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兰被禁止骑马三天后。
利吉姆为了迎接父王松赞-干布的使者,在自己房里着起正式的礼服。
正好是阻止翠兰骑马的那天,利吉姆接到使者携带新婚贺礼即将前来的消息,他原本打算去安慰意志消沉的翠兰,但是因忙碌于迎接使者的到来而作罢,甚至连议会的会前磋商也得先暂时停止。
如果是以前的利吉姆,绝不会因为这种事而焦虑。
就算再忙碌,他也能泰然处之。
然而这次他却相当焦躁不安。
利吉姆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原因何在。
「利吉姆殿下,请问可以进去吗?」
伴随着请求利吉姆准许进入房间的声音,身穿礼服的文宫桑布扎出现了。
利吉姆停下正在绑附有石饰品腰带的手,以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桑布扎。
「文宫礼服挺适合你的嘛。」
「不敢当。」
年仅三十五岁就已白发苍苍的桑布扎瞇起如丝线般细长的眼睛,用难以捉摸的笑容回应。一点也不健壮的他所穿的文宫礼服虽然毫无装饰,却与其气质相当搭配。
「有事吗?」
「因为使者即将抵达,侍女长命我前来看看您的状况。利吉姆殿下从不让侍女近身啊。」
「更衣这种小事我可以自己来,我不喜欢被人东摸西碰的。」
利吉姆一脸严肃,犀利的口吻显示出他的焦躁。
桑布扎露出苦笑,以安慰的语气说道:
「松赞-干布大王此时派使者前来,还真是添麻烦;不过,使者可是各什故喔。」
「是啊打从松州之役以来就没见过面了。」
利吉姆低喃道。
各什故是位于琼结以南、名为「涅鲁」之地的领主,他是利吉姆幼时的剑术老师,也是两年前参与松州攻防战的武将。
利吉姆相当明白松赞-干布在这么忙碌的时期还派遣使者前来的原因,他的目的是为了让利吉姆分身乏术,以趁机打探翠兰的事。
松赞-干布经常利用这种容易被看穿的手段,可能是为了要一并观察当对方明白自己意图时的反应吧。
如果利吉姆是自己一个人的话,他一点也不在乎别人会如何试探。
然而,派各什故来观察翠兰令利吉姆相当不高兴。各什故会回报什么呢?届时松赞-干布的反应又是如何?这些都让他相当在意。
「桑布扎,你不是已经向大王报告,翠兰是货真价实的公主了吗?」
「不,我回报『不知道』。」
「如果发现翠兰是假冒的,大王会怎么做呢?」
面对这个问题,桑布扎耸了一下肩。
「目前尚不清楚松赞-干布大王的意思如何,但是他应该不会再度挑起与唐的战争,而是选择安抚诸王吧。因为最近大王被劝告要以『充实国力』为首要,所以将心力都投注于此。」
「说得也是。」
利吉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攻击松州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大唐帝国的公主;而且在琼结召开的大议会亦承认此举。
大议会的决定就代表遍布吐蕃全国的小王之全体意见;松赞-干布也为此煞费苦心。
松赞-干布想要得到公主的理由有二。
首先是,与唐正式建立国交、并透过正规管道得到唐的文物;再者,则是藉由与唐联盟,进而牵制吐谷浑以及西方大国香雄。
然而,虽然在大议会上获得了认可,但是以吐蕃的发展为主要目标的松赞-干布,其理想却未获得全面赞同。
从一开始,松州一役就造成了许多问题。
为了攻打松州,必须先取得位于两国之间的同盟臣属国斯姆帕的通行和驻留许可。
吐蕃的王军是由遥远西边的琼结人民所组成,他们只有和邻近小国抗争的经验,因此这次的大远征必定让士兵们精疲力竭。
三名武官为表抗议而自杀。
战死者也为数众多。
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手的领土更因为与公主和亲的约定,又奉还给大唐帝国。
对此事感到愤怒的人不在少数。
