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雾尚未完全散去,利吉姆就前去马厩探看乌摩与耶布立姆。
虽然已经有请卫兵守着它们,不过他还是放心不下。
利吉姆穿过白色雾气进入马厩后,耶布立姆立刻站了起来,乌摩则是维持坐姿、尾巴左右摇晃。
利吉姆随手乱摸了它们的头一把,接着前往偷袭者放箭的丛林。途中,他发现地上有一处不自然的凹陷,利吉姆心想应该是弓箭刺中地面所留下的痕迹,不过凹洞很浅,由此可见射箭者的功力不足。
『我想放箭的可能是女性、小孩或老人。』
他想起昨晚翠兰在房门前曾这么说。
她表示射箭者的个子不高,虽然翠兰接下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仍旧什么也没讲就进房了,恐怕是认为自己想说的事与狗、拉塞尔都无关吧。
利吉姆没想到翠兰失去记忆之后,态度居然如此端庄有礼,这并非指她原本很蛮横,只是现在的距离感令利吉姆十分痛苦;昨晚她怒吼回话时,虽然只有一瞬间,利吉姆的内心却感到相当庆幸。
倘若他们不是在赤岭相遇,而是在河源才见面,然后就这样举行婚礼的话,两人之间恐怕就会像现在这样保持着生硬的距离吧;如果真是这样,翠兰必定会在与利吉姆亲近之前,先与拉塞尔熟稔起来吧。
一想起拉塞尔,利吉姆的内心便有如揪心般的痛楚。
今天已经是拉塞尔失踪的第三天了。
他究竟在哪里?有没有被粗暴的对待?三餐是否正常?当这些疑问一浮上心头,不安的情绪便不断地涌现。
利吉姆连忙摇摇头,企图赶走阴郁的心情。
接着,他走进了丛林里,枝叶上的晨露溽湿了他的衣服。
他来到一个似乎是偷袭者所站的位置,那里有很多杂乱的脚印,不过周围还有很多疑似卫兵的足迹,因此无法判断偷袭者究竟逃往何处。
利吉姆双手插腰望向四周。
结果,他发现稍远之处有一只狐狸倒在地上。
走近一瞧,四肢摊开的狐狸已经断气了,变色的舌头自微张的嘴巴垂下,嘴巴周围也沾着泡沫。
利吉姆弯下身,用指尖沾了一下狐里嘴边的泡沫。
泡沫还没干,由此可见狐狸可能是昨晚死亡的。
利吉姆想起马夫的话,然后回到偷袭者之前站的位置,听说翠兰昨晚将装有狗食的铁碗扔了过来,可是附近并没有食物散落在地上,所以极有可能是昨晚被野兽吃掉了,如果这就是造成狐狸死亡的原因,那就代表食物中有毒。
但是乌摩与耶布立姆并未吃下有毒的食物。
所以对方才会急忙戴上面具、以自己不擅长的射箭暗中偷袭。
「可是,为什么要袭击狗呢?」
利吉姆歪着头思考。
早晨的雾气开始消退,两只狗正眯起眼睛享受日光浴。
利吉姆想了一阵子之后宣告放弃,然后返回城内。
进城之后,他立刻前往备有早膳的房间。
房内不见噶尔与桑布扎,只有琉珈一人坐着。
她的脸色苍白,看起来似乎快要昏倒的模样,肩膀也无力地下垂,就算坐着身体也依旧前后摇晃。利吉姆心想如果她身体不适,还是回房休息比较好,可是现在工布王已经倒下,能接待利吉姆等人的工布王室成员只剩下琉珈一人,所以她也不得不露脸。
「工布王的身体状况如何了?」
利吉姆语气沉稳地问,但是琉珈却露出仿佛刚睡醒的朦胧表情。
「啊是的,他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
琉珈以无法聚焦的眼睛看着利吉姆,最后还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听说拉塞尔殿下的爱犬昨晚遭受袭击」
「是啊,虽然杀了狗也没有意义。」
利吉姆模棱两可地回答之后,将烤饼送进口中。
他原以为戴面具的人是要袭击翠兰。
