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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话 罗特列克的汤

1

我以前曾经在厨房位于地下室的餐厅工作。在没有阳光洒落的厨房里工作,总觉得身体逐渐遭到疲倦感侵蚀殆尽,精神也日益消沉。

有了那一次的经验后,我只会选择在有阳光洒落的厨房工作。有些优质餐厅的厨房位置甚至比客人的用餐区更好。而宅邸的厨房在这方面完全无可挑剔。开了大大的窗户,引进满室的阳光。千和就待在那洒落柔和阳光的窗边,静静地阅读文库本。

她卷起身上有些大的厨师服,露出一副百般无聊的表情。然而,光是千和的存在,厨房的光景便染上一丝超现实的色彩。

自从千和要求我教她料理后,我们一起待在厨房的时间增加了许多。虽然如此,我仍然有许多事情百思不解。话说回来,她学做料理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有些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怀疑她望著炉子上的汤锅,其实思绪早就飘到远处去了。虽然我觉得直接问她应该没关系,但又迟迟问不出口。

我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庭院,聚焦于不远处的树木,小心翼翼地在不被她察觉的情况下叹气。

「请你成为千和小姐的朋友。」

贵崎对我这么说。

我们当不成朋友的。我暗自心想。

我与千和的年龄差距过大。我甚至完全想像不出来,她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们俩身处的世界也完全不同。能够像这样子在稍远的距离外遥望她,就已经是最大极限了。

锅子里正在熬煮高汤。当我将视线从树上转移到上空,便看到无边无际的灰的另一端正飘著乌云。葱葱郁郁的绿叶轮廓,也因为湿度变高而显得朦胧。

「看来是要下雷阵雨了。」

我如此自言自语地说完后,打开冰箱门。里面冰了装有麦茶的方形深锅。这是我让千和煮的员工专用饮料。煮料理给夫人是另外一回事,但千和也已经习惯用火,所以我能够安心地将简单的作业交办给她。

我用汤勺舀起麦茶,倒入自己的杯中,并询问千和「你要吗?」。千和从文库本抬起头来,说她不要。

「对了,最近的天气这么闷热,你怎么不做些冷汤?」

我摇头。「毕竟是夫人要吃的,这种时候喝一些温热的汤品反而有益身体。」

喝下麦茶的瞬间,我立刻对这股不协调感到困惑。我捂住嘴巴,缓缓地吞下去。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消化这个味道——「麦茶是甜的」。

我再喝了一口。这股甜味是来自于蜂蜜吧。也许是这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关系,因此能够静下心来品尝。

味道并不差,反而应该说很好喝。身为庶民饮品的麦茶,竟然在加入蜂蜜后就摇身一变。带有微微甜味与花香的蜂蜜余味,令人唇齿留香。

「虽然很好喝,不过我小小地吓了一跳。你在里面放了蜂蜜,这是迷迭香……不,是薰衣草花蜜的蜂蜜吧。」

「答对了。」千和说。「我想起以前贵崎先生曾经做给我喝过。」

「总觉得喝下去之后,活力都来了。这个饮料很适合在厨房工作的人耶。」

「你真的这么想?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推荐的厨房饮品该不会类似这个吧。」

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我忆起在这座宅邸里制作法式家常浓汤时的情形。当时制作这道汤品时参考的资料,就是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的食谱。

「我曾经阅读过一些他的著作,不过,这杯饮料跟他有什么关系?」

千和稍微沉思一会儿后,轻轻点头。

「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写的《烹饪指南》这本书,建立起法国料理的体制,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了不起的功绩——那就是他改变了厨房的结构。他将泰勒制度(注:弗雷德里克·温斯洛·泰勒——科学管理之父,著有《科学管理原理》一书。)导入料理的世界。从此之后,厨师开始采取分工合作的制度,各自负责各自的作业。你在之前的餐厅是担任副主厨一职吧。」

「嗯。」

几乎所有的副主厨也会同时担任酱汁厨师一职。

「导入鱼案厨师、烤煮厨师与冷盘厨师等各种职务的人,就是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因为有他,才能够提升餐厅厨房的作业效率。」

「……哼嗯~原来如此啊。」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

「同时,他也相当致力于改善劳动环境。我之前似乎有稍微提到过,从前是用焦炭烹煮料理,所以厨房环境异常闷热。于是,他听从学者针对避免厨师在厨房中暑所提出的建议,而准备给厨房员工饮用的,就是用大麦制成的饮品。」

「大麦……听起来就是麦茶嘛。」

「没错。虽然严格说起来,当时的大麦并没有经过烘烤的程序,不完全一样,但是材料相同。虽然纯属我个人的推测,但英国有大麦风味的花茶——用大麦与蜂蜜,还有柑橘煮出来的饮品——所以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准备给厨房员工喝的,应该就是这类的饮品。一般人觉得麦茶与法式料理之间毫无关系,但事实上也许意外地有关联喔。」

「原来如此。」

聊著料理的千和,语气如同往常般沉稳。我的耳朵感受到一种彷佛正在聆听美妙音乐的极致享受。

「有时候会让人觉得你真的无所不知耶。」

我忍不住赞叹。千和却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微笑道。

「我之前应该也有说过,我并非无所不知,只是比你多读了几本书而已。」

「是这样的吗?」

「现实中的事情,我倒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一副落寞的语气说。

就在这个时候,后门传来有人敲门的声音。是平时合作的业者——森野来了。

「早安。」

森野抓著帽檐向我致意。一身晒成古铜色的肌肤,使得他的身材看起来更加精壮。喉咙一带还渗出些许汗珠。

他向千和敬礼之后,一边放下纸箱一边对我说「这是你订的货」。接著又说「今天是确认冰箱与仓库存货的日子,那我就自己来喽」,便径自打开仓库的门。然后,确认起调味料、乾货等储备食材的有效期限,开始进行汰旧换新。而我则在一旁确认收到的食材,并在送货单上签名。

「好了,接下来~」俐落地完成工作的森野说。「我今天带了伴手礼喔。」

「伴手礼?」

他打开后门,一边说「就是这个」一边指著脚下。他所指的方向有个栅栏,那是用来装小动物的笼子。有一只小动物正蜷曲在其中——那是一只兔子。它似乎是在睡觉,只见那被白色羽毛覆盖的背部偶尔会上下起伏,鼻尖处一开一阖。

「有人送我食用穴兔,但是我们那里没办法处理。」

「我曾经处理过,应该不会有问题。」

「太好了。那么我就放在这边,麻烦你了。」

虽然野兔要等到冬季才肥美,但养殖肉兔是夏季常见的佳肴。兔子因为肉质像极了清爽版的鸡肉,而受到许多人的欢迎。

「你们说的处理是什么意思?」

转过头去,便看到千和站在我身后。她的表情显得相当僵硬。

「这种事情你应该知道吧。就是指放血、肢解啊。我想想,该在哪里进行……」

「你在说什么啊?」

话虽这么说,但掐死兔子后放血的程序,我也只有进行过几次而已。一般来说,商业用途的兔子有诸多限制,因此通常会由猎人或领有执照的业者进行。而我们这些厨师顶多就是拿到业者处理好的兔子后进行剥皮。如果是鸟禽类的食用动物,就是拔羽毛。由于卫生署明文禁止在厨房进行这道程序,所以只能在室外进行。更别说这类的野味最佳品尝时期是秋冬两季,因此处理这类的食材可以说是学徒们的一大挑战。

「跟鸟类比起来,兔子可以连毛皮一起剥下来,处理起来轻松多了。拔除鸟类的羽毛可是相当吃力的大工程,手还会奇痒无比……」

「绝对不行!如果你敢做出这种事情,你就别想再踏进我们家门,还有我也会让你没办法继续在这里工作!」

千和一脸愤慨地说。

「那不然,你告诉我该怎么处理这个肉啊。」

「它才不是肉!它是兔子!」

「你说得没错,现在还不能算是肉。」我订正自己的话。「不过,马上就要变成肉了。毕竟它是被当成家畜养大的,不这样处理反而是不尊重它。」

「我完全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这下子棘手了,我忍不住暗自心想。

站在稍远处看著我们争论的森野,则是抓著帽檐说完「那么,我先告辞了。」便一行礼,迅速地坐进车里。

「森野,你等一下!」

不知道他是真的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只见他开著轻型货车一溜烟地远离宅邸。一副脚底抹油快溜的贼样,只留下我与千和……还有一只兔子。兔子似乎是没察觉人们之间的纷纷扰扰,依旧沉稳地酣睡著。覆盖著白毛的下腹部看起来柔软极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外面好热,先把它移去凉爽一点的地方。兔子很怕热吧?」

我叹了一口气后回应。

「先移进屋子里也好,否则会真的没办法拿来食用。」

她听到我这么说,却一句话也不吭,只是一脸严肃地望著我。我只好认命地拿起笼子。兔子似乎因为这股力道而清醒过来,但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就不动了。

