破凝结的时间一样,琉紫发出冷冰冰的声音。
她一个个瞪着那些不寒而栗的团员,轻声却尖锐地说:
「想要愣在那里的话悉听尊便,不过如果你们在这种根本忙不过来的状况下,就只会发抖的话,那我看你们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吧?」
琉紫的毒舌让团员们眼里重新燃起斗志。
众人被称为一流人士、做着一流工作的那份自负,因为自尊受创而旺盛地燃烧起来。
维修士官长深深地叹了口气后说道:
「……是啊,我们确实已经无计可施了。既然玛莉老师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姑且相信吧,毕竟听起来也不见得是胡说八道。」
「可是,维修士官长……!」
观测班长还是继续嘀咕着,只是接着却找不到可以辩驳的话,只好沉默不语。
基于职责所在,让他深刻体认到观测作业的复杂度和重要性,也比其他人更难以接受眼前的现实——然而在维修士官长告诫的目光和玛莉炯炯有神的翠绿色眼眸注目之下,他仍不得不屈服。
像是要忍住什么似地,他咬紧牙,然后点点头。
「……我知道了,那就这么办吧。」
维修士官长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转过身来对玛莉说:
「——那么,就请玛莉老师下指示吧。」
●
玛莉尽可能地从直人那里听取详细的情报,在设计图上标示出来,然后再从观测班所推算的异常位置推测清单中,挑出相对应的项目。
配合各自的技能,她将这些项目一件一件分派给留下来的团员。
完成临时的编制和指示之后,剩下的就是平时驾轻就熟的作业了。
团员们带着器材,一一往现场移动。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景,玛莉喘了一口气。
——再来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他们一定能把份内的工作做好吧。
「那么,再来就是我们的工作啰……琉紫!」
你过来——玛莉大声地叫她。
听到她的叫声后走过来的琉紫,面有难色地望着玛莉。
「有什么事吗?我实在很不想被玛莉小姐这样的人随便呼来唤去。」
「有一个地方,不是人类可以轻易进入的地方。」
她直接忽视琉紫的毒舌,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时间不长,不过玛莉已经慢慢知道如何对待琉紫了。
「原本应该利用作业机具的,但是现在为了节省输入指令的时间,就拜托你了。请照着我所说的去做,一厘米的误差也不能有。」
「能够命令我的人只有……」
「琉紫,听话!」
直人这么应道。
琉紫皱着眉头,心里似乎很不情愿,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了解了,请指示。」
玛莉约略地看了一下设计图,一边看着右手上的仪器,一边敏捷地进行心算。
根据那个计算结果,玛莉向琉紫下了这道指示:
「在你所在的位置上往左转九十一·二度,朝着水平视线往上四十七·五度的角度往前直线跳跃二十二·三公尺,在那里回转一百八十度,视线垂直往上移动七十五度,朝着那个方向再往前直线跳跃十四·二五公尺之后,垂直落地。接着从那里往右移动五十七公分,带动着从右边数过来第三十三道轴心的第十七号齿轮,它的右下方六十七度的位置有道〇·二厘米的空隙,将这根螺丝起子插入那道空隙,里头一颗直径〇·七微米的齿轮上有根锯齿歪掉了,以致于『无法停止运转』,将那根锯齿加以修正。」
——已经不是指示,而像输入精确无比的指令一般。
玛莉一口气讲完一长串之后,琉紫叹了一口气说:
「了解。」
她在行过礼的同时迅速转身跳跃。
直人瞪大了眼,视线盯着她钻进左侧墙壁的齿轮组,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为止。
玛莉一边把设计图折叠好,一边站起身来。
「那么我们也该动身啰。还有三个听起来有些奇怪的地方,不得不实地去确认。哈尔达,你就把直人带着,跟我来吧!」
「嘿嘿,那就说声失礼啰。」
哈尔达在玛莉的指示下动了起来,伸出粗壮的手臂,从腋下将直人抱起。
像行李一样被人拎着,让直人不由得哀叹:
「完全把我当成器材啦……」
玛莉冲往现场,哈尔达则跑在她的身后,听了直人这么说,他露出苦笑:
「没办法啊,你太瘦弱啦。先把成为技师当作目标,好好锻炼体力吧。我们这行可是重度消耗体力的工作喔,连续熬夜个两、三晚都是家常便饭。」
「唔……」
直人惊呼着,然后叹了一口气。不过要用自己的双腿跑出这种驭风般的速度,他是完全没有自信。
于是他只好死心,乖乖地当一件行李。「其实……」哈尔达接着说:
