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海浪声静静地渲染开来。
这里是有明区——面向外壳海的东京港湾都市。
从外缘覆盖有明区而建的港湾设施,配合缓缓旋转的有明区,以完全相同的速度反向旋转。这个地区从旧时代就被称为御台场。
御台场一角,因为连日骚动而杳无人烟的港口,一间宛如仓库的船坞。
那里是事前设定的作战结束后会合地点,现在——
「——昂~~~~克儿~~~~————————————!」
直人彷佛世界末日来临般的凄厉叫喊声响彻船坞。
这也难怪。
眼前是失去手脚、剩下的躯干也伤痕累累的昂克儿。
直人抛下手上的东西,扑向安放在大平台上躺卧的昂克儿。
从背后窥看情况的玛莉,也不自觉脸色苍白地倒抽一口气。
——损伤非常严重。
不管再怎么委婉地形容——都是『重度损伤』。
换作是普通自动人偶,会毫不犹豫地报废。考虑到修理这种损伤的工夫和时间,干脆做一架新的还比较划算——如果是普通人偶的话。
玛莉看向直人。
手发抖地触摸昂克儿的直人轻轻地点头。
「……不要紧。真的、勉强、没有受到致命损伤。昂克儿的构造,我连一根导线的位置都记得,凭我——和玛莉……一定修得好……啊啊……」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直人虚脱地瘫坐下来,玛莉也同样由衷松了一口气。
然后忽然间——玛莉发觉自己不知何时不再觉得步女难以应付。
就在玛莉不禁不知所措时,直人抬起脸对琉紫说:
「……谢谢你,琉紫,谢谢你帮我阻止昂克儿。」
琉紫优雅地行礼回答:
「我身为侍从,这是当然的。再加上,这是为了妄自菲薄的妹妹。」
「我也会修好琉紫的……做姊姊真辛苦呢。」
——听到直人的话,琉紫静静地惊愕着倒抽一口气。
制止昂克儿时,在『八束胫』内部进行破坏的琉紫自己也同样受到不小的损伤——但琉紫之所以惊愕,并不是因为直人耳尖地听出了这点。
——至高无上的主人断言一定会亲自修好——琉紫对于主人的『进一步成长』,感受到了更甚于自己能够被修好的喜悦,她再度行礼。
「……对……不起……」
就在这时,在直人怀中——昂克儿发出微弱的声音。
听到断断续续、夹杂着杂音的说话声,直人皱眉,玛莉也往下移动视线。
在两人开口前,昂克儿继续说了。
「……昂克儿……没办法、破坏……明明……只有这点用处……」
——歼灭敌方、破坏一切,明明是自己唯一的存在价值。
违背主人的命令,擅自行动,最后——甚至连破坏都办不到。
看到小小少女这么诉说的眼眸——玛莉反射性地产生一个念头。
直觉抢在理性之前大叫:不对。那个认知绝对是错的……
「……我想要……命令……」
摇曳的红色眼眸,彷佛强忍着泪水般看着直人、以及玛莉。
她的话语和表情,就像是面对着无法挽回的过错,因而困惑、混乱、流泪的小孩子。
想要的不是指示或命令——而是惩罚。弥补过错的方法。
不知道直人是否理解这点,只见直人立刻开口。
「好,那么这是命令。昂克儿——」
直人这么告诉她:
「你可以抬头挺胸——说『我很努力了,我想要夸奖』喔。」
——昂克儿睁大了眼睛。
困惑的红色眼眸游移不定,看着琉紫。
琉紫就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表示肯定直人的话。
受伤的少女喘不过气地低声说:
「……昂克儿……很努力了……?」
「喔!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比昂克儿更努力的孩子了。」
昂克儿大口喘着气。停顿片刻以后,那双眼眸这次看向玛莉。
她以颤抖的声音发问了。
「……妈妈……也……准许昂克儿……要求夸奖……吗?」
「————」
瞬间,玛莉顺从内心深处涌上的冲动,走近昂克儿。
然后发觉到——
——她已经不再排斥这名少女叫自己『妈妈』了。
玛莉伸手触摸昂克儿的脸颊,感受受伤的人工皮肤触感,然后就这么把手环到她脖子后面,像抱婴儿般搂近昂克儿。
耳朵听到了心脏的声音。
她对于居然一度把这个——不对,是把这孩子当成是一般的自动人偶、带来恐怖破坏的兵器——这样的自己感到嫌恶,甚至是令人作呕的憎恶。这么小的孩子凭着自己的意志,甚至不惜弄得遍体鳞伤,就只为了保护我们而战。然后,尽管已经确实保护了我们——却露出随时会哭出来的表情,怀疑自己可不可以接受夸奖。
那只是普通的人偶?没有心?谁管它呀。听腻了去死啦混帐。
「谢谢你,昂克儿……辛苦你了。你——很努力了喔。」
这么说完,玛莉苦笑起来,心想:虽然实在不愿意承认——
但现在不知为何能够理解直人——那个甚至向自动人偶求婚的变态所拥有的感性。
只是人偶。只是演算法——如果要这样分类,停止思考……
那么人类也——只是由蛋白质和生物信号组成的演算机器罢了。
如果要问是否有心——首先证明人类的心实际存在再说吧!
「…………咿……啊啊……呜。」
在玛莉紧抱的怀中,昂克儿流下一行泪。
直人一边摸昂克儿的头,一边却严厉地眯起眼睛说:
「还有昂克儿,你有严重误会。只有这点我必须教训你一下才行。」
「……唔……咦?」
「就是你说你『只会破坏』。昂克儿才不是那种孩子。」
直人说得毅然决然,昂克儿在困惑的同时想起来了——
——等回来以后,爸爸会教我——连我也不知道的我——
然后就如琉紫所言,直人说出答案了。
「昂克儿是懂得保护大家、带来欢笑、带来幸福、拥有笑容的聪明孩子。像这样的女孩子就算再强那也不是暴力——而是『力量』喔。」
——暴力与力量。昂克儿似乎不懂两者的差别,眨了眨眼睛。
玛莉听到直人的话,忽然想起来了。
「《Trishula》——破坏之神·湿婆的力量象征。三叉戟……」
这段记忆,让玛莉心想:直人应该没有这种知识才对。
在浑然不知中,就只是理解了——不对,是察觉了。
「破坏神的『力量』的象征,是『意志』、『知性』——以及『行动』。要三者俱备才是『正确的力量』,真正成为统治世界的三神之一……这是亚洲流传的古老神话。」
「所以昂克儿——你只能凭自己的意志行使力量,对吧?」
「啊……」
昂克儿喘息,睁大眼睛。
「昂克儿是善良的孩子、聪明的孩子。破坏的力量——是用来修复的力量。就像修理时钟需要先——『正确地解体』一样。那不是暴力,而是强大的能力。」
直人露出温柔微笑告诉昂克儿。
「琉紫也说过吧。姊姊的话要听喔?昂克儿是锚——是用来限制的力量。所以『Y』替昂克儿取了这个名字,对吧。」
听到这句话,昂克儿的眼眸摇曳了。嘴唇颤抖,不自觉发出声音。
昂克儿重新面向玛莉,然后战战兢兢地问:
「……昂克儿……不是坏孩子?妈妈……不怕昂克儿?」
瞬间——玛莉猛烈地感到自己很丢脸。
被看穿了——自己一直害怕这孩子的念头。一直把自动人偶少女当成机器、划清界线区隔彼此的心——全部都被看穿了。
