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法式家常浓汤的事件落幕后,已经过了三天。
上班前,我沿著海岸散步。路边绽放著黄色的花朵。海鸟的足迹彷佛树上落下的枯枝般,四散在岸边。
转了一个弯后,大海立刻跃入我的眼帘。沐浴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的大海美不胜收,但这美丽的瞬间却无法成为永恒。光芒会逐渐褪色。当夜晚来临时,就会被包围在一片漆黑之中。今天从一大早就酷熟难耐,等我走到宅邸时,背部已经被汗水浸湿。
一般的厨房环境都会相当闷热,这里的厨房却不尽然。宅邸虽然老旧,空调系统却意外地完善。
打扫工作结束后,我稍微休息喘口气。望向窗外时正好瞥见从外面回来的千和,以及前去迎接她的狗狗文森。沐浴在阳光下的她看起来耀眼无比。记得森野曾经说过「她与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也许他说得并没有错。
森野送货来了。我按照惯例验好货之后,在送货单上签名。他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于是我端出冷饮招待。他向我道谢后,将饮料一口气暍个精光。
「今天的番茄品质非常好,这可是稀有品种喔。话说回来,我觉得做料理的人应该要深入暸解食材的品种才对。就算订购单上只有写番茄两个字,但风味却会因种类有所不同。」
我拿起番茄,有一种初夏的气息。我过去几乎不曾考虑蔬菜的品种。这栋宅邸的人们让我学到了许多新知识。不只是森野,就连贵崎、夫人以及千和也都不例外。
千和终于来厨房露面了。
「我回来了。」
如果是平常的话,她向我打完一声招呼后就会回到自己的房间或书库后,就鲜少会再碰面。
「哎呀,森野先生您好。」
她向森野打招呼。
「你好,小店平常承蒙贵府关照了。」
他深深地一鞠躬。这个态度明显跟面对我的时候截然不同。虽然这么说似乎有点奇怪,但他看起来有些许胆怯。
森野的视线在我与千和之间来回。
「不好意思,那么我先告辞了。」
他再度深深一鞠躬,从后门离开。
其实我还不是很瞭解千和的事情。我只有听贵崎说她会在这里逗留一阵子。
她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因为她懂得很多料理的典故,所以我才能够在她的帮助下成功制作出老人心目中的浓汤——同时,她也让我明白,原来我对料理一无所知。
『我相信你确实是一名厨艺精湛的厨师,但仍然有不足之处。』
夫人曾经对我这么说,而我也在仔细思考过后,才发现原来自己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相当好奇为什么夫人只喝汤。她已年届高龄,有可能是食量变小,光喝汤就觉得足够。
不过,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不禁怀疑有其他的理由。
「他是怎么了?样子怪怪的。」
「会吗?」
千和看向窗外,接著回过头来。
「他是在害怕我吧?」
害怕?她的声音明明一如往常地清脆,可是不知道为何这个声音令我感到不安。
「不,这么说不对。严格说起来,他是在害怕我外婆,所以才会极力避免惹我不高兴,免得惹上麻烦。」
她轻描淡写地说。
「对了,你今天来得真晚呀。」
我点头后回答:「我在附近散了一下步。虽然再过去一点就会热闹许多,不过这一带的海滩非常宁静,我很喜欢。」
「这一带的海滩会如此宁静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吗?」
「因为沙会吸收四周环境的噪音吧。」
「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外婆以前告诉过我,因为那里是分界线。」
「分界线?」
「人们从以前就流传著『这片海滩是生与死、梦境与现实,以及活人与死人世界的分界线』的说法。有许多东西会漂流到这片海滩上。因为以前的人们不知道大海的另一端是什么,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
自从上次的浓汤事件之后,我们俩之间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
但是,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
「早安。」
贵崎出现在厨房,那穿透力十足的声音响遍整个厨房。厨房里不管是白天或夜晚,打招呼一律都是说「早安」。贵崎一袭平日的打扮,西装穿在他身上却不会令人感到闷热。
「明天会有一位客人来访。虽然如此,但你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跟平常一样就好了。麻烦你了。」
贵崎以莫名谨慎的语气说。
「我明白了。」
「还有……今天请提早出汤。先这样。」
贵崎留下这句话便离开厨房。
「贵崎先生似乎很中意你喔。」千和说。
「是吗?」
「绝对是。能够得到他的认同,可是相当不得了的大事。」
「那还真是令人惶恐啊。」我说。「应该是因为我作事很认真的关系吧。虽然在料理的味道上似乎有些问题就是了。」
千和露出一副感到讶异的表情。我们俩之间的对话就这样停滞了一会儿。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曾经对我说『你的料理确实很美味,但是仍有不足之处。』」
千和低下头,指尖抵著下嘴唇。这是她沉思时的招牌动作。
「不足之处是指什么呢?」
「算了,这种事情不重要啦。」我自言自语地说。「只希望不是棘手的客人就好了。」
「你说这是什么话。」她以责备的眼神望著我。「请你好好制作出不会让客人失望的料理。毕竟一直以来,这里几乎不会有访客上门。」
「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在你来这里的几个月前,外婆身体状况变得相当差。所以,少在那里胡思乱想。」
原来如此,我暗自心想。想必她是打算趁现在身体状况允许,多见一些想见的旧识吧。
「话说回来,为什么特别吩咐我今天要提早上料理呢?」
「因为今天晚上有祭典。」
她说的祭典是附近的神社所举办的夏季祭典。夏季祭典这个用词,不禁令我回想起孩提时期的自己。神社境内连绵不绝的摊贩灯火、来往交错的人们。我从小就不擅长应付那种会让人感到情绪沸腾的热闹气氛。
「为什么有祭典就要提早用餐?夫人要去参加祭典吗?」
「才不是。必须去参加祭典活动的人是贵崎先生,因为他在这附近一带小有名气。」
「原来如此。」
「等你工作结束后,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吧。」
「不用了,我没有很想去。」
千和颦眉道:「我都说要陪你一起去了,这可是你的荣幸耶。」
我不太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千和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一脸难以置信地轻叹一口气。「外婆交代要你在七点半以前完成工作。」
「什么嘛!原来去参加祭典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啊!」
「怎么?有意见吗?你是觉得这种事情不能算在工作里?」
「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矢口否认,但脸上的表情似乎已显露无遗。
「你说的话跟脸上的表情不一致耶。」她似乎是看穿了我心中的不安,如此说。「如果你是想要钱的话,我可以让外婆付你一点加班费之类的。」
我叹了一口气。
「不需要。总觉得收钱会导致我们之间的关系变质。我的确是受雇于夫人,但我可不是你的仆人。」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说定喽。」
千和似乎相当心满意足。
2
我端出料理时,厨房也几乎收拾完毕。
「你可以先下班了。撤下的餐具由我来收拾就行了。」
从餐厅走回厨房的贵崎这么对我说。
「可以吗?」
贵崎缓缓点头后微微一笑。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内心感到很讶异。」
「讶异什么?」
「讶异于大小姐的改变。」贵崎说。「应该是受到你的影响吧。她以前几乎不会跟来到这栋宅邸的人交谈。」
「她应该是抱持著在看某种稀有动物的心态吧?」
我半开玩笑地这么说,贵崎却一脸认真地点头同意。
「是的,想必就是了。」他完全没有否定,真让人感伤。「我可以问你一件私事吗?」
「请问。」
「你为什么会辞掉之前的工作?」贵崎这么问。「你的厨艺也不差,工作态度也没有问题,却离开了厨房。你是遇上什么麻烦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在主厨过世之后,我对气氛变得乌烟瘴气的餐厅感到厌倦而已。」
贵崎皱起眉头。我不禁心想,自己是否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有什么奇怪的吗?」