「不过你有这样的能力,说不定就不用那么辛苦。」
「这能力也没什么了不起……」
直人有些纳闷地嘀咕着,不过哈尔达语气坚定地说:
「很了不起,应该说是好用到吓人的程度。你看连观测班长都抖得不像话,他心里大概在想,自己之前所做的工作又算什么。」
「——没必要因为看了这个变态的变态行为,就跟着意志消沉吧。」
不知何时并肩跑在一旁的玛莉语气冷淡地嘀咕着。
哈尔达拍拍自己的脑袋说:
「……大小姐啊,这位可是把我们从危急之中拯救出来的救世主,千万别说他是变态啊。」
「只是静坐在那里十分钟,就能把方圆三公里内的故障一处也不漏地查出来,这样的人不是变态是什么?」
「……唉,反正我也习惯被当成变态啦,无所谓——等等。」
听到直人一说,玛莉和哈尔达突然停下脚步。
就在被抱住的状态下,直人转着头环顾四周说道:
「——就是那里,排在那里的那排机芯中,从右边数过来第四道。」
他指着下方。
玛莉从通道的栏杆探出身子确认。
那是一组上下运转的齿轮组,同型的零件正以相同的活塞运动运转着,只有其中从右边数过来的第四道机芯,动作慢了〇·五秒。
「——了解,是那里吧。」
直人对她点点头,却也皱起眉头。
出问题的地点是在正下方距离约二十公尺的半空中,既没有鹰架,又被其他的复杂结构挡住,没办法用绳索垂降。
「该怎么办?回去把作业器材拿来吗?」
「开玩笑,哪有那种时间啊。」
玛莉简短地回答,说着就把风衣脱下丢在一旁。
她就那样跨过栏杆,朝着持续运转中的齿轮组纵身一跃。
「等等……!」
「没问题的,别担心。」
哈尔达轻轻按着慌张惊叫的直人肩膀,笑着说:
「看仔细啰,当代首席一级钟表技师的华丽技术。」
——然后,直人看到眼前出现奇迹。
玛莉无声无息地跳上最近的一道支轴上,然后屈身再度跃起。
螺丝、圆筒、导线、弹簧和齿轮,所有的部位正以复杂的动作不停地运转着——她就以猫一般灵巧的动作,穿梭在那当中,然后接近问题所在的位置。
速度快得惊人。
并且片刻也不停留。
在强力、笨重且锐利的机械组运转当中,人的身体要是被辗进去的话,必然成为肉酱。然而少女却毫不迟疑地冲了过去。
最后她脚往回转中的圆筒一蹬,双脚勾住一道细长的骨架。
她当场倒吊在那里,第四道机芯正好转到眼前。
少女白皙而修长的双腿露在短裤外头,十分亮眼。
然而——或许是重力加上惯性的力道过大,工具零零落落地从缠在大腿上的工具带中掉了出来。
至少在直人看来是那么一回事。
然而那些工具却没有掉落。
玛莉将它们拿起、使用、然后再抛出,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宛如杂技中的丢掷技招式一般,那些道具在空中飞舞着的同时,始终停留在半空。
玛莉眼前的螺丝、导线、齿轮,转着转着,像是忘记重力一般飞到半空,接着又转着转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那一切就像是眼前的画面出现残影一般,迅速地发生。
而且少女是在倒吊的姿势之下演出。
惊人的神速手法——根本就是神技。
直人战栗着,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几乎要忘记呼吸。
像是喘气一般,他嘀咕着说:
「太……神奇了吧,那就是所谓的一级钟表技师吗……!」
哈尔达苦笑着说:
「千万别模仿啊,就算再怎么高明的一级钟表技师,这种事一般也是要利用作业器材、搭着鹰架来进行作业的啊。」
「那……那是什么情况?」
直人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这么问道,哈尔达回答说:
「虽然和你的方向不同,不过那位大小姐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喔。全世界最年轻的一级钟表技师,这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
「……真是了不起啊。」
那就是所谓顶尖。
所谓的站在最高峰。
这种无与伦比、神乎其技,展现出非比寻常的美,如果化为双手演奏出的乐曲,会是如何优美的音色呢?
那将会是前所未闻的音乐。
人类的声音,说来不过是令人不悦、杂乱无章、不稳定的东西而已,然而眼前所演奏的这首名为玛莉的乐曲,却完美地调和了她身上的血流、呼吸、甚至是骨骼与肌肉之间作响的声音。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直人忍不住爆出笑声。
内心沸腾的兴奋之情,让他几乎就要炸裂开来。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我也能演奏出那样的音乐呢?
