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翠兰来到茹央妃的寝宫。昨天晚上,有侍女前来向翠兰表示,茹央妃想邀请她一起共用早膳。
于是翠兰抱着拉塞尔、齐夫尔抱着朱璎。一前一后快步前往茹央妃的寝宫,他们怀抱着清爽的心情,就像早上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样。
茹央妃坐在寝宫的会客室中,笑盈盈地等待一行人的到来,但她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和表情成反比。茹央妃的身体原本就很纤细了,现在看起来更加消瘦,整个人好像缩小了一圈。
“早安。”
翠兰坐在位子上后,向茹央妃问安,茹央妃那塌陷的眼睛也再度眉开眼笑。
“好不容易回来了,您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精神。”
“一定是在担心利吉姆殿下。”
送餐具过来的年长侍女,摇晃着丰腴的身躯,苦涩地说道。
“茹央妃夫人年轻的时候,也常在松赞·干布王出征时,说出一些傻话呢。”
“你真是嘴下不留情。”
茹央妃轻笑一声,又立刻恢复正色。
“…塔瓦的事情真是可怜。您也一定很担心利吉姆殿下吧?不用担心,利吉姆殿下是个坚强的人,说不定明天就会回雅隆来了。”
“是……”
“来请用膳吧,翠兰殿下也得健健康康地迎接利吉姆殿下归来才行啊。”
茹央妃亲自拿起木勺帮翠兰等人盛汤,而翠兰身边的拉塞尔正拿着烤饼,不熟练地涂着奶油。
拉塞尔昨天晚上也吃下涂奶油的烤饼。
记得在翠兰抵达藏地之前,拉塞尔还很不喜欢奶油,光是放进嘴里都觉得讨厌。但他现在已经能够自己伸手去拿来吃了,虽然从他表情来看,吃之前还需要一些心理准备,不过这已经让翠兰倍感惊讶。
只是没想到——
“来,这是母亲大人的份。”
拉塞尔一脸得意地将奶油涂得非常均匀的烤饼递给翠兰,翠兰向拉塞尔道谢后接过烤饼,但看到饼上满满一层奶油还是忍不住噤口。
“请务必吃下去喔。”
朱璎含笑说道。
“拉塞尔殿下已经可以吃奶油了,身为母亲的翠兰小姐可不能挑食喔!”
“说的也是。”
翠兰在拉塞尔面前一鼓作气地咬下烤饼,面对这满满的奶油,已经不是喜好的问题了,烤饼卡在喉咙难以下咽,但翠兰还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吞下。
“您听说尼马翠塔的事了吗?”
茹央妃忍住笑意向翠兰问道。
翠兰点点头,并用指尖擦拭眼角的泪水。
尼马翠塔是松赞·干布送给拉塞尔的迷你马,拉塞尔不断练习,终于学会一个人骑马了。
“我们约好用完午膳后,要让我看看练习的成果。”
“真不错。”
“奶奶也来看啊!!”
拉萨尔用沾满奶油的手拉茹央妃的袖子。
翠兰慌了一下,但茹央妃却笑眯眯地制止打算拉开拉塞尔的翠兰。
“好啊,那我也去观摩一下,要不要约妃勒托曼殿下她们一起?”
“不要叫尺尊殿下来!!”
拉塞尔强硬地拒绝了茹央妃的提议。
“她不只会骂我,还会讲尼马翠塔和母亲大人的坏话。”
“她不会说你们的坏话的。”
茹央妃委婉地驳回拉塞尔的主张。
“尺尊殿下说的都是‘忠告’。”
“是啊,就是会帮你们矫正错误的地方,告诉你们正确的方法。”
“可是…她把人家弄痛了嘛,尺尊殿下很粗鲁。”
茹央妃笑眯眯地看着拉塞尔的眼睛。
“告诉你一件好事吧!‘尺尊’忠告名字吐蕃人的名字吧?但是尺尊殿下是尼波罗门人,所以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喔。”
翠兰小小地啊了一声。
正如茹央妃所说,‘尺尊’的确是吐蕃人的名字。虽然翠兰对尼波罗门的名字不熟,但既然使用的语言不一样,名字的意思和发音应该也会有所不同。
“为什么她不用本来的名字呢?”
拉塞尔向茹央妃问道。
茹央妃嫣然一笑,用手拭去孙子脸颊上的奶油。
“尺尊殿下原本的名字发音又难又长,若是侍女或卫兵叫错的话就不得了了。所以她一嫁来吐蕃,便拜托松赞·干布王赐她一个吐蕃的名字。”
“那是为了帮助大家吗?”
拉塞尔问完后,茹央妃点点头。
拉塞尔用鼻音嗯地做回应。
翠兰也对茹央妃的这段话感触深刻。
“她真是个伟大的人。”
“…但也是个相当顽固的人。”
茹央妃一反翠兰的见解,轻声叹道:
“您可知道大祭司巴桑大人反对建造寺庙一事?”
