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掉下去了。
在玛莉理解这个事实以前,哈尔达已经全速运转义体的齿轮,扛着主人脱离现场。
玛莉朝着猛烈远离的万丈深渊底下大叫:
「等、等一下!」
他不等。
「等一下啊——我命令你停下来!」
他不停。
最新锐全身义体的全速驱动——接近暴力的速度尽管让玛莉呼吸困难,但她还是挥舞双手殴打哈尔达的背。
她怒吼。
「我命令你折回去,你这个笨蛋!得救那两个人才行……!」
「没用的。」
淡淡回应的冷硬语气,让玛莉哑口无言。
「那下面是大深度地下层。如果是义体化的我或那个小姐还另当别论,血肉之躯的人类根本无法在那种环境生存。你应该知道吧。」
——当然知道。
掉进大深度地下层,就等于掉进宇宙空间。
那里是漂浮在宇宙的中空星球内部。挖空地函,仅剩地核的虚无空间。当然——不是人类能够生存的环境。
但是——
「你要我见死不救吗!?」
玛莉握紧拳头大叫。
「要知道那家伙——直人是被我拖下水的、是我带他来的!」
「我的意思是那么做没意义,大小姐。」
相较之下哈尔达的声音则是无限冰冷。
缺乏感情的声音这么断言:
「见浦直人,已经死了。」
「——」
「掉到大深度地下层,不可能活着。你要为了确认这件事自杀吗?那样有什么意义吗?」
「————!」
玛莉咬紧臼齿。
情绪激动不能自拔。牙齿摩擦作响。想马上敲坏东西的冲动,与仿佛胃脏绞痛的感觉同时袭来。
「啊——啊啊……」
眼睛深处发热。
她心想,如果能够就这么放声哭喊,该有多轻松啊。
……可是不行。办不到。
带他来的人是自己。拉他下水的是自己(玛莉)。怎么可以为了后果悲伤、难过,这么不要脸的事情,自己办不到。天理不容。
玛莉·蓓尔·布列格没有那种资格。
这是当初就必须做好心理准备的事情。因为自己把没有受过任何训练、只是才能稍微特殊一点的少年带来这种要命的地方。
所以这不过是当然的结果、总有一天会到来的结局罢了。
「可是……!」
就算是这样。
那应该是未来的事情。
怎么会这么突然——
「————」
少女不发一语地哽咽起来;哈尔达重新扛好少女,接着跳跃了。
只差没踏碎立足点地跳起的那具身体,轻轻松松地上升几十公尺。
然后到达抛物线顶点,在即将落下前踢支柱一脚,再度跳跃。
他反复三角跳,冲上空荡荡的空间。
途中——
「————喔,赚到了。」
哈尔达发现墙壁开了个小小的横坑,于是攀住坑洞边缘。
一边小心不要撞到扛着的玛莉,一边钻进那个横坑。
他爬进里面,将堵住出口的卷门轻松踹掉,探出头一看,发现那是上下距离很长的垂直沟。
直径约三十公尺,上下都不确定延伸到何处。墙壁上有着螺旋状通道。
哈尔达在这里暂时停下脚步,把玛莉放下。
不能走来时路。
对方已经察觉哈尔达他们侵入。这座设施应该已经布下更森严的警戒网才对。
话虽如此,现在可不能拖拖拉拉。
像这样停滞不前的同时,对方应该已经派出追兵了。
能够对抗追兵的琉紫已经不在了。
更不用说万一再次遭到昂克儿袭击,到时候连抵抗都没办法。
「……你差不多冷静了吧?大小姐。」
哈尔达对坐在通道不肯动的沉默少女这么说了。
「现状……不用说你也理解吧?少了那两个人,现在我们的战力大幅降低。实在不妙。」
「……」
玛莉不回答。
哈尔达叹气,继续说:
「就算想寄托一线希望、设法挽救也是一样。要是在这里停下脚步,就连那都办不到。首先得设法逃到地上才行。」
「——……」
「虽然直人揭开的工厂全貌都记在脑袋里,但那里已经回不去了吧。那么就必须找其他出口才行,对吧?既然这样,接下来就不能耍手段,需要正面突破敌人的警戒网。这还真欢乐啊,喂。」
「…………」
「要我讲明吗?」
哈尔达摸摸光头,眯起眼睛露出锐利的目光。 彝
「接下来要在没有事前情报的状态下突破『军方』的警戒。要是没搞好将遇上重武装MA与Initial-代号Y系列的追击——如果你继续当包袱,我会很困扰。」
「——不要、小看我!」
玛莉抬起脸,瞪着哈尔达。她的眼眸湿润红肿,但哈尔达一句话也没说。
玛莉深深吸气,肩膀随之上下大幅摆动。
然后吐气。
「……这里大概是材料搬运通道。」
玛莉看着手上戴的高度计,继续说:
「既然是极机密地制造那种东西,就不能使用地面上的搬运通道。应该是将地上工厂制造的零件直接运到地下,在这层本来不存在的楼层组装才对。」
「……这就表示,这座直穴连接着地上某间工厂吗?」
「不对,要是每间工厂都盖一条通往最底层的搬运通道就太没效率了。途中应该有集中堆放材料的仓库才对……我想是从那个地方连接好几间工厂。」
「嗯……从那里或许就能够设法逃出去了。」
哈尔达仰望直穴,摸摸下巴。
「追兵搜索我们……直到放弃搜索大概要花一小时吧?然后联络地上人员,管制电梯与升降机又要再一小时吗?只要在那之前冲上这个直穴钻进岔路……总有办法逃脱吧。」
问题是……哈尔达俯视脚边的少女。
问题是玛莉的体力。
这座直穴就算最保守估计也有七十公里以上。必须要在两小时以内冲上去才行。以哈尔达的义体性能并非不可能,但玛莉能不能承受这段严酷路程就难说了。
虽然和同世代的少女相比,玛莉确实是锻链过——但终究是血肉之躯。
不过——
「别在意。」
玛莉迎视哈尔达的视线,这么说了。
哈尔达有些怀疑地问她:
「你撑得住吗?」
「不然还有其他办法吗?要是嫌我碍事,你可以丢下我。」
「我不可能那么做吧。」
被玛莉自暴自弃的说法泼冷水,哈尔达蹙眉。
玛莉缓缓地站起来。哈尔达看到她的手脚稍微发抖。她不是疲劳,而是更精神方面的问题——是心理打击。
见浦直人的死亡,狠狠重创了玛莉·蓓尔·布列格的心。
……这也难怪啊。
哈尔达既没有说出来也没有表现在脸上,暗自叹息。
即便是天才、充满理想抱负、近乎傲慢的好胜少女——说到底还是少女。
这名少女还未完成,无法马上接受身边的人死亡。
然而——现在的情况没有余力允许她调适心情。
哈尔达充满威严地说:
「知道吗?玛莉。仔细听着。」
「……」
「没空休息了。现在要全力冲上去,你要抱着必死的决心抓紧了。要是无论如何都撑不住了就说一声。除此之外就闭上嘴。」
玛莉一瞬间倒抽一口气,然后沉默地点头。
「很好。」哈尔达点头回应。
「——那么,我们走。」
●
「——啊。」
玛莉从哈尔达的背上滚下来,倒在通道地板上。
已经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更正,正在动。手脚不停痉挛,跟自己的意志无关。肌肉完全僵直了。
——哈尔达花了一小时五十八分三十四秒,爬上约七十二公里高的垂直沟顶端。
这段时间,玛莉在画螺旋冲上垂直沟壁面、持续弹跳的义体背上,一直紧抓着不放。脱离常轨的义体性能造就的瞬间加速与减速、垂直上升——经历这种苦行,拥有血肉之躯的人会失去意识也是当然的,但玛莉勉强熬过来了。
但那也已经是极限了。
……她站不起来。
气若游丝的玛莉趴在地上。肺不堪负荷,心脏仿佛随时会破裂般发出悲鸣。全身被恶心的汗水浸得湿透、眼角浮现根本不是发自悲伤的泪水。眼前怱明怱暗,恶心想吐。骨头仿佛折断般隐隐作痛——但是——
那——
「啊……呼啊——」
那又怎样?
「站得起来吗?大小姐?」
哈尔达在玛莉的头旁边蹲下,淡淡地压低声调问道。
——你在对谁说话啊,混帐东西。
玛莉想要破口大骂,却失败了。嘴里只传出仿佛青蛙被压扁的呻吟声。
因泪水而模糊的视线范围,映着哈尔达仿佛置身事外的表情。血肉之躯与全身义体。虽然这样比较并不合理,但玛莉还是愤怒得不能自已。
她心想,自己只是抓着而已就变成这副德性,为什么这家伙却好端端的——
但拜这之赐,她恢复精神了。
发抖的手使力。从小指开始一根一根地慢慢弯起来,握成拳头。她槌打地板翻身,屈膝抬起腰。
呼吸一次,咬紧牙关。
——还能动。
自己还活着。和死掉的他不一样……
「别勉强自己。」
被哈尔达轻松地一把抱起,玛莉当场一口气喘不过来。仿佛把人当成幼儿一样的对待,惹得她既愤怒又羞耻而血气上冲。
玛莉正要抱怨,却沉默了。实际上,她这副德性就算站得起来也走不动。
「总之先离开这里吧。你就再当行李一下。」
玛莉轻轻点头回应哈尔达的话,闭上眼睛。
她思考接下来的事。
那也就是回想至今的经过。
——见浦直人死了。
咬紧嘴唇。自己没有像他那样的直觉。能够做的,就只有列出手头所有资讯加以组合、理解全貌。
在最底层看到的那个巨大兵器究竟是什么?不管怎么想都不是好东西。就算先不谈违反协定这点,根本就找不到用途嘛。那种怪物是要如何适当使用?只会将一切搞砸破坏掉而已。需要那种东西的人……是恐怖份子吗?
——是被我拖下水的。
内心煎熬。没有这么蠢的事。不可能有恐怖组织能够在都市最底层暗中完成那么大规模的事情。资金、材料、人材都不可能足够。重点是天底下哪来这么无能的废物,会没发觉脚下被人这样搞?
——像你这样的无能废物哪有资格说话。
眼睛发热。所以敌人是『军方』——或是能够压住『军方』的人。更何况敌人可是挪用了一整座钟楼。既然如此,可以判断不仅是『军方』,连三重议会也和敌人是一伙的。
——这些情报是你害死的直人提供的。
脑袋很痛。还有一件事,那个昂克儿为什么会在这里?虽然被琉紫揶揄了,但昂克儿运往东京是千真万确的情报。是运到东京以后再转送到三重吗?假使是这样,为什么是三重呢?既然昂克儿本来是京都『军方』持有的机体,照理说不是应该送回那边吗?这个不自然之处和那个巨大兵器一定不是毫无关系。这部分将成为关键吗?