但是翠兰却斩钉截铁地表示对方是要袭击狗,也就是说她并未感受到对方的杀气是针对自己而来;像翠兰这样的使剑高手,绝不可能误判对方的目标。
只不过
敌人戴着鸟怪的面具。
这点令利吉姆相当在意。
在满月前一日夜晚的祭典上,用剑指向翠兰的妖怪正好也戴着白鸟面具。
「琉珈殿下,在祭典时使用的面具都收在哪里呢?」
利吉姆的问题令琉珈一阵错愕,但是她似乎没心情反问利吉姆为何要提出这种唐突的疑问,她面有难色地回答道:
「面具收在以铜和银制成的箱子里,然后放置于平常用不到的房间。」
「箱子有上锁吗?」
「有,如果妖怪在祭典之夜以外的日子附在面具上就糟了。」
「钥匙由谁管理呢?」
「是侍从长但是钥匙就挂在侍从房的墙壁上,所以谁都可以拿出去。」
「在祭典当晚戴白鸟面具的人是谁?」
「从以前开始就禁止公开戴面具者的身分,非常抱歉。」
琉珈以细小的声音道歉。
利吉姆也低声表示没有关系。
之后,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
琉珈再次闭紧双唇,利吉姆也开始嚼起烤饼。
祭典那晚,利吉姆完全没想到翠兰会被指名对战,至于那名『妖怪』,除了最后一击之外,其余的攻击都很制式,而且那天翠兰威风凛凛的英姿迷倒了在场所有人,不只擦宿,连工布的武将也对她赞誉有加。
这让利吉姆感到相当满足。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判断或许是错的。
只不过,凡事只要一扯上翠兰,利吉姆就会突然失去自信。出外狩猎的那天晚上,因为天候恶劣而不得不留在库珊那里过夜一事,也令他懊悔不已。
那天晚上
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利吉姆完全不知道,甚至无法凭空想像。
结束用膳、正要离开房间的利吉姆被朱璎叫住了。
此时这名深受翠兰信赖的侍女正被桑布扎抱着,而脸上则挂着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
「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吗?我想和您谈谈翠兰小姐的事,虽然现在最优先的应该是寻找拉塞尔殿下,但无论如何希望您能拨时间听听。」
「我知道了,你们两个来我的房间吧。」
于是三人一同来到利吉姆的房间。
回房之后,利吉姆既不坐在床上也没取出腰间的剑,也不暗示朱璎先开口,只是站在门口附近等她开口。
「翠兰小姐昨晚造访了噶尔大人的房间。」
「她一个人去噶尔的房间?」
「是的,她原本想等利吉姆殿下回城,但是您一直没有回来,所以她才去找噶尔大人商量事情。」
朱璎的语气变强硬了。
「而且,据说噶尔大人表明他知道翠兰小姐是皇上的养女。」
「你说什么!?」
利吉姆皱起眉头。
他完全没想到朱璎要说的会是这件事。
「我在想,翠兰小姐会不会是陷入了噶尔大人的圈套,翠兰小姐是假公主这件事,或许真有可能是那位琅邪公主殿下告诉噶尔大人的,可是就噶尔大人的性格而言,应该会对琅邪公主殿下的话起疑才对。」
「的确,无论发生什么事,大唐帝国的家臣也不可能会承认假公主的事,想必是噶尔用计从翠兰本人口中套出真相的。」
利吉姆终于明白为何翠兰的样子会如此奇怪了。
当时在擦宿马厩里发生的送茶事件,或许也是噶尔用来动摇翠兰的手段之一,翠兰一直守口如瓶,却因为失去记忆导致思绪混乱,才会将真相泄漏出去。
「可是,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找我谈呢?」