大概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玛莉就完成作业。
那一切全都没有遗漏地烙印在直人的眼里、耳中,对他而言感觉像是数十倍、数百倍之久的时间。
散落的工具像是魔术一般地回到工具袋中,她本人则在若无其事的表情中,和跳下时一样无声无息地顺利爬了上来。
像是马戏团团员般,玛莉翻了一个跟斗后双脚落在通道上,她吊起眉梢说:
「还愣在那里干嘛?快点往下一个点出发啦!」
然后又一个人风也似地向前冲出。
哈尔达一边跟在后头,一边眨着单边眼睛对直人说:
「——怎么样?她很厉害吧?」
●
三个小时后。
在中央走廊上,完成作业后集合的团员们,屏息聆听着守在仪器前的观测班长的话。
「……布朗常数,正常值。确认项目——全数排除。」
「这……也就是说……」
玛莉声音沙哑地嘀咕着。
在现场全员的目光注视之下,观测班长慢慢将视线从仪器移开,抬起头来。
他的表情奇妙地扭曲着,两旁眼角有豆大的泪珠潸然落下。
「修理作业……成功了。教人难以置信啊……!」
他抬高了音量如此报告。
团员们面面相觑,脏掉的脸孔挂着精疲力尽的神态。他们脸上浮现一种『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的神情,一种『现在可以觉得开心了吗』的疑惑。
不过喜悦一点一滴地在他们当中传散开来——
然后爆发。
「呀——啊——哈——!」
欢呼声响起。
与岁数完全不相称地,泪水濡湿了他们布满皱纹的坚毅脸庞,技术熟练的年长团员们发出的欢呼声响彻整道中央走廊。
「喂,这是骗人的吧!真的成功啦!?」
「哈哈哈哈哈!去他的,这不会是在做梦吧!」
「神啊……!回去以后我一定会去教会啊!把手头上的钱全部都扔进奉献箱里啊!」
一群人拍着地板在地上打滚呐喊着,其中有道身影走了开来。
是那个蓄着一嘴漂亮落腮胡的老人——康拉德维修士官长。
他走向直人的面前——在离那阵骚动不远处,这个少年背靠着墙壁和自动人偶并坐在一起。士官长对着他说:
「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他问话的语气平稳而低沉。
「嗯?呃……好。」
「谢谢。」
简短地致谢后,他在那里坐了下来。
他眼神柔和地望着表情有些紧张的直人,缓缓低下头说:
「今天多亏你的帮忙啊。我叫康拉德,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直人,见浦直人。」
这样子啊,维修士官长点点头,然后正襟危坐,再度低下头说:
「见浦直人,刚刚我们伙伴说了很多失礼的话,真的很抱歉。幸亏有你,我、玛莉老师,还有更重要的是这个都市的两千万条人命都得救了。真的谢谢你,由衷感谢。」
直人翻着白眼。活到现在,第一次有人、而且是这样一位优秀的男人,这么认真地向他道谢。
他感到有些害羞,把视线移向一边说:
「呃……没、没那回事,我只是说出哪些地方发出了不好听的声音而已,实际上修理的人还是玛莉还有你们各位。」
「请不要谦虚,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根本不可能修理好。」
听到老人坚定的语气,直人倒抽一口气。
他的视线游移、无法镇定下来,手掌无意义地不停张开又握紧,微微地耸着肩,然后重新面对着眼前的老人。
直人战战兢兢、声音有些颤抖地问:
「呃……」
「嗯?」
他问说:
「我真的有帮上忙吗?」
维修士官长微微笑着说:
「我想,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感谢。」
直人忍不住垂下脸庞。
他眼眶泛红,心里有想要呐喊的冲动。他想起几个小时之前和玛莉说话时的畏惧与困窘,身体发起抖来。那个时候的心情,和这时候相比好像相似、又似乎不同,连自己也搞不清楚。
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一种——还不错的感觉。
靠在地板上的掌心,感受到一道柔软的触感。
直人不觉抬起头,看到琉紫的脸就近在眼前,让人怦然心动。
平常的那份恶毒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的脸上露出微笑。
维修士官长露出会心一笑的表情注视着直人,对他说:
「直人,我有个提议,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进入学院就读?」
「学院……是指那个『无国界技师团』吗!?」
直人吃惊地眨着眼,维修士官长对他点点头。
「没错,可以说是迈向一级钟表技师之路的专业学校。」
「呃……可、可是我记得,如果没有二级资格的话,入学资格就……」
「那确实是条件之一,不过如果能得到两名现役的一级钟表技师推荐的话,就可以以特殊生的身分入学。我想今天你所展现的才能已经相当符合那样的条件,其中一封推荐信就由我来写,另一封的话——」
「那样的话,我可以写喔。」
歌唱般的嗓音从头顶传来,直人抬起头。