「不。」他摇了摇头。「既然如此,你只要换间新餐厅就可以了吧。只要有相关经历并附上介绍信,你要在哪里工作应该都不成问题。」
他说得没有错。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像是在澄清什么似地回答。「虽然我这么说似乎有点自以为是,但我在工作方面的表现确实很不错,离职也不是为了施展理想或抱负,只是一想到自己这辈子就要这样一直工作下去就……」
一想到这里就……接下来呢?我顿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总而言之,浮现这个念头的我只觉得不知所措。不知不觉之间,我竟然变得无法从上作中获得一丝丝的成就感。
「你觉得害怕吗?」贵崎说。害怕?也许是吧。我心想。备好料理之后,客人纷纷上门,端出料理,然后收拾厨房。隔天又重复一模一样的作业流程。我对自己被同化为那个一成不变的一部分,抱持著几近恐惧的心情。我没办法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虚度下去。
「料理方面的工作的确很辛苦,有不少厨师会沉迷于赌博,或一昧地以酒精或女人逃避现实,为此搞得身败名裂的大有人在。也许不能说这种现象与工作性质完全无关吧。」
我点头。
「但是,你最终还是回到厨房来了。」
「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笑了笑。「明明没有才华。」
「现在就论断自己没有才华,你不觉得言之过早吗?」
他这么说完后,静静地微笑。不是平日那种有些夸张的机械式笑容,而是再自然不过的笑容。他似乎认同我是同一个业界的人了,我暗自心想。
「对了,我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你。」
「事情?」
「是的,纯粹是我个人私下提出的请求……请你成为千和小姐的朋友。」
朋友。我沉著气发出抗议。
「这么说也太奇怪了吧。朋友这种东西又不是拜托来的。」
贵崎眯起眼,以指尖描绘著挺直的鼻粱。那副表情彷佛是在说「这种事情端看你怎么想」。接著,他在流理台洗起手来。他一天会彻彻底底地清洁手好几次,洗手对他而言似乎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等间隔的街灯照亮了没有规划行人步道的单线车道。也许是空气中充满湿度的关系,视线显得有些模糊。白天的闷热彷佛骗人似地,四周变得凉爽宜人。
在千和的带领下,我们俩走在通往神社的路上。狗狗文森率先一步走在前头。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我实在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不过,能够跟漂亮女生一起漫步在夜晚的路上,一点都不会令人感到不愉快。
爬上距离宅邸一小段路的山上,就是我们的目的地——神社。通往参拜道的台阶上排排站著一道道的鸟居,而她的秀发就在我的眼前摇曳生姿。
千和忍不住发牢骚地说:「这条路很暗吧。所以,外婆在知道我要自己一个人去祭典后,脸色才会变得那么难看。你不觉得是她太爱瞎操心吗?」
「想必她非常在乎你吧。」
「也许不是。」她说。「应该是义务感使然吧。」
义务感?她应该是在指监护人的义务吧。但是,从她说话的语气中,隐约能够听出不是这个意思。那是某种自暴自弃的口吻。
走在身旁的她,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这是苹果的味道吗?」
她点头说:「宾果!好厉害,你的鼻子跟狗一样灵敏耶。我喜欢苹果的香味。不过,听说我妈妈也喜欢,所以让我有点排斥就是了。」
「为什么会感到排斥?」
「因为,这么一来不就好像我有恋母情结吗?」
千和这么说完后,突然低下头。
「你父母怎么了吗?」我问。
她摇摇头。「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是吗……」我回想起先前与她在书房里的对话。虽然我一时之间忘了这件事,但她当时曾说那些是她母亲留下来的书籍。「抱歉,我不该问的。」
「不,才没有这种事。你并没有说错话,所以不需要向我道歉。更何况,其实我一点也不难过。」
「这话怎么说?」
千和以一副彷佛正遥望远方的视线看向我。每每被她凝视,我的脑袋就会变得一片空白。而她仅仅只是对我微笑,并没有告诉我详细的情形。
「你还记得自己小学时的事情吗?」
她冷不防地问。
「这个嘛~」我回答。「记得一些,但几乎都忘光光了。记得我小时候每次阅读小说都会忍不住好奇,为什么写这本小说的人,会记得这么清楚从前的事情。」
「但是,你还是有记得些什么吧?」
「多多少少还记得一些片段,但不记得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她沉默片刻。
「我完全想不起来任何关于我父母亲的回忆。我这样果然是不正常的吧?」
千和细细地眯起眼,眼眶泛著泪光。流露出彷佛是在责备自己的眼神。
「不,我并不这么认为。你一定是遭逢双亲过世,打击太大了。人的记忆确实是会因为过度的打击而被抹杀掉。我也想不起我母亲的长相,所以我很能理解你的情形。」
听完千和的话,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她抱持莫名的亲切感。想必是由于我们彼此都欠缺了幼时记忆的缘故。人类的记忆力并不好。如同放在厨柜里的方糖会在不知不觉间坍塌、失去原本的面貌,不管是多么舍不得遗忘的珍贵回忆,到将来某一天回顾时,总会掺杂著那么一丝丝的不确定。
「……真的吗?」
「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里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甚至不清楚她是否还活著。我应该有去找过她,但现在却几乎记不得了。」
千和看著我的脸。然而,我却看不出隐藏在这背后的是何种情绪。
当我们再度迈开步伐,四周逐渐热闹喧嚣了起来。前往参拜的人也变多了。附近一带的居民凑起来,竟然也显得如此热闹。终于抵达的简朴神社前,正燃起篝火,摇曳不已的火光照亮四周。
我在活动专用的帐篷下,发现贵崎正与当地的人们谈笑风生。
到来的人们无不先向他低头致意,再要求握手。他的周围飘散著一种宛如早期纪录片般的亲密气氛,令我不敢随意上前搭讪。
「我实在没办法应付那种被人团团包围起来的场合。」千和一边撩起浏海一边这么说。「你也是吧?」
我点点头。「但是,你跟我不一样。好歹你也是住在那座宅邸里的人。」
「才不是。我们俩都是局外人。」
「我们俩?」
「没错,就是你跟我。」她一副轻描淡写地说。「你这个人还真是什么都不懂耶。」
我恍神地眺望著在篝火火光映照下的千和侧脸。吸进肺里的空气也变得沉重起来。笼罩在她四周的气氛与往常不同。
一道无形的火焰正温柔地照亮周遭。当我望著被那道光芒所照射的千和侧脸时,突然有一股胸口彷佛遭人紧紧揪住的感觉。由于这份感觉实在太过奇妙,令我不禁产生动摇。
橘色的火光在她脸上留下诡谲的阴影,此时此刻的她看起来简直判若两人。不对,判若两人的说法并不恰当。因为在我眼前的她,彷佛在一瞬间变成一名成熟的女人。
她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将脸转向另一边。于是,我才终于回过砷来。
「贵崎先生是这一带的居民吗?」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这么问。
「是啊。」
千和视线的前方是一名年约四十好几的妇人。身穿一袭黑色连身洋装,外搭质地轻薄的小外套。身材相当纤细,化著淡妆,眼角有著迷人的皱纹。虽然失去了「年轻」这个有利因素,但她确实相当美丽。
那名女性与贵崎交谈了几句。她露出微笑,轻轻碰触他的肩膀与手臂。当我的心神被眼前的美景给夺走时,千和在我耳边轻声说:「那个人是贵崎先生的前妻喔。」
「真的吗?可是你看……」
我搓了搓自己空无一物的左手无名指。贵崎左手无名指总是戴著一枚戒指。有些从事服务业的人会为了避免碰撞餐盘,而刻意摘掉戒指,但他没有这么做。
「听说他很久以前就离婚了,只是一直把戒指戴在手上而已。就算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摘掉戒指,他也只说是为了保护自己,图方便才戴著。」
「图方便啊……」
确实很像贵崎会说得话。
「他还对前妻念念不忘吧。」
「应该不是。既然他都那么说,应该就是那样吧。」我说。「毕竟这个业界无奇不有。尤其有不少人会与客人交往。在我的朋友之中,也有那种喜欢到处拈花惹草的男人。不过,神奇的是那种人通常实力都很强。」
「哼嗯~」她的眉毛微微上扬。「那你呢?」
「无可奉告。」
「不过,从你给人的印象来看,也不像是那种类型的人。而且,你还辞掉之前在餐厅的工作,可见得你的实力不强。」
我是那种反应比较迟钝的人,所以花了几秒钟思考她话中的意思。文森则在一旁用鼻子喷气。
