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
翠兰抱住膝盖坐在床角,将脸埋在其中。
在昏黄的室内,燃烧中的兽脂灯发出了滋滋的声响。
虽然翠兰的身体奇迹似地康复,但是因为桑布扎吩咐要谨慎行事,所以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床上渡过。
为了才刚恢复不久的翠兰,燕莎一直守在邻室待命。
走廊上也派了士兵站岗。
然而,翠兰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可以信任;不对,仔细想想,就是因为不信任,自己才无法安眠。
翠兰无法承受这种苦闷的寂静,于是悄悄地溜下床。
她掀起垂在窗口挡风用的皮帘向外看,眼前尽是一片漆黑,但是,有无数的星星在晴朗的夜空中闪烁着。
翠兰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想被星空环绕的渴望,于是走进邻室。
燕莎正坐在地毯上打瞌睡。
翠兰回房换了衣服,再拿出毛毯轻轻替燕莎盖上。她踏上走廊时虽然被卫兵叫住,但是她告知卫兵马上回来后,便向中庭走去。
清爽的夜风拂着她的脸颊,凉快的微风令人觉得舒畅不已。
翠兰站了一会儿先让眼睛习惯黑暗,然后再慢慢走向庭院中央。
回头一望,只见城堡那比黑夜更深沉的影子伫立在暗夜之中。
而在那庞大的影子下,又出现了另外两个黑影晃动着靠过来。
当翠兰摆好架势正准备对付时,眼前那渐渐成形的身影,竟然是利吉姆和古辛。
「不要吓人嘛,利吉姆。」
翠兰一抱怨完,利吉姆也同样强势地回嘴。
「这可是我要说的话,妳从房间跑出来溜达,我还在想妳要去哪里呢。」
「我只是想吹吹风而已。」
「那也应该带着护卫啊。」
「我偶尔也想一个人独处。」
翠兰极力想表明自己的想法,随即又失去威势而垂下头来。
为什么自己要用这种态度说话呢?
正当翠兰觉得后悔之际,古辛笑着说:
「翠兰殿下,您的身体状况已经恢复得不错了呢。」
「嗯已经恢复精神了。」
「太好了,听说是喝了我送的蜂蜜而倒下的,令我很担心。」
「我并没有怀疑古辛喔。」
虽然翠兰如此响应,但是古辛仍落寞地皱起眉头。
「我并非担心遭受怀疑,而是因为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利用,结果害得翠兰殿下受到这种折磨我担心的是翠兰殿下您本人。」
听了古辛的话,让翠兰有点愧疚。
「不好意思,古辛。」
「不,是我不该说些自以为是的话。因为从明天起,我就要为了准备圣寿大典而戴上面具、不能和任何人谈话,所以才强求利吉姆殿下让我向翠兰殿下致歉。」
「这样啊,还有十天就是圣寿大典了。」
「是的,当天我会和利吉姆殿下两人登上『西边山峰』,并祈求王国的安宁。那么,在大典顺利结束之前,请恕我失礼了。」
古辛行礼后便离去,黑暗的中庭里只剩下翠兰和利吉姆两个人。
闷不吭声的沉默让全身上下部烦躁不已。
翠兰对这情况感到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应该要和利吉姆说话还是应该要离开。
她有很多话想问利吉姆,也很想道歉;但是,因为担心他还在生气,所以只好畏缩在一旁。
利吉姆是头一个让她连交谈都会觉得害怕的对象。
翠兰无言地低着头,耳边传来利吉姆清晰的呼吸声。
「翠兰,妳在生气吗?」
翠兰对这葸料之外的问题感到惊讶,冷不防地拾起头。
利吉姆也踌躇不定地想要捕捉她的眼神。
「我曾经答应过会守护妳,却让妳遭遇到如此不幸。」
「所谓不幸,是指被下毒的事吗?」
「不然是什么?」
「没有生气的不是利吉姆吗?」
翠兰战战兢兢地问,利吉姆不解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我要生气呢?」
「你看到我胸口的红斑之后,脸色变得很可怕。」
「那是因为我在气自己没有在翠兰房前安排护卫。」