我暂时先把笼子放在宅邸玄关一隅。

「这里凉爽多了。好了,现在该怎么办?」

「嗯,看来只能由你负责饲养它了。」

「由你来饲养不是更合适?」

「我住在这里的期间要负责照顾文森。而且,那是人家送给你的,再加上你总是一副闲闲没事做的样子,由你来养再适合不过了。看来只能尽快找到愿意好好待它的饲主了。」

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了。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因为高汤一直在炉上煮著,所以我也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便赶紧回到厨房。

千和从厨房一隅拉出椅子,坐了下来。接著,如同往常般翻起文库本,却在翻了几页后望著窗外发起呆来。也许是没心情看书吧。

今天的菜色是加入库斯库斯(注:Couscous,又称北非小米,是一种源自西北非·马格里布柏柏尔人的食物。由粗面粉制造,外型与颜色酷似小米。)的鸡肉蔬菜汤,因此我动手切起蔬菜。而她既没有对我说「需要帮忙吗?」也没有问我「今天要煮什么?」。算了,反正不重要。

千和的想法相当孩子气,我身为大人却不知道该采取何种态度回应她。我们就是靠著夺走生命才能存活下来。虽然这个说法被重覆利用过无数次,已经是陈腔滥调,却是不争的事实。

「仔细想想,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姑且试著与她沟通看看。「你应该很清楚吃兔子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吧?甚至还有歌词描述到『追逐兔子的那座山』(注:出自《故乡》,高野辰之作词,冈野贞一作曲。歌词里没有明确提及,但有「追逐兔子」是要抓来吃的说法。)童谣。鸡可以拿来煮汤,却不可以吃兔子,这种想法实在太矛盾了吧。」

「我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看到那孩子,不会觉得它很可爱吗?」

她以乾哑的嗓音说。

「你别误会。我只是告诉你一般的常理是这样子。」

即使跟她争辩也于事无补。碰上这种情况,言语是行不通,只能尽力模糊焦点而已。

2

外头突然下起雨来了。彷佛要将天空下的万物冲刷殆尽的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珠激动地拍打著窗户。远方山峦一带雷光闪闪,接著,雷声慢了几拍撼动著四周。

我用大口径的汤锅拌炒时蔬后,注入高汤。

她一句话也没说。这时候勉强开口只会带来反效果,所以我也不敢随意搭话。

唯独窗外下个不停的雨声在厨房回荡。

「汤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的收尾而已。我要休息一下,你想喝些什么吗?不管是冷饮还是热饮,你想喝什么尽管说。」

我热情地问,千和却不发一语地看著我。我暗自猜测,她还在生闷气,然而她的表情却显得相当阴郁。

「你怎么了?」

「什么事情都没有。我想喝咖啡。」

「遵命!」

冲好咖啡后,拿到她所在的位置。天空仍然闪光不停,雷声轰隆作响。

我在千和身旁坐下,喝起咖啡。

我从小就喜欢眺望窗外的雨景。看著雨滴不断集中在窗上并滑落而去,真是让人百看不厌。

天空再度闪过一道银白色的闪光。

似乎是落在附近不远处,一道格外轰动的雷声响遍了室内。千和吓了一跳,用右手紧紧拉住我厨师服的袖子。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她脸色阴郁的原因。为什么这世界上就是有人会害怕打雷呢?

「你会怕打雷?」

「怎么可能。」她语气微微上扬地说。「我只是因为雷声太大,有一点点吓到而已。」

雷声越来越远,雨势也已经完全停住。千和依然抓著我厨师服的袖子不放。接著,她像是终于察觉到这一点,急忙地松开手。

千和挪开视线,转过身背对我。阳光从云缝间洒落,四周被雨淋湿的树木绿叶顿时变得闪闪发光。我站起来,从窗下伸长脖子向外探去。

「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我摇摇头。这种天气很容易有彩虹,但是我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说自己在找彩虹。

「虽然这种情况只会持续到找到新的饲主为止,但是要养兔子就得准备饲料才行。夫人那边就由你负责说明吧。要我说明这种事情,我办不到。」

她轻轻地点头答应。

用高汤煮熟库斯库斯,使其吸水膨胀后,盛入以鸡肉与蔬菜煮好的高汤,这道汤品即完成了。虽然自己这么说有点厚脸皮,但这道汤的完成度很高。尽管不是那种奢侈的风味,但一放入嘴中,便会觉得味道浓郁、口齿留香。

料理被端出去好一阵子之后,贵崎回到厨房来,要我过去餐厅一趟。我纳闷地想,料理应该不会有问题呀。

「我过去一下,马上回来。」

「慢走。不知道会是什么事?」

我打开连接餐厅的门时,夫人刚用完餐。只见她完全没有制造出一丝杂音地将汤匙放在汤盘上,然后以餐巾擦拭嘴角。她并非刻意装腔作势,然而动作却显得相当优雅。

用橡树制作而成的原木餐桌上,除了必要的餐具以外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既没有蜡烛,也没有鲜花。夫人示意我在餐桌对面的椅子坐下。我轻轻点头一鞠躬后,乖乖坐在椅子上。贵崎则从餐桌上撤走餐盘、餐具与放面包的竹笼。

夫人的脸色不太好。我听贵崎说过,她的身体在这个时节很容易出状况。

「我要来一杯花茶,你要吗?」

我摇了摇头。贵崎来到餐桌旁,放下装有花茶的杯子。

「这是种在我们庭院的香草喔。」夫人闻著花茶说。「我以前很喜欢喝咖啡,但是最近一沾咖啡晚上就会睡不好,实在很伤脑筋。你讨厌花茶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讨厌,然后啜饮了一口杯中的花茶。有鼠尾草和洋甘菊、薰衣草的香气,比例调配得相当均衡。

「贵崎很瞭解这方面的知识。举例来说,晚上喝一杯迷迭香花茶的话,就能够睡得又香又甜。如果发烧的话,就可以在百里香或松叶的新芽泡出来的茶里,加一点橘子花蜜等……对了,我有话要对你说。」

夫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这么突然,真是不好意思。我想麻烦你跟贵崎后天出门一趟。」

「请问是要去哪里?」

「与我相识十年的老朋友家中。对方家里的厨房有一整套完整的设备,所以你不需要担心厨具不够完善。晚上七点开始用餐,必须在六点半前准备完成。其他的详情就请贵崎告诉你吧。」

外烩服务——到府餐饮服务——不同于平常的用餐场合,在程序上的要求相当严格。不过,面对每天都只做汤品的日子,我确实也很渴望变化。

「我明白了。」

「我那天晚上正好有聚餐,所以你不需要操心我。」

好的。我点头表示明白。

夫人伸长手指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后,以双手捧著杯子继续说:

「对了。我还没有对千和跑去厨房打扰你工作的事情向你道歉。还有,我也想向你说一声谢谢。」

夫人的表情变得相当放松。不晓得是花茶的效果,还是因为聊到孙女的缘故。我猜应该是后者。

「我打算针对你花时间陪伴千和的事情调涨相对的报酬。」,她说。但我表示自己的薪水已经很高了,而且现在也不缺钱,实在不好意思再收取更高的薪资。

「不过,正所谓亲兄弟明算帐,这种事情还是算清楚一点比较好吧。」夫人再次表示要调涨薪资的意愿,我则是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在说客套话,我只是不希望自己跟那孩子之间有金钱瓜葛。如果我真的需要钱会另外找您商量的。不过,在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之前,请您让我们维持现状吧。」

「我明白了。千和很信任你。自从你来这里工作之后,那孩子变了不少。」

夫人直视著我的脸,语气平静地说:

「当然,我是指好的变化。我似乎很久没看到那孩子微笑了。所以,我真的非常感谢你,甚至到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地步。」

在这之后,我跟贵崎开了会。好久没有踏进他的办公室了。办公桌上叠著成堆的文件,除了照顾夫人的生活起居之外,他也得处理会计事宜与制作文件等,工作内容相当繁杂且琐碎。

我们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贵崎已经将主要事项整理在报告中,甚至也有预定要借用的厨房照片。单从照片看起来,厨房有足够的空间。这么一来我就安心了。

无论是运送料理的容器或料理保温箱等设备,这座宅邸应有尽有。所谓的到府餐饮服务不光是提供料理而已,从用来供应料理的折叠桌,到为了避免弄脏房间而铺设的塑胶垫等,所有的器材都得由我们载过去,是一份相当麻烦的工作。

餐会的主办人是一位名为泽村的大学教授,似乎是美术评论界小有名气的知名人士。被贵崎问到是否知道这个人时,我老实地回答不知道。因为我真的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这次的服务对象有四位。身为主人的泽村夫妻,与两名友人。两位宾客都是男性,似乎是出版业界人士和摄影师。

「您这次终于愿意告诉我了。」

当我这么一说,贵崎立刻露出一脸纳闷的表情。

「告诉你什么?」

「客人的职业。」

贵崎微笑,并以食指重新调整好镜框。

「之前忘记告诉你,真是抱歉。」

他露出一副真心感到抱歉的模样。即使明白他在演戏,却仍然在我胸口引起一阵波澜。

「可以明天一早就提供菜单吗?因为还得印制菜单与挑酒,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够在那个时候拿到菜单。」