——玛莉顺着感情,亲吻昂克儿的脸颊。接着移动双唇亲吻眼皮、红肿的脸颊、稍微翘起的鼻尖,发出藏不住情绪的呜咽声告诉昂克儿:
「我怎么可能、会怕你……!昂克儿——」
————…………
「小姐,你知道吗?所谓的赚人热泪场面啊,就算是电影,拖到十分钟观众就会腻了。」
听到这个说话声与敲门声,玛莉擦擦眼角,恶狠狠地转头了。
只见苦艾酒从半开的门探出头来敲着墙壁。
「差不多该进下一个场面了。比方说,如何从这里逃走的危机场面之类的?」
「——当然是搭船呀。会腻就不要看啦。」
「哦,那还真是可行。刚刚才进行过空中漫步,我本来还期待接下来会是海中漫步呢!那么——接下来的剧情,就是从港口悠哉地开船出去被打成蜂窝吗?」
苦艾酒讽刺地笑着——眼神却极其认真。
——我方脱离『天御柱』过了八小时。
凶恶恐怖份子逃亡的事实,已经众所皆知了吧。
陆路就不用说了,空路、海路——不,再考虑到那架巨大兵器出现的过程,就连大深度地下层都遭到封锁临检了吧。
要是有可疑船只悠哉地出现,就算不警告就直接击沉也不奇怪。
但直人代为回答苦艾酒的疑问:
「你放心。再过——四十六分钟?这片海域将偶然发生龙卷风,我们要一口气穿过『那中间』。」
「哦,那还真是可行。想出这个逃脱方案的是?」
「当然是直人呀,这种像疯子的想法。」
「也是啊,哈哈!不愧是小鬼,想法一流啊,我果然还是肛了——」
正要开黄腔的苦艾酒,被琉紫的镰刀打倒在地。
过了片刻以后,船坞的闸门打开了。
一艘白色远洋游艇从外海开进船坞。
船体相当大,厨房和房舱就不用说了,就连简易工作室都具备。
游艇四平八稳地停泊以后,两名男子下了船。
「……唉,果然还是人类型好。」
「嗨,玛莉老师,稍微来晚了。抱歉让您久等了。」
下船的是恢复人型全身义体的哈尔达与康拉德。
玛莉上前迎接两人,回答说:
「您千万别这么说,康拉德老师。这次真的承蒙您关照了……虽然发生很多事,害我差点轻蔑您。应该说,其实我到现在都还是耿耿于怀。」
玛莉半眯着眼说了。
但康拉德似乎忽略不利自己的部分,笑着说:
「不会不会。这次工作我也收获良多,实在充满刺激啊。」
玛莉含糊地笑了笑,接着看了哈尔达一眼以后问道:
「……不过话说回来,真亏您有办法取得替代的全身义体呢。」
「是啊,因为这次骚动,这个国家一时陷入了实质上的无政府状态。我弄到了不少东西喔?」
康拉德心情愉快地回答。
——收获良多。那不光是指经验或是这具义体吧——玛莉的笑容抽搐了。但是,总不能让哈尔达就这么连接着《玄武》逃亡。站在勉强拜托人家的立场,实在不好批评什么。
「和之前的义体比起来显得好粗糙,感觉很不踏实啊……脸也是——希望之后可以想办法改一下。」
边说边抚摸脸颊的哈尔达,五官和之前截然不同。
现在的长相年轻斯文,体格也似乎因为肌肉齿轮的差别而稍微瘦了一点。
共通点顶多只有光头。
再加上只有装扮还是太阳眼镜配灰色西装,简直就像是陌生人在扮演哈尔达一样突兀。
话虽如此——玛莉耸耸肩说:
「和布列格第八世代相比,不管任何现行义体都很粗糙呀。光是能拿到暂时替代品就很幸运了——而且你的长相已经曝光了,不要恢复原来的样子比较好吧?」
「说什么傻话。那可是从义体化前的脸,计算年龄增长变化后所打造出的脸。只是遭到通缉,怎么可以就这样舍弃啊,你把中年帅哥当成什么了。」
哈尔达不满地抚摸光头。苦艾酒从旁插嘴。
「话说回来,那具义体……没有我的份吗?我差不多想恢复成男人了。」
「你干脆就一辈子保持那样算了吧?」
「喂,小母狗——这具身体甚至连义体都不是喔!吓了一跳吧!」
苦艾酒这么吼回去,但忽然往下看向自己的胯下,说:
「——不过,坦白说我很中意胯下的宝贝,※外皮在紧要关头倒不是那么——」(译注:原文是ガワ,同人用语,本来是指变身型角色变身后的样子。)
「你放心,苦艾酒!我会随便帮你找个丑到爆的义体接上!我终于想起来了,眼前的脏东西!」
玛莉露出眉飞色舞——但好像随时会动手将苦艾酒全身解体的模样;苦艾酒别过眼去,环视周围。
「嗯——那么。既然逃走用的船、以及手段都明朗了,我可以提出最后的疑问吗——?」
这么说的苦艾酒,视线望着船坞一角。
受他牵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直到刚才都被放置在一旁的一名老人身上。
——比良山源内。这次一连串事件的——『真正』首谋。只有被斩断的手腕接受了粗糙的治疗,也没被绑着,就只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
「……我说,大小姐,为什么这个老头会在这里?」
苦艾酒与哈尔达流露出无机质的阴沉杀意。但是——
「咦?就说了要用锅子煮吧。不过用铁桶也可以,就从这附近——」
这么说的直人东张西望起来,玛莉无视直人,回答:
「是我在作战前拜托琉紫的。我想尽可能活捉主犯——」
听到这句话,哈尔达拍了一下额头。
他俯视端详着才十多岁的少女,说:
「……我跟你说,大小姐,虽然杀人会良心不安是正常的,但是放这家伙一条生路会有麻烦,这点你明白吧?」
没错——若要打造出同整件事都是出于单一组织犯行』这样方便的《恶》,留下证人会有麻烦。幸好——虽然玛莉并没有看得那么开——源内以外的旧滋贺『军方』的人都被杀光了。
既然如此——
「杀了这家伙就解决了吧。不然我来帮你处理好了?永绝后患地毁尸灭迹,这种事习惯了就跟喝杯茶没两样。给我十分钟,我可以让你选择六种死法,从轻松到折磨人的都有喔?」
……这就是『习惯战场』的人吗?看了稍微令入发寒的两名男子一眼,玛莉叹气了。
「……要我就那么烤死他,说我没有任何抵抗的确是骗人的——」
这么说完,玛莉表情严肃地看着直人。
半认真——不对,十分认真地寻找铁桶的直人发觉视线,转过头来了。
「……好吧,既然你要我说正经话,我就说了——」
直人停顿一下。
「首先,这个老爷爷就算留下活口也没问题。应该说——反正迟早会被杀掉。」
听到这句话,玛莉浮现疑惑的表情。
另一方面,哈尔达与苦艾酒,以及康拉德、琉紫都是一脸心领神会的表情。
「——原来如此。的确是那样没错。」
「要是闹出滋贺『军方』幸存者政变,麻烦的不只是我们而已。」
「不管做出任何供词,都会被当成我们的同党,经黑箱作业后处以死刑结案,对吧。」
「会更直接省事地将他灭口吧。完全不会有任何问题。」
听了三人与一机,以及最初给予提一不的直人的话,玛莉绷紧脸颊。
——心想:为什么这些家伙马上就冒出这么黑心的想法。
直人继续主张:
「如果要列出其他理由——这个老爷爷好像以我为目标,这是第一个。要是当时置之不管,就好像是让昂克儿和琉紫杀人一样,那让我很不爽,这是第二个。还有最后如果要勉强列出第三个——」
直人俯视着坐在地上不动的老人,说了:
「我认为这个老爷爷『背后』有某人主使喔?」
——什么……?