“是的,我从齐夫尔大人那里听说了。”
“是吗?昨天他没有出息列队迎接翠兰殿下的仪式,但松赞·干布王说不要管他,尺尊殿下恐怕也不好主动表示什么,所以我想去拜访尺尊殿下,请她代替松赞·干布王和巴桑大人谈谈。”
茹央妃突然压低了声音。
“但其实最好的方法,是中止建造寺庙……”
“茹央妃殿下,您也是反对建造寺庙的吧?”
“…是的,毕竟王室是神明的血脉,翠兰殿下应该也知道吐蕃的神明吧?”
在茹央妃细声询问之下,翠兰点头表示知道。
在吐蕃有天神和地神。
天神住在七层天界,有好几名兄弟姐妹。古代降临到地面上的神变成国王,带领人民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故有王室是神明的血脉之说。
“翠兰殿下,您也可以一起帮忙吗?”
“我该怎么做呢?”
“我想拜托您到巴桑大人的宅邸去邀请他,虽然我很想亲自去,但因为腰痛没办法骑马。光是派使者去的话,巴桑大人大概不肯来吧……”
“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到巴桑大人的宅邸去传达茹央妃殿下的意思。”
茹央妃握住翠兰的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翠兰殿下回来真是太好了。”
茹央妃的手指瘦到只剩皮包骨,布满无数皱纹的肌肤干燥冰冷,尽管如此,翠兰还是可以从她手中感受到紧握自己的力量。
翠兰一行人用完午膳后,为了看拉塞尔练习骑马的成果,来到了马厩。
装着义肢的马夫长正在门口附近修补马鞍,他一看到翠兰一行人进来,便稳稳地站了起来。
“欢迎回来,公主殿下。”
翠兰苦笑着接受这个迟了一天的问候。
马夫长笑颜逐开地敲敲挂在旁边横木上的马鞍。
“我把有问题的马鞍都修补好了,只是公主殿下的马匹现在还有些疲倦,若您要出去的话,小的立刻帮您准备别匹马。”
“不用,我们只是想来看拉塞尔骑马。”
听到翠兰的话,马夫长露出一口黄牙。
“原来是这样啊。王太子殿下进步很多喔。您要在装上马鞍前看看松赞·干布王赠送的吗吗?虽然还很小,但是匹骨骼良好的马。”
“嗯,让我看看吧。”
翠兰在马夫长的带领之下,穿越午后的马厩。
马厩中带着沉重的气息。
马儿结束了上午的运动,各自站在围栏中披着干草,呆滞地享受午睡。有时还会突然用鼻子发出声音,金色的飞沫飞溅在天窗照下的日光里。
“您听说之前马匹中毒的时间了吗?”
走在前方的马夫长放慢脚步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问道。
翠兰望着左右两排的马匹点点头。
“我听说还好没有马死亡,知道原因了吗?”
“这群家伙不是那种可以自由吃草的身份,所以会把丢进自己围栏内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比放牧在外的马还要贪吃。”
马夫长干笑两声。
“城内使用的饲草都是在专用的草地上收集而来的。虽然集中在马厩内的干草全都换过了,但还是无法安心。毕竟除了马之外,连吃其他干草的犛牛、鱼和狗都受害了。”
马夫长又再对翠兰说明其他两三个事件。
最大的问题出在替换过储藏室的干草后,又发生了两次马匹弄坏身体。当然马夫长并没有提到这个是因为某人的而已所引起的马匹中毒事件,他感觉只是认为自己平日的苦心就这样化为泡影,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
当翠兰一行人和马夫长一起走在马厩里时,四面八方正在忙着的马夫们纷纷站起,放下手边的工作低头行礼,其中有个十岁上下的少年穿着和马夫们不同的服装。
翠兰记得那名少年的脸。
实在进城前的仪式中,递杯子给祭司特拉的少年。
“啊…是铁帕!”
拉塞尔一看到少年,便开心地大叫出声。
翠兰仔细端看那名少年,只见他羞涩地低下头来。
“那名少年是……”
“啊…他是祭司见习生铁帕。”
马夫长立刻回应翠兰的低喃。
“这里也有祭司大人的马匹,所有他都会来探勘一下马的状况。”
翠兰看着少年手上的麦秆。
那撮麦秆是用来帮马匹擦拭身体用的,优点是能让污垢脱落,也能促进血液循环,让马匹不易疲倦,也也能让毛发更加有光泽。少年手上的麦秆已经很破旧,看来他很辛勤在保养马匹。
“听说他和拉塞尔是朋友。”
“公主殿下等人前往藏地的这段期间,是他陪同王太子殿下一起练习骑马的,铁帕很会控制马匹喔。”
马夫长大叫一声,要铁帕过来。
铁帕战战兢兢走了过来,但感觉不是因为害怕翠兰等人。
这种谦卑的态度,似乎是表达敬意的方式。
铁帕一来到翠兰等人的面前,便跪在地板上,深深低下头。
“快点起来!”