「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在戏弄你而已。谁叫你的反应这么有趣。」只见她一脸不以为意地说。「不过,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贵崎先生真的很厉害,不管是拿盘子、玻璃杯,或只是很平常地握住门把,他的手指都优雅得不得了。他这一点实在相当有魅力。」
「这样子啊。」
我只觉得难以理解。
「我问你,你现在是单身吗?」
我点头,并说「几个月前刚分手」。
「为什么跟交往的对象分手?」
「这种情形似乎很常见就是了,她有了新对象。虽然我们同居六年了,但分手却不过在一眨眼之间。变心就像汤冷掉一样,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哼嗯~」她说。「那你也该寻找下一段恋情了吧?虽然男人会一直念念不忘旧情人,但女人可不会喔。不过,我隐约能够理解你前女友的心情。」
「说这什么话啊。」
我不禁笑了出来。我怎么会跟一个年纪相差这么多的小女生聊这种事情。
「有什么好笑的吗?」
「不,没什么。」我摇摇头。「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这么说好像我很没出息,但你有时候看起来比我还成熟。」
她露出一副纳闷的表情,微微偏著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说这个了,你要不要去跟她打个招呼?她就是明天的客人。」
「是这样吗?」
贵崎并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情。也许对他而言,这件事情令人难以启齿吧。
「不过,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不需要勉强自己过去打招呼。我也口渴了,我们去喝些冷饮解解渴吧。」
「赞成。」
她指尖所指的前方是祭典活动用的帐篷,下方有里民大会的人在贩卖饮品。品项有数种软性饮料与啤酒,还有日本酒与冰镇过的甜酒酿。
「我要乌龙茶。」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催促我。贵崎察觉到迈开步伐向前走的我,朝我微微低头。我则是稍稍缓了缓表情,轻轻点头致意。
我一抬起头来,便看到站在他身旁的前妻望著我,带著令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的灿烂笑容。我买了乌龙茶与姜汁汽水。当我双手各持纸杯打算走回千和身边时,她突然喊出我的名字。我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去。
「你是最近刚来宅邸工作的新人吧?」
对方有著与外貌截然不同的沙哑嗓音。她说自己叫做百合。
「你比我想得还年轻许多。」
「很多人都这么说。」
近看之下,她脸部的轮廓线条圆圆的。也许是因为这样,使得她看起来也很年轻。
「其实厨师真的很容易区别,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毫无头绪。于是,百合小姐优雅地一笑后,指向我的左手。由于我的手端著纸杯的关系,别人正好能够稍微窥见我手指的外侧。
「有在做料理的人,左手食指与中指一定会留下被菜刀切到的伤痕。」
我望向自己的左手。在第一关节附近的确留有伤疤。
「真的耶。」
我为了掩饰心中的难为情,害羞一笑。
「那里已经好久没有年轻人来了,似乎对他造成不小的刺激,不晓得一切是否没事。没问题吧?跟他相处得还顺利吗?」
「托您的福,一切顺利。」
「没事就好。大家私下都在讨论,担心他跟年轻人处不来。因为他是个落伍的人,直到如今还把守护管家的传统视为自己一生的使命。而且,你也听说过那个家的女主人个性蛮横的事情吧。」
女主人个性蛮横?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虽然我认为这个人似乎知道些什么,但也不好询问。也许是我一脸的困惑,只见她以彷佛要拯救我的温柔眼神看向我。
「不好意思,我并不是想造成你的困扰。对了,贵崎相当欣赏你喔。他说你年纪轻轻,却很真材实料……不过,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工作呢?」
人们总爱问我这个问题。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回答。
「我喜欢跟不上时代的老旧事物。」
我稍微思索一下后,如此回答。
百合小姐听完,忍不住轻笑。「虽然他是个有点难相处的人,但还是请你多多指教喔。」
因为她向我点头致意,我也只好在双手各持纸杯的状态下,动作狼狈地低下头。
夹带著海潮味的风拂过她的头发。她赶紧用双手将头发按在耳边,眯起眼。她的指甲涂有透明的指甲油。右手与左手指甲的长短不一致,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到底该为眼前的人端出何种料理,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如果是在餐厅用餐的话,可以在菜单的辅助下提供一定程度的选项,避掉由厨师决定菜色的难题。但是,这个方式在宅邸行不通。在完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形下,实在很难端出料理。
「不好意思,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当我这么一开口,她立刻点头答应。
「有什么食物是您不敢吃的吗?还有您喜欢吃什么?我只是想问一下,您是否有想吃的料理。」
「我并没有特别讨厌的食物……对了,我可以趁这个机会拜托你吗?」
我点头。
「我一直很想品尝看看以前曾经在书上读到的汤品。」
「在书上读到的?」
「是的。有一道汤品叫做『啤酒汤』吧。可以麻烦你煮这道汤品吗?因为这道料理并不会出现在餐厅的菜单上,大概也只有在这种特别的场合才有可能吃到。」
「我明白了。」
「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
「请别这么说,您直接说出要求反而帮了我一个大忙。因为思考要制作何种料理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实我正为此伤透了脑筋。」
「是吗?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你每天都得思考要制作哪种汤品,还真是辛苦。」她这么说。「那个人还是一样除了汤以外,不会吃其他的东西吧。」
百合小姐这么说完后,一边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一抹悲伤的笑容。我则是委婉地点头。
「突然叫住你真不好意思,让公主殿下久等了。虽然很辛苦,不过你要加油喔。」
百合小姐向我轻轻一行礼后,走回贵崎身边。
我注视著那道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她说夫人个性蛮横的事情,让我非常在意。因为这个形容词实在与夫人给我的印象差距太大了。而且,她刚才称呼夫人为「那个人」,说完还露出悲伤的笑容。
我重新打起精神来,回到千和身边。
「你们刚才聊了什么?」
一将纸杯递过去,千和立刻小声地询问我。
「没聊什么。」我说。
「你有问到她想喝什么汤吗?」
「嗯,我有听到她的要求了。」
「是吗?幸好今天有带你一起来。毕竟在不知道对方如何的情况下,很难决定要端出何种料理吧?」
「是啊。」
千和喝起纸杯里的饮料。纤细的喉咙咕噜咕噜地动著。也许她是用自己的方式在担心我吧。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顿时一阵骚动。
「你们还有聊什么吗?」千和问。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稍微寒暄一下而已。」
「哼嗯~」千和露出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好了,既然正事也办完了,我们回去吧。」
由于神社位处高地,所以能看到远方连绵的海岸线飘浮于黑暗之中。那是会令人想直接取来剪刀一把剪下,裱框起来做为装饰的美丽夜景。
「话说回来,那个人称呼你为『公主殿下』耶。」
话一说出口,她立刻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最讨厌别人这么叫我了。那个人就是这一点惹人厌。」
在我边走边喝的期间,姜汁汽水已经变得一点都不冰凉。但身处在夹带著夏季气息的空气中,却也让人烦躁不起来。
送她回宅邸的途中,走到斜坡前,她就对我说「你可以回去了,送我到这里就行了」。
于是,我的任务到此也算是达成了。
「那就晚安喽。」
我对千和这么说完后,便抚摸起狗狗文森的头。整齐的毛发碰触到我的掌心,摸起来相当舒服。
千和一脸不可思议地望著我,眼睛眨呀眨的。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吗?」
「没事。」她说。「你也晚安。」
于是,我们向彼此道别。
3
