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正在看着我!
这样的感觉突然袭来,让翠兰反射性地拾起头。
可能是被马鞍上的主人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吓到,马儿加快速度跑了起来。
不过就在拉紧疆绳加上吆喝之后,原本受惊的马儿立刻回复原先的步调。
翠兰将头伸出为防日晒所披戴的斗篷,望向自己前方的队伍。
在淡褐色的细长道路上行进的队伍中,打头阵的是手持精细刺绣旗帜的武将。紧接在后面的是几位骑马的重臣、徒步的士兵,以及宫女所乘的七顶轿子。
青绿的大地向左右两旁延展,与伫立前方的绵延山峰形成一片和缓的倾斜角度。虽然现在是夏天,远方的高峰上却积着白雪。淡红色的天空宣告了傍晚的来临,数只大鸟在空中盘旋飞舞着。
自今天早晨通过了大唐帝国最边缘的领土鄯州之后,一路上就连一栋民宅都没有,除了这支队伍以外没有任何人影,也没有可以用来藏身的岩石。
翠兰摇了摇头,讶异着自己的胆小。
现在的她,感到了些许疲倦。
从长安出发至今二十八天,一直都是乘她坐不习惯的轿子来移动。到了夜晚,各地官吏的接待也令她感到苦闷。
对于在商家被扶养长大却又是官吏之女的翠兰而言,她可以了解为什么这些地方官拥有如此振奋的精神与认真的态度。款待即将下嫁友邦的公主,正是提升个人评价的好机会,但此事也同时隐藏反效果的危机,而这将由公主的心情来左右。
一想到这里就让人不禁担忧,因此翠兰始终保持微笑来面对这些招待。
没想到明明不快乐却还得保持笑容这件事,竟然如此耗费精神。
或许是因为如此,尽管现在换上了期待已久的胡服,也从乘轿改为骑马,她依旧感到如同被细长铁链捆绑住一般地呼吸困难。
「怎么了?翠兰。」
一道突如其来的低沉声音令翠兰吓了一跳。
声音的主人是身材瘦长的骑马男子尉迟慧出现在翠兰身边。
「没事没什么啦。」
面对翠兰含糊的回答,比她大四岁的青梅竹马用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她的脸。
只不过,映照出翠兰身影的只有右眼而已。
他的左眼隐藏在皮制的眼罩之下。
那是在之前远征时失去的。从长安出发之前,三年没见的慧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对她说明原委。
原本与经商的双亲四处旅行的慧,在九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父母,幸亏有其他商队的协助才得以抵达长安。他暂时住在翠兰的祖父母家,后来立志当上武官并成为将军,因此他成了尉迟敬德的养子。
翠兰在孩提时代,曾与敬德的儿子与养子们一同锻炼武艺,但是当他们到了一定年龄之后,便纷纷出征去了。
慧也不例外,从十四岁起便四处征战。
翠兰总是担心着慧。
尽管再度相见时慧长高了,发达的肌肉也让肩膀变宽了,然而面对变得如此气宇轩昂的他,翠兰的心情依然不变。
在翠兰的记忆之中,始终存在着慧总是瑟缩在马厩角落的身影。瘦小的身上沾满了淡褐色的尘埃,金发也仿佛褪为苍白。抱着膝盖蜷缩着身体的少年,因为失去双亲的打击,一时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
「你很在意这个吗?」
面对一直盯着他的翠兰。慧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罩。
翠兰连忙摇头,将视线移回前方。
「感觉好像很痛耶。」
「你从以前就这么胆小。就算手脚灵活并擅长使用剑和弓,但你还是不适合武术。劝你今后还是在一边看就好了。」
「我小时候也从来没想过慧将来当得了武将。」
面对慧不留情的批评,翠兰同样以毫不客气的话语回嘴。
听到慧辛辣的话语让她松了一口气。
当慧表示要一起去吐蕃的时候,翠兰顿时倍感安心。
只是,与翠兰共赴吐蕃这件事,将导致慧至今作为武将的战绩变得毫无意义。
慧失去一只眼睛所换来的功绩明明就是存在的啊一想到这点,翠兰实在忍不住再问了一遍:
「这样真的好吗?慧。现在回长安还来得及喔。」
「不用了。翠兰的祖父母有恩于我,为了不让他们的孙女坏了家里的名声,我会好好地守着她的。」
