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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2章 07:30(制作人)

「啊啊——可恶——!到~~底是怎样呀,这个机芯——!」

晨光射入旅馆的工作室,玛莉的叫声响彻室内。

玛莉当初夸下海口说要在直人回来以前修好昂克儿,作业进展却不理想。

——更正,何止不理想,根本毫无进展。

说起来,从「直人在歪斜的基础骨骼装上的义肢为什么勉强能动」这里就无法理解了,所以后面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面对眼前露出内部构造的昂克儿,玛莉就这么陷入痛苦和烦恼中,尽管如此,时间还是残酷地流逝——一想到白费的时间,她便更加烦躁且苦恼,导致思考都僵化了。

玛莉完全陷入恶性循环中,抱头蹲了下来。

「我、我说……妈妈,对不起喔……?」

吊在架子上的昂克儿沮丧地开口。

玛莉瞬间慌张地抬起脸。

「啊——啊啊不是的!昂克儿没有半点责任喔!?着硬说该怪谁的话——」

说起来都要怪我——要这么承认实在让玛莉不甘心得要死,她浮现微笑说道:

「都是直人不好喔♪」

玛莉如此断言。

大致来说,这世上所有的错都归咎给那家伙就好了。

因为那家伙使用了毫不留给人理解余地的修理方式,所以不能说他完全没有责任吧。

另外,自己揭发了这件事,所以没有任何错。以上,证明完毕。

玛莉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继续作业。

在她将白白组合的装置分解回零件的同时——

「这也不合吗……说真的,到底是怎样呀。」

她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

「——唷,怎么了?」

一转头,就看到西装邋里邋遢的哈尔达站在工作室入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真难得,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大小姐失败那么多次喔?」

哈尔达望着工作室地上凌乱的复杂装置与高级零件山,这么说道。

但玛莉从鼻子发出哼一声回答:

「失败?才没有呢。你都把试作品称为失败吗?」

「是吗?但是大小姐啊,在我面前死要面子也无济于事吧?」

「就说了不是啦,真的。」

玛莉不悦地噘起嘴巴回答:

「这是尝试将透过那个可恶直人眼睛看到的感觉,落实反映在技术上……从那天起,我就觉得好像快要理解什么了。因为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总之先试着做做看。」

「……顺序是不是反过来了?」

哈尔达捡起掉落在脚边的小圆筒这么说。

「正常应该是先验证纸上理论再组合实机的吧。」

「现行理论不正确,这点已经确定了——不对?正确地说,并没有任何错误。只是解释太狭隘而已,现行理论也好、『Y』或直人看到的世界也好,全部都是同样的东西喔。举例来说——」

玛莉望着空中游移视线以后,继续说道:

「举例来说,我想想喔。以前认为原子是物质的最小单位,对吧?」

「对。」

「但是后来发现分子、中子,最后甚至发现微粒子或基本粒子,便证实还有更小的单位了——那么问题来了。」

玛莉停顿一口气。

「就算发现量子,你觉得原子会因此消失吗?」

「…………」

「就和这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是现行理论对应的范围不一样罢了。但是根据现行理论画设计图,是不可能到达新领域的吧。所以我要根据当时的感觉,先具体成形再说。」

「……所以?你掌握到什么了吗?」

哈尔达平静地发问,玛莉点点头。

「如果这座宇宙的最小构成要素是振动——摆荡或波动呢?昂克儿的永久运动装置也好、琉紫的虚数运动装置也罢,都是描绘出现行理论不可能的波函数驱动。如果事情就只是这样单纯,你觉得呢……?」

「你问我,我也不晓得啊……」

「若不是这样,现在就不可能成功解析这座时钟机关之星的部分构造了吧……是基础错了。就只是这样而已,我想并不是连基础上累积的东西都错了。」

听到玛莉说得斩钉截铁,哈尔达苦笑。

「……那叫作『只是这样』吗?」

「只是这样喔。」

玛莉断言。

「就算万有引力被相对论更新了,万物皆有引力这件事依然是正确的。对呀,原子论被量子论更新时,原子存在这件事也还是正确的,就只是理论涵盖的范围更广了而已。」

玛莉边说边站起来。

她一手扠腰,在工作室里面来回踱步,像在上课一样继续说道:

「现行所有理论都断定琉紫或昂克儿的固有机能『不可能实现』,可见是现行理论错了喔。单单组合齿轮就实现了虚数时间和永动机唷。就算拒绝正视这个现实,现实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既然如此,能够说明这个现象的理论必定存在——」

那是一个月前,在天御柱前,在透过直人的感觉看到的那个世界中——

玛莉不透过理论,而是借由感觉理解的事。

既全错也全对——并没有否定任何事,单纯涵盖现行理论,进入更高的层次——受控制的现象就在那里。

既然如此,应该能够到达才对。

因为直人——『Y』就做到了。

「既然现代科学无法解释,那用未来科学解释就好了。也许就在今天,也许就在明天,由我『解释的未来』证明——!」

所谓的未来是现在的累积。

一秒后便全部成为过去——不管是现代科学、还是现代理论,说穿了只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既然如此,只要自己(玛莉)找出新理论,那就会是现代科学、现代理论。

玛莉对着杵在入口的哈尔达,铿锵有力地如此宣言:

「——现今理论这种东西,我会让它在一秒后全部变成旧式理论!」

面对玛莉的宣言,哈尔达微微地叹了口气。

少女这是在逞强。

相对于胸有成竹的话语,散落满地号称「试作品」的物体显示出作业的艰难。

事实上——这天玛莉的作业一点进展也没有。

自从早上宣布以后,一直到太阳过了中天逐渐西沉,暮色照进工作室为止,玛莉都没有停下来过……然而却做不出半样成果。

哈尔达认为这是当然的。

玛莉口中的「理论的基础错了」,绝对不是一句「只有这样」就可以打发掉的问题。

所谓的理论体系都是建立于基础——『公理是正确的』这项信仰之上。

至今所有学者都是根据公理推理命题,发现定理。

这重重逻辑思考累积起来才叫作理论体系。

然而否定这点——

就等于在宗教否定『神存在』这个大前提一样。

根据这种不可能证明的公理建立的神学和教义都会丧失意义,这是致命伤。

「…………」

哈尔达看向默默持续作业的小小背影。

——换句话说,就是玛莉丧失她的神祇,而且还想要证明全新的神存在。

那不是一朝一夕做得到的事情。

不,那或许是人类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少女这是逞强。

但是——少女说了:

『从那天起,我就觉得好像快要理解什么了。』

……恐怕玛莉在那天看见神了,至少她窥见了神的观点。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哈尔达连作梦都想像不到……

但换作是这个少女,她迟早会办到吧。

这个绝对不会放弃,不认为有何不可能的少女。

——既然如此……

哈尔达悄悄地轻闭上限。

——我能做的是什么?

「玛莉。」

哈尔达从背后叫住她。

玛莉依然持续在摆弄昂克儿的装置,简短回答:

「——怎么了?」

「差不多该休息了。你不是铁打的,不吃饭会倒下的。」

玛莉转过头来。

她张着嘴巴,像是想要顶嘴,却又茫然地瞪着空中。

……看来她是想不到什么机伶的反驳。

不知道是否因此确认到自己的脑袋已经累得转不过来,玛莉不甘不愿地点头。

「我知道了。我把昂克儿恢复原状就下去了,可以先帮我占个位子吗?」

「了解。」哈尔达点头回应,走向旅馆一楼。

就在他占领空桌等待时,玛莉牵着昂克儿的手下楼来。

玛莉一坐下点餐,就对坐在大腿上的昂克儿说:

「对不起喔,昂克儿,结果害你陪我一整天。」

「不会……妈妈才是,累了吗?」

「我好得很喔?在技师团时代,熬夜两三天是很正常的。」

玛莉一边用手指梳理昂克儿的黑发一边微笑。

昂克儿觉得很痒地扭动身体,却微微垂下眼帘开口表示:

「可是,总觉得……妈妈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喔?」

「……这个嘛,或许是吧。可是,只要昂克儿给妈妈抱抱,妈妈就会有精神了喔?」

「呃……抱抱?」

「呜呼,天使真的存在呢——……怎样啦?」

笑容荡漾的玛莉忽然抬起视线问道。

哈尔达用难以言喻的眼神回望她,低声说:

「没什么……我还以为大小姐是那种自己有了小孩以后,就会成为虎妈,严格管教的那种人。」

「啊?那还用说吗?我才不会宠小孩子。」

「——你可以照照镜子再说一遍吗?喂。」

看哈尔达半眯眼嘀咕,玛莉正要回嘴,这时——

「呜啊!?玛莉,你怎么擅自做出这种羡慕死人的不可取行为啊快滚开换我拜托求求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直人阁下,请您不要随便说出『我什么都愿意』这种宛如在奴隶契约签字的提议……还有,如果是我实现您的愿望,这个代价是否也同样有效呢——不,我这么问并没有特别用意。」