今天是个晴朗的好日子。我一踏入厨房,就看到身穿窄管牛仔裤搭配马靴的千和,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外面套上一件厨师服。那件制服尺寸有点大,她的手几乎都藏在袖子下。
「你是从哪里弄来这件制服的?」
「我昨天晚上在仓库里找到的。清洗乾净后就拿去烘乾机烘乾了。怎么?很奇怪吗?我觉得还满合适的说。」
「尺寸有点大吧?」
「厨师服的袖子好长,衣服也都好大件喔。」
「这是由于厨师必须站在瓦斯炉前做料理的缘故。袖子做得比较长,好像也是为了防止被不小心喷溅起来的热油烫伤。虽然我很少看到厨师会用袖子来避免烫伤。」
「喔~听你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啊,我知道了。搞不好并不是现代的瓦斯炉或电炉,而是从前使用炭火做料理留下来的习惯。这么一来,有可能是为了防高温而不是防喷溅起来的热油。」
的确有道理。长时间站在制作烧烤类食物的作业区,偶尔会不小心造成低温烫伤。话说回来,我今天才知道人们在改用瓦斯或电力做料理之前,经历过一段使用炭火的时期。如今仔细一想,瓦斯与电力确实也是直到最近才普及的。
「不过,袖子太长反而会妨碍工作,所以大家平常都会卷起袖子…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不为什么,我打算来帮忙。」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卷起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与手腕。
「帮忙?」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到底在说什么。「帮忙什么?」
「当然是帮忙你工作啊。」她偏著头说。「我想请你教我做料理。」
「我才不要。」我边笑边摇头。「我从以前就偏爱单独作业。」
「单独作业?那贵崎先生怎么说?」
「他负责的是服务生的范畴。他不会踏入我的工作领域,我也不会走进他的工作空间。更何况,夫人也不会允许你这么做吧。」
「才没有这回事。」千和将头发绑在后面。「外婆说『如果只是洗洗碗盘的话还可以』。」
「也就是说,夫人同意了?」
「是的,她还说要请你多多关照我。」
因此,我只好认命了。毕竟站在我的立场,可没道理不近人情地拒绝雇主的要求。
「我明白了。但是我这里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事情。」
「真是这样的话也不用勉强。而且,光是站在旁边看你做料理也很有意思,只要你边做边讲解给我听就行了。」
出于无奈之下,我只好动脑想想,却完全想不到可以派什么工作给她。于是,我重新打起精神来,决定先制作高汤。准备好食材,将已过热水的鸡放入汤锅中,置于流理台 。
「水要加到快淹过鸡的高度。我会趁熬煮高汤的空档准备调味蔬菜。」
她露出一副感到作恶的表情探向锅中,喃喃地说「水到底是要加多少才够?虽然我常在食谱上看到『快淹过食材』的说法……」
「等一下!」我赶紧制止千和的动作。「这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做料理吗?」
千和一脸无辜地点头。
我忍不住感到错愕。「你明明懂得这么多料理方面的知识?」
她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后,不悦地嘟起嘴。
「不行吗?」
「也不是……」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我不禁回想起初次见到千和的情景。来到厨房的她望向装有高汤的深锅后,问我这是什么。仔细一想,她这个问题实在很神奇。然而,此刻我终于明白了,她完全不懂实际做料理是怎么一回事。更何况,她也没必要亲自动手做料理。就像森野说的——「她是不同世界的人」。
「所谓的『快淹过食材』就是指水加到食材稍微露出水面的高度,也有人会说『稍微盖过食材』假如是说『加入大量的水』,那就要更多的水。」
「所以水量并不固定喽。」
「因为水量多寡会随著锅子的种类和口径大小而不同。」
我转开瓦斯开始加热加完水的锅子。
「今天几乎没有事情可以让你帮忙,因为客人点的汤品制作方法相当简单。如果是在平常的话,可能还会需要你帮忙削皮或做其他琐碎的杂事。」
「今天的客人点了哪一道汤品?」
「『啤酒汤』。」
啤酒汤……千和喃喃地说,并沉思起来。想必就连博学多闻的她也不知道这道料理的存在吧。一想到这里,我顿时微微得意了起来。百合小姐一定也是为了测试我,才会点这么稀奇的汤品。
「很陌生吧。不过,我知道这道汤品的制作方法喔。前辈曾经教过我。食材也已经全部备齐了。食材有正在炉子上熬煮的高汤,另外还有洋葱、奶油,以及贵畸先生帮我留下来的隔夜面包。最后只需要加入鲜奶油,以及身为主角的啤酒就可以了。」
我从冰箱拿出食材后,摆在工作台上。
「酒精在煮的过程中会挥发掉,所以你也可以喝汤。」我如此说明。「我的前辈曾经说过啤酒品牌是关键,最好使用可伦堡的比尔森啤酒。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别种啤酒,但不管怎么说,这一点非常重要就是了。」
她双手环胸,沉思一会儿后喃喃地说:「也就是说,这个是亚尔萨斯风的食谱喽。你说的前辈曾经在亚尔萨斯地区的餐厅当学徒吗?」
亚尔萨斯地区位于法国东北部,与德国、瑞士毗邻。有名的料理是酸菜(Sauerkraut)与白酒炖肉锅(Baeckeoffe),有带星的餐厅也不少。她说得没有错,教我这道料理的前辈似乎曾经在那里生活过几年的样子。
「应该是吧。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可伦堡是亚尔萨斯地区的啤酒。人们不是常说,想做出好吃的当地料理就要使用当地的食材制作吗?」
「的确有这种说法,你真聪明耶。」我不禁感叹地说。「你好厉害,说得好像所有与料理有关的事情都知道似的。」
我明明是由衷地感到钦佩,千和却明显露出一副不高兴的神情。
「请别这么说好吗!我既不聪明,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我并不是在讽刺你喔。我是真心这么认为。」我像是在替自己辩解地说。「好吧,我明白了。既然你不喜欢的话,我不会再这么说了。」
「那就请你要说到做到。」
我将约一颗洋葱分量的洋葱丝放入大口径的汤锅中,加入有盐奶油慢炒。翻炒一会儿,盖上料理纸闷蒸,让洋葱的甜味完全释放出来。接著,再倒入约一公升的鸡高汤与小瓶啤酒。
啤酒特有的微苦香气在厨房中扩散开来。
然后,再加入乾燥的法式长棍面包碎丁,煮十分钟到入味后,将锅中食材倒入食物处理机。充分搅拌后倒回锅里,加入鲜奶油再煮一会儿后,我试了一下味道。
因为碎面包丁的关系,汤的口感变得相当浓稠滑顺,同时也带出一股面包的芳香。那股芳香与鸡高汤浓郁的味道完坌混合后,在舌尖上扩散开来。而残留在口中的微苦余味,则替舌头带来一丝丝的清新气息。味道虽然朴实,却能够温暖心灵。
千和也试喝一口,发表了「原来汤的起源就是这种味道啊。虽然有点苦,但并不难喝」的感想。
「汤的起源?」
她点头。「把面包放入锅中烹煮,就是汤的起源。汤其实就是指,用牛奶、酒或水所『浸泡过的面包』。啤酒的诞生也与面包有关联。啤酒最早的纪录出现在西元前三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的苏美人写在黏土上的文献。根据当时的内容描述,啤酒是将全麦面包捣碎后,放入水里进行发酵而来。」
「也就是说,汤是啤酒的起源啊。」
「没错。不管怎么说,啤酒和汤在过去被称为『喝的面包』。这两者皆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食物』。」
「的确,现代人也不是说『喝汤』而是说『吃汤』(喝汤在日文多用「食ベる」(吃)的动词)。」
「是啊。有些修道院直到现在还会酿造啤酒,也是认为啤酒乃液体面包,而面包在基督教中又代表肉,所以……」
她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下来。
「怎么了?」
「……听我说这种事情很无聊吧。虽然不希望让你有所误会,但除了你以外,我从来不曾跟别人说过这方面的事情。」
「放心。」我摇摇头,并说「一点也不会无聊」。
她露出一抹复杂的神情,喃喃地说「那就好」。
总觉得听千和说起这些典故,似乎有一种「不足之处」得以填补的感觉。最重要的是,当她说起隐藏在料理背后的故事典籍时,语气听起来是那么地愉悦。仅仅只是看到她这样子,就让人觉得很幸福。
「时间也差不多了,赶紧来进行最后的装盘吧。」
最后洒上焙炒过的生火腿与烤芜菁。贵崎一如往常地来到厨房,擦拭盘缘后,便将料理端走了。
「话说回来,你平常的晚餐都怎么解决?」
厨房变安静后,她突然这么问。
「我有吃早餐,来这里之前也会再吃一顿,接下来就只喝水而已。有时候会在工作结束后吃一点轻食。毕竟吃太饱的话,会导致味觉变得迟钝。再加上,以前在餐厅工作的时候,我只会吃早餐还有五点时提供的员工餐,后来就渐渐养成习惯了。」
「什么嘛!叫别人要正常吃三餐,结果自己却随便来。你不觉得这样子很过分吗?」