——事到如今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回来了。
玛莉再也受不了,从哈尔达的怀里摔下来。
她趴在地上,像胎儿一样缩起双脚,尽管如此还是无法压抑涌上喉咙的东西,当场吐出来了。
「呜!唔、呕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
在通道地板上洒了两、三次呕吐物。吐出来的一大滩东西里面找不到血的颜色。
啊啊,原来内脏没受伤——玛莉这么心想。她打从心底厌恶留意这种无聊小事的自己。
「……好惨呢。」
「是啊。好惨。」
哈尔达淡淡地附和。
「……我,失败了。输得一败涂地。」
「是啊。狠狠地摔了一跤啊。惨败。」
哈尔达安静地肯定。
连廉价的安慰都不肯给,此刻玛莉很感谢他的冷漠。
她这么确认——
「——直人死了,对吧。」
「我想是吧。从那里掉下去,不可能活着。」
哈尔达残酷地点头。
——全部都是你的责任。
「——我想也是呢!」
玛莉任凭激动的情绪摆布,双手握拳捶着地板。
尖锐痛楚甚至刺进骨头,但无所谓。和仿佛内脏整个翻面的这股不快感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的眼神变得锐利,翠绿眼眸充满幽暗火焰,玛莉说了:
「——这笔帐,代价可是很高的。」
「那当然。要连本带利讨回来吧?」
玛莉点头回应哈尔达的话,站起来了。
现在有必须做的事情,一分一秒都不能拖延。
对,没错。
拉他下水的人是自己。就为了解闷,打草却惊动老虎。结果害他丧命。所以,自己必须负起这个责任。现在既没空后悔,也不是因罪恶感而一蹶不振的时候。
——现在做那些事太奢侈了,等事情都解决以后再慢慢品味就好。
玛莉用大衣袖子擦擦弄脏的嘴唇,开口说:
「……应该运到东京的昂克儿出现在三重这件事,跟那个兵器不是没有关系。」
「是啊,会这么想很自然。」
「这么一来就表示三重与东京串通。至少可以肯定有人在支援三重,其地位有权发落运到东京的lnitial-代号Y系列。」
「还有一件事,别忘了支援的人还拥有能够操控昂克儿的技术力。」
玛莉点头。
昂克儿发动袭击时,琉紫非常吃惊。也就是说,那是昂克儿本来不可能做出的行为。最起码琉紫应该是这么确信的才是。况且昂克儿本来也应该是在京都地下持续沉睡的自动人偶才对。
「……是被人改造了呢,还是被外接装置控制了呢?」
「那副面具很可疑。不过不管怎样,既然拥有能够做出那种东西的技术力,可以想见五大企业之一必然牵涉其中吧。」
哈尔达摸摸下巴,继续说:
「是瓦诗隆或百达吗……朗格也很可疑。听说奥德玛比较正派,但也不能完全肯定是清白的。」
「……不管怎样,这些都是回到地上以后的事情。」
玛莉发出一声叹息。
「首先得向东京打听才行。」
●
回到地上时,已经接近天亮了。
找到的出口,恰好是现在没使用的废工厂。离开厂区走一段路,马上就到环状铁路的车站。
搭上列车稍微颠簸一段路,就来到伊势的市区。
那是昨晚玛莉等人在『圆筒铁路』下车的『月台』所在地区。
但现在还不能回京都。
简单拍掉衣服尘埃的玛莉与哈尔达下车离开环状铁路,走向站前闹区的暗巷。
因为现在是凌晨,沿途店家都还没拉起卷门营业,但路上有行人往来。和联合企业工业区前方的闹区不一样,这条街似乎还活着。
两人拐过好几个转角,抵达老旧大楼的无人旅馆。
这种店通常是喝太多的酒客借宿一晚的地方。虽然外观看起来教人怀疑是否真的在营业,但进去一看,设备意外地齐全。
办完住房手续一进房间,玛莉立刻走向附设的通讯机。
拿起话筒,拨号输入指定布列格暗号线路的通讯号码。
不久之后接通机械语音接线生,告知认证代码与通讯号码。
就这样透过布列格的暗号通讯网,连络东京。
回钤音持续几秒之后,听到对方的声音了。
『——嗨,玛莉老师。一阵子没见了呢。』
听到这个熟识的声音,玛莉声音紧绷地简短回应。
「一阵子没见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是呀,没错。发生了很多事——真的一言难尽。」
玛莉轻声吐出话语,垂下眼帘。
要是得到正面包容,好像会不自觉哭出来三埘莉压抑情绪,语气淡淡地对话筒另一端继续说:
「抱歉。现在没有余力闲聊……我就直接问了,日前请您调查的Intial-代号Y系列,您知道她现在的所在位置吗?」
『不知道。怎么了吗?』
「几小时前——我在这边遇到了。」
『你说什么?』
对方似乎很惊讶地提高嗓门。
『那边是指京都吗?』
「不是,我现在人在三重区。」
『三重?』
「因为我接到某个……匿名人士提供的情报。为了确认情报,我侵入都市底部,结果发现了可怕的东西。」
然后玛莉说明了在本来应该不存在的楼层看到的巨大兵器的事情。
就目测所能确认的外观与性能。仿佛守卫兵器般出现的昂克儿。昂克儿超越常识的战斗能力。以及玛莉的考察:三重议会与『军方』是敌人,背后潜藏了五大企业之——
玛莉全部说完以后,对方近乎呻吟地说:
『……没想到竟然有这种事。』
「因此我想确认一下。之前Intial-代号Y系列运到东京,是千真万确的事吗?」
『……『军方』一度从京都移送东京。不仅留下纪录,也有目击证词。因为获得证实,所以这点是确定的。』
「那么,就表示是从东京送到三重的呢。」
『确实是……看来和兵器那件事不是毫无关系。』
「我就是这么认为。三重和东京在这件事上彼此串通。那么,能不能请您调查运到东京的Initail-代号Y系列是在谁的管理之下?」
『意思是那个管理者很可能就是三重的协助者,对吧。』
「对。」
『只要给我一点时间,应该有办法。』
「麻烦您了。」
玛莉正要就此切断通话,但在那之前对方叫住她。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并不是毫无关系吧。在东京也发生了奇妙的事情。』
「…………」
『东京『军方』似乎正在集中兵力。如您所知,东京是采取多区块联合的联邦制,如今几乎所有兵力都集中在同一处,好几座中心支柱及钟楼几乎都撤空了。』
「这是……」玛莉惊愕呻吟。
撤空的中心支柱及钟楼。『军方』的可疑动向。就算不愿意,也会不由得从这些事连想到日前京都发生的事件。
意图将京都连同两千万市民一并抹消的那起事件……
通话对象慎重地、像要阐述原委似地说道:
『先不谈历史地位,京都说穿了不过是地方观光都市,但东京不一样。要是东京一带连锁性地崩落,影响将扩及整个亚洲吧。』
「您的言下之意是敌人不可能让东京崩落吗?但是那样……」
眼前一瞬间发黑。
玛莉更加用力地握紧话筒,压低声音说:
「依照那个论调,当初也不可能让京都崩落才对喔。」
说穿了,那是伦理与道德约束的问题。
怎么能够断言,『赞同』屠杀两千万人的人类·组织·思想,会考虑到整个亚洲受到的影响呢?就算是因为他们也会蒙受利益损害,那也只是表示——只要有足够理由就会动手。
对方沉声回应玛莉的话。
『说得也是。对,没错。』
「总而言之,刚刚那件事就拜托您了。我会留在这边再打探一下情报。在这边可以抖出内幕的地方似乎很多。」
『了解。』对方这么表示,然后再三叮咛:
『请务必小心,玛莉老师。敌人是可怕的对手。』
「……是,谢谢您。」
玛莉简短回答,这次真的切断通话了。
她的嘴里吐出苦涩叹息。
玛莉压抑不住焦躁,奋力踹开身旁的床大叫。
「真是够了!每个家伙都这样——!」
「你还真暴躁啊,大小姐。」
哈尔达的声音从背后这么调侃玛莉。
玛莉转头,视线越过肩膀瞪向靠着椅背坐着的壮汉的脸。
「是呀、是呀,是很暴躁没错!怎样,你志愿当沙包候补吗?」
「如果这样你就能消气,我是无所谓。」
哈尔达挑衅似地歪扭嘴角。
这瞬间,玛莉挑起眉毛——然后用力甩甩头。
「像白痴一样。」她吐出这句话,接着说:
「算了。既然要做的事已经确定,我们该走了。」
「……喂喂喂,才刚平安无事逃脱而已耶?我不是很想现在就动身。」
哈尔达劝阻玛莉,玛莉不高兴地嗤之以鼻。
「那就算了。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要做。」
「我不是那个意思。问题就在那里,大小姐。你稍微冷静——不对,你是很冷静吧?但你的作法太自暴自弃了。」
「——那又怎样,有什么问题吗?」
玛莉脸上不带任何感情,继续说:
「反正这是用直人交换捡回来的命。以琉紫的性能,就算掉到大深度地下层,或许还是有办法回来。到时候——我大概会被她杀掉。」
玛莉打了一个寒颤,抱住自己的肩膀。
「既然这条命有期间限制,就得有效运用才行。在被琉紫杀掉以前,我想做完该做的事。」
哈尔达板着脸听她说。
他皱着眉头,似乎有话想说,但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讲。
哈尔达叹了一口气。点头回应。
「我知道了啦,大小姐。就随你高兴怎么做。但我身为专家要给你忠告,现在先休息。反正既然都要操到死,你也想要以最好的状态发挥最大的效果吧?」
「…………」
「冲个澡,喝杯好喝的可可。然后睡个好觉。先让体力回复、头脑清醒,然后再尽情打垮看不顺眼的家伙就好。」
「…………」
「这样比较合乎效益吧?」
「……是啊。没错,你说得对。」
玛莉似乎很中意合乎效益这个词听起来的感觉,顺从地点头了。确认玛莉的身影进入淋浴间以后,哈尔达来到房外。
他去附近的商店买了可可和三明治,马上回房间。
哈尔达一回来,就听到淋浴间的水声还没停止。
坐在椅子上等玛莉出来的同时,哈尔达忽然想到,这搞不好是人在浴室里自杀的场景。他脑中才刚冒出这个念头,马上便一笑置之。
不可能。那不可能。唯独玛莉绝对不可能那么做。
而就如同他的确信,之后传来吹风机吹头发的声音,玛莉现身了。
她只披着一件浴袍,发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走过来。哈尔达不发一语地把可可和三明治递给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她。
玛莉有气无力地小声道谢,把那些食物塞进嘴里。然后就这么沉默地用完餐,慢条斯理地钻进被窝。