「真的吗就只有这样?」
「是啊,就只有这样如果说不在乎那红斑是骗人的,但是并不是翠兰自己把衣襟敞开的,不是吗?」
「那当然啊!!」
翠兰气呼呼地说着,而利吉姆原先困惑的脸也露出了笑容。
「那就好。在翠兰身上发生的这些事,全都不是翠兰的错。」
「可是,你曾叫我不要接近拉塞尔,是我没有遵守才害他差点遭遇危险。」
「遇到危险的人是翠兰呢!」
「可是我在狩猎场大声怒吼、酒醉倒下、因为想骑马又干扰了议会的准备」
「妳真的很会想东想西的耶。」
利吉姆带着惊讶的表情苦笑着拨弄她的浏海。
「关于骑马那件事,我还惹桑布扎生气了呢。」
「利吉姆被骂了吗?」
「是啊,他说至少应该让翠兰自由骑马,朱璎也为了妳变得很啰嗦;翠兰既不喜欢珠宝,来到这里后又变得不常笑,所以我一直很想带妳逛逛逻些的,妳第一天来到逻些城时不是还很高兴的吗?」
「那是因为」
翠兰咬着唇低下了头。
她也明白脸上要挂着笑容比较好。
对翠兰而言也是一样,只要利吉姆朝着她笑,她就很高兴了。
只不过,自己又露出了那张毫无自信的脸。裁缝学不会、又没有听从利吉姆的话,她讨厌自己只会提心吊胆地渡日、讨厌自己一点用处也没有。
就如同利吉姆誓言要守护翠兰一样,翠兰也想守护利吉姆
在思考的同时,一个念头闪过翠兰的脑海,她慌张抓起利吉姆的手,想要回到走廊里。
「怎么了,翠兰?」
「利吉姆不是也被盯上了吗?赶快回房比较好,现在这个时间还在外头,要是又遭到偷袭就不好了。」
翠兰着急地回答,但是利吉姆突然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嘛!?」
「我在想,如果这句话是我说的,妳同样也不会听吧。」
利吉姆的话令翠兰一阵害羞。
他捏了一下翠兰羞红的脸颊并笑着说:
「不用担心,对方大概也不会在这里偷袭,如果真的要在这里袭击的话,反而让我们轻松得知对方的身分和目的。」
利吉姆想坐着好好谈话,于是在附近的岩石坐了下来。
「可是,利吉姆」
「妳也不想回去不是吗?妳瞧,我把剑先拔出来准备不就得了。」
利吉姆从腰间抽出剑,再以右手握住剑柄,让剑尖轻触地面;然后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膝,以眼神示意翠兰坐到他的膝上。
翠兰无从反对,于是不好意思地在利吉姆膝上坐了下来;利吉姆挺直腰抱住翠兰的肩,并用力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
翠兰下意识地屏住气息,肩膀传来了利吉姆的心跳鼓动;他的心跳速度比平时还要快一些。
翠兰心想,两人依偎在一起时,利吉姆也会紧张吗?
利吉姆平时总是从容不迫地执行身为王的任务,然而和翠兰相处时,也一样会变得无所适从吗?
她试着回想婚礼后到现在利吉姆的反应。
只不过留在记忆中的,只有那稳重的眼神和少少的几句话而已,而那几句话,全都是表达对翠兰的关心。
翠兰没有抬头看利吉姆的脸,而是放松身体靠在他胸前。
贴近他的身体之后,翠兰感到一股温暖的安心感。
从自卑与不安之中产生的那有如纠结不清的丝线一般的混乱,已逐渐消散而去。
利吉姆似乎意会到翠兰心境上小小的变化,温柔地轻拍着她的肩膀。
这安抚般的动作使翠兰忍不住开口:
「利吉姆为什么认为放箭的人不会在这里偷袭呢?」
「什么嘛,我还以为妳会轻声细语地说喜欢我呢。」
利吉姆露出顽皮少年般的笑容,然后又正色继续说道:
「对方为了隐藏自己的真面目,所以才会在狩猎场用箭偷袭;然而在这样昏暗的场所中无法放箭,只能直接从正面攻过来,万一偷袭不成留下尸体,很容易就会暴露暗杀者的来历,对方当然不会冒此危险。」
「所以才使用毒药啊是为了杀害拉塞尔吗?」
真是奇怪,翠兰发现自己的话有矛盾之处。
古辛把蜂蜜交给翠兰时曾经提到是为了拉塞尔才委托他人带来的。
究竟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呢?难道,是利用只有少数人知道的这点来杀害拉塞尔吗?