以苦笑回应慧的翠兰垂下眼帘。
在被皇帝召进宫前,翠兰的身分只不过是「刘家特立独行的大小姐」罢了。
帮忙照顾进出宅邸商人们的马匹、混在人群中搬运货物,还有帮视力开始退化的祖母填写帐本。
原本她认为只要一直这样活下去就好了。
就像对李世民说的一样,翠兰并没有结婚的打算。
但是,想独自在这个视结婚为女性义务的社会中生存,需要有一定的力量。会身穿男装,就是因为看上那便利性;学习武术是为了防身;而出外狩猎,也是因为有所益处才做的活动。
两年前,会参加由皇帝所主办的狩猎会,也是因为想要得到一张鹿皮来作为妹妹的生日礼物。
作梦也没想到,这件事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自从在长安的宫殿里对李世民回答了「是」之后,翠兰的处境完全改变了。
那是看似公主,实为悲哀的囚犯生活。
虽然李世民依照约定请来了教吐蕃语的老师,却完全无视于翠兰其余的要求。
尽管如此
算了,就这样吧。
如果将下嫁吐蕃和亲这件事想成是一种「工作」的话,就不用如此唉声叹气了。
只不过,依然有几个问题存在。
其中最严重的,便是自己是假公主的这个事实。
以商人身分为傲的祖父母所扶养长大的翠兰,无论如何也无法打从心底认同这种卑鄙的交易,尤其想到伪装一事未来可能招惹的麻烦,就令人感到郁闷。
大约四个月之前。
吐蕃以迎接公主为名,派了十个人组成的家臣团来到长安。
成员以宰相喀鲁-通杰-由尔逊为首,还包括了次官堤-涩鲁-古吞、大臣酿-提珊,以及同为大臣的吞弥-桑布扎。看样子吐蕃的重臣似乎都来到了长安。
大多数的唐朝官员都认为吐蕃只是在尽他们应尽的礼数罢了,不过翠兰却不这么想。之所以会派出身分如此崇高的杰出官员们,想必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尽管想要探寻这个理由,翠兰却对吐蕃一点也不了解。
翠兰所知道的,就只有用来与人交谈的吐蕃语、那个群山环绕的国家被形容为神仙所居住之地、拥有长安完全无法比拟的高地,以及李世民曾提及那里经年累月吹着强风的这些事而已。
「慧,吐蕃是个怎样的地方啊?」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虽然慧在询问翠兰怎么了,但他的语气却相当冷淡。
不过他回答的终究是事实,翠兰的嘴角自然地浮现了笑容。
「说的也是。从现在起,我会用自己的眼睛去了解的。」
她用轻松的语气下了结论,并将视线游移到了位于行进队伍前方的轿子。
说不会不安是骗人的。
但是,只要有慧与朱璎在身边的话,翠兰就认为一定会有办法的。
乘坐在公主专用轿里的是翠兰的朋友,同时也是祖父母的养女朱璎。当她一得知翠兰将前往吐蕃,立刻很干脆地要求同行。
朱璎三年前还在一家名为「泉玉堂」的酒楼里担任占卜师。
虽然极受客人喜爱,但是实际上的生活却相当悲惨。她并非店家雇来的占卜师,而是酒楼的老板娘从人口贩子那里买来,被迫在店里为人占卜的女孩。
记得当初陪妹妹造访朱璎的占卜房时,翠兰着实被那华丽衣裳下的消瘦身躯吓到了。
她那被众人们评为可爱的娇小个子让人感觉到饥瘦;而被认为充满神秘感的苍白脸孔也毫无生气可言。
尽管如此,朱璎那对直视前方的黑色眼眸,却深深地吸引翠兰。
其后,翠兰来到酒馆确认她真正的想法,并拜托祖父母为其赎身。
祖父母为了能确实保护朱璎,便将她收为养女。
从那一天起,朱璎就成了翠兰最重要的朋友和家人。
可是用钱将朱璎买下一事,让翠兰至今仍心存歉意。当她表示愿意一同前往吐蕃时,翠兰的心情其实是难过大于喜悦。
她觉得自己只是取代了「泉玉堂」的老板娘,用金钱支配了朱璎的人生。
然而,等到实际踏上了前往吐蕃和亲的旅程之后,翠兰对于朱璎的存在只有无限感激。
朱璎有着外表看不出来的惊人行动力,以及比翠兰清晰好几百倍的头脑,同时又富有幽默感。
她也具备了敏锐的观察力,甚至可说是能言善道。
「如果觉得不安的话,叫朱璎帮你占卜不就得了?」
慧以不悦的口吻说道。
他对在长安出发前才刚认识的朱璎,似乎不大有好感的样子。
「朱璎说她不为自己身边的人占卜,我对占卜也不太」
正当翠兰这么说的同时
从前方发出了木头相互碰撞的巨大声响。
轿子从后方开始依序像骨牌般碰撞并往前倒下,扬起了漫天白色的烟尘。