哈尔达挪动椅子,镇守在房门旁边。他望着少女背对这边缩成一团的睡姿,忽然迟疑地开口:
「听我说,玛莉。身为大人,我想我有义务姑且告诉你一声。」
「……怎样?」
「你是小孩子。普通的小丫头。这句话你自己之前也说过吧。」
「……所以怎样?」
「就算小丫头像个小丫头一样哭喊,也不会有人批评的。」
玛莉没回答。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哈尔达以为她是直接睡着了的时候,终于传来凝重的回应。
「——会批评的。就算没有人批评,我也会批评自己。绝对不允许。要是我现在屈服哭喊,我会——我会前功尽弃。」
玛莉一动也不动,也没有发抖。她的语气平板、冷静、没有一丝动摇。
哈尔达决定就当作是这样。
然后——哈尔达静静地心想。
哈尔达知道,玛莉·蓓尔·布列格的才能——并非万能。
创下以史上最小年纪成为一级钟表技师纪录的天才少女。听到这个头衔,不管是谁都会抱持这个印象:头脑好、无所不能……但绝对没有这种事。
她之所以是『天才』的原因,就在于这点。
对自己彻底严格——这点实在难以察觉,正因为如此才会被庸才用『天才』一词概括论定,但这却是至高无上的才能。
要求自己贤明。
要求自己强韧。
要求自己善良。
那也就是努力用自己的肉体与精神体现理想,在哈尔达看来,那已经是和疯狂画上等号的信仰力量。
换作是普通人早就放弃屈服的终点,在这名少女眼中却是最令她心潮澎湃的起点。就算引擎严重磨耗,依然无限加速、充满破坏性的上进之心。
待人严格,对自己更严格,那不屈不挠的克己之心。
——那就是玛莉·蓓尔·布列格的核心。
所以这名少女不会屈服。她知道一旦学会屈服,就会沦落为和普罗大众没有任何差别的凡人。而且她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她不会纵容自己。她规定自己要那样活。她理解就是那个信念造就自己成为玛莉·蓓尔·布列格。
她知道,妥协即是——意谓着死亡。
哈尔达深深吐气,摇起了头。
「All Right——所以,你起来以后要上哪去踢馆?虽然我大概猜得到,而且事先声明我不建议那么做。」
「…………那么我想你也知道吧。我完全无意收手。」
「我想也是。」哈尔达点头。
玛莉的微弱声音充满危险气息,她接着说道:
「欲射将——就要先打穿他的头才行呢。」
●
「——混蛋,」
室井森胜烦躁地拿起通讯机拨号。
这名男子担任三重区知事。办完今晚所有预定公务的他,和家人草草吃过晚餐就窝进书房了。
平常和胖了很多的妻子在晚餐小酌一杯是他的习惯,但偏偏今晚连那种闲工夫也没有。
就任知事以后的日子,就像温水一样安逸。工作就只是办妥例行公事而已。真是单调、无趣、无聊的工作。
但他满足于此。年轻时虽然也有过一段对理想充满热情的时期,但如今进入中年,即将迈入老年,他可以苦笑认为自己当年真是青涩。
反正他不过是一颗能够随时替换的社会的齿轮,反过来说,他必须是这样才行。
就只是工作、领薪水、被女儿抱怨嫌弃、被妻子规劝。
——他觉得这样就好。
根本不需要变化。那种东西,说到底根本就没有人想要。
正因此如此,像今天这样的事件不可以发生。
据报都市最下层出现入侵者。那不仅是机密度极高的区域,再加上犯人还逃走了。
早上接获这则报告时,他很难得显露出怒气,连到晚餐时都还是很不高兴,惹得妻子和女儿感到不愉快。
……之后得道歉才行。
他在脑海一角烦恼着该如何取悦妻子,同时拨起号。
不久之后,线路接通了。
「——是我。」
『————』
「……是的,关于早上那件事。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记得你们说过,保密工作万无一失。」
『————』
「并不是那样。但是只要我们装聋作哑,你们也不会威胁到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交易应该是这样才对。你们事到如今才要违反契约吗?」
『————』
「威胁?希望你们不要说笑了。我是在拜托你们。拜托你们千万不要事到如今才背叛。是——是,我自认为很了解你们的情况。但是,光靠憎恨或理想是不能填饱肚子的。」
『————』
「很好。那么请你们尽快拿出成果。在那之后过了三十年。稍微松懈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但应该不是情有可原就能够了事才对——彼此彼此。」
最后留下这句话,切断通讯。
室井深深叹气,把话筒放回原位。
他擦了擦不知何时汗涔涔的额头,在书房的椅子坐下。
……三十年。
想到这段不知不觉间就过去的漫长岁月,室井苦涩地吐了口气。
到目前为止他的工作就是让三重安然运作。途中虽然出过或大或小的问题,不过他还是设法完成分内工作直至今天。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说嘴的工作。他的工作就只是对近在咫尺的危险、对不知道何时会连同这个三重一并炸掉的炸弹视若无睹而已。
但,事到如今工作被人搞砸,这教他难以忍受。
不管是专程来刺探痛处的入侵者,还是放任入侵者轻易潜入的『他们』。
两者都令他深恶痛绝。
为什么一个个都不能安安静静地闭上嘴呢?
「……可恶!」
吞下苦涩的咒骂后,室井想喝烈酒了。他考虑今晚是不是喝过威士忌就上床睡觉。
至于妻子,等明天再向她道歉就好。
他一边按摩太阳穴,一边站起来。
就在这瞬间——
他的衬衫领口突然被人一把抓住,并被拉回椅子上。
心脏剧烈跳动。
柔软的布捣住了他差点尖叫的嘴,某种东西缠住了他摆动四肢挣扎的身体。超强胶带——室井被黏性很强的坚固胶带俐落地捆在椅子上。
这段时间,擒住他的那只手始终不发一语,但其中蕴藏的意志显而易见。
——给我安静。
——不然后果自负。
无从抵抗的暴力意志,吓得他冷汗直流。
不是有人恶作剧,而是抱持恶意的某人侵入他的书房。
这个事实,教他一时之间难以相信。
这里是安排给知事的官邸。
虽然戒备不像机密设施那么森严,毕竟还是常驻有警卫(或是监视者),不是可疑人物能够随随便便闯进来的地方。室井本人从进入这间房间到结束通讯为止,都完全没发觉室内躲着人。
然而现实是,他被绑了起来。
从肩膀到脚尖都被缠绕捆绑起来以后,按住他的那只手的主人缓缓地站到他的正面。
那是一名高大的男子,穿着黑色紧身衣的壮汉。身上洋溢着怎么看都像是从事这行勾当的慑人气魄,强烈得无以复加。
那名男子低声耳语:
「我现在帮你拿掉塞口布。如果你还想确保四肢健全,就不许多话。」
室井抖动肩膀点头。
嘴上的布被取下,他气喘吁吁地吐气。
还以为会就此开始讯问,没想到男子伸出一只手抓住椅背,轻松地把椅子转圈。
「——!」
他惊愕地瞠大眼睛。
在室井森胜身后的,是一名年纪还很小的少女。
一身黑色紧身衣,衬托出纤细的身体曲线。但绝不会给人柔弱的印象。
因为在暗处依然鲜艳的金发,与坚定闪耀的绿宝石眼眸,如实传达出宛如滚烫岩浆的氛围。
而且,室井森胜认得那名少女的长相。
「玛、玛莉,蓓尔·布列格……原来你还活着吗!」
应该已经在三周前死亡的布列格公司董事长千金——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抽出插在腰际的警棍,随手飞快一挥。
响起霍的甩动声。
室井感觉到一阵仿佛太阳穴炸裂般的疼痛,发出呻吟。竟然发不出惨叫。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原来要发出叫声多少是需要余力的。
大口喘气的喉咙,被警棍尖端轻轻抵住并钻戳。
「——谁说你可以讲话了?」
少女轻快的说话声,淡淡地这么说。
她的语气听起来兴致缺缺,惹得室井激动地大叫:
「你、你们这些家伙,别、别以为你们做了这种事可以安然——」
答复是一发警棍。
毫不留情的殴击,使得他眼前迸出火花。
室井甚至无法吭声,痛得扭动身体的同时,少女发出冷硬的声音说:
「我就用你那低能的脑袋瓜也能理解的说法告诉你。我不是拜托你。而是命令你。我和你可不是对等的。」
「唔……别、别说笑了!」
室井气愤得脸色变成紫红,这么说了。
「我、我可是三重的知事!岂容许这样冒犯!」
「喔,这样啊。」
少女点头,稍微抬起视线继续说:
「下去带他太太上来。看样子,好像还是让他了解我是来真的比较好。带女儿也行喔。」
「别这样!」
室井发出惨叫。
「拜托你!不要对妻子和小女出手!我会回答你的问题!」
「真希望你从一开始就采取这个态度。」
听到她不带感情的口气,室井感到战栗。
无法看出感情的翠绿眼眸盯着这边瞧。室井觉得那双眼简直就像螳螂的眼睛。锐利、无机质,但蕴藏着他无法理解的强烈意志。
这只有着少女外型的螳螂继续说了:
「我命令你一开口就马上说『是的』。我问你什么,一律老实回答。像你这种无聊的生物,不要让我为了你多费工夫。」
室井一边颤抖,一边点头。
他体认到:这个少女根本不在乎他。只要稍有迟疑,她真的会化口头威胁为实际行动。
「那么,总之先从简单的问题问起好了。」
少女坐到办公桌上,悠然地翘起二郎腿。
她发问:
「话说,从刚才的口气听起来,你不知道我还活着吗?」
「……对、对啊,我以为你死了。」
「哈尔达。吊起来。」
领口突然被一股惊人的力量揪住,室井不能呼吸了。
他被悬空吊了起来,脖子承受着身体的重量。少女冷冷地对他说道:
「讲话没教养——还有,我叫你说『是的』。」
领口被放了开来,室井猛烈呛咳。
因恐惧肩膀不停发抖的他,流着眼泪开口谢罪:
「是、是……是的,非常抱歉……」
「笨狗就是因为这样才难教。」
少女歪扭着嘴唇说道:
「下一个问题。你知道在都市最下层暗中建造的兵器,对吧?」
「是——是的。我知道。」
「你还知道那是违反国际协定的巨大破坏兵器。」
「是的……详、详细情况我也不晓得,但我是这么听说的。」
「哎呀哎呀,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啊。」
少女挑起单边眉毛发出讥笑。
「让人在自己脚下干出那么危险的勾当,却说不晓得详细情况?真不知道有多无能呢。你以为有白痴会相信那种话吗?」