但是,在吐蕃生活的大多数人都心地善良,不会一直以仇恨的心态对待嫁到自己国家的年轻公主。
而站在唐的立场,至少在现任皇帝的在位期间,都会极力掩饰冒牌公主这个谎言吧。
或许,皇帝只是不愿将自己的爱女送给吐蕃这种野蛮国家罢了。
利吉姆个人是反对攻打松州的。
他认为松赞-干布的主张根本是本末倒置。
利吉姆虽然拥有优秀的战斗能力且被称为战神,然而本身却非常厌恶战争。
无论杀人者或被杀者都有家人、以及各自的人生愿景。
战场的混乱却会让这些理想消逝;利吉姆凭着经验得知,一瞬间的犹豫便足以致命。
因此出征时,最重要的就是要先抹煞自己的情感。
需要优先考虑的是如何歼灭敌军,以及如何将我军的伤害减到最小;其它的事在战场上一概不重要。
他唯一赞成的,是松赞-干布欲得到唐文物的想法。
倘若能因为与唐的邦交,而使出色的文物传入吐蕃,也有助于安定国政。
国政如果安定,商业流通就会繁盛、并降低引起骚动的危险性;与各国之间的关系也能保持平衡,还可以有效缓和国家对外的敌视。
只不过松赞-干布为使国力更加发达,或许利用了翠兰的存在。
而利吉姆也同样被利用了。
从他懂事以来,松赞-干布『大王』从未让他感受过亲情的温暖。
松赞-干布的梦想是让吐蕃成为屹立不摇的大国,他将此挑战当成是游戏般乐在其中,同时也在测试自己的智慧与胆识。
但是,支撑着这单纯理想的是他那复杂的头脑。
利吉姆并不想费神对抗这样的松赞-干布。
他在不情愿的情况下继承王位,还在情势复杂的东吐蕃筑城自立,他唯一提出异议的就是与蒂卡儿的婚事,但是终究还是接受了。
尽管如此,唯独翠兰的事他不愿任由松赞-干布摆布。
那么,该怎么做呢?
多数人提起对松赞-干布的敬畏之情时,总不忘提到四十三年前的那场大屠杀。
就在松赞-干布即位前夕,其父朗日松赞大王遭到毒杀。
当时,大部分的臣子并不承认年轻的松赞-干布为王,而想要脱离王国、让自己的领地恢复自治,因此松赞-干布一个个征讨叛离的臣下,战胜后更毫不留情地杀害其家族。
这种行为已经大幅偏离吐蕃人的行事之道。
大致来说,在吐蕃只要斩下敌方将领的首级,就应视为战争结束。
然而松赞-干布违反传统的手法,令那些叛离的臣子们胆颤心惊;即便是王国已统一的现在,他也充分发挥了支配力。
利吉姆听闻此事时,并非惊讶松赞-干布过去冷酷的本性,而是他凡事都经过缜密算计才付诸行动的能力也就是远见。
对于只凭感觉处理事情的利吉姆而言,就算知道松赞-干布的目的是为了吐蕃的繁荣,也无法预测他会采取的手段。
只不过,利吉姆应该保护的翠兰,也和松赞-干布一样是个令人担心的人物。
「大王的使者来访一事,你通知翠兰了吗?」
「侍女长燕莎应该正在服侍她更换礼服。」
桑布扎对于利吉姆的询问有点吃惊。
「难道,从骑马事件那天以来,您就没有再去见翠兰殿下了吗?」
「因为各什故要来啊。」
「这属下知道您很忙碌,虽然这是不容我置喙的事;不过连去探望翠兰殿下的时间也没有,实在令人不解。」
桑布扎的话令利吉姆觉得有点内疚。
真不愧为利吉姆手下最有胆识的得意臣子,句句一针见血。
「您的确是为了翠兰殿下费尽心思,不过倘若将她当成易碎品似地照顾,说不定反而会造成她的不安。相信利吉姆殿下应该是最了解翠兰殿下脾气的人了。」
「但是,翠兰才刚到逻些不久,不但意外地胆小,而且爱管闲事。」
「所以您才禁止她骑马吗?这对爱马的翠兰殿下而言,是很残酷的事。」
「我并没有禁止。议会结束之后,我就会带她去的。」
利吉姆的语气逐渐强硬起来。
「目前要面对的问题是各什故,因为不知道他会如何禀报大王。再加上翠兰想要照顾拉塞尔。」
「那不是很好吗?翠兰殿下是拉塞尔殿下的继母哪。」
「也是有人不乐见。」
「您是指松赞-干布大王吗?」
桑布扎歪着头猜测。
松赞-干布强烈主张王位的父子相传只能传给长男,原本在吐蕃还是小国林立的时期开始,名门的血脉就一直是由同一家族的人所继承而来,后来松赞-干布又更进一步要求严格执行。