在视线的那头,只见玛莉笑容满面。
「让你的才能被埋没,实在太可惜了,你就到学院里好好接受教育吧,见浦直人。等你学到一级钟表技师所需的技术和知识——还有品性、人格和教养这些东西之后,说不定真的可以成为全世界首屈一指的钟表技师喔。」
「玛莉……你不是才十分干脆地把我的人格加以否定吗?」
直人半睁着眼,眼神锐利地瞪着玛莉。
一旁的琉紫语气像是瞧不起人似地说道:
「难得总算认清了现实,不过毕竟还是理解不足啊,这个废人。直人阁下已经是人类当中最顶尖的技师了。」
「喔,是吗?」
玛莉调皮地撇嘴,眨着单边眼睛说道:
「话是这么说,不过号称世界第一的技师,好歹也要能读读设计图吧,不然不是很难看吗?」
琉紫露出不悦的脸色默默闭上了嘴,直人的脸上则露出苦笑。
就在这个时候——
——巨响和冲击传来,像是要贯穿整座中心支柱一般。
失去平衡的玛莉倒到直人的身上。从两人身体下方传来「哗啦」的怪声,不过她抬起头来不去理会。
「发生什么事?」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的叫喊,大家都因为突然的冲击而惊慌失措,陷入混乱。
其中马上回过神来的哈尔达冲向测量仪器,脸上浮现紧张的表情。
「喂,糟了,玛莉!高度在下降当中!!」
「什么?」
解析班长冲了过去,慌慌张张地推开哈尔达盯着仪器。
他马上睁大了眼,脸色比纸还要苍白。
「抹消作业开始了!」
听到那声惨叫,整条中央走廊完全陷入骚动。
每个团员都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和神志清晰度,惊愕之余身体直发抖,脸色因为害怕而变得惨白,惊叫声四起。
「太扯了!!」
「开什么玩笑!都市的障碍已经排除了啊!」
「距离抹消足足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吧!」
「他们难道没有注意到中心支柱已经修理好了?」
「不对啊,既然要抹消,就一定会观测中心支柱的状况才对啊!」
「既然如此,那怎么会!!」
一阵喧嚣的骚动持续着,哈尔达没来得及惊慌,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突然想到什么似地低声说:
「——他们该不会是装作没注意到?」
恐怖的沉默笼罩着现场。
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无以名状的神情。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每个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想象,然而仪器上所显示的却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啜泣声。
这群经验丰富的钟表技师,要论心灵坚韧度恐怕无人能出其右,然而他们却心力交瘁、慢慢地崩溃。一度成功之后所感受到的喜悦是那么强烈,于是因为努力的结果随即落空而被推入绝望之中的那份冲击,就更加难以承受。
「不可能……」
直人茫然地嘀咕着。
再怎么样也无法相信。
——会想出那种心狠手辣的手段,并且真的付诸实行,现实中不可能有这种混蛋。
然而残酷的是,直人已经可以感觉到了。在都市中心的外缘,连接着都市的支轴正一一被卸除。
那些轰隆隆的巨响,全被直人的听觉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
已经……完蛋了吗?
直人颓丧地跪了下来,他感到「绝望」两个字正慢慢地渗透到心里,刚才感受到的那股温热也渐渐地冷却下来。
明明好不容易——
终于可以拨云见日。
————
紧接着——
「开什么玩笑啊啊啊啊啊——!」
玛莉大叫。
「——我们怎么能善罢干休!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
玛莉的呐喊响遍整道走廊。
在众人跪倒在地的啜泣声中,只有她一个人,目光炯炯地瞪着她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她慷慨激昂地站在那里。
玛莉冲向就在一旁的桌子,猛然摊开设计图。
然后维持那个姿势,她高声问说:
「维修士官长!这颗星球在重新建构的时候,重力的控制照理也被置换到都市结构的机械装置上了吧?」
维修士官长被这么大声一问,困惑之余,他点点头答道:
「嗯嗯……是的,因为就连那个也是透过齿轮产生的。」
「它的位置已经确认了吗?」
「那个嘛——应该就在这个楼层,不过知道这点是要做什么?」
玛莉没有回答,这次她对着琉紫大喊:
「琉紫!你知道利用齿轮产生重力的原理吗?」
「……借由齿轮强力的运转以及它们所产生的热,而产生莫大的能量。」
琉紫淡淡地回答。
玛莉似乎对她的回答感到满意,她露齿而笑。
「谢谢——没错,所谓重力就是让空间朝着更大的质量及能量的地方倾斜所产生的!所以利用你的『虚数运动装置』,让能量输出的功率被取消——那样不就可以将重力反转了吗!?」