「我明白了。」

我一边点头一边暗自心想,这次绝对不能失败呀。

「先这样吧。」贵崎说完,便将身体深深埋入沙发中。「和你共事非常愉快。侍者与料理可以说就像一个人的双腿,必须完美地互补,交互向前踏步才能够前进。但是,一旦人们意识到自己在走路的话,动作就会变得不协调。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每每跟他对话,我的心情就会变得沉稳许多。我直到现在才明白个中缘由。因为他说话的音量总是恰到好处。如果说话很大声,对方接收到过大的音量,心情就会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如果轻声细语,对方接收到之后,心情就会沉稳下来。

「我会尽量避免造成您的困扰。」

我边说边站起来。

贵崎点了点头。

「啊,对了。关于那只兔子,我也会寻找看看是否有合适的饲主愿意接手。虽然最简单的作法就是我带回家养,不过我也有苦衷,实在没办法这么做。」贵崎说。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您了。不过,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现在那孩子看到我,就好像看到恶魔一样。」

贵崎露出苦笑。「她会这样也无可厚非。」

看来他心里也没有标准答案。我只好黯然地离开房间。

「外婆找你过去有什么事情?」千和问。

收拾完厨房之后,我们隔著工作台面对面而站。

「夫人要我负责一场外烩的工作。」

「你是说在这里制作好所有的料理后,开车送餐的到府餐饮服务?」

「没错,完成全部的料理之后再载过去。你有什么打算?要一起去吗?」

她露出一副不高兴的表情。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不了。虽然有兴趣,不过我还是留下来看家吧。」

我原本以为她会一起去,所以有点意外。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就这样吧。虽然我很希望有人能够帮忙装盘与收拾,不过反正我也习惯自己一手包办。

「好吧,我明白了。我们要去的是泽村教授家,你知道这个人吗?」

「啊啊~那个怪教授啊。那个人也非常懂美食,你这次可要谨慎一点喔。」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说。「我可不想像之前一样失败连连。」

3

接下来,安然无事地度过了一天。

「你去看过那孩子了吗?」

我摇头。她所说的「那孩子」想必就是指那只兔子吧。

「它吃饲料的模样可爱得不得了。只要看到那副模样,你一定也会不忍心将它吃下肚的。」

「是吗?总之,开始著手前置作业吧。」

我己经把跟千和讨论出来的菜单交给贵崎了。订完食材后,开始进行前置作业。主菜是以晒乾的鳕鱼煮成的马赛鱼汤,以及烤小牛排。

到府餐饮服务的作业方式很特别。得将料理装入袋中抽成真空,或把装有热腾腾料理的袋子进行急速冷却等,琐碎的杂事很多。说穿了,事前的准备就是外烩的一切。有人能够帮忙前置作业实在令人感激。

「虽然厨房的历史相当悠久,但是有真空包装机真的帮助很大。有没有这台机器的工作量差很多。」

热食基本上都要封到真空包装袋中,尽可能地减少锅具的使用。连同袋子一起隔水加热的话,拆封后可以直接装盘,不需要洗锅子,而且能够事先按照人数分装好,装盘起来也轻松许多。

把材料与餐具、锅子堆到车子上的作业,相当耗费精力。而我不可能让她搬重物,所以装料理的沉甸甸容器都得自己来。

千和只能站在一旁看我搬东西。

「我以前曾经碰过堆在车子里的容器翻覆,导致料理全数报销的经验。」

「后来怎么办?」

「有真空包装的料理还好,但是除此以外的料理都没办法食用,只能紧急跑去附近的超市购买食材,从头开始制作。当时的情况惨到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料理。」

然而,非常不可思议的是,发生问题的时候所制作出来的料理,往往更受好评。

「我只希望今天千万别发生料理翻覆的意外。」我说。

「负责开车的是贵崎先生,绝对不会出差错。你要端出美味的料理,让主人有面子喔。」

「我知道啦。」

「时间差不多了,出门小心。」

千和挥了挥手。有人对我说出门小心,听起来有种异样的感觉。我点了一下头,坐进车里。

当我们抵达海边附近的泽村教授家时,太阳已经逐渐西沉。这个家的庭院树木比起宅邸多了一点,气氛则是更有湘南曾经是海边别墅区的昔日影子。

夏季的绿叶像是要遮住这个家般恣意地生长,在夕阳余晖的微风吹拂下缓缓摇曳。这栋房子的腹地被高高的水泥墙团团包围起来。当我们一穿过有屋檐的怀旧造型大门时,一名年轻男子立刻出来迎接我们的到来。对方是个拥有清新笑容的短发男子,声音听起来有点尖锐。

在他说完请跟我来之后,便一边带路一边自我介绍。「敝姓涉谷。」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我是泽村教授的助理。今天劳烦两位了。如果不嫌弃外行人碍事的话,要我搬东西或做任何事都请尽管吩咐。」

贵崎与我纷纷低头致意。贵崎以极为客气的语气表示,虽然很感谢对方的好意,不过不需要他的帮忙。如果外行人一个不小心翻倒料理,或摔破餐盘之类的,那就不妙了。

「另外,我得先向两位道歉一件事。原本请您制作四人份的餐点,但今天变成只有三位用餐。」

贵崎点头。「我明白了。那么我们会端上三人份的餐点。」

看来是其中一位客人临时有事无法前来吧。

「好的,麻烦两位了。」涉谷低下头致歉。「其实今天的聚餐可以说是为了庆祝出版新书才办的。这次出版的新书比起以往的学术著作更贴近一般书籍,所以历经了千辛万苦。不过,平常有在接触料理的人读起来应该会觉得很有趣。而且,教授为了写进书里,还在巴黎的餐厅请人根据罗特列克(罗特列克,法国贵族、后印象派画家。喜爱美食,曾出版过一本食谱书。)留下的食谱,重现所有的料理。」

「喔~还真是一项创举。」

贵崎大大地点头。

「这可是超级豪华的企划呢。」

涉谷一脸骄傲地说。我们在他的带领下来到主屋后,便看到一名上了年纪的老绅士等在玄关前。一头灰白交杂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长相看起来就很有气质。高高的额头,鼻梁相当挺直。没有沉重的威严感,但感觉很稳重。

「我是泽村,谢谢你们特地前来。」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贵崎向他一鞠躬。

「贵崎先生,你的气色似乎也很不错喔。」

泽村教授一边看向我一边以沉稳的语气说。贵崎将我介绍给他认识。看来他们两位似乎是旧识。

这个家的庭院很宽敞。突然传来鸟叫声,我下意识地循著声音来源望去。看到庭院一隅有间铁皮搭的鸟屋,一名身材瘦长的男孩正一手拿著水桶,帮鸟换水。他的皮肤苍白,有著一对小眼睛。似乎有用发蜡固定的浏海直挺挺的。

「好一阵子没有见面了,他长大了不少呢。小孩子的成长真的是完全不等人,真是令人吃惊。」

贵崎极为感叹地说。男孩似乎察觉到我们的出现,但只是瞥了一眼就走回鸟屋里。年龄大约是在国小五、六年级左右吧。

「伸一,还不快打招呼!」

泽村教授提高了音量,但男孩还是没有出来。

「真是汗颜呀。这孩子最近越来越不听话了。」

「他也到这个年纪了。这就是小孩子长大的证明。」

贵崎先生的嘴角微微上扬。

泽村教授则是难为情地用手抵著后后脑勺。

「在下先带您前往厨房吧。」涉谷说。

我点了点头。泽村教授与贵崎则是走进正面的玄关,消失在屋子中。

涉谷带我前往的厨房就位于后门入口处一进去的地方。被收拾得相当乾净、宽敞,看来能够毫不费力地摆放装盘用的工作台。

「需要清洗的碗盘餐具,请您放著就可以了。」涉谷说。「家里的帮佣会负责收拾乾净。」

「那么,我就先搬东西进来吧。」

涉谷点头,留下一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请随时告诉我。」,便离开厨房回到主人身旁。

我陆陆续续地把东西搬进厨房。在我往返于厨房与车子的途中,发现刚才的男孩子正探向车里。

「今天打扰了。」

我对那位名为伸一的小男孩说。他不发一语地,视线在我与东西之间来回穿梭。

「那些鸟都是你养的吗?」

我开口询问,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毕竟我只是随口找个话题而已,所以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看到他就让我回想起自己小时候。我以前也有过这么一段时期。当时的我不知道该如何拿捏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的距离,因此感到非常迷惘。

他微微地偏了偏头后,小跑步地从我眼前消失。

厨房的工作与我在宅邸时一样。一般来说,到府餐饮服务是负责外场的服务人员比较辛苦。不过,我一点都不担心贵崎。只见他以轻盈灵巧的动作端走餐盘、提供饮品。

我选择了最安全的拼盘做为前菜。鸭肝酱、鸡蛋慕斯与香菇咸塔、法式镶洋葱,以及盛装在小杯子里的法式豌豆酸模冷汤——使用豌豆以及名为酸模、带有酸味的香草制成的汤品。

主菜的鱼类料理则是用鳕鱼干煮成的马赛鱼汤。我个人认为这道料理做得非常完美。鳕鱼干的鱼肉呈现漂亮的雪白色,肉质充满弹性并饱含水分,鳕鱼彷佛在汤里重新苏醒过来。搭配汤汁一放入嘴里,鱼肉立刻化开,伴随而来的是一股令人联想到太阳的番红花香气在口中扩散。