女人们尖锐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朱璎!!」
意识到意外发生的瞬间,翠兰策马奔向轿子。
坐在最前方轿子里的朱璎,她的双脚无法自由行动。虽然能站起来,不过若没有东西供她搀扶,就无法走路和跑步。
就在翠兰还没前进几步时,一名骑着栗色马匹的老人抄到翠兰前方,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名老人是率领大唐帝国队伍的负责人江夏王道宗。
道宗的白色胡须飘动,细瘦的手腕巧妙地操控着马匹阻碍翠兰继续往前。
「请让开!道宗大人!」
「不行,翠兰公主。首先由我们来确认现场状况。」
「少说废话,让开!!」
「文成公主殿下!」
道宗逼近翠兰的马,抓住了马辔。
翠兰以燃着怒火的眼神瞪视着道宗。
这场短暂的争执,翠兰最后还是让步了。
又不能就这样将道宗踹下马,而且只要翠兰不接受他的作法,想必道宗绝对不会从她身边离开吧。当然,负责前去处理意外的士兵们,依然处在没有指挥官的状态下。
「我知道了啦,你赶快过去!」
道宗以坚决的眼神投向咬紧双唇、用力拉着缰绳的翠兰。
「请您谅解,我们必须以公主您的安全为优先。」
「好了好了,赶快去救朱璎吧!!」
正当最后一台轿子以不自然的态势倒向前方之际
与最前方的轿子并肩而行的桑布扎,立刻将手伸入轿子中,将坐在里头的少女刘朱璎拉了出来。
正当朱璎那不良于行的双脚离开轿子的瞬间,她所乘的轿子也和抬轿的脚夫一同应声倒地。撞击地面的轿子,伴随着飞散的细木片分裂瓦解。
桑布扎抱着朱璎,暂时离开了意外现场。
现场充斥着宫女的哭叫声与脚夫的声音,加上在现场忙乱走动的士兵们,让受到惊吓的马儿无法安静下来。
朱璎抓紧了桑布扎的手腕,她的小手依然不住地颤抖。如果此时让马儿发狂的话,恐怕立刻就会摔下马去。桑布扎虽然身为游牧民族,但实际上并不擅长骑马,不过为了保护朱璎,他也只好这么做出刚刚那种危险的行为。
「有没有受伤?」
被这么问及时,在桑布扎臂中的朱璎将脸抬了起来。
原先就比雪还白净的肌肤,如今蒙上了青灰死白的阴影;粉红色的小巧双唇也尽失血气。当被这么问到的瞬间,朱璎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不要紧。谢谢您。」
尽管受到惊吓,朱璎依然好好地道了谢。
完全看不出来是十五岁的稚嫩容颜,在轻柔卷发的妆点下,唯有那向上看着桑布扎的黑色双眸带有成熟的色彩。
事实上,朱璎拥有不输给成人的判断力与冷静。
桑布扎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四个月前。
那是在为了迎接公主而进入长安城的时候。
那时的朱璎端坐在椅子上,与盛装打扮并以落落大方的态度迎接吐蕃家臣团到来的公主正好相反。事后他向同为吐蕃臣子的堤-涩鲁次官问起,堤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接着再询问公主身边的侍女,所得到的答案是「雇来的占卜师」,还额外加了一句「真是个不起眼的女孩」。
为何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朱璎的存在呢?桑布扎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桑布扎身负要在迎接公主之际,确认其身分是否属实的密令。
仿佛木柴般没有肌肉的身躯、四角型的脸以及如丝线般的细长眼睛,还有那修剪整齐与年龄不符的苍白短发等等,光从外貌来看,桑布扎实在一点也不像密探。实际上,无论与对方的距离是近是远,他都很擅长仔细地观察对方。
而吐蕃王很了解这一点。
就算公主是冒充的,吐蕃也没有拒绝的权利。之所以会这么做,应该只是想提前拟订对策而已。吐蕃原先便打算透过公主当仲介者,再渐渐将大唐帝国的文化传入吐蕃。
为此他们攻打松州,进而得以与公主和亲。
桑布扎很反对这种作法。
因此对于额外费心确认公主的真伪这件事,他并不怎么热衷。
原先他还打算先让朱璎成为他的人,不过他立刻就放弃了这个计划。
朱璎拥有能看穿他人意图的能力,而桑布扎也不想因此招致她的嫌恶。
那么,公主在哪里呢?
