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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一带毫无人迹。防波堤上停伫著几只白色的鸟。虽然不清楚确切的方向,但能听见海鸥的鸣叫声。这是一幅会令人忍不住心生悲凄之情的景致。
道路沿岸是一片松树林,我也已经习惯将车停在那片松树的前方。今天也如同往常般停妥车子后,徒步走到宅邸处。海风轻轻在松树林之间穿梭,扬起阵阵风沙。而我则是背对著风,走过这一段路程。待风停之际,一睁开眼大海即跃入眼帘。
当我凝望大海时,偶尔会感受到一股小小的情感波浪打向我的心头。每每如此,我就会假装自己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并稍微加快脚步。一旦集中精神走路,就能够消除骚动不已的心情,再度回归原本的平静。
夹在山与海之间的街道,过去曾为沿海的避暑胜地而繁荣一时。然而,时至今日却变得冷清至极。就连有著三角屋顶的车站建筑,其前方那条小小商店街也跟著没落。近郊虽有一间老旧饭店,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大型建筑物。住宅区直到数十年前仍有许多政治家与企业家的别墅栉比鳞次,如今则是处处空屋,满目苍凉。
爬上两旁有著连绵不断的宅邸水泥外墙的和缓斜坡后,便能看到宅邸。
我一钻进后门,即隐约瞥见正在整理庭院花草的夫人身影。她的年龄似乎约在八十岁上下。看到她就会让我产生一股真实感,这个国家真正富有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有自己确实做著这份差事。由贵崎负责打理的庭院植木,可以说是气派非凡。而她饲养的狗——名为巴吉度猎犬的品种——正趴睡在一旁。
来这里工作已经三个月了,但自己还不曾与夫人面对面交谈。
这份工作是前女友介绍的。那一天,我们相约在餐厅用餐。自从上次与她分开以来,我们俩已经时隔数月未见。总觉得与她四目相交很尴尬,因此我的视线只好不断在店内来回巡梭。木质地板与挑高天花板、餐厅深处有半包厢式座位与酒柜,以及充满情调的昏暗灯光。看起来就是相当受女性欢迎的装潢风格。
我将点来的洋姜浓汤送入口中。
口感滑顺的浓汤,表面浮著带有炽烤过的扇贝与黑松露香气的奶油,并洒下碾碎的榛果与烤得酥脆可口的面包粉添加风味。
洋姜是一种具有百合根般的口感,带有些许牛蒡土味的蔬菜。如此风味恰好大大地衬托出黑松露独特的香气。黑松露散发出一股令人不禁回想起,它过去曾埋在土里某处的醉人味道。扇贝则是完全不妨碍其香气,以沉稳的味道默默支撑起汤的底味。
但是,还是不对。不是这个。
在我眼前的这道汤品,并不是当时的那道汤品。然而,令人感到焦虑的是,我只知道并不是这个。仅此而已。
我回想起那一日的种种。
外头是个大晴天,和煦的阳光洒落在座位上。虽是处于室内,四周却有如在阳台上般明亮。透过窗户还能望见大海。装著水的玻璃杯反射著阳光。穿著有领蓝色衬衫搭配短裤的我,用银色的汤匙舀起一匙汤,送往嘴里。
汤入口的瞬间,我的表情也不禁变得柔和。
此时此刻是一段令人心满意足的完美时光。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女性,是我的母亲。由于背光的关系,母亲的脸庞罩上一层阴影,无法看清。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优雅地伸向酒杯的修长手指。
我只记得这一点,其他无论是时间与地点等都一概不知。记忆静静地沉淀在我内心深处,即使拚命回想,却连轮廓也早已变得模糊不清。想不起来母亲做的汤是何种味道。
「喂~」被她这么一喊,我才猛然回过神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当然有。」我答道。声音听起来彷佛不是出自于我的嘴巴。「我只是有点走神而已。 」
她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说又来了。隔壁坐了一群女客人,一会儿抱怨同事的工作态度,一会儿又讲起同事的坏话。从厨房传来洗碗盘餐具的声响,同时也传来刀叉碰撞餐盘的铿锵声。这些声响此起彼落,周遭变得闹哄哄一片。
餐桌上的灯光映照在她身上。我再度喝了一口汤,暗自惊喜于素材巧妙搭配。使用在这道料理中的食材,在味道上拥有共通调性——那就是轻微的苦味。洋姜的土味、微焦榛果的苦味、烤过的扇贝也带有微苦。当食材之间拥有共通的味道时,就会彷佛泛音般余音绕粱,备感美味。
「洋姜还真是不常见呢。」
「是啊。不过,这个季节偶尔会在市面上看到喔。洋姜似乎因为有益健康而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是喔~」她不太感兴趣地说。「你不是讨厌那种有健康功效之类的话题吗?」
「才没有这回事。」
「不,明明就有。」
「是吗?」我答道。「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有这么一回事。我总觉得为了健康吃某种食物的心态,有点奇怪。虽然我们这些人类为了生存,确实需要摄取食物就是了。」
她露出一脸纳闷的表情,并用叉子叉向切成丁的各式蔬菜——有烫熟的,也有生的——以及淋上热起司酱的料理……
享用完前菜之后,主菜被端上餐桌。以这种坪数大的餐厅而言,味道并不算太差。尽管不至于在我心目中的美味历史里留名,却也能够令人满足。
我们两人一如从前,不著边际地闲话家常。一想到也许这顿饭是最后一次与她一起用餐,果然还是会令人感到不胜唏嘘。
「从你辞掉之前的工作到现在已经几年了?」
「两年了……吧。」
我会离开已经待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厨房,主要是因为我尊敬的主厨过世了。换了新经营团队,过于计较成本、服务品质下降等种种因素,让人无法制作出满意的料理。
辞掉餐厅的工作之后,我偶尔会替杂志写一些介绍餐厅的报导,或是帮忙在餐厅担任顾问的朋友。例如给予经营方面的建议、改善餐点内容等工作。
新工作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无法像之前的工作一样获得满足感。习惯之后一睁开眼就感到心情阴郁的日子也逐渐增加。而我自己也一直搞不清楚意志如此消沉的理由,只能任由忧郁在胸口持续累积。与女友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僵,最后便踏上分手一途。
也许在周遭客人眼中,我们两个看起来就像一对情侣。但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气氛已不似从前那般亲昵。我们吃著各自的餐点,品尝著各自的风味。
「你满意现在的自己吗?」
她突然这么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才回答。
「马马虎虎吧。」我撒了一个小谎,只为了维护我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虽然算不上是最棒的工作……话说回来,你最近如何?」
「我的事情一点都不重要。」她如此说。「我有点担心你。」
「担心我?」
我试著挤出一丝苦笑,却没自信能装得很自然。
「你摊开双手。」她这么对我说。
当我将双手摆在桌巾上后,她立刻以一副品头论足的视线打量起我的双手。
「应该还可以吧。」
「还可以什么?」
「我是说还可以做料理吗?」
「这是当然。」
我有自信能够煮出美味的料理。我的厨艺并没有退化,透过身体熟练的技能早已被烙印在潜意识中。我相信一旦自己站在厨房,就能够立刻找回那份感觉。
「你有自信能够煮出美味的料理吗?」
「废话,这是理所当然的啊。」我如此回答后,清咳了一声。「至少,我随时随地都能够煮出会令你竖起大拇指的美味料理。」
虽然我是抱持著开玩笑的心态这么说,但她并没有露出笑容,反而以一副认真至极的表情说。
「我觉得厨房才是你真正的归属。因为,现在的你脸上挂著一副犹如行尸走肉的神情。」
「犹如行尸走肉的神情?」
她认真地点点头。
「然后呀~我正好从认识的人那里听到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我希望你能去做某个工作。」
于是,我就这样开始在这座宅邸中工作。在这个如果改成餐厅的话,似乎会相当有情调的古老洋馆里。现在回想起来,我能在这里工作实在很不可思议。该怎么说呢?让人有一种彷佛来到某个遥远地方的感觉,简直就像是不小心误闯入有著完全不同文化的国度。
我边想边心不在焉地眺望宅邸。
「早安。你怎么了吗?」
贵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旁。
「没什么。」我一边掩饰内心的难为情一边说。「我只是在想这栋建筑物还真是古老。」
「是的。的确如此。这里原本为英国人所拥有,由于长久以来都无人居住,所以后来被夫人买了下来。刚买下这里的时候相当残破不堪。毕竟房子这种东西,一旦无人管理就会迅速老旧颓圮。」
贵崎一边点头一边告诉我这段历史。
「另外,由于今日会有一位客人来访,所以请你准备两人份的晚餐。今晚的客人是夫人相识已久的老朋友。」
我暗自心想,还真是稀奇。至少从我来这里工作以来,还是第一次碰到访客。
「需要准备汤品以外的餐点吗?」
「只要准备汤品就够了。不过,客人有特别的要求。」
「特别的要求?」
「请你准备古早味的法式家常浓汤,另外附上面包丁。请尽可能地遵循古法制作。」
「法式家常浓汤吗?」
「是的,你会做这道汤品吧。」
「当然,要我做当然可以。」
贵崎轻轻低头一鞠躬后,便立刻离开这里。
我目送那道离去的背影数秒钟,接著将手搭在连接厨房的后门门把上。
这座宅邸的厨房,呈现出一幅宛如古老梦境才会出现的景致。
料理道具净是些年代相当久远之物,完全没有任何新添购的用品。
中央是有厨房心脏之称的瓦斯炉(下方附有瓦斯烤箱),贴著右侧壁面摆放的是同时具备冰箱与工作台功能的工作台冰箱。被放置于深处的厨房推车上,则是堆叠著各式各样的铜锅。从熬煮汤品用的桶型深汤锅到平底锅、方便煮酱汁的小型酱汁锅等,一应俱全。
从窗户洒落进来的阳光被锅具反射成焦褐色的光芒,四周的环境也变得朦胧。
厨房里还排列了其他各式各样的道具与器具。有大到足以让人走进去的大型业务用冰箱与方便装盘的工作台。工作台上方垂挂著食物保温灯。食物保温灯是为了避免料理在装盘期间凉掉,而用来保温的橙色照明灯具。
装盘工作台下方是暖盘保温机。正如同名字所示,这是保温餐盘用的收纳库,用来收纳平常使用的餐具。左手边是流理台,旁边则是由专门清洗撤掉的餐盘的洗碗机坐镇。每一样都是在普通家庭中难以见到的物品,一件件业务用的料理器具都像是一个个有著扑克脸的工匠。
宅邸的设备只要稍微用点心,就能立刻摇身一变成为足以招待十八名顾客的餐厅。而这些器具正默默地等待工作上门来。
一踏进厨房后,某个异物般的存在立刻映入眼帘。装盘用的工作台上放著一个皮包。因为眼前的东西实在太格格不入,导致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意会到那是女用皮包。
皮包?