听到利吉姆的质疑,朱璎责难似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们起初还无法判定噶尔大人是否真的知道翠兰小姐的身世,但若去问噶尔大人,就等于承认了翠兰小姐是『冒牌公主』,所以翠兰小姐认为等到与松赞˙干布王见面之后,就可以明白噶尔大人那值得玩味的发言,是基于什么样动机了。」
「这实在无法作为没找我商量的理由哪!」
就在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桑布扎开口了。
「翠兰殿下恐怕是打算遵从松赞˙干布王的决定吧,就算自己会面临生命危险,她也打算一个人面对。」
「她为什么总是这么自作主张啊!」
利吉姆又惊又气地看着朱璎与桑布扎说:
「首先,吐蕃不可能急遽改变对大唐帝国的外交方针,或许噶尔有很多计划,但无论我方私底下怎么想,都会将翠兰当成王妃对待」
「关于这点,您以前曾传达给翠兰殿下了解吗?」
「传传达!?」
利吉姆皱起眉望着桑布扎,他不明白桑布扎究竟想说什么,桑布扎如丝线般细小的双眼所散发出的感觉与噶尔不同,但是同样无法读取到任何情绪。
「没有,我并没有告诉她」
桑布扎听见后叹了一口气。
「与唐帝国和亲这件事,原本就是松赞˙干布王的主张;和亲目的是希望输入唐的文物,这点直到现在仍是进行中的计划,假如知道翠兰殿下是假公主的话,她对松赞干布王而言就是个没有价值的新娘。」
「这个我知道,可是父王这一年半以来并没有任何表示,所以」
「就算利吉姆殿下接受这个事实,可是在这种场合,您的意见并没有任何意义。」
桑布扎的发言相当辛辣、直接。
「我们是在吐蕃土生土长的吐蕃人,我们了解这个王国的结构以及吐蕃人的性情,知道什么事物该被尊重以及松赞干布王是怎样的人。关于自己挂念以及害怕之事都可以藉由想像来填补答案,然而翠兰殿下却是一年半前才来到吐蕃的汉人。」
朱璎露出带有轻视意味的笑容瞪着利吉姆。
「哼!结果利吉姆殿下还是不明白嘛!您不懂身为假公主这个事实对翠兰殿下而言是多么沉重的负担、还有她是多么地烦恼。」
「那是因为」
「翠兰小姐在嫁到吐蕃之前,一直都是以留在长安的家人安全为第一考量,可是在喜欢上利吉姆殿下之后,于吐蕃生活期间,却必须去在意她原本没有必要担心的事情,也就是自己身为『冒牌公主』这件事会为吐蕃带来的坏处。」
朱璎瞪着利吉姆。
「假如您真的想要守护翠兰小姐的话,请用言语以外的方法证明翠兰小姐的身世并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受害、甚至引起争执。无论利吉姆殿下您的看法如何,噶尔大人确实已经在暗中对翠兰小姐施压了。」
「他是为了与唐的交涉吗?」
为了评估与唐交涉的这个目标能达成多少,噶尔才会想要知道翠兰的真实身世,如果没办法达成最初的目的,他想必会改用别的手段。
利吉姆的确过于乐观了。
「我该怎么做才好?」
利吉姆问桑布扎。
桑布扎像在安抚孩子似地摸着朱璎的背,然后改以另一种语气回答。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处死噶尔大人吧。」
「喂!桑布扎!!」
「我知道这不但是翠兰殿下最不乐见的解决办法之一,而且也会对吐蕃的政治造成极大的损失。总而言之,我们应该比噶尔大人早一步向松赞干布王报告翠兰殿下的真实身分。」
桑布扎搔搔头,继续说下去。
「事实上,松赞﹒干布王之所以会召唤翠兰殿下到雅隆与我也有关系,当我将各什故大人的首级送往雅隆之际,向大王讲述了一些有关翠兰殿下的事,比如她是位剑艺优秀、威风凛凛的女性,而且非常适合担任拉塞尔殿下的养母等等,因此才让大王对她产生了兴趣吧。」