环视四周,他马上发现了正在队伍后方与道宗争论的公主。
吐蕃人的视力比一般汉人好,更何况公主本来就是个很显眼的人物。
她比一般女性高,有着秾纤合度的体态。今天一早她换上了胡服之后,又更加地引人注目了。
乌溜溜的黑色长发在后脑稍高处绑成马尾,恣意地任其摆荡。坚毅的眼神与紧闭的双唇,与她充满英气的脸庞非常搭配。
虽然欠缺了一点贵气,也还称得上是位美女。
有趣的是,她本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丽。桑布扎未曾见过像这样贵为公主,却对自己的美貌毫无自觉的女孩。
公主在与道宗争执了一番后,离开原本的地方到手持旗帜的武将附近,然后很配合地下了马。
附近的士兵接过缰绳后,她很自然地道谢。
当其他士兵们开始准备铺床与架设帐篷时,接着她又匆匆忙忙地回到事故现场,一路上出声询问被载运前来的伤者,并确认他们的状况。
若是放任她不管,她可能会在找到朱璎之后加入照料伤者的行列吧?
不过道宗应该不会允许她这么做的。
留着白色山羊胡的唐朝高官,似乎对公主特立独行的惊人之举感到棘手。是因为担心伤害唐朝的威信?还是因为这位公主是假的?
虽然对于执行密令没有太大的热忱,但是桑布扎对此感到有趣,因此依然想知道真相。
「公主殿下!!」
桑布扎骑在马上叫住匆忙迈着脚步的公主。
「朱璎小姐在我这里!」
一听到这句话,公主立刻冲了过来。
桑布扎下了马,并让她看怀中的朱璎。公主一边放心地嘟嚷着「啊~~太好了」,一边用颤抖的指尖拭去朱璎脸颊上的尘埃。
「看来她并没有受伤呢。」
桑布扎以流利的汉语说着,并将朱璎载到铺有软布的地方。
年轻僧人发现了公主的身影。就为朱璎在软布上铺好了被褥。
「虽然时间还早,今天就在这里过夜吧。我立刻去准备帐篷,请您稍待片刻。」
将朱璎放到床上后,桑布扎向公主行了一个礼。
已和道宗协商完的堤-涩鲁次官下了扎营的命令,桑布扎也加入架设帐篷的行列。
从吐蕃派遣到长安的使者只有十个人。
因此理所当然地全员都要参与架设帐篷的工作,特别是现在又只剩七个人。
这是因为奉命前往迎接公主的宰相喀鲁-通杰-由尔逊被挽留在长安当作是等待道宗平安归来的交换人质。
将宰相派遣至大唐帝国的举动,除了表示吐蕃对于迎娶公主这件事的重视之外,也代表了他们对唐朝皇帝的敬意,没想到却产生了意料之外的结果。
李世民相当欣赏喀鲁的博学与人品,因此强行将他慰留在宫廷之中。
尽管如此,站在吐蕃的立场,他们也不能就这样让出重要的宰相,因此李世民提议,在道宗平安归来之前,暂时将喀鲁当成是人质留在唐朝的地盘。
姑且不论届时李世民是否会信守诺言放他回去,桑布扎相信这位小他三岁的宰相的政治手腕,不管李世民说什么,这位聪明的宰相一定都有办法排除万难,在自己希望的时候平安归国。
问题出在他们这边
桑布札斜眼窥视公主的身形。
她此时正用僧人所准备的布,细心地擦拭朱璎脸上的脏污。
初次拜见公主的时候,就不曾感受到她身上有任何统治者的威严。虽然看得出她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充其量只是一般良家子女罢了。
在世间流传着对大唐帝国公主们极尽恶毒的批判。诸如财富是靠着皇帝的威信与受封而来、诱拐中意的男女当成奴隶、更甚者则是未婚却拥有众多爱人等等。
当然,桑布扎并没有时间去确认这些流言的真伪。
只不过,他实际见过的那几位公主,无一不用像是瞧见珍禽异兽似的眼神看着他们。
尽管圆滑的喀鲁宰相试图讨好她们,桑布扎也只能以苦笑的眼神回应而已。
可是那种轻视的眼神,并没有出现在文成公主李翠兰身上。
此外,还有一件令桑布扎在意的事。
要离开长安的那天早上,身穿新娘服的公主前去向皇帝请安。
周围聚集了唐朝的重臣们,而造访长安的吐蕃大臣们也一同列席。
皇帝带着轻浮的微笑从龙椅上俯视公主。面对他这样的举止,公主露出了不悦的表情。接着李世民又大剌剌地歪着头,含着呵欠问道:
「嫁到吐蕃去令你恐惧吗?」
「是的。」
公主也心不在焉地回答。
这时李世民拍膝而笑,总算把脸稍微转向前方。
「不用多作他想。就算你的态度强硬得像是不会向人屈服的野马,反正吐蕃王正好是游牧民族,驯服野马的技巧多得是,相信这个过程一定很有趣吧!」
李世民的话引来在场的群臣讪笑。
在那瞬间,公主的脸色发青且僵硬得令人同情。
究竟有哪位亲生父亲在女儿即将远嫁他国时,还能说出这种无情的风凉话呢?