就在众人无不这么皱眉惊讶中,哈尔达代表众人发问:
「虽然的确是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但根据是?」
「咦,因为……像这种痛恨『Y』痛恨到脑袋出问题的家伙——不会特地利用『Y』的遗产昂克儿吧?而且也没用他引以为傲的电磁技术。」
听到这句话,众人倒抽一口气。
不光是玛莉,就连哈尔达及苦艾酒这种『习惯战场』的男人,都遗漏了这个事实。
假使昂克儿处于万全状态,要破坏『八束胫』根本是易如反掌——那是这名男子的矛盾行动中最矛盾的事情吧——?
承受视线的源内缓缓地抬起脸来。
白发与白胡须。在宛如白纸的脸色之中,只有铁色的眼眸充满憎恶之情、炯炯发亮地泛着泪光。
「——啊啊,了不起。」
他的声音冷漠,而且沙哑。
「你真的是到最后都这么了不起。『Y』——该死的神。」
直人厌烦地吐气了。
「这家伙有完没完啊……我有见浦直人这个名字啦。难道老爷爷真的是因为更年期障碍导致痴呆,所以在胡闹吗?」
「因为更年期障碍就毁灭世界还得了。」
玛莉冷眼吐嘈。然后俯视着源内,问道:
「……你始终都叫直人『Y』,究竟是什么用意?」
听到玛莉的疑问,源内缓缓地抬起脸来。
面对那双仰望自己的阴沉灰暗铁色眼眸,玛莉不自觉退缩。
「——玛莉·蓓尔·布列格。年少的天才钟表技师,布列格的至宝——你居然不明白,真是让人失望。」
「什么……」
玛莉低语,只见源内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他依序盯着在场的哈尔达、苦艾酒、康拉德的脸,说:
「……你们应该和『Y』共处过才对。我想你们目睹那种魔法、那种不合理,总不至于迟钝到没有任何想法才对。」
最后对上直人的视线后,源内断言:
「——这名少年不是人类。」
「不是吧,这个老头子到底在说什么啊。」
无视于迅速吐嘈的直人,源内继续说:
「——你们应该也看到了。这名少年轻易地将世界扭曲、改造的模样。你们真的敢相信……办到那种事的,只是普通人类、普通钟表技师吗?」
玛莉倒抽一口气。
哈尔达、苦艾酒、康拉德也同样板起脸。看过那超越神之领域的作业景象以后,实在无法把这名老人的话当成一派胡言。
「然后这座时钟机关之星,在我看来也只是满满的疑问。用齿轮重现世界这种事,人类不可能做到……!」
源内依然坐在椅子上,粗声粗气地继续说:
「不可能的存在,不可能的技术。就连这个世界是否真实存在都不确定,在这种状态下,我认为有必要让『Y』见识这份绝望与人的极限——要说动机,这就是动机。」
说完以后,源内整个人靠上椅背。
往下移动视线,看着失去的右手。
「……虽然结果是我输了……这就代表凡俗人类终究无法抵抗神吗?要杀我就赶快动手。这个世界终究是幻影,不过是那边那个自称人类的傲慢之神趼制造的虚构幻象罢了……我毫无眷恋。」
源内淡淡地催促。
他的声音与话语,冷漠、疲倦、彻底心灰意冷。
「————」
玛莉心想:或许——
如果是几天前——在秋叶原遭电磁脉冲攻击导致一切都坏掉时,或许就会同意这名老人的话了。
那份绝望,那份不信任感,产生整个世界都是幻影的错觉,如果是那时候——
——不,但现在玛莉明白。
那并不是错觉。
玛莉怀着这份确信与理解,开口说了:
「——你别开玩笑了。」
比自己的思绪还要强而有力的话语脱口而出。
源内抬起脸,阴沉灰暗的双眼充满对抗意识地瞪着玛莉。
但玛莉不再退缩了。
——世界的确是被『幻影』覆盖。
从地球剥去一层幻影以后,就是这座——『时钟机关之星』。
见浦直人只不过是听见世界再剥掉一层面纱后的声音罢了。
现在的玛莉清楚理解这点。
——世界容许矛盾。
常识、既有概念、现行理论——那种东西不过是覆盖世界的一层『幻影』。
至少在人类眼中看来,宇宙是半成品,物理学是不良品。
只要改变观点,琉紫的『虚数运动装置』、昂克儿的『永久运动装置』,都会毫无矛盾地成立,不会产生任何疑问。
那时,玛莉看到的世界——直人展现的,剥掉一层幻影的世界——一切都只是『自然』。
这个世界是幻影的同时却又真实存在——绝对不是方便的魔法。
就连本来以为是错的现行齿轮技术,都不是和玛莉所拥有的知识『完全对立的东西』。
差别就只是微乎其微、看似幻影的些微小事——
——正因为如此,玛莉断言了。她能够断言。
神奇的是,她吐出的话语,和那天源内听到的一样。
「如果你要自称丧家之犬,光会在这里抱怨,就随你高兴吧。你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是——」
听到这句话,源内的眼睛睁到极限。
玛莉发出锐利气息凑近盯着那双阴沉灰暗的铁色眼眸,说了:
「你的主词太自大了——你是经过谁的同意代表『人类』说话的!」
所以——
「不要把我们和你相提并论。我们并没有绝望。和你不一样。」
翠玉眼眸燃着宁静的火焰。
「就凭你这种擅自放弃的货色,不要决定我们人类的极限。」
玛莉这么宣言了。
她知道身旁的直人摆出了无畏的浅笑。
源内则是严肃地发出大彻大悟的叹息。
「……原来如此。原来『Y』是两个人啊。」
然后嘴唇歪扭成宛如嘲弄的神情,对直人和玛莉这么说了。
「不管你们这些家伙再怎么歌颂人类,我都不会认同——碰到极限正是人类的本质。不学会这点、不理解这点、轻易操弄世界的作为,怎么能够称为人的作为?」
源内看着两人的眼神依然灰暗。
「不管使出任何手段,哪怕弄得满身污秽泥泞,也要狼狈地灰头土脸着重蹈无限失败,争取微不足道的胜利,这才是『人类』——就算那不是自己的胜利也一样。」
说到这里,源内停顿一口气。
「对,比方说——那个人正是人类的模范。」
就在这时——
本来只听得见说话声的船坞中,响起大音量杂音。
「怎么回事——!」
众人惊愕地环视周围,马上发觉原因。
船坞装设的共振通讯器擅自启动了。
——有人从外部强制插入通讯。
然后在众人采取行动前,线路接上了。
『哈哈哈——我可以当作那个人是指我吗?源内先生——』
●
——是谁?
从通讯器传来的男子说话声,带给在场所有人相同疑问。
不对,只有源内浮现宁静浅笑,不发一语地望着通讯器。
玛莉看到源内的反应,成立一个假设。
但在玛莉说出来以前,说话声先公布答案了。
『喔,我是谁——说是「幕后黑手」就懂了吗?』
「——!」
玛莉差点不自觉叫出声。
幕后黑手——直人刚才提示的,源内背后的主使者。
但对方以这种方式接触我方,却是出乎预料。
对于难掩惊讶的我方,对方一派轻松地说:
『喔,对了!在吃惊以前,能不能先打开窗户一下呢?』
「……窗户?」
哈尔达狐疑地低声回应。
『这并不是圈套,所以快快快!要错过了喔!』
难以捉摸、乐不可支——但充满恶意的声音这么催促。
……再可疑也该有个限度。
虽然理解这点,但玛莉和直人交会视线——点头。然后迅速转身将旁边生锈卡紧的窗户锁打开,推开窗户。
散发海水味的风吹拂玛莉的脸颊。但是——
「没看到东西……」
就在玛莉这么低语时——
——粉碎夜空的轰隆声砰然响起。
玛莉差点被这阵巨响震倒,仓皇从窗户探身仰望天空。
轰隆声的来源——※突破音障的某种东西,在夜空留下银色轨迹。(译注:飞行物体加速至接近音速时,物体周围的空气因来不及散开而受到压缩,导致密度、温度突然增加而阻碍飞行的现象。另外,突破音障时会引发巨响,称为音爆。)
玛莉定睛捕捉到朝天际远去的机影。
——战术战斗机?