或许这也是为了牵制不忠的臣下吧。他根据现实的状况确立自己的政策,违反者会被立即定罪。
「所以他才会命各什故为使者吧?」
「您认为他是来警告翠兰殿下不能生子的吗?您太多心了。」
桑布扎笑着否定了利吉姆心中牵挂的事。
翠兰听到松赞-干布派使者来访,便在燕莎的协助下,穿起了数层相迭的吐蕃礼服。
衣服与结婚礼服很相似。
只不过颜色是鲜艳的蓝色,还有类似皮革的衣料从两肩垂到前臂上。
层迭其下的衣服则是丝绸材质。
翠兰听说过吐蕃并没有丝绸,因而对此有点惊讶。
「这是利吉姆殿下听从古辛的建议,请人带来的丝绸。虽然是在匆忙之下缝制的,所幸没有任何瑕疵。」
燕莎带着满意的微笑望着翠兰。
翠兰换装结束后,由燕莎带领走向会堂。
会堂比平时添了更多盏灯,数名大臣也都身穿正式的礼服并排站在墙边。
武官和文宫的礼服样式似乎不大一样,而且武官占大多数。
利吉姆也和他们站在一起。
他站在中央稍后的位置,所有站着的人当中,他仍是最为醒目的一个。
「翠兰,妳真美。」
利吉姆发现翠兰走进来,便展开其双手。
毫不迟疑即脱口而出的赞美,反而令翠兰感到害羞;另一方面,利吉姆看起来并未将前天的事放在心上,让她安心不少。
此时松赞-干布的使者各什故也大步走进会堂里。
他是一名约莫五十来岁、身材高大的男人,虽然比利吉姆矮一点,但是由于体格壮硕,因此两人身材看来不相上下。
精壮的脸上蓄着粗犷的胡子,还有油油的狮头鼻,横肉包围着他那习武之人特有的锐利双眼;可能是长途旅程的疲累之故,让他的眼中带有一些血丝。
「在下奉松赞-干布大王之命前来。」
各什故在两人面前停下脚步,跪在石造地板上。
利吉姆在翠兰身旁以低沉的声音表示:
「无须下跪,各什故。既然是大王派来的使者,应该由我方敬礼示意才是。」
但是他不仅没有抬头,反而更深深地低下了头。
那看来似乎很硬的胡须前端碰到了地板。
陪同他来的几个人,也同样在会堂的入口处叩着头。
「把头拾起来吧,各什故。」
利吉姆再次命令,各什故才终于有了动作。
只有头拾起来的各什故让人觉得像一只石狮子。
「在下向王禀报,松赞-干布大王打从心里感到喜悦、并祝福这场婚礼。他命令在下各什故,向远道而来的王妃殿下献上祝贺礼口凹。」
「知道了。」
利吉姆简短地回答,并拉住他的手要他起身。
「不用再行这种硬梆梆的礼数了。各什故,好久不见啊。」
「很高兴看到利吉姆殿下一切安好。」
利吉姆大方地拥住流露出喜悦之情的各什故。
各什故越过利吉姆的肩头凝视着翠兰,他那带着笑意的双眼使得严肃的表情逐渐消失,厚唇也略为歪斜地浮出笑容。
翠兰觉得自己好像被看扁了,不过也有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无论如何,她用眼神向这位粗犷的须面使者致意。
「初次与您会面,我是翠兰。」
「哎呀,王妃殿下,请先让在下各什故自我介绍啊。」
各什故面带笑容地更正顺序。
「再一次向王妃殿下致敬,在下是蒙赐琼结南边涅鲁领地的各什故。」
流畅的陈述突然中断了。
翠兰吞咽着口水,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
连最基本的回礼方式也不懂,不禁让翠兰有些挫败。
这不只是吐蕃与唐之间的差异,而是在商人家长大的翠兰,行为举止根本就不像贵族。
不过,各什故的嘴角稍稍上扬并立即接着说:
「恭禧王妃殿下与利吉姆殿下成婚。」
「各什故曾是我的剑法老师。有西南之鹰的称号,同时也是所向无敌的勇士。」
利吉姆向翠兰说明,接若转向各什故。
「各什故,听说你这次带家人来访是吗?」
虽然各什故点头,却不知为何露出无奈的神色。
「在下的侄女姬儿也坚持要向两位祝贺;在下明知失礼,还是让她同行。」
「啊,我见过姬儿嘛。」
「记得是五年前于在下的领地涅鲁时见过。」
「是啊。那时姬儿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孩。」
利吉姆用手比划着她当时的身高,露出怀念的笑容。