肉类料理为烧烤小牛排。甜点则是为了迎合夏季,准备了清爽的巧克力蛋糕与淋上炼乳的冰淇淋。等到花草茶端上桌后,贵崎来到厨房示意我去餐厅打招呼。

我穿过小小的走廊,打开餐厅的门。

餐厅墙上挂了许多画作,每一幅都是极简主义的现代绘画。前方有个长方形餐桌,主人与客人围坐在桌前。再过去一点之处则摆了沙发与小矮桌。

当泽村夫妻与中年男客人察觉到我的出现,立刻点头致意。泽村教授的妻子看起来异常地年轻,她有著一头长长的秀发。白色衬衫搭配低调但似乎颇昂贵的手镯。纤细手腕的肌肉看起来很紧实,或许她平日相当勤奋地上健身房对抗老化吧。

客人轻轻拍手后,表示「哎呀,这顿晚餐实在是太美味了」。眼前的男性穿著似乎会登上男性杂志封面的西装。剪裁合身的西装搭配有质感的领带与西装口袋巾、有双层袖口的白衬衫,手表当然也是高级货。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不难看出他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从这身打扮研判起来,他应该是出版界的人。因为摄影师不会这么穿。

「是啊,真是令人赞叹的一餐。」泽村教授说。「今日菜单的灵感是来自于莫内吧。」

「是的。」

我点头。以莫内为灵感制作料理的主意是千和提议的。担任助理的涉谷刚才曾说,泽村教授写这本书的期间,在巴黎请人重现罗特列克的所有料理。从这一点看来,选择莫内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我年轻时,曾在开高健的随笔中读到罗特列克对于料理知之甚详。莫内也喜欢美食吗?」

男性客人这么问,泽村教授则是点了点头。

「莫内和罗特列克一样,都留下了不少食谱。如果这次的新书评价不错的话,也许接下来可以写关于莫内的著作。」

「好主意。」男性客人点头附和。「毕竟莫内在日本也非常受欢迎。说到食物的话,其实我个人很喜欢那幅名为《静物·牛肉》的画作。」

「只不过,我认为莫内那个时代的料理没有这么美味。」泽村教授对我说。「对吗?」

「是的。莫内确实留下许多食谱,但几乎不会使用高汤或浓汁来提升味道。我有稍微调整了一下细节,但大致上的作法都是根据莫内留下来的食谱制作的。」

由于莫内所做的都是家常料理,不适合端上桌招待客人,所以今天的马赛鱼汤除了鳕鱼干之外,还加入鲷鱼头提升鲜味。

「原来如此。」泽村教授清咳了几声。「不过,你刚才说是莫内留下来的食谱,可是马赛鱼汤应该是保罗·塞尚所留下来的食谱。因为比起自创食谱,莫内似乎更热衷于完美重现别人的食谱。」

「是这样子的吗?听您这席话真是获益良多。」

虽然我听千和说过这件事,不过还是点头。

然后,那位男性客人惊呼一声。

「哎呀!我都不知道原来塞尚也有留下食谱呀?当时的画家也都很擅长做料理吗?」

「与其说是当时,倒不如说是印象派之后的画家都具备这个特质。不过,崇尚自然的他们对来自于大自然恩惠的料理怀抱兴趣,或许一点都不奇怪。」

泽村教授的讲座持续了好一会儿。

我看准时机回到了厨房,收拾善后。我把使用过的锅子与撤回来的餐盘全数塞进箱子里,搬到停车的地方。

一踏出后门,便见外头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在我来回后门与汽车的途中,再度碰上刚才的男孩子——伸一。他带著室内犬在庭院方便。

狗跑到我的脚边,嗅起我的鞋子。伸一立刻跑过来抱起那只狗。

「你叫做伸一吧?」

我笑容可掬地问,但他依旧面无表情地看著我。

「对了,你吃过晚餐了吗?」

他轻轻点头,看来是巳经用过餐的意思。他似乎并非刻意不与人沟通,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

「是这样子的啊。我今天准备了四人份的料理。机会难得,如果大家能够一起用餐就好了。你应该知道有一位客人临时没办法前来吧?」

伸一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他应该能够明白我在说什么。看来我似乎是说错话了。或许在这个家里的小孩子,不可能在父母亲的应酬聚会上露面。

在我沉默下来之后,伸一才小声地询问我:「……你经常被派出来做这种事情吗?」

「哪种事情?」

「搬料理、在别人家煮饭之类的事情。」

「啊~你是指到府餐饮服务啊。偶尔啦。」

「好辛苦喔。你为什么会做这种工作?」

为什么?我同时在心里问自己。接著,他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对我轻轻点头后,立刻旋过脚跟回到屋子里。

「真是不好意思,那孩子实在很不讨人喜爱。」

一道声音从后面传来。我转过头去,看到泽村教授站在那里。

「我完全搞不懂那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只对动物感兴趣而已。我只知道他似乎很擅长饲养动物,其他的事情就……」

泽村教授相当伤脑筋地说。虽然我不清楚理由,不过伸一似乎是刻意避开他的父亲——泽村教授的。

「但是,我一点都不擅长饲养动物就是了。对了……这个是要给你的。」

泽村教授递来一个牛皮纸袋。

「这是我的新书,算是用这个代替名片吧。毕竟你也有在接触料理,希望你能够抽空看看。老实说,请专业人士过目让人有点忐忑不安呢。」

「谢谢您,那么我就收下了。」

我一边收下装在牛皮纸袋里的书,一边暗自思考不晓得千和是否会有兴趣。想不到我竟然会平白无故想起她,连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也许是刚才被我问起晚餐的伸一,态度和初次见面时的千和很相似的缘故吧。

「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我问。

「你的意思是?」

「啊,没什么。我只是好奇您与伸一之间是否发生过什么事情。」

应该是父子之间常见的吵架,我心想。泽村教授以指头描绘起鼻梁。

「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唉,我只能说小孩子实在很令人头疼。那孩子根本不愿意和我同桌用餐。虽然说出去会笑掉别人大牙,但毕竟我是老来得子,所以我太太老怪我说是我太宠孩子了。」

他笑著说,眼里却毫无笑意。

4

「晚餐还顺利吗?」

我回到宅邸,收拾著从这里带去的锅碗瓢盆。我把餐具放进洗碗机里后,动手刷起锅子。千和倚著窗边的工作台。她没有扎起头发,看来没有帮忙的打算。

「很顺利啊,只不过……」

我盖上洗碗机后,轻轻叹气。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于是,我将今天遇到伸一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千和手指抵在嘴边听我描述。

「的确让人有点在意。」

「就是说啊!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搞不好知道些什么也不一定。」

「为什么我会知道?」

「因为你跟伸一年龄相仿啊。」

我打开洗碗机的盖子,看向千和。四周充满水蒸气。

「什么叫做年龄相仿?你是想说因为我们都是小孩子?哼,说什么对等、互相,结果你心里却是这么想的。」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哼!既然如此,刚好趁这个机会,我想问清楚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千和用有些挑衅的态度质问我。当成什么?如果多嘴说出不必要的话,误踩地雷惹她不愉快,只会把事情搞得更加棘手,但又不能随便打哈哈糊弄过去。

「朋友……吧……」

考虑过后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句子相当简短。我一边这么说,脑海里一边闪过贵崎曾经拜托我与千和做朋友的那句话。

「朋·友·吧?」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虽然年龄差距很大,生活环境也完全不同,但我总觉得我们两个之间似乎有些共通点,也可以互相聊很多方面的事情。所以,我把你当成朋友。」

「朋友不是指平常会玩在一起的人吗?」

「才没有这种事。一个人也能够自得其乐,更何况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能够用钱买到的乐趣。其实人们是在难过的时候最需要朋友。心情难过的时候,再怎么有钱也无济于事。总有一天你一定也会面临到这种情形。到时候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找我诉苦。虽然我没办法提供任何实质上的帮助,但至少可以听你吐苦水。光是这样子,就能够让原本沉重的心情轻松许多喔。」

「哼~」千和无法理解地微微偏著头,然后像是要描绘耳朵的轮廓,将头发勾在耳后。「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所以,我很感谢你喔。能够有个称得上朋友的人,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我一边说一边用布擦拭餐具。

