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我的日常开始崩坏的不久前,当我仍不晓得网路留言时。
我被学弟找了出去。
五月十四日晚间七点四十七分。
我在车站前的书店随意打发时间后,沿著大马路走去。这条路上有著超过二十层楼高的巨大饭店栉比鳞次地排列著。无论是哪间饭店,入口大厅都大得像是停得下观光巴士一样,令我感到吃惊。这阵子,以吸引外国观光客为目的,仅有豪华外观却毫无特色可言的旅馆急速增加。富丽堂皇的装潢令人看了很刺眼。感觉这座城市的人也无谓地变多了。我内心对这份变化感到空虚,朝著和前往闹区的观光客相反的方向前进。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谈,请你晚上八点到文化中心来一趟。』
昨天北崎如此联络了我。他是我国中田径社的学弟。难得由他主动找我。明明平常联系的时候大多都是由我这边找他。究竟是什么事?
在北崎找我出去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已经七上八下了。我走得比平时还要快,背上冒了许多汗。我有不好的预感。
北崎所指定的文化中心,是栋远离市中心,位于神社旁的宁静建筑物。那是栋两层楼高的小型公共设施,每个月会有一次请三流专家举办演讲,或是老人们进行盆栽社团的活动,除此之外无人会使用。
完全看不到旅馆街和闹区的喧嚣。
晚上八点不会有人接近那里,因此随著我步步接近文化中心,路灯的数量也跟著减少。由于旁边就是神社,树木逐渐变多,让走道看起来愈来愈像隧道。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他该不会想对我动私刑吧?真的假的──我感到焦躁。我会被北崎他们给杀死吗?
但我不想拔腿就逃。我保持警戒前进,以便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最后终于抵达文化中心前面。出入口周遭有个足以容纳一间学校教室的屋顶,地板则铺著磁砖。一支快坏掉的日光灯是唯一的照明设备,照亮著狭窄出入口前方写著开馆时间的看板。
如我所料,灯光下的人是北崎。他还带了两个朋友来。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包含北崎在内,他们三人全都流著血倒卧在地上。
北崎的眉心血流如注,眼角瘀青发肿,但伤得最重的是右脚的样子。他两手按著脚发出惨叫。仔细一看,他的手也因为擦伤而渗著血。虽然他身上的连帽外套没有破损,从卷起的下襬可以看到腰部严重瘀青。北崎是个块头小,很适合理光头的傲慢少年,但现在完全感觉不到活力。除了他之外的两个人──雨宫和木原也同样遍体鳞伤。我不认为是他们三个人互殴造成的结果,恐怕是被其他人近乎单方面的持续殴打所导致。
他们身旁扔著一支特殊警棍。
「喂,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禁冲上前去,跪地扶起北崎的上半身。全身脱力的人类上半身之重令我感到吃惊,而靠近一看才清楚见到他全身细小的伤痕,让我浑身发抖。
我以右手撑著北崎,左手探进包包里拿出智慧型手机。
「给我等著。你们该不会在这里做些什么坏事吧?要是有什么不妙的东西我就先帮你们收拾掉。有没有香菸?还是酒?」
北崎微微摇了摇头。看来他还有意识,听得见我在说什么。
「是谁干的?」
「…………」
但他不愿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按下手机的电源键,为启动速度之慢感到烦躁,同时逼问著他。我真痛恨为了省电而关掉手机的自己。
「北崎,回答我啊。究竟是谁把你们打成这样?」
「……大…………村……」
可能是裂伤的嘴唇在痛,说话的北崎几乎无法张开嘴。我听不太清楚。
「什么?稍微努力一下就好,告诉我是谁打你的。」
听见我的话,北崎一副很不甘心似的流著泪,缓缓答道:
「……………………大……村……」
「……我听不懂,拜托你再说一次。」
我听见了一个像是姓氏的词汇,但出乎意料的单字让我无法顺利理解。
我拍了拍北崎的肩膀,再次催促他。手机在我的视线一角成功启动的同时,北崎瞪著我清楚说出了那个名字。
「我是被……大村音彦……打的……」
我明确听见了「大村音彦」这个专有名词,没有弄错的余地。就在这个瞬间──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阵粗犷的男性喝斥声传来,并且有手电筒照向我。我以右手遮挡光线,在逆光中确认对方身分,看来是警卫的样子。他身上的服装及帽子和警察制服很相似。就算是这种寂寥的设施,一个晚上还是至少会巡逻一次吗?