各什故则带着犹豫的表情,淡淡地微笑着。
「把姬儿带过来」
听到利吉姆下令的各什故摇头轻叹。
「让姬儿跟着前来乃在下的私事。首先,请您过目大王的贺礼。」
遵照各什故的话,松赞-干布所赠的贺礼陆续被送进会堂。
里头的礼物包罗万象,令人叹为观止。
金银制的餐具和首饰。
实战用与礼教仪式用的刀剑。
羔羊毛编织的服饰。
手工精致的皮革外套。
所有物品全都是质地高级、手艺精巧、并且毫不吝惜地镶上各式金银宝玉的礼品。
贺礼还不止搬进城内这些,就连城前的广场上也有。
广场上的礼物则是二十几匹骏马。
「大王吩咐,要赠送最优良的马匹给王妃殿下。」
听从各什故的话,翠兰选了一匹青毛的马。
利吉姆立即命令马夫安上马鞍。
「骑上去看看吧,翠兰。」
利吉姆使力帮助她上马。
翠兰跨上马鞍后,马儿蹬着地面、摇起了尾巴,这表示牠接受背上的主人,并在等待下一个指令。
「感觉如何,舒服吗?」
「嗯,好想让牠跑跑看喔。」
「改天吧。马儿已经筋疲力尽了。」
利吉姆说得没错,这些马匹远从琼结赶来,经过了一段不亚于长安跋涉到此地的距离才到达逻些。
翠兰下马检查马脚的状态,马蹄状况正常,也没有受伤或浮肿。
她拍拍马颈轻唤了一声,马儿立即高兴地发出鼻息。
翠兰在心中对牠低语,改天让我们痛快奔驰一番吧。
「王妃殿下能中意这匹马,真是光荣。」
各什故笑着问翠兰:
「要不要赐名给这匹马呢?在下向大王禀报时,也可以报出牠的名字。」
「也对,就叫牠拉塞尔吧。」
翠兰觉得自己有点卑鄙,竟然提出拉塞尔的名字。
她认为只要能在众人面前得到默认,也许不久后就能见到拉塞尔。
「真是好名字。」
各什故满意地点头。
接下来,他开始说明其它马匹的产地和年龄,这好像也属于仪式的一环,待全部介绍完毕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不久后,欢迎酒宴开始。
在铺满地毯的会堂里,除了各什故,还有与他一同前来的侄女姬儿以及家臣们;而逻些这方以副宰相堤-涩鲁为首的其它重臣们也都一并列席。
餐桌是细长的椭圆形。
用餐前,每人都分配到酒杯,然后共同举杯祝贺使者们平安抵达。
大家干杯后便开始上菜,并依序斟酒。
来客们轮流向利吉姆敬酒致意。
翠兰也在利吉姆的怂恿之下喝了几口。
乳白色的酒不但气味甘甜,而且喝起来毫无刺激感,反而有种像水果般的清爽口感。
「您喜欢吐蕃的酒吗?」
坐在利吉姆斜对面的各什故,神情愉快地问道。
「与唐的美酒相比,也许不够味吧。」
「不,非常好喝。」
听到翠兰的回答,各什故露出泛黄的牙齿笑着。
「王妃殿下,对在下请用一般语气说话就行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翠兰回应后,各什故笑得更深了,他越过利吉姆的膝盖为翠兰斟酒。
「这酒是在下从涅鲁带来要献给王妃殿下的。」
「各什故统治的涅鲁和逻些一样气候很好。」
利吉姆边说边把各什故靠在自己膝上的手推回去。不知是因为喝醉,还是因为是利吉姆昔日恩师之故,各什故对利吉姆的态度可说相当亲腻。
「对了对了!!差点忘了!」
各什故突然拍手大声叫着。
与他同坐的众家臣似乎对他的举动早已司空见惯,一点也不惊讶。
气氛顿时冷却下来,各什故取出了一个小银盒,盒子小巧到可放在手掌上,且表层的装饰相当精巧。
「这个也是在下要送给王妃殿下的礼物。」
虽然翠兰向他道谢,但是心中觉得在酒席中接受馈赠的行为有如烟花女子一般。
她以求助的眼神望向利吉姆,而他的脸色似乎也不是很高兴。
果然。各什故的样子完全不像是面对王妃时应有的态度,但是因为利吉姆轻轻点了头,所以翠兰还是默默地收下了盒子。
打开盖子一看,里头放的是金耳环和戒指。
手工精细的程度完全不输盒子外层。
翠兰再度望向利吉姆,但是他已经离开座位,正接受其它家臣的致意。各什故满脸通红、笑瞇瞇地看着翠兰的手。
赠送的马匹已经骑上去给他看了,
那么,这些首饰该怎么办呢?