「是、是真的!当初约定那些事全权交给他们处置!」
「约定?这个三重区的最高权力者是你吧?那么在这里进行的阴谋,当然也是你主谋的才对喔。」
「我、我只不过是代表罢了……!」
室井急得喘不过气地说了。
「现在整个三重议会都是这样。按照约定,我们只处理关于都市营运的例行公事而已,和他们互不干涉。」
「天底下哪有这么胡说八道的事情。莫非你想告诉我,建造那个兵器是『军方』专断独行,你只是视而不见而已吗?」
「……是、是的,就是那样没错。」
「我有什么理由非相信你的话不可?」
「这,这……就是那个,因为我们议会遭到『军方』威胁……」
「你不要撒那么烂的谎。」
少女露出冰点以下的眼神俯视着室井说道:
「就凭军事力威胁,不可能占领一整个城市。应该是三重——至少可以肯定是包含你在内的议会长期积极援助『军方』才对喔。」
「这,这……」
「我想不通的是理由。起初我以为是为了钱或经济特权,但议会会计并没有可疑之处,流出款项的反而是你们。从文件也完全看不出你们收受了什么回报——这样的关系实在太不自然了吧?」
「…………」
「我命令你说明。」
室井沉默不回答。
少女叹气,朝站在室井背后的男子抬抬下巴示意:
「这是惩罚。去杀一个人再回来。」
「住手、别这么做!」
室井仓皇大叫。
只见男子慢条斯理地从腰际抽出短刀,询问少女。
「要我杀哪一个呢?」
「这个嘛……?」
被问到的少女可爱地偏着头,然后对室井笑了。
「我让你选择——尊夫人和令千金,你希望杀哪一个?」
「我拜托你。别这样,我求你……!」
室井悲痛地大叫,脸上涕泪纵横。
少女冷冰冰地俯视着他这副德性,然后说道: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吧?要是你以为我肯好心慢慢陪你学会规矩,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我们和他们同在一条船上……!」
室井颓然低头,挤出话语继续说道:
「不是因为有巨大兵器!要、要是他们在三重的事曝光,我们也会有危险。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掩护他们,提供协助……」
「……我看不出整件事的脉络。」
少女心浮气躁地皱起眉头。
「你真的有心让人听懂吗?还是没有?」
「他、他们……并不是三重的『军方』……」
「……你说什么?」
少女皱起眉头。
因为恐惧与冲击而呼吸紊乱的室井,吐出了话语:
「他们是三十年前,遭到抹消的——滋贺区的『军方』……!」
●
那是玛莉出生前的事情。
滋贺区突然发生大规模致命故障,当时的政府基于事态紧急,火速通过特别灾害对策法案。甚至等不及派遣前往修理的『技师团』到达,就决定强制抹消。
那当然成为大问题,内阁被迫下台。但随着事后调查逐步进展,确定当时如果晚一步应对,影响更会扩及西日本所有区块。
结果,现在公认那是不得已的苦涩决断,甚至有人反而称许当时政府不畏牺牲果断应对……
然而——
「……那只是欺瞒而已。」
室井森胜声音颤抖,否定那段历史。
「当时,滋贺区在研究电磁技术。而且是大规模的国家计划……因此聚集了近一万人的军属技师。」
「电磁技术……!」
玛莉眼神严峻地低语。那项技术在旧时代理所当然地受到运用,然而在一切由齿轮运作的现代世界——
「对……违反国际协定。然后在实验中产生的大规模电磁场从研究设施泄漏出去,造成都市机能发生故障。在派遣前来的『技师团』发觉这个事实以前,湮灭一切,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就是那次抹消的真相。」
玛莉脸上失去表情了。
只有翠绿色的眼眸炯炯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知事的脸。
「抹消相关文件准备齐全。一切安排妥当,只要当时的官房长官签个名,随时都能够实行抹消。居民避难工作也在文件上伪造成大半平安逃脱。收容地点是——这里,三重。」
「…………」
「但是他们……那些被当成弃卒的技术人员幸存下来了。然后,他们利用本来只不过是伪装措施的『难民』户籍,定居三重。一切都在水面下安静地、迅速地进行。」
他暂时停顿,抬起脸来。出现皱纹的额头冒出涔涔汗水。黑色眼珠发出异样光芒,凝视着玛莉。
「……十二年。那就是他们支配三重的过程花费的时间。」
「为什么有必要这么做呢?」
玛莉低声问道:
「听从国家的命令从事违法研究。一旦事迹即将败露就遭到灭口。到这里我能够理解。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告发事实呢?」
「……然后这次要他们连同三重一起沉入地底吗?」
室井深深叹气,摇头说:
「当初只为了隐瞒事实就弄沉滋贺。你怎么能够断言,当政府发觉他们还在人世时,不会再度弄沉三重,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这……那么武断的强制抹消怎么可能办到。更何况滋贺才刚崩落,那就更不用说了。」
都市即是国土。既然现代技术无法重建都市,抹消就意谓着丧失国土。为了隐瞒违反条约行径而让滋贺崩落,应该就已经是接近底线的选择才对。重点是,如果接连地抹消,各国自然也会严厉追究——
听到玛莉的话,室井却歪扭着嘴唇。
「这个说法真是合情合理。但是我要告诉你『别说笑了』。你要亲眼看到滋贺被打落的我们、要实际被弄沉的他们相信政府那帮疯子的理性,拿自己和家人的命当赌注——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
玛莉没有回答。
室井抽动脸颊,情绪有些亢奋地对她笑了。
「我当时不过是一介议员助理。有次偶然接触他们的指导者,我马上就理解情况了,他们的存在迟早会曝光,三重迟早会沉没。于是我认为,在那之前,无论如何都需要能够与政府等交涉的『某种东西』。」
「……就是那个地下的巨大兵器……?」
室井点头。
「详细情形我没听说。但他们追求具体的『力量』——就算政府决定抹消三重、派遣『军方』前来,他们也能够加以对抗、击退的『抑制力』。」
听到这句话,玛莉依然表情严峻地瞪着室井。
「为了这个目的,甚至不惜掏空三重的钟楼吗?」
「光靠滋贺的残骸当作材料还不够……我是这么听说的。我们也判断这是不得已的措施。」
室井脸色苍白地断然表示。
玛莉眯起眼睛问他:
「作为抑制力吗?」
「没错。」室井喘气似地挤出话语。
「而且那也实际发挥了效果。几年前政府发觉他们的存在,但因为他们实际支配了三重、拥有强大军事力,总算是达到双方同意缔结秘密协定的目的。因为不用说战力,使用滋贺零件的那个兵器本身,就是过去政府非法抹消滋贺的证据。」
因此到今天都仅是持有不曾使用——室井进一步表示。
玛莉沉默地俯视着激动诉说的室井。
她能够理解室井的话。就算理性知道不可能被轻易打落地底,他们却还是无法相信。于是在恐惧驱使下,追求更确实的力量。
然而那是——
玛莉说了:
「你说谎。」
「是真的!」
室井露出拼命的表情大叫。
玛莉凑近盯着他的脸看,缓缓地质问:
「既然这样,我问你。为什么那个兵器已经准备好启动了?」
「……你说什么?」
室井愣怔地瞠大眼睛。
玛莉对他的反应感到意外,继续说:
「我们亲眼在地下看过那个兵器了。那个兵器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启动。既然不打算实际使用,应该不需要那么做才对喔。」
「…………」
室井不说话了。那不是保持缄默。也不是谎言被拆穿而沉默。就只是惊愕地瞠大眼睛,宽阔的肩膀不停发抖。
「……——是吗?原来是那样吗!」
他突然颓然垂下肩膀。在玛莉与哈尔达的疑惑注视下,他就这么叹了长长一口气,无力地摇头。
「完了。一切都完了……」
「……拜托你不要一个人自顾自地想通这整件事,你不想说明是吗?」
听到玛莉的问话,室井从喉咙发出咯咯笑声。
只见三重知事缓缓地抬起脸,正眼盯着玛莉看。他的脸色发白、畏惧地颤抖,只有嘴角嘲笑似地歪扭着。
「哈……看来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虽然闯进别人的屋子大摇大摆地大声嚷嚷,结果终究只是个千金大小姐吗?」
「——!」
他的污蠛惹得玛莉挑起眉毛。
站在室井背后的哈尔达伸手越过他的肩膀,抓起他的胸口悄声说:
「喂,你少得寸进尺。嘴巴放尊重点。」
「你闭嘴!」
室井怒吼了。他剑拔弩张地来回瞪着玛莉与哈尔达两人,态度激烈到哈尔达不自觉放手。
「你们还不懂吗!那个兵器是本来绝对不会使用的抑制力!纯粹是用来回避抹消、进行对等交涉的保险措施!现在那就要启动了。笨蛋也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他呼吸一口气。
「——那就是交涉决裂了!政府想要舍弃我们。于是他们滋贺『军方』打算对抗政府吧。然后那都是你的错啊,玛莉·蓓尔·布列格!」
玛莉蹙眉。她无法理解这个唐突的指责。但另一方面,哈尔达似乎察觉室井的意思,稍微倒抽一口气。
「哈!这边这个小混混好像理解了。这是你阻止强制抹消京都、揭露所有情报的结果!你能够想像,政府、『军方』究竟遭受多少损失、失去了多少国际社会的信赖吗!?」
「————」
「于是那帮人有需要了,需要能证明那帮人存在意义的『敌人』!」
「——!」
瞬间,在玛莉脑中,一切都串连起来了。
正在集中兵力的东京『军方』。为了对抗东京『军方』,准备启动巨大兵器的三重的——前·滋贺『军方』。至今明知道他们存在却视若无睹的政府,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要动手击溃他们呢?
契机——就只有那起京都预谋抹消未遂事件。
那想要让京都连同两千万市民一起沉到地底的企图。之后,因为匿名(玛莉)告发,事件全貌完整公诸于世。
结果导致国家威信受创、市民对政府失去信赖、对企业抱持不信任感——该怎么做才能够最快速又省事地弥补这些伤害呢?