虽然相当在意,但我仍然按耐著性子拨了一通电话给经常往来的合作业者。总之,得先安排所需的材料才行。下完单后,微微叹了一口气。
当下决定将皮包送到贵崎那里。无奈之下拿起皮包,才发现比我预料的沉重。
宅邸一如往常地静谧。被仔细地上过油的铺木地板,随著我每一步的脚步发出哀凄的声响。总觉得自己就是扰乱这片宁静的罪魁祸首,心里不禁泛起些许罪恶感。
我敲了敲贵崎办公室的门,但他似乎不在房间里面,也许还在庭院那边吧。稍微思索了一会儿,我决定待在房间里等他。
这里虽然是办公室,但也只有在深处摆放一张办公桌,并于前方放置用来讨论事情的沙发与矮桌而已,整体陈设相当简朴。文件被细心地堆叠在角落,整理得相当整齐。隐约,可以从这一点看出贵崎的个性。
我将那个皮包放在沙发上。
贵崎一直迟迟未归。当我猜测起他是否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门再度被打开来。
我一望过去,便发现踏入房内的并不是贵崎本人,而是一名陌生的女子。她穿著牛仔裤配上简洁的黑色长版上衣,耳朵则是戴著随身听专用的耳机。虽然长长的睫毛给人一股成熟的印象,但应该是就读高中的年纪。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漆黑又冰冷,一只眼睛的瞳孔微微靠向内侧。身高不高,但相当纤细修长,不禁让我有一种彷佛正面对著锐利菜刀的危机感。
她踏进房里后,环视四周。
然后,她的视线停伫在沙发上的皮包,一时之间一脸不解地偏著头。一头长长的黑发随之摇曳。
接下来,以隐约带著些许不悦的动作拿起皮包。
「这是你的吗?」
我如此询问,然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甚至没有瞥向我一眼。
从走廊传来某种东西刮过物体表面的声音,靠近后停了下来。那是狗的指甲碰到地板的声音。我朝半掩的门望去,见到夫人所饲养的狗正看向这边。
那只狗像是在催促人一般,奋力地抬起下颚。
「请你等一下。」
即使出声喊她,我们之间的距离仍然越来越远,最后她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跟在她身后的狗转过头来,以眼神对我示意,彷佛是在告诉我「你别放在心上喔」。
关门的声音在房间响起。我不禁心想,看来对方相当讨厌我。我做了什么事情惹她不高兴了吗?话说回来,我从来没有被初次见面的女性刻意无视的经验。更别说还被狗以眼神安慰,令人感到更加凄凉。
不久之后,贵崎终于回到办公室来。
「有什么事吗?」
「我在厨房发现一个陌生的皮包,就先拿过来这里了……不过,那个皮包的主人已经来领走了。」
他的眼神瞬间一黯,接著耸了耸肩。
「那个女孩子是谁?」
我才刚问出口,贵崎的眉间立刻浮起一道悲伤的皱纹。
「夫人的孙女。」贵崎相当乾脆地回答。「她预计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
「她似乎很讨厌我。」
我是带著半开玩笑的心态这么说,然而他却没有回以微笑,反而露出一副相当凝重的神情。看到他这副模样,我的心情变得更加沮丧了。
「不需要准备她的汤吗?」
「没有这个必要,你只要准备客人与夫人的餐点即可。」
贵崎以一副相当笃定的语气说。我则是暗自心想,这样反正也落得轻松。
「有缺红酒或是利口酒之类的物品吗?」
「目前还很够用。」
酒类都是用贵崎拿给我的。宅邸内的酒精性饮料全部都是由身为管家的贵崎负责管理。
「您之前帮我准备的酒,以料理酒而言实在太过昂贵了,害我著实吓了一大跳。」
「你不需要顾虑价钱的问题。有好酒入菜的料理,风味与香气会截然不同。完全没必要在意食的费用,免得留下『早知道当初就多喝些香槟了』的遗憾。」
我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也许是看到我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只见贵崎轻轻点头道。
「这是约翰·梅纳德·凯因斯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说过的话。他特别钟爱香槟。不晓得主张『从长期来看,众人皆已死』的经济学者,在面临死亡关卡时会是何种心情呢?」
贵崎清咳了一声。
「既然你的职业是做料理,最好还是多吸收一点知识比较好。虽然听起来像是我这个老头子在说教,但有时候乍看之下毫无关联的事物,背地里其实息息相关。」
他这么说完后,温柔地微微一笑。我就这样带著满脑子的问号,离开办公室。
当我回到厨房擦拭起工作台时,平日往来的业者——森野从后门出现。一直以来都是由他的店负责运送食材来这里。由于他只经手优质的食材,因此在附近一带颇受好评。
「早安。」森野身穿蓝色直条纹的领扣衬衫搭配牛仔裤。这样的他总是彷佛远红外线电暖炉般气色好得不得了,全身上下散发著充沛的活力。「咦?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今天似乎没什么精神呢。」
从初次见面的那一天起,森野便对我莫名地热络。也许是我们年纪相仿的缘故,或者是他对任何人都是这副调调。
我从放下纸箱的他手上接过送货单,确认订单与收到的食材是否一致——进行起例行性的验货作业。
「请你多下些订单吧。之前在这里工作的人,都经常把剩下的食材带回家喔。像是虾子、螃蟹,还有和牛之类的。」
「这么做是私吞公物吧。」
「这么说也太难听了吧。你就不能想成是剩余材料的回收再利用吗?比起让食材在冰箱里腐坏,这种做法的罪孽小上许多。而且,这种程度的小事情是不会遭到处罚的。对了,我老爸说韭葱好像有点细,你觉得如何?」
「这种程度没关系。没问题的。」
只见他一脸「我们都是在这附近一带长大的,这附近从以前就住了很多外国人」,并说「今天的采购量似乎稍微多了一点点?」
「没有错,你还真是清楚耶。」
「毕竟我可是做这门生意的,知道这点小事也是理所当然。这里以前似乎曾举办过宴会,那时候的送货量可不像是今天这样喔。老实说,我一直很想要送一次那种程度的货。」
「我敬谢不敏,毕竟,举办宴会可是很累人的。」
「你今天要煮什么料理?」
「法式家常浓汤。」
「那是什么?」
也许是听到陌生的外来语,他的头上浮现出问号。
「用马铃薯与韭葱煮成的汤品,是一道相当经典的料理。虽然平常不会做这么传统的料理,但今天情况特殊,是客人特别指定的。」
「传统的料理啊。」森野说完耸了耸肩。「看来你似乎也相当努力呢。只不过,不知道你能够撑多久。之前的厨师每天都是煮培根马铃薯浓汤喔。他老是煮一模一样的汤,而且还不怎么好喝。听说他以前是个厨艺相当精湛的厨师,想不到最后却变成这副模样。」
「不过,我隐约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总觉得我似乎能够理解,上一任厨师每天都端出同一道料理的心情。因为无论他再怎么费尽心思,也不会得到任何回馈。换句话说,不管他煮出何种汤品,都不会有人抱怨。话说回来,被称为夫人的宅邸主人,每天都喝汤不会觉得厌倦吗?