「那就姑且算是吧。」虽然千和一副不太认同的样子,但总算愿意放过我了。她接著说。「不过,只有这些线索实在很难弄清楚那孩子的想法。」

我将擦好的餐具收进橱柜里,关掉洗碗机的电源,把水排乾净并打扫厨房。今天的工作到此告一段落。

「对了。」我想起泽村教授送的那本书。「有人送我书喔。」

「书?」

「是啊,最新发行的喔。」

我用毛巾擦乾手后,把事先放在厨房一角的牛皮纸袋交给她。她喜欢看书,想必会有兴趣吧。

「这本书好像是在写罗特列克的事迹。听说会举办展览,这本书就是配合办展的时机出版的。那位教授似乎还特地远赴法国,请人重现画家罗特列克留下来的所有食谱,并且一一亲自品尝过喔。」

即使说到这个地步,千和也只是盯著书本封面一动也不动。她似乎在想什么事情。通常碰上这种情况,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别打扰她。

最后,她终于动手翻书。

「那孩子饲养的是什么动物?」

「动物?像是鸟啊,还有狗之类的,不是什么稀奇的动物。」

千和似乎对我的回答感到很失望,只见她垂下肩膀。

「没办法,只能再去一趟了。」

「再去哪里一趟?」

「还用问吗?当然是泽村教授家啊。」

5

翌日,我把车停在老地方——松树林旁边的空地。

不知不觉间,蝉叫声已经在柏油路上四处回荡。时钟的指针刚指向超过十一点之处。我靠向驾驶座的椅背,心不在焉地眺望起大海。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了敲副驾驶座的车窗。转头望过去,便看到千和。我从驾驶座伸长手,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让你久等了。」

待千和将身子滑进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后,我立刻发动车子。

车子刚上路不久,我就感觉到她的样子跟平常有些不同。表情相当僵硬,几乎不发一语。就算主动搭话,她也只会简短地回应「嗯」或「是吗」而已。除此之外,她完全不会主动说话。沉默的气氛显得相当凝重。

「我昨晚就这么觉得了。」我说。「如果你昨天愿意跟我一起去的话,根本不需要再跑这一趟。」

「嗯……是啊。」

即使我找她说话,她也依旧沉默不语。只是把手肘靠在车窗边,心不在焉地望著车窗外流逝而过的景色。从勾住头发的耳朵一路向下延伸至后颈,形成一道相当美丽的线条。

车子在十字路口碰上红灯停下。我放弃找她说话的念头,转而打开广播电台。正好在播最近常听的歌曲,我用几乎听不到的音量轻哼。最后,车子终于抵达泽村教授家。我停好车,熄火。当音乐声停止,蝉叫声立刻传来。

她打开车门,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我从小就不喜欢搭车。昨天会说要留在家里,也是这个原因。我一坐上车就会头痛欲裂,浑身不舒服。」

「原来如此。」

「不过,我今天一点事都没有。」

她自言自语地说。我拔下车钥匙后说:「代表你长大了。这个道理就跟有些人在长大之后,不知不觉间就敢吃小时候不敢吃的食物一样。」

「是啊。我们快进去吧。」

一踏出车外,才发现四周被笼罩在夏季明亮光线,所制造出来的阴影之下。这个世界实在热到不适合深究藏在她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在我按下门旁的门铃前,就被迎面而来的眼熟男子叫住了。是担任助手的涉谷。

「咦?您忘了什么吗?」

「不是的。」

我摇头。接著,涉谷察觉到站在我身旁的千和。

「啊,大小姐您好。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午安。泽村教授平常也很照顾我,没有来向他问候一下实在过意不去。教授在家吗? 」

「非常抱歉,泽村教授今天有课一大早就出门了。真是不好意思,两位还特地前来。」

「是这样子的啊。我只是刚好来附近顺路过来一趟而已,请别放在心上。对了,伸一最近还好吗?」

「他很好。」

「以前看到他的时候还这么小,不晓得是否能见他一面?」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去叫他。」

涉谷打开门后,迅速走了进去。

「教授不在家啊。我还以为你会事先联络他。」

「你错了,正好相反。就是因为他不在家,我才来的。这种时候见到面只会把事情搞复杂而巳。我原本还打算他在家的话,派你一个人来就行了。」

原来如此,我明瞭地点了点头。我们跟随涉谷的脚步穿过门来到庭院后,暑气顿时散去不少。有风吹来的时候,反而能感觉到一丝凉意。

千和一头探向乌屋内。

「怎么了吗?」

她摇头。在栅栏内侧,不晓得是鹦鹉还鹦哥的鲜艳鸟类,面无表情地望向一左一右的方向。看来它们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玄关的门打开之后,伸一探出头来。涉谷站在他身后。

「外面很热,请先进屋子里吧。」

涉谷对千和这么说,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没有穿厨师服的厨师,等同于不存在。穿过壁面挂有巨大画作的正门玄关后,我们在他的带领下来到的客厅矮桌上,已经摆好冰凉的饮料。看来是涉谷匆匆忙忙地准备的吧。

「我们不会打扰太久……对了。」千和这么说完,便用一副和蔼可亲的语气询问伸一:「伸一,你养了很多很多动物吧?你愿意介绍它们给我认识吗?」

伸一害羞地笑著点头,并带领我们前往专门用来饲养动物的房间。

房间的一边摆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笼子,有爬虫类,也有青蛙的水槽。

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小动物的笼子。从长毛到短毛、从灰毛细瘦的到圆滚滚体型的,各种黄金鼠应有尽有。有的蜷曲成一团,有的在滚轮上跑个不停,也有的将前肢靠在栅栏上。

「这是黄金鼠吗?」

「你现在看的是开罗刺鼠。从它数过去旁边第二只是加卡利亚仓鼠。」千和如此说明。但是,其实我根本搞不清楚刺鼠和仓鼠有何不同。「好厉害喔。全部都是你一个人在照顾吗?」

千和对伸一这么说。他一脸开心地点头。千和则是把每个笼子都看过一遍。

当我下意识地要碰触笼子时,遭到伸一出声制止说:「不好意思,请别碰栅栏」。虽然是第二次听到他的声音,却陌生到彷佛初次听见。「如果不小心让它们逃出笼子的话,就不好了。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有可能因为繁殖过剩而破坏生态。」

「原来如此。」

我明白地点头。他说得有道理,一个不小心的确有可能会变成鼠算式增长。(注:出处为吉田光由著作的《尘劫记》。急速飙升的演算结果即称为「鼠算式增长」。)根据伸一说话的语气与内容,不难看出他是个天资聪颖的小孩子。他会刻意躲避父亲,想必有其正当的理由。

「你有帮它们取名字吗?」我问。

「名字?」他似乎对这个问题相当意外,一脸纳闷地微微歪著头。「没有,我没有帮它们取名字。」

「喔~是喔。」

「很奇怪吗?」

「不是的。只是你看起来相当爱护它们。」我说。「所以,我才会下意识地认定你会帮它们取名字。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个人照顾这么多动物实在很了不起。你爸爸也有夸奖你喔。说你很擅长养动物。」

伸一轻笑。那是一副彷佛嗤之以鼻的老成表情。

「这种事情任何人都办得到。爸爸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是这样的吗?」

他点头。千和瞥了一眼手表说:「我们也差不多该离开了。谢谢你的招待。」

千和向伸一轻轻点头致意。他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小孩特有的天真笑容,并带有些许的害羞。于是我们离开泽村教授家,回到车上。

「这样就可以了吗?」

车里变得闷热无比,我打开车窗让空气流通。上午还那么晴朗的天空摇身一变,如今已被厚重的云层覆盖。看来又要下雷阵雨了吧。

「嗯,幸好有跑这一趟。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但是我隐隐约约明白了。」

「隐隐约约明白了?你是指伸一刻意躲避他父亲的理由吗?」

她点了点头,接著将手指抵在嘴边。

「简单说起来,应该纯属误会一场。」

「你别光顾著自言自语,可以跟我说明一下吗?」

「当然,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聊吧。」

我们走进靠海的餐厅,决定在这里享用迟来的午餐。我点了玛格丽特披萨与沙拉。因为我口渴得要死,所以也点了可乐来解解渴。看到我点可乐来喝,千和露出一副大感意外的表情。虽然是第一次来这间餐厅,不过这里有正统的石窑,满屋子充斥著柴香,令我不禁期待起餐点。

「旁人看到我们这对组合应该会觉得很奇怪吧。」

我忍不住心想,不知道在外人的眼里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应该不会觉得奇怪。」千和看也不看向我,径自说出想法。「我之前也说过,你看起来满年轻的,而且还长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店员端来可乐。千和看著那杯可乐,眉头紧锁。

「喝那种东西骨头会溶解喔。」

「你还真是瞭解这方面的事情。你的实际年龄到底是几岁?我上次被人这么说,可是念小学时的事情了。你不喝吗?」

她摇了摇头。「我不太喜欢喝碳酸饮料。」

店员来到桌边,将沙拉摆在桌上。天空看起来怪怪的,等我察觉时,窗户已经被一颗颗的雨滴给淋湿。才刚下起雨不久,雨势就在瞬间增强,外面的景色也随之一变。

「你为什么会这么在意那个孩子?」

经千和这么一问,我也不禁困惑起来。

「是啊……又没有人拜托我这么做……」我放慢速度说。「但是……该怎么说呢?总不能叫我置之不理吧?小时候吃的东西可是会影响他一辈子耶。至少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望著我。我思索一会儿后,才点头说出。