听到她反驳,我顿时语塞。她的确没有说错。
「你说得也对,好吧。我会正常吃三餐的。」
「很好。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吃吧。没问题吧!」
千和露出一副彷佛自己想出什么绝妙好主意的态度说道。
我做了一道烫鲜蔬。淋上橄榄油、洒上帕玛森起司粉与黑胡椒就完成的轻食料理。这只是以前员工餐经常做的简单料理——就只是把胡萝卜、马铃薯、高丽菜、栉瓜和樱桃萝卜放进锅中闷蒸而已。
我在工作台的一角铺上白色餐桌巾。只用切片的面包、汤与烫蔬菜,凑合起来也是颇丰盛的一餐。另外,冰箱里有森野特地为我准备的苹果汁,我也一并拿了出来。
然而,千和却指著那瓶苹果汁说:「把这个拿走」。
「咦?你不是喜欢苹果吗?」我不禁感到纳闷。
「我只喜欢苹果的味道而已。」
「不可以这么挑食喔。」
话才刚说出口,千和立刻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回道。
「我才不是挑食。我不能吃苹果。外婆也郑重地叮咛过,我会对苹果过敏,所以绝对吃不得。」
原来如此,我明白地点头。把苹果汁冰回冰箱里,暗自心想食物过敏可是攸关人命的大事,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毕竟如今与从前不同,顾客群变得相当广泛,因此厨房有不少必须多加注意的食材。
「为什么你的盘子里没有放胡萝卜?」
被人戳到痛处,我赶紧掩饰自己的狼狈。
「……我不太喜欢胡萝卜的味道。」
「真受不了你耶。刚才还敢教训别人不可以挑食。不过,你平常不是都会加在料理中吗?」
「因为我知道味道会很好,所以才会加在料理中。况且,我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勉强一下还是敢吃的,只不过没办法像兔子一样这么爱吃胡萝卜。」
「即使有讨厌的食物也能够当厨师吗?」
「这问题真是难倒我了。」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有星的主厨中有不少人的酒量极差,当然也有很多挑食的人。食物美味与否的定义会超越个人口味上的喜好,所以没有太大的关联性……虽然有点像是在狡辩,但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
千和「嗯」了一声并点头。
我们俩就这样面对面用餐,顿时令我产生彷佛自己已经认识她许久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的错觉。这股错觉令我觉得心情飘飘然的。明明只是坐下来一起用餐,便觉得似乎在我们之间形成了某种无形的羁绊。
「你今天的工作到这里就结束了啊。」
千和说。
「你一定觉得这份工作很轻松吧。」
「不,恰好相反。花这么大的工夫就为了制作两碗汤。如果是在餐厅的话,还得做更多道料理,想到就觉得很辛苦。」
「是啊。话虽这么说,但是我在厨房打杂的经历比一般人短,进厨房没多久就准我拿菜刀,又在几个月后被升到顾炉子。」
「这种情形很少见吗?」
「很少见。」我说。「虽然现在不太一样,但光是为了让主厨记住自己的名字,至少就需要一年的时间。而且也有不少主厨会动手教训学徒,严厉得很。不过,我被揍的机会不多。我很幸运,上面的人从头到尾教会我一整套制作酱汁的程序,还让我负责摆盘。」
话说到这里,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起初真的好快乐。但是,日子一久就不再那么愉快了。每天永无止尽地重复相同的作业,是一种相当大的精神折磨。一直以来很照顾我的主厨就是在那个时候过世的。所以,我才会辞掉餐厅的工作」
「因为你越来越不快乐吗?」
我模棱两可地点头。
「大概吧。不过,我当时觉得自己似乎没办法当一辈子的厨师。该怎么说呢,我感觉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根本毫无价值。虽然料理是人类生存的必需品,但也不代表能够为人们带来救赎。」
她轻咬著指甲陷入沉思好一会儿。「真是这样子吗?」
我一口喝光杯中的水,含在嘴里才察觉到自己口渴得不得了。也许是因为与千和面对面坐下来共进晚餐下意识感到紧张的关系吧。
「虽然我又回到了厨房,不过,或许还是辞掉这份工作比较好。」
「为什么?」
「我的料理没有吸引力。夫人说『有不足之处』,其实我自己心里也很明白这一点。尽管我做的料理外观漂亮,味道也不错,但也就仅止于此。有才华的厨师制作出来的料理,蕴藏著比味道更深层的事物。夫人的话不可思议地撼动了我的心。」
其实我也清楚自己说明得不够完整。然而,制作料理就像是作画以及演奏音乐,只要付出一定程度的努力就能够达到某种境界,但唯有受到上帝眷顾的人才能够更上一层楼。
「任何事情一旦扯上才华就会失焦。」她这么说。「不过,假如真的有不足之处,想办法用别的东西填补不就行了吗?我认为这才是外婆说这句话的用意。」
贵崎回到厨房,要我过去一趟。他说「客人在玄关等你」。让我去跟客人打个招呼。
「你可以先离开了。」
我一说完,千和立刻笑容可掬地一笑。
「明天见。」
「今天辛苦了。」
我忍不住偷偷观察贵崎的脸色。他露出一副神色自若的表情。但我不认为千和在厨房现身,与他毫无关系。算了,我放弃继续深究,反正自己本来就不擅长思考。
我一来到玄关,便看到百合小姐——贵崎的前妻站在门前。
我低头一鞠躬。
「汤很美味。」她说。「这就是——你的『啤酒汤』啊。」
「这道汤品是前辈数我的,所以实在称不上是我的料理。」
「但确实是你制作的吧。既然如此就不该说这种没自信的话,我很清楚你是名厨艺精湛的厨师。」她说到这里,轻轻一笑。「不过,还太嫩了。汤品虽然美味……却让人有点失望。」
失望?贵崎不疾不徐地点头。我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贵崎打开玄关大门。我们目送她离去,低头鞠躬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玄关前方。我依旧闷闷不乐的。
贵崎将餐具撤回厨房,接著,把餐具放入流理台中,没发任何一丝声响。
「真是了不起。」
我忍不住佩服。
「什么?」
「我是说声音。在餐厅工作的人不是常说,碰触餐盘切忌发出噪音吗?以前还在当学徒时,老是被耳提面命不能碰出声音来,听到我的耳朵都要长茧了。」
「的确,如果只是单纯提高警觉,还是有敲破餐盘的可能性。不过,如果是在完全没有发出任何碰撞声的情形下,绝对不可能敲破餐盘。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您果然是专家,哪像我实在称不上是专家。」
贵崎的表情微微一缓,笑了笑。不是他平常那副自律自持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似乎不小心说得太严厉了。」
「您不需要道歉。其实在您心里也认为我有些问题吧。还是说我的食谱有哪里搞错了。」
如果是夫人的话,只要品尝一下就能够知道制作过程有什么瑕疵吧。贵崎听完,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贵崎说。「我刚开始当学徒的时候,也是常常被警告擦拭玻璃杯与拿取餐盘的方式不对。当时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老是挨骂,甚至还觉得计较这种枝微末节一点用处也没有。」
一盖上洗碗机后,一股潮湿的空气瞬间充斥整个厨房。
「直到如今回想起来,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要计较枝微末节。因为服务与料理都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事物,光是如此就有必要做到尽善尽美。」
我叹了一口气道:「您愿意告诉我,我到底欠缺什么吗?」
「以我的立场,并没有资格给予你任何的指导。」
贵崎这么说完后,微微一笑。
4
沿海的道路弥漫著尘埃与热气。从车上眺望到的山林与房子的轮廓、水平线皆显得模糊不清。即使经过一天,我的心情仍然闷闷不乐的。
夫人说我有不足之处,而我煮了一道令贵崎的前妻「感到失望」的料理。真是够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连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问题。
我比平常早到宅邸,将食材摆在工作台上。平常的作业都是从制作高汤开始,唯独今日不同。
我准备了五百公克的面粉、六公克的海盐与等量的砂糖、一包乾燥酵母粉以及三百公升的水。
「早安。」
千和来到厨房后,将头发扎在后面、洗乾净手。我把面粉置于擦拭乾净的工作台面上,堆成小山状,以指尖在面粉堆的中央画圈,拨出一个凹洞。接著,把除了水以外的材料全部倒入面粉凹洞中。
「你在做什么? 」
「做面包。」
「面包?不是有买现成的吗?」
「你从来没有动手做过任何料理吧。面包很适合刚接触料理的初学者,不需要想得太复杂。即使揉面团的时间不够,导致成形不完美,还是能烤出一定水准的面包。」