思考了一会儿,翠兰将盒子交给站在身后的侍女。
「喜欢这礼物吗?」
各什故以醉醺醺的眼神直盯着翠兰,
还用颜色怪异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
「在下统治的涅鲁地区里有金矿和银矿;因为听说汉土女子的皮肤白皙,所以选了黄金饰品来搭配。」
各什故瞇起充满血丝的眼睛。
「白色可是吐蕃最上等的颜色喔,真是羡慕利吉姆殿下啊。」
「各什故,你太无礼了。」
利吉姆压低声音叱喝。
翠兰用手按住利吉姆的膝盖,轻轻地摇头。
各什故的领地涅鲁在琼结附近,也就是说距离逻些非常遥远。
他经过长途旅行,或许已经精神涣散、体力不支了。
先前谒见时,他还保持着礼仪风度,由此可见现在真的累了。
「王妃殿下,请接受在下的敬酒!」
各什故往翠兰杯里倒酒。
接着自己也握着酒杯,以眼神要求翠兰回敬。
尽管翠兰一直顺着他的请求,可是接连喝了三杯之后,她开始想找方法阻止他了。
各什故似乎是个酒品奇差无比的人,翠兰望了宴席一周,所有与她视线交会的家臣个个都低下了头。
当中只有古辛有所响应,他以眼神示意翠兰望向姬儿,坐在下位的姬儿正安静地吃着吐蕃烤饼。
姬儿发现翠兰正在看她,她也抬起头回以花朵般的笑容。
这是翠兰第一次认真地端详姬儿的容貌。
好美的人
翠兰在不知不觉中脸红了。
被绝世美人这样盯着看比被其它人盯着都更让人紧张。
姬儿的肌肤在兽脂灯火的映照下,好像最上等的铜一般光滑。
微微往下看的乌黑瞳孔犹如点点星辰投影的夜湖般深邃,直挺的鼻梁、紧实的双颊,以为有如花朵般娇艳欲滴的粉红嘴唇,组成了一张完美的睑庞。
盘在头上那细心编织的吐蕃式发型、镶着大颗琥珀的项链以及鲜艳的吐蕃服装,所有的搭配都令原本就很美丽的她更显动人。
仔细一看,姬儿周围的人都对她关爱有加。
一圈无形的波纹以她为中心,在空气中扩展开来。
「您是不是想和姬儿聊聊呢?」
各什故注意到翠兰的眼神,于是询问她。
「若王妃殿下有意的话,就把姬儿唤来吧。不过很抱歉的是她现在喉咙微恙,声音恐怕不怎么好听,还望您见谅。」
「如果她身体不舒服的话,就等她好了再说吧。」
翠兰连忙回答,但是各什故却摇摇头。
「只要能和您说话,姬儿就会很高兴,毕竟她是为了见利吉姆殿下伉俪而来逻些的。」
各什故说完便径自命令侍女去叫姬儿过来。
姬儿以优雅的仪态前来上位,被安排坐在利吉姆和各什故中间,致意的脸上闪耀着欢欣愉快的光辉。
「恭贺殿下,结婚大喜!」
从玫瑰色唇办里所发出的声音确实相当嘶哑。
利吉姆温柔地看着姬儿问道:
「从涅鲁过来的路途很遥远吧。」
「是的。不过只要能见到利吉姆殿下,再远的旅程也会变得轻松。」
「喂,姬儿。」
各什故顶了一下兴高采烈回答着的姬儿手肘。
尽管他自己也醉醺醺地,似乎还是很在意家人的失礼。
姬儿错愕地望着伯父,以眼神询问自己为何会被斥责的原因。
看到她的样子,利吉姆笑了起来。
「别在意,各什故。姬儿只是很高兴能与我重逢罢了。」
「您还记得啊。」
姬儿的双手合在胸前,一脸兴奋地高声说着。
「您娶了一位这么美丽的妻子,我还以为您把我忘了。」
「就算娶了妻子,也不会忘记小时候的玩伴吧?」
「嗯看来您还是不记得嘛。」
姬儿略带悲伤地低下头。
「五年前,利吉姆殿下来到涅鲁时曾经说过想娶我为妻,但是以当时王太子的身分,无法将我正式封为王妃;可是您说过一旦即位,就要封我为妾的。」
「姬儿,闭嘴!!」
各什故脸色大变、斥责姬儿的发言。
激动的声音打断了周边的谈笑声,每个人都转头注视着各什故。