很简单——只要立下显而易见的『功劳』就好。对,例如歼灭暗中建造违反协定的兵器的叛军,这就非常合适——
「你懂吗!全都是你这个家伙害的!」
室井连同椅子摇晃被绑住的身体,大呼小叫。
「反正那个情报泄漏也是你干的好事吧!自以为是正义英雄吗!落伍的臭小鬼。你干的事情,只是白白造成世界混乱罢了!」
「————」
「都是因为你多事,政府陷入绝境了!于是指称我们为恶,同时那帮人将成为正义!是你让那帮人编了这种剧本!是你!」
「…………」
玛莉没回答。原本雪白的脸庞变得像纸一样更加苍白,紧抿嘴唇。
知事从鼻子发出冷笑,讥笑她这副德性。
「但是,那帮人似乎也不明白。他们……我们这三十年来,究竟抱着什么念头过活。」
他歪扭嘴唇,继续说:
「我们一直抱着恐惧啊。什么时候政府会发觉他们,动手抹消……这三十年来一直害怕着这件事。饱受绝望与强迫观念折磨。最后创造出来的撒手锏,怎么可以只是威吓而已!」
玛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
——在三重最下层目击的那个巨大兵器。
那种东西一旦到处肆虐,将会造成多么严重的损害?即使东京『军方』集结起来倾全力攻击,也不可能单方面歼灭那个兵器。
「……唔。」
玛莉压抑喘息,咬紧嘴唇。
眼前的男子不知道那个兵器的详细资料吧。但他熟知一件事,他相信一件事:设计、建造出那个兵器的滋贺技术人员,他们的恐惧与执念集大成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不可能好对付。他这么确信。
室井发出笑声,然后告诉玛莉:
「我想你已经明白我们为了生存必须做的选择了吧,自称天才的小姐。那就是顺着政府准备的剧本正面击垮政府。历史由胜者创造。他们会毫不留情地粉碎阻挡在前方的敌人,判定那帮人为恶,使我们成为正义。」
当然——他发出干涩的声音继续说:
「过程不知道会造成多少损害。搞不好将有一、两个区块落入地底也说不定——但追根究柢说起来,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责任呢。」
玛莉没回答。她无法回答。猛烈的冲击致使她瞠大眼睛,手脚微微发抖。她吞下满口唾液,喉咙发出吞咽声。
「——就是你这家伙!」
室井大叫,语气透露出满腔憎恶。他的脸因为强烈愤怒与恶意而扭曲,瞪着玛莉的眼神充满怨念。
「至少当初!要是你这家伙闭上嘴巴乖乖死掉的话——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啊,臭小鬼!」
●
不知不觉间——
一回过神来,玛莉便已经走在陌生的夜路上了。
那是一条没印象的路。穿过大楼与大楼之间的小巷。没有人烟,远离嘈杂,连昏暗街灯的光芒都照不到。
为什么我会走在这种地方呢?玛莉这么心想。
在自己身后,哈尔达以同样速度跟着不停地走。
但她肩膀沉重、脚步迟缓。既懒得转头也懒得出声,玛莉吐出长长一口气。
记忆在质问途中中断。完全不记得之后是怎么处理的。只不过看哈尔达什么也没说,就表示顺其自然解决了吧。
「…………」
作战成功了。
——逼问三重知事取得情报。这个目的充分达成了。这个城市正在发生什么事、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事。想知道的事大致都弄清楚了。
但玛莉丝毫无法感到喜悦。现在的感觉,老实说——是残兵败将的心情。
「——」
玛莉停下脚步。
想要有所作为,就会产生矛盾。
如果向左旋转时钟,产生的抵抗将会影响整个结构导致故障。
对,玛莉好歹知道,世界不是光靠劝人为善就能够运转。尽管如此,至今她至少尽自己所能,追求能够以自己为荣的生命意义。
——结果却是这副德性吗?
拯救京都、揭发恶行、得寸进尺、彻底惨败、害死直人了。
然后报应就是现在即将演变成东京与三重的战争。
——不能放着不管。
玛莉非常自然地做出这个结论,但疑问也同时浮现。
——该怎么做才好?
做自己相信正确的事,结果却是这副德性。根本找不了借口。原因全在玛莉身上。所以玛莉必须负起责任才行。怎么做?负什么责任?怎么做才扛得起?这种情况,到底——
「是要我怎么办才好……」
她的嘴里吐出泄气话。
——下雨了。
才见滴滴答答地下起微温小雨,就立刻变得大雨如注。玛莉没有躲雨,杵在原地。
「——不怎么办。」
哈尔达说了。
「这本来就不是你该内疚的事情吧。那个知事的话是诡辩。追根究柢说起来是谁的错?那当然是最初弄沉滋贺的政府才是元凶吧?」
「是呀……这点事,我当然知道。」
当初在滋贺进行违法研究的是政府。为了隐瞒不法而抹消滋贺的也是政府。不选择告发这种正当手段是滋贺难民的自由,也不代表三重就可以拿这点当理由建造违反国际协定的兵器。然后拯救京都不可能是错的,之后的暴料也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啊。
所以,玛莉·蓓尔·布列格对这个情况——没有任何责任?
——没那种事。
「可是,我不能放着不管。」
就算在陷入现状的过程之中,玛莉采取的行动没有恶意,但玛莉的行为牵涉其中。这要玛莉怎么能够装作没看到呢?
「不是这个问题。」
哈尔达口气冰冷地否定。
「这件事的规模实在太大了。早就脱离你这个钟表技师能够处理的范畴。」
「那种事……!」
「不然你要怎么办?泄漏这个情报?我敢打赌,那只会导致政府提早行动而已。说起来这本来就是缺乏证据的天方夜谭。政府不管怎样都有办法开脱。顺便还可以这么告诉你喔?『当初抹消京都也是基于同样理由』,之类的。那帮人想必会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因此下了苦涩的决断』这种鬼话吧。」
「既然这样……!」
玛莉转头瞪着哈尔达。
哈尔达没有丝毫动摇,迎视她的视线。然后开口:
「既然这样要怎么办?暗中阻止吗?怎么阻止?对方是政府与双方的『军方』,再加上五大企业之一。现在的你能够做什么?」
他的口气平静,甚至略显和蔼。
「你有自己是死人的自觉吗?说起来,本来依你的身分,现在应该在京都乖乖当学生直到风头过去才对喔?」
「那你要我怎么办嘛!」
玛莉激昂地大叫。
「你要我默不作声、置身事外看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吗!?」
「那也是一个选择。」
哈尔达轻轻吐一口气,点头了。
「政府要动用东京『军方』毁掉那个兵器。只要那件事成功,政府就能够挽回最起码的信赖吧。说穿了就是一无是处的家伙要和无可救药的家伙自相残杀。袖手旁观的确算是可行的作法。」
「……你这么说是认真的吗?」
玛莉这么问道,哈尔达耸耸肩。
「我这个人不擅长开玩笑。」
「你也看到了吧。那个地下兵器……看到那个,你真的认为凭东京『军方』的力量有办法压制住吗?再加上还有昂克儿在喔。万一那个兵器和Initial-代号Y系列同时袭击东京,你还是认为打得赢吗?」
「或许打不赢吧。」
哈尔达二话不说地点头。
「就算是这样,有任何问题吗?不管政府是赢是输,那是重要的问题吗?或许就像那个知事说的,能够反过来利用剧本——所以又怎样?我们没道理要因此伤脑筋吧?」
玛莉大叫了:
「会有很多人死掉的!」
「是啊。」
「那种兵器到处肆虐,不可能平安无事地收场!无论输赢,都会有都市受到致命损害!」
「我想也是啊。」
「到时候——到时候会比之前的京都死更多人啊!」
「小姐所言甚是。但我要再重复一次,那是蠢蛋干蠢事的后果,不是无力的小丫头该感到有责任、不知所措的事。」
玛莉说不出话来,当场倒退。
她无法理解哈尔达的话——不、不对。她能够理解。至少,她的理性承认他的理论是正确的。就算无能为力、就算接下来发生任何事,那都不是玛莉的责任——他要表达的是这件事。
「别开玩笑了!」
玛莉咬紧臼齿怒吼了。受伤的自尊淌血疼痛。她心想: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连我的责任都要剥夺吗!
哈尔达呼吸一口气,放松了表情然后摇头。
「并不是开玩笑。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大小姐。既然你那么讨厌我的意见,唉……那也无所谓。我就听从你的判断。」
那么——哈尔达发问:
「要怎么办?」
玛莉无法回答。
不怎么办。根本没有玛莉能做的事。那种事,玛莉自己最清楚。掌握自己的性能与自己的极限。在这个基础上化不可能为可能,这是玛莉的作风……但是现在这个状况,没有任何可行办法。
「————」
玛莉自然而然地弯下膝盖。
她当场瘫跪下来。地面的积水渗进内裤非常不舒服,但那无所谓。
她只知道心中的重要理念快要扭曲,整个人站不住。
玛莉咬紧嘴唇。
她体会到无力感。她现在理解,就算不屈不挠、自尊自重、做正确的事,依然有无法达到的理想。
尽管如此——她觉得,只要和直人在一起,就能够超越某种极限。如今害他死去,如此渺小的自己能够做的事,根本一样也没有。
「……不对。」
这是……这种想法是在找借口。
她用紧握的双拳捶打地面。
水花和泥巴溅起。麻麻的痛楚贯穿手臂。
——别搞错了。
有他在又能怎样?到底把他当成多方便的魔术装置了?
将自己无法理解的才能当成魔法或奇迹,下场就是这副德性。
不能放弃。就是死也不能放弃。
但是,自己根本无能为力。无法改变任何事。
——思考空转。
雨势变强了。
光线不佳、视线不良、下个不停的雨打在身上,身体愈来愈重。
只有再也无法朝任何地方前进的自己,还待在这里。
「为什么……」
……会变成这样?就像那个知事说的,要是当初自己乖乖死掉,情况就会变得比现在好一点吗?
他们为了无聊的面子问题,意图抛弃两千万人的性命。自己抱着必死的念头拯救那些人,结果这次换成更多人即将因此丧命?
「这算什么……」
玛莉无法理解。
——总是有人来扯后腿。
既正确又错误,正义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被没有丝毫信义与诚心的恶意轻易扭曲。只有符合自己期望的事情才是真相,剩下的都只是谎话连篇。
——自己根本不曾对此感到疑问。「事情就是这样」,她至今都抱持这样的理解与心理准备。即使感叹也不会改变,她至今都同意那就是自己生存的世界。
不过,其实……
自己从小时候就一直觉得……
这种世界很恶心,教人烦躁。
玛莉小口喘气,仰望天空。
从大楼与大楼的缝隙间透出来的狭窄灰暗天空。
下个不停的雨打在脸上,从眼角沿着脸颊流下。
至今一直深藏在心里、不该说出来的话从嘴里吐露了。
「……这种世界究竟有什么价值?」
玛莉自知这种想法正是一种傲慢。
一介渺小人类质问世界的价值也只是显得滑稽。她心知肚明,那是需要许多人一边哭泣欢笑,一边慢慢地解决改善——属于这类的问题。
——吃屎吧。
玛莉已经厌烦了。她受够那种漂亮话了。
修修补补、苟延残喘的时钟机关之星——但在上面生活的众人早就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了吧?
将它——将这样的世界加以翻修,那又怎样?
强行让寿终正寝、早已死亡的冰冷星球持续运转,超越这项奇迹,一晃眼过了一千年。
结果却是这副德性,人类究竟稍微长进了几分呢——?
玛莉浑身失去力气。紧握的拳头松开了。
——就在这时——
啪铿。
身旁的人孔盖发出格外轻快的声响打开了。
那是勉强可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穴。
一名长相不怎么起眼的少年从那里采出头来大叫:
「呜哇,可恶,居然下雨……是怎样,一钻出下水道,这次竟然换成被雨淋吗!」
「就想成是冲掉脏东西,多少能够转移注意力吧?当然如果这是维修不良造成的雨,我倒是想请管理者埋进土里,以负起弄脏我衣服的责任。」
「………………………………………………………………………………………………」
这是幻影吧——玛莉这么认定。
似乎是理性消失,甚至开始看到幻觉了。玛莉,蓓尔,布列格终于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吗?
眼角余光好像捕捉到眼熟到不行的少年与少女从洞里慢吞吞地爬出来,但这也是幻觉。是不存在的妄想。或者是大雨的错。
……因为这绝对很奇怪。
「——话说好闷热!既然下雨了,至少气温也下降一下啦!真是的,三重这个地方到底是怎样!」
「直人阁下,因为下雨的关系,难得的星期天却看不到我穿泳装的模样,这点是如此遗憾——」
「啊————!还有这件事耶,可恶!惨到家了啦!啊,不过现在——嗯?啊,是玛莉。糟糕,还是别跟她扯上关系吧。」
「直人阁下,难道您终于学会『记取教训』这项高等技能了吗!」
…………而且还幻听。我就算再落魄也该有个限度吧。沉浸在这种一厢情愿妄想的废人END也太不像话了。就算舍弃布列格这个名字,也没有舍弃自尊。就算再难过、再悲伤也要积极向前,就算输了也要干脆——不对。
玛莉憋气。
手撑住地面,脚使力。关节放软,以全身肌肉为弹簧,吸收雨水而变重的身体往上弹跳回旋!