一想到那天早上所发生的事,桑布扎总会不自禁地叹气。
对他而言吐蕃是故乡,然而他心知肚明汉人是怎么看待吐蕃的。
被高山环绕的野蛮国度
基本上,在汉人土地上的游牧民族都不受欢迎。
因为他们不时越过边境侵犯他国领土、伤害居民和掠夺财物。
吐蕃不曾侵犯过大唐帝国的领土,和一年之中都过着游牧生活的草原民族不同。他们在冬季会定居下来,因此也很擅长食物的储藏与保管,和其他游牧民族相比之下,他们可以过着不易被天候影响的生活。
但是从汉人的眼光看来,游牧民族全都是一个样。
问题就在于公主已经完全接受嫁到吐蕃一事,而且她过分积极地对吐蕃的臣子们展开连番发问,几乎令他们无法招架。
桑布扎还是头一次看到喀鲁宰相被女性问到几乎说不出话的窘样。
虽然有点轻率,不过他实在很想在心中拍手叫好,
他了解要一位十六岁的公主满怀希望地嫁到异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搭建帐篷的工作结束后,桑布扎将目光移回到公主身上,发现她正在和一位提着热水的僧人说话。
一副青涩模样的年轻光头僧人拥有不输给朱璎的苍白脸色,年纪大约二十出头。僧人们以与公主谈话对象的身分加入和亲队伍,而他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这位僧人从长安出发之后,已经和公主讲过好几次话了。
记得他好像叫阳善吧。
桑布扎翻着头脑中的名册,同时接近阳善。
「请问你们在聊些什么呢?」
被问到的阳善吓了一跳,肩膀震了一下。
坐在软布上的朱璎代他回答:
「阳善他说了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呢。」
看到朱璎的脸色回复了红润,感到安心的桑布扎脸上浮现了微笑。
「不可思议的事是指什么?」
「有人抓住了脚夫的脚」
「不!这是不能向吐蕃人士说的事情!」
阳善强行打断了朱璎的话。
看来他相当惊慌,否则怎么会用如此尖锐的语调说话。
待朱璎吓得不再说话后,阳善便匆匆离去。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桑布扎苦笑着歪头问道,这次轮到公主回答:
「您不觉得僧人说了不应该说的话吗?」
「是指怪力乱神之事吗?」
「嗯。阳善告诉我们,负责抬最后一顶轿子的脚夫说有人抓住了他的脚。」
「喔?那还真的是不可思议的事呢。」
桑布扎虽然像是同意似地笑了出来,内心却在想着会是哪一位脚夫所说。这件事也有可能是阳善自己捏造的,还是去确认一下比较好。
事实上,在吐蕃确实有着被称为魔术师的人物,他们拥有驱动精灵与魔物的能力。
假如是魔术师的话,的确有可能从草原中央抓住脚夫的脚吧。
然而桑布扎并没有再向公主她们多问什么。
说到施展魔术这件事,必须有与其相对应的时间与天气,不然就必须另作准备让条件符合,否则将会受到愤怒的精灵与魔物反击。
桑布扎并非一味相信传说的迷信之人,却也不是那种会全盘否定神秘现象的顽固派。
事实上在吐蕃王的身边,就有位能隔空移动物体的魔术师。
难不成是他吗?