但是,利吉姆大手一挥,分散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仿佛在无言中收到了不许看的指令,又各自回到了原先的话题中。
「姬儿,刚才的话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姬儿将身体往前倾,向上看着利吉姆。
她的容貌仍有些许稚气,然而,此时全心全意凝视着利吉姆的姬儿,眼神中有一股独特的妖媚。
「利吉姆殿下带着我去骑马,甚至没带任何随从,只有我们两人在草原和森林中奔驰。后来到了一个很大的湖,在湖畔您亲吻了我的嘴唇。」
姬儿说得出神,身边的各什故则抱着头烦恼不已。
利吉姆双手交叉在胸前,歪头沉思。
「我是记得一起骑马这件事」
「那么请您回想那时在湖畔许下的诺言。」
「各什故,涅鲁有湖吗?」
各什故被利吉姆这么一问,无力地点点头。
虽然还满脸通红,但是他已完全清醒了。
「是娜哇鲁湖。不过湖并不大,就在城外不远处。」
「水边还有两只鸟唷。」
姬儿完全不理会伯父那带有责备意味的眼神,兴冲冲地描述着过去的回忆。
「利吉姆殿下把我拥在怀里说现在变成女人还太早,所以就先留下承诺的印记。」
哼!翠兰独自一个人把酒喝得精光。
姬儿的话令她口干舌燥。
「姬儿,是什么样的印记呢?」
「是一个像朵红色小花的印记。原本像开花般印在我胸前,后来不知道何时就消失不见了。」
话一出口,各什故随即按住姬儿的肩膀。
「不要太过分了,姬儿。这不是妙龄女子该在人前谈论之事!」
「咦,为什么?」
这般干脆的反击让各什故愣住了,要说明为何这是件羞耻之事,对于一个身经百战的猛将而言也非易事。
相较之下,姬儿则是满面春风地为翠兰斟酒。
「王妃殿下不,我可以称呼您翠兰殿下吗?」
姬儿把酒杯交给翠兰,故作可爱地询问,既然已经握住酒杯,翠兰也只好一饮而尽。
或许是因为喝多了,翠兰感觉自己胸口灼热不已。
「翠兰殿下,您愿意迎我为利吉姆殿下的小妾吗?」
「翠兰,妳可以不用回答。」
利吉姆从旁插进话来。
这句话唤起了翠兰一直潜藏在心中的焦躁。
姬儿牵起翠兰的手,硬要把她拉起来。
「请让我看看从汉土带来的东西嘛。」
姬儿撒娇的声音似乎往后头飘散远去在这瞬间,翠兰往前趴倒在餐桌上。
宴席上响起一阵杯盘碰撞的匡当声。
公然在宴席上露出醉倒的丑态是最令人轻蔑的事之一。
翠兰趴倒在桌上,茫然地望着手边杂乱的桌面。
她随即意识到自己因为醉意而双脚瘫软无力。
「啊,翠兰殿下!!真是对不起!」
姬儿大声喊着,并试图扶起翠兰,但是利吉姆用力推开她,接着便将翠兰从背后拉起并且抱入怀中。
负责膳食的侍女慌张地收拾满桌翻倒的菜肴。
这段时间内,翠兰一直瑟缩在利吉姆的怀里。
第二天早上,翠兰怀着郁闷的心情和朱璎一起用餐时,侍女前来为利吉姆传达他将招待各什故去狩猎一事。
原本翠兰不想跟去,但是在朱璎的规劝下还是决定一起参加。
她骑着松赞-干布赠送的那匹马。
朱璎也与桑布扎共骑一匹马前往狩猎场。
大约有四十个人参与狩猎,虽然利吉姆的身影也在其中,不过他把队伍统整好、出了城后,便一直和翠兰保持距离。
也许,他因为翠兰昨晚的失态在生气吧。
姬儿在出发前就一直紧跟在利吉姆身旁。
身穿皮革上衣、精神奕奕地骑着马的利吉姆,和身着吐蕃服饰的美丽姬儿就像是天生绝配。
「王妃殿下,昨晚的事还请您原谅。」
与翠兰并骑的各什故,终于以沉重的口吻向她道歉。
「姬儿那孩子的行为,以其身分而言是非常不得体的;就连在下昨晚在宴席上的态度也相当失礼,请您见谅!」