警卫将手电筒照向北崎他们,于是瞪大了双眼,大步逼近。
我暂且将目光移到北崎的脸上。眼前的少年在手电筒照耀下,一副很刺眼似的样子眯细了双眼。这时我回想起他方才提到的名字。
我犹豫了一秒。
身体反射性地动了起来。我轻轻让北崎躺回地板上,同时起脚狂奔。我用力踩著地面,一溜烟地逃离文化中心,冲进黑暗里。
「站住!」
身后传来粗犷的声音,但我怎么可能停下来。我穿过树木间的空隙,跑进神社里。地面不再是泥土,而是碎石路。我踢起阵阵碎石,以极速逃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村音彦将北崎他们打个半死?
大村音彦是我的名字。为什么会变成是我袭击他们的?
五月十四日晚间八点零九分。
感觉警卫没有追著我跑。
不过就算追来,我可是现任的田径社长跑选手,有自信逃得掉。
我决定先躲在文化中心旁的神社腹地内,厘清今后该何去何从。我背靠功德箱,坐在石梯上。
不管是谁都好,拜托跟我解释一下啊……
现在担心北崎他们的状况也没用,那个警卫恐怕已经连忙叫救护车了。虽然他们身受重伤,不过都还有意识,不会死的。所以该率先思考我的事情。
为何北崎会误以为是我害他受重伤的?还是他在说谎?莫名其妙的状况让我不禁拔腿就逃。
就在我想先喝点水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把包包遗落在事件现场了。真是糟透了。里头放著学校用的笔记本,一部分本子确实写著我的名字,我曾待在私刑现场的事情不言而喻。
我身上的东西只有口袋里的钱包,还有手里紧握的手机。在我不断奔驰的时候,只有这两件物品不曾放手。
我不经意地望向手机,发现指示灯在闪烁。似乎是有人打给我。
『五通未接来电』。
来电对象形形色色。大多是我的同学,甚至有交换号码后就鲜少联络的人。
怎么回事?我不过短短二十分钟没有确认手机,就来了五通电话。
其中一人是和我参加同一个社团的女生,名叫江守静。我选择打给第一个看到的对象。
『大村,你现在在哪里?』江守立刻接起电话,语气急迫地说道。
我简单明瞭地向她说明我的所在地,以及身处的状况。
我的说话速度因为情绪亢奋而变快,相对的江守则是冷静地如此告知:
『你先待在那里不要乱跑,事情严重了。』
真要说起来,我算是个文静的人。
就读县立泷冈南高中二年级,隶属于田径社。明年八成会当上副社长。读书马马虎虎,不过对运动神经很有自信。唯一的骄傲是脚程很快。没有女朋友。国中时期交过两个月,不过马上就分手了。明明是对方自己先告白的,结果她却说「和你在一起一点也不开心」。
若要举出个人简历,一定会很单调乏味。既不懂得如何炒热气氛,个性也很差劲。身为一个人毫无魅力可言。同班同学肯定只抱有「脚程很快的男生」这样的印象。还常常被儿时玩伴调侃,说简直就像个忍者一样。
这样的人物,就是我──大村音彦。
不过庆幸的是,不仅是跑得快,我还有一群好朋友。运气真好。有一定数量的人对我很友善。像是搬家前都和我很要好的儿时玩伴、国高中时期田径社的学长学弟,还有我所尊敬的社长等等。
当中交情最好的是泷冈南高中田径社的同年级学生。二年级有七个男生和一个女子经理,男女比重失衡,但相对的相处很融洽。我们假日练完社团活动,常常会一起去射飞镖或是唱卡拉OK,今年春假甚至还去旅行。我们趁著别墅没有其他人在,就深夜跑到野外进行全裸接力赛跑,真是愚蠢的回忆。说到社团成绩,虽然称不上是强者,不过每个人都在市级比赛中留下了实际成果。纵然竞赛项目不同,我们所有人都是伙伴,也是竞争对手。
江守静就是支持著我们的女子经理。
五月十四日晚间八点二十四分。
江守气喘吁吁地冲进神社腹地内。