再者,仔细考虑翠兰的恢复状况,这种毒药也可能不至于危及生命。
桑布扎曾说如果无法判别毒药种类的话,便无从使用解毒剂。
或许有人那个在蜂蜜中混入毒药的人,偷偷地将解毒剂灌入了翠兰口里吧。
翠兰依稀有着曾在半梦半醒间喝下了什么的记忆。
原本她就难以确定是否真有此事,而且要让昏迷的人喝下解毒剂的方法也不多,目前还是先不要告诉利吉姆这个推测好了。
「那毒药应该不是针对拉塞尔下的毒吧?」
利吉姆以冷静的声音说出了和翠兰的想法相同的事情。
「虽然,若以目标是拉塞尔的方向考虑,那下毒的人可能是各什故或古辛,但是古辛将蜂蜜交给翠兰时曾与妳同席,而且杀害拉塞尔除了会令我悲哀之外,一点意义也没有。」
「可是,拉塞尔是王太子啊,他是未来的王位继承人。」
听到翠兰的反驳,利吉姆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么说是有点过分,不过小孩再生就有了,如果连我也一起死了,我想在琼结的大王也顶多苦笑而已,因为这并不足以造成王国的动摇。只要大王还活着、坐拥他的王位,国家即可安然无恙。」
「利吉姆现在不是国王吗?」
「我只不过是汉土所谓的都督(地方的总司令官)罢了。」
利吉姆要翠兰仔细听清楚他接下来的话。
「大王想要稳固由父亲传给长子的王位继承制,因为这样便可清楚地知道谁拥有权力。当宰相或大臣拥有过多权力时,便可剥夺其权,而下臣也能明白自身该效劳的对象,以便致力于国力的充实。」
「可是,松赞-干布大王提倡王位要由长子继承,其原因不就还是在于王位所代表的权力?那假设利吉姆和拉塞尔都不在的话,王位将由谁来继承呢?」
「没有确切的递补人选,大王只有我一个儿子。」
「没有?这么一个大国,大王居然只有一个儿子」
「万不得已时,大王会想办法的。应该会领养下臣的儿子,或是指名能干的下臣为继承人吧。父传子的王位继承制度只是为了维持国家存在的一种手段,而非目的,大王绝对不会作出那种因为执着于手段而违背了目的、本末倒置的行为。」
「会不会是有人对议会不满而做出的勾当呢?」
翠兰改变观点继续分析。利吉姆笑着对她说:
「翠兰,妳还真乐在其中哪。」
「我是很认真地在担心耶!!」
翠兰因为被取笑,不禁粗声了起来;利吉姆左右轻摇她的身体,想安抚她。
「别动怒,虽然也有这个可能性,但是现在杀掉我并非上策。我不是曾经提过,吐蕃东西两侧不同的局势吗?而我就好比是东西之间的谈判官,如果东侧的人要发动袭击的话,对象应该是琼结的大王。」
「对松赞-干布大王下手吗?」
「是啊,稍有智慧的人一定知道,只要杀掉大王,整个王国就会面临崩溃,因为是大王的存在,才支撑了整个吐蕃。所以现在无论是吐谷浑还是靠近大唐帝国的东吐蕃人士,绝不会希望让王国崩溃而失去琼结的保护;至于西侧的人也不会特意暗杀我的,这么做只会让东西两边的关系变得更复杂。」
听完利吉姆的说明,翠兰微微点头。
越想越不明白想要谋害利吉姆他们的人,到底是谁?
「利吉姆,你有没有派人保护拉塞尔?」
翠兰突然挺直腰杆问道,利吉姆微微皱起眉头。
「那是当然的,因为刚才说的也只不过是我方的见解。」
「但是拉塞尔经常一个人独处。」
「他好像很喜欢躲开侍女。」
利吉姆边叹息边搓着自己的后颈。
「我可以理解,对小孩子来说,躲开侍女或守卫是很有趣的游戏。」
「利吉姆小时候也是这样子吗?」
「是啊,我以前也喜欢加了蜂蜜的牦奶。」
「果然,利吉姆和拉塞尔很像呢。」
利吉姆有点惊讶地看着露出笑容的翠兰。
「不过只是那种小事」
「举止和相貌也很像喔。」
「当然,他是我儿子嘛。」
「嗯能不能让我和拉塞尔相处呢?并不是为了想保护他或是当他的母亲,只是单纯因为我很喜欢他。」
利吉姆无言地叹了口气,然后要翠兰起身。
翠兰站起来后,利吉姆牵着她的手往回走;翠兰垂头丧气地想,果然还是不行吧。此时利吉姆突然开口了,语气倒是一点也不冷淡。
「随便妳吧。圣寿大典时将有许多客人到访,多一点人照顾拉塞尔应该也比较好。不过,睡在翠兰身旁的人,我可是排优先顺位喔。」
翠兰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啊?但是她立刻理解了利吉姆的话中之意。