「但是,这里的薪水很好吧?」森野半戏谵地说。「还真是令人眼红呀。」
正如同他所说。虽然我曾经担任过大使馆官邸的厨师,也曾经在私宅当过负责每日料理的专属厨师,但从来没有一位雇主开出如此高价的酬劳。
最重要的是,工作内容相当轻松。我可以悠哉地走进厨房,只要在八点整端出料理就行了。收拾不到一个小时,便能在九点前离开。一般来说,厨房的工作环境是相当严苛——必须从早站到深夜的超长劳动时间,以及算不上充裕的休息时间。由于正常的情形是如此,所以做这么轻松的工作还能够获得不少报酬,让我有一种干坏事的罪恶感。
「有缺什么食材吗?」
「今天还够用,但我明天打算追加牛奶。还有,我记得盐似乎也剩不多了。」
「瞭解,我会送跟之前一样的货来。牛奶会在上午送到,那就帮你直接冰进冰箱里喔。先告退了,接下来也要麻烦你多多关照喔。」
森野笑了笑,重新戴好帽子。
「对了,我听说大小姐来了。」
「大小姐?」
「就是夫人的孙女。」
「啊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你们见过面了吗?」
「偶然碰到的。只不过,她似乎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森野定定地盯著我的脸瞧。接下来,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地说「原来如此」。当他踩著轻盈的步伐从后门离开前,在门边对我说。
「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
森野摇摇头,彷佛是在表示我并没有搞清楚。「那个孩子与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同世界的人?」
「没错。不过,她长得很可爱吧。先这样,再见喽。」
于是,他以彷佛兔子冲进巢穴里的气势,一屁股坐进车里。
我透过窗户目送著渐驶渐远的轻型货车。即使货车从视野中消失,我仍旧眺望著窗外许久。美丽但令人感到索然无味的景色摊开在我的眼前。
2
每天的工作都是从熬煮高汤开始。所谓的高汤(Stock)是法文称为Bouillon的味道基底,如字面上的意思,厨房随时随地都会备上。
将整只鸡剁块后川烫一下,再以清水洗净备用。如果有血块残留的话,就会毁了这一锅汤。一日一做为基底的高汤有一丝丝的杂味,端出去的料理味道就会变差。因此这是一项相当重要的事前准备工作。
将水注入桶型深汤锅慢慢熬煮。外面有许多餐厅并不会特地采购全鸡,而是利用料理时多出来的鸡骨或碎肉熬煮高汤。然而,使用一整只全鸡所熬煮出来的高汤风味,浓郁度与一般的高汤截然不同。
我一边望著从锅中冒出的蒸蒸热气,一边回忆起往事。
我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熬煮高汤。当时师傅的口头禅是,即使不懂原理,只要仔细观察就对了。一旦踏入厨房后,根本不会有人指导你怎么做。
平心而论,料理的确不是透过头脑记住的,而是透过自己双手去学习。师傅曾经因为看见跟我同期的实习生在阅读书籍,而生气地大骂「空长知识有何用」。师傅主张「只知道死读书的人一点用都没有。在学校学到的理论或知识,搬到现场根本派不上用场」,而且在厨房工作的人大多数都抱持著相同看法。而我原本就不擅长读书这种事,所以顺利地躲过师傅的责骂。
水滚之后将瓦斯火力转小,调成文火,保持在偶尔会有小泡泡从锅底涌上来的程度。一边捞掉浮渣与浮油,煮四十分钟左右。如果在这个时候将胡萝卜与芹菜、洋葱等调味蔬菜放入锅中,就会让高汤变得鲜甜,味道也会更加丰富。最后再加入义大利芹的茎与剁碎的芫荽籽后关火。
利用熬煮高汤的期间,准备法式家常浓汤。
首先将四百公克的马铃薯与一百公克的韭葱,切成薄片与丁备用。在大口径的汤锅融化三十公克的奶油后,倒入韭葱丁。转动锅子让奶油滑过整个锅面后,盖上烘焙纸,进行闷蒸。火候则是保持在小火。从韭葱逼出来的水分会与奶油在纸下混合、冒泡,这时会产生一股相当迷人的甜美香气。接著,三不五时将火力转得更小,或是将锅子从瓦斯炉上移开,调节温度。一旦过热便会导致奶油里的蛋白质焦掉,产生的气味会盖过蔬菜的香味。
待食材熟透后,将马铃薯放入锅中轻轻搅拌,与奶油充分混合后倒入高汤。一直到这个时候才能加强火力,以大火煮沸高汤后转成小火。
沸腾后,转小火。基本上,料理就是不断重覆如此作业。
一颗的大泡泡从锅底冒出后破掉,四周顿时陷入一片寂静之中。每每被宅邸的静谧所笼罩时,我就会产生一股奇妙的心情。我并不是没办法静下心来,而是感觉自己的存在彷佛逐渐消失般。
那片寂静被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打乱,而我非常轻易地猜到来人是谁。因为贵崎走路时绝对不会发出脚步声。
刚才那位女孩子在厨房现身。仍然戴著耳机,听著音乐。然后,看也不看向我一眼,自顾自地将手上的白色咖啡杯放在距离入口处最近的装盘工作台上。长相与森野所谓的「可爱」完全不符,是个五官相当精致的女孩子。另外,虽然先前没有察觉到,但她的眼角有颗黑痣,使她看起来冷冰冰的。
当我暗自猜测起她来这里的目的时,她已打开冰箱自言自语地说「也太空了吧」。至少……在我耳里听起来是这么一回事。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我将视线落在锅中。老实说,我实在难以决定,到底该如何向她打招呼。
厨房里响起她关上冰箱门的声音。
「你有听到吗?」
她那美丽秀发的分边线正朝向我。
我点头,思索了几秒钟该如何回应后说:「问别人事情的时候,好歹也将耳机摘下来吧。」
一瞬间,她的双眼瞪得浑圆。嘴角微微扬起,看不出来是在微笑或生气。我心想,看来她并不习惯遭到别人的口头警告吧。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摘掉耳机,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想来拿牛奶而巳。因为我一直找不到贵崎先生,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自己过来。」
「在工作台冰箱里面的右边。」我如此答道。
「工作台冰箱?」
「就是你眼前的那个设备。」
「你是指这个工作台吗?原来这个里面是冰箱啊。」
她打开工作台冰箱的门,取出牛奶盒后,视线落在瓦斯炉上的锅子里。
「这是什么?」
「鸡高汤。」
「喔~」
她将冰牛奶倒入咖啡里,啜饮一口后喃喃地说「都凉掉了」。我心想,这是理所当然的吧。牛奶在加入咖啡前,得先加热到适当的温度才行。
她把喝到一半的咖啡放在装盘工作台上,伸出一只手按住头发,并环视厨房一圈。
橙色光芒从她背后的窗户洒落进来,静静地摇曳闪耀。短暂的沉默时光悄悄流逝而过。
「话说回来,你还真是过分耶。」
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再也按耐不住这股沉默的我,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话。
「你说什么?」
「我是在说刚才。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你却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实在是太过分了。更何况,你怎么可以把皮包放在用来摆食物的地方。毕竟你在外面的时候,非常有可能把皮包放在地上吧。」
当我这么说完,她便一副不耐烦地将双手摆到背后交握,一边挺直背脊一边微露那洁白的牙齿,并说「明明是厨师,却这么啰嗦」。虽然我们之间有一大段距离,但四周相当安静,完全不会妨碍对话。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她轻声问。
「什么为什么?」
「你明明还这么年轻。」
我不明白她问这个的目的为何。当我犹豫著该如何回答时,她又接著说「这里可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
不是我这种人来的地方?
「话说回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讶异的。毕竟这里的薪水相当优渥,而且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工作。生活大不易呀。但是,你为什么这么问?」
四周顿时陷入数秒钟的沉默。
「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贵崎先生会录用你。」她语气平静地说。「因为我外婆一直以来都只雇用厨艺精湛的厨师。」
我笑了出来。「年轻并不代表厨艺不精吧。」
「我又没有说是因为你年轻,所以厨艺不精。」她轻声笑。「我只是觉得你的头发太长了。我外婆以前曾经说过,头发长的人绝对不是好厨师。」
我下意识地伸手触碰自己的头发——的确,自从前一份工作离职之后,就变得不太注意要定期理发。不知道为什么,我顿时不敢看向她的眼睛,便将视线栘到窗外。她叹了一口气,彷佛会将周遭冻成一片雪白世界般,既老成又冰冷的气息。
「这个厨房好用吗?」她问我。
我点头。
「我外婆曾经说过,虽然这座建筑物老旧,但厨房里都是些高级的设备。」
「我觉得这座建筑物很棒。如果改成餐厅的话,一定会生意兴隆。因为古老的建筑物装载著满满的旧日回忆,想必顾客们也都明白这一点。」
「是这样子的吗?」她说。「老旧的事物的确残留著人们的往日回忆,但并非所有往日回忆都是美好的吧……再说,我并不喜欢这个家。」
她如此说完,望向窗外。太阳比刚才更加西沉,而她的表情也在逆光之中变得晦暗,无法看清楚。
「不,与其说是不喜欢,倒不如说是无法喜欢。反正跟你说这些你也不会懂。」
我耸了耸肩,并摇头。她将喝完的咖啡杯放进流理台后,三步并作两步迅速离开厨房。
厨房又只剩下我一个人。然后,我才猛然察觉到白白错过问她名字的时机,真是失策。
重新打起精神后,我用滤网过滤煮得软烂通透的食材。我本身并不喜欢使用食物搅拌机,因为会导致马铃薯过度黏稠,味道也会太重。