「以前和母亲一起品尝过的那碗汤,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回忆。即使时至今日,我还是想再品尝一次那个味道。」

「只不过是一碗汤而已。你自己煮不就得了吗?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你吧?」

我摇了摇头。「虽然我记得自己喝过那碗汤,却完全想不起味道。那一天,外头并不像今天这样下著雨,是相当晴朗的好天气……」

我将这段在脑海里重播过无数次的汤的回忆告诉了她。为什么会把至今为止不曾告诉过任何人的往事告诉她,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浮现一丝苦笑,藉以掩饰心中的难为情。

「我到底在胡说什么啊……这么难为情的事情,我明明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千和听了立刻摇头。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正如同你所说,对于食物的回忆确实很重要。」

说完,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直到此时此刻我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会对她产生莫名的亲切感。她从小就失去双亲。被遗弃在失去某人的世界里,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够体会这种心情。这么说来,我们两个算是同类。

「不过,我有一点点高兴。」

「高兴什么?」

「你愿意告诉我关于汤的回忆。」

她用不甚清楚的音量小声地说。

服务生送来披萨,我们两个就这样分著吃了起来。总觉得分享食物的同时,我们似乎也更瞭解彼此。用石窑烤出来的披萨味道果然很不错。一旦填饱了饿扁的肚子,心情也变得冷静许多。

当我们喝起餐后的咖啡时,远处突然掠过一道闪光。轰隆的雷声晚了几步才传来。千和的表情瞬间变得阴郁起来。

「对了,你会害怕打雷吧。」

千和点头。如果是平常的话,她一定会极力否认,但是今天的她格外地率直。

「十多年前,我父母过世的那一天也是下著倾盆大雨。雷声响个不停,黑夜里的闪光不断。我还依稀记得漆黑的房间被闪光照亮的情景。」

听著规律的雨声,原本锁在心里的疑问也缓缓渗透出来。我不加思索地开口,询问她双亲过世的理由。

「虽然这个问题你可能会觉得难以启齿,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双亲是如何过世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

「要我告诉你也没有关系,不过这段往事不怎么愉快就是了。」

「我根本不在意这种事。」

思索著措辞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最后,她简洁明瞭地说是「交通意外」,并接著补充「不过,我是从外婆那里听说的。当时我还小,所以没有太多印象。」

千和喝了一口水。水滴附著在杯子周围,聚集起来的水滴在餐桌上描绘出一个圆。

「这件事可以等回到车上再说吗?」

「当然。」我这么说并点头。

6

我在海边找了个适合的地方停妥车子后熄火。规律地敲打著前车窗的雨声,听起来相当舒服。附近一带没有其他人,只有不停洒落大海的雨。被包围在如此景色中,不禁产生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俩的错觉。

「该怎么说呢?也许这就叫做命运吧。因为司机已经下班了,所以我父亲才会亲自开车。外婆说车祸现场视线极佳,没有任何视线的死角。只不过,肇事的卡车司机在发生事故前,已经有整整二十个小时没有阖上眼。然后,意外就发生了。」

坐在副驾驶座的她,眼神直视著前方说:

「我听说父亲的车是遭到卡车从侧面撞上的。我母亲刚好也在车上。她似乎是怕父亲会累,回程可以换人驾驶,所以才会一起去。从结果而言,就是我同时失去了他们两人。」

闪光跃入我的视野中,接著从远处传来一道彷佛连地面也为之撼动的轰隆巨声。千和的语气相当平静,连一公克的悲伤也没有。我非常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因为我也一样。

母亲从我的世界消失时,也是突然到令我措手不及。也许我心里觉得悲伤,但我选择不去多想。悲伤就这样从我的心里头消失,然而,直到如今我仍然无法弄清楚,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发生意外的那一晚,妈妈有来找正在床上睡觉的我喔。妈妈来到房间里,把窗帘拉开了几公分的缝隙。淡淡的月光微微照亮了我的房间,我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沉重到怎么样也睁不开。她的侧脸被睫毛的阴影挡到,让我看不清楚。我一直很后悔当初没能好好看她。如今,我只记得他们变得冷冰冰又僵硬、血迹斑斑的手而已。我实在没勇气看他们的脸。」

我聆听著她诉说回忆的同时,心中不禁浮现一个疑问。我瞥了一眼副驾驶座的方向。

「他们为什么会在晚上出门?」

窗外的雨势似乎有比之前更大的趋势。她轻轻地微笑。

「我外婆似乎不是很满意我父母的婚姻,她认为我母亲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对象结婚,但我母亲却不顾外婆的反对,执意嫁给父亲结婚。」

「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在我的记忆中,他身材很瘦小,算是不太起眼吧。毕竟外婆是用自已的一生在守护这个家,所以才会觉得那种人不可靠吧。」

我曾经听贵崎说,夫人在老公过世之后就独自一人撑起这个家。然而,我却完全无法想像被人们说成「个性蛮横」的她,到底会是何种模样。

「后来似乎因为我的出生,让原本僵持的关系稍微缓和下来,而我母亲也偶尔会回来这个宅邸。然后,就这样迎接了那一天的到来。」

千和用手撑住下巴靠在车窗边,眺望著窗外的景色。

「难得生病的外婆得了重感冒,因此卧病在床好几天。虽然只喝得下水,不过在我母亲的照顾下,身体也好了许多。不过,人在身体那么虚弱的时候,如果不吃些东西根本无法痊愈。所以我母亲似乎认为,虽然时间不早了,但如果是汤的话,外婆应该喝得下去。于是,就拜托平日素有交情的餐厅煮汤,再由我母亲去拿。」

「汤?」

「接下来的事情就如同我刚才所说。也许我父亲是为了得到外婆的认同才去的吧。想不到却在去餐厅拿汤的途中,遭遇事故身亡。外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除了汤以外的食物一概不碰。」

我叹了一口气。看来夫人认为自己与那起事故脱不了关系。所以,她就在强烈的罪恶感之下,整个人性情大变。以往的强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喝得下汤类料理。我也忍不住认为,她直到如今仍然只肯碰汤,简直就像是在惩罚自己。

「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就连你我也有可能在明天迎接死亡的来临。所以,为了小小的误解而浪费宝贵的时间,你不觉得是一件相当遗憾的事情吗?」

夫人只愿意喝汤,而千和则害怕起坐车与打雷。想必从那一天起,落在她们两人心中的雨未曾停歇吧。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任由沉默充斥车内。然而,闭上嘴巴之后,不可思议的是,我闻到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水味。

「夫人该不会也是在寻找她心目中的那碗汤吧。」

千和点了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

夫人并不知道,那一晚她原本有机会喝到的是哪一道汤品。

千和望著我。平常我几乎没有被人这样凝视的经验,但她却直视著我的双眼。即使没说任何话语,人的眼睛却已说明了一切,将自己的心赤裸裸地呈现在对方面前。

「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学做料理。我现在似乎明白理由了。」

这座宅邸里的人们都在寻觅记忆中的那碗汤。也许我会在这里工作不是出于偶然。当初被询问是否愿意在这里工作时,其实我也能够选择拒绝,最后却仍旧选择在这里工作。或者是说,无论是偶然或命运注定等的一切,只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透过不断选择而得到的结果。无论是与前女友分手,或是来到这里工作,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

「我外婆一直怀抱著罪恶感活到现在。她会这么保护我,恐怕也是因为那起事故的关系吧。外婆以前曾经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她说『你的父母亲形同被我杀死的,所以你可以尽管怨恨我,没关系』。我实在无法理解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不恨夫人吗?」

「当然不恨啊。比起怨恨她,我更希望帮助她得到救赎。封闭自己的内心,一直活在罪恶感构筑起来的世界里,不是一件相当令人难过的事情吗?我也调查过外婆原本会在那一晚喝到的汤,因此我才会阅读各式各样的料理书籍。但是,光靠书是不够的。」

「所以你才会心想,如果跟我学习如何制作料理的话,或许能够知道些什么?」

她点头承认。她的动作看起来有些虚弱。

「……不过,这不是唯一的理由就是了。」

千和以指尖在起雾的车窗玻璃上描绘著图形。

「还有什么理由?」

「现在还不能说。我不想说。」她避而不答。「我跟外婆的事情并不重要吧。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伸一的问题吧?我认为他躲避父亲的理由与罗特列克有关。」

「你是说叫做罗特列克的那位画家?」

「没错。」她说。「但是,我刚才也说过了,纯粹是误会一场。」

「等一下。」我出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可以先请你简短地介绍一下罗特列克这位画家的事迹吗?」

千和笑了。脸上带著笑容的她果然很美。

「手边有资料会比较方便说明,这件事可以等我们回书房再继续吗?」

「当然没问题。」

我扭动车子钥匙,发动引擎。这个世界顿时又充斥著声音。

7

伸一来到宅邸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我拜托贵崎做了一些安排,邀请他来这里一趟。时针正指向三点过后不久之处。