超过二十架战斗机组成编队,飞向万里无云的夜空另一端逐渐消失。
到底要去哪里……不对,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的战斗机……?
玛莉产生疑问的瞬间,幕后黑手回答了。
『如何,看到了吗?——刚才飞过去的是瓦诗隆的新产品喔!』
「什么……瓦诗隆……!」
玛莉从窗户转过头来,发出恐怖的声音大叫。下一瞬间——
——闪光照得夜空泛白。
几秒后,先前无法比拟的『爆炸声』撼动了大气、海洋与都市。
幕后黑手从通讯器发出愉悦的声音说:
『对——预想到这种情况所准备的对电磁兵器——那是其中一样喔!对手是半毁的「八束胫」,但目前除了你们以外,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项事实!』
透过这句话,玛莉理解了。
也就是说,刚才的爆炸声——是那架巨大兵器遭到瓦诗隆的兵器粉碎的声音。
『这是最棒的发表会!感谢你们的协助——咦?你说什么?』
通讯器的声音中断,接着马上响起恶意的笑声。
『哈哈,我要再三感谢你们。听说就在这瞬间,来自各国的洽询涌了进来!』
「你……!」
玛莉露出充满敌意的眼神低吼。
在电磁兵器威胁浮上台面的这个时间点,宣传对电磁兵器——
目的显而易见。
瓦诗隆暴跌的声望也将一口气回升……
日本收拾局面着手复兴之际,也将无法避免企业介入。
但那意谓着——
「你们——从一开始就是那个目的对吧!」
无法表现的愤怒,气得玛莉颤抖大叫了。
对电磁兵器?那种东西不可能刚好开发、刚好在今天完成。
未雨绸缪准备的东西?别开玩笑了——是『为此准备的东西』才对!
这帮人暗中操控政变、制造危机、一开始就打算以这种形式了结。对电磁兵器就是为此准备的!
为了推销自己的产品——就只为了这种事…
但幕后黑手发出强忍嘲笑的声音回应玛莉的怒吼:
『哈哈哈,怎么可能!承蒙您高估抬举,但我看不见未来。这只不过是将预想的好几个结果之一利用到极致罢了——然而……』
对方停顿一口气。
『就算看不见未来,你们的行动还是全在我的掌握之中喔?哈哈哈——』
——这家伙……
玛莉超越激愤,身体急速发冷——因恐惧而握拳颤抖。
我方所作的事——就连那种奇迹都遭到利用的事实——
但直人以锐利眼神瞪着通讯器说:
「你少用那种恶心诡异的声音扯那种显而易见的『谎话』了,大叔。」
『哦——?』
……谎话?玛莉看向直人。直人继续说:
「你们怎么可能预测得到我们至今的行动——全在掌握之中?如果被我们抢走昂克儿也在掌握之中,你们出手还真是大方啊?」
的确——玛莉吞了吞口水。
差点就要被这个幕后黑手的虚张声势骗过去了。
直人说得没错。既然这个男人派昂克儿护卫源内等人,明知道她具备那种离谱的战斗力,哪有理由放弃昂克儿?
「八成是想让首都崩落引发战争大捞一笔——?不对……」
直人打住话语转过头来,玛莉忽然想起几个星期前在京都听到的话。为了逼问情报而抓来的某个军属技师大叫着——
——『两年前在阿姆斯特丹,听说也是你们在搞鬼啊!』——
故意破坏中心支柱解析技术的传闻——该不会……
哈尔达从旁边感叹地低声说了:
「……原来如此。如果政变成功,就以支援者之姿提高声望;如果政变失败,就推销对抗浮上台面的电磁兵器的武器。顺利的话就让首都崩落,一边解析技术、一边引发战争,就可以贩卖兵器生意兴隆——还真是典型的混帐东西啊?」
『哈哈哈,您的夸奖是我的荣幸——我该这么说吗?』
哈尔达宛如诅咒的话语换来对方的嘲笑声,玛莉愕然了。
……那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出于什么想法,才能够干出这么下三滥的事情来?
到底是哪里的谁——瞬间,顺从直觉的玛莉大叫了。
「你——并不是瓦诗隆的人对吧——你是什么人!」
理性迟了一会儿才跟上这句叫喊。
这个自称幕后黑手的人,虽然听言谈像是瓦诗隆的干部——但不可能。
五大企业的影响力的确很强大。
本来,靠钟表机械运作的这座星球,既然钟表技术是命脉,掌握技术、利权的五大企业的力量,往往甚至超越国际区块管理机构。但是能够实行这种企图的人非常有限——就两层意义上来说。
一是相当于五大企业领导人的地位,以及——
二是不考虑到这等恶行会曝光之风险的——疯狂。
至少,像这种弄沉都市、解析其技术、诱发战争的勾当,就算是瓦诗隆也不可能实行。
就算能够容忍这种恶毒——考虑到目的曝光时要承担的风险,这实在不是身为经营者能够同意实行的事情。
但自称幕后黑手的人以戏谵的口吻回答玛莉的问题:
『哈哈哈——我是什么人吗?我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毕竟我平常几乎没有机会自我介绍。』
幕后黑手非常愉快地这么说了。
然后抢在玛莉再度怒吼之前,这次换幕后黑手这么问了:
『话说,我才要问——知道外界是怎么称呼你们的吗?你们压制皇宫的影像流出后短短十二小时,如今世界已经没有人不知道你们了——』
幕后黑手发出意有所指的笑声。
『——「Second Upsilon」。据说是「Y」再现喔!大家说,过去的「Y」拯救了世界,但这次出现是为了破坏——!哎呀,这名字实在帅气!像我这种无名氏简直羡慕得不得了喔!』
但是——说到这里,幕后黑手的语气转为平静,继续说:
『——「Y」终究是「比不上X」——你们不觉得那已经是过去的遗物了吗?所以,我就取更帅气的名字吧——』
这么说完,黑幕停顿了一下。
然后宣告:
『——我是「Ω」。是你们的同行,当然是正牌的。』
……玛莉将那个名字铭记在心——欧米茄。这八成是临时随便取的名字,但无所谓。
因为玛莉的灵魂诉说着,这家伙是我方必须打倒的敌人。
不理会玛莉那种决心,黑幕以装蒜的口气继续说:
『不过,你们就老套地当我们是「邪恶组织」就可以了。喔,顺便补充一下,肆号机被抢走的确是很可惜,但终究只是一件兵器罢了。既然已经知道那是「即使打着『永远』这种广告标语,却终究还是有办法摧毁的东西」,我就已经没兴趣了。如果你不嫌弃那种古董的铁屑,就尽管收下也无妨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自称欧米茄的家伙这么笑着打滚——充满无止尽恶意的声音——
「——闭上你那张听了就讨厌的嘴,混帐东西!」
直人情绪激动地提高嗓门大骂。
然后不知为何瞪着天花板嘶吼。
「——你不要躲在那种地方罗哩罗唆废话连篇,有种就下来到我面前,当着我的面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我要一拳打凹你的脸!」
——一瞬间的空白,然后——
『哈哈——』
欧米茄笑了。笑得突如其来、尖锐刺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拖着宛如发狂的笑声,欧米茄表示:
『直到实际确认以前我实在无法置信,原来如此,你真的「聪得见」呢,直人小弟!虽然不是这样就无法说明,但没想到「那种力量」真的存在——哎呀,世界还真是有趣,可不是吗,直人小弟!』
听到欧米茄这句话,玛莉心想「糟了」,后悔莫及地深深懊恼了。
这家伙故意接触我方的目的、长篇大论讲个不停的理由——
就是为了确认我方的「王牌」——直人的特异能力!