待过滤作业结束后,把装汤的大碗放进冰水里降温,再加入一大碗鲜奶油。接下来,只需在供餐前倒入锅中,以牛奶调整浓度,并充分加热,最后完成时拌入少量奶油即可。
我将所有的食材冰进冰箱、打开暖盘保温机的电源,收拾她留在流理台里的咖啡杯。 一边洗著碗盘一边心不在焉地想著她。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窗外变得漆黑一片。
看时间也差不多,我便加熟了事先备好的汤。然后,加入奶油,用食物搅拌棒充分搅拌一番。搅到汤品表面产生泡泡的好处是,汤比较不容易凉掉,同时也能够将香气锁在汤里。如果厨房到餐桌尚有一段距离的话,这项作业可以说是相当重要的一道程序。
在另外附的餐盘上铺好蕾丝纸餐垫,再摆上刚才烤好的面包丁。在汤盘里倒入浓汤,洒上剁碎的巴西里——如此一来便大功告成了。
我一按下呼叫铃,贵崎立刻来到厨房。他的视线落在料理上,微微点头。
「请问您知道那孩子在哪里吗?」我问。
贵崎用事先备好在一旁的餐盘布擦拭盘缘,进行最后的确认。
「那孩子?」
「就是夫人的孙女。」
他抬起头来,但依然是一张扑克脸。
「应该是在那个房间里,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没事,那么料理就麻烦您了。」
贵崎颔首,以双手捧起放有浓汤的银制托盘。我赶在他前往餐厅之前询问。
「请问那个房间是哪个房间?」
虽然他一脸讶异,却还是告诉了我房间的所在位置。接著,他用背部推开厨房的门后,端著料理快步离去。
3
贵崎告诉我的房间位于一楼,地点相当好找。我清了清喉咙后,才伸手敲房门。
房门被打开来,她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干么?」
她的眉头紧锁,一脸狐疑。混杂著不信任与猜疑,充满戒心的视线投射在我身上。夫人饲养的狗则是钻过她脚下与门缝,来到我的跟前,嗅起我手上的味道。彷佛在判断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当它一碰到我的手,掌心立刻感受到一股经过细心打理的毛发触感。
「它叫什么名字?」
「文森。」
「以狗来说这名字还真是气派耶。听起来有点不习惯。」
「是吗?也有一位很有名的厨师叫做这个名字吧?」
当她看到我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时,叹了一口气。
「文森,德拉夏贝尔——十八世纪前期远渡英国,服侍伦敦的贵族。以英文撰写关于法国料理的书籍,在法国料理推广到全世界方面相当有贡献的厨师——你不知道吗?」
我点头。
「你好逊喔。」她说。「身为厨师却不知道这种事情,也太丢脸了吧。你都不阅读吗?」
我摇了摇头。自己确实偶尔会被揶揄身为厨师却不看书。老实说,对方并没有说错。真是伤脑筋啊。
「因为我的师傅主张实战经验最重要,被他发现我在看书的话还会被赶出去喔。他说看书就会变成光说不做的人,只知道读书是无法做出好料理的。厨房里面有很多这种人。」
「哼嗯~」她说。「……你喜欢狗吗?」
「喜欢啊。」
她凝视著我的脸好一会儿后,便回到房间里去了。她在放置于中央的单人沙发上一坐下,侧脸正好朝著这边。
我被动地跟著踏入房间里。
一踏进房间,我倒抽了一口气。
里面简直就是书海。房间深处有一张书桌与一张床,中央放有沙发,除此之外的地方全部都是书架。地板上堆叠著许多古老的书籍,甚至也有似乎是用来收集资料的剪贴簿。每一本书皆已斑驳变色,不难看出年代已久。
光是眼前众多的书籍,就散发出一股将人拒于门外的浓浓氛围。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图书馆以外的地方被如此众多的书籍环绕。仔细一瞧的话,房间里收藏的尽是些料理方面的书籍。一般的工具书当然不在话下,甚至还有历史人文方面的料理相关书籍,其中不乏外文的书籍。
「你怎么了?呆站在那里。」
她说。狗狗文森则趴在一旁。
「好惊人的藏书量。」
「这里是书库,有许多书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些都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书。从某个时期开始就变成我专属的了。」
「从哪个时期开始?」
她定定地望著我的眼。
「没必要告诉你。」她说。「虽然我对食物并不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也不讨厌阅读料理方面的书籍就是了。」
我试著思索了一下她话中的涵义。
「明明对食物不感兴趣,却喜欢与料理有关的书籍,还真是难懂耶。」
「是吗?阅读这种书籍很有意思啊。」
「我每次一读这方面的书,就会感到饥肠辘辘。」
「纯粹只是因为你头脑简单而已。」
她冷冷地回答,彷佛只是在陈述某件事实。
「你喜欢料理的哪部分?」
「你问我哪部分……当然是做料理很愉快喽。」
「是吗?」她看向我。长长睫毛下的那双大眼散发出微微光芒。「料理不就是吃下肚就没了吗?不觉得这样很落寞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也没办法坚定地否认。
「料理很有趣啊。该怎么说呢……因为一切其来有自,所以能让人觉得安心。」
「安心?」
「是啊,就拿马铃薯来说吧。用水煮的方式更能让酵素发挥作用,煮出来的马铃薯会更甜更好吃。如同这个道理,每一种料理都有它美味的理由。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都毫无理由。」
「好奇怪的理论喔。」
她笑著说。我心想,原来她也会笑啊。尽管严格说来,她是在嘲笑我,但我并不觉得讨厌。因为她的笑容如此灿烂耀眼。
「比起料理你更喜欢看书,在我看来你反而更奇怪。」
「因为书本跟吃下肚就没了的料理不同,能够长久保存下来。当然,谁不喜欢吃美味的料理,只不过我更喜欢那些藏在料理背后的故事。」
「故事?」
「没错,就连你今天煮的浓汤背后也有故事。那道汤品放凉之后,就会变成一道名为马铃薯冷汤的料理。这可是闻名全世界的美式料理之一。」
聊起食物的她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许多,就连说话的语气也不再像刀子般锐利。
「真的吗?马铃薯冷汤原来是来自于美国啊?」
她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你是真的不知道吗?好歹也该充实一些料理以外的知识吧。」
「你这么说也太没礼貌了吧。虽然,我之前也隐约怀疑过马铃薯冷汤不是法国料理,但毕竟有不少法式餐厅会推出这道汤品。当然这些餐厅不会像一般的家庭餐厅就这样直接端上桌,有些甚至会在汤品上做些变化。例如在下面铺肉冻或加上海胆、鱼子酱之类的再端给客人享用。」
「马铃薯冷汤是一位名为路易斯·戴特的厨师,在美国的丽思卡尔顿饭店想出来的料理。这是他心目中的母亲的味道。」
「母亲的味道?」
「没错。据说在他小时候,每当夏季天气炎热时,他的母亲就会把牛奶加进前一天剩下来的法式家常浓汤里给他喝。他就是一边回味著当时的味道一边做出马铃薯冷汤的。所以才会形容是母亲的味道。」
严格说起来,其实我也有回忆中的味道,只是我想不出来那个味道。
「就是这样,所有的料理背后都藏著属于它的故事。我喜欢的就是这背后的小故事。」
谈论起料理的她与初次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此时此刻的她态度相当自然。令我不禁心想,也许这才是她原本的面貌吧。
「原来如此。」我说。「我确实是喜欢做料理,不过也更喜欢品尝料理。」
「但是,这里每天的工作只有煮汤而已吧去。你不会觉得无聊吗?」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
「但也不能因为无聊就乱煮一通喔。如果端出罐头浓汤,可是会被炒鱿鱼的。毕竟,这个世界上除了※安迪·沃荷(注:美国普普风大师,《康宝汤罐头》为其著名代表作品之一。)以外,根本不可能有人每天喝罐头浓汤也不会觉得腻。」
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而且隐约记得此人是艺术家。但是,我并不瞭解他是什么样的人物,也不清楚他的事迹。
「安迪·沃荷?」
她一边点头一边竖起食指说:「听说他会这么喜欢暍汤,是因为小时候餐桌上每天都会有他母亲煮的汤。他会在长大成人之后一连喝二十年的汤,也许是在追求某种精神上的慰藉吧。然而,这也成为他日后孕育出那幅伟大杰作的契机。」
听到这里我不禁感到讶异,她的说明完全没有一丝犹豫。我下意识地受到她的吸引,彷佛自己在聆听了音乐般。
她似乎是察觉到我的反应,便看向自己的食指。接著,一边清咳一边把手藏在身后,并露出一副难为情的表情,将视线从我身上栘开。
「话说回来,你特地跑来我的房间是有什么事情吗?」
说话完全不带一丝温度,她恢复成我们初次见面时给人冷冰冰印象的那个女生。还真是个说变就变,难以捉摸的人呀。
「我只是在想你的晚餐都如何解决。」
「什么啊,就为了这种事情。」她叹了一口气。「我有随便吃些东西了,所以不需要吃晚餐。反正,我也有尝过法式家常浓汤。」
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趴在脚边的狗狗脖子。隐约可见她的后颈,看起来和那双手同样纤细。
「不吃饭有害身体健康。」
「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也太爱唠叨了吧!厨房才是你的工作场所,你没有资格来这里。」
「不正常吃三餐可不行呀。」
她颦眉说道。「别把我当成小孩子对待。还有,要是胆敢冒犯我的话,我绝对会让你被炒鱿鱼。至于解雇你的理由嘛,要多少就有多少。」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传来敲门声。
「进来。」她如此回应后,门立刻被打开来。贵崎站在门的另一端。他先望向她后,才看向我这边。接著,彷佛要重新振作起来般,以食指指尖推了推镜框。
「抱歉打扰了。」他以似乎并不真心这么想的语气说。「你所做的汤品似乎不是客人期盼的料理,味道不对……因此夫人想请你重新制作。」
味道不对?