我一边在凹洞处加水一边用叉子拨塌面粉堆。水与面粉逐渐混合,东沾西黏的,最后终于顺利地融合成一团。
「在面粉里加砂糖,面包不会变甜吗?」
「这些砂糖会被酵母菌吃掉,所以做出来的面包并不会甜。举例来说,就跟你早上一起床就会吃早餐一样,只要把酵母粉加进温水就能唤醒酵母菌,再给予营养就能够让它们开始活动了。」
等到面团变成团状后,即可开始进入揉面团的程序。
「用手揉面团的话,一开始会很容易黏手。不过,你不需要担心,过一会儿就不黏了。我大约得花五分钟,而你大概得揉个十分钟左右。」
千和战战兢兢地朝面团伸出手。用右手的掌心压向台面,面团朝四面八方延展、扁掉,接著被揉回原位。在我告诉她要用左手按住面团用右手延展后,原本歪七扭八的面团便慢慢地团结一致起来,表面逐渐变得光滑。
对她而言,揉面团似乎是一件相当费力的工作。只见她不吭一声地默默动著手。最后终于忍不住地说出心声。「用机器不是比较轻松吗?」。
「是啊,用搅拌器的确比较轻松,但是用手揉才能感觉面团的状况。而且,你不觉得揉面团能够让心灵感到平静吗?」
我跟她交换位置,继续作业。我很喜欢揉面团,彷佛自己回到孩提时光的感觉。面团就这样逐渐产生光泽,变得不再黏手。
「面团揉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接下来是第一次发酵,将面团放在洒上面粉的台面上,再用大盆子盖住静置。一般的面包店会有专用的发酵箱,所以能够在一样的时间与状态下进烤箱。我们大概要发四十分钟左右。做面包其实不需要食谱,就算酵母有点不够也不会有问题,只要多等几分钟就好了。这样子烤出来的面包反而会比较美味喔。」
「稍微休息一下。」
千和从厨房一隅拖出小椅子并坐下。我则趁这个空档准备高汤。
「对了,昨天不是有聊到啤酒的事情吗?在没有酵母粉的时代,美索不达米亚的人是如何烤面包的?」
她一边说一边重新卷起厨师服的袖子。
「只要使用大自然里的酵母菌,再混入水与面粉就能够不断繁衍酵母。在路易·巴斯德揭开发酵的原理之前,世人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面包会彷佛活生生的生物般膨胀变大,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即使不清楚原因,一直以来人们还是有烤面包的习惯。」
哼嗯~我瞭解地点头。对古时候的人而言,面包会膨胀绝对是一件相当神奇的事情。身处在那种时代的人们,想必也会相信神明的存在吧。
我在等待面包发酵的期间,制作了夏季鲜蔬汤。我请千和帮忙切菜,对于第一次切菜的人来说,算是勉强合格。让她拿菜刀后,我才发现她是左撇子。即使彼此已经相处过一段时间,有些事情没有实际共事是不会知道的。
面包充分地膨胀变大。
看到这幅情景的千和,跟古时候的人一样吃惊不已。而我则意外发现,当自己看到她双眼瞪得浑圆的模样时,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
用手轻轻碰触,能够感觉到盆子温温的。这就是面团活著的证明。制作面包教会我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有肉眼看不到却确实存在的事物。这个经验相当宝贵,因为人们容易忽略那些肉眼看不见的事物。
「接下来用拳头压面团挤出空气。这道程序会让面包的纹理变得细致,然后就可以塑形了。我们今天就用这个正方形的烤盘烤出整块的面包吧。塑好形之后,再发酵一次。第二次发酵会在面团内部产生空气,这道程序会赋予面包蓬松的口感。」
我用杆面棍杆平面团,塑成正方形后,铺在洒上面粉的烤盘上。接著,捏碎迷迭香洒在面团表面。
「话说回来,你今天为什么会想烤面包?」
「每次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烤面包。因为这一道又一道的面包制作过程,都会得到即时的回馁,可以帮助我恢复自信心。」
虽然是半开玩笑地说,但我的心情确实很沮丧。
「那个人昨晚对你说了什么?」
千和口中的那个人就是指贵崎的前妻。
「她说对我的料理感到失望。似乎是觉得不满意吧。」
面团再度膨胀必须等三十分钟。制作面包是完全急不得的。
「所以你才会这么烦恼?」
我原本打算否定,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这就是所谓的烦恼吧。
「到底是哪部分让她感到失望呢?」
「也许是食谱不对,或跟上次一样,犯下把洋姜错放成马铃薯之类的错误。」
「嗯~」千和双手环胸。「我能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而且,我原本就很好奇,那个人为什么会点『啤酒汤』呢?」
我脑海里不禁回想起贵崎曾经说过的「答案在客人心中」这句话。
「她说是以前曾经在书上看到,那时就暗自心想总有一天一定要品尝看看。」
「是吗?」她皱起眉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书上看过啊。仅凭这一点确实很难有头绪……对了,你平常听音乐吗?」
我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听是会听,但没有深入研究。」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原来如此啊~」
「等一下,汤的事情跟听不听音乐有关联吗?」
「……啊,面团好像发得差不多了?」
我在她的催促之下看向面团,确实膨胀得恰到好处。我在有著和缓弧度的面团上,淋上橄榄油与盐巴后,送入烤箱。一入烤箱不久,烤面包的阵阵香气便扑鼻而来。不禁令我回想起童年的回忆。这股香气有著唤醒旧日回忆的魔力。
「不过,我现在似乎能够理解,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想烤面包的理由。」千和替我澄清似地说:「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说得没错吧。虽然面包店制作的面包比较美味,但是自己亲手烤面包的这个过程,却有著更深层的意义。言归正传,『啤酒汤』和音乐到底有什么关联?」
千和用诡异的眼神看著我,并不自然地压低嗓音说「谁知道~」。虽然我不清楚个中缘故,但她似乎不愿意透露详情。
「你跟我说也没有关系吧!拜托啦。」
「我才不会再度上当。你又打算用这一招,让我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吧。」
千和带著责备的眼神看向我,我却完全摸不著头绪。这个人的个性确实很难搞。这种事情也一样,不实际相处看看是不会知道的。
「要不然这样如何?」我试著提出有建设性的建议。「我会教你如何制作料理,而你则得告诉我料理的相关知识。吶,这样很公平吧。之前一起去祭典的时候我也有说过,我希望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是对等。」
「对等的?」
「没错。更何况,我很喜欢听你说料理方面的知识,不仅可以从中学习,还可以像上次一样帮了我很大的忙。现在的我非常需要听你说故事,请你告诉我吧。」
她将食指抵在嘴边,像是想到什么好主意地说:
「我答应你。不过,有个条件。」
5
贵崎似乎是被香味吸引来的。当他一踏进厨房视线便在我与千和之间来回穿梭,然后露出一脸和煦的微笑。
「这是烤面包的味道吧。」
贵崎喃喃地说。
面包烤十五分钟就可以出炉了。表面平均地散布著金黄色的烤痕,烤得恰到好处。烤面包最忌面包表面白白的,面包美味的关键就在烤得透彻。我取出刚出炉的面包,置于烤网上稍微放凉。厕使是煞风景的厨房景致,也因为烤面包的存在而变得温馨许多。
「好香。」她一脸愉悦地说。「我可以试吃一口吗? 」
我点头后,切开面包。面包刀一落下,外皮立刻传来酥脆的碎裂声,窜出一股带著迷人香味的热气。她迫不及待地将我刚切好的面包切片送入口中。一般来说,刚出炉的面包并不是最好吃的,但是暖呼呼的面包完全不需要加任何调味就很美味。
千和试吃之后,露出一抹微笑。
「时有偶尔,会觉得吾之心彷佛刚烤好的面包般。」
「这是什么啊?」
「石川啄木的短歌。」贵崎替她解释道。「烤面包的香味的确被人们视为一种幸福的象徵。」
「我本来认为把自己的心情形容成面包很奇怪,不过现在似乎能够理解了。」
「对了,今天的晚餐是夏季鲜蔬汤,可以附上这个面包吗?」
听到我如此询问贵崎,千和立刻在一旁轻轻点头附和。她提出的交换条件就是「希望也能够让外婆品尝到这个面包」。其实我觉得这么做不妥,但也只能依她。
「当然。」贵崎再度微笑。「能够吃到千和小姐亲手做的面包,夫人一定会很开心。」
用完餐后,我们一同前往千和的房间。因为她说边看书边讲解比较快。
千和走在没有开灯的走廊上,我跟在她身后。窗外的太阳已经完全没入地平线,天空正挂著细长的明月。夏季的夜色有点朦胧,月光变成颗粒状飘散在整个空间之中。
打开房门,再打开电灯,房内一如往常地被书籍塞得满满的。
「好了,快告诉我到底是哪里出错吧?」
「等一下,别催我啦。」
她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听起来有些奇妙。应该是因为被四周的书本环绕,才会导致声音产生回音的效果吧。置身其中,就会有一种彷佛迷失在某人记忆里的错觉。