「去狩猎那天的夜里,是利吉姆来我房间的吗?」
「关于这件事,我想向妳道歉。」
连在昏暗的走廊上也看得出来,利吉姆的耳根发红得厉害。
翠兰忍住笑意,小声地说:「这次原谅你。」
利吉姆上午处理完急事、用过午膳后,便到马厩察查看马匹的状况。
接下来,诸王将会为了圣寿大典而聚集到逻些,因此必须先将一部分的马移往镇上的马厩,以便空出地方给来访的诸王使用。
直接向马夫们下令的并不是利吉姆,他不过只是先来看看马厩的情形。
议会的筹备大致上都已结束,其余都是圣寿大典之后才要做的事。
利吉姆步出马厩来到中庭,看见拉塞尔坐在岩石旁的阴影下。
周边没有卫兵或侍女的身影,只见那个瘦小的孩子抱着一只白色小狗。
拉塞尔对着怀中的小狗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用力抱紧了牠。
小狗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并从拉塞尔怀中逃开。
「啊!!等等!」
利吉姆捉住了跑到自己面前的小狗。
追着小狗跑来的拉塞尔一见到利吉姆,吓得停住了脚步,他的肩膀颤抖不已,整个人僵在原地。
很显然地,拉塞尔非常惧怕利吉姆。
利吉姆也早已习惯他这种反应。
拉塞尔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惧怕起利吉姆,而利吉姆也一直烦恼着该如何与他相处。
但是,利吉姆自己也了解最根本的原因。
拉塞尔会惧怕利吉姆是因为利吉姆也害怕拉塞尔。
那对仿佛秋季天空一般的眼睛,让利吉姆不由得想起了拉塞尔的母亲蒂卡儿。
梦莫珍-蒂卡儿
拉塞尔的母亲曾是邻近琼结的各波王族后代,因而拥有最高尚的贵族女性才有的称号。
各波是被利吉姆的祖父征服。
就地理条件而言,各波是持续扩张的王国中十分重要的据点之一。
然而,在各波的人们之中,有些人在松赞-干布尚未让诸王归顺的时期,就已知道他的名号;但是也有一些人,因为被征服的屈辱感而对王室抱持着敌意与反抗之心。
松赞-干布为了封住这些人的口,而提倡传统王室的血脉融合。
当利吉姆得知自己被命令与蒂卡儿结婚时,也非常惊震。
因为她的恋人,是利吉姆当成兄长般仰慕的喀鲁-通杰-由尔逊。
蒂卡儿打从婚宴开始直到因病去世的两年间,都一直无视于利吉姆的存在。
她的眼睛,如同两颗冷硬的黑色石头。
如果是现在的利吉姆,他可以丝毫不在意封锁自己心门的妻子;但是当时他承受着传宗接代的压力,所以完全无法反抗这段婚姻。
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知道当时到底是如何行夫妻之实的。
因为他对蒂卡儿完全没有一丝丝的欲求或愤怒。
只是,在得知她仅仅因为一次的接触就怀孕时,利吉姆心里微微地感到疑惑;在他脑中浮现出为了安抚蒂卡儿而时常进出她房间的喀鲁。
尽管如此,利吉姆还是吞回疑念,并宣布拉塞尔为继承者。
这也是因为拉塞尔实在非常讨人喜爱。
然而,蒂卡儿却讨厌利吉姆接近当时还是婴孩的拉塞尔。
利吉姆考虑到蒂卡儿的精神状态,因此与她保持距离;后来蒂卡儿去世了,利吉姆也奉命准备攻打松州。
那时的他几乎没有时间和幼小的拉塞尔接触。
不对,应该是利吉姆刻意避开了拉塞尔;利吉姆觉得和拉塞尔相处是个沉重的负担,而敏感的拉塞尔同时也感受到他的心情,时至今日,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重建父子关系。
由于他不愿让翠兰也陷入这种胶着状态,所以才不让她接近拉塞尔。
可是,她竟然轻而易举地就与拉塞尔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利吉姆脑中浮现出,翠兰和拉塞尔相处时的样子。
记得她在第一次见到拉塞尔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于是利吉姆单手抱着小狗屈膝蹲下,然后将小狗轻轻交还给拉塞尔。