「……理论上是可以的。」
看着玛莉的目光,琉紫有些迟疑地回答了。不过她马上垂下眼帘:
「但是凭我身上的一颗齿轮要将覆盖在整座城市上的重力加以反转,我的齿轮能有多大能耐,这还是未知数。」
「有没有办法估计一下?」
「乐观估计……大概能维持三十分钟左右吧。」
「非常好,能够争取到那些时间的话,我们就有办法透过逆向操作,将支轴重新加以连接!」
玛莉弹着指,嘴角上扬。
不过直人却跳了起来,从旁插嘴。
「喂,等一下,你在说什么?你打算对琉紫怎样?」
玛莉和他四目相交。
像是要与他做确认一样,玛莉说道:
「你不懂吗?这座都市会遭到抹消而坠毁,是因为有重力,而那道重力是由这个楼层中的某个结构所产生并加以控制的。」
「……所以呢?」
「只要能够干扰那个系统,利用都市底部所产生的『反重力』把都市落下的力量加以抵销,就能暂时阻止都市的崩毁。然后再由我方的人出面介入抹消系统,进行逆向操作并重新加以连接。」
然而直人的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
「等一下……要干扰抹消系统?如果可以那么做的话,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那么做呢?」
「没办法啊。」
玛莉直截了当地回答直人的疑问,接着说了下去:
「能够这么做,是刚刚才拥有的条件,因为透过你的口头说明,可以从这个楼层的构造中推算出整座支柱的基本结构,这个基本的结构——现在给我五分钟来描绘。」
听玛莉这么一说,老练的团员们瞪大了眼。
就连维修士官长的下巴也好像要掉下来似的,以惊讶的表情盯着玛莉。连他这个一级钟表技师也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
像是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似地,直人吐了一口气说道:
「好,我懂了。那么说到琉紫有没有办法承受得住,这又是怎么回事?」
「……把琉紫身上小小的一颗齿轮,硬是塞进那个控制着庞大能量与重力的系统中枢。万一失败了,齿轮瞬间就会被辗碎;就算成功地加以干扰,一旦长时间持续下去,结果还是会损坏。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我拒绝。」
直人立即断然拒绝,然后转过身来对着琉紫说:
「琉紫,现在要逃出去还来得及吗?」
「不可能。」
「不是,我是说如果就琉紫一个人,用你把军方那些家伙踹飞的机动力逃出去的话——」
「我就说不可能。把直人阁下丢着自行逃脱,对我而言不存在这种选项。」
「那不是怎样都会完蛋吗!不然你说该怎么办!!」
听到他的怒吼,琉紫转过头去指着玛莉说:
「不对,直人阁下。照这位自称天才少女的人的提案去做,即使我牺牲了,却可能让大家度过这次的危机。」
听了琉紫的话,脸色苍白的观测班长紧追着问:
「——呃!那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直人转过身对他说:
「办不到啦,蠢蛋!!」
「可以的。」
琉紫淡淡地说。
观测班长焦躁不安地吊着眉说道:
「那还能怎么办呢!?要是真的有拯救都市的方法——」
「我说过,要让琉紫牺牲是不可能的事!你没听到吗!」
「但是——因为一具自动人偶,让两千万人的性命——」
「我管它两千万还是两亿!!如果把你最重要的人杀了便能让世界得救,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人杀死吗?啊!?」
直人怒气冲冲,好像就快动手打人一般,观测班长害怕地摇着头。
「冷、冷静一点啊,你最重要的人……是自动人偶吧?」
「是自动人偶,那又怎样?」
直人一脸严肃地说。
他不理会已无话可说的观测班长,转过身语气尖锐地对琉紫说:
「这是『命令』,我要你马上逃走。」
「我『拒绝』。」
一具『拒绝』了主人明确命令的自动人偶。
在场的人全都说不出话来,不过琉紫只顾着继续说:
「要我对直人阁下见死不救——我以我的『自由意志』,断然拒绝。」
「琉紫。」
直人的语气更强硬,不过琉紫装作开玩笑地说:
「你这么想好了,只是让我一个人功能不全,但是却能得到我的妹妹昂克儿——虽然没有像我这么厉害,却一样是了不起的自动人偶。再说留下我动弹不得的身体,正好也能让您为所欲为。得到这些附赠品的同时,还能让两千万条如草芥般的人命得救,如何呢,您不觉得还算划算吗?」
「一点也不划算啊。」
直人不苟言笑地马上加以否定,琉紫于是对他行了一个礼,然后说道:
「这样子啊——那么,这样的话您觉得如何呢?」
说着琉紫抓起裙摆,垂下了头:
「这么一具无能至极的人偶,竟然提出了威胁到直人阁下性命的建议,为了惩罚自己的无能,只得自我毁灭,只是好歹身上的零件也要物尽其用……这样您觉得如何?」
「你在说——什么?」
直人还来不及怀疑她所说的话——订正,应该说那些话还没来得及传入他的大脑,就看到了这一幕——