「要我重做没有关系,但是得花上一些时间。」
贵崎询问我大约需要多少时间。我回答约三十到四十分钟的时间。最少需要这些时间。
「没关系。」
贵崎点头表示瞭解后,便折回餐厅去了。狗狗文森则是跟随著他的脚步离去。
回到厨房后,我立刻著手重新煮汤。
我急急忙忙地以奶油闷蒸韭葱,就在我开始处理马铃薯的时候,才发现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来到厨房,并且站在装盘工作台看著我。她的手上拿著一本文库本,不过外面罩著黑色书衣,没办法看到书名。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开口询问她,视线仍然落在手边的作业。现在正在闷蒸韭葱与调节温度的关键时刻,无法挪开视线。
「没干什么。」
她摊开手上的文库本。
「总觉得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
我这么一说完,她便像是要在装盘工作台上拍打节奏般以指尖敲著台面。
「你的厨艺真的没问题吗?」
当我把高汤倒入锅中,立刻传来滋滋作响的声音并冒起热气。
「你是在质疑我的能力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她将视线落在文库本上。「不过,客人是说『味道不对』吧?如果是对你的料理有任何不满或疑问的话,顶多只会说『不合胃口』。」
「的确有道理。对方说味道不对确实让人摸不著头绪。」
「就是说啊。」她说。「我刚才稍微瞄了一眼你煮的汤,外观看起来确实是法式家常浓汤。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虽然感到困惑,但我并不觉得有任何不惋。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被命令重新制作料理我反而觉得有点有趣。
汤滚了,我转成小火。
「我思考了一下你刚才问我的问题。」
「我问了你什么问题?」
「我来这里的理由。」位于我与她之间的装盘工作台,正好为我们俩提供了适当的对话距离。「大概是因为我想要重新振作起来。」
我将火候调弱。如果要煮蔬菜的话,最好是保持在水面有微微波动的状态下。
「因为经历了小小的人生转捩点,所以我离开了原本在厨房工作的环境。自从辞掉上一份工作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彷佛一直处于前途茫茫的状态。失去了人生的方向,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真实感。我必须再一次回到原本属于我的地方。」
「你露出一副死人般的表情。」已经分手的女友这么说。不晓得当时的我脸上到底带著何种表情。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确实只有在制作料理时才有活著的真实感。
「你是指厨房?」
「是的。」我没来由地害臊了起来,假意清咳一声。「不过,老实说我也不清楚这么做是否正确。」
「我说你啊~」她带著一脸讶异的表情说。「你实在不太像厨师耶。」
我苦笑。
「我十六岁就开始接触料理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拥有十年以上的厨师经历喔。」
「你几岁?」
「三十一岁。」
「正好十五年啊。」说完,她点了点头。「听你这么一说,你的资历确实不短。」
「人吶~一旦出社会之后,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
从她的年纪看来,十五年确实不短。
大约二十五分钟后,汤就重新制作好了。这一次我减少了盐的用量。因为,根据过去的经验,每次被客人要求重新制作料理时,理由不外乎是火候控制有瑕疵,要不然就是咸度上的问题。
既然对方要求的是怀旧的味道,所以我增加了浓度,做成浓稠一些。
过去数十年以来,整体上料理的味道有越来越淡的趋势,我刚才端上桌的汤品也不例外。但是从前的汤比起用暍的,浓度应该会更接近用吃的。如果从客人的年纪来看,我应该要事先考虑到这一点。
「你有自信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之前端上桌的汤味道应该不差才对。」
「我帮你去前面看看。你不需要感谢我,纯粹是好奇心使然。」
她说完之后便离开了厨房。顿时让我有一种被人拋下的凄凉感。
经过五分钟后,刺探完情形的她带著一脸纳闷的表情回到厨房。
「好像又不对了。」
「不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也不知道,只是客人的表情显得有些不高兴。」
「对方纯粹只是想要找碴而已吧。要不就是想彰显自己是个对味道很挑剔的人。」
「但是那位客人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我明白你想维护自己立场的心态,但真的不是因为料理不好吃吗?」
我在小咖啡杯中倒入热好的汤,拿到她的面前。
「既然你这么怀疑,那就亲自品尝看看吧。尝过以后,就明白我说味道不差的意思了。」
她一瞬间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但还是将咖啡杯凑近嘴边浅尝一口。然后,她轻轻点头说了一句「嗯,很正常」。我忍不住心想,这种时候应该要说很好喝吧。
「我觉得味道很正常,对方却说『味道不对』,实在很奇怪。」
她说得没错。更何况,法式家常浓汤这种单纯的料理,味道不至于产生太大的误差。
贵崎撤回空餐盘,回到厨房来。盛装浓汤的汤盘确实已经一空,看来对方并非不满意味道。
接著,一名身材瘦小的老人家晚了贵崎几步,在厨房现身。他身穿深灰色的西装,搭配有著直挺领子的水蓝色衬衫,看起来很有气质。脸上的皱纹很深,稍长的头发掺杂著一丝灰,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阴郁的气息。
老人家清咳一声后,针对要求我重新制作料理一事而道歉。
「今天谢谢你的招待。我要求这种年代久远的料理,想必对你造成困扰了吧。」
「怎么会……请问有哪里不合您的口味吗?」
「这件事还请你多多见谅。我并非不满意你做的料理。」
「是否可以请您明白地告诉我,我的料理到底哪里不好吗?」
「不,并没有哪里不好。吃过你的料理后令我兴起一股念头,想要一尝你所做的全套料理。」
「但您确实有说过『味道不对』吧。」
她介入我们之间的对话,如此询问老人。
老人摇摇头说「被你听到了啊」并微微一笑。「害你如此费心,真是不好意思。味道真的很棒。我来这里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料理并没有任何问题。」
他向我微微低头后,再度重申「味道真的很棒」。老人面带微笑,主动与我握手。他的手摸起来很乾瘪,冰冰凉凉的。反握我手的力道实在过于羸弱,顿时令我感到些许动摇。
握完手后,我低下头向他敬礼。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老人如此说。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道料理是我与以前交往过的对象共同的回忆。」
老人轻轻点头后,开始娓娓道来。
「那是六十多年前二战后不久的事情。秋天即将结束之际,我与她去上野一间专门以外国人为服务对象,战后重新开张的老餐厅用餐。当时的我们已经许久没在餐厅用餐,再加上世界大战期间人们根本无法悠哉地用餐。」
说到这里老人叹了一口气,定定地凝望著空中某处。
「当时我在那间餐厅向她求了婚。说是求婚,不过那间餐厅的窗外只能看见一片片的田地,并不像这里的气氛这么浪漫。」
「求婚?」我说。
「是的。外面的田地开满了一整片的黄花,全国上下都沉浸在战争结束的喜悦之中。」
他像是要掩饰心中的难为情般,羞赧地笑了笑。那是一抹彷佛少年的青涩笑容。
「总之,我们在那里吃的料理就是法式家常浓汤,奶油散发出来的迷人香气令我们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彼此。当时主厨对我们解释说,因为今天进了优质的奶油与韭葱,所以才能端出美味的料理。主厨人很好,在我们离开之前还特地写下详细的食谱,赠送给询问汤品制作方法的她。」
接著,老人清咳了一声。
「『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做给你喝』她这么告诉我。然而,她并没有实现这个诺言。因为,在那不久之后她就染上重病过世,而我也一直没有听到求婚的回覆。应该是因为大战后粮食短缺,造成营养不良的关系吧。几年后,我为了学习绘画而远渡巴黎,在异地生活长达十二年的时间。但却一直找不到那个时候的味道。回到日本后,我拥有良好的生活条件。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直到某一天我才突然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我真的拥有自己渴望的事物吗?」
他说完这段话便眯起眼,望向远方。
「过去我总在心里期盼,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喝到同一碗汤。然而,直到如今却仍然寻觅不著。恐怕是记忆出错了吧。毕竟人们都说心中的回忆总是最美,而且你所做的浓汤也确实非常美味。」
但是,我的汤还是哪里不太对。
「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莫名其妙地想吃些令人怀念的料理,因此我才会大胆提出要求……就是这么一回事。」
「也就是说,外观虽然相似但味道却不同吧。」
老人的眼神一黯。「不过,有可能是我记错。毕竟那都是六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更何况我也上了年纪,以前的记忆自然变得相当模糊,味觉也退化不少。」
老人再度笑了笑。每当他一笑,身体就会驼起,眼尾也会悲伤地扭曲。他将视线投向窗外,彷佛能透过黑夜看到什么似地。我当然不可能知道那是什么,但我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并不是刻意找我碴才要求重新制作料理。
「谢谢你的招待。」
老人在贵崎的陪同下打算离开厨房。贵崎优雅的举止令时间的流逝显得悠哉从容许多。
待我察觉时才发现她正望著我。那眼神彷佛要将我吸进去一般。「料理这种东西一旦吃下肚就没了」,我的心中突然响起这句话。
「请您稍等一下!」
我情不自禁地出声喊住正要离去的两人。于是,贵崎与老人同时回过头来望向我。
「可以请您再来这里一趟吗?」