欧米茄愉悦地继续说:
『抱歉说了过分的话喔,直人小弟。你真的非常耐人寻味。比起「天御柱」,你是我更想优先解析的对象。为了表示歉意——坦白说「永久运动装置」尚未解析完毕,实在舍不得放手的肆号机,就诚心交给你保管了。对不起,刚才挑衅了你。』
「开什么玩笑。昂克儿从开天辟地以来本来就是我的,去死吧!」
「直人!你为什么……!」
玛莉短促地发出怒吼。就算是不甘示弱,但暴露我方的『王牌』,怎么想都是失策吧。但是——
「……舱门关上了。」
「咦……?」
听到直人的唐突话语,玛莉闭嘴了。
只见直人依然朝天花板投以充满敌意的视线,表示:
「……在高度两万公尺附近盘旋飞行的静音大型轰炸机。如果是炸弹,琉紫的机动是有办法处理,但我听到的是类似昂克儿使用过的共振破碎炮的声音。」
听到那句话,玛莉瞪大眼睛。
「——共振破碎炮?怎么可能有射程两万公尺以上的共振破碎炮!」
那个射程是现行的——不对,是理论极限值的三倍以上。但是——
「那么就是类似共振破碎炮的某种东西吧?我能够断言的是那家伙的副声道。」
说到这里,直人呼吸一口气,依然厌恶地凝视天上,说:
「『猜猜我人在哪里,答对就饶命,答错就杀掉。』——就是这样。」
这句话的含义,让玛莉惊愕得喘不过气了。
荒谬——玛莉把正要不加思索说出来的口头禅吞回去。
就算再怎么荒唐、再怎么难以置信——既然直人这么说,就是这样没错。
然后,既然如此,也就是说,我方刚才——
险些被杀掉,在千钧一发之际——『因为对方放过一马而捡回一命』。
恐怕是因为那样比较——『有利』。
因为留着不碍事——又能够加以利用。
就像在等玛莉做出这个结论一样,从通讯机响起嘲笑声。
『——漂亮,正确答案。真不愧是直人小弟!』
「居然,瞧不起人……!」
玛莉横眉竖目,气得声音发抖。难以忍受的屈辱使得血液冲上脑。
上次被人这样正面愚弄到这种地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彷佛就连玛莉这种气愤都被当成是娱乐一样,幕后黑手继续说:
『而且托你们的福,我也方便行动多了!亲爱的国际大规模恐怖组织Second Upsilon。还请你们表现得抢眼一点,以便我低调行事——但是,见浦直人小弟。我要先订正你两个误会喔?』
他停顿一口气。
『肆号机被抢走真的是在预料之内喔?防止京都崩落那件事,如果没有某种魔法的话就无法说明,因此我选了最上等的「诱饵」——哈哈,你中意就好,虽然那的确是很宝贵的筹码,却是值回票价的投资!』
听到那句话,玛莉的背脊打了寒颤。
那也就表示——
对方是真的——以直人为目的,引诱直人上钩。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设计到何种地步?
『第二——答对就饶命、答错就杀掉……虽然你的确说出了正确答案——』
但那股寒意因为接下来那句话,这次转变为明确的死亡恐惧。
『——除了答对的人以外,死了也无所谓喔?』
「——!快趴下——!」
直人凄厉呐喊。
玛莉不加思索地照做。在快速滑动的视线范围中,确认哈尔达、康拉德、苦艾酒也同样趴下。
没趴下的是准备应战的琉紫与——浮现浅笑的源内。
而源内的头颅——爆炸了。
「——!」
脑浆与血花四溅,铁锈味扑鼻。
慢了一拍以后,从远处传来枪声。
……遭到狙击了!
玛莉咬牙,直人露出焦急的表情转头。
不妙——玛莉心想。第二发要——
「………………?」
第二发没来——?
●
能够将有明区港湾设施一览无遗的某摩天大楼屋顶上。
「唉……没想到居然能够捡回一命。看来我的幸运还算有点用处吗……虽然我想这毫无疑问是薪水份外的工作。」
唐泽耍嘴皮子,轻轻地扭转插着的工具。
铿的一声,发出精细零件坏掉的声音。
接着是齿轮空转的声音,眼前二轮车尺寸的机械就此静止。
这台机械具备黑色整流罩与长枪身,隐约散发出暴力的气息。
——是暗杀用的狙击机械。
从薄薄的装甲缝隙间插入工具破坏AI的唐泽,一边大口叹气,一边宛如抱怨般低声说:
「……应该说,这根本就是薪水份外的劳动吧……算了,就当成是以前受过的『恩情』的利息。而且玛莉老师似乎也平安无事……唔!」
唐泽小声呻吟,按住腹部。
暗红色的血从按住的指缝间接连滴落。
「……这还真是……去申请职灾给付的话会不会拨款下来啊……想也知道不可能吧,哈哈————我的职场太黑暗了,不是人待的。」
虽然唐泽勉强击退刺客,却没办法毫发无伤。
右手骨和肋骨断了好几根,腹部中了两枪。
就唐泽自己预估,是完全康复需要一个月,不折不扣的重伤。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伤势没有严重到需要义体化……但不赶快接受治疗会有生命危险。
拖着这么重的伤,不由得呼吸紊乱的唐泽转身离开。
「得好好想想……下次要跳槽去哪里……」
这次自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虽然一度击退刺客,但同样的幸运恐怕不会持续太多次。
得尽快藏身隐瞒自己的存在——或者是需要某人的庇护。
目前暂时有指望的是……对,就去找那个皇女殿下如何?有漂亮能干女性的职场是开心的,这是在『技师团』时得到的经验。
「玛莉老师他们……我想不要紧吧。对方是以我这种小角色为对手都搞不定的货色。老师他们怎样都有办法摆平的——哦,好险。」
将差点远去的意识拉回来,唐泽微笑了。
随之把涌上喉咙的血块吞下去。
「啊啊,可恶,果然是重伤……找地方跳槽以前,最近的密医是在……嘿咻。」
拖着受伤的身体,唐泽消失在东京的黑暗之中。
●
太阳即将隐没在地平线另一端。
在夕阳染红的海上,玛莉躺在游艇甲板的摺叠椅上。
气温很暖和,不时吹来的海风很舒适宜人。
隔着太阳眼镜往上看,满天晚霞横亘着『赤道发条』的影子。
脖子稍微往旁边转,就会看到在船边垂钓的男子。
玛莉对着男子的背影呼唤:
「哈尔达,可以帮我拿果汁吗?」
「来了,柳橙汁好吗?」
玛莉一点头,哈尔达就头也不转地从脚边的冰桶取出罐装果汁,往后一抛。
果汁描绘着抛物线飞过来,玛莉在空中接住,拉开拉环。
发出令人为之松懈的噗咻一声。
玛莉一边品尝冰凉香甜的果汁,一边打开放在边桌的共振收音机的开关。
收音机的扬声器,传来带着杂音的新闻报导。
『——再次播报「二·八事变」的消息。二月十日,袭击皇宫挟持星宫蓬子殿下,占据「天御柱」的犯人集团——通称「Second Upsilon」,目前尚未掌握他们的行踪。另外,目前研判这次恐怖攻击投入的巨大兵器极可能使用了电磁技术,世界各国纷纷采取行动,加紧采购最早投入对电磁兵器的瓦诗隆公司新商品……』
听到女主播播报的新闻,玛莉不高兴地从鼻子发出冷笑。
「结果如了那个混帐幕后黑手的意呢……」
「不光是那样。这下各国就取得对抗电磁兵器的技术了——形同默认彼此都怀疑对方藏有电磁兵器啊。」
哈尔达依然背对着玛莉,继续说:
「现在还好,等骚动平息以后,或许又会因为某件事引燃导火线。要是因此引发纷争,那帮人又会大赚一笔了。」