转头看向传出吵闹声的地方,只见直人和琉紫回到了旅馆门口。

两人似乎在市场买了东西回来,服装和昨晚不一样,琉紫背上还背了一大包东西。

「——欢迎回来,弄得还真晚呢。」

玛莉抱紧昂克儿,讽刺地说:

「抛下心爱女儿不修理,和老婆悠哉地度假约会吗?啊啊,真是模范父母——就当作你失去亲权资格,没有异议吧?」

「你没礼貌!非常没礼貌喔!你明明也不把家人看在眼里,还敢跟我说父亲该怎么当!」

直人一入座就愤然地反驳。

「重点是,你以为我出门很开心吗!?」

「我以为你是和老婆相亲相爱地去度假约会买东西,不是吗?」

「是没错!问题是在那之后!!我想说也帮昂克儿买件可爱的衣服,去了一间陈列女装、叫『Kathoey』的店,结果你猜发生什么事!?」

「……那个店名,我记得在当地话是人妖——」

「对方面带笑容说什么『欢迎迎接新的自己』,把我带去手术台了!我差点被迫放弃男儿身啊!」

直人打断玛莉的话,拍桌子诉说。

接着他转头看向琉紫:

「倒是琉紫你也帮忙阻止啊!我又不懂当地话!躺上手术台的瞬间,我以为我要死了!」

但琉紫愣了一下,歪着头说:

「要知道我是『侍从者』。我以为直人阁下是下定决心要和自己告别,既然如此,尊重其意志是侍从的——」

「我又不懂当地话,怎么可能预约那种手术啊!?」

直人说道,眼神直勾勾地环视周围。

「倒是有闲情逸致这样整人的,就只有苦艾酒大叔了吧!那个混帐,下次见到时,我要把他的脑壳接上铁桶型清扫人偶!!」

「但是恕我直言,直人阁下,这座都市的美容技术似乎拥有出色的水准,如果能够修正您那张其貌不扬的尊容,反而应该要感谢才对吧?」

「你搞清楚!琉紫,你已经没资格说别人变态了吧!?你摆明想让我扮女装对吧!?」

直人抓了抓头大叫。

但琉紫态度毅然地挺起胸膛,光明磊落地回答:

「恕我直言,直人阁下。那家店是这座都市少见的品味高尚的店家,虽然在这城镇没有特别需要,但之后十分可能需要仔细变装,我想这是向优秀技术人员学习化妆技术的千载难逢机会,于是选择静观其变,这样错了吗?」

「就算要变装也不需要扮女装吧!?要是我真的开窍了,你要怎么赔我!」

但是——

「爸爸,很可爱喔?」

「这我就不懂了?既然直人阁下是直人阁下,事到如今再多点奇怪癖好有任何问题吗?」

被琉紫和昂克儿一齐劝说,直人陷入沉默。

他手扶下巴,眯起眼睛,深深沉思。

「…………………………………………………………………………嗯。」

「……喂,等一下,直人?」

隐约感觉到不祥气氛的玛莉叫住直人。

「——冷静想想。」

然而直人并没有回应玛莉,持续自问自答。

「我是帅哥吗——否。打从出生至今,我的长相不曾受到夸奖。那么我是美少女吗——是。昂克儿判断我可爱,琉紫率先让我扮女装。也就是两个绝世美少女都认定我是美少女。既然如此——可以显而易见确定我是美少女——————奇怪?」

直人露出认真的表情宣告:

「其实我不是男人也没关系嘛?琉紫、昂克儿。既然你们不在意我变成老婆和妈妈,就回刚才那家店——」

「别闹了!当然会在意吧!!你如果想继续这样变态下去,小心我送你去矫正喔?」

玛莉仓皇地探出上半身,越过桌面大叫。她抓住神智显然有问题的直人领子使劲地摇晃。

另一方面,琉紫以冰冷的眼神看着玛莉说:

「——哎呀?这是拿自己身材欠矫正这点自虐吗?玛莉小姐。既然如此,在这座都市似乎能够尽情接受那类手术。请不必客气,就去※矫正该凸的部位——」(译注:日文写成「出るとこ出る」,原本引申为「我们法院/警局见」这类恐吓意思,后面琉紫故意以字面上的意思解释成「该凸的部位凸」。)

「我真的会宰了你喔!?」

玛莉龇牙咧嘴地怒吼,肩膀大幅度起伏地喘气。

她一手揉着太阳穴强忍头痛,缓缓表示:

「——听好啰?琉紫,可以请你将接下来的话,深深地烙印在你那自称天上天下最优秀的缺陷人工智慧里面吗?每当你表达那类疑惑,我就会受到严重的侮辱。是用尽所有语言都无法表达的屈辱喔!」

「既然如此,就请你不要干涉直人阁下的出路如何?」

「我才不管这家伙的『那个』要怎样!但是这个本来就无可救药的变态!光是在一起都教人厌恶的变态!如果因为随便改造身体而导致感觉出问题,从勉强堪用的变态沦为没用的变态——到时候我将会彻底唾弃他的唷!?」

就在这时——

至今默默观望情势的哈尔达和气地说了:

「我说,直人啊。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你想变得像那个小子(苦艾酒)一样吗?」

「好,先前说的话取消!」

直人爽快撤回前言,拍了一下手。

他一下椅子,就把琉紫放到地上的东西窸窸窣窣地摊开,将分装的小盒子一个个堆到桌上。

「来~昂克儿~?爸爸带礼物回来给你啰~♪」

「喂,不要在吃饭的餐桌上放那种东西。」

「唉唷,只是拿出来看一下而已。」

这么说完,直人打开其中一个盒子。

里面装的是埋在缓冲包材里面的小型筒状机械零件。

玛莉愣了一下,低声说:

「……这是什么?」

「就说了是给昂克儿的礼物,奥德玛制的小型六重式弹簧。只要稍微裁小就可以当作手腕部分的缓冲装置吧?依这个型号,就算基础骨骼歪斜,应该也能够顺利接上才对。这可是花了很大的工夫才弄到手的喔~因为老板舍不得卖……」

直人唠唠叨叨地讲起自己付出的辛劳。

另一方面,玛莉看直人一下就找来合适的零件,似乎觉得羞愧,抽动嘴角瞪着那个零件。

看着玛莉的侧脸,哈尔达露出苦笑。

——她的自尊心不容许自己老实赞美直人,却也不容许自己不承认直人的功劳吗?

最后玛莉似乎在内心妥协折衷了——

「做、做得好,直人……但果然还是别在这里打开比较好,到上面的工作室检查吧。」

她发出有些颤抖的声音,如此说道。

就在这时——

「——喂,这是什么声音?」

直人脸上失去表情,唐突地低声开口。

随后,枪声轰然响起。

而且不是一、两发手枪子弹,而是好几门机关枪的声音。

接着是人类的尖锐惨叫、尖叫。尽管不是发生在旅馆旁边的骚动,却也不是远到能够忽视的事件——

包含哈尔达他们在内,用餐的客人之间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喔,别担心!只是搜家而已!」

旅馆的接待人员从柜台另一边大声地叫喊。

其中一名客人疑惑地问道:

「搜家?」

「听说有外行的中国黑帮背着【饭店】走私难民。虽然那帮人早就遭到肃清了,但他们似乎把商品囤积在这附近的公寓,于是【仓库】的部队前来收拾善后。」

「喂,没骗人吧?」

「就说了,非常抱歉。上面传令下来,指示我们在开始处理以前都要保持沉默,不然被发觉也很麻烦,所以还请见谅。」

「那就没办法了……真是的。」

「真是扰民呢。」

客人一边埋怨,一边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

——在这同时,枪声和惨叫从未间断过。

「直人。」

看直人板着脸站起来,哈尔达用压抑的语气叫住他。

「你听见了吧。不需要在意那场骚动,忘了吧。」

「你在说笑吗!?大叔!如果只有枪声就算了——那可是小孩子的惨叫喔!?」

「……!」

听到直人的话,玛莉也脸色大变地作势起身。

看两人随时要冲出去,哈尔达淡淡地开口:

「喂,你们打算做什么?」

「那还用说吗!」

「哈尔达,如果是这座城市的犯罪者就算了,但是普通小孩子被杀,就不能坐视不管了。得想办法救救他们……」

玛莉心急如焚,表情严肃地说道。

但哈尔达无动于衷地凝视着玛莉的脸,问她:

「救救他们?然后又怎样?」

玛莉错愕地睁大眼睛。

「你问我——怎样?」

「你有办法照顾那些难民吗?而且来搜家的【仓库】那帮人又该怎么办?把他们杀光,颠覆这座城市吗?」

玛莉无法回答。她双唇微颤,却说不出第二句话。

哈尔达继续说了下去:

「这座城市是火药库。负责统辖的三组织一旦失势,就会一口气引发大火。你以为到时候会死多少人?你以为会比那群难民少吗?你怎么能够肯定,等到那场大火熄灭时,会是比现在更好的恶党称王?」

直人恼火起来,开口说道:

「——那种逻辑正确的理论,不过只是狗屎吧!」

「不管是怎样的狗屎理论,毕竟还是正确的逻辑吧。」

哈尔达冷酷地回应,忽然凑近看着直人的脸问道:

「——重点是,你在发什么飙?」

「你问我什么……?」

「那些难民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对成团蛋白质没兴趣吗?」

「哈尔达!那种说法太——」

「玛莉,你也一样。如果你想伸张社会正义,就去外面享受那种以我们的现况来说,堪称是奢侈的行动吧。」

哈尔达瞪着板起脸气得颤抖的少年少女,表示:

「这座城市不正常——这点昨天就再三说明过了吧。还是我弄错了吗?连我说过不许多事都忘记了吗?」

「就算是这样……你要我们见死不救吗!?」

「对。」

哈尔达冷淡地点头。

「我就坦白说了。即便出于廉价的同情,插手捣乱状况,也不会有任何人得到幸福——少自大了,小鬼们。自以为是神吗?」

「……可恶!」

直人气愤地站起来。

「喂。」

「我回房间睡觉!——这样就行了吧。」

直人头也不回地抛下这句话以后,走向阶梯旁的电梯。

玛莉缓缓地起身,低声开口: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好意劝我,也知遒我只是无法完全接受而已。但是……」

接着,玛莉眼眶湿润地看着哈尔达。

「老实说,感觉很差。」

哈尔达点点头。

「——是啊,我也不要求你接受。但是照做吧。好吗?」

玛莉没有回答。

她只是无精打采地垂下肩膀,接在直人后面离席。

哈尔达漫不经心地看着空出来的两个位子,忽然发觉了一件事。

——他情不自禁地想喝酒。

如果可以,对,最好是像昨晚死去的她调的那种既甜又强烈的酒……

「听……听我说,机械老爷爷。」

昂克儿突然有些顾忌地出声。

「打起精神来好吗?」

听到这句话,哈尔达露出苦笑。

「……谢谢你,小小姐。但是,我不奢求你叫我大哥哥,至少能不能叫我叔叔呢?」

「?可是,机械老爷爷……你的脑壳制造经过年数……」

「——原来如此。」

哈尔达起了一阵寒意。

挥之不去的危机感爬上背脊。

——即使外表是惹人怜爱的幼女,以『战斗』为目的制作最强自动人偶的招牌绝无虚假。只消看一眼,就能轻易获取我方的情报。

「而且——」昂克儿接着说道:

「老爷爷……是自动人偶对吧?和昂克儿一样。」

「————」

哈尔达加深了脸上的微笑。

他连同椅子转过身体,与昂克儿正面相对,慢慢地问道:

「在小小姐看来是那样吗?」

「……?不是吗?」

昂克儿讶异地歪头。

脸上只有纯粹的疑问。

那是打从心底百思不解,对于——天空是蓝色的、物体会往下掉、火会热、光很快、神存在——这种不需要证明的事实想着『难道不是吗?』的表情。

……这具自动人偶会区别人类和机械。

她可怕的解析眼,如此定义现在的瓦伊尼·哈尔达:

——你不是人类,只是机械。

「伤脑筋了。我好歹自认是个人类。」

听到哈尔达带着苦笑低语,昂克儿张大眼睛。

「……是吗?」

「我的身体的确几乎是机械。但是脑壳里面的脑浆可是血肉之躯喔?若因为你知道我的脑浆经历过的年数,而叫我老头子,我就只能认了。」

——坦白说,就连哈尔达自己也不记得正确的年数。虽然义体外观年龄设定为三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但脑壳年数可就不只多一倍了。

「就是说呀,昂克儿。这不是自动人偶。」

琉紫突然静静地插嘴。

「不过当然也不是人类。也就是既不是人偶也不是人类,不上不下、半途而废的破铜烂铁先生。」

「……喂喂喂,你把我讲得还真一无是处啊,人偶小姐。」

「我只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就像我和你相较之下也有无数差别。从有无脑壳到基本件能、感应范围、输出功率、气质、知性、优雅、轻量化程度,还有对直人阁下的照顾能力。喔,包括毛发量也不一样呢。」

「先说好,男人的价值可不是取决于发量,而是取决于心。」

「是吗——但是,请问你有心吗?」

说到这种地步,就连哈尔达也觉得不太愉快,但他同时也觉得不对劲。

琉紫的毒舌倾向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事。然而那应该是出于毒舌回路那种莫名奇妙的装置,换句话说是她无心的恶言恶语才对。

可是从现在这句话中,他隐约感觉到出于琉紫本人意志的恶意。

(插图)

——恶意?

「人造的自动人偶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对,我是自动人偶没错。」

琉紫点点头说:

「神仿造神创造人,人仿造人创造人偶。那么你究竟是什么呢?既不是人偶也不是人类的东西,是谁创造出来的呢?」

「……哦,自动人偶相信神吗?真是耐人寻味啊。」

「这不是信仰,就只是我知道的事实——神确实存在。」

「是吗?不巧的是我从来没看过。」

「原来如此?意思是你没看过的东西就不存在是吧。」

琉紫浮现冷笑。

「舍弃身为人类的框架,却只以脑做为根据,依然自称人类的人类仿造品,那就是你。自己先闭上眼睛和耳朵远离对方,才主张对方不存在——呵呵,恕我失礼,这实在太滑稽了,还请你继续保持下去。」

「不好意思,我的视觉元件(眼)和听音装置(耳)都运作得很正常。」

「是呀,你只能获得感觉器(感应器)接收到的资讯,只能感觉其他人定义的世界。只要你不怀疑这个事实——只要你无法确信世界是无限的、宇宙是无限的,那么你就永远只是奴隶,你的自豪脑袋就永远只是用来转动齿轮的零件吧。」

「原来如此。」哈尔达摇摇一只手,直盯着琉紫嗤笑。

「有多少主观就有多少世界吗?我对哲学没兴趣。我承认我的感觉器在某部分的确是比血肉之躯差。但那种东西……最后只是看人如何运用而已。就算是血肉之躯,不懂道理的家伙一样多得是。」

「是呀,像那种只凭不及跳蚤的脑袋假装人类的东西——那种成团蛋白质,想必多得是吧。因此你不需要悲观喔?你只是老实介绍自己是随处可见的糊涂蛋而已。」

「————」

眼看现场气氛紧绷,昂克儿差点惊慌失措。

琉紫牵着昂克儿的手静静地起身离座。她冷冷地俯视着沉默的哈尔达,以宛如刀刃般犀利的口气继续说:

「既不曾看过也不曾听过的东西就不存在,这是在世上占大多数,愚者的见解、他们的思考极限。正因为如此,有人类会怀疑爱或神存在,却不会有人类怀疑金钱或权力存在——尽管那些东西的存在都不需要证明。」

这非常简单易懂——留下这句话,琉紫和昂克儿就离开了。

被留下的哈尔达依然坐在位子上沉默不语。等到外面的吵闹声安静下来,再也听不见枪声和惨叫声时,哈尔达点了一杯威士忌。

「……随处可见的糊涂蛋吗?」

哈尔达低语,泛出苦笑。

她说得没错。

这是令人甚至懒得反驳的纯粹事实,既不觉得反感也不觉得屈辱。

从懂事起就握着枪上战场的小鬼,在反覆的输赢之中长大成人,一回过神来就已经变成了机械身体。

他就只是这么一路活过来,没做任何特别的事。将脑袋用在该用的地方,在该做时做该做的事,过一天是一天地完成工作。

——结果周围的人就擅自为他取了这种称呼:

妖精王(Oberon)。绝对战争机械(Over Work)。在九死一生的绝境引发奇迹的传说佣兵——

「这是傻了吗?」

哈尔达想着——你们到底在说谁啊?

这世上既没有命运也没有奇迹。

也没有会不知从何处自动出现、帮忙解决一切的神。

正因为如此,结果都是苦了像自己这样的凡人。

凡事讲求正确理论将与他人起冲突,为了情义相挺则会一起送死。尽管如此,独行侠单打独斗也有极限。问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正因为这样,就算麻烦、就算棘手,了解该做的事的人,就是得做该做的事,不然这个难以生存的世间便不会正常运作。

所谓的转动社会齿轮就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说,这也是其中之一吧。」

哈尔达低语后叹息。

他倾斜威士忌杯。

透过澄澈的琥珀色液体,哈尔达的思绪跳到昨晚的后续。

——邱大有的愿望很明确。

那就是香格里拉区的支配权。掌控这座宛如火药库的都市,对抗因接纳Second Upsilon而变得不安定的情势。

那并非谎言。

至少哈尔达敢这么肯定。

就算接受这个要求,我方也不会有任何困扰。乖乖答应请求、收下需要的东西离开,是最保险的选择。

可是——直人和玛莉肯接受这个论调,乖乖听话吗?