贵崎以指尖扶起镜框,老人则是面露不解的神色。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再重新煮一次。」
我又重申了一遍。我好久没有碰上这种事情,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也许是我在意气用事吧。于是,贵崎询问老人。
「您觉得如何?您愿意拨空再来一次吗?」
老人沉默好一会儿才看向我,并点头说「当然」。
她看到这个场景后,脸上浮现一抹浅浅的微笑。那是任何人见了都会情不自禁回过头来的迷人表情。
4
翌日。
这个世界上多了两件我不明白的事情。其一是为什么自己会说出那种话,再来就是我该如何煮出令他满意的味道。
不过就算我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因此,我一大早先到发廊剪头发,再前往宅邸。
途中的景色看起来与昨日不同。从我住的大厦到宅邸的车程约需一个小时。我平常会利用小田原厚木道路,也会利用国道一号线的外环道通勤。名为横滨新道的这条外环道,似乎是住在这附近一带的达官显贵嫌道路太过狭窄而打通的。过去的日本是仅凭一人之言就能够打通一条道路的时代。
我将车子停在位于干线道路沿路的松树林前的停车场。
一打开车窗立刻感受到大海的存在。天空晴朗无比,附近一带闪耀著光辉。从石墙上冒出来的嫩绿色扁柏与榉树的叶子,正在接受阳光的洗礼。
如此的景致令我的胸口不禁感到澎湃不已。风儿轻轻拂过记忆深处某个角落。
我下车后,举起双手,伸展身体。一转动脖子,骨头便喀喀作响。我踏上前往宅邸的上坡小径。
风从天空底下吹过,树枝一阵骚动。
当我从斜坡上抬起头来时,便看到夫人的孙女站在前方。狗狗文森正忠心耿耿地伴在她身边。
她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脖子围了一条似乎是用来防晒的薄丝巾。打扮算不上特别,但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别有韵味。
「早安。」
她发现我的到来,便开口向我打招呼。
「真是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出来迎接我。」
「什么啊,恶心。」她不悦地嘟起嘴。「我只是带文森出来散步,正好从房间看到你的车子停在停车场才顺便走过来而已。不说这个了,今天没问题吧?」
那位老人今晚会再度大驾光临。我用手掌轻抚文森的颈项。狗狗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我今天打算要多方尝试。」
「多方尝试?该不会是因为毫无头绪才这么说吧?」
「我昨天想了一整晚,还是不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真的吗?」她缓缓闭上眼睛,然后睁开。「你太莽撞了。如果这次又做不出来,不就害那位老人家期待落空了吗?」
我只能点头同意。确实就是这么一回事。也因为这样,我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找出「味道不对」的理由。
因为文森在一旁拉扯著遛狗绳,所以一人一狗就这样走下坡道。
「话说回来……」
我朝越走越远的她喊出声。她停下脚步。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方便告诉我吗?」
当我一这么问,她立刻回过头来。然后,以清脆的声音回答。
「千和。我叫藤枝千和。」
当我打开厨房的门时,工作台上什么都没有,冰箱里面也是空无一物。制作料理时,从这种归零的状态最为理想。
一打开洗碗机的电源后,厨房逐渐暖和起来。
接下来。
我喘口气后,拨了一通电话给森野,请他帮忙备齐所有能够找到的马铃薯品种。森野回说马铃薯在这个时期不多,不过还是会去找他父亲商量看看。
于是,我挂掉电话并开始著手准备,就在这个时候贵崎在厨房现身。
「早安,今天很早喔。」
在厨房露脸的贵崎,以隐约带著一丝愉悦的语气说。走路从来不会发出一丝声响、人生历练丰富的绅士,流露出彷佛恶作剧的稚子般的眼神。
「我打算试作一下料理,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任何问题。你可以任意使用厨房。这是因为昨天的那件事情吧?」
「是的,没有错。」
「你已经有大概的方向了吗?」
看到我一摇头,贵崎便轻轻点了点头。
「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不过你就当成是年长者的小建议,姑且听一下吧。通常碰到这种情况,最好从源头思考起。」
「源头?」
「换句话说,你可以先彻底瞭解法式家常浓汤到底是什么,也就是从根源思考。你会发现答案意外简单。否则的话,就算你准备一大堆食材,也无法煮出客人心目中的味道。」
贵崎竖起食指。这个男人平日里的一举一动都隐约透露出一股像是在演戏的氛围。在我们对话的同时,外面传来声响。
「早安。」
门被打开来,森野抱著纸箱走进来。接著,他发现贵崎的存在,便脱下帽子恭敬地向贵崎一鞠躬。对我则仅仅只是轻轻将手搭在帽檐上致意而巴。
「总之,我先把能够调到的品种都拿来了。这些马铃薯到底是要用来做什么的啊?」
「谢谢你,我打算要试作料理。」
「试作?」
「总而言之,我打算尽量多方尝试。」
只见他一副不是很明白地耸了耸肩膀。我在他递过来的送货单上签名后,交还给他。
也许是接下来还有货要送的缘故,所以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森野从后门离开。
「好了,我们也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做,今天也请多多指教喽。」
贵崎用一副「只要不会妨碍到日常的工作,你想在这里做什么都随便你」的语气说完后,径自离开了厨房。
我将马铃薯仔细清洗乾净,排在乾布上晾乾。接著,把宛如月球表面坑坑疤疤、大小不一的马铃薯按照品种分好后,摆在托盘上。
尽管用各品种的马铃署试作汤品,但每一道汤的味道都差不多。虽说品种不同,但马铃薯就是马铃薯。跟地瓜即使经过改良也不会变成松露是一样的道理。
我叹了一口气。然而,神奇的是我并不会觉得心情差。我有一种自己很久没有像这样子挑战料理的感觉。
到底该如何做才能煮出那位老人家心目中的理想浓汤呢?
这是我第二次造访千和的房间。当我一敲二楼众房门其中的一扇门,立刻从内侧传来「请进」的回应。
一打开门,便见千和正在沙发上埋首看书。房间里依旧塞满了各式书籍。昨天来这里的时候我就有感受到一股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千和从正在阅读的书中抬起头来,露出一副似乎颇感意外的表情。想必是因为她以为来人是贵崎而不是我吧。
「你在看什么书?」
「我看什么书与你无关吧。有事吗?」
她以带刺的冷冰冰语气说。
「这里有很多古老的料理相关书籍吧。不晓得你是否愿意借我查一下资料?」
「你想查什么?」
「从前的法式家常浓汤食谱。」
「为什么突然想这么做?你不是说过自己不喜欢看书吗?」
「因为贵崎先生建议我,如果想解决问题的话『可以先彻底瞭解法式家常浓汤到底是什么』著手。也许他说得没有错。」
应该说,解决问题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我才打算急病乱投医——不,我是说书本。她以冷淡依旧的态度回应。
「随便你。」
但是,因为房间里的书籍实在太多了,到底该从何下手、该如何下手,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光是要确认每一本书的书名,就让我提不起劲来。
似乎是看不下去我这副意志消沉的模样,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从前……啊」千和喃喃地说。「那要看是多久以前的从前。就算是古老的书籍,也不见得有记载。举例来说,马铃薯虽然是在十六世纪被人发现的,但对曼侬来说根本算不上是蔬菜的一种。」
「曼侬?」
「十八世纪的厨师,尽管出过好几本书,却没有留下任何出生或经历的资料,是个相当神秘的人……好了,不多说了。不过,马铃薯有很长一段时间被认为有毒,再加上长在土里的缘故,被视为野蛮粗俗的食物,一直不被世人所接受。你应该听过这段历史吧?」
我点头。
「布里亚·萨瓦兰也曾于《美味礼赞》一书中写道『马铃薯是闹饥荒时吃的食物』,这就是当时普遍的看法。其后,由于一位名为安东尼·帕蒙蒂埃的人致力于马铃薯的推广与普及,人们才逐渐有了马铃薯可食用的观念。这个人是在英法七年战争中被普鲁士的军队俘虏时邂逅了马铃薯,然后才将其推广到法国。」
「安东尼·帕蒙蒂埃?」我说。「原来使用在马铃薯料理上的帕蒙蒂埃是来自于人名呀。」
只见她一瞬间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但她似乎也习惯了我的无知,便继续往下说。
「不管怎么说,马铃薯是在十九世纪以后才被大众视为食材。正如同在十九世纪后半由大仲马所著的《大仲马的美食辞典》里曾记载司马铃薯是完美的蔬菜,随著时代的演变马铃薯的评价也变得截然不同。」
说到这里,千和像是察觉到什么事情,以食指抵住自己的太阳穴,表情变得极为阴郁。
「怎么了?」
「……什么都没有。」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当我露出一副摸不著头绪的表情时,千和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只是觉得自己太多话了而已。我并非自以为是……不对,也许我的确是一时得意忘形了吧。」
看来她似乎是在与自己内心的难为情天人交战。一思及此,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你是在瞧不起我吗?」
「不,我没有瞧不起你,只是觉得很有趣。」我率直地说。「总而言之,法式家常浓汤是在十九世纪才被发明出来的吧。因为会使用到马铃薯,所以说这道汤品是在马铃薯普及后才被发明出来比较合理。」
「没错,但是法式家常浓汤是属于家庭料理的范畴,因此没有留下任何正式的食谱记载。」
如此说完的她又恢复成平日冷漠的态度。
「那么,也就是说没有任何的线索喽。」
我无力地垂下肩膀。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线索。」她说。「那个人不是说『是在以外国人为服务对象,重新开张的老餐厅吃到的……』吗?当时帝国饭店或新格兰酒店、精养轩的主厨们,大多都有受到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直接性或间接性的影响。所以,推断那道汤品是根据他的食谱制作而成的比较合理。」