「什么啊!原来是因为桑布扎大人的缘故e"q」
朱璎将愤怒的矛头从利吉姆转向了桑布扎。
桑布扎只好苦笑着向她道歉。
「我并没有提到任何她的不是,当然,我也想趁这次访问雅隆的机会道出事实,翠兰殿下的资质非常适任吐蕃王妃,而且擦宿的人民也都很信赖她。或许这样的想法太过天真,但我认为松赞˙干布王必定会将翠兰殿下与大唐帝国视为不同的个体,然后再予以评价。」
「我也这么认为。」
「大唐帝国的处理态度或许很随便,但相反的,可以将其视为翠兰殿下位于长安的家人平安无事。以大唐皇帝的立场来看,一定觉得送走公主之后,事情就告一段落了吧。」
「噶尔会怎么做呢?」
「现在也只有静观其变」
桑布扎的表情和缓了下来。
「总之,若翠兰殿下的记忆恢复之后,就必须将现在我们所谈的内容全告诉她。」
「可是,记忆不见得会恢复。」
「倘若如此,只要采取您觉得正确的态度去面对她就行了。」
做出结论之后,桑布扎再度转变语气。
「翠兰殿下就暂时先交由朱璎小姐照顾,我们必须得找出拉塞尔殿下,如果今天仍旧没有任何成果,恐怕就要集结邻近各国的兵力去调查工布众臣的领地才行了。」
「我想也是,桑布扎,你今天先开始进行准备工作吧。」
「利吉姆殿下呢?」
「我想带着乌摩和耶布立姆再出去找一次,虽然我想像不出详细情形,但若昨晚的事件与拉塞尔有关,那么狗应该就能帮得上忙吧。」
利吉姆说完后,温柔地拍拍朱璎的肩膀。
「抱歉,朱璎,今后也请你继续关照翠兰。」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朱璎带着微笑,双瞳因冒出的眼泪而湿润。
利吉姆对朱璎和桑布扎点点头,接着离开了房间。
出城之后,利吉姆骑马前往溪谷。
此时天空晴朗无比,仿佛前天根本没下过雨。
被雪覆盖的远方山峰清晰可见,在空中盘旋的老鹰,那宽阔的翅膀在地面形成了黑影。树林问不时有小鸟飞出来,而灌木丛中则有狐狸屏住气息趴在地上,等待马群通过。
悠闲宁静的春季景色,让乌摩与耶布立姆的脚步也和缓了下来。
两只狗儿低下头,抬着脚步往前行。
毕竟因为下过雨的关系,所以气味早就被冲走了。
正当利吉姆想着是否该带狗回城时
耶布立姆停下脚步、抬起头来。
然后它将尖尖的耳朵往前倾。
乌摩紧接着也抬起头,同样将耳朵朝向前方。
「怎么了?」
它们并未回应利吉姆的问题,而是忽然跑了起来,它们穿过灌木丛的下方,并以敏捷的动作绕过岩石,接着冲上了崎岖的斜坡。
它们抛下利吉姆等人狂奔了一阵子之后,在目的地开始吠叫,仿佛是在呼喊着:「快来这里啊!」
两只狗儿停在某处开始认真地挖掘草地。
一股不祥的预感闪过利吉姆脑中,没过多久,土壤中出现了人的手指。
「乌摩!!耶布立姆!!让开!」
利吉姆一跳下马命令它们,两只狗立刻乖乖退到一旁。
光是这样一个动作,利吉姆就放心了。
因为那就代表这不是拉塞尔的尸体。
这时士兵们也赶过来,将狗扒开一半的洞穴继续往下挖掘,没过多久,湿软的泥土中出现了一具年轻女孩的尸体。
那名绑着奇妙发型的少女,身上没有穿戴任何衣物。
沾满泥土的裸体,看起来就像巨木的树根一样。
「这个女孩究竟是谁?」
利吉姆喃喃自语着,这时工布的士兵出声回答他:
「赞普,这女孩是服侍琉珈殿下的侍女,名叫亚香。」
「亚香?这女孩就是亚香吗!?」
她就是拉塞尔失踪那晚,同时也自城里消失的侍女。
利吉姆弯下身检视着亚香的遗体。
沾满泥土的乳房下方有一道红黑色的伤口。
这个对准心脏的剑伤夺走了她的性命。
对方因为顾虑到肋骨会挡住剑,所以还将剑稍微倾斜、从横向刺入,由此可见凶手很懂得使剑。
可是,为何尸体会是全裸的呢?