我在这段期间也没特别做什么,就只是在神社做著伸展运动来打发时间。因为江守要我别联络其他人。在毫无准备运动的状况下全力冲刺,让我的身体有些沉重。
「这里离事件现场很近呢。」
一见到我,江守就看向文化中心的方向如此说道。
「会不会有点危险?你有被警卫看到长相吗?」
「不晓得……我是浑然忘我地跑过来的,不是很清楚。」
「……这样呀。我们至少到神社后面去吧。」
我不发一语地跟在江守后方。
江守静是泷冈南高中田径社的女子经理。她喜欢做纪录或管理,所以才会来担任经理。江守总是十分冷静,就算是紧急状况也不为所动。这种个性让我们都很信任。她娇小的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身材瘦得像竹竿,即使是春天肌肤也晒成褐色,还有一头卷发。总觉得她野性十足,比我们还要来得像选手,但江守从不换上运动服。
她今天也是穿著深蓝色窄管牛仔裤和灰色夹克出现在我眼前。
我们绕到神社后方,江守便在一片黑暗中伸出手,以令人心惊胆跳的动作坐在石墙上。这里没有一丝照明,极度接近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无法确认这儿有多宽,每走一步我就感到紧张。我靠著月光坐到江守身边。
「先声明──」
江守望著我开口说道。
「我相信你。我知道你没有伤害人的胆量,更何况还是年纪比你小的国中生。」
「这样算是认同我还是侮辱我?」
「但我还是想先确认一下,你今晚真的没有伤害他们吧?包括在身不由己的状况下怒火攻心,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丧失了几分钟的记忆。」
无法否认人有可能在无意识之下做出傻事,但我可以断定。
「这不可能。我是从车站直接走向文化中心,在那里才见到受伤的北崎他们。中间也没有记忆中断。」
「这样。那你看一下这个。」
于是,江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智慧型手机。她要给我看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enokida haruto」在推特的发文。
『【扩散希望】【危险人物情报】
今晚八点左右,我的朋友被一名叫作大村音彦的高中生打得半死不活,然后被救护车载走了。大村音彦至今不断恐吓我的同学,被害损失金额可能令人无法置信,累积高达三千零二十三万圆。我无法原谅他。』
如此开头的文章是在短短二十分钟前发的。
但已经被转推了上百次。
「这是怎样……」
一看其他则推特,我发现自己的照片、本名、就读高中还有社团,全都被肉搜出来了,而且还在陆续扩散。就在我观看的时候又多了一则转推。
大村音彦的恶名逐渐扩散开来。
「太离谱了……」我喃喃低语。「愚蠢透顶,说我不但恐吓取财拿了三千万圆,还把国中生打到送医院?我……?」
「嗯,一般来想是不可能的事情。从国中生那里敲诈三千万圆也太荒唐了,哪来一批这么有钱的国中生呀?胡说八道也该有个限度。只能认为,背后别有隐情……」
「…………」
我连应声附和都做不到。当然,我有听到她的声音。但声音感觉无比遥远,传达不到脑部。
我的体温逐渐下降。
指尖使不上力,连坐著都感到难受。
我被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毁谤中伤著。感觉世界渐渐崩毁。好似缺了手脚,至今的安稳日子、快乐的日常生活将一去不复返。
我今后究竟会怎么样──?
我想起自己手机里的未接来电。社群网站发文仅仅过了十分钟就有五通来电。现在增加多少了?网路上众人口耳相传,不晓得有多少熟人看过了?要是北崎向警方或身边的人指证说「是被大村音彦殴打」的话呢?