洋装下闪出的黑色弯刀,动作无比迅速——
弯刀贯穿了琉紫的身体。
「——————」
直人无法理解。
大脑拒绝理解眼前的景象。
「直人……阁下……一定可以……办得到。」
琉紫保持着笑容,静静地在直人的眼前停止运转。
贯穿胸口的刀口上,挂着一颗如暗夜般的黑色小齿轮。
黑色齿轮——『虚数运动装置』。
「开什么玩笑……」
眼前的事实终于传达到脑海,直人使出浑身力气大喊:
「开什么玩笑,可恶!谁叫你这样任性地先走一步啊,喂!?我、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看到这样的结果!搞什么啊!」
他一边喊着,一边握紧『虚数运动装置』。
……直人没有信心可以把她修好。
这和那时候的情况不同,也不单纯是弯刀贯穿胸口的损伤而已。身上最重要的零件硬是被拔了出来,被排除在共振之外,让琉紫的全身产生了些微的失常。
但是就算是那样——直人心里这么想,把手伸向琉紫,但是却被玛莉抓住了。
「直人。」
「放手!我得赶快……赶快把这家伙给修好才行——」
玛莉对着几乎陷入错乱的直人大喊:
「见浦直人!」
「我叫你放手!」
「——够了,你听我说!!」
玛莉吼了回去,抓住直人的胸口。
像是要咬住他一般,玛莉瞪着直人灰色的双眼,语气低沉地说:
「你够了没有?敲敲自己那颗空空的脑袋好吗?我可没说要『牺牲琉紫』,只是陈述目前的计划和风险而已啊。」
「还不是一样!」
「完全不一样!风险是风险,就只是可能性,现实当中我绝对不会让那种事发生。所以请你也帮帮忙吧。」
「我……?」
直人有些怀疑地嘀咕着,不过玛莉语气坚定地说:
「没错,因为有你我们才能掌握这个楼层,但是如果要让这个计划成功的话,非得要掌握中心支柱的全部范围不可。想要达成的话,不论如何,一定得借助你的耳朵——你的才能。」
直人沉默不语,玛莉跪了下来,双手贴在他的脸颊上对他说:
「刚才是我信任你,这次该你信任我了。」
「……」
「我向你保证,只要能借助你的力量,大家都能得救。你也好、琉紫也罢,这座城市和所有的人都会得救。我一定想办法做给你看。」
「你凭什么……可以保证?」
「我可以,因为——」
玛莉话说了一半,握紧拳头贴着胸口。
她调整呼吸,拿出气势大喊:
「因为我是玛莉·蓓尔·布列格啊!!」
直人瞪大他那双灰色的眼睛。
玛莉的翡翠眼眸炯炯发光。
「相信我的才能吧,见浦直人!我是布列格家的女儿,前任世界第一钟表技师的女儿,也是目前世界第一的女钟表技师的妹妹,并且打破她的纪录,成为史上最年轻的一级钟表技师!」
「——」
「我认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一股敬畏之情自胸口传来,直人心想:
太迷人了。
唉,真可悲,我果然没有才能。谁是天才?这个人就是天才啊。拥有货真价实——货真价实的才能,就能如此闪闪发光,不是吗?
他的视线落在怀里的自动人偶身上。
即使已经停止运转,依旧映照着直人身影的金色眼眸。
令人感受到信任、甚至是肯定之情的,不带一丝阴影的微笑。
直人轻轻地感叹着,然后静默下来。
——既然令人惊叹、货真价实的天才都这样说了。
「希望能借助你的力量。」
——琉紫用百分之百的信任,把齿轮托付给自己。
「直人阁下一定可以办得到。」
「——是真的吗?」
如果我有那种能耐的话。
直人紧握着手上的『虚数运动装置』,抬起头来。
他直直盯着正熊熊燃着斗志的翠绿色眼眸,咬紧双唇。
灰色的眼眸里有一抹光影闪动。
「……告诉我吧,玛莉。」
他问说:
「我该怎么做?」
●
在京都区的外缘区域。
那里有着支撑整道『都市』机芯的巨大架构。
全部共二十七个楼层、直径五万公尺、高度达九万公尺的巨大圆筒,连接着多达四百万根的支轴。
在这个外缘区域,架构着可以解除与都市相连接之支轴的结构,那原本是作为紧急状态时的最后手段而设计的系统。
『时钟机关之星』上就算有一些齿轮脱落,其余的齿轮仍旧可以相互递补,维持系统的运作。但是如果情况持续下去,相互递补的齿轮数量就会随之减少,每个齿轮所承受的负担也会增加,于是就会严重地劣化。
因此以『抹消』作为最后手段,只能说是缩短世界寿命的最糟方式。
然而——
在这座京都的外缘区域,人们正采取了这个最糟糕的手段。
「……第二十六层,所有连结解除确认!」
站在中控站中央的魁梧男子,对着穿着『军方』制服的操作员大喊,声音响遍整个房间。
「好!接下来解除最终连结!」
由二十人组成的一队军属技师听从指示,一同操作着连结到抹消系统的机器。
每个人的脸色都一样阴沉。
他们清楚自己的操作会导致什么结果。这项作业将会屠杀掉两千万市民,目的是为了掩盖军方的丑态——这些他们都知道。
这些军职人员就算被教育成要忠实服从命令,终究无法对这样的作业抱有任何使命感和荣誉。
看到那些表情,中控站中央的男子——『军方』的指挥官——轻轻地咂嘴。
——现在的年轻人,实在是……
这不单单是地下工作,它还关系到『军方』的威信和权限,以及『军方』所守护的市民之安宁——也就是维护『秩序』,这样的崇高使命。
——不过是这么一点牺牲就惊慌失措,实在是缺乏决心!