「谢谢你,父亲大人。」
他应该是为了小狗才压抑住想逃跑的情绪吧。
拉塞尔战战兢兢地答谢。
利吉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
「我要去找翠兰,要不要一起去?」
「好。」
不知是否出自于直心,总之拉塞尔点了一下头。
利吉姆站起来,把手伸向年幼的儿子。
拉塞尔左手拥着小狗,右手则轻轻地放到利吉姆的手上。
他们踏上走廊往翠兰的房间走去,两人的手都因为紧张而冒出不少汗水。
「那只是拉塞尔的小狗吗?」
利吉姆打破沉默问道。
拉塞尔听到后,小声地回答:「是的。」
你抱得太紧了,所以牠才想逃开;这句话,利吉姆忍住没说出来。
就算不说出来,说不定小孩子自己也知道;即便现在不懂,相信拉塞尔也会因为先前的经验而注意到。
从翠兰身体康复的第二天起,古辛便展开穿着特殊祭司服装、戴上露出獠牙狰狞面具的日子。
虽然偶尔会和他在城内的走廊上擦肩而过,但是他也对翠兰视而不见。
此时翠兰会将身体靠在墙边、低下头,不与古辛的视线相对。
之前她曾被告知,这是对待主持圣寿大典的古辛应有之礼仪。
自从下毒事件之后,没有再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
除了一件很小的事。
燕莎以相当正经的态度向翠兰致歉:
『我想这些话迟早会传入翠兰殿下耳里。』
燕莎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接着开始解释:
『我在迎接翠兰殿下到来时,曾叮咛拉塞尔殿下不要接近您,主要是考虑到千里迢迢而来的翠兰殿下想必身心疲惫,所以不想让年幼的拉塞尔殿下引起您的不快。』
『因为那时您还不清楚我的个性吧。』
听到翠兰回应后,燕莎低下了头。
『拉塞尔殿下是一个性格倔强、身体虚弱的小孩,因为大家都向他强调将有一位新母亲来临,所以他也非常期待翠兰殿下的到来,但是若遭到您的拒绝,他恐怕会非常伤心。』
『您是担心如果我生了小孩,也许就会嫌拉塞尔碍事吗?』
『是我杞人忧天了。』
『这可不一定喔。』
翠兰故意好笑着。
『有人这么关心拉塞尔,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谢谢翠兰殿下的体谅。』
看着燕莎低下头,翠兰在心中思考着。
燕莎的做法虽然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是毕竟出自想保护拉塞尔的心情;另一方面,她一定也有教导拉塞尔要表现出对继母的敬意,否则一开始,他就不会对翠兰表现出那样的崇敬爱意。
虽然和利吉姆约定过不当他的母亲,但是抱着拉塞尔的时候,她的心里充满了幸福感;而能有这种感觉,全都要归功于燕莎。
不久后,各地的小王开始在城内聚集。
翠兰身着王妃的装束,坐在利吉姆身旁迎接他们。
款待宾客的宴席从早到晚不断持续着;翠兰则负责接待随同小王而来的家臣与妇女们。
燕莎和堤-涩鲁一起协助翠兰决定佐膳内容以及如何款待宾客。
有时翠兰会诚实地提出不解之处,并向贵妇宾客们请教。
交谈的过程相当愉快,内容从夸耀自己领地的好处到缺点、吐蕃的传说、传统的老规炬等等,也不乏对先生和小孩的牢骚。
她们的话语充满惊奇,同时也很有意思。
越接近圣寿大典,城内的气氛就越加热烈。
尽管如此,翠兰还是尽量抽出时间陪伴拉塞尔。
「这个啊,叫做尤尤利鲁喔。」
在翠兰房内玩耍的拉塞尔指着朱璎的腰带愉快地宣布。
自从翠兰帮松赞-干布所赠的马命名之后,拉塞尔也开始热衷于命名这件事。
从城内饲养的牦牛和羊,一直到衣服、发饰或器皿,他都一一取了名字。
现在连朱璎都被盯上了。
令人惊讶的是,拉塞尔很懂得依特征或性质来命名,而且取了之后绝对不会忘记。
像是翠兰弄错了前几天才开始养的小狗名字,还被拉塞尔纠正。
「不对喔,母亲大人。不是乌尔,是乌摩啦。」
「白色的不是乌尔吗?」
「完全不对,白色的是耶布立姆。」
拉塞尔在纠正翠兰之际,语气也逐渐变得放肆起来;原本坐在床边地毯上缝衣服的燕莎也不禁拾起头来。