「因为我实在不擅于表达。而且,你可别小看这些故事喔。光是要将思绪整理清楚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你慢慢来别著急。还有,我觉得你很会讲解啊。」
「是吗?」
千和从书柜中抽出一本书,迅速地翻页。
「你在祭典那一晚,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有任何的想法吗??」
「什么想法……就觉得她很漂亮。」
于是,千和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提高音量说:「什么啊。贵崎先生面对初次见面的对象,都会观察对方的手之类的。他说,手会显示那个人的人生际遇,就连情绪也会表现在手上。像是生气或高兴,还有竭尽心力等的情绪,都显露无遗。」
我回想起祭典那一夜的情景。她从我左手有刀伤与烫伤猜出我的职业,当时有风吹过,她伸出手按住头发。那个时候,她的右手与左手,让我感觉到一股不协调。
「手指……对了,右手与左手的指甲长短不一致!」
千和点了点头。
「是吗?你果然还是有看到嘛。」
「从这一点又能够知道些什么? 」
「左手指甲剪得极端地短,是有在接触弦乐器的特徵。她曾经是小提琴家,这就是第一条线索。」
她说得没有错,我确实有看到,只是浑然无所觉而已。
「『曾经是?』」
我发现她使用的是过去式。
「似乎停止演奏活动好一阵子了。听说是由于一边耳朵失聪,但是一直找不出原因。她甚至也积极地接受过治疗,却还是找不出原因,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原来如此。音乐家似乎也得承受一堆有的没有的压力呢……话说回来,她曾经是小提琴家跟料理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另一条线索就是书。她告诉过你,在读到『啤酒汤』的叙述后,就一直很想品尝看看吧?」
她一脚踩进层层堆叠的书籍深处,从书柜中抽出一本书。
「音乐家与料理的组合可是相当令人玩味的主题。过去也有贝多芬大展厨艺招待客人,结果导致食物中毒的有趣传闻,以及萧邦就是靠乔治·桑所做的料理,从肺结核的折磨中振作起来的佳话。其中,与料理关系紧密的音乐家,最有名的应该可以说是……乔奇诺·安东尼奥·罗西尼了吧。」
「我知道这个人,他是罗西尼风料理起源的美食家。」
「不过,他跟『啤酒汤』没有任何关联,和『啤酒汤』有关的音乐家应该是这一位。」
她这么说完,便将一本文库本递过来。书封写著《巴哈的回忆》,作者是安娜·玛德莲娜·巴哈。
6
贵崎端著餐具回到厨房,我出声询问。
「我有点担心自己是否太多事了。」
我一边将餐盘排进洗碗机一边对贵崎说。
「你是指面包?一点也不会。夫人非常高兴喔。重视的人亲手做的料理,有著比味道更深层的事物。我们的工作在这方面果然完全比不上。」
「或许是吧……对了,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您。」
「是关于借用厨房的事情吗?」
我点头,看来已经完全被他看穿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这个男人正在考验我。
一拉下洗碗机的盖子,厨房立刻响起机械运转的声响。
「我明白了。你要使用厨房,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时间来得及吗?」
「那道汤只需要一下子的功夫就能够做好。还有,我想麻烦您帮我打电话联络百合小姐。」
「真是拿你没办法。」贵崎口是心非地说。「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会有感到心情沮丧的时候呀。」
「心情沮丧?这是为什么?」
「因为分开之后的她看起来神采奕奕的。」贵崎说。「我隐约感觉得到,她因为跟我离婚而获得了某种事物。不过,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她不惜与我离婚也要得到……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会变得五味杂陈。」
贵崎以指尖扶起镜框,隔著布拿起还冒著热气的餐具,拭去水蒸气。由于我们俩正好背对彼此,所以我无从得知贵崎脸上的表情。
「我懂你的心情。」
「是吗?」
能够看到他私底下的一面,不禁令我感到一阵安心。他果然也是有感情的。
「我可以问您一件事吗?」我问。「百合小姐曾经说夫人是个蛮横的人,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有,我也隐约察觉到森野先生似乎有点畏惧千和。但是,我并不觉得她们蛮横啊。」
贵崎陷入短暂的沉默。
「蛮横呀。」贵崎喃喃地说。「想必直到如今仍然抱持这种想法的人应该不少吧。自从老爷过世后,就由夫人独自一人撑起这个家与公司。夫人相当聪明能干,而且天不怕地不怕。聪明的头脑加上无惧之心,这两点是掌好舵的必要资质。」
说到这里,贵崎停顿了一会儿,接著转头看向我。
「却也因为这样,人们总在背后说她个性高傲。夫人是个相当坚强的人……直到十年前发生了那件事故。」
贵崎用指尖碰触眼镜。他确实有调整镜框位置的习惯,但此时此刻的动作显得与平常不太一样。
「自从十年前,夫人在不幸的意外事故中失去女儿与女婿之后,她整个人就变了。因为比起不确实的生,死亡是绝对无法撼动的事实。当人们遇到悲伤的事情,心灵的天秤就会失衡。人心这种东西,乍看之下相当坚固、稳定,事实上却不如外表般坚固。」
我点头。
「夫人也是在那次的事件后,开始只喝汤的。并且,隐居在这座宅邸中足不出户。她把自己锁在她一手打造出来的王国里。这里的一切都是以夫人为中心运转的——无论是森野先生的生意、你的工作,当然也包括我的工作,没有夫人一切就无法成立。」
我脑海中浮现许多事物,但无法顺利地连结在一起。一股奇妙的沉默横亘在我与贵崎之间。贵崎擦拭完餐具后,将手仔细清洗乾净。不知道夫人女儿与女婿的死,和她现在只喝汤有何关联。
煮好汤之后,我便驱车前往百合小姐家。
她家距离宅邸约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我在与海呈相反方向的蜿蜒山路上前进。虽然有铺上柏油路,但是街灯寥寥无几,只能依赖车头灯行驶。
汽车终于来到一处开阔的地方,一栋小木屋在群树的围绕之下。车子才刚停在小木屋前的空间,玄关的门立刻被打开来,出现百合小姐的身影。
一走下车,我的身体顿时被一股暖流包围。这股暖意与小木屋周遭的风不同,带有森林绿意,是一股闻起来令人感到安心的味道。我拿著装有刚才在宅邸煮好的汤品的容器。
「晚安。」百合小姐说。「想不到这个时间还会有客人上门拜访。刚才接到贵崎的电话时,我吓了一大跳呢。」
「真是不好意思。」
我道歉地说。
「啊,是我不对。我并没有抱怨你的意思喔。只是吓了一跳而已。好了,外面很热赶快进来屋子里吧。」
她这么说完后,邀请我入内。
屋子内部相当清爽乾净。餐桌上盖著一本摊开来的文库本。她似乎已经用完餐,正在阅读书籍。
「你一定很纳闷,怎么会有人独自一人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吧?」
我摇摇头,她则是自顾自地接著说下去。
「因为我喜欢寂静的声音。」
「寂静的声音?」
「你试著竖起耳朵听窗外的动静。」
我一闭上双眼,耳边立刻传来远处小河的流水声,以孤独却温柔的音色,静静地演奏著乐曲。
「说也奇怪,我在大都市里每每想到要去安静的地方时,都只能去听音乐演奏会。所以,我才会喜欢这里。」
她说完后,灿烂一笑。额头浮现自然的皱纹。
「我带了东西想让您品尝,不晓得您现在还吃得下吗?就算一口也好,只要您愿意尝一下,我就满足了。」
「没问题。我平常晚餐都会刻意少吃,所以肚子空间还很多。」她说。「只不过有点可惜了。如果是在餐前的话,享用起来会更加美味吧。」
「不,这道汤品也满适合在餐后享用的。」
「你的意思是?」
我把汤倒入自备的杯子里,并递给她。我也另外带了汤匙和餐巾纸。贵崎帮我准备好了一整套的餐具。
「请用。」
她用汤匙舀了一匙汤,送入口中。顺带一提,她带著满脸笑意。
「巴哈是一切音乐的基本。既可以说是音乐尽头,也可以说是音乐的起点。」千和告诉了我巴哈的事情。他在德国的萨克森——也就是现今的图林根州一带度过晚年,还有他是个体型肥胖的大胃王。接著,她又从书柜抽出另一本书。「『啤酒汤』是那个时代相当常见的汤品,算是一道寻常料理。」
她递过来一本由一位名为菲力浦·吉列的人所写的书。书名写著《Par mets et patvins》, 下面则标有《Voyages et gastronomic en Europe(16e-18e siecles)》。
「这本是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的欧洲旅行见闻与食物史的书。里面有当时啤酒汤的记载。」
「这不是法文吗?我外文很菜耶。」
「真的吗?我说你啊,既然走料理这一行,应该要学一下法文比较好吧?虽然这本书有出译文不怎么样的日文版就是了。我记得是放在这附近……有了!」