那个『技师团』的小丫头也是一样,执着于这座居民不过两千万人的都市,也不想想要是伤了『军方』威信的话,会造成多大的弊端,连这点脑筋也没有吗?什么天才啊。十六岁的小孩能升上一级?不用想也知道是靠关系,不要脸的东西。
「——所有信号确认、连接完毕。最后工程准备就绪。」
听到操作员的声音,指挥官抬起头来。
他撇着嘴,一声令下:
「好,现在开始倒数计时!」
「了解,倒数计时开始——五、四、三……」
众人用平淡而不带情感的声音倒数着。
完成作业的技师们,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仪器。
指挥官紧紧地抿着嘴,嘴角微微扬起。
「二、一——解除最终连结!」
操作员音调微微上扬地喊了出来。
然后……
「——」
「——」
……?
「……?咦?」
都市没有陷落。
至少各种仪器上都看不出任何反应,也没有听到多少应该会发出的地鸣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听到指挥官的怒吼,技师们和操作员再度确认起作业测程仪等仪器。
过了一会儿,操作员尖声惊叫起来:
「重力异常!」
「什么?」
指挥官表情诧异地歪着头说:
「那是都市结构的异常吧,跟抹消失败有什么关系……?」
「是,呃、不是。这是从都市底下产生的巨大重力反应……怎么会这样!都市从底部被撑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
「也、也就是说——」
操作员的声音像是强忍住悲鸣一般。
「只能说不知道是谁正操纵着重力,要妨碍抹消的进行——」
沉默笼罩着四周。
接着指挥官马上爆发似地大叫:
「你在鬼扯什么!!是谁!要怎么做才能——」
他那因为过度的愤怒与激动而充满血丝的眼睛突然睁大。
带着错愕的表情,指挥官咬牙切齿地说:
「该不会——是那个臭丫头——!?」
●
重力控制机关。
位于第二十四层的第二八九号控制区。
那是连设置在各区、由照明齿轮所产生的灯光都无法照到的深处。
层层包覆着的粗大轴心,它的壮丽外观,看来就像是经过了几千年之久的巨大神木一般。
机关的中枢就像是被埋藏起来一样,位在那个最深的位置。
玛莉靠在那个像是生物内脏一样复杂的基座上,眼睛盯着仪器,脚边的直人则抱着已经无法动弹的自动人偶坐在那里。
那具自动人偶——琉紫——的胸口,空空地开着一个洞。
放置在心脏部位的『虚数运动装置』,现在被塞进眼前的这座重力控制机关的中枢里。
直人轻声细语地说:
「——玛莉,有三架『军方』的直升机接近。」
「位置呢?」
「西北方三十五度,大约距离两万四千九百零六公尺的位置。」
「也就是第一九二号机壳齿的上空啰……想要妨碍连接作业是吧。」
玛莉嘀咕着,手上轻轻地摆弄了一下。
随即,直人的耳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和三声爆炸声。
墙边的对讲机响起哀号一般的声音。
「玛莉老师!一九二号附近察觉到爆炸——!」
「——有什么问题吗?」
玛莉语气平淡地回答。
「呃,没有,不影响作业。」
「那么请继续作业,我只是稍微扰乱了一下气压,让『军方』的直升机落下而已,不会有问题的。」
对讲机那头的人瞬间无言以对。
直人管不了这些,他再度淡淡地对玛莉说道:
「玛莉,这次是在西南方二十四度,距离二万四千五百八十九公尺附近。」
「了解。」
玛莉同样语气平静地回答。
然后直人就捕捉到遥远的地方发生爆炸的声音。
大概一样察觉到这次爆炸,对讲机那头听得出有人屏住了气息,玛莉对着那头低声地说:
「听到了吗?」
「啊,听到了……」
「『军方』的妨碍由我们来排除,这件事还有重力操作的工作我们会尽全力做好,所以连接作业就交给你们。重新连接的工作必须尽快,拜托了。」
「了、了解了……」
「直人,第五层的回路无法顺利连接,发生了什么问题吗?」
「——目前运转中的第五道圆筒没有接好,和正上方一公尺的另一个系统相互干扰了。要避开的话,把第一道圆筒向右回转三十四度。」
「了解,是集水系统吧——OK、连接成功。」
仪器数值剧烈变动,显示又有一个新的系统到手了。
直人负责『观测』。
玛莉负责『操作』。
玛莉操作着至今未曾存在过的『反重力控制』——一个未知的系统——持续支撑着这座都市,让这个超巨大的质量得以保持着水平。直人则代替她的眼睛,借由『声音』不断地观测着中心支柱的结构和都市全区的状况。
直人挥舞着指挥棒,玛莉则配合节拍演奏着乐器。
两种不同向量上的才能,紧密地相互配合并彼此提升。
明明是即兴的演出,却像是两个长年合作的伙伴一样,演奏出完美的音乐。
就像是一首只有两个人演奏的交响曲一般。
「——」
……哈尔达静静地睁大了眼看着那幅景象。
他们一一掌握都市的机能,抵抗着抹消作业。面对『军方』的阻碍,就利用第二十四层的气压控制功能制造出乱流、下爆气流、微尘旋风等等来将它们排除。
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这两个人的『演奏』,他所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这真的是人类的本领吗……?」
超越常人并且不断进化着的玛莉,她的『天才』之处,自己已经见过无数次。
可以称得上是超能力的直人的『天赋异秉』,确实也令人惊叹。
然而这两个人携手演奏的这首曲目——
它掌握着、支配着、控制着、操纵着都市——也就是世界。这样的演出,真的是凭借人类的本领吗?