答案是NO。

哈尔达本来就这么认为,看到刚刚那一幕就更加确定了。

宣称对人类不感兴趣的直人,并不是个真正的冷血动物。照理说善于处世之道的玛莉,也没有理性到愿意委屈自己忍辱负重。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都是小孩子。直人和玛莉还无法成为那种『大人』。

这是两人的强处——也是无可救药的弱点。

「……算了,这是没办法的事。」

哈尔达自言自语,吞下威士忌。

两人实际上就是小孩子。就算拥有宛如神的力量,依然是普通小孩子。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强烈酒精带给舌头火辣的刺激感,通过喉咙下肚,身体顿时发热——哈尔达一边处理这种生理讯号,一边继续思索。

——他们两人大概会回绝邱大有的愿望吧。

他们有足以回绝的力量……足够彻底回绝的力量。

这么一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一旦交涉决裂,邱大有大概会动用组织力量对付直人他们。

那未必是为了获胜的争斗,对方同时会考虑到琉紫反击导致整座都市毁灭的情况——不如说对方积极希望那种情况发生。

那个男人明确说出了这个可能性。那是威胁,却不是虚张声势。

——不管是哪个结果都好。

不管是发展还是复兴,在那个男人眼中一律都是商机,只不过是用来自保与担保利益的手段.

但若杀了邱大有,失去纪律的组织将会擅自行动,结果应该还是会发生同样的事。不,如果有办法收拾局面的人不在了,就连会发生什么情况都将无法预测。

「……也就是说,透过物理手段排除那个男人是没有意义的。」

不仅没意义,还会造成损失。这么判断的哈尔达板起脸来。

——一旦和整个香格里拉区发生战争时,有办法光靠琉紫保护直人和玛莉吗?

哈尔达认为「大概办得到吧」。

这座都市的平时战力不可能奈何得了Initial代号Y系列。就算是那个男人暗示的Initial代号Y系列增援,也不可能构成致命问题。

……但是应该会死人才对,而且是大量的人。

那两个人承受得住这个事实吗?

又或者,那可能会成为比肉体伤害更致命的障碍。

或许是多虑,也像是对他们的过度保护。

但哈尔达并不是很想实际尝试——至少现在还不想。

「……结果就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哈尔达低语,点头。

——将见浦直人交给邱大有。

那绝非最佳(best)选择。却是最佳(better)手段。

至少那样就能够避免与香格里拉区发生全面战争。

当然,自己(哈尔达)将会成为背叛者……

但至少能够完成保护玛莉的工作。

直人也只要等事成之后就会平安获释。假使杀害直人,气疯的琉紫将会不顾前后地报复。邱大有并不是计算不到这种事的恶徒——想到这里,哈尔达露出苦笑。

因为他发觉自己完全没考虑到琉紫的报复。

「啊啊,真可怕……」

和自言自语的内容相反,哈尔达的嘴角依然浮现微笑。

……自己不是不害怕琉紫。也不是乐观地认为琉紫不可能会杀自己。

实际上,只要有那个需要,那个自动人偶要杀自己恐怕是不会有任何迟疑的。自己和那对刀刃对峙时也不可能逃得了。

虽然明确意识到这个事实,但哈尔达毫不犹豫。

——做吧。

就算被自动人偶说成机械,了解该做的事的人就是得做该做的事,不然这个难以生存的世间便不会正常运作。

哈尔达说道:

「转告邱大有。」

他看着的方向没有任何人,只有空荡荡的位子。

另一方面,在哈尔达身后与他背对背而坐的男子微微动了一下。

「——同意交易。明天十四点在东部市场实行。还有,将接下来说的东西准备齐全。」

哈尔达一低声交代详细指示,背后的男子便点点头,幽幽地站了起来。

一边侧眼确认男子结帐离开的身影,哈尔达一边仰杯而尽。

「……」

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骰子已经掷下。

然后,隔天——

「为什么——你背叛了吗!?」

「背叛?」

哈尔达呆呆地覆述,然后失笑了。

「——不好意思,大小姐。我既不记得和你签过契约,也不记得和你拿过薪水喔?我之前帮大小姐是出于纯粹的好意——既然是社会人士,工作时可不能夹带私情吧?」

「哈尔达——!!」

在香格里拉区东部市场,石龙军路,响起玛莉的怒吼。

但她的叫喊没有意义。

状况已经布置完成。事到如今不管她说什么,都不会颠覆现况。

第一步就挟持住直人,因此封住了琉紫的行动。

就连这架速度惊人的自动人偶,都无法斩断零距离发射的十五毫米硬芯穿甲弹。凭这个子弹的威力,脆弱的人类头盖骨根本不堪一击,光是擦过就会像气球一样破裂。

如果发动相对机动,或许就能够在开枪前制伏哈尔达。

但现场瞄准直人的不是只有哈尔达而已。

还配置了无数狙击手。

周围的路人之中也混杂着杀手。

重点是这附近一带安装了大量火药式炸弹。

一旦进入相对机动,只要漏了一样没收拾到,到时候耗尽发条动力的琉紫将无法动弹,剩下的直人会毫无防备。

「————」

琉紫似乎理解了这点,露出充满杀意的眼神看着这边。

虽然几乎排除了她实际出手的可能性,但她可是不到一秒就能够将我方分解成螺丝的对手,被她盯上实在一点也不愉快。仿佛刺着背的恐怖感觉,让人快要失手把枪弄掉。

但哈尔达使出浑身解数隐藏恐惧,露出微笑示人。

「……机械老爷爷。」

另一方面,在琉紫身旁像能面般抹去所有表情的昂克儿淡淡地说道:

「放开爸爸。」

「不行,我不能答应你,小小姐。」

哈尔达嗤笑着回答,昂克儿就眯起眼睛。

「现在马上,放开。」

「我不要。」

「不然,我会……不客气喔?」

「哦?现在的小小姐做得到吗?」

——如果是本来的昂克儿,那想必是很容易的事吧。

在哈尔达扣扳机前收拾他,扫除随后来袭的子弹,操作空间保护直人和玛莉免于炸弹炸伤。

如果是Initial代号Y系列中拥有最强战斗能力的昂克儿,确实做得到。

——但是现在的昂克儿重度损伤。

应急的机体别说是战斗机动了,就连通常机动都无法负荷。

听说——以她现在的状态,就连操作空间都很困难。

但是……

「做得到喔。」

昂克儿如此断言,同时以蹒跚的动作上前一步。

……牺牲自己使出敢死攻击吗?

哈尔达点点头。以自杀为前提用最大输出收拾我方,再靠剩下的琉紫在子弹来袭前脱离现场——这确实有可能做到吧。

这是能够颠覆这个状况的唯一生路。

琉紫与昂克儿似乎了解彼此的任务,互相交换视线——但是……

「——不行!」

直人机警地大叫。

哈尔达露出微笑。没错,这唯一的漏洞,直人会帮忙补上。

现在的昂克儿一旦提高输出采取战斗机动,这次真的会造成再也无法修复的破损——这么说的人正是直人自己,少年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谢谢你啊。」

哈尔达笑着低喃。

「哎呀,真是帮了大忙。刚才那句话就不算在内了。如果你没帮忙这么说,我早就死了。感谢你回应我赌上性命的信赖啊。」

直人一脸不悦地回答:

「才不是为了大叔你呢,我是为了昂克儿。」

「我知道。我是知道才这么说的——谢谢你啊,直人。」

「哈尔达。」

玛莉发出冷冷的声音开口:

「我再问你一次……这到底是在做什么?视回答而定,你将有可能成为这世上我最轻蔑的人。」

她的视线掺杂着愤怒、憎恶与……微弱的希望。

哈尔达叹了口气。

这名少女绝对不愚蠢。

她确实拥有看透真伪的慧眼,与思考内幕的头脑。

即使情绪激动、思绪混乱,依然冷静盘算「哈尔达会采取这种行动,背后应该有什么用意或隐情才对」。

那并不是少女不愿相信现实的渺茫愿望,而是从至今累积的时间与经验推测出,符合逻辑情理的状况判断吧。

那完全正确——同时错得离谱。

哈尔达耸肩说道:

「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讲好几遍——这是『工作』。」

「……」

没错,是工作。

只是做该做的事。既然那是为了达成目的的最佳(better)手段就不需要迟疑。瓦伊尼·哈尔达,完成份内工作吧。

「玛莉啊,我奉劝过你很多次了吧?不过是凑巧在京都和东京大闹一场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吗——别得意忘形了。要排除你们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没错,要骗这种小丫头根本易如反掌。

我差不多厌倦当麻烦小鬼的褓母了。反正又没拿到值得赌上生命的报酬,就让我现在赚点小钱就此脱身吧。

用恶意填满内心,抹掉好意。自尊算什么。对过一天是一天的佣兵发表高见有意义吗?我才不要继续陪你们玩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家家酒。既然同样是饲主,当然要向报酬更高的那边摇尾巴。任谁都会这么做。我也要这么做。

「与『全世界』为敌……你是不是把这件事的意义想得太轻松了?」

这么说完——哈尔达歪扭嘴唇。

那是想必玛莉最讨厌的,象征灵魂腐败的下流(杂碎)嘲笑——

「喔,是吗?我彻底明白了。」

玛莉说道。

从她的眼神已经看不到任何感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憎恨,就只是看着路边石头的眼神。

她似乎放弃了哈尔达,认为这个人不值得自己倾诉这类感情。

「下次见到就杀了你。」

哈尔达回答:

「——那是不可能的,至少你做不到。」

然后悠悠地——

哈尔达一边采取最大警戒提防视线刺人的琉紫和昂克儿,一边保持随时能够杀掉直人的状态,拖着直人离开。

从石龙军路来到罗伊克罗(Loi Kroh)路,那里停着一辆黑色车子。不是破旧的中古车,而是车体经过防弹处理的特殊车辆。

哈尔达将直人塞进后座,自己也上车关上车门。

然后隔着挡住前后座的雾玻璃告诉司机。

「开车。」

车子平顺地驶动了。

等哈尔达歇了一口气,直人不悦地说:

「大叔,已经可以了吧——把那种危险东西收起来啦。」

直人瞪着巨大的枪口,哈尔达苦笑着点点头。

「抱歉啊。」

见哈尔达爽快地收起枪,直人噘嘴问道:

「……所以?大叔,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抱歉啊。」

哈尔达这么重申,然后继续说:

「你放心吧——虽然要你放心很勉强,但至少我并不是打算把你卖掉或杀掉。」

「你诱拐人在先,还真有脸说这种话啊。」

「喂喂喂,直人,讲话措词要正确啊。诱拐是指花言巧语欺骗对方听话,像我这样强行带走人质的情况,要叫作绑架才正确。」

「那种事无关紧要啦。」

直人半眯着眼低吼。

「所以,我要被带去哪里?」

「这座都市的中心支柱。」

哈尔达回答。

「那边有坏蛋想要你帮忙做事。复杂情况讲起来很麻烦,所以就直接省略了。重点是如果你不答应那家伙的请求,下场就是这座都市将彻底变成烤鸡。」

「居然嫌麻烦,大叔你真是……倒是那个坏蛋是谁啊?」

「——邱大有。简单明了地说,他是个脑袋发疯的混蛋。」

听到哈尔达的粗率回答,直人皱眉低声说:

「呃……我记得他是【仓库】的老大,对吗?」

「喔,你居然还记得。」

「才前天的事而已,没那么快忘记啦……倒是大叔当时也说过,只要我们不乱来,对方就不会产生愚蠢的非分之想吧?」

「……你提起这件事我就难受了。」

哈尔达板起脸,深深叹气。

「但是有些情况是——就算彼此都没有要乱来的意思,事情发展却还是不从人愿。唉,你就想成是有利欲薰心的笨蛋挡在我们前面,现在我们要被迫替那个笨蛋擦屁股吧。」

「呜哇,真想宰了那家伙……」

「高兴吧,他早就被宰了……我想现在已经变成绞肉了吧?」

听到哈尔达若无其事如此回答,直人脸色发白地闭上嘴。

哈尔达露出苦笑,接着说道:

「并不是指你也会变成那样,至少做完工作以后就会平安获释了吧。虽然我想你有千百个不愿意,但你也不想让这座一无可取的城市被火舌吞噬吧?」

「……是没错。」

「为了和平解决,必须要请你或玛莉帮个忙,但我想就算正面拜托你们也不会答应。所以就这样吧,你就当成是被带去无聊的校外教学.乖乖死心吧。」

「但是这方法也太过分了吧?」

直人叹了口气,懊恼地呻吟。

「大叔,你下次在琉紫面前出现就会瞬间被砍死喔。」

「谢谢你的忠告啊——我就先这么谢过你吧。」

哈尔达和直人交谈的同时,车子也通过塔佩门。

似乎已经事先净空路段了,大马路上不像刚来这座城市时那样混杂,车子畅行无阻地抵达都市中央——中心支柱底下。

「下车吧,坏蛋等着你。」

哈尔达这么告知后,直人沉默地点点头。

香格里拉区的中心支柱简直就是要塞。

那原本似乎是座石造寺院——移建至此当作观光资源的建筑物,但是从到处设置装甲板与机械的森严外观实在感受不到那种气氛。

其中只有外墙上的成排石雕大象显得莫名新奇。

他们穿过后来增设的检查哨,进入里面。

直人被哈尔达拖着走的同时,听到一群横眉竖目的男子在远处围观,窃窃私语。

「那种小孩子是那个Second Upsilon?」

「居然真的还是个小鬼。」

「不是冒牌货……?」

哈尔达无视这些声音,沿着昏暗的通道笔直前进。

最后他们来到屋子深处像办公室的房间,两名招摇到显得格格不入的男子与少女在那里等待着哈尔达与直人。

「——嘿!嘿!我等不及要见到你了,奥伯龙先生!」

张开双臂这么说的人,是穿着招摇西装的红色短发男子。他不自然地弯下腰配合直人的视线高度,一脸奸笑地告诉他:

「然后你就是见浦直人小弟吗?抱歉用这种手段招待你,但是能够和传闻的超级恐怖份子小弟见面实在光荣……能和我握手吗?」

然而直人并没有回答。

那不是出自反抗心的举动。就只是因为现在直人的眼睛、耳朵,以及所有的感觉——都全力集中在观察现场那名少女罢了。

她的桃色头发扎成侧边双马尾。大大的蓝宝石色眼眸闪闪发亮,五官充满灵气,脸孔神气得像个小恶魔。

虽然体格娇小,相当于人类的国中生,但她的胸部丰满,腰和手脚纤细,身材凹凸有致。

她穿戴着花冠头饰、齿轮项圈、充满光泽感的黑色马甲、展现裸腿的花边大蓬裙及过膝袜——这身露出肩膀与胸口肌肤的庞克萝莉风礼服衬托出她的身材。

和美貌静谧的琉紫或仿若天使般楚楚可怜的昂克儿属于不同路线,一名虽然青涩,却具备妖艳气质的完美美少女自动人偶就在那里。

该怎么说呢——愈看就愈想欺负她。不,应该说是想被她欺负。

对方猛烈挑逗着自己这种矛盾的欲望——!

「哦……就是这个人吗?」

少女开口了。她的嗓音甜美迷人,语气冰冷。

「——其貌不扬呢。这种东西竟然是姊姊的第一个男朋友吗?噗——好土。」

「哦呀哦呀?棠溥,劈头就这样是不行的喔。要知道人际关系的第一步就从打招呼开始!我劝你还是好好自我介绍比较好。」

「我又不想和他往来。」

红发男子的话,惹得少女——棠溥噘起嘴别过脸去。

不料,随后——

「哈哈哈——真是不听话的小猫咪呢?」

直人以扭来扭去的恶心动作动了起来。他才一轻薄地靠近棠溥,马上就用敏捷得无谓的动作拉过她的手。

「咦,你做什么——」

棠溥似乎被吓到了,将手抽回去的同时绊到了脚。

直人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宛如邀舞——或者是仿佛蜘蛛捕食猎物般将棠溥逼到墙边,手按在她旁边的墙。

他施展了壁咚。

「哼哼,幸会,棠溥美眉。我名为见浦直人——没错,就是天生注定当你主人的男人,用红线相连的命运之人。」

「咦?咦?」棠溥一边感到不知所措,一边缩起脖子看直人。

「你——你怎么这么唐突呀。我已经有主人……」

「呜呼,这是何等悲剧!简直教人伤心欲绝啊!但我是不会灰心的。这是因为打从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坠入情网了……哼哼。」

「怎、怎么会……这、这就是传说中的三角关系,三角恋吗……!?」

「没错。请听我灵魂的呐喊,棠溥美眉——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已经为你神魂颠倒。还请你回应我的心意吧……好吗!?」