「没关系的,各什故大人。」
尽管心情郁闷,翠兰依然带着微笑回答。
「只要利吉姆没有追究就无所谓。况且,昨晚我也让大家看到我的丑态,彼此彼此吧。就先别说这些了,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利吉姆小时候的事呢?」
「当然可以!」
各什故在马鞍上挺直了背,似乎安心多了。
「利吉姆殿下小时候好胜心很强,尽管是大王的公子,但是在练剑或骑马的时候,还是无可避免会受伤,不过他绝不流下一滴眼泪。」
「听起来是个很坚强的孩子呢。」
「是的。他总是充分展现出高人一等的战斗能力,甚至得到了战神的称号;前次攻打松州时,他的动作之敏捷,着实令人目瞪口呆。」
各什故兴高采烈地谈起松州的话题,在翠兰的耳里听来却是分外痛苦;尽管如此,她仍小心不要流露出不耐的神色。
各什故望向天空,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开始缅怀往昔。
「虽然对方是闻名天下的大唐帝国军队,我方却始终占尽优势。那场战争打得激烈,促使某位急于立功的武将深入唐的阵营,利吉姆殿下为了援助那名武将,自己也身负重伤。」
「是背上的那道伤吗?」
各什故的目光飘向远方,用力地点了个头。
「看着曾经年幼的殿下发挥出远远超过老师的能力、指挥着全军,真是令在下感慨万千。而且利吉姆殿下得到了全体兵士的深厚信赖,并对他唯命是从。」
接着,各什故隐藏住笑意,垂下头低语道:
「不过,攻击松州时严禁好淫掳掠一事让诸将领非常不满;然而到最后,利吉姆殿下还是让大家信服了。」
各什故的陈述在某种程度来说,是相当赤裸、坦白的。
完全没有顾忌到翠兰是汉人,也是女人的立场。
也许在潜意识中,他已认定翠兰是吐蕃人了。
在遭受军队攻击的地区里,最大的受害者便是无法自卫的老弱妇孺,即便那可能是他用来与唐顺利交涉的手段,利吉姆仍这样下命令,让翠兰感到十分安心。
在战场上最为困难的不是如何下达战斗指示,而是如何统御军心;利吉姆在这方面的能力让翠兰相当赞赏。
「王妃殿下实在很幸运哪!」
各什故高兴地边说边策马前进。
「利吉姆殿下是我国最优秀的人士,诸王甚至其家臣部千方百计想将自己的女儿献给利吉姆殿下呢。」
「各什故大人也有此意吗?」
「是的,只可惜在下没有女儿。」
「不是有姬儿殿下吗?」
「不,那个」
各什故吓了一跳,欲言又止。
「怎么了?姬儿殿下那么可爱,利吉姆好像也很喜欢她。」
「她、她还是个小孩子啊」
各什故突然口齿不清;心不在焉地搓着腿。
看来他已经不想再和翠兰谈下去了吧。这时堤-涩鲁正好由后方靠近,好像等着要与各什故讲话。
翠兰致意后,便策马离开。
各什故脸上显出安心的表情,向翠兰回了礼。
翠兰一行人在森林环绕的小草原上搭起帐篷。
副宰相堤-涩鲁一脸正经地进进出出,将参加者分成了三组。
「翠兰殿下要参加吗?」
堤-涩鲁最后在翠兰面前停下来问她。
姬儿和朱璎都待在帐篷内,看来并不打算参与。
「翠兰,妳和我一起来。」
利吉姆轻轻招手,命她前来。
于是,三组分成三个方向进入森林中。为了不影响在帐篷内等待的人或是别组的人马,利吉姆带队进入森林深处。
吐蕃的森林里长满了常绿树,时而也能看到点缀着鲜艳颜色的落叶木掺杂其中。
鸟儿发出尖锐啼声,飞过林问流泄出的金黄色光芒。
好美的景色
翠兰出神地欣赏着眼前的风景。
吐蕃的风景怎么看都漂亮,就连从河源到逻些途中,那荒野的苍凉景色也让翠兰十分着迷。