使出浑身的力量,朝应该不存在的幻影使出压箱绝技的回旋飞踢——
「——噗呸!」
「直人阁下——!你竟然如此冒犯,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吧,玛莉小姐,既然你那么想被碎尸万段,请务必由我——」
「慢着、慢着!两边都不要那么激动,尤其是大小姐,神智快恢复正常!」
「呜嘎啊啊————————————!」
玛莉抓住痛得快晕过去的直人,发出怪声。
总觉得白忙一场的种种情绪化作洪水冲昏理智,不过双手抓住笨蛋感受到的确切触感,总算说服玛莉接受事实。
「——既然你还活着,就不会赶快滚出来露面吗!?」
「唔、唔恶……——你、你不要开玩笑!我才刚回来而已。」
「少罗唆,不许回嘴!」
「直人阁下,请稍候。我现在马上就将这只疯狗彻底解体。」
「就叫你们不要那么激动了!」
——看来这并不是一厢情愿的妄想。
●
时钟指针往回拨二十个小时。
直人清醒时,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在这种地方。
视线范围昏暗。似乎是在一个格外宽广的空间。距离天花板的高度不只几百公尺而已。这样简直就像户外一样…………咦,户外?
记忆串联起来了。
与昂克儿交战,之后自己被琉紫抱住,就这么掉到深不可测的地底。
直人回想到这里,一道说话声从头上呼唤他:
「您醒来了吗?直人阁下。」
稍微转动脖子,就看到琉紫的脸凑近看着他。然后直人终于理解他现在的状态。
他正枕着琉紫的大腿。
一得知这点,总觉得就这么起来实在麻烦且可惜,于是直人轻轻点头闭上了眼睛。
全副神经集中在头下面——大腿的柔软触感上。
「我看您好像累了,请躺着听我说。现在我们在三重的都市区之外,大深度地下层内。本来这个地方等同于宇宙空间,依直人阁下这具脆弱至极的血肉之躯,十几秒就会致死——」
「呜咦咦咦咦咦咦!」
直人仓皇地跳起来了。
就算再怎么舍不得琉紫的大腿,也不能当作没听到这句话。
「糟、糟糕,不赶快回去会死——咦,奇、奇怪……?可是早就过十几秒了吧?」
直人拍摸身体这么一问,琉紫就点头回答:
「——是。照理说是这样没错,但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一带似乎维持了人类的生存环境……倒是直人阁下?您不是察觉这个事实才下了那个指示的吗?」
「咦?没有啦,我只是发现再下面好像还有立足点。于是我就想,既然下面还有一层,就算掉下去也没关系吧。」
就只是这样——直人本来正要这么说,却闭上了嘴。
凝视着他的琉紫脸上失去表情。琉紫就这么顶着一张如能剧面具般的冰冷表情,淡淡地开口:
「直人阁下。」
「……是。」
「我发现,直人阁下虽然位居人类顶点,因此相对看来是世界第一聪明的人物,但可悲的是从绝对观点看来却是蠢得无可救药。」
「呃、呃……」
「我就简洁说明吧。这里是超过一千年前建造的采掘用立足点遗迹。」
「立足点遗迹……?」
直人茫然地复述,张望四周。
他聚精会神地仔细观察昏暗的空间。然后确认这里是无数通道形成网状之处。虽然破旧,但是修补得很牢固。
总觉得——直人隐约联想到建设途中的工地。或者是大得荒唐的复杂攀爬架。
琉紫等直人理解之后,继续说:
「时钟机关之星,是使用地球内部的地函当作原料建造的。为了采掘地函,当然结论就需要立足点。这些立足点同时也转用为改造行星时的基础骨架——遍及行星全土的地下。」
「呃,那是……」
「如今行星改造完毕、各都市正常运作,这层并不受时钟机关之星的环境操作机能保护。」
「意思是……?」
直人当初以为大深度地下层有立足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还判断那里是人类可能生存的地方,但其实这个判断不过是直人的误解造成的错误认知——
「是的。」琉紫点头告诉他:
「讲白点就是差点没命了。我想只能庆幸运气好。这都要归功于我平日累积了连天使都会自惭形秽的善行吧。」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理解到自己的行动是玩命冒险,直人发出尖叫了。
事到如今才冷汗直流,心脏剧烈跳动。
琉紫冷冷地凝视着惊慌失措的直人说:
「直人阁下。返家以后,我会连同课题外的知识更加严格教学,请您做好心理准备。您虽然拥有稀世才能,却还是得具备最起码的常识,不然会极其危险,这是我的判断。」
「是……真的非常抱歉。」
直人俯身低头,磕头谢罪。
不过——直人歪头。
同时冒出疑问:为什么只有这个地方例外?
他一问琉紫这个问题——
「答案只有一个。有人整修过这里吧。」
「是谁?」
「不知道。但恐怕和那个丑陋的巨大兵器有某种关系吧?」
「嗯。」直人点头了。
那个奇怪的东西和那正下方的异常现象,的确不是毫无关联吧。
况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地方怎么看都很新。
虽然已经老朽,却不像是一千年前的东西。再加上这里不是全暗——也就是有光线。虽然光量朦胧不可靠,但本来应该是一片漆黑的地方设置了灯火齿轮。
「这也就是说——」直人呢喃着。
「有人在维护这个地方罗。是用来建造那个巨大兵器的搬运通道,还是……算了,虽然不清楚,但总而言之——」
直人竖起耳朵倾听。
「总之,得回去上面才行。」
既然有人维护,当然应该有出入口才对。还有回去地上用的升降机。
然后,直人凭着听觉找到应该前往的地点。
「在那边。好像还满远的。」
直人转头这么说了。
「机械运作声集中在一起……而且好像有人在。」
琉紫点头说:
「那么我们走吧。请抓着我的手,直人阁下。」
两人手牵手,慎重地走过老朽化的昏暗通道。
只要凭直人的超感觉与琉紫的高性能感测器,就算伸手不见五指也不会行动不便……尽管如此,只要一脚踩空,这次真的会掉到万丈深渊。
两人提心吊胆地赶路。
通道复杂交错,有时才滑下斜坡,就突然变成平缓上坡,没有一定规律。
尽管如此,只有方向不会弄错,就这样前进了一个小时多以后,通道就像从树木的枝叶来到树干一样变宽了。修补程度也随之变得更加仔细坚固。
休息一下吧——直人正要这么开口。
就在这时,光映入直人的视线范围。方向稍微偏离目的地。只见从天花板洒落许多道光,直直射向深不可测的地底。
「……那是什么?」
直人歪头疑惑。看样子那好像是巨大建造物。而且不是一开始就建造成那样,简直就像是倒塌的建筑物刚好卡在这些网状通道上……
直人一边感到疑问,一边竖起耳朵倾听,马上就得到答案了。那是——
「都市……应该说是中心支柱吗?」
更正确地说,是中心支柱的残骸。
可想而知现在并没有运作。里面似乎也被掏空大半,竖起耳朵的直人仿佛身临其境地感受到支柱内部的空洞。
身旁的琉紫偏着头说:
「从方向判断,是遭到抹消的滋贺区吧?居然会停留在这个深度,可见重量相当轻呢……虽然那个都市本来就像只有洞而已。」
「只有洞?」
「因为在旧时代是坐拥日本最大湖泊的地带。对,据说面积高达六分之一是湖,剩下大部分都是偏僻乡下,是既不起眼又定位尴尬的地方都市。」
直人半瞪眼,看向琉紫。
「……我问你,你跟滋贺有仇吗?」
「不?并没有什么过节。就只是我的纪录这么记载而已。」
琉紫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否定,继续说:
「用机械化加以重现的时候,滋贺区被规划为西日本一带的水源都市。恐怕就是因为滋贺区被抹消,才导致三重的气候变得如此闷热吧。」
「啊——听你这么说,我才想到玛莉好像讲过这样的话。」
直人点头,看向滔滔不绝地解说的琉紫。
「不过话说回来,琉紫你知道得还真详细耶?」
「是。既然您忘记了,那么非常遗憾地,我还是再做一次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自我介绍——制作我的人,就是设计这座行星的人物。」
「啊,对喔。」
直人点头,心想难怪她这么清楚。
「——」
「……嗯?怎么了吗?琉紫?」
发觉琉紫陷入沉默并凝视着他,直人问道。
「是……是关于昂克儿的事。」
琉紫这么说。
她面向直人的正面,并拢指尖深深低头行礼。
「请接受我迟来的道歉,对不起。」
「咦……?等一下,琉紫,你突然这样是做什么?」
「我害直人阁下陷入莫大危险。虽然我的粗率与不成材妹妹的无礼,是绝对无法补偿的过失……不过还请直人阁下原谅。」
直人愣怔地张大嘴巴。
琉紫依然深深低头,看不到她的脸。但看到她紧握裙子的拳头与稍微发抖的肩膀,直人慌张地说道:
「不要这样。抬起脸来啦,琉紫。」
「…………」
「听我说,我完全没生气,也没放在心上。」
「…………但是……」
「——倒是啊,琉紫。再怎么说,说她『不成材』就太可怜了喔?至少昂克儿说过希望你阻止她的。」
直人这么说,口气爽朗、丝毫不以为意。
听到这句话,琉紫抬起脸。美丽的金色眼眸睁圆地说道:
「——您听到昂克儿的声音了吗?」
「嗯?喔,这个嘛,大概吧?如果不是我的错觉的话。」
直人一点头,琉紫就稍微放松了表情。
「说实话,我非常惊讶。因为那孩子在我们姐妹之中,是最不擅长表达情感的孩子。」
「嗯?我不这么觉得耶。」
「不。像直人阁下这样在人类社会孤立、沟通能力要打上大大问号的人物,能够办到这点,堪称是奇迹般的伟业也不为过。」
「请不要这样,我要哭了。」
直人发抖表示「对不起我就是孤僻」,琉紫蹙眉继续说:
「不过,既然那不是昂克儿的意志,果然是……?」
「啊——……嗯。我猜是那个面具有问题吧。就只有那个面具发出格外难听的『声音』。昂克儿的『声音』好像是被那个压制了。」
琉紫听了直人的话,垂下眼帘。
双手交叠在身体前方,像是在忍耐般握拳,琉紫简短地放话。
「——不可原谅。」
「是啊。昂克儿是无辜的。怎么想都是让她戴上那种鬼东西的人不好。找到凶手以后,一定要要求谢罪与赔偿,直到对方哭出来为止。」
「那当然。」
琉紫笑咪咪地露出圣女般的笑容这么说了。