只要拉塞尔对翠兰的言行稍有逾炬,她一定会温柔地规劝他;虽然拉塞尔偶尔会有小小的反抗,但是依然会遵从她的劝诫。
「这样吧,母亲大人,再重新教您一次吧。」
拉塞尔指着在地上跑来跑去的小狗,一只只地念出牠们的名字。
「谢谢,拉塞尔真聪明。」
翠兰抱起拉塞尔亲吻他的脸颊,拉塞尔大声地笑起来,然后从翠兰身边飞奔到燕莎的裙子后头。
但是,一听到利吉姆在外面说要进来的声音,一直笑声不断的拉塞尔突然脸色遽变;他先是躲在燕莎背后与墙壁之间的缝隙中,发现藏不住之后,又慌张地躲到翠兰怀里。
没过多久,利吉姆出现了。
看见翠兰怀中的拉塞尔,利吉姆的表情略显僵硬。
「怎么没向父亲大人问安呢?」
翠兰问拉塞尔,然后来回看着两人。
那天,当利吉姆与拉塞尔手牵着手来到翠兰房间时,两人都紧张得板着脸孔、满身大汗。
「午安,父亲大人。」
拉塞尔发出蚊子般细小的声音打招呼。
利吉姆「嗯」了一声。从容的语气中也可以感到一丝颤抖。
父子两人虽然面对面,眼神却没有任何交会。
「接下来要陪诸王到喀鲁丘河的河滨去踏青。」
「嗯,我也该一起去吧。」
「那么,我来帮忙准备。」
燕莎站起来,想从翠兰手中接过拉塞尔。
但是拉塞尔搂着翠兰的脖子不放,并用撒娇的声音恳求:
「母亲大人,我也想去。」
「这样的话,要向父亲大人拜托喔。」
翠兰拍拍他的肩膀,拉塞尔吞了一下口水,想要发出声音。
经过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
「父亲大人,我也想去。」
「可是拉塞尔又不会骑马。」
可以明显地听出利吉姆努力不让语调听起来很冷淡。
只不过对拉塞尔而言,问题似乎是出在内容而不是语调,他垂头丧气地靠在翠兰胸前,开始吸吮起自己的大姆指。
翠兰对利吉姆的回答微微感到吃惊。
四岁的小孩当然不可能会单独骑马,但是只要让他和别人同骑一匹马、靠着对方就可以了,至于最适当的人选,当然就是利吉姆。
「利吉姆,让拉塞尔和你一起骑不就好了?」
「啊?父亲大人的马?」
拉塞尔对翠兰提出的意见露出了为难的脸色。
「我比较喜欢母亲大人的马,带我一起骑嘛。」
利吉姆听到拉塞尔的话,嘴巴不自觉地一张一合的。
他大概正在思考是否该稍微责骂一下拉塞尔,或者诸如此类的事吧。
然而,利吉姆没有任何响应便转身离开,最后还是由燕莎追出去得到许可后,拉塞尔才得以同游。
从西北方流向东南方的喀鲁丘河位于逻些西边,与东边的河流一起从上游带来肥沃的土壤;两条河在逻些的南边汇流,形成了一片美丽的大自然。拥有河谷间的土地,再加上稳定的气候,逻些的丰饶,全仰赖东西这两条河流。
利吉姆挑选的地点是喀鲁丘河的上游区域,离逻些的中心很远;不过,吐蕃人似乎和长安的人民一样喜爱游山玩水,不但熟知游玩踏青的景点,就连出游的准备也很快就完成。
身为宾客的诸王们也都感到相当满意。
利吉姆到房间邀请翠兰一起参加后没多久,便在中午前带着一行人出城。
抵达河滨后,众人立刻搭起休息用的帐篷,厨师们也开始准备午膳。
男士们拿着饮料在阴凉处愉快地交谈,而妇女们则在浅滩戏水或到原野上采花。
所选择的河滨景点比翠兰想象中还要宽广。
从布满小石子的河边到覆着白砂的沙滩,还有一大片由肥沃黑土孕育出来的青翠草原与高低起伏的丘陵地。
耸立的岩山围绕着丘陵地的三面。
翠兰暂时先待在帐篷里与利吉姆一起渡过。
在这里,他们再次接受诸王的致意,并互相交谈着;有些小王重复着同样的话题,不过其中当然也有善于言谈的人,让翠兰开心地笑个不停。
这段时间,翠兰也一直注意着一同前来的拉塞尔;他在偌大的场地里跑来跑去、闪躲着看顾他的侍女。
看来没有同年龄的玩伴,拉塞尔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
至于姬儿的情形正好与拉塞尔相反,身边有许多人围绕着她。
姬儿巧笑倩兮地应付着周围的仰慕者。
「那位小姐是谁?」
来自波剖的王妃询问翠兰。
「是涅鲁的各什故大人的侄女。」
「还这么年轻就对他人的追求挺习惯的嘛。」
年约三十岁左右的王妃悄声批评着姬儿。