桑布扎的脑中沉重地浮现某种想法。
注意到了他表情转变的朱璎问着:
「您怎么了?桑布扎大人。」
「不,没什么。请让我引领两位至帐篷内。」
桑布扎抱起朱璎,并用眼神催促着公主。
尽管这是非常失礼的态度,公主还是乖乖地跟了上来。
在由桑布扎引导进入帐篷之前,翠兰尽可能不去看横躺在软布上的伤者们。如果可能的话,她很想上前去帮忙确认宫女和脚夫的状况并照料他们。
然而这是会引来道宗震怒的行为。
身为礼部尚书的他非常在意这种尊卑关系,翠兰既不想被他额露青筋地教训,更不希望被道宗的训话所波及的宫女因此而怨恨她。
吐蕃的帐篷扎得非常牢固,里头很温暖。
箱型睡床并排而置,上头铺了许多羊毛织品与毛皮。
一将朱璎放到床上后,桑布扎便退了出去。
等到桑布扎的身影消失在帐篷中之后,翠兰便立即脱下皮制长靴,坐在箱型睡床上伸展手脚。
如此一来,循环不良的血液总算再次流通了全身。翠兰摸着柔软羊毛制的床铺,无法言喻的幸福感顿时传遍全身。
「很舒服对吧!」
对着微笑的朱璎,翠兰由衷地点头。
「不过」
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翠兰立即起身。
「阳善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啊,脚夫被抓住脚的事吗?虽然也有可能是脚夫自己编的故事,不过还是很奇妙,那也说不定是我之前不小心听到的吐蕃魔术呢!」
「吐蕃魔术?」
「对啊。我之前在宫中的庭院里听到堤-涩鲁大人对皇上这么说:『宰相喀鲁会施展魔术,可以帮得上忙』。」
「喀鲁大人会用魔术?」
翠兰歪着头,脑中浮现出那位吐蕃年轻宰相的容貌。
喀鲁-通杰-由尔逊是一个被评为美男子的人物,他拥有端正的容貌与深具气质的言行,且与桑布扎一样会说流利的汉语。虽然有点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的倾向,却具备了教师应有的素质。
就连原先一开始抱着犯人上刑场的心情与他对谈的翠兰,也马上对他温柔稳重的气质抱有好感。只是在实际与他接触之后,又陷入了某种好像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唯有这个感觉让翠兰无论如何也无法真心喜欢他这个人。
「堤-涩鲁大人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是不是因为他想把喀鲁大人留在长安?」
「把宰相留在其它国家?为何要这么做?」
「难道是为了自己的仕途?」
不断一问一答的翠兰与朱璎相视而笑。
她们每次聊到吐蕃的时候总是会这样。
「该不会是因为堤-涩鲁大人的话,喀鲁宰相才会被慰留在长安的吧?」
「我也不清楚,那个时候堤-涩鲁大人身边有长安的翻译人员喔!」
「对喔,堤-涩鲁大人不会说汉语嘛。」
「你不觉得这样有一点奇怪吗?」
朱璎可爱地歪着她的小脑袋。说着理所当然的事。
「还有啊,『魔术』到底是什么呢?和方术或道术是一样的东西吗?身为一国宰相的喀鲁大人居然会使用它?」
「真的很奇怪耶。皇上应该会问得更详细,但是因为他们前往其它地方了,所以关于『魔术』的内容」
「失礼了。」
帐篷口的布帘外传来声音,朱璎连忙停止说话。
翠兰也将脱掉的靴子拉过来,并用裙襬藏住裸足。
不一会儿,堤-涩鲁跟随桑布扎一起进来,他端着两份装有热水的皿器,恭敬地向公主问道:
「您还好吗?公主殿下。」
「谢谢,我很好,毋需担心。」
翠兰挤出笑容,尽可能以淑女般的声音回答。
堤-涩鲁是吐蕃家臣团中最矮的,圆圆的脸很像狸猫,眼睛下方总是有黑眼圈,因此给人一种城府很深的感觉。
实际上他是一位与外表相反、相当正经的人。那对让他看起来好像很阴险的黑眼圈,正是他认真做事的性格所造成的。
「稍早我与道宗大人确认过了,脚夫与宫女的伤势并无大碍。今夜我们就在这里过夜休息,以期明日能一早出发。」
堤-涩鲁以吐蕃语进行报告。
「在前方有一座名为日月山的山岭,跨越它之后,就真正离开大唐帝国的领土了。我们的国王就在距离日月山十数天日程、一个名为河源的地方等候公主大驾光临。」
「河源是吐蕃的王都吗?」
「不是的,我国的王都是位在翻越日月山之后,比起回到长安的距离还要远一倍以上的地方。要到达那里的路程非常艰辛,山岭也很多,因此我们会先带您到拥有美丽湖泊的河源。」