「大村,你振作一点。」
就在我茫然自失的时候,江守开口说话了。
「我相信你喔。」
江守把她的手机交给我,再将她的左手轻轻放在我搁在石墙的右手上。她的温度流向我冰冷的身体。
「先冷静下来。你真的有将那些国中生打个半死吗?」
「当然没有啊!这起暴力事件我是被冤枉的!」
「那就可以断定你是被陷害的。某人将恐吓取财和暴力伤害的罪行推到你身上。」
「…………我被陷害了?」
「不然说不过去吧?所以要逮到那个犯人。我也会帮忙的。」
江守握著我的手如此宣告。在这片黑暗之中,她直视而来的眼瞳看起来微微闪耀著光芒。
「我们要在你被别人逮捕前,先找出那个栽赃你的人。」
这番话令我感到非常安心。
令人不禁握紧拳头,很想大声回答她。
但就在她这份诚恳的嗓音背后──
我听到了有人踩踏著神社碎石路的声音。
所以我握起江守和我重合的手,在站起来的同时硬是将她拉了起来。
「我们逃!」
我抓著她的手狂奔。江守表示困惑并看向神社周遭,同时被我拖著跑,但她立刻就重整态势和我并肩而行。
我看到有人从神社腹地内追了过来。那人的服装和刚才看到的警卫有著些微差异。见到那堪称决定性的差别,我的心脏像是被紧紧揪起般发疼。
对方是警察。
愈往神社深处去,周遭变得愈是漆黑。参差不齐的茂密树木,掩盖了月光和神社的灯火。枝叶扶疏的五月时期令我咂了个嘴。尽管好几次都差点被树根绊倒,我仍然持续往深处前进。
然而,神社并不怎么宽广,我们立刻就来到了尽头。眼前有大量树木遮蔽,表示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如果我没记错,前面是悬崖。在这片黑暗中滚落斜坡,难以避免受到重伤。
我想让江守逃掉,于是寻找她可以躲藏的地方,但她要来得比我沉著大胆。
「我们跳下去。」
江守低声说道。
「你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吧?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
真的假的啊,江守?
不过听到她这番话我才注意到,相较于绕到神社后方时,附近的草木我看得更清楚了。比起从神社腹地过来的人,一直待在神社后方的人较有利于奔跑。
没有闲工夫踌躇不前了。我抱起江守,直接踩著山崖往下滑。鞋底刨挖著地面进行煞车。我用脚踢开半路出现的树木闪避。江守死命抓紧我的衣服,指甲都陷进胸口了。
在昏天暗地的状况中高速冲下悬崖,是我这辈子不曾体验过的恐怖经验。
我们落下的地方,是一条延伸至宁静住宅区的小径。我的衣服破掉,树枝在我的皮肤留下了几道割伤,除此之外没有大碍。
抬头仰望悬崖上方,警察果然也没有追过来了。为了慎重起见,我拉开和神社的距离,跑到一处陌生的公寓后,才开始确认彼此的伤势。幸好江守毫发无伤。
「为什么会有警察啊?」
我低声怒骂道。
「区区高中生的暴力事件会通缉嫌犯?警察有这么闲吗?」
「……可能是北崎他们指控了你。」
江守一脸事态严重似的呢喃。
「伤害犯处于情绪亢奋的状况,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要是有这样的证词,警察就有可能会在事件现场周遭巡逻。毕竟事发已经过了三十分钟……」
如果这番话是真的,自首或许很危险。我没有任何证据洗刷嫌疑。知道我今晚没有殴打北崎他们的人,只有我而已。
江守沉著的态度,让我冷静了下来。
没错,现在不是内心动摇的时候。在解开这起事件的谜团之前,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被抓到。
现在我唯一获得的情报是──
「enokida haruto吗……」
这是那个散播谣言的神秘帐号。会是男人吗?
江守在一旁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认为这是本名,那也未免太光明正大了。你该不会相信这是本名吧?」
江守看著我的眼神与其说错愕,不如说惊讶。我回以肯定的答覆。
「但我也没有其他线索了。而且我认为──做事会这么挑衅的人,用本名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嗯,毕竟是社群网站,也不是不可能。」
「我们找。我绝对要追查出知道这起事件的人物。」
这是在一无所知的状况下唯一得到的线索。只有追著它一途了。
enokida究竟是何方神圣?目的又是什么?为何北崎他们会遭到攻击?
情报少到无从推理起。
我和江守四目相望,彼此点了个头后,再次奔向夜晚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