我与贵崎在玄关迎接。伸一带著装有点心的礼品盒上门。或许是伸一的双亲要他带中元节的礼盒过来的吧。

「您好,打扰了。」

伸一低下头一鞠躬。他的态度相当沉稳,有著线条如女孩子般柔和的嘴角,以及如剥掉蛋壳的水煮蛋般白皙的肌肤。他的眼睛酷似父亲似乎有点神经质,但配上对小孩子而言稍长的头发,则缓和了那一丝的神经质。

我轻轻地点头致意,并拿起放在玄关的兔笼。

他的视线在一瞬间投向兔笼后,便把礼品盒递给贵崎。

「这是爸爸交代我的。」

「谢谢,那我就先收下了。」

贵崎毕恭毕敬地收下那盒点心。

「进来喝杯冷饮再走吧。」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虽然他似乎有些紧张,但仍然相当稳重。这孩子果然很聪明。我就这样拿著兔笼,等他脱好鞋子。

「这兔子好可爱喔。」

他一边探向我手上的笼子一边说。

「可爱?」我回答。「在我看来只觉得似乎很美味。」

伸一的眼神顿时一暗,然后露出一副「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表情。我只是瞥了他一眼,就径自回到厨房去了。

千和则像是与我交接般来到玄关。

「欢迎欢迎,快进来吧。」

千和摆出一副温柔大姊姊的和蔼态度,招呼伸一入内。不同于平常的千和,感觉还真是新鲜。

我在厨房等著伸一的到来。等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现身了。

「你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吗?」

只见他一脸不安地这么说完后,瞄了我一眼。接著,将整个厨房由里到外全部扫视一遍。炉上的锅子正在煮炖肉料理,肉块浸泡在加了红酒的褐色液体里,等著变得软嫩无比。他带著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探向锅中。

「我在准备制作『炖煮天竺鼠』。」

当我这么一说,伸一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无比,并一脸恐惧地看著我。

「我开玩笑的。」

即使我这么补充,他的表情仍然相当僵硬。

「正在锅子里炖煮的是曼加利察猪的肩胛肉。」我说出实情。「不过,你竟然会知道『炖煮天竺鼠』这道料理,看来你是在爸爸的新书里读到的吧。」

他点了点头。

我是在三天前的晚上,听千和讲解罗特列克的生平事迹。

书库依旧摆满各式各样的书籍,光看到这种情景就令人感到眼花撩乱,彷佛有一种遭到书本监视的感觉。大开本的料理书籍堆叠到天花板的高度,其他书柜也被似乎是历史类的专门书籍给塞满。我呆呆地眺望著这副景象。

「有看到感兴趣的书吗?」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将数本文库本放回木柜。

「我只是在赞叹这里的藏书量还是一样惊人而已。」

人们为了向后世传述历史,所写的字数差不多就是这些数量了吧?我真心这么认为。

「对了。虽然是题外话,不过我有件事想要问你。你觉得读太多书的女生会令人感到退避三舍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啊?」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觉得阅读是个孤独的活动,而且……好像会给人有点阴沉的印象……」

我不解地偏著头说:「这种事是见人见智。所谓的嗜好,本来就会根据每个人而有所不同。我不觉得哪里阴沉,只会感到钦佩而已。而且,我认为知道如何独处,与知道如何和别人融洽相处同样重要。虽然我本身比起阅读,更喜欢听音乐就是了。」

「哼嗯~」

她浮现一抹复杂的神色后,便开始在书桌的抽屉翻找起来。然后,她拿出一张明信片给我看。

那是印有罗特列克画作的明信片。长方形的画像里,一名身穿黑色衣服的女性坐在椅子上,后面则是蓄有胡子的绅士。右上写有Divan Japonais 的字样。

「 Japonais?」

「这是咖啡厅的宣传海报。画面前方的女性是舞者,位于后方的男子是评论家。由于巴黎当时正好掀起一股日本旋风,听说那间店也是走日本风格的装潢,相当受到时下人们的欢迎喔。这幅画虽是石版画,但采取平面式的表现手法。你不觉得整体看起来很有浮世绘的感觉吗?罗特列克也喜欢浮世绘。其实莫内也采用了不少日本绘画的技巧,但程度不如罗特列克。」

她打开窗户。夜风滑进屋内,有一股夏季的气息。

「罗特列克出身名门世家,一辈子不愁吃穿用度。然而,他却选择成为画家,画起中下阶层人们在社会底层生活的种种。他就是从那个时期开始,培养出为了朋友大展厨艺的兴趣。直到一九○一年以三十七岁的英年早逝为止,他似乎一直很受周遭朋友们的喜爱。」

「是喔。」

「于是在他死后,他的朋友于一九○三年筛选出受欢迎的食谱,出版了一本名为《默默先生的烹饪艺术》(La Cuisine de Monsieur Momo)的著作。这位默默先生就是罗特列克,在日本则是以《美食三昧》的书名出版。」

千和递给我两本书。一本是沉重的大开本书籍,读起来似乎会相当发人省思。封面当然是采用罗特列克的画作。

「罗特列克也喜欢打猎,在其中一篇名为『关于野禽与野兽的肉类料理』的章节中,介绍了不少野味食谱。问题就出在这里。」

「问题?」

「你应该有看到一道名为『炖煮天竺鼠』的料理吧?」

在她的催促下翻页后,确实发现上头记载著这道料理的食谱。原文写作CIVET DEMARMOTTES 。我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便翻开泽村教授送给我的书,其中也有记载「炖煮天竺鼠」这一道料理。

我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在饲养室看到的小动物们。

「其实作家开高健的随笔中,也有提及炖煮天竺鼠这道菜。」千和拿起一本文库本。那是新潮文库系列的著作,书名叫做《开口闭口》。「这本书里有一篇叫做『天竺鼠老饕与老鼠老饕』。其中引用了罗特列克书中所述『将天竺鼠剁成数块,作法同炖兔肉』的描述,开高健则是写『因为书上写作法同炖兔肉,想必应该会放各式香料、香草,或许也会加些许葡萄酒,再花上时间慢慢炖煮吧』。他似乎调查过世界上是否有食用老鼠的习惯。」

「老鼠应该没办法食用吧。」

「也许事实并不像你想的这样喔。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在古罗马时期被用来食用的睡鼠。睡鼠的英文是 Dormouse 。在《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故事中也有出现过睡鼠这个角色。另外也有文献记载,以前的人们会在烤过的睡鼠表面涂上一层蜂蜜,再洒一些罂粟籽的料理。这道料理被当成类似现在的热狗堡的轻食享用。只不过,在这之后因为诸多理由而遭到禁止。」

我实在不敢想像,把老鼠当成热狗堡之类的轻食享用的画面。想必千和也跟我有相同的想法吧。

「总而言之,读到这段叙述的人都会误以为罗特列克吃过天竺鼠。但这只是误会一场。」

「误会?」

千和态度坚定地点头。

「因为你父亲吃的炖肉所使用的食材,是跟你饲养的天竺鼠一样的小动物,所以你才会这么瞧不起他吧。」

伸一的眼神游移不定,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你错了。事实并非如此。」我说。「你误会他了。你父亲并没有吃天竺鼠。」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爸爸明明在书上写,他请人重现所有的食谱,并且亲自试吃每一道料理。其中一道料理就是炖煮天竺鼠。」

我把千和借给我的资料并排在工作台上。「这些书确实是这么写的,但是他们搞错了。罗特列克吃的并不是天竺鼠,而是一种名为土拨鼠、比松鼠大上许多的哺乳类动物。」

我摊开双手比出大小。

根据千和所说,似乎也有名为《土拨鼠》(Marmotte)的歌曲。那首歌曲是由歌德所作的诗配上贝多芬的曲写成,日文歌名则为《吟游诗人》。为什么会是吟游诗人呢?似乎是因为出身于法国萨瓦省的吟游诗人会利用土拨鼠表演,并把土拨鼠放在箱子里一起行遍天下。这就是这首歌曲的由来。

土拨鼠在法国似乎不算稀奇,就连小说《悲惨世界》中也有描写到萨瓦省地区出身的吟游诗人背著装有土拨鼠的箱子的情节。然而,日本早期却翻译成《天竺鼠》。

「毕竟你父亲是美术方面的专家,而非料理专家,会产生误解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

看来似乎是翻译这本书时,日本人还不知道土拨鼠这种动物的存在。因此,套句千和的话,会误译、误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真的是这样子的吗?」

伸一喃喃自语地说。我关掉瓦斯,盖好锅盖后,将锅子送入烤箱。

「以上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事情。不过,在向你讲解的同时,我也忍不住怀疑——天竺鼠与土拨鼠两者到底有何不同呢?」

厨房里充斥著一种奇妙的沉默。我开口打破了这片沉默。千和只拜托我解开他与父亲之间的误会,所以接下来的行动纯粹是我自作主张。

「我们也会吃鸡,还有牛之类的动物。这些生命的价值都是相等的。」

我清咳了一声,接著说。

「长大成人就是不断地累积罪孽。我们不夺取其他生物的性命就无法存活下来,这一点就连素食主义的人也无法幸免。而赎罪的方法并不只是接受惩罚而已。我们唯一能够替已逝的事物做到的事情,就是好好地活下去——不过,我这么说听起来很像写在教科书里的说辞就是了。」