「婚礼也是在那个地方举行吗?」
对于翠兰有点犹疑的提问,堤-涩鲁的语气缓和不少。
「公主殿下如果希望在王都举行婚礼的话,相信我王一定会答应的,但是当他见到公主之后,或许会希望当天立即举行婚礼。若是这样的话,希望您务必体谅我王的心情,我们将会感到非常荣幸与感激。」
「我明白了。」
翠兰明白此事已成定局。
堤-涩鲁解释完毕。不过,只是个伪装成公主的翠兰,本来就没有拒绝吐蕃王的权利。
尽管如此,翠兰依然很感谢堤-涩鲁凡事都向她禀报的细心。
自长安出发以来,道宗什么事都没有对她报告。出身商家的翠兰,尽管比一般的女孩更了解各地的地名与其它国家的事,但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安,也无法体会实际身处其中的感觉。
不了解自己目前到底身在何处。对长途旅行者来说是件痛苦的事。
「多亏堤-涩鲁大人总是详细地报告,帮了我大忙。」
翠兰由衷地对堤-涩鲁道谢。
「这本来就是微臣的义务。」
堤-涩鲁惶恐地低下头。
「其实我应该要向公主殿下致歉。尽管奉命迎接您,却不会说汉语,实在是失礼至极。而公主却愿意学习我国的语言,着实令我们感到无上光荣。」
「虽然如此,我还有很多不了解的事。」
「只要在我可以解答的范围内,请您尽管提问。」
「那么,请告诉我关于吐蕃魔术的事情。」
翠兰才刚说完,堤-涩鲁的嘴立刻张得大大的。
他与桑布扎四目相视,并将手放在地铺上深深地磕头。
「真的非常抱歉,虽然臣不知道您是打哪儿听来的,但是现在的时间不适合向您说明这件事,臣唯恐公主殿下会有危险。今晚就请您饶过我们,臣必定择日再对您好好说明。」
堤-涩鲁用恳求般的声音说道。拾起头的他,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翠兰明白了,只好请堤-涩鲁他们退下。
堤-涩鲁慌张的样子让翠兰她们吃了一惊,虽然他暂时为帐篷内的两人带来了话题,最后也仅能以似乎有什么禁忌这个结论来作结。
「你肚子会饿吗?朱璎。」
无法再忍受继续思索那些细琐之事的翠兰问道。
从两年前开始,她发现自己尽是在思考那些想了也没用的事。
「有点饿了耶,翠兰小姐。」
朱璎露出了微笑。
她的笑容不可思议地缓和了翠兰的心。
「我去拿一些吃的东西。」
这么说的同时,翠兰站了起来。
一走出帐篷,她的身体马上被冷冽的风所包围。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沉入西边的山峰,色彩鲜艳的残光渲染着暮色已薄的天空。午间毫不留情的酷热已经消逝,宣告夜晚来临的风吹过草原。
风轻拂着翠兰的头发,轻柔地吹动她的身体。
随着冷空气逐渐夺走手脚的热度,也舒爽地将白天的疲劳带走了。
呼忍不住发出声音来作个深呼吸的翠兰,暂时将眼睛闭上。
真希望能就此融化在风中,越过草原
但是
沉浸在感叹里的时间很短暂。
翠兰听到有人在呼喊着公主殿下,她睁开眼睛。
一回头,只见提着锅子的慧和一脸愠色的道宗站在帐篷旁边。
「请问我能进去吗?」
道宗以不悦的口气问道。
看他无视站在一旁的慧,可以想象现在他似乎不是很高兴。
回应他之后,翠兰请两人进入帐篷。原本以为又要被教训而感到忧郁的翠兰,在另一方面也想知道宫女与脚夫的状况。
帐篷里,朱璎在地铺上排起水晶,似乎在占卜什么事。
「唉呀!道宗大人。」
对拾起头的朱璎,道宗以充满轻视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虽然慧大人好像在等您用餐,但是在那之前我有话要对您说。可以的话,不希望有其他人在场」
「这样的话我们就出去吧。」
「请等一下!翠兰殿下。」
道宗气急败坏地阻止想再度离开帐篷的翠兰。
「贵为公主的翠兰殿下不需要离开,希望您可以请他们离开帐篷。」
「但是这」翠兰将反对的话吞了回去。
无论怎么想,与其要行动不便的朱璎离开,还不如由翠兰和道宗到别处比较快,但是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对道宗而言根本就是强词夺理吧。
或许是感受到僵化的气氛,慧带着朱璎离开了帐篷。
和翠兰独处之后,道宗叹了个大气。