直人一边轻声说着这种蠢话——更正,是情话,一边强势地拉近距离。

对此,棠溥涨红了脸,视线游移地看着直人。

尽管困惑,却又强烈动摇,且十分感兴趣——她所表现的就是这桓态度。

「你你、你骗人!我、我知道你是姊姊的男朋友!」

「是啊,琉紫当然是我的新娘,而且昂克儿是我的女儿。」

「果然——真、真是厚颜无耻:」

「但是,那和我爱棠溥这件事有任何矛盾吗?」

听到直人的话,棠溥瞠大了眼睛。

她喘不过气地说:

「这、这……但是……」

「要我说几遍都愿意。我爱你。我敢肯定,全宇宙最喜欢棠溥美眉的人是我。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我才不相信……」

棠溥摇摇头。但是她的声音和动作都非常虚弱。

直人充满热情地注视着棠溥,温柔地捏住棠溥的下巴。

「——不然,能不能让我证明我的爱呢?」

「啊呜呜呜……」棠溥不禁喘气,全身颤抖。

「不……不可以。那种诱惑……我是不会背叛主人的……」

「有何不可呢,小猫咪。爱可是无限的……!」

直人把手伸向棠溥的腰摩挲,抬起她的下巴。

那股匍匐而来的感觉,让棠溥紧紧闭上眼睛。

「不——」

感受得到呼吸的距离。

视线交缠,嘴唇与嘴唇靠近——的瞬间。

「不——不行呀啊啊啊啊啊啊————————————————!!」

棠溥挥开直人的手尖叫。

她用双手捣住那张仿佛挑战表情装置极限的脸红表情,摆动身体抗拒,差点就要连滚带爬地火速逃到房间外。

剩下的直人一屁股跌坐在地,茫然地低声说:

「……她很害羞吗?」

(插图)

「不,我想她的反应是出于更根本的问题。」

哈尔达翻起白眼这么说,直人伤脑筋似地抓抓头。

「你也知道我是草食男……你觉得我应该更肉食系地猛烈追求吗?」

「……你还想追求什么?」

哈尔达叹了口气这么说完,红发男子——邱大有小声地问他:

「我说……他该不会是那个吧?是不是嗑了什么附近卖的迷幻药?我看他好像脑子严重受创耶……?」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很遗憾的是,他本来就这样。」

「不嗑药就能茫是很幸福的事啊……实在很健康对吧?」

「就某种意义的确是。」

哈尔达一别开视线,邱大有便拍拍手开口:

「啊——那么见浦直人小弟。既然呼吸过新鲜空气,彼此头脑都放松到最佳状态,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开始谈生意了呢?」

「嗯……?是什么事来着?」

直人一边低语,一边转过头来。

而当他发现邱大有的身影后,终于想起自己为何被带来这里,不高兴地半眯着眼回答:

「——总之,我拒绝。」

「哎呀……?」

「我已经听哈尔达大叔说明过我被带来这里的理由了。简单说就是要对你言听计从对吧?恕我拒绝。」

直人缓缓地站起来,拍拍屁股的灰尘。

邱大有一脸奸笑说:

「哎呀呀……你很讨厌我呢。是为什么呢?实在想不通啊……我明明只是想要这座都市的支配权而已耶?」

「……支配权?」

「掌控中心支柱,在这香格里拉区像神一样威风!你们之前就干过好几次了吧?现在希望你们将那股力量稍微提供一点点给我……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对吧?嗯?」

邱挑起单边眉毛。

直人一脸狐疑地听完这段话,忽然皱起眉头。

「……昨天我们住的旅馆附近发生骚动对吧。」

「嗯?有这回事吗?」

「你家的军队拿机关枪开火。」

「姑且让我订正一下,我家没有军队喔?他们只是武装警备队员(保全人员)。这座城市既没有『军方』也没有警察……」

「你怎么称呼不重要。」

直人从鼻子发出冷笑。

「虽然我不清楚情况,但是那些家伙连小孩子都满不在乎地枪杀……要把都市支配权交给那种组织的老大?你在开玩笑吧。」

「哎呀哎呀,这是离谱的误会。这是所谓的见解不同,我们就来沟通吧!」

邱张开双臂大叫。

他就这么轻快地转身,从办公桌档案柜取出厚厚的资料夹,舔了舔手指快速翻页。

「哼哼哼~♪……哦,是这个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民处理吗?」

邱哼着歌看过一张文件以后,面带笑容点点头。

「我就坦白说了。那只是寻常业务——没有任何问题。」

「没有任何问题?」

直人仿佛在低吼般喃喃道。

「——明明枪杀了小孩子还说没问题?」

「那我反问你,杀的是大人就没关系吗?」

「不是这个问题吧!?」

「啊~?不然是什么问题,我不懂耶。」

邱阖上资料夹将之收回档案柜后,夸张地耸肩接着说:

「他们是那些智能不足的猴子从某个乡下地方走私进来的『商品』。但是我们不允许我们以外的人做这种买卖,你懂吗?结果那些得寸进尺的白痴,就一边睁眼说瞎话地辩解,一边被从指甲开始碾碎变成肉派了。于是——!」

邱深深叹气,接着说道:

「可怜喔,他们的『商品』就沦为『不良债权』了。好了,这下该怎么办?如果放置不管,又会有其他白痴干出白痴的事情露出白痴的马脚,治安将会恶化。适切处理这种情况,就是我们该做的治安维持业务喔?」

「……但是也不能枪杀他们啊!」

「不然还能怎么办?」

邱愣了一下才开口:

「不管是难民还是小孩子都要吃饭。也要拉屎放屁。还需要房子和衣服。你说谁会帮忙出钱准备这些东西?让他们自己工作赚钱吗?但是那些猴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连一加一都不会算,你是真心觉得那种猴子能够在这座城市相安无事地自食其力生存的白痴吗?」

直人陷入沉默。

邱一脸奸笑地看着直人的反应,然后摇摇手指:

「考虑到这种种成本效益,最后才判断赶快处分掉对所有人最好,事情就是这样。那些小孩子也一样,告别这种像屎一样的世界会比较幸福吧?据说小孩子是天使,趁现在死掉一定能够上天堂的。」

「……那么我想你一定会下地狱吧。」

「天知道,这就难说了吧?」

邱倚坐着办公桌耸肩。

「我做的事是真的那么残忍吗?消灭不规矩的犯罪组织,作为都市(地狱)治安维持业务的一环,将可能成为祸根的要素积极排除……我承认我的手段的确是比其他区块更苛刻。但是如果要这样比,不连同犯罪发生率及人民素质水准一起比较评价,就不公平了吧?」

「……这么说你自认在做善事吗!」

「不是喔?我自认在做必要的事。应该说——」

邱接着说了下去:

「和你们两度企图抹消日本都市区块——哦,失礼了,这是表面说法——比起来,我想我做的事要和平人道得多了喔……?」

「…………」

直人没有回答,咂了咂舌。

邱加深脸上的微笑,一下办公桌就摆出做作的举动,向他表明:

「我能够提供你们想要的物资——先说好,这可是非常危险的选择喔?毕竟你们是与全世界为敌的超~级~恐怖份子吧?但是——」

邱说到这里,语气变得平静。

「你们占领这座都市,我遭到要胁——这样就另当别论了。」

「啊?要胁的人是你吧。」

「就说了那是表面说法。纯粹是你们!强行霸道地!占据我管理的中心支柱!做了不明的违法改造。然后可悲无力、充满男性魅力的帅哥邱大有不得已屈服于要胁,被迫提供物资。啊啊——我怎么会这么可怜啊!」

邱装出平板的啜泣声,用手帕按住眼睛。

接着他态度一变,将脏掉的手帕随手一扔。

「但是所谓祸福相倚。你们离开之后,其他碍眼的组织不知为何内斗自灭了——天底下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呢?但那是你们离开之后的事。跟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然后结局是可喜可贺地,这座城市的治安变好了,而我赚了大钱…………所以,你对这个剧本有什么不满吗?」

直人不加思索地回答:

「当然有不满——我看不顺眼。」

「原来如此啊?」

邱嗤笑着点头。

「看不顺眼吗——我懂喔,嗯。这是重要的理由。我和你因为出生成长环境都不一样……所以要互相理解很难。不过思想自由应该受到尊重,所以关于这点我就深深致歉吧。然后我要问你——」

随后——邱单手抓住直人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一股从邱的单薄身材根本无法想像的强大力气揪紧直人的衣襟,将他整个人吊在空中。本身的体重拉力和邱的握力令直人无法呼吸——

「唔……啊……」

「你们不弄脏自己的手,将后果塞给别人扛。却只有你们可以摆出圣人君子的嘴脸——我才搞不懂你母国那帮人的感性呢。你告诉我脑袋发疯的是谁啊?臭猴子小弟。」

直人那因为缺氧而发黑的眼前,看见了邱的脸。

那是张既没有嘲笑也没有悲叹、完全削去了一切表情的脸。他一双如泥淖般阴沉的眼眸,透露出认定周围一切毫无价值、自生一股宛如无底洞的感性——

「喂,别这样。」

突然获得释放,直人就这么掉到地上。他感觉到屁股一阵剧痛,猛烈地咳了起来。

抬头一看,哈尔达正从旁插手抓住邱的手腕。

邱眨了眨眼睛,低声开口:

「……哎呀。」

然后他再度露出可疑的浅笑看着直人。

「哎呀!不小心手滑嘴滑了,抱歉!那么直人小弟,请不要让我说出那种太过陈腐的丢脸台词,好吗?」

邱顿了一口气。

「——你要知道,你根本没有选择权。如果你相信你那渺小愚蠢的生命是可贵的,那就请你乖乖听我使唤,替我做牛做马好吗?」

直人遭凶神恶煞的小混混从两侧拉着走,被带去香格里拉区的中心支柱内部。

他搭上电梯,前往地底深处。

尽管直人平常旁若无人,但现在处于被迫和哈尔达分开、琉紫也不在的状况下,他还是不由得感到有些不安与恐惧。

直人认为——应该是不至于被杀。

但他深深感觉到「如果贸然抵抗就不会只有挨揍了事」的气氛。

就这样,他抵达第一层的大厅,那里简直就像帐篷村。

在广大的钟表机械空间,到处用帐篷或板子搭起了临时工作室,一群凶神恶煞的男子在工作室之间进进出出。

虽然那些男子怎么看都像犯罪者,但是从他们身上的工作服和工具腰包就知道他们是钟表技师。其中甚至也有人带着作为一级钟表技师身分证明的罗盘表。

他们傲然看向被带来的直人,劈头第一句话就是:

「——不像话。」

站在最前面的阿拉伯裔胡子男板起脸说:

「这种一看就是大外行的鼻涕小鬼是Y再现?这是说笑吗?」

「沙布尔说得没错。要我们听这种小鬼指挥改造中心支柱?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

……唉,是事实没错。被挟持的直人这么心想,深深地叹气。

这种话琉紫听了可能会大开杀戒,但并没有反驳的余地。话虽然这么说,遭人强迫抓来还被用这种口气抱怨,实在不禁让他想抗议。

直人噘嘴低声嘟囔着:

「我又不是想来才来的。既然不需要我,就放我回去啊。」

只见称为沙布尔的男子将脸靠近到呼气会喷到的距离,狠狠地瞪着直人开口:

「我们是很想这么做没错,小鬼。我们也不是给小孩子使唤的下人。如果你是冒牌货就不需要客气了,直接把你剁碎喂老鼠。」

别的技师也露出彻底瞧不起人的嘴脸表示:

「喂,你究竟是耍什么老千操控中心支柱的?说来听听啊。」

「不,我不认为这种小鬼有办法引发那种骚动。有传闻说Initial代号Y系列是『Y』的维修机械,我看那才是真的吧?」

「……真是的,每个人都在自说自话……」

直人感到烦躁,发出呻吟,猛烈地甩了甩头。

萤光绿色的降噪耳机从他头上滑落。

——这可不是欠我一次就算了喔,大叔。

从凌乱的头发之间瞪着沙布尔,直人说了:

「——你不是血肉之躯吧。虽然外装掩饰得很好,其实是全身义体。」

听到这句话,沙布尔似乎提高警戒地退后半步。

「……那又怎样?」

「那本来……大概是勒考特公司的大师G系列——以精准度测试著称的那款,但是经过了各种改造。尤其是右手,是沿用了作业用自动人偶Caliber四代的设计吧?最后一次保养是什么时候?同步误差零点零零二秒喔,真是糟蹋。」

直人滔滔不绝地呛声完,接着看向沙布尔隔壁的白人钟表技师。

「你那个更糟。」

「我、我是血肉之躯——」

「才不是说那个呢,白痴,我是指那台观测机。将破东西修理以后继续使用的惜物精神虽然可嘉,但转数有误差、反应板的共振常数不一致……你想用那个调查什么?你是笨蛋吗?想死吗?」

白人钟表技师当场吓坏,把手中的观测机藏到背后。

直人深深叹气,转动脖子告诉所有人:

「——这座中心支柱总共三十五层……还满深的。第二十层似乎有别的扎营地,目前有四百五十七架作业用自动人偶在那里待机——我说错了吗?」

「…………」

在场的钟表技师之间产生动摇。

沙布尔板起脸瞪直人。

「你为什么会知道,小鬼?你曾经潜进这里吗?」

「这点程度,听声音就知道了。」

「声音?」

「这是我的特技,不需要特别的器材。只要听运作声,不管怎样的机械我都能解析。」

「你胡说!」

「就是说,怎么可能办到那种事!」

几名钟表技师大声怒吼。

但沙布尔依然板着脸摇头:

「可是这小鬼说中了是事实。这该如何解释?」

「……或许是中心支柱的设计书还留在某个地方,被这小鬼看过了吧?」

「从来没听说有那种东西,这个说法不现实。重点是,这无法说明连我们弄来的作业用自动人偶数量都说中的事——」

沙布尔一这么主张,他们所有人都把话吞回去了。

即便是沦落为犯罪者的违法技师,他们可都是这座城市有头有脸的钟表技师。即便情绪上有所反弹,头脑也无法一概否定眼前发生的事情。

而当他们理解就算再怎么难以置信都是事实时,一种类似恐怖的感情在他们之间传开。

——这个不一样。

他是具有人的外形的某种东西。

至少可以确定是脱离自己常识范畴的存在……他们不得不如此承认。

「……好吧。我就姑且接受你的说法。」

沙布尔似乎觉得诡异地盯着直人看,同时摆起架子接着说道:

「我们受邱大有委托,要制作中心支柱与钟楼的操作系统,还有具体作业内容要听你指示。」

「那么——」直人说:

「首先让我测量。」

直人将抓住自己双手的小混混甩开。

「就像刚才说过的,我不需要特别的器材,但是中心支柱就没那么简单。我必须到处听声音调查构造才行。」

「好,但我们要派人监视你。」

「那么就挑厉害的技师来,他得帮我翻译才行。」

「……翻译?」

「我不会看设计图。」

直人难堪地低声说。

「我会口头说明哪里有什么、怎么运作,这需要有人帮忙翻译成你们听得懂的说法……以往我都是拜托玛莉帮忙。」

得知直人连设计图都看不懂,沙布尔露骨地露出轻视的嘴脸。

但他同时似乎也觉得更诡异了,转头看背后问道:

「——有谁想去的?」

然而没有人自告奋勇。

所有人无不保持沉默,观察周围的反应。

——我是知道监视的必要性,但不想和这种异常的家伙扯上关系。

他们的神情或态度中,透露了这句真心话。

就在这时——

「——老夫来负责照顾吧。」

有个人出声了。走上前的是一位穿着深咖啡色西装的瘦小老人。在纠结的白发与充满皱纹的脸之中,埋着散发圆熟知性的琥珀色眼眸。

他身边带着一名提着巨大手提箱的旧式女仆型自动人偶,直人不自觉惊讶地提高嗓门:

「——大师?诺诺也来了?」

「乔凡尼老先生您吗?」

沙布尔瞠大眼睛这么说,老人——乔凡尼点头回答:

「老夫和这孩子有点缘分,监视交给这个诺诺就行了。至于技师的技术——老夫不够资格吗?」

「……怎么可能。既然您开口了,没有人敢说话吧。」

「那么,之后就包在老夫身上了。」

沙布尔和乔凡尼之间一谈妥,在场聚集的钟表技师纷纷解散,回去自己的临时工作室。

留在现场的直人和乔凡尼互相对看。

「唷,在奇妙的地方重逢了。」

「是——三十四小时不见了,见浦直人阁下。」

「好久不见,诺诺。大师,你怎么会来这里?」

听到直人这么问,乔凡尼耸耸肩回答:

「在你回去之后马上就被叫来了。邱大有突然取消了五年份的委托,安插这边的工作给我。」

「……原来大师的客户是那个脑袋发疯的大叔吗?」

「不行吗?不管是犯罪组织还是武装势力,客人就是客人。至少,老夫自认只是赌上招牌发挥职业精神完成工作而已喔?」

「……不会有危险吗?」

「没什么好危险的。虽然那个男人疯了是事实,但只要好好完成工作,至少那个男人就不会对非道上的人出手。」

「……可是我就被强行带来了喔?」

「你自认是非道上的人吗?」

被当面直接这么说,直人无言以对。

……主张自己不是道上的人也太不要脸了——直人对此有自知之明。

乔凡尼默默地笑了。

「总之放心吧——虽然要你放心恐怕有困难就是了。不过既然那个男人答应工作完成以后就放人,至少那并不是在骗你。那个男人如果预定要杀你,就不会设那种局,这是他的处世原则。」