听到这句话,玛莉发出郁闷的叹息,改变收音机频道。
别的地方电台的节目,播出评论家的对谈。
『——也就是说,我认为就是蓬子殿下勇敢的行动,最终促成恐怖攻击失败。要不是「Second Upsilon l操之过急攻击「天御柱」,秋叶原区也就不会失控,导致巨大兵器自取灭亡了。』
『——说到蓬子殿下,据说在「军方」的攻坚部队救出后,也率先指挥坐镇,着手收拾局面……?』
『——对,没错。鲜为人知的事实是,蓬子殿下去欧洲留学时取得了二级钟表技师的执照。可以说就是因为有殿下指挥赶到的皇宫近卫队军属技师,迅速采取应急措施,破损的「天御柱」才能够如今仍勉强维持机能的吧。』
哈尔达发出乐观其成的声音说:
「那个皇女殿下好像进行得还满顺利的?」
「还好啦。平常是因为立场的关系,不然她本来就适合当上位者。」
玛莉点点头,回想中午听到的报导内容。
——据说破损的『天御柱』由赶到的『技师团』负责调查修复,除此之外的首都圈受灾区块复兴工作,也在其他主要国家支援下,顺利展开作业。
然后获救的蓬子受到宛如救国英雄般的待遇。况且政府因为这次事件而完全失去国民信赖,可以想见蓬子也将对政府发挥强大影响力。
得知挚友前途光明,玛莉提振心情,继续说:
「而且演技真不是盖的……她在访问时,将我这个挚友断定成『极度独善其身的利己主义、无法苟同的傲慢之徒』,让我有点沮丧就是了。」
「——大部分是事实吧。」
来自头上的吐嘈导致玛莉心情瞬间低落。
玛莉慵懒地起身,转头说了:
「由你说出口,我何止沮丧,连杀意都涌出来了呀——主犯直人小弟?」
顺着她转头的方向看去,身穿夏威夷衬衫配短裤凉鞋这种休闲打扮的直人——一脸彷佛疲惫至极的表情站在那里。
在他旁边,一如往常穿着礼服的琉紫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随侍在侧。
然后——
「啊,昂克儿!终于好了吗!」
看到从船舱走出来的少女——昂克儿,玛莉缓和表情招呼着她。
「啊,妈妈……」
缓缓走过来的昂克儿回以微笑。
本来失去手脚、连躯干都受到重伤的机体,接上了暂时的四肢。
果不其然——玛莉心想。
昂克儿本来的状态几乎等于重度损伤。
更何况她的机体使用的零件,每样都是从素材部分就脱离常轨的特制品——这艘逃亡用的游艇,不可能刚好载着有办法正式修理昂克儿的材料。
因此,目前昂克儿装上的是自动人偶用的『义肢』,是玛莉将之前连接哈尔达脑壳的《玄武》解体,撷取零件制作的。
但是,和因为玛莉已分解过好几次而记得设计图的琉紫不同,昂克儿的构造只有直人知道。
装上『义肢』、修复感觉器、复原到最起码能进行最低限度活动的程度——光是这样,就让直人这半个月都在船舱的工作室过活。
但尽管直人拚命加以处置——昂克儿似乎还是不习惯手脚,走路的动作看起来有一点生硬。
玛莉噘嘴说:
「——你也太慢了。你想让人等多久才甘心?」
「少开玩笑了……像这种连修理都称不上的应急处置,我本来就提不起劲。」
——对,那不是修理——是『不完全』的应急处置。
换作是以往的直人,就算想也绝对办不到这项作业。
以往就算能够修理成『完美的状态』,却绝对做不到「用替代品设法应急」这种灵活变通的技巧才对。
玛莉心想:老实说——
为什么那双手脚接上后能动?玛莉一点头绪也没有。
玛莉的确是做了理论上完美的代替品。这点玛莉敢断言。
但重点在于昂克儿本身,从奈米齿轮到拟真神经,统统都因为高温而变形、熔解。全身几乎没有任何正常的部分。再加上被源内射伤而导致的破损,但就算不计这点,修理应该还是极其困难才对。
但直人将所有方法试过一过,调校了那些扭曲变形。
发现脊髓圆筒受伤时,玛莉不自觉眼前发黑,但就连那部分的损伤,直人都用细腻的动作漂亮修复了。
这当然很花时间。凭直人的耳朵和开窍的技师技术,都还要花半个月。
但一般来说,那是不知道要花上几年的工程——
不,真要说起来,那真的是『有可能办到的事』呜……?
而且还不是在最新器材一应俱全的工作室。
而是在这种随海浪摇晃的游艇附设的『工作区』,连工作室都称不上。
就连玛莉都没有能够在同样环境、花同样时间、做出同样成果的自信——目前还没有。
但玛莉静静地下定决心——她迟早一定会迎头赶上。
然后,玛莉从摺叠椅站起来,跑到缓缓走过来的昂克儿身边,温柔地扶助她生涩的步行。
小小身躯穿着宛如伞状衬衫的白色衣服。
玛莉一捏起衣服表面,直人就警告说:
「啊,喂!先说好,绝对不许脱掉那件衣服喔!人工皮肤会——」
「不要把我和你相提并论,你这个变态——来,昂克儿,过来这边。在这边吹风很舒服,跟妈妈一起休息吧?」
「嗯,好……」
昂克儿微笑点头,玛莉抱住昂克儿的肩膀,引导她走向摺叠椅。
从半个月前……
玛莉对昂克儿的态度就一直像这样疼爱有加。
但是对此——
「咦——等一下,喂!你干嘛绑架我家的孩子!」
「嗄?」
直人突然大叫抗议,玛莉露出瞧不起人的表情说:
「怎么可能把昂克儿交给像你这样变态。这孩子就由我来教育成出色的淑女。」
「你有什么资格谈论淑女!交给你,就只会爆炸性地诞生出一个新的地雷女吧,开什么玩笑!」
「交给你和琉紫,就只是养出一只新的变态而已吧。你冷静想想哪个比较好。」
「不管怎么想,都是再多一个你才会对世界造成危害吧!——呜啊啊啊啊,但是我不想看见昂克儿变成那样的未来!」
直人因为自己说的话而抱头苦恼。
玛莉无视直人,将昂克儿抱在大腿上在摺叠椅坐下。
惊觉这点的直人向站在旁边的琉紫哭诉。
「琉紫——!亲权被玛莉抢走了!司法是怎么了,为什么将亲权判给母方!」
琉紫露出冷冰冰的眼神回答直人:
「恕我直言,直人阁下,就算宇宙颠覆,玛莉小姐都不可能是直人阁下的妻子。」
「呜哦哦哦哦哦!对喔——————!我的新娘是琉紫才对!咦,啊!这样就更说不通了,那家伙凭甚么主张所有权啊!」
「恕我重申,直人阁下,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不,慢着,等一下。琉紫,你怎么好像站在玛莉那边!」
听到直人的大喊,琉紫稍微思考,半晌以后摇摇头。
「——绝对没有那回事。但是,与其被妹妹横刀夺爱抢走主人,倒不如干脆——因为我这么想过,所以既然可以不必闹到那样就能解决,那这情况或许可行。」
「哎,不是吧!我们简直是鸡同鸭讲吧!昂、昂克儿!我和那个地雷女,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直人在苦恼中抛出疑问,玛莉也同样问道:
「当然是我对吧?对不对,昂克儿?」
「————呼咦……」
夹在直人和玛莉两人中间的昂克儿,摆出为难的表情。
看不过去的哈尔达傻眼地插嘴。
「喂,你们到此为止吧……居然问小孩子爸爸妈妈谁比较好,你们两个都是糟糕父母的范本。」
「「谁是爸爸妈妈啊!」」
两人异口同声地嘶喊。
昂克儿依然一脸为难的表情,迟疑地开口:
「……我喜欢,爸爸……」
「好耶——!」
「什么——」
直人摆出胜利姿势嘶吼,玛莉露出愕然的表情.