她站起来,从书柜中抽出一本彷佛是某种事典的大开本书籍后说「拿去,不过这是英文版的就是了」便递给我。「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所著的《烹饪指南》里有记载马铃薯浓汤的相关资料。虽然记载的名字是马铃薯浓汤或帕蒙蒂埃浓汤,但我认为可以将其视为法式家常浓汤。」
《烹饪指南》是一本相当沉甸甸的书籍。
当我一翻到她告诉我的页数,立刻看到『658-PUREE DE POMMES DE TERRE,otherwise PARMENTIER』下方就是食谱。虽然是一百年前的记录,却与我昨天的制作方法几乎一模一样。
「真是神奇,明明是很久以前的食谱,制作程序却跟现今几乎毫无两样。」
「虽然我听说过,法国料理的厨师出乎意料之外很少人会认真研读料理典籍,但我认为你好歹也该阅读一下这本书吧。毕竟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并非古典料理的拥护者,他可是现代料理之父。」
接著,她又从书柜中抽出好几本书籍,接二连三地递给我。我读著透过索引找到的法式家常浓汤食谱,发现尽管分量有些微差异,但几乎都大同小异。材料有马铃薯、韭葱、奶油以及高汤,然后再看是要加入鲜奶油或牛奶。
「每一本的食谱都差不多吧。其实我昨天晚上也大概查了一下,并没有发现哪一本的食谱会煮出不同风味的浓汤。」
我再度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吗?」
「没事,我只是想到原来你也帮我思考过这个问题。」
千和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她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反驳我,最后却一句话也没说。
「我已经瞭解食谱的记载了,先暂时休息一下吧。我要去泡热巧克力,你要喝吗?」
她稍微沉思一会儿后点头。「你这个人跟之前在这里工作的人有些不太一样,该怎么说呢……反正是个奇怪的人就是了。」
「是这样的吗?」
当我来到走廊上时,文森抖动了一下身体。走在我身后的她指著我的头说:「咦?你剪头发了?」
「你也太晚发现了吧。」我回道。
我在厨房泡了热巧克力。热巧克力的制作方法非常简单。我现在非常需要靠制作简单的东西来找回自信心。像巧克力粉这种不常用的食材,一旦快过期就会被森野回收并换成新品。多亏有这个回收的机制,我才能够随时都有高品质的食材可用。
我们在厨房的角落摆好椅子后坐下。
「你刚才在试作料理吗?」
她捧著装有热巧克力的杯子喝了起来。
「是啊。」我点头。「其实我也在怀疑关键真的是马铃薯吗?不过,那位老人家不也说过当天进了韭葱吗?这么一来的话,就只剩马铃薯这个选项了……话说回来,那个时代已经有韭葱了吗?」
「根据文献记载,韭葱是在明治初期传入日本的。虽然产量不多,但应该还是有的。对了,你用各个品种的马铃薯试作出来的成果如何?」
「不管是哪一个品种的马铃薯,煮出来的味道都大同小异。」
「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以一副隐约透露著一丝沉稳的眼神看我。「……你为什么要这么拚命地寻找那个人回忆中的味道呢?说穿了,这件事情根本与你无关吧。」
的确,我也可以将这件事情视为老人家单纯在缅怀过去而已。我含了一口热巧克力,感觉到有些许分量的甜味覆盖住我的舌头。
「也许你说得对,似乎是我太意气用事了。」
「意气用事?」
「嗯,你不是说过料理做好之后就结束了吗?你说得没有错,只不过……」我打算接著说下去,但脑袋中却一片空白。「没事,什么事情都没有。热巧克力的味道如何?」
「不难喝就是了。」
她看起来似乎很满意我泡的热巧克力。不管怎么说,跟她喝著同样的热巧克力,隐约让我有种稍微跟她亲近一些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喝著同样的热饮,感受到同样温度吧。
为了稍微转换心情,我们离开厨房,打算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她带上狗跟了过来。时间就在毫无任何线索的情况下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走在宅邸外的斜坡上望著大海。
有几只白鸟在防波堤上的天空画著圆。走在前头的她脚步相当轻盈,彷佛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太阳还没下山。她的裙襬在我眼前摇曳,描绘著优美的弧度。
大海反射著透明的光芒。
「所有能想到的方法,我都尝试过了。」
我叹了一口气。也许那位老人家说得没有错,是他美化了脑海中的记忆。现在总是不敌往日的美好。如同好酒需要时间熟成般,待岁月流逝而去,即使是苦涩的回忆也会变成甜美的事物。
「在你脑海中有怎么样也唤不醒的回忆吗?」
她望著前方询问我。
「有啊。」
浮现在我脑海里的,依旧是那一天与母亲一起品尝过的那道汤品。对我而言,那是全天下最完美的味道。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总有一天都会消失不见。有时候,我都会忍不住这么想。既然会消失不见的话,不就等同于一开始就不存在吗?」
她以平静的语气说。她的声音就像是从海上吹来的海风般,冰冰凉凉的。
「回忆到底是什么东西呢?难不成是为了令人感到痛苦、令人觉得寂寞而存在的?就算回想起来,也不能让时光倒流啊。」
她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以彷佛要救赎我的眼神,温柔地望著我。
「但是。那位老人家却不这么想。」
当我这么说,她立刻扬起一边嘴角轻笑。
「是呀……」她微微点头。「他希望能够回忆起那段模糊的过去。」
直到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这么想让他品尝到当时的味道。不,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因为我想要证明给她看,这个世界上也有吃下肚却依然存在的食物。
「那位老人家曾经说过,当时的主厨有告诉他们法式家常浓汤的制作方式吧。」
「是啊,说是把食谱送给了他的女伴。对了!就是这样子!只要他还留著写有食谱的那张纸条,问题就能够轻松地迎刃而解。」
「我想确认一下。法式家常浓汤这种料理,只要得到食谱就能够轻易地制作出来吗?」
「嗯,应该不成问题。毕竟这道汤品一点都不难,况且你不也知道这是很普通的家常料理吗?不过,换作是我的话,应该会在食谱上写明可用洋葱代替韭葱吧。因为日本的洋葱与法国洋葱不同,拥有韭葱般的清甜鲜味,用来煮汤再合适不过了。我师傅也曾经说过以前没办法备齐食谱上的所有食材,因此会用各式各样的东西来代替。举例来说,如果没有鹅肝酱的话,就用鮟鱇鱼肝取代,藉以衬托出法式酱糜的风味。如果酱汁的材料有红葱头的话,似乎就会用蒜头混合青葱来代替。靠这种方式其实可以做出来很接近的味道喔。」
她突然停下脚步。
「你怎么了?」
「没什么。」千和说。
我们再度向前迈开步伐。她沉默不语,似乎在思索什么。于是,我只能尽量不去打扰她的思绪。
「不知道从窗户看出去的农田是在种植何种作物。」
她如此喃喃自语。
「农田?」
「是啊。老人家说的餐厅明明位于上野却有农田,不觉得有点奇怪吗?但是,仔细回想起来,世界大战期间别说是公园,只要有多余的土地就会被开拓成农田,用来种植解救饥荒的农作物。老人家不也说过窗户外开满一整片的黄花吗?既然是黄色的花朵,应该是属于油菜花科的植物,但是这类植物的开花季节在春天,所以不可能是油菜花。可是马铃薯的花是白色或紫色的,而地瓜的花一般来说并不常见。」
虽然我不是很明白她想说什么,但还是乖乖点头。
「你说贵崎先生建议『可以先彻底瞭解法式家常浓汤到底是什么』,对吧?」
「是啊。」
听到我的回答,千和再度停下脚步。接著,用指尖抵在嘴边喃喃自语「原来如此……不过,那个人到底是在打什么算盘啊?」然后又继续说。「总而言之,我们先回厨房吧。再不跟森野先生订购食材的话,会来不及提供餐点给客人。」
「你有头绪了吗?」
「虽然没办法百分之百确定。」
千和以一副不怎么兴奋的语气说道。
5
回到厨房后,我按照她说的食材向森野下订单。
尽管森野发牢骚地说「那种东西怎么可能说有就有」,但还是补充说:「我会问问看批发商的朋友或认识的餐厅,想办法帮你找齐。」
太阳西沉,能够看到窗外的天色渐渐变暗。虽然一天之中我最喜欢白天与黑夜交替的时段,但我现在没办法放松心情欣赏窗外的景色。深汤锅里正在熬煮高汤,我小心翼翼地捞掉浮渣,注意火候的控制。就算我先前在脑袋里有许多念头在打转,但是高汤有杂味的话,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森野还没来呀。」
「总觉得我们好像弗朗索瓦·瓦德勒喔。」
「弗朗索瓦·瓦德勒?」
「十七世纪时期的法国厨师。孔代公爵的私人主厨,被任命负责提供大型宴会的餐点,宴会第三天发生了问题。」
「什么问题?」
「事前订购的鱼没有送到。不管等了多久,鱼仍然没有送达。最糟糕的是那一天还是星期五。天主教徒在星期五是不吃肉的,因此对他来说那一天没有鱼是相当致命的疏失。结果他仰天长叹,走回自己的房间,拔出剑刺了自己三刀,自杀身亡。讽刺的是,就在他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同时,预定的鱼从别的地方送达厨房,宴会圆满落幕。据说参加的宾客无一不对宴会的成功津津乐道,却唯独漏掉了他的名字。直到许久以后,他的名字才被世人发现。」
「我可不打算就这样了结生命喔。」听完我忍不住抗议。「只不过是食物而已,没必要这样吧。」
「虽然是小事,但又不能无视。如果能用你的生命解决问题,或许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哪里是好办法啊!」我打断她。「不过,话又说回来,书本里的知识果然帮不上忙。就算得到解答,手上没有材料还是没有办法制作料理。」
「别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就在我们俩争论不休时,食材送达了。
「怎么了?表情这么怪。」
森野看著我一脸讶异地说。松了一口气的我,似乎露出一副二愣子的表情。
接下来,我按照她指定的材料制作法式家常浓汤。
在我制作料理的期间,外头传来汽车驶近的声响。我当下立刻明白是老人家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抵达宅邸。汤品完成后,盛好盘并摇铃。
贵崎来到厨房,闻了一下浓汤的味道便瞥向我一眼,然后轻轻一点头。即使在他捧著银制托盘离开厨房后,我仍然紧张不已。
窗外的天色已完全变暗。空气中带著湿气,景色也变得有些朦胧。大海融入夜色里,连浪头都看不见了。经历了一段令人坐立难安的时光后,贵崎将汤盘收回厨房。当然,汤盘里空无一物。