我试著用笑容打马虎眼。说这种严肃的话题果然很难。

「你曾经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工作吧?」

伸一点头。

「我会成为厨师的契机在于一碗汤。我小时候跟母亲一起去餐厅用餐,那也是我最后一次与她用餐。我从那一天起就不曾见过她。我完全不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当时我们喝的就是一碗汤。直到如今我仍然无法忘怀那个味道。我觉得成为厨师的话,或许总有天还能够再相遇也不一定。所以,我会接触料理方面的工作,纯粹是由于当时这个念头。」

说到这里,我再度清咳了一声。越来越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总而言之,谁都无法预测未来会如何发展。我只能告诉你,人们拥有的时间其实意外地短暂。所以,我并不希望看到你因为毫无意义的误会与父亲起冲突。」

他直视著我的双眼。也许是讶异于我为何会说出这一番话吧。其实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只是觉得必须告诉他而已。

「我表达得不是很好。」

实在太过难为情,于是我歪著头傻笑。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他的话语中截取到一丝类似怜悯的情绪。

「不过,我根本没有资格用那种彷佛教科书的说辞对你说教。不久前平常往来的业者,送了食用的穴兔过来。要我处理后拿去吃。我原本也打算要这么做,结果却被你刚才也打过照面的那个叫做千和的女孩子大骂一顿。她说兔子这么可爱,我怎么狠得下心吃掉它。」

我稍微停顿一会儿,思索著接下来要说的话。

「被当成宠物与食用动物养大的家畜有明确的区分。我觉得不管是把鲸鱼或袋鼠当成食用肉类都好,人们应该尊重这些人的饮食文化。所以,我不认为吃兔子有什么不对。但是,经她这么一说,现在也没办法处理掉那只兔子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正确,我只知道我不想做出会惹她反感的事情。我相信你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你是他最关心的人。」

听到我这么说,伸一暧昧地点了点头。

由于千和带著兔子来到厨房的关系,我们之间的对话也到此为止。她带伸一前往夫人在的客厅。

不久后,从玄关传来伸一道别的声音,我便偷偷地过去观察情肜。一走近便看到他抱著笼子,里面装著那只兔子。

「谢谢您,我一直很想要养兔子。」

「真是太好了。能够被好心的主人收养。」

夫人这么说。我到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伸一来宅邸的理由。他是来这里领养兔子的。

「我会好好照顾它的。那么,我先回家了。」

伸一低下头一鞠躬。我目送他离去后才回到厨房。

夜晚的脚步逐渐接近。夏季午后的阳光变淡,四周在斜阳的照射下显得光芒万丈。我与千和一起准备晚餐。今晚的汤品是用猪肉煮成的匈牙利汤。由于是使用少油脂的部位慢炖,肉质软嫩容易入口,即使是夫人也能够轻松享用。

「我有件事情想跟你确认。」

「什么事?」

她将双手交握在身后,并大大地转过身去。

「你听到我们对话了吧?」

「有吗~」

「你果然听到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表情就知道了。你很不擅长说谎。」

千和露出一副不解的神情,笑著说「或许吧」。接著又说:「不过,你因为说出正经八百的话,感到相当难为情吧?人偶尔也得做些不擅长的事情。不是有谁曾经说过,每天做两件不擅长的事情有益心灵吗?」

我在匈牙利汤里加入红椒粉,调好味道。从细心炖煮的猪肉中渗出来的鲜味,缓缓地变浓郁并扩散开来。其实,最适合炖煮成深褐色的炖物料理的时间,是夜晚而非白天。当我回过神来时,才察觉窗外的天色正迅速地变暗。不只太阳西沉,还有被唤为夜的生物正一步步地包围四周。

「你有试著找过你母亲吗?」

我暧昧地点头。「虽然我父亲说她已经过世了,可是我并不相信。也因为这样,我直到如今仍然很想知道,跟我母亲一起享用的最后一碗汤的味道。如果尝到的话,我一定能够回想起来的。」

「就像普鲁斯特一样?」

我沉思了一会儿后点头。「你是说菩提树花草茶配上玛德莲蛋糕的味道吧。放心,这种程度的知识我还知道。只不过没读过那本小说就是了。」(注:出自马塞尔·普鲁斯特所著回忆录式的自传体小说《追忆似水年华》。)

「对了。你说外婆曾经说你仍有不足之处,对吧?这件事情该不会与你的回忆有关吧?」

「什么意思?」

「你的心开了一个大洞。」她如此说。「人家不都说料理即代表做料理的人的内心。也就是说,你内心的空洞会表现在料理上。」

我暧昧地点头。「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千和定定地望著我。我下意识地撇开视线,但左脸颊仍然能够感受到那道视线。顿时令我产生一种内心被人看透的感觉。我张开口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放弃。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表达。

贵崎来到厨房告知:「泽村教授刚才来过电话,说很感谢你。他似乎终于与儿子说上话了。」

「那真是太好了。」

「辛苦你了。我已经听大小姐说了。你似乎发表了一段很棒的感言呢。」

「只是……那样说明真的好吗?」

「怎么说?」

「我原本打算要发表更乾脆俐落一点的意见。像是生命是平等的,每个生命的重量都是一样的,诸如此类的言论。虽然这么说有点陈腔滥调……」

「很难说。」贵崎回答。「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就算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没有人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重要的是,这个世界上有个愿意替自己著想的人。只要你能够传达出这一点就足够了。」

贵崎这么说完后,微微一笑。他的笑容总是带著一丝羞赧与阴郁,也是这一点吸引人。

「其实那个孩子一直很想和父亲说话,只是一直找不到契机而已。而你替他制造了契机,你应当为此感到骄傲。」

「真是这样的吗?」

「这个世界上的人们都在求救,人们应该更加用心倾听。这么一来,人们就能够听到那微弱的求救声,也能够察觉到说不出口的话语……我认为你具备这方面的天赋。」

我摇头否认。不过,觉得自己似乎获得了他的肯定,说不高兴是骗人的。

我将料理盛入热好的汤盘中。看到料理的贵崎则是喃喃地说了一句「今天是匈牙利汤啊。」接著又说:「这是一道很美味的汤品,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听说罗特列克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总会装著小型的磨泥器与肉豆蔻喔。」

贵崎丢下这句话,便径自端走料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边思考他话语中的意义,一边从厨房后门来到外面,接著做了一个深呼吸。

晚了一点才来到的千和询问我。「你怎么了?」

「休息。深呼吸可是很重要的。」

她露出纳闷的表情。

几乎看不到任何车辆沿著海岸线奔驰、交错。夜晚的大海被又暗又深的黑暗给吞没,就连前方也看不清楚。转过头去便可隐约看到山林深幽的轮廓,浮现在无风的空气中。

「我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罗特列克为什么会在西装胸前的口袋放肉豆蔻?」

「他在社交圈是众所皆知的时髦人士,而肉豆蔻是用来衬托波特酒或鸡尾酒香气的。喏,你也知道辛香料的香气是会挥发的吧?所以,辛香料最佳的使用时机,是在喝酒或享用料理的瞬间。」

「原来如此。」

我点头表示明白了。原来,贵崎是在说今天的匈牙利汤太早加辛香料,导致香气变弱。我的注意力被今天与伸一的对话分散了,才导致这方面的疏忽。话说回来,即便是如此,他也太拐弯抹角了吧。

文森不晓得从哪里跑过来,乖乖地坐在千和面前。天空浮著一轮巨大的明月,月光微微照亮漆黑的夜晚,四周被笼罩在一股不可思议的氛围下。独自一人时,只觉得夜晚的漆黑让人感到不安。然而,有人陪伴在一旁时,却不会产生任何不安的情绪。不禁让人相信,存在于黑暗另一端的某种事物的真实性。

「不过,能够帮助别人真是太好了。」

千和这么说完之后,彷佛跳舞般踏出优雅的步伐。文森则是紧跟在后。她背对著月光,转过头来。这个瞬间如梦似幻般美丽,美到令人忍不住婉惜起流逝而去的时光。

「帮助别人?」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料理这份工作没有意义,也没办法拯救别人。不过,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子的。」

是啊。我一边点头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其他的事情。我也不能一直沉浸在婉惜已逝瞬间的感叹之中,既然所有的事物都会从掌心流泄而去,总有一天都会消失不见的话,至少我得好好记住眼前的瞬间才行。

「的确如此。」我说。「因为这次的事情得知你的弱点,的确是好事一件。」

「弱点?」

「想不到原来你会害怕打雷呀。」

「什么嘛!」

千和不悦地皱眉,捶了一下我的手臂。

也许是感受到逝去的夏日空气,只见文森抖抖全身后,摇了摇尾巴。彷佛赶著投胎的夜蝉一边发出刺耳的鸣叫声,一边从我们眼前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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