但是——
昂克儿接着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说:
「……可是,我也喜欢和爸爸在一起的妈妈……」
「「————……」」
「爸爸很厉害。妈妈和很厉害的爸爸在一起,就会露出笑容……昂克儿喜欢那样的妈妈。」
……………………
隔了漫长的沉默以后,直人毅然决然地抬起脸说了:
「——好,那么我们就来决定谁配得上昂克儿!」
「……咦?」
「能够将昂克儿和琉紫两人完全修好的那一方拥有亲权。你有意见吗!」
听到这句话,玛莉摆出游刃有余的浅笑。
「你是不是忘记了呀,直人小弟。昂克儿使用的零件——不,琉紫也一样,都是脱离常轨的素材对吧?你没有我的人脉和门路,有办法弄得到同等的素材吗——?」
「哈!——那么我也会想办法弄到的。所以,告诉我为此需要什么!」
「哼哼。」玛莉得意地用鼻子哼笑说:
「国际工学研究所等级的分子化合设备。这个在布列格本家就有,而且老家还保管了琉紫用的——从原子排列阶段逐步组成的备用零件……只要我说一声……就、有——啊!」
玛莉本来自信满满的表情一瞬间僵住。
「糟了——没有昂克儿的零件!唔……既然这样,就只能袭击老家的『工厂』了……!」
玛莉咬着指甲懊恼呻吟,「哼哼。」这次换直人挖苦玛莉地笑着说:
「这就表示机会平等罗!下一个目的地决定了!我们要袭击玛莉家——不对,等一下。为什么非袭击不可啊?」
直人愣怔地歪头,玛莉就受不了地说:
「你该不会以为我去拜托老家说『我变成国际通缉犯了,让我用一下家里的资产❤』,老家就会答应说『当然好』吧?你当我爸是笨蛋吗!一旦有了牵涉国际恐怖组织的嫌疑,对布列格公司将是一大打击呀。想也知道在我露脸的瞬间就会开枪了吧!所以要先发制人袭击呀!顺便还得去其他企业平白无故地砸场,以便伪装成无差别攻击……啊啊,难得有机会,就挑瓦诗隆好了——主要是迁怒。」
直人点头同意这个提案。他握紧拳头竖起大拇指。
「好,就是这个。就这么办!昂克儿就好好拜见爸爸的英姿!」
「妈妈会让没用的家伙切身体会到妈妈的威严的,你等着看喔,昂克儿♪」
「……?……嗯!」
昂克儿完全不理解事情脉络——
但是因为看两人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于是微笑点头。
哈尔达拍了一下额头告诉他们:
「我说你们几个……如果想搭这种破船去法国,先确认一下所在地好吗……方便的话也确认一下后面。」
听到这句话,玛莉厌烦地叹气了。
只见玛莉一边抱住昂克儿的肩膀抚摸她的头发,一边问哈尔达。
「怎样……?又来了?真的很缠人呢……这次是哪里的追兵?」
这半个月来已经遭到三次袭击。
虽然每次都将之击退,但这样持续下去差不多也要厌烦起来了。
听到玛莉敷衍的说法,哈尔达也随便回答:
「你说呢……现在是在孟加拉湾,缅甸、马来西亚、孟加拉——你觉得哪里好?」
哈尔达的言下之意是「随你高兴决定」,玛莉转头看后面。
视线那头看得见一艘高速驱逐舰,以及小型船舶型自动人偶笔直地追踪这艘游艇。速度似乎是对方比较快,转眼间即将追上。
「——那是泰国的海上警察喔?以前被追过,所以我知道。」
苦艾酒从甲板上的露台探身这么回答。
「喂喂喂……几乎都已经到印度洋上了,泰国的海上警察还要出动吗?……这下事情麻烦了。」
哈尔达摸摸光头苦恼呻吟,直人不以为意地问道:
「那是指我们?还是指政治问题?」
「政治——」
「那就没关系了。」
直人立刻断言,启动了本来是《玄武》搭载——现在装在游艇屁股的高热压冲击驱动炮。但是——
「喂,玛莉,我想到好主意了。我们把那艘驱逐舰抢过来吧。」
直人忽然笑容满面地这么提议,哈尔达摸摸光头问道:
「——你打算开军舰穿过印度洋吗?再怎么说那都太醒目了。简直就像足摇旗主张我们就在这里一样。」
「和明明没摇旗却一再暴露行踪的现在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吧。况且,我们并不是要穿过印度洋,而是要上岸喔。」
听到直人这句话,玛莉陷入沉思,哈尔达更加疑惑地皱眉。
只有苦艾酒浮现愉快的微笑。
「这个好,泰国是好国家喔——?女人既温顺又漂亮,而且还有所谓的第三性在喔?想必会非常欢迎『直子妹妹』吧?」
苦艾酒嘻皮笑脸地开黄腔讽刺,玛莉一边叹气一边说:
「……不过这提议的确不错。虽然很气人,但真的是好主意喔,直人。」
「哦?怎么,大小姐,有干劲了吗?」
「我的意思是要从泰国走陆路去法国啦。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变态。」
「从泰国走陆路?那是什么原理?」
直人歪头问眼神凶恶的玛莉。只见玛莉点头——
「就是Krungthepmahanakhon Amonrattanakosin Mahintharayutthaya Mahadilokphop NoppharatRatchathanihurirom Udomratchaniwetmahasathan Amonphiman Awatansathit Sakkathattiyawitsanukamprasit区喔。」
——并一口气说完。
直人皱眉头,看了玛莉一眼。然后问她:
「…………对不起,那是什么咒语?」
「是泰国的首都,曼谷区的正式名称。」
玛莉爽快回答,继续说:
「曼谷——-泰国的多重区块领域,以前发生机能不全的危机时,『技师团』曾经介入。当时为了辅助机能,与马来西亚、缅甸、越南、孟加拉四个邻国缔结了五区块间协定……简单说就是国境洞开,多了违法流通管道啦。在那里就有办法取得昂克儿和琉紫能用的零件,还可以从印度北上。」
「——政治真是匪夷所思……」
「总之,也就是说——」
这次玛莉浮现了极其凶暴的浅笑告诉直人:
「将船舶型自动人偶全郜击沉、将驱逐舰乘员全部打昏、然后强占驱逐舰,若无其事地开进泰国军港就行了。」
她大概是被直人荼毒了吧——哈尔达这么心想。
当然哈尔达不会说出口,因为要是说了不知道会换来什么反应。
「哈哈!事到如今我还是要不识趣地确认一下,你要在这种弹幕中当海贼掳获驱逐舰吗!你知道那玩意儿有几个炮门、里面又载了多少武装吗!」
苦艾酒尖声大叫,直人也同样高亢地回应:
「十五公分机关炮六门,巡航弹发射井十八门,乘员一百二十一人及飞行型自动人偶二十八架!——绰绰有余吧!」
「赞喔赞喔!真是太疯狂了!那么就将我方的船掉头——突击罗!」
苦艾酒眉飞色舞地操纵游艇回转掉头。
琉紫不理会这阵骚动,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开口:
「话说回来,玛莉小姐——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我只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是什么?」
「是。」点头的琉紫这么说了:
「不管玛莉小姐再怎么闹意见,昂克儿的主人都是直人阁下。因此昂克儿无法离开直人一定以上的距离,还请你注意。」
琉紫的提醒,让玛莉睁圆眼睛呼吸急促了。
眼前一阵晕眩,失望感导致意识远去。
也就是怎样?假使自己想拥有昂克儿——