伤口上的血块早已凝固发黑,身上也没有沾染任何血渍,恐怕是凶手为了不想让人发现死者的身分,才会在杀了她之后将她的衣服脱光的;只要再过几天,埋在土里的尸体就会因为腐烂或遭野兽啃食而无法辨识。
「将遗体送回城内。」
利吉姆一声令下,两名士兵立即将尸体抬了起来。
就在这时,有一小块物体从尸体微张的口中掉出。
那是一枚黄金戒指。
戒指的造型是仿自在擦宿盛开的小花,利吉姆认出那是翠兰平时所戴的戒指,翠兰在吐蕃迎接第一个新年时,拉塞尔送给她的礼物。
利吉姆来到翠兰的房间想要确认戒指的事,结果房里出现了让他意想不到的画面,地上摆满了衣服和各种饰品,而身穿蓝绢衣裳的翠兰则站在其中。
「你在做什么?」
利吉姆突然的造访让翠兰吓了一跳,她羞红着脸小声回答:
「我在想,看看自己的东西或许可以恢复记忆。」
「所以你才把朱璎留在桑布扎那边吗?」
「对,原本以为没有人在旁边解释会比较好但现在看来还是不行。」
利吉姆点点头。
「大概吧,毕竟你不是特别喜欢拥有什么物品的人,自从和你结婚以来,你也不曾要求过任何东西。」
听到利吉姆这么说,翠兰微笑着低下头。
「可是找不到凤凰发簪,让我有点难过。」
「凤凰发簪?是你婚礼那天插在头上的发簪吗?」
利吉姆皱起眉环视房内。
「的确不在这当中,问问朱璎吧。」
翠兰点头回答:「是。」利吉姆再次望向她。
「在新年的庆祝活动上,你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今年的新年,他们在了望台上一起看日出。
在寒气逼人的清晨,了望台被薄雾包围着。翠兰在蓝色衣裳外面团了一件白色毛皮,但是手指似乎还是相当冰冷,因而不断对着指尖呼着白色气息。
利吉姆看到她这样就抱住了她,让她躲进自己所穿的毛皮下。
那时,翠兰靠在他的怀里笑着说好暖和。
然而现在眼前的翠兰却一脸不明白地歪着头。
利吉姆只得叹口气,赶走近乎妄想的回忆。
「让我看看你的手。」
翠兰手掌朝上伸出双手。
利吉姆抓住她的手,忽然将她的手翻转过来。
或许是因为手在无预警的情况下被翻过来而感到疼痛,翠兰皱起眉、反射性地缩回手,但是利吉姆的手并未因此松开。
结果翠兰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利吉姆想抓住翠兰往后倒的身体,却被脚边的衣服绊到。
「危险!」
已经无法分辨是谁的喊叫声了。
两个人的身体重叠、倒在地上。
翠兰背朝下倒在地上,而紧接着跌下来的利吉姆则连忙用双手撑住地板。
翠兰乌黑的长发在地上散开,凛然的双眼向上望着利吉姆,由光滑肌肤所形成的脸颊曲线,将利吉姆的视线导向她玫瑰色的唇瓣。
利吉姆感受到一股难以压抑的冲动,不禁将嘴唇贴近翠兰。
但是躺在地上的翠兰伸手挡住了他。
「这样好吗?利吉姆殿下也知道我是皇上的养女对不对?」
「我知道,可是这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利吉姆以含糊不清的声音回答,并将翠兰拉了起来。
「我喜欢上的人不是『公主』也不是『冒牌公主』,而是名为李翠兰的女子。」
「利吉姆殿下」
「别叫我『殿下』!」
语气粗暴的利吉姆伸手抚摸翠兰乱掉的头发。
翠兰显得不知所措,于是她试图改变话题。
「为什么您要看我的手呢?」
「抓走拉塞尔的侍女死了,而她嘴里含着你的戒指。」
翠兰的表情顿时紧张了起来,连忙望向自己的手指。
看到她的反应,利吉姆急着安抚她。
「我不认为你对那名侍女做了些什么,只是」
「或许我真的做了什么。」
翠兰的声音比利吉姆想得还要坚定。
「能否让我去看看那位侍女的遗体?」
「可是,就算让你看了」
「或许我会想起什么也说不定。」
「我知道了,虽然不太愿意让你瞧见」
利吉姆小声地嘀咕,然后站起来、朝坐在地毯上的翠兰伸出手。这回,翠兰毫不迟疑地将手交给他。
翠兰在利吉姆的带领下来到一楼的房间,当她看到少女横躺的尸体时,忽然感到胸口紧缩成一团。
这位少女看起来和朱璎同年。
沾满泥土一毫无血气的脸庞看来稚气未脱。
然而很残酷地,失去生气的脸庞和无生命的物质没两样,凝结在遗体周围的静默空气,让人无法想像她曾经笑过也曾开口说话。