「如何?」
当我一开口询问,贵崎立刻朝我眨眼。由此可知今晚的料理成功了。
经过好一会儿之后来到厨房的老人家,脸上并没有任何一丝悲伤的情绪。他只是带著一副沉稳的表情与我握手。老人的手如同昨天般冰冷到彷佛要夺走我的体温,而且乾巴巴的。我能够感受到刻划在他掌心的深深皱纹。
「您还满意吗?」
听到我一这么说,老人立刻回以微笑。
「谢谢你。我吓了一大跳,味道跟那个时候一样,不……比当时更加美味。汤的口感滑顺又甘甜,而且带有一股被秋天微阳温暖过的土壤气息……作法跟昨天有什么不同吗?」
「食材不同。」我这么回答。「一般来说,法式家常浓汤会使用马铃薯入菜,但实际端给您的汤里并没有用到马铃薯。」
「没有用到马铃薯?」
「因为我曾经听您说当时是秋天的尾声,再加上窗外是一整片的黄花田,才进而推敲出使用的食材是洋姜。」
听到这个陌生的食材名称,老人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洋姜在日本被称为菊芋,味道像是甜味较低的马铃薯,只要火候控制得宜就会产生百合根般微苦以及绵密松软的口感。在法国被称为『遭人遗忘的蔬菜』。以前虽然有大量栽种,但后来越来越少人使用,最后就消失了。」
我从千和的嘴里听到「洋姜」这个蔬菜时,一开始根本不相信。我不认为那么久以前——尤其是在世界大战刚结束不久的时代,日本会进口这种西方蔬菜。
带文森去散步回来以后,我们立刻前往书房。
「虽然你似乎不认为那么久以前的时代会有洋姜——也就是菊芋,但其实洋姜早在江户末期就输入日本了。大正时代有一位名叫富士川游的医生,在德国发现洋姜后就喜欢上这个蔬菜,等到他回日本后才赫然发现,洋姜早就以番姜的名称在市面上流通了。」
她从书柜的一角抽出一本书后,迅速翻页。她手上的书并不是料理相关的书籍,而是由名为富士川英郎的德国文学学者所写的《读书好日》随笔集。
「这是富士川游的儿子所写。里面写到大正四年时,他曾经在上野不忍池附近的餐厅举办过菊芋料理的试吃会。这个人似乎相当致力于推广菊芋,就像是推广马铃薯的帕蒙蒂耶一样。」
我拿著被摊开来的书,一脸茫然地看著她。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本书根本算不上料理书籍吧。」
「你听清楚了!」千和一脸不以为然地说:「料理是人生的一部分,所以具有参考价值的记述才会分散在各个角落。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光看食谱也无法看出端倪的。」
这么说来,我记得贵崎也说过「既然你的职业是做料理,最好还是多吸收一点知识比较好」。或许他说得没有错,只是我不知道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让人不知该从何下手。
「那位老人家说田里开满一整片的黄色花朵吧。洋姜与向日葵很相似,会开出黄色的小花。因为洋姜生长期短,所以在战时与战后粮食短缺的时期曾被大量种植。」
「原来如此。」
我点头。虽然只是纯粹的推测,但我认为有尝试的价值。如果是以洋姜为食材所做出来的汤品,外貌会与马铃薯相差无几。我一边做料理一边回忆起那一天与前女友一起吃过的餐点。遭人遗忘的蔬菜,以及遭人遗忘的过往。
老人凝视著上空,眼神彷佛是在眺望远方。看来他也正在回忆那段被人遗忘的过往。
「当我一喝下汤的瞬间,往日的种种立刻跃上我的心头。有开心的回忆、难过的回忆、悲伤与寂寞的回忆,一件件浮现……」
他深深地低下头后再次对我说,「谢谢你,我彷佛又回到了过去。」
一股小小的满足感盈满我的胸口。也许是自作多情,但我不在乎。我在别人有需要的时候满足了对方的心愿。没有比这更能令我感到幸福的事情了。老人最后留下一句「谢谢你的招待」便离开了厨房。虽然我长期接触料理,但已经很久没有为特定的人制作了。
6
「辛苦了。」
我刷起瓦斯炉的时候,贵崎来到厨房。
「客人看起来很满意。」
「这并不是我的功劳。」我说。「您该夸奖的是那个孩子才对……话说回来,您早就知道了吗?」
千和曾说过「那个人到底是在打什么算盘啊」。那个人就是指贵崎吧。只见他一脸纳闷,不知道是假装不明白,还是真不懂我的意思。实在令人难以判断。更别说,要想看出他的情绪原本就非易事。
「果然重新思考法式家常浓汤的起源是正确的。我原先一昧地认定是用马铃薯与韭葱制作而成的浓汤,事实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这道汤品原本是母亲用家里现成的食材煮出来的料理,并没有规定只能使用马铃薯。」
贵崎在流理台前仔细地将手清洗乾净。
「是呀。人们有时候也会混合多种蔬菜煮成法式家常浓汤。这一点特性似乎正好证明了它确实是家常料理……好了,夫人唤你。」
「夫人吗?」
贵崎点头。这是夫人第一次召我过去。
我跟在贵崎身后走在廊上,抵达目的地后,他打开房门。
那里似乎是夫人平日办公、处理事情的房间。她面对著摆在不算宽敞的房间深处的办公桌写东西。
当她一察觉我们的存在,便不疾不徐地摘掉老花眼镜。正前方有一组沙发与矮桌,将房间划分开来。朝南的墙壁上挂了几张照片,书柜里则是收藏了历史悠久的皮制书籍。我在贵崎的示意下坐在沙发上。
夫人一站起来,椅脚便发出轻轻擦过地板的声音。她穿著长袖衬衫,外面披了一件薄毛衣外套,下半身则穿著一件奶油色的棉质长裤。美丽的白发被整齐地收拢在后,营造出一股自然的高雅气质。
她也在沙发坐下。看起来是一位保养得宜的美丽老妇人,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从她身上感觉到某种悲伤的情绪。
「今天辛苦你了。」
夫人这么说,我回说「不,怎么会」并摇摇头。
「味道真的没问题吗?」
「这个嘛,」夫人语气温柔地说。「严格说起来应该不太对,不过这种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能够打动品尝者的心。不是吗?」
「您说得是。」
「料理是由人们代代传承下来的,食谱会随著时间的推移,一点一滴地产生变化,或是变得更加美味可口。这个世界上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著完美的料理,也没有一定的形式。然而,我们这些人类却是一路以来不断延续这些无形的事物,我认为这是一件相当值得尊敬的事情。」
看到我点头,夫人微微笑弯了嘴角。
「只不过……当时是物资缺乏的年代,恐怕那个时候不是用鸡高汤,而是用水来煮汤的吧?」
夫人说得没有错。我用得太习惯,一时不察就顺手用了高汤。
「以前餐厅在应徵厨师时,会要求厨师只使用清水与蔬菜熬煮汤。因为能够只用清水与蔬菜就煮出极致的汤品,才是身为一名好厨师的证明。再加上,清水才能煮出发挥蔬菜原本风味的清爽汤头。」
夫人直视我的双眼,然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我相信你确实是一名厨艺精湛的厨师,但仍然有不足之处。」
「不足之处……是指知识吗?」
她摇了摇头说:「这种东西只要勤加用功就能习得……哎呀,真抱歉。我找你来并不是打算要说教的,明明只是想要向你道谢而已。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变得很唠叨,还真是要不得呀。」
她如此说完后,微微一笑。
「回忆过往……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遭遇许多经历,但如果你试著回想,也许会发现回忆并非都是痛苦的。又或许,美味的食物正拥有能够令人产生正面思想的神奇力量呢。话就说到这里,你今天辛苦了。」
「那我先告辞了。」
我回过头去再次微微一鞠躬。我离开房间,轻轻带上门。关上房门的声响,静静地在走廊上响起。
我走到外头,打算踏上回家的路。
起风了。虽然吹在身上有些冰凉,但夹带著一股夏天的气息。我回过头来仰望宅邸。
「你在看什么?」
突然听到有人出声,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千和与文森。她是带狗来前院散步的吧。
「原来是你啊。」
夜风吹拂而过,我深吸一口。嗅到了夜晚的空气夹杂著海水的味道,以及青苹果般的香气。那股香气令我一时之间感到不知所措。
「怎么了?」
她的声音传来,我赶紧佯装没事。
「没事。」我回答。「今天多亏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谢谢你。」
「做料理的人是你,所以我姑且也称赞你一下喽。」
她微笑道。
「能得到您的称赞实在是无上的光荣。」
她望著我,那双瞳孔里映著我的脸庞。冷不防地,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彷佛她正在凝视过去的我。
「不过,没能听到求婚的答案真是可惜。」
「是吗?」她说。「你知道法式家常浓汤(Potage Bonne Femme)原文中的Bonne Femme是什么意思吗?」
「是贤慧妻子的意思吧。虽然今天有一大堆我不清楚的事情,不过这点程度的常识我还是有的。」
「她不是有说『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做给你喝』吗?我认为这句话就是她的回答。」
我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文森则是伸出前脚压向地面,将背脊拉得老长。我也模仿它,将双手伸向空中大大地伸展身体。
「总觉得很神奇,每次看著你就会令我回忆起往事。」
「这是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你长得很像我初恋的对象吧。」
她噗滋一声笑了出来。
「你在胡说什么啊。说什么『初恋的对象』……唔哇,你还真敢讲耶。我第一次碰到好意思说这种话的人。」
「别嘲笑我了。」
「我并没有嘲笑你。」虽然她嘴巴这么说,脸上却绽放出大大的笑容。接著,她开口问道。「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
「大我一岁,是个个性相当倔强的人。一头短发,偶尔会恶作剧地突然抱住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她是把我视为不成才的弟弟看待吧。」
「听说只有男人才会一直念念不忘初恋的对象喔。不知道是哪个国家还流传著『第一次品尝到的面包与汤,以及恋情总是最美好的』这句谚语,这是真的吗?」
「我哪会知道啊!」
我笑著回答。总觉得千和一露出微笑,四周的景色就彷佛变得不太一样。
接下来,我挥手与她道别。
我走在通往车子的路上,一边漫步在万里无云的夜空下,一边心不在焉地想著她。我的脑海隐约浮现出一股念头——总有一天我会怀念起这一天的种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