再往前进了一会儿,前方密林中出现了一只鹿。
在灌木丛中发出声响的鹿似乎立即意识到自身的危险。
于是牠咻地一声高高跃起、迅速转身逃开。
「在那里!!」
「快追!」
利吉姆等人大喊,并策马追赶目标。
虽然翠兰也加快速度跟上去,但是途中发现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位置。
主人利吉姆和主客各什故骑在中央的最佳位置;其它人虽然围着他们而行,不过主要目的是护卫,而不是打猎。
翠兰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在何处。
周围的家臣看出了翠兰的疑惑,于是熟练地将她的马引导到利吉姆后方。
无论在茂密的灌木丛里,还是呈不规则状生长的树林中,他们都以精湛的技术、从容地驱马前进,踏在草地上的马蹄发出悦耳的声音,不时还传来擦过草木的声响,而骑士叱喝马的声音里,犹如利刃般尖锐高亮。
突然之间,翠兰发觉自己座骑的蹄出现异状。
马在跛行?
虽然只是稍微不对劲。
却无法让她不在意。
翠兰小心避免与他人碰撞、慢慢地停下马来。
两名家臣利吉姆的『共生』齐夫尔和坦凯鲁和翠兰一同止住马,然后下马走向翠兰。
「请问怎么了吗?」
「马的右后脚好像不太对劲。」
翠兰回答后,齐夫尔便蹲下庞大的身体开始检查马的后肢。
不一会儿,齐夫尔略显惊讶地开口:
「马蹄上插着一支小针。」
「情况很糟糕吗?」
「不会,只是因为被针刺着,所以马匹不太愿意前进吧。」
「不要再骑会比较好吧?」
「只要拔掉针就不要紧了。」
当翠兰和齐夫尔在讨论的时候,利吉姆独自折返回来,他快速地从马鞍上跳下来、把缰绳交给坦凯鲁,然后在翠兰身边弯腰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马蹄被针」
从树林间透出的阳光,让拾起头来的翠兰突然感到一阵刺眼。
不对!
那闪动的光芒是金属器物!
翠兰毫无思考的空间,当下即纵身跳起。
她的双手用力推着利吉姆的胸口,两人斜倒在一旁。
两人相迭倒在地上那一刻,一支短箭正好射进利吉姆刚刚站的位置上。
剎那间,所有的声响全消失了。
然而下一刻,利吉姆的叫声划破了寂静。
「这边!」
利吉姆抱住压在他身上的翠兰,翻滚着进入树林。
齐夫尔他们也藏身于树干后方,紧盯着短箭射来的方向。
树上的小鸟依然悠闲地鸣唱着。
风儿也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翠兰等人屏息静观,可是再也没有任何状况发生。
「殿下有没有受伤?」
齐夫尔一边留意周遭,一边快步跑向树丛中询问利吉姆。
利吉姆把翠兰的身体推开,低声回答没事。
先前翠兰被紧抱着而几乎无法呼吸,一放开后即在丛林中慌乱地喘着气。
下一秒,头上传来了利吉姆的怒吼声。
「妳在做什么傻事!」
翠兰只移动视线向上瞧了一眼,马上又被利吉姆训斥。
「竟然冲到短箭前面,难不成妳疯了吗」
「可是,利吉姆差点被射中」
而且还是心脏
一思及此,翠兰背脊上窜过一阵寒意。
然而利吉姆非但不感激,反而还责怪她。
「不用管我如何!!我是要妳不可以如此莽撞行事!」
「你少啰嗦!」
翠兰才刚吼完就觉得不妙。
但是这小小的后悔立刻溶化在怒气之中。
「我才没做错!就算你再怎么骂我,以后只要发生危险,我还是会救利吉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