「有想起什么吗?」
利吉姆询问站在遗体旁屏住气息的翠兰。
翠兰摇摇头,而这个动作令她感到头晕。
利吉姆松开她的手,然后抱住她的肩膀,尽管翠兰在一瞬间有所抵抗,但是依旧让身子靠着他的胸膛。
她凝视了侍女的遗体好一阵子。
侍女那宛若垂耳犬的发型相当罕见。翠兰发现她是裸身之后,心想即使这个女孩再也无法醒来,然而夺走他人性命、还污辱对方的凶手实在太残酷了。
「戒指在哪里?」
忽然想起戒指的翠兰向利吉姆问道。
于是,他从衣带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块。
戒指早已变形,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原貌。
恐怕是因为少女遭刺的那一瞬间咬到了口中的戒指之故。
「这名侍女是什么人?」
翠兰弯下身,边用手指拨开亚香脸上的头发边问。
「我还没听说详情」
「是个很耐人寻味的女孩喔。」
利吉姆才刚讲完,门口就传来了其他男人的声音。
翠兰与利吉姆回头,看到桑布扎抱着朱璎站在那里。
「看来亚香似乎有夸大其辞的毛病,今天早上我问了帮佣的女孩,她说亚香曾表示自己现在做的只是临时的短期工作,不久后她就要嫁给某大户人家了。」
桑布扎歪着头接着说下去:
「可是,那种家族不可能娶亚香过门,吐蕃也像唐一样讲究门当户对,如果两者身分悬殊却想结婚的话,也只有舍弃原有的生活私奔一途了」
「也就是说亚香的话中有所矛盾啰!究竟」
朱璎话说到一半转过头去。
翠兰等人也望向她所看的地方。
众人一回头,只见琉珈冲进房内,面色苍白的她一看到翠兰等人也在场,似乎吓了一跳而停下脚步。
接着,她慢慢地将目光移向亚香的遗体,仿佛为了抑制住悲鸣般以双手用力按住嘴巴。
「亚香怎么会」
扭曲的声音自琉珈压住嘴巴的指缝间流泄出来。
她并没有走近遗体,琉珈那毫无血色的脸就宛若躺在那里的遗体一般失去了生气,紧接着她的双膝着地。
翠兰惊觉她昏倒了,但是利吉姆的动作比她快一步,抢在琉珈倒地前抱住了她的身体。
「琉珈殿下?」
利吉姆呼唤怀中的琉珈,并轻轻摇动她无力的身体。
但是琉珈的头瘫软下垂,毫无反应。
「她昏倒了。」
利吉姆简短地告诉大家,然后抱起失去意识的琉珈。
「翠兰和我一起来,桑布扎你去联络侍女。」
「要通知工布王吗?」
桑布扎的问题让利吉姆皱起眉头。
「她只是昏倒而已,用不着去打扰卧病在床的工布王。」
「是。」桑布扎点头回答。
翠兰则加快脚步跟在离开房间的利吉姆身后。
琉珈身处黑暗之中。
有妖怪在她的四周跳着舞尸
包括长了牙的鸟、五只眼的鹿、六只耳朵的雪豹和两个鼻子的狗。
那些多出来的部分代表了邪念,就和现在被憎恶附身、动弹不得的琉珈一样。妖怪们一边肆无忌惮地笑着,一边在她的周围疯狂乱舞。
有时它们甚至还抛投起某样东西。
被它们玩弄在手中的东西毫无抵抗能力那是将身体缩成一团睡着的拉塞尔。
『还来!!还给我!』
琉珈紧抓住妖怪。
但是妖怪突然变成了亚香。
『亚香!!』
亚香凝视着琉珈,被泥巴弄脏的那张脸毫无生气。
她发青的嘴唇动也不动,只是用空洞的眼神望着琉珈,琉珈忍不住别过头去,但是在下一秒钟,一切就都消失了,独留她站在黑暗之中。
『瑟拉德。』
琉珈倒在一片黑暗之中,渴望见到瑟拉德。
然而,她却无法顺利想起自己朝思暮想的人长什么样子,明明她比任何人都熟悉他的模样,但是那份甜蜜却苦涩的记忆,细节却是如此模糊不清。
『瑟拉德救我瑟拉德。』
琉珈朝着黑暗伸出手指尖碰到了某人。
那感觉柔和而温暖,琉珈的指尖发现对方的食指根部有旧伤。
她心想,这是瑟拉德的手。
瑟拉德过去曾笑着说,那是在他开始熟悉剑术之后,不小心所造成的伤。
琉珈捧起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
『求你哪里也别去。』
琉珈话一出口,眼泪便溢了出来。
这时黑暗消失、光线射进眼帘。
她的眼球感到一股刺痛。
但是导致她眼睛疼痛的光线,立刻被出现在眼前的人影遮住了。琉珈的视线回复聚焦,看清楚望着自己的人。
「翠兰殿下」
「您醒了吗?」
翠兰的语气听似松了一口气,琉珈发现自己正握着她的手。
「您一直都在这里吗?」