在游山玩水之际,有男性追求女性原本就无伤大雅;大部分的人都面带笑容看着姬儿他们,也有人故意戏弄想追求她的人。
在玩闹当中,略为耽搁的午膳也已准备齐全。
大家聚集在帐篷内望着种类繁多的菜肴;在河滨炊煮的餐点相当随兴自由,随风飘来的香味也令人食欲大增。
翠兰心想,该让拉塞尔吃点东西了。
她为了挑嘴的拉塞尔,特地请厨师准备几样他会吃的食物。
然而,此刻却遍寻不着拉塞尔的踪影。
翠兰三番两次张望寻找,才在帐篷外稍远处的原野上发现了单独漫步的拉塞尔。
只见他不时弯下身子,好像在采花。
「明明再三叮咛过不准他单独行动的」
翠兰跑了出去,准备带他回来。
虽然距离有点远,但是也不需要骑马。深秋的绿色原野散发出阵阵清香,那温柔的阳光也令人心旷神恰。
「拉塞尔回来了!!」
翠兰边跑边呼唤着。
听到翠兰的声音拉塞尔拾起头,剎那间,翠兰感觉背后有道犀利的目光直射而来。
她回头一看,四下无人不,岩壁上停了一只老鹰,正盯着拉塞尔。
那只羽毛上有不少损伤的老鹰展开了巨大的翅膀,身体看起来非常庞大;强壮的爪子紧抓着几近垂直的岩壁,眼神异常地锐利。
翠兰察觉不对劲,于是加紧脚步奔向拉塞尔。
「母亲大人!」
拉塞尔大声叫着翠兰,精神奕奕地跑了过来。
同时,老鹰也蹬足飞离岩壁。
乘着风飞舞的老鹰突然在空中定了下来,接着滑行俯冲而下。
牠亮出了锐利的鹰爪,爪子的前端正对准了毫无防备的拉塞尔。
「拉塞尔!」
翠兰比老鹰稍晚一步,她拾足一蹬。
来不及了正当这么想时。
就在鹰爪将撕裂拉塞尔的喉咙前,翠兰实时抱住了拉塞尔。
嘶地一声,鹰爪撕裂了翠兰的袖子,而她也因为那股力量,整个人往前趴倒。
她怀中的拉塞尔则是仰躺在地。
「母亲大人」
「别抬头,拉塞尔!」
翠兰着急地命令他。
老鹰偶尔也会袭击人类。
但是,现在发生的事绝非寻常,老鹰如果不是极度饥饿,就是对人类怀有恨意。
正当翠兰还在猜想时,头部又受到了猛烈的攻击。
老鹰如果袭击失败,会返回展开第二波攻击,绝不会轻易放弃猎物。
幸好,鹰爪只掠过翠兰的头发。
然而,老鹰接着发出了疯狂的叫声,并且一直用爪子攻击翠兰的身体;那种痛楚就像是尖锐的细棒不停地刺在身上一样。
若继续这样被攻击下去
「姬儿!住手!!」
走投无路的翠兰听见远处利吉姆的怒吼。
她从手臂间的缝隙窥探声音传来的方向。
剎那间,她惊愕得颤抖不已。
姬儿架起了弓箭,对准翠兰及拉塞尔。
来自西方的美丽女子,那红色的嘴唇露出笑意,然后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箭。
同时,有人惊慌地叫喊。
碰!听到一阵刺耳的声响之后,攻击翠兰的鹰爪消失了,不,是老鹰被弓箭射穿,掉落在地上。
被射落的老鹰一动也不动。
从河滨吹过来的风让老鹰已经损伤的羽毛凌乱飞散。
不久后,利吉姆骑马飞奔而来,把翠兰从地上拉了起来。
而被翠兰压在身下的拉塞尔早已晕了过去。
翠兰轻摇他的身体,没过一会儿拉塞尔便回过神来睁开眼睛。
他一时似乎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一脸茫然地坐在地上。
但是当他转头一看到身旁的老鹰尸骸时,立刻搂住翠兰的脖子并大哭起来。
「已经不要紧了,别怕。」
翠兰抱紧拉塞尔,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虽然利吉姆也伸出了手,但是拉塞尔一见到他,反而哭得更凶。
「这样吧,我先带他回城;你派两、三名可以信赖的护卫给我。」
翠兰抱着拉塞尔站起来,利吉姆也随之起身。
看他脸上的表情,显然不同意翠兰的提议。
「我也一起回去吧。」
「不行,才刚来不久就要众人回城,这样未免太招待不周了。」
「王太子的事可是事关重大哪。」
翠兰心想,也许吧。
只不过,几天前的狩猎也是在没有说明理由的情况下便打道回府了。
如果连续发生这种情形,恐怕会引起不信任感。
利吉姆以前曾经说过,吐蕃人重视面子的程度不输给汉人;实际与小王们欢谈后,翠兰也深深体会到这点。
尽管拉塞尔的确是王太子,但是在诸王的想法里又是如何呢?