她把那本书的日文版借给我。书名叫做《旅人们的餐桌》。一翻开来,就立刻看到关于啤酒汤的叙述。文中似乎是引用了一六七二年,亚尔伯特·朱凡·德·罗什福尔所著的《Levoyageur d'Europe——欧洲旅行家》一书。
「使用没有啤酒花的啤酒加入砂糖与肉桂、奶油制作成的汤品。将其倒进锅中加热后饮用。」——在英国似乎是被用来当成生病时的补品。另外,书中也有写到「可透过加入奶油并加热的描述,得知这道汤品极具中世纪的色彩」。」
「好了,你现在知道自己犯下什么错误了吧?」
「我犯下什么错误?」
我并没有立刻意会到她所说的错误是指什么。在我理解到,重点是在「没有啤酒花」上时,已经是数十秒之后的事情了。
「味道又甜又有些许辛辣。虽然有点像香料酒(注:以红或白葡萄酒与香辛料为原料的热饮。在德国和法国等欧洲国家,暖呼呼的香料酒是圣诞节等的冬季必备饮品。),但口感比温热的红酒更圆润,而且香气醇厚。可以说,带给人一种成人专属甜点的印象。」
百合小姐微微点头。
「啤酒则是使用位于萨克森,名为克斯特里茨小镇所酿造的克斯特里茨黑啤酒。据说也是大文豪歌德钟爱的一款酒。」
萨克森是巴哈几乎一辈子都生活在那里的土地。汤品本身的做法相当简单。将黑啤酒与肉桂、丁香、肉豆蔻、蜂蜜放入锅中加热,彻底逼出香气。接下来,倒入事先拌入蛋黄的牛奶并迅速搅拌,一边用木勺从锅底往上翻搅的同时,也得一边小心地调整火候,增加浓稠度。
「而我昨天使用的是拉格啤酒,所以苦味比较明显。问题就是出在这里吧。巴哈的时代,啤酒并不会使用那么多啤酒花,而且当时是以烘烤过的麦所制作的黑啤酒为主流。」
「没错。你在挑选材料的阶段应该更谨慎一些。德国的黑啤酒从外表看起来会让人误以为带有苦味,但味道其实很甘甜,因此加入汤里煮只会更加衬托出甜味。话说回来,你煮的汤品颜色原本就不对了。」
百合小姐说到这里,大大地点了一下头。截至目前为止,我都只是在制作我会的料理,其实最重要的是,必须考虑到品尝料理的对象。
「你加入蜂蜜而不是砂糖,是为了尽可能地还原当时味道所下的工夫吧。」
我点头。「因为德国黑啤酒的甜味相当强烈,所以我才决定乾脆做成彻底活用黑啤酒甜味的餐后甜点。」
「原来如此。」她轻轻地点头。「其实我也有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多嘴了。虽然你煮的那道汤品也很美昧,但终究不是我期望的料理。」
她这么说完后,站起身来。
「我去泡咖啡,你也喝一杯吧。家里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招待,真是不好意思。」
我下意识地望著百合小姐站在厨房里冲泡咖啡的身影。她用细口壶煮沸热水,趁这个空档准备好咖啡滤纸。慢条斯理地手冲咖啡的动作,显得相当轻盈,让我不禁联想到贵崎。
她看向我说「你再稍等一下喔」。语气听起来非常放松。拿壶的纤细手指很美,散发出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您已经放弃音乐了吗?」我问。
百合小姐一边面带微笑,一边将事先注入杯中的热水倒在流理台里。
「看来你已经听说了吧。其实我来到这里以后,耳朵就几乎痊愈了。只是我一直提不起劲重拾音乐。」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没办法拉好小提琴了。只因为这种程度的挫折就放弃音乐,可见得我根本没有任何天赋。」
她冲泡的咖啡味道宛如夜晚深沉,非常香醇好喝。
「贵崎也太坏心眼了吧。如果一开始告诉你不就没事了吗?对了,你是如何得知我想喝的是巴哈时期的啤酒汤?」
我们隔著餐桌而坐。百合小姐啜饮了一口咖啡。
「老实说,这个答案不是我想出来的。」虽然千和要我保密,但我还是照实说出。「是那个孩子告诉我的。」
「千和吗?」
百合小姐以一副感到眩目的眼神,眯眼望著我。
「她也劝我最好要懂一些音乐方面的知识。」
「的确。」百合小姐认同地说。「我以前在餐厅用餐时,曾经有过莫名不愉快的用餐经验。我当时立刻察觉问题就出在,从天花板的音响流泄出来的音乐。虽然是任何人都知道的古典乐,但并不适合在气氛愉快的用餐场合播放。」
「您是说音乐也必须因应时间与地点做调整吗?」
「是的。巴洛克时期甚至有名为餐桌音乐,适合用餐场合的音乐类型喔。你身为厨师也得瞭解一下音乐才行。」
我点头。
「我们读乐谱是为了掌握作曲家想表达何种想法,而写下如此的乐曲。料理也不例外吧?瞭解食谱是因为何种想法、何种经纬而诞生的,应该非常重要吧。」
她说到这里暍了一口咖啡,停顿一下。
「料理与音乐有两个共通点。其一就是有人来品尝,料理才有了意义。跟音乐一样,有人聆听才形成所谓的音乐。另外一点就是,无论是料理或音乐都会消失,所以为了留下寿命如此短暂的记忆,才会有乐谱、才会有食谱。」
说到这里,我们俩陷入一片沉默之中。被风吹拂的树叶在窗外发出彷佛涟漪扩散开来的声音。
「我可以请问您一件奇怪的事情吗?」
她笑了笑说:「奇怪的事情?」
「我只是很好奇,您与贵崎先生离婚的原因。」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加上我们也没有生小孩,彼此沟通之后就决定离婚。比起勉强维持下去,倒不如在关系还不错的时候分手。」
「请问有什么契机吗?」
「契机……」她盯著餐桌上某一点许久后,才开口。「现在回过头细想的话,的确是有那么一个契机。我们饲养的狗死掉了。虽然是自然衰老,却让人有一种死于非命的悲伤之情。在那之后,我就一直感觉内心似乎有个缺口。」
她的声音充满哀戚。那股情绪擦过我的心头,然后消失在空气中。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产生『啊啊~我实在没办法和这个人共度余生』的念头,所以我才会选择独自一人生活。死亡与离别一点都没有合理,其中的情感更是既复杂且无法透过逻辑解释。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连听音乐都感到排斥。现在仔细想想,也许我当初是想死吧。莫札特的音乐太过开朗反而会令我心生悲伤。加布里埃尔·佛瑞与安东·韦伯恩也是让我感到郁郁寡欢。当时的我只能听得了巴哈的音乐。」
我暍完咖啡,把杯子放回咖啡盘上。她拨了拨头发。
「我也不记得自己实际上到底听了些什么,但我很明白清楚,我是在听音乐的时候才找回自我的。巴哈的音乐有一种井然有序的感觉。即使是看起来有多么不合理的世界,也还是有美好的事物存在。这就是他的音乐。巴哈就是这么一位承先启后的音乐家。如果要开启一段新篇章,就必须要先有所结束才行。」
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儿。
「我听说『啤酒汤』是巴哈平日食用的料理,所以相当好奇创造出这么伟大音乐的人,平常吃的料理会是什么模样。」
她笑著说。
「能够品尝到这道料理真是太好了。在如此宁静的夜晚,这道汤品可以说是再适合不过了。总觉得实际品尝过后,我似乎能够更理解他的音乐了。谢谢你,都是托你的福。」
「老实说,我并没有自信这个食谱是否正确。虽然有查到资料,但无法百分之百确定。」
「你并没有用错食谱喔。」百合小姐摇摇头。「你读到的那本《巴哈的回忆》的作者是安娜·玛德莲娜·巴哈。她是巴哈的第二任妻子。不过,这是骗人的。内容其实是由一位名为艾斯特·梅内尔的作家,集结了巴哈数本传记,并透过第二任妻子的视角所写成的小说。一开始是以英文撰写而成,但在翻译成德文的期间,不知道是否是人为或一时疏失,竟然不见作者的名字。因此,日文版也就这样阴错阳差地标示著容易招致误会的作者名。」
千和并没有告诉我这些事情。
「这本书里应该含有虚构的情节。不过,那又如何呢?又有谁能够一口咬定虚构比不上现实?重要的是,作者想表达的事物是否确实地传达到读者的心中。不是吗?」
或许她说得没有错。我暗自心想。
「我刚才也说过料理与音乐很相似。两者都难以留下具体的事物,但会永恒地烙印在心中。英国的文学家沃尔特·佩特曾经说过『所有艺术都向往连绵不绝的音乐』,其实往往只有无形的事物才能够碰触到心灵更深处喔。」
她瞥了一眼时钟。时针指向超过一点的位置。
「不好意思,在这里打扰您这么久。」
我站起身。
「我才该对你说一声抱歉,是我硬要留你。今晚的汤很美味,谢谢你。」
「不会,谢谢您特地拨空给我。知道您喜欢这道汤品,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站起来,离开这座小木屋。她在玄关前目送我离去。一来到户外,天空已经洒满整片的繁星。
打开车门,将身体深深地埋入驾驶座,闭上双眼。小河在远处流动的流水声传入我的耳里。我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了音乐声。
我坐起身,隔著车窗确认音乐的来源。竖起耳朵聆听,这是小提琴的音色,从小木屋的某处传来。演奏者只有可能是百合小姐。
如此美妙的音色,彷佛一道光芒射人黑夜深幽之处,深深地撼动了我的心灵。
轻柔的弦音与河流的声音混合为一。我一边竖耳倾听这优美的音乐,一边思索起夫人与千和的事情。我思索著该为她们制作何种料理才好。听著夜晚的音乐,我的脑海不禁浮现河水最后流入大海的光景。大海既是一切的终点,也是一切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