「因为琉珈殿下的样子看起来很痛苦。」
翠兰以平静的声音回答,琉珈抬起她的手掌。
她的手上有道和瑟拉德在同一位置、同样形状的伤痕。
琉珈用指尖轻触她的伤痕时,翠兰露出了微笑。
「这是我小时候弄伤的,那时手指差点就动不了了。」
「您为什么要练剑呢?」
「因为我想变得坚强,但是无法凭剑术取胜的事情太多了。」
琉珈本来想请她举几个例来听听,却将话吞了回去。
翠兰背负了母国的威信只身嫁到异地必定会感到不安,这件事在琉珈夺走她的记忆隔天,就已经得到证实了。
然而,琉珈却拼命不去看她不安的模样,她想把翠兰视为一个在毫无烦恼的情况下嫁到吐蕃,顺势接受了利吉姆爱意的轻浮女人;她是个不了解琉珈的痛苦、随口说她适合淡红色的不识相女人。
但是她这么做也是枉然。
因为她明白事情完全不是这样。
琉珈原本就不曾怀疑松州之战的理由,武勇乃吐蕃男子的荣耀,而她深信笑着送对方上战场是女性的义务,只是因为结果与她的期望不同,所以她冀望有『什么人』能为瑟拉德之死负责。
「翠兰殿下」
琉珈考虑是否要说出那天晚上的事,并请求翠兰原谅。
如今亚香已被杀害,如果再继续保持沉默或许真的会让拉塞尔陷入危机之中。
可是
就在这时,琉珈脑海中忽然浮现某种假设。
拉塞尔之所以会失踪,会不会是为了陷害工布王呢?
虽然她无法想像目的为何,然而假使吐蕃的中枢人物想夺取工布王的地位,那么这次的事件正是绝佳机会。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是否应该三缄其口才能保护父亲呢?
「琉珈殿下?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看到琉珈的眼神上下游移,翠兰问她。
琉珈默默地摇着头,然后松开了翠兰的手。
在利吉姆等人带走琉珈之后,桑布扎请人去叫工布的侍女长前来。
略微发福的侍女长,双手放在微凸的肚子前方紧张地搓着,她站在桑布扎面前,并且不安地偷瞄用布包住的遗体。
「您要问亚香的事情吗?」
「对,我想了解她成为琉珈殿下贴身侍女的经过。」
桑布扎的发言并未让侍女长吓到。
而且她还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亚香成为琉珈的侍女一事,无论怎么想都令人生疑。
据桑布扎与朱璎从众人口中所听到有关亚香的描述看来,她似乎并不适合担任一国公主的侍女,再加上她在城里的资历很浅,至少还要多花几年由基层工作开始做起、并学习相关礼仪;但是她却对周遭的人说,再过不久她就要辞去侍女的工作了。
侍女长深吸了一口气,以不悦的口气开始说:
「亚香成为琉珈殿下的贴身侍女是侍从次长决定的。」
「侍从次长的决定?」
「对,他说亚香是他的远亲,他衷求我说亚香是个没规矩的女孩,所以希望能透过这个工作找到机会嫁出去,我根本无法拒绝,详情您可以去问侍从次长。」
侍女长板着脸退下后,桑布扎这回叫来了侍从次长。
脸色发青的侍从次长现身,他大张的眼睛向上看着桑布扎,而且一进来便口沫横飞地为自己叫屈。
「就和我先前所说的一样,亚香是远方村庄的村长之女!!」
「可是侍女长表示亚香是你的远亲。」
「那是骗人的!!那个女人说谎!!我打从十二岁起就一直担任侍从、为这座城尽心尽力!!我绝不可能做出诱拐拉塞尔殿下这种事!更别说杀人这种骇人听闻的事」
侍从次长白顾自地说着,然后跪在地上、膝盖抖个不停。
看来无论桑布扎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了,侍从次长的态度明显有异,却也无法单方面责备他。
桑布扎只好先让他回去了。
「奇怪,青绿色的衣裳也不见了。」
原本在寻找凤凰发簪的朱璎说道。
从琉珈那里回到自己房间、看着朱璎找东西的翠兰歪头问道:
「会不会是放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可能,凤凰发簪与那件青绿色的衣裳是放在这个衣箱里没错,因为那是参见松赞﹒干布工时要穿的特别礼服。」
朱璎一箱接着一箱查遍了翠兰的衣服和饰品,结果发现还有好几样物品不见了。
「那也是亚香偷的吗?」