他的脑海里只浮现出一个辞汇。
创下超乎人类想象、异于常理的伟业,连他是否实际存在这点,都不由得令人感到怀疑的『星球重建者』。
这个被讴歌为人类史上最高的天才,一个不知其名的人物,他的缩写是——『Y』。
因为过于理所当然,于是根本无法意识到,超脱了一般常识的范围。
这颗早已灭绝的星球,确实是被血肉之躯的人类重新创造。
设计出它的人,既不是无所不能的魔法师、也不是神,只是一般的人类。
然而现在就连重力都能确实地加以支配,将两千万人的性命掌握在手中——就凭着两个小小的人类。
此时此刻,要将他们称为『神』的话,也是无须犹豫的。
……虽然缺乏根据,但是他可以确信。大概、一定、无疑地,这就是神了。
这副模样,不就是重新建构出这个世界的人——『代号Y』的身影?
「——真是太了不起了。」
看着这两个将都市操弄于掌心的小小神明的姿态,想到那个连存在与否都令人怀疑的传说,他觉得那种不可能性已经彻底地遭到否决。
哈尔达摸着他光滑的脑袋,只能苦笑。
「——玛莉,齿轮开始发出轧轧声了。」
听到直人的话,玛莉吓得眼皮直跳。
琉紫的『虚数运动装置』持续将庞大的能量反转,已经接近它的极限。
玛莉没有移开视线,她敲着控制器。
「……还没好,再撑个十秒。」
对讲机那头传来尖锐的声音:
『玛莉老师!主轮偏了〇·二度!』
她再度敲着控制器。
『……!对准、接上!角度调整完毕,连接回路!』
「玛莉!已经到极限了!」
「再给我六秒钟,开始倒数!」
五。
直人站了起来。
四。
玛莉转过身。
三。
视线交会。
二。
绿色的眼眸和灰色的眼眸交换了难以言喻的某种讯息——
一。
轰隆巨响穿透了整座中心支柱。
『连接成功!!』
那道声音还没传到直人耳朵,他就已经迅速将『虚数运动装置』拔出。
他大喊:
「玛莉!!」
「拿来!!」
玛莉从直人手中夺过齿轮,马上冲向琉紫。
它虽然有些扭曲,不过既然能撑到最后让反重力产生,功能上应该不会出现问题才对。
玛莉手上的动作十分迅速。
她将齿轮上的些微扭曲加以修正,调整好框架,以闪电般的速度将齿轮、导线、圆筒连接好。向右回转的齿轮却能产生出向左回转的能量,玛莉也顾不得面对着这样的矛盾时理性与逻辑所发出的哀号了。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好的,继续作业。她将弹簧套上锁紧螺丝。
最后将人工皮肤盖好之后,玛莉说道:
「上发条!」
不等她开口,直人就把手伸向琉紫的发条。
「——」
在可怕的沉默之中,耳边只听到直人转动发条时所发出的响亮声音。
……她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种可怕的不安,闪过直人脑海。
他没有把握地转动着发条,感到内心苍凉的失落感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来。
……好不容易,在经过了仿佛永恒一般漫长的时间之后。
「啊——」
琉紫张开了眼。
宝石般的眼眸闪耀着金色光芒,目光游移不定,不停地眨着眼。
难以看透心思的眼神缓缓移动,然后望向直人。
天使般的嘴唇动了起来,发出如音乐盒般清澈响亮的声音。
「啊啊——直人阁下。」
她微微一笑。
「你的脸原本就已经不怎么起眼,现在还哭得这么肿,更是惨不忍睹啊。」
琉紫依旧舌锋锐利地吐出带刺的话,她一边说着一边举止优雅地向直人伸出手。
不过和话语相反,她的目光却是温暖的,脸颊泛着红晕。
直人跟着露出微笑,轻抚她的头发,然后握起她的手。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两个人都潸然落泪。
少女身上的毒舌回路轻轻地发出了一道悦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