「请问为何这里没有除了刘朱璎以外的侍女?」
「你问我为什么?因为她们在这里也无事可做嘛!」
「无事可做?可以说『无事可做』吗?」
面对道宗咄咄逼人的质问,翠兰闭口低下头去。
她明白他想说什么,没有随侍在公主身边乃侍女失职,他认为她们会如此怠慢正是翠兰造成的。
宫女们都是奉了照顾翠兰之名才会与队伍同行的。
然而从被命令共同前往吐蕃开始,她们就完全放弃了这项工作。
只要想到自己被赠送给吐蕃王,再也无法回到长安,那感觉就好比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蛮不在乎的态度里隐藏的是对游牧民族的恐惧。在从长安出发至此的途中,还有宫女向翠兰抱怨,甚至哭诉着希望能够回家。
就这样,宫女们只顾着怨叹自身的不幸,拒绝主动服侍翠兰,而翠兰也没有自信能应付她们。
她无法完全接受他人的照料。当肚子饿的时候,翠兰会觉得自己去拿食物还比较快;如果没现成的食物就自己煮。静静地坐在那里等谁送来,对翠兰而言是件痛苦的事。
「关于那件事,道宗大人,难道不能让那些宫女回长安去吗?」
「您说什么」
道宗到刚才为止脸色还一片苍白,如今却脸红脖子粗地怒斥:
「她们可是负责照料公主的人哪!」
「我知道啊。但是到了吐蕃之后,应该会有吐蕃的侍女吧。没有必要强迫大唐帝国的宫女一起去不是吗?今天的意外也有造成伤者出现,就让我来拟文请求皇上同意好了。」
「恕难从命。」
道宗沉着脸拒绝这个提议。
「就算侍女是负责照料公主,但是她们并非属于翠兰殿下您一人,而是皇上要献给吐蕃王的贡品。如果您坚持要让谁回去的话,我会选择尉迟慧与刘朱璎。」
「慧和朱璎?」
「没错。尉迟慧虽然身为唐朝武将,但是其实是身分较低的胡人,而且还总是用傲慢且锐利的口气对待翠兰殿下。那种桀骛不驯的态度恐怕会惹来吐蕃王的不悦,若他误会公主带男妾同行怎么办?」
「男男妾?慧他可是我的护卫官耶!」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带给吐蕃王什么印象。」
道宗满腔怒火地继续对着翠兰说下去。
「最亲近公主的一名侍女称为媵人(注:媵人指陪嫁之人。),也就是身分高于一般宫女的侧室人选,而翠兰殿下却选了那种双脚不能行动又一脸穷酸相的女孩,这更是个会惹吐蕃王不快的重大问题!」
「道宗大人!!没必要污辱我的朋友」
「您可知淑鹏大人为您花费了多少苦心吗?」
道宗提到了父亲的名字。
他是这个队伍中除了慧与朱璎之外,唯一知道翠兰真正身分的人。当然,道宗并没有在长安与翠兰碰过面,不过他似乎知道翠兰的父亲是谁。
「我父亲做了什么吗?」
翠兰小心翼翼地询问。
当时父亲担忧地为她送行,温柔的眼神中充满了悲伤。虽然翠兰从三岁起就被送到祖父母家生活,但是父亲从未亏待过她,反而对这个从小被母亲疏离的女儿灌注了全部的爱意。
「他向皇上求情,希望能让尉迟慧和刘朱璎与您同行。您知道那会造成什么结果吗?此举可是会伤害到淑鹏大人的地位和名声呢!」
道宗正以可说是有点卑鄙的说法试图说服翠兰。
「即将成为吐蕃王正妃的翠兰殿下,会遭到身为侧室候补人选的宫女们厌恶与敌视也是可以了解的。希望翠兰殿下不要为这种细微末节的事困扰,确实尽到大唐帝国公主的义务。」
「义务?」
翠兰茫然地重复着。
该尽的义务,不就是以公主的身分嫁到吐蕃吗?
两年前奉命接受这场婚姻时,翠兰就一直很努力,努力学吐蕃语以及裁缝;也去习惯穿长裙,并且按照侍女们所说的学会了化妆
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尽到公主的义务罢了。
「您了解吗?翠兰殿下。刚才我问过堤-涩鲁大人,吐蕃王是在河源等您,然而河源并不属于吐蕃,而是吐谷浑的领土,如果在那种地方举办婚礼,对我们大唐帝国将是无可抹灭的污辱。」
道宗不顾翠兰的心情,自顾着口沫横飞地说个不停。
「请您向堤-涩鲁大人反应,要求在吐蕃的王都举行婚礼。」
「我并没有命令堤-涩鲁大人的权力吧?」
「您在说什么啊?翠兰殿下可是即将成为吐蕃王王妃的人不是吗?」
「我连宫女的际遇都无法决定了,更何况是这个要求呢?」
翠兰自嘲般地笑了,并将道宗请出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