「哈尔达……同伴大叔也说过类似的话。」

……但是自己可没办法因此安心。

尽管如此,看到认识的人以后:心情多少还是轻松了下来。

直人一点头,乔凡尼就这么说了:

「好了,一直在大厅站着聊天也不好。那些急性子的不知道会说什么。有话可以边走边说吧。」

搭进通往第二层的电梯时,乔凡尼开口:

「不过话说回来,刚才老夫有点惊讶。关于你们干的事,老夫听过很多传闻,不过原来你拥有相当有趣的才能啊。」

这句话让直人叹了口气低语:

「……这真的是才能吗?」

「嗯?」

「老实说,我搞不清楚。这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想起的是一个月前在东京发生的事。

天御柱濒临破灭,在那个极限状态下进行了才能的交易。

玛莉的理论与直人的感觉——这两者交换,证明了人类的可能性与未完成的宇宙。

「根据玛莉……那家伙的说法,我最初就看见结果。将已经完成的完成品理解为『声音』。」

「……『天赋』(gifted)。」

乔凡尼点点头。

「我们的理论体系是累积发现与证明建构起来的东西,但确实有人拥有超脱这个系统树的突出长才。那些人和单纯优秀的人才明显不同,获得上天赐予的礼物(gift)。虽然很罕见就是了。」

「……那真的是才能吗?」

听到直人的话,乔凡尼微微歪头问道:

「你觉得呢?」

「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好像也不是这样,总觉得自己没有进步的感觉耶……」

直人把双手插进头发里面烦躁地乱抓一通后,接着说道:

「我的感觉绝对正确。所以我只要将感觉落实到实务层面就行了——尽管玛莉是这么说的,但是说出这种话的那家伙,只凭我稍微以言语表达的感觉,就有办法使之成形。」

那和仅在脑中有正确解答的自己有决定性的差别。

只是得到一点点线索,玛莉就有办法具体实现。

那并非是上天赐予的礼物(gift),而是脚踏实地的人类的技能(feat)……

不顾这个事实,说这是才能?只是知道答案而已的自己,反而是天才?

「——我觉得玛莉才是真正厉害的技师,远超过现在的我。」

这句话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令直人有些惊讶。

这是直人不想承认的事情,尤其是死也不想告诉玛莉的事情。

但是对这位走在遥远前方的前辈,他却不知为何可以坦率地松口。

「嗯……原来如此。」

老人点点头,然后告诉直人:

「你大可以放心,少年。你应该惊讶,你的感性完全正确。而那个小姐是远超过你的卓越钟表技师。」

直人倒抽一口气,接着问乔凡尼:

「——大师这么认为吗?」

「对。当然。不用问别人,你自己应该就已经确定她是比你优秀的钟表技师才对。老夫也完全同意。她的本事远高于老夫或你。」

听到这番话,直人瞠圆眼睛。

乔凡尼疑惑地问道:

「怎么了?」

「没有……我吓了一跳。大师对玛莉的评价还真高呢?」

「那单纯是客观的事实。综合来看,那个小姐是世界顶尖的钟表技师。」

电梯停住了,门屝随着响起的通知声开放。

乔凡尼一边走出电梯,一边转过头继续说:

「至少她比任何人更能巧妙运用现行理论的技术体系,延伸出更优秀的技术……但现在的你做不到吧?」

「……对。」

直人点点头。

……没错,那是现在的自己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仅只知道答案的见浦直人,无法找寻不知道的答案。

乔凡尼接着说道:

「你的确是拥有常人所不及的稀有才能。但是,如果你的才能只用来模仿(复制)『Y』——那么坦白说,多的是能够取代你的人。」

「————」

「只是竖起耳朵倾听就能够解析中心支柱的构造?是啊,的确惊人。是足以让全世界警戒的『特技』。但那只不过是超一流技师联手花时间就办得到的事情,由你一个人在几分钟内完成罢了。当然时间值万金,但是他们能够将知识经验保存为万人共享的资讯。」

「……那也是我做不到的事情。」

「嗯。」乔凡尼点点头。

「这座行星因为种种细微疏失累积下来,的确开始出现故障——却还是确实运作着。如果只是要维持这座星球的机组,就算没有你还是做得到喔。差别只在于时间早晚、人数多寡而已。只要有钱和时间就能够重现的事情,称不上神迹吧。」

老人浮现微笑,再次点点头。

「所以放心吧,少年。你的确是拥有特殊的适性,但还不至于到世间为之疯狂,或是那名少女为之嫉妒的程度——至少现在还不是。」

「——这样啊。」

直人的唇流露着微笑。

从客观来看,直人照理被说了相当毒辣的话,但他内心充满的既不是绝望也不是死心。

既然确定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这是——

直人露出苦笑。

「是,我放心了。但是……」

直人心里同时产生疑问,问道:

「大师明明对玛莉称赞有加,之前却说了非常损人的话耶?」

「不好意思,老夫这个老头子就是心胸狭窄。」

乔凡尼一脸不悦地回答:

「可以当自己孙女的小丫头,竟然是远超过自己的技师——虽然老夫愿意承认,但也没老糊涂到愿意坦率地扮演慈祥的老者。」

直人噗哧一笑。

「所以才惹她生气?」

「没错。比老夫年轻、拥有得天独厚的才能与环境的小丫头,竟然傻傻跑来大放厥词说『我办不到所以来帮我』。把别人当傻瓜也该有个限度吧。听好,年轻人——在学会偷懒前多吃点苦吧。」

直人忍不住捧腹弯腰。

——这个老爷爷真有趣。

看直人不出声地笑得东倒西歪,乔凡尼指着身旁的自动人偶,告诉直人:

「但是——老夫要订正一件事。老夫可不是在损人,只是说了单纯的事实喔——诺诺。」

「是——」

诺诺听从主人的声音,将至今拖着的手提箱打开。

直人疑惑地凝视那里面的东西——然后哑然失声。

本来一心以为手提箱里面装的是观测机或是作业用工具机,结果完全不是。

装在透明外壳里面的物体。

看似露出的背脊与肋骨的机械零件,那个是——

「——自动人偶的基础骨骼?」

就直人所知,那是不符合任何一家厂商的产品。

它是完全的订制品。因为目前是非运作状态,直人也不晓得详细性能,但正好是年幼少女的尺寸——

「——难道这是给昂克儿的骨架!?」

「工作取消以后,被带来这里以前正好有空,所以我就做了。因为是现在老夫才敢说这么说——只要时间允许,老夫随时想全心投入那个案件,做出超越『Y』的作品。不因此奋发努力,就不配当技师了吧?」

直人脑中浮现「怎么可能」的想法。

就算有空,从那天之后才过了短短两天。作业时间顶多只有一晚才对。

不,更根本的问题是——

「大师……难道您碰过昂克儿吗?」

「没有啊?那天是老夫第一次看到Initial代号Y系列。虽然老夫一直很想解体一次看看就是了。」

「那么大师是怎么做出这个的!?」

既没解析构造,也没确认详细性能表。

这样要怎么制作昂克儿的基础骨骼?

见直人近乎冲动地大喊,乔凡尼扬起嘴角笑开了。

「老夫当面看着她踏进工作室,而且近在眼前——这样就够了,以老夫的能力。」

不可能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就算真的有可能好了,如果是市售自动人偶还另当别论,但这是InitiaI代号Y系列,是昂克儿。她的构造有多么复杂纤细,直人最清楚。

依据常识思考,这种东西不可能适用。

照理说不可能……

……不,可是这具骨架毫无疑问适用于她吧。

伤脑筋的是,直人有这个直觉。

「大师……」

「只要用这具骨架,那个小不点小姐应该就能够恰如其分地运作了。至于该连接的零件,只要那个小姐绞尽脑汁思考过,大概已经找到答案了才对。」

「…………这玩笑太过分了。」

因为冲击实在太大,直人颓丧地抱着头懊恼呻吟:

「大师拿出这种东西来,说玛莉是比大师还厉害的技师……那家伙要是听到这种话,可不是歇斯底里就没事了,可能还会活活气死。」

想必这整座区块都能听到她的尖声怒号。

乔凡尼一脸小孩子恶作剧成功的表情,耸耸肩说:

「不不不,综合来看,那个小姐毫无疑问是在老夫之上的钟表技师。但是如果只限这个领域,老夫自负甚至超越『Y』。」

「————」

没有异议。不可能有异议。

因为最有力的证据,就在眼前。

「老夫敢保证。身为钟表技师,你们的才能位居世界顶点吧——但老夫可是个工匠(Artigiano)。在这一点上,老夫和你们有天壤之别。」

乔凡尼微笑道:

「——老夫说过了吧?老夫的工作可不需要外行人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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