「我的衣服对那位侍女而言太大了吧。」
「偷窃的目的也不只是为了要自己穿。」
「可是如果要拿去卖,再多拿一点不是更好吗?衣服又大又重,饰品的体积就小多了。」
「说得也是」
朱璎叹了一口气,翠兰脑海中则浮现出亚香的模样。
沾满泥土的身体和胸前遭刺的伤口
翠兰也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她想起昨天晚上在中庭里,当自己的耳朵贴近利吉姆的胸前时,心情突然变得焦躁不安。在看到亚香的遗体之前,利吉姆也抱了她,那时她原本还想再听一次他的心跳声,那是在过去累积的时光之中,自己的耳朵所记得的声音也算是一种感觉吧。
翠兰的视线落在自己右手的伤痕上。
那时与自己谈话的琉珈触摸着她手上的伤,或许她死去的未婚夫也在同样位置受过伤。
假如
忘记了自己曾经受伤,身上的伤痕也不会消失。
即使失去记忆,实际度过的时间与体验也不会因此不见。
也就是说
「翠兰小姐,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想到有些事情并不只会记在脑中像伤痕啦、感觉等等应该会留下什么吧,因为并非连那段时光都一并消失了啊」
朱璎听着翠兰毫无章法的说明,低头思索起来。
结果朱璎比翠兰早一步得到结论,她拍了一下手、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说:
「我懂了!!您想说的是,就算失去记忆,那天晚上发生在您身上的事也不会因此消失,对不对?」
「嗯,就是这样。」
「正是如此,那么让我为翠兰小姐占卜吧,就算无法占卜出拉塞尔殿下的行踪,却或许可以藉此得知翠兰小姐那时遭遇的、听到以及看到的事。」
朱璎欣喜地喊了起来。
听着她的声音,翠兰也跟着开心了起来。
「现在立刻占卜吗?」
「不,让我们等到天黑,在适合的时机占卜,才容易得到正确的结果。」
「那我去告诉桑布扎大人吧。」
翠兰兴高采烈地说完后,留下朱璎离开了房间。
利吉姆送琉珈回房之后,再次出外寻找拉塞尔。
他在发现亚香遗体的地点放开狗儿,但是这回两只狗却只是在洞穴周围打转,然后一副快投降的表情抬头望向利吉姆。
看来亚香在下雨的夜晚带拉塞尔出来之后,没过多久就遇刺了。
利吉姆望向周围,想起这里距离通往库珊宅邸的路很近。
这条路的前方除了库珊的宅邸之外,不知道其他拥有领土的家臣,对国家的情势抱有什么样的立场。
目前已经调查完工布王城周围,而且还发现了亚香的尸体,因此接下来,当务之急应该是出动由邻国商借来的士兵去搜索工布家臣的领地。
可是,假如真的有工布家臣企图造反,对方恐怕会拥有私人军队,如果状况急转直下,可能会连带让拉塞尔遭遇不测。
总之,必须整备好兵力、迅速展开行动才行。
为了向桑布扎询问兵力部署的情形,利吉姆暂时先返回城内。
虽然时间早了点,但是他来到餐厅时,库珊与工布的家臣们已经在用晚膳了。
「结果如何?」
库珊边擦拭嘴角边问。
利吉姆摇摇头,显示出毫无成果的失望。
这时桑布扎出现了,他快步来到利吉姆身边,低声和他说了一些事。
「翠兰殿下说要接受朱璎的占卜。」
「翠兰她?到底是怎么样的占卜呢?」
听到桑布扎的报告,利吉姆皱起眉头。
过去朱璎曾说自己无法帮翠兰占卜,而且也说没有信心能透过利吉姆占卜出拉塞尔的下落。两者的理由相同,就是占卜对象若与白己很亲近,就有可能无法出现准确的占卜结果。
况且,翠兰与拉塞尔并没有血缘关系。
桑布扎似乎看出了利吉姆的疑虑,他笑着说:
「详细内容我不清楚,但如果是朱璎小姐的话,一定可以掌握到拉塞尔殿下的行踪。」
「说得也是。对了,今早的工作有进展吗?」
「是的,士兵已经部署好了。」
桑布扎点头后,又接着说:
「说到这,听说翠兰殿下的物品有好几样不见了。」
「可是亚香的遗体旁什么也没有。」
利吉姆交叉起双手,转动的视线刚好对上库珊,却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
可是当他的眼睛与利吉姆一交会,就立刻将脸别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