「从脚趾开始剁碎。等到连骨髓都深刻体会到当初不该生下来以后,再处以名留人类史上、充满痛苦与绝望的残忍公开处刑。」
「……还请千万自我规范血腥画面好吗?」
直人战战兢兢地补上这句话,琉紫对他微笑点头。那是无法断言YES还是NO模棱两可微笑。
「……算了。还是前进吧。」
之后两人边走边穿插几次休息,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乍看之下,那是宛如废墟的『城镇』。
在采掘立足点上堆积废料,构成粗糙简陋却样样齐全的住家。耸立在中央的高塔延伸到遥远的上方,看样子似乎通往天花板——三重市的都市底部。
——但是,杳无人烟。虽然痕迹显示过去有以数千为单位的人类在此生活,但现在不管哪户人家都布满尘埃、呈现半倾颓朽坏的状态。
看过几户人家以后,琉紫说:
「根据合理推测,恐怕是先前遭到抹消的滋贺区的幸存者住在这里吧?」
「被抹消却还能幸存……这种事有可能吗?」
「我看是相当幸运吧。或者是不幸透顶也说不定。」
琉紫感叹地吐气了。
「……不过,居然在这种地方建造城镇幸存下来。人类的生态似乎比我想的还要顽强呢。」
「虽然俗话说随遇则安,不过我还真不想刻意住在这种地方啊……」
直人一边搭腔,一边竖起耳朵。
在这座荒废的无人废墟城镇——确实听得到唯一一个人类生活的声音。
直人找到那个声音的约略位置,问琉紫:
「怎么办呢,琉紫?」
「就打听看看吧。虽然当一个人沦落到在这种地方独自生活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肯定是人生失败组,连交谈的价值都没有,不过或许能够得到操纵昂克儿的不肖之徒的线索——而且对方只有一个人,怎么样都有办法对付。」
「……嗯,总之友善一点好吗?」
听到琉紫暗示了讲求实效的手段,直人背脊发寒地这么说了。
两人穿过废墟『城镇』,走向中央的高塔。
不久来到一间小小的小屋。和其他住家一样,是用废料盖的工棚。但入口附近没有尘埃,从小屋背面还传来小型发电机的低沉运作声——有人在。
直人随便敲了两、三下门,扯开嗓门说:
「请问~有人在家吗~!我有事想请教一下~」
从门后传来说话声回应。
「……是谁啊。来做什么?」
那是沙哑至极的老人嗓音。
「我们是迷路路过的人。想问您怎样才能回去上面。」
「………………」
经过相当长的沉默之后,老人说了:
「……门没锁。可以进来。」
直人和琉紫面面相,然后下定决心缓缓地开门了。
一进门就发现,屋内就如同外观那样狭窄拥挤。
天花板很低,光线昏暗。疑似用废料做成的架子排满整面墙壁,杂乱地塞满旧书与纸张。视线稍微往旁边转,就看到简单的厨房与小小的床。这是一间足够一个人独居的住家。
然后房间中央,在灯火齿轮的灯光照明下,可以看到一名壮硕老人坐在摇椅上的身影。
他的肩膀很宽,骨架很壮,在枯槁的皮肤下,经过锻链的肌肉覆盖全身。
不管是蓬乱纠结的头发,还是包住下巴轮廓的短胡须,都是接近灰色的白色。不过那个颜色让人联想到丰富的阅历,更胜于衰老的印象。
老人用手肘靠着摇椅的扶手托着脸颊,目光如炬的铁色眼眸看着进入屋内的直人与琉紫。
他敲了敲大腿上阖着的厚本精装书,同时说: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
「啊——这个嘛,不小心就,呃~」
直人含糊地支吾其词,琉紫从一旁接口:
「我们从都市底部坠落了短短三万零四百二十五公尺的距离来到这里。」
「对对对。呃……总之,就是那种感暨?然后,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回去呢,可恶。一切全部都是那个叫玛莉的地雷女害的,臭瘟神。」
老人似乎充满疑心地看着两人,最后缓缓地摇头。
他佣懒地呼吸一口气,告诉两人:
「……回不去上面的。」
「啊——就不能想想办法吗?要知道我身负着赶快回去救昂克儿这个女生的使命喔?」
「这里是已经被放弃的地方,所有东西都搬空了。就剩下我以及少数生产设备而已。通往地上的升降机已经停用了。」
「那就再启动一次就好啦——倒是老爷爷,你能不能动作快点!在我们拖拖拉拉的时候,昂克儿会——!?」
直人突然一口气喘不过来。他眼前发黑,脚站不稳。琉紫扶着差点倒下的直人身体说:
「直人阁下。虽然这里确实有空气,但氧气浓度极其稀薄。就算直人阁下已经从人类毕业、是等同于神明的存在,但目前还是人类,尚未进化成没有氧气也能生存的高次元生命体,因此最好再冷静一点才能够免于一死。」
「会、会死吗!?」
直人受到打击而瞠大眼睛。
琉紫温柔地抚摸直人苍白的额头,继续说:
「……上课后辅导,被玛莉小姐极其自作主张的个人因素拉来三重,就这么侵入军事设施,与昂克儿交战,坠落了三万公尺以上的距离,在稀薄空气中持续行走——直人阁下这种限定发挥在变态欲望上、尤其是发挥在对人偶的爱方面、超乎常人的行动力已经充分感动了我,还请您稍事歇息。」
「……既然要让他休息,就让他睡那张床吧。」
老人这么说。
琉紫不发一语地看向老人以后,轻轻点头了。她抱起浑身无力的直人,搬到房间角落的床上让直人躺下。
确认直人直接睡着以后,琉紫重新面向老人——
「那么,换我代替直人阁下发问。」
「……」
「您是哪位、在这里做什么,这些我完全没有兴趣。但是直人阁下有该做的事,我则有义务用上我所有机能完成直人阁下的心愿。而且这个地方对健康也不好——」
随着琉紫淡淡地陈违,她的裙摆出现黑色镰刀。
刀尖有如盯上猎物的蛇般弓起。
「该怎么从这里回到地上,请您尽速提供情报。我会以我所有的知识与能力问出答案,就算要带给您世上所有的苦痛也在所不惜。」
「原来如此,你是Initial-代号Y系列吗?」
——镰刀飞驰。
黑色镰刀的刀刃不偏不倚地抵住托腮的老人的脖子。
「真是替主人着想。」
老人苦笑吐气。尽管处于随时会被取下首级的状况,从他的眼神却看不到恐惧。
琉紫问道:
「您究竟知道什么?」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简单说就是你们与『那个』交手之后活了下来,掉到这一层吧?而且毫发无伤——能这样的自动人偶就只有你们而已。」
「……」
「听说日前在京都为了回避抹消,布列格家的千金大显身手。我猜,你就是传闻中她所拥有的壹号机吧?」
琉紫不回答,金色眼眸警戒地眯起。
「既然您知道这么近期的事情,看来您不是在人生路上失败、自以为是隐士的家里蹲呢。」
「那个说法也不算错。我的确是失败者。」
老人继续说:
「通往地上的升降机是真的停止运作。虽然只要输入动力就能运作了。」
「那么,就请你那么做。」
琉紫这么命令。
老人则是保持微笑,告诉她:
「只要你愿意听老人家聊几句话,我就这么办。」
●
「——于是我们就这样回来了。」
直人这么总结。
为了避雨,四人回到玛莉与哈尔达在无人旅馆借用的房间,互相交换情报。
先听直人说法的玛莉茫然地说:
「这么说来,原来你当时并不是打算送死吗……?」
「嗄?送死?我吗?为什么?」
直人一愣,玛莉就支支吾吾地说:
「没有啦,就是,我以为你是要牺牲自己掩护我们……」
「你在说什么?」
直人立刻断然否定,继续说:
「就说了我只是想阻止昂克儿而已啦。应该说我怎么可能为了救你这种地雷女而选择送死?哪里竖起这种旗标了?要是我死了,不仅琉紫会伤心,也救不了昂克儿,就常识判断,谁都没有好处吧?我说玛莉,你该不会……是笨蛋吧?」
「————」
换来直人的怜悯视线,玛莉气得浑身发抖。
「……不过,说得也是。」
哈尔达小声呢喃。玛莉听到这句话,转头发出宛如从地狱深处响起的声音问他:
「哈尔达……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早就发觉了吧……?」
「不,我之前并没有确切证据喔?」
被瞪的哈尔达摇摇头,继续陈述:
「实际上,掉到大深度地下层会死是毫无疑问的事情。只不过,这个小子会挺身救大小姐这件事教人存疑也是事实。」
「既然这样,为什么——」
「这种话,当时的你听得进去吗?除非实际确认直人还活着,不然这种话连安慰都称不上吧。当时我认为说了是火上加油,于是选择沉默……」
「——」
玛莉沉默,然后心想。
当时的确是有想不通的疑点:哈尔达对直人他们掉下去这件事莫名冷静。但玛莉以为,那是他身为退伍军人经过充分训练与实战锻链的士兵精神使然……
玛莉懂了。
也就是说,只有玛莉一个人像小丑一样起舞。那些绝望、苦恼、眼泪、呕吐、磨损的心、认真面对眼前事态的反复思量,这些全部——全部都是乌龙的误会、滑稽的独角戏。
——好,杀了他们。
玛莉这么静静地下定决心。
除非把所有相关人士沉到地底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然就无法挽回自己粉碎的尊严……!
「你们几个……」
玛莉幽然地站起身。
然而,但是,直人无视眼前的玛莉,在地上摊开地图。
然后他说:
「总之,先不管这件事,我们去东京吧。」
「——咦?」
听到直人的话,玛莉停住不动。
玛莉还没说出自己这边得到的情报:包括滋贺区遭到抹消的真相、三重与东京的对立、以及现在随时会发生战斗的情势。
可是为什么却——察觉玛莉的视线充满疑问,直人回答:
「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昂克儿护卫那个巨大兵器,然后昂克儿本来在东京对吧?既然这样,动起来的那个兵器的目的地就是东京——我是这么想的,不对吗?」
「是……没有错。」
玛莉半是目瞪口呆地叹气。
她已经渐渐习惯这种事:他的思考总是径自推演,完全无视于细微末节的证据或状况。
「……那么,你去东京想做什么?」
「嗄?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去救昂克儿啊。听到那么可爱的自动人偶在『求救』还能说NO的家伙,神经有毛病啦——太离谱了啦——」
……这家伙果然是笨蛋吗?