前几天夜里,利吉姆自己也提过王太子的存在轻如鸿毛。
对王之子心存敬意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诸王是否视拉塞尔的地位在自己之上就很难说了。
况且,拉塞尔并没有受伤。
只不过是受到惊吓而大哭。
如果因此而中断郊游,说不定会给诸王留下轻率的印象。
「利吉姆留下来继续招待他们。」
翠兰有些踌躇着这种命令式的发言,但是此时的她恐怕比利吉姆还来的冷静,而望着拉塞尔的利吉姆,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无论如何,我和拉塞尔一起回去。」
「翠兰,妳也受伤了。」
利吉姆脸色严肃,用指尖抚摸翠兰的鬓角。
虽然已经不痛了,但是还感觉得到肌肤上沾附着凝固的血块。
「流了很多血吗?」
「没有。」
「那就好,只不过被鹰爪擦过而己。」
在谈话当中,几名臣子匆匆赶到。
翠兰在他们的围绕下走向休息用的帐篷。
帐篷周围挤满了人,正在屏息注意事情的发展。
其中有面露关心的人,也有一副像在看热闹的人。
姬儿的身影也在其中。
她那娇柔似花的脸庞上,浮现出奇异的笑容。
翠兰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又似惊讶、又像嘲笑、却又存着敬意的复杂笑容。
「请原谅我的无礼。」
姬儿优雅地低下头。
翠兰反射性地从容点头,以充满英气的声音响应她:
「姬儿殿下,您射得真是太神准了。」
这是发自真心的赞美。
姬儿听到此话却露出心虚的表情。
「真是抱歉,因为王太子已经累了,恕我先行失礼。」
翠兰对众人行注视礼,然后和拉塞尔一起骑上备好的马。
原本担心拉塞尔是否会再次大哭,好在他乖巧地靠在翠兰胸前吸吮着大姆指。
翠兰返回城内,让拉塞尔在自己房间里休息。
她陪着拉塞尔一起躺在床上,然后轻轻拍着他的背;拉塞尔吸着指头,很快便睡着了,翠兰望着他,不知不觉也陷入梦乡。
「翠兰,我要进来啰。」
翠兰被利吉姆的声音惊醒,慌忙起身。
小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夜幕低垂。
利吉姆没有等到翠兰回应,便径自走进房内。
翠兰将食指竖在嘴唇前,要求利吉姆保持安静。
利吉姆凝视熟睡中的拉塞尔,然后望向翠兰。
「伤势如何?」
「只是擦伤而已,燕莎已经帮我擦药了。」
「小王们很赞赏翠兰坚毅的态度。」
又在胡扯,翠兰原本正要脱口而出,却又慌张地把这句话吞回去。
反正只是客套话吧。翠兰返回城里后,看到镜中自己的脸时,被那惨不忍睹的模样吓了一跳。
她不仅披头散发、脸上也沾满了泥土和血迹。
没想到拉塞尔居然没被吓到,还敢抱着这副德性的她。
「拉塞尔没哭就睡着了呢。」
「是啊,看来他已经镇静下来了。」
「老鹰的尸骸带回城里了吗?」
翠兰一问,利吉姆便挑起眉毛。
「翠兰果然也觉得不太自然吗?」
「嗯,虽然不是不可能,但是因为吐蕃有『魔术师』。」
利吉姆听到翠兰的话,换他把食指放在嘴前示意翠兰安静。
所谓的魔术师,是指能操控肉眼看不见的『精灵』之人;在吐蕃有各种不同的『精灵』,有的似乎会对人造成危害,有的则对人类稍有帮助。
翠兰在来到吐蕃之前,也曾经被少年魔术师所操纵的精灵推落到河里。
但是,精灵不会危害持有护身符的人;所以现在翠兰她们的衣服里面都缝有护身符。
尚未来到吐蕃之前,她曾非常紧张是否踏入了精灵栖息之地,但是现在她只把这些当成神话;只不过,依然严禁提到精灵或魔术师的传言。
而且,根据来逻些途中所闻,任意操纵野兽这件事比提起精灵的传言更为禁忌。
吐蕃人坚信,此世的生命结束后,会骑上神所差遣而来的马,并由圣羊引导、飞越七座山岭,然后进入『永生不死的国度』。
根据传说,若非为了食用或是割取毛皮,而做出违反兽类自身意识的不当行为,将会引起马与羊的愤怒,届时牠们将不会引领亡者前往『永生不死的国度』,而且在翻山越岭途中,亡者将会不断遭受大量野兽的啃噬。
所有的魔术师都惧怕这个传说。
「但是,老鹰是可以加以训练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拉塞尔可能会再次遭到袭击。」
利吉姆森冷僵硬的声音令室内的空气为之冻结。
翠兰抿着嘴唇,凝视拉塞尔的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