「——就、就必须主动和这个变态待在一起吗!」
玛莉愕然地发出宛如惨叫的叫喊。
哈尔达看着一群人吵吵闹闹的样子,发出打从心底看不下去的声音吐嘈:
「……你们几个,该不会忘了我们现在所有人都是全世界追讨的国际通缉犯吧?今后再怎么不愿意都要一起行动喔。」
「「怎么会有那种蠢事!」」
「……蠢的是你们啊,真是的……」
直人和玛莉异口同声地尖叫,惹得哈尔达深深叹气。
面对必须孤军突破大军的状况,哈尔达愈来愈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冷汗直流实在很蠢。
然后哈尔达忽然面向替游艇掌舵的苦艾酒说:
「——对了,小子,结果你到底想跟到哪里?」
「干嘛这样啊,老兄,我们不是同样只剩一颗头的同志吗?不必这么提防我吧?」
苦艾酒轻浮地笑了。
「唉,只要随便找块陆地放我上岸,我是打算就此告别啦。但是希望在那之前先帮我恢复正常义体。再怎么说,把我接上这种身体后就放置不管也太残忍了吧?」
苦艾酒示意着那具火拣金发美女的身体,哈尔达沉默地点头。
他心想:的确。若换作是我站在相同立场,我也敬谢不敏。
「而且,就算分开了,要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我还是会赶来助阵的。毕竟这群小鬼干的事实在有趣得不得了——」
「我想也是。」哈尔达耸耸肩,踢开放在身旁的金属箱。
发出砰的一声猛烈打开的箱子,里面装满财宝——错了,是各式各样的枪炮兵器,小至来福枪,大至对战车用大炮。
哈尔达从里面抓住大型单发式机炮,扛在肩上。
直人忽然想起些什么似地说道:
「我说玛莉,这种时候还是先警告一声比较好吧?」
「这么说也是。我想想……我有点不擅长泰国话……」
「哦呀?超天才大小姐居然也有不擅长的科目,吓了我一跳。既然这样就交给我吧。」
苦艾酒耍嘴皮子这么说完,玛莉摆臭脸反问:
「你会说泰国话?」
「我说了那是『好国家』吧。我可是前谍报员喔?别小看人了,小姐。」
「……总觉得输给你,是世上第二教人不爽的事。一潜入泰国,我就要马上练熟给你看。」
「你请便——所以,我要说什么好?」
「……我想想喔。请放弃抵抗,乖乖交出驱逐舰。虽然被区区一艘游艇抢走军舰,想必会遭到军法审判,但请放心。我们会帮你们博得大众同情,到时候只要说是『Second Upsilon』的犯行就行了——就这样吧?」
「OK,见识到我的精湛外语能力可别湿了喔?」
苦艾酒笑着说完,深吸一口气。
然后对着游艇配备的扩音器大喊。
『啊——啊——嘿,那边的驱逐舰!被处男骑在身上想必非常不满吧?我会使出高超腰部技巧让你娇喘连连,若再也不想让其他人骑在身上,就先弄湿舰桥等着吧!至于骑在上面的处男就遮住缩起来的那话儿,赶快跳进海里吧!』
——随后,表示多说无益的弹幕朝着游艇倾泻而下。
被近距离爆炸声与水柱冲击震倒的同时,玛莉感到不可思议地问道:
「……你说了什么?」
「我只是照吩咐说而已喔?」
苦艾酒若无其事地回答。
哈尔达发出疲惫的深深叹息,点头了。
「…………是啊。对方似乎是感受到这小子的诚意了。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东西,对方根本不可能感受到。」
「哈哈——!翻译还真是困难啊,老兄!」
苦艾酒发出毫无反省后悔之意的叫声回答。
弹幕划破天空炸碎大海,爆炸声撼动大气,激烈浪花拍打游艇。
在这紧急情况中,玛莉却开心地大喊:
「最终确认!苦艾酒负责掌舵!一边躲避弹幕一边以最大船速接近!哈尔达负责火力!用单发式机炮与机关枪击沉船舶型自动人偶!」
直人同样说:
「琉紫,等距离拉近到能够跳跃移动时,打昏舰上所有人。至于昂克儿就等着看爸爸占领驱逐舰操舵装置的英姿!」
「遵命。」
「……爸爸,妈妈,加油……!」
琉紫优雅地行礼,昂克儿露出笑容欢呼。
●
……看着那一来一往。
哈尔达心想。
直人和玛莉究竟是否察觉了。
不折不扣的事实——那两人在这座星球已经『等同于神』。
无关乎两人是否真的是人类、无关乎两人如何定义自己。
不管本人怎样,知道两人力量的普通人都这样看待两人——
众人称他们为Second Upsilon——『Y』再现,就是这个意思。
世界不会坐视不管也是当然的。
存在于现实的『神』——那种强大力量,世界不可能视而不见。
直人和玛莉成长了。
几乎是一步就跳进神的领域,然后超越了。
那正是当时在京都感受到的事情,怀念的青春时代梦想化为现实了。
但另一方面,当时伴随的一丝丝不安,似乎也同样与日俱增——
会这样感觉,就表示——
「我果然年纪大了吗?」
哈尔达不禁发出似曾相识的自言自语,叹了口气。
然后他对着在不远处依照直人的指示,准备随时用『相对机动』了结一切的黑礼服自动人偶说:
「喂,这位小姐。琉紫。」
「态度真随便——我想我之前也这么说过,不过有什么事呢?」
「你觉得这也是在『命运的齿输』的运作中吗?」
哈尔达这么问。
琉紫静静地浮现优雅微笑回答:
「我并没有观测那种事的机能,但是——」
琉紫稍微扬起视线。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在遥远上空持续旋转的『赤道发条』。
琉紫问哈尔达:
「那根发条看起来是往哪边转呢?」
「……右转吧。」
「是吗?但是,从这里稍微南下,跨越赤道以后再度仰望那根发条,你就会回答『左转』了吧。」
……船依然摇晃。
如雨般倾注的炮弹,只要被击中一炮就能够让船化为碎屑,在这样的情况下,琉紫以仰望着晴空的平静语调继续说:
人
「所谓的真实,有多少观测者就有多少解释——但事实只有一个。就是那正在旋转。重要的只有这样吧?」
……从观测效果讨论哲学问题的自动人偶。
哈尔达果然还是不由得感到怀疑。
但同时他也觉得:正因为是这家伙说的,所以有说服力吗——
在虚数时间活动,拥有负输出动力的自动人偶。
证明就连时间都不过是真实的这个事实。
就算扭曲歪移、就算反着旋转……只有正在旋转这点不得否定……那就是命运。
视线那头,拥有改变世界的才能的两个人,正在枪林弹雨下亢奋地讨论着。
「哈尔达!你也要做事呀!就算义体很逊,至少能够发射机炮吧!」
「高热压冲击驱动炮的弹数也已经剩下不多了,大叔!你快干活啦!」
「——就是这样喔。破铜烂铁先生,你就快干活吧?」
……真的是。
只能苦笑。
「……算了,既然是命运之神的引导,我就奉陪到底吧。」
这么说完,哈尔达用扛在肩上的单发式机炮瞄准目标。
想像过去世界终结的那天——然后重新创造的那天。
面对那天在眼前再度到来并开始的事实。
笑自己不管到了几岁,终究是和眼前的小鬼没两样的孩子。
哈尔达摸摸光头,缓缓地扣下扳机了。
——喀嚓、咔嚓、喀嚓、咋嚓,
齿轮回转着。
规律地、机械性地、必然地回转着。
它如实地细数着时间。
纵使钟表的指针停下也没有意义。
即便它故障、扭曲,时间也会依旧不停地转动。
规律地、机械性地、必然地转动着。
——指示着故障、扭曲的时间。
喀嚓、咔嚓、喀嚓、咔嚓——
——就只是朝着应该前进的方向,持续地回转着——
究竟是朝着谁、朝着对什么面百应该前进的方向,就连神都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