玛莉揉着急剧疼痛起来的太阳穴说:
「……你们刚从地下回来可能不知道,那个兵器打算袭击东京喔?」
「这个嘛,毕竟那是兵器啊?我想也是有那种目的吧,所以?」
「『所以?』——你这个人实在……」
「就说了,昂克儿在向我『求救』喔?不然就顺便阻止那个巨大兵器。救出昂克儿、打爆巨大兵器。这样一切就会圆满收场了吧?顺便再揪出幕后黑手或最终头目,反正那类的也在东京吧。就把他们统统抓起来解决掉不就好了?」
「…………」
玛莉深深叹气,摆出一张臭脸。
哈尔达从旁边插嘴:
「……我跟你说,直人。讲起来容易,实际该怎么做才是问题。我们有办法阻止那个动起来的兵器吗?」
「所以接下来才要思考方法吧。」
直人不以为然地这么说。
哈尔达摸摸下巴,淡淡地继续说:
「东京正集结『军方』,三重正启动巨大兵器。就我的预测,大概会是三重先发制人吧。所以在东京严阵以待是不错,但这些家伙一旦在东京打起来,东京会遭殃的喔?」
直人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
「那么,就来思考不会导致东京崩毁的手段。」
「这么一来,不光是巨大兵器,连东京的『军方』也会变成敌人喔。」
「那帮人本来就不是自己人了。只要妥善利用就好了吧。」
「这么一来,这次换——」
「够了!吵死人了!全部一起设法解决不就好了吗!」
直人激动地大叫了。
他朝哈尔达与玛莉宣泄想法:
「不管罗哩罗嗦地讲再多道理,结果要做的事都一样吧!至少不管何方神圣说了再有道理的话,我就是一点都不想放弃昂克儿,怎样!要是敢妨碍我,就连大总统我都把他大卸八块!」
「————」
玛莉无法回答,直人继续强调:
「所以?结果你们到底想怎么做?如果只会罗哩罗嗦地列出『办不到的理由』夹着尾巴逃走,那才是连笨蛋都会做的事情吧!你说啊!?」
他宛如挑衅的语气,惹得玛莉情绪沸腾。
一回过神来,她就已经怒吼反驳了。
「——不要小看我!」
翠绿眼眸染起火焰,她顺着冲动大发豪语。
直人与玛莉对峙,面对面互瞪。
「你在对谁说话?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谁理你啊,呆子!你『现在』是只会讲丧气话的扫把星地雷女吧!」
双方一步也不退让。
灰色眼眸与翠绿眼眸之间迸出火花。
「明明就没有具体想法,就不要一厢情愿地痴心妄想!」
「『现在束手无策——。如果这就叫作具体想法,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
「嗄?你说谁束手无策了!不要擅自决定!」
「哦,是吗?在我看来,你从刚才就一直这样找借口喔。」
玛莉激愤地伸出双手,抓住直人的胸口。
「————」
她正要破口大骂,却把话吞了回去。
玛莉近距离看着灰色眼眸。
从他的眼神明确感受到失望之意,玛莉顿时激动得身体发烫。
屈辱使肩膀发抖。激愤灼烧内心。
被骂嚣张是无所谓。吵架的感觉也很新鲜。表达敬意可以免了。恶言恶语则是是彼此彼此。
但是,尽管如此,绝对——
唯独不能忍受被这家伙怜悯——!
就在这瞬间——
宛如划破黑夜的雷光般,记忆重新涌上心头。
「我——!」
自己曾经像这样,和这家伙互瞪,然后说过一句话。
那时候曾感受到的、深信不疑的、然后竟然不小心忘记的话语。
那是界定了玛莉·蓓尔·布列格这个人的,唯一一句荣耀的话语。
翡翠眼眸炯炯发亮,玛莉呐喊出来:
「——我认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直人则是稍微展露一抹微笑,同意她:
「——没错。这样才对,不然你就只是『普通的』地雷女吧。」
玛莉突然发噱笑出来了。
「呵呵……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眼前的直人、哈尔达、琉紫都呆若木鸡地看着玛莉,玛莉却不怎么在意。
怎么会这样呢。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自己居然直到现在这一刻才想起。
玛莉说了:
「来确认吧——你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喂。」
「——同时是比我要有救得多的笨蛋。」
玛莉立刻插入这句话,然后吐气。
琉紫从一旁夹杂吃惊地对玛莉说:
「你竟然难得说了让人全面赞同的话——你是撞到头了吗?玛莉小姐。」
「是呀,感觉就像是被铁锤打到头一样。笨蛋还真不错呢。」
玛莉开心地、愉快地放松姿势耸耸肩。
——玛莉同意。
人类这种东西或许就像琉紫说的,只不过是笨蛋。
世界或许就像自己不小心吐露的丧气话那样,根本没有价值。
可是,那又怎样呢?
「简单说就是世上只有笨蛋。统统都是不合理、不讲理的任性生物——尽管如此还是要爱你的邻人,话是这么说的,对吧。这个破破烂烂的世界或许根本没有什么价值,但确实有意义。」
这是因为,虽然价值由他人认定,但意义却是靠自己去认同。
所以凡是人都是为了寻找自身诞生的意义而活。
——至少,见浦直人并没有弄错这件事。
玛莉告诉直人:
「OK,你说得对,去东京的确不错。我们就同时对上三重和东京,然后将一切加以逆转吧。」
「虽然我不清楚你想做什么,不过要救昂克儿这件事,我是不会退让的喔。」
「我知道啦。不会偏离目的。你要救昂克儿,我要拯救世界。想做就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哈尔达插嘴:
「喂喂大小姐,我很高兴你恢复精神,但你想做什么?」
「那选用说。就是什么都做喔。」
——没错。没理由要贴心地选择正当手段。不管本身有没有余力,玛莉都不会承认那种义务。
「误会可大了喔。我们不是正义使者——是恐怖份子吧。」
玛莉的思考以猛烈速度开始运转。
少女的娇小身躯随之散发出危险气息。
「我要反省——至今的我还不够豁出去。」
玛莉用力握紧拳头。
直人见状,退避三舍地小声说:
「奇怪……我该不会推了危险人物一把吧?」
「你放心,直人。多亏你从背后推我一把,我们将得到昂克儿喔。」
「我会尽量推。要不然我就开车从你背后撞下去吧,包在我身上。」
直人以光速改变态度。
哈尔达望着这幕,嘴角抽动。
「虽然我不晓得你们想做什么……不过看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玛莉点头说:
「那选用问吗?就是要做不好的事喔。」
玛莉对着嘀咕的哈尔达微微一笑,重新面向直人。
「那么直人,让我问你两个问题就好。」
「呃思。虽然我只有非常不好的预感,请问是什么问题?」
只见玛莉在眼前竖起食指:
「首先第一,从你的口气听起来,你好像认为有办法阻止昂克儿,事实上真的办得到吗?」
「办得到。」
直人二话不说地回答。
但琉紫反驳他:
「……恕我直言,直人阁下,能够战胜那个孩子的机体——」
「没这回事,琉紫就办得到。不必我说也知道,我不会让琉紫坏掉,也不会破坏昂克儿。依照昂克儿的请求,救昂克儿。这点是绝对的。」
「没错。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罗。」
玛莉不问根据,换问第二个问题。
「下一个问题,琉紫和昂克儿。为了平安保住两人,你愿意做到什么地步?」
「那选用说。我什么都愿意做。」
玛莉歪扭嘴唇一笑。
「——哈尔达,你听到了吧。录音了吗?」
「喔,是录了……」
「你说你什么都愿意做吧?你说了,你说了喔,既然说了就休想反悔喔。」
玛莉来意不善地逼近,直人稍微退缩,同时说:
「呃、呃……这个嘛,只要琉紫和昂克儿都能够平安得救,嗯,我什么都愿意做。只不过要我去死就PASS了。琉紫大概是不会同意的。」
直人这么回答,琉紫露出充满敌意的眼神,像要掩护直人似地走向前来。
「——当然,假使玛莉小姐期望直人阁下死亡、或是濒临死亡的状况发生,请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这次玛莉小姐思虑欠周地连累直人阁下,险些害直人阁下丧命,关于这件事,我也有一点想法——」
「请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死的。一个都不会,一个都不会的。」
玛莉放松肩膀的力量然后苦笑。
「就只是……这个嘛,直人。你的课后辅导下次预定上什么?」
「咦,上现代史,怎样……?」
「是吗?那么这样正好。那本教科书,等你回去的时候应该已经改写,已经没必要学了。」
「……嗯?」
「我要让你留名教科书。头衔大概是史上最凶恶的恐怖份子,懂了吗♪」
「我问你。」哈尔达插嘴:
「卖关子卖了半天,结果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呢,大小姐?」
接到这个问题,玛莉面带笑容地回答:
「答案很单纯喔。」
她呼吸一口气。
「就是抢在三重的巨大兵器之前袭击东京喔。」
等三人理解自己所说的话以后,玛莉继续说:
「根据我方收集的情报,与刚才你说的话,我大概猜到那个兵器的运用方式了。虽然如何将那么巨大的兵器运到东京,这点还是疑问——」
纵使具备再坚固的装甲,以那个体积在地上行进,将从三重到东京一路造成破坏,所到之处无一幸免。
到时候就不单是东京的问题。行进路线上所有『军方』都会展开迎击,要是战况失利,他国『军方』也会出动收拾局面吧。
重点是,即使是再强大的兵器,以那个体积,移动速度不会快到哪去。只要趁那个兵器停留在某都市上时连同都市一并抹消,那个兵器应该就会毫无招架之力地遭到击沉。
也就是说——玛莉做出结论:
「那是在地下移动的兵器。之所以在地下建造,不光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个机棚本身同时也是直接连结大深度地下层的起降坪喔。」
那同时正是三重『军方』的胜算来源才对。
可以想见在大深度地下层不可能布署军队。
因为从一开始就没人料想到会有在地下移动的兵器。
一旦从地下遭到奇袭,不管『军方』在地上集结再多兵力都毫无意义。届时要不直接破坏都市,要不甚至是挟持东京全域的中心支柱当作谈判筹码都有可能。
「所以,我方要先发动恐怖攻击。」
「可是,恐怖攻击具体该做些什么?炸掉国会议事堂吗?」
直人面有难色地这么说,玛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
「笨蛋,做那种事没有意义吧。我的想法是要干一票更大的——我们要配合时机,控制东京的一座区块喔。」
「意思是……就像京都那时候那样吗?」
几个月前,为了拯救京都,直人与玛莉两人支配中心支柱的记忆犹新。
直人确认是不是要再做一次同样的事,玛莉点头。
「没错。这样就能够先疏散居民,而且只要放出假情报引诱,就能够诱导『军方』乃至于东京的『指挥部』。这么一来,军属技师一定也会发觉在地下前进的兵器才对喔。再来只要交给那帮人……输赢可是攸关到面子问题。」
「虽然想再研究一下细节……不过我大致了解你想做什么了。」
哈尔达这么插嘴。
「可是啊,大小姐。要实行这个计划,人手有点不够喔。而且也没时间从长计议,要是这样直捣黄龙从中作梗,不管哪方阵营都不会忽视我们吧。最糟糕的情况,昂克儿或许会找上门来。」
「虽然我正是期待这点——不过,没问题的。」
玛莉微微一笑,耸肩说:
「我想你或许知道,我可是有非常多可靠的朋友喔?」
「——摧残孤僻少年的心很有趣吗?」
听到玛莉那句话,直人乖僻性情发作,这么嘀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