翠兰命令铁帕起身,她很惊讶自己的声音竟然充满威严。下跪请安是拥有官位之人在正式场合的礼仪,也是民众为了向执政者表达毫无虚假的敬意的一种方式。虽然马厩打扫得非常干净,但仍是不适合下跪的地方,况且这里不需要这种礼节。
翠兰很不喜欢有人向她下跪。
“王妃殿下安好。”
铁帕用宏亮的声音向翠兰请安后起身。
他看起来就和刚才远远看时一样,是个十岁上下的少年,一脸俊秀,单眼皮的眼角带点爽朗。
身高还不是很高。
纤细的体格让身上朴素的衣服看起来有点宽大。
这件衣服虽然整齐干净,但到处都有摩擦的痕迹,让他看起来比较像是马厩的打杂宫,不像是祭司见习生。
“拉塞尔受你照顾了。”
“不敢当,小的进城当祭司见习生虽然已过两年,但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
“去牵拉塞尔殿下的马过来。”
马夫长拍拍铁帕的屁股,豪爽地说道。
铁帕大叫遵命,并向翠兰等人行一鞠躬后转过身去,不一会儿就牵了一匹金色尾巴的栗色迷你马过来。个子矮壮的迷你马,用被浓密的鬃毛盖住的白眼望着翠兰。
“母亲大人,它就是尼马翠塔喔!”
“它是匹非常优良的马。”
铁帕迅速装上马鞍,笑眯眯地补充。
拉塞尔还没等铁帕说完,就用一脸认真的神情调整马镫,然后不太灵活地跨上马鞍。
看到这样的拉塞尔,翠兰发现自己非常紧张。
马厩的通道是石造地面,若是不小心从马鞍上摔下来,很有可能会受伤,或是马突然听到什么声音吓到跳起来的话该怎么办——?
但朱璎和齐夫尔却不约而同的拍起手来,对年幼的拉塞尔所表现出来的英姿表示赞赏。
“太棒了,拉塞尔殿下。”
“您已经完全学会正确的姿势。”
“我帮您拉缰绳到中庭吧。”
铁帕牵起缰绳,一面注意拉塞尔的样子,一面让马前进。
翠兰一行人则排成一列跟随在后。
等出了中庭之后,拉塞尔立刻让铁帕退下,自行握住缰绳策马前进。
尼马翠塔踩着小小的步伐,摇晃着银灰色的鬃毛,穿过翠兰等人面前。
“拉塞尔…?”
拉塞尔和尼马翠塔一直笔直前进越走越远,让翠兰有点担心。只见拉塞尔停下马匹,等铁帕走过来将马头转向,然后又小步小步地走过翠兰等人面前。
看来拉塞尔还没学会转换方向,也没有让马匹转弯的技术,连让马匹绕圈行走都没办法。
尽管如此,翠兰还是感到很骄傲,她看到拉塞尔驱马前进的样子觉得很感动。
“拉塞尔好厉害,朱璎。”
“是的,拉塞尔殿下非常努力练习。”
坐在马上的拉塞尔似乎听到翠兰她们的对谈,往这边看了一眼。
翠兰和朱璎一起向拉塞尔挥手。
但还是不能太过分心,不管是骑马还是剑术,在刚学会的阶段都是最危险的。
翠兰用眼神向等候在一旁的铁帕求救,铁帕点点头表示明白后,一脸紧张地看着拉塞尔。
拉塞尔完全没注意到翠兰和铁帕的无声对话,得意洋洋地骑着尼马翠塔来回走动。直到噶尔和桑布扎从城里走出来,他才一脸紧张地用力拉住缰绳。
噶尔向翠兰行完礼后,便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拉塞尔。
“进步很多呢!”
“非常了不起的成果。”
噶尔称赞完后,桑布扎也跟着称赞。
两位重臣并肩观看拉塞尔骑马。平常尖酸刻薄的噶尔,也对拉塞尔的壮举无可挑剔。他眯起僻静的双眼,望着驾驭马匹的拉塞尔看得入神。
初秋的高空下,中庭被悠闲的气息包围。
远在藏地地国境的战争好像假的一样,但是利吉姆并不在这里。
翠兰看着拉塞尔的笑容,突然很想让利吉姆看看他儿子的英姿。
拉塞尔从翠兰等人面前经过好几次,突然松赞·干布在尺尊的伴随下出现了。
穿着皮革上衣的松赞·干布,和身穿赤红衣裳的尺尊各自穿着不同风味的服饰,但看起来却是很般配的一对。
“我听尺尊说拉塞尔正在展现练习的成果。”
翠兰行完礼后,松赞·干布从容不迫地说道。
“事物辅佐官勒赞强迫我要来看看这个表演。”
“这才不是表演呢!”
尺尊责备松赞·干布。
她今天披着一条红色的薄布来遮蔽阳光,底下的黑边眼睛遥望着拉塞尔。
翠兰担心尺尊说不定会对不会策马转向的拉塞尔说出些什么严厉的‘忠告’,心里又更加紧张。
拉塞尔的起码技术的确还有改善的余地,而且考虑到拉塞尔的立场,他的发育已经过晚,但他还是很努力练习,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所幸拉塞尔现在只顾骑马,似乎完全不在意尺尊等人的出现。但只要尺尊在这时候说出什么严厉的批评,拉塞尔可能会马上失去对骑马的热情。
翠兰在心里祈祷至少她什么都不要说。
尺尊眯起了眼睛,没发现翠兰的想法。
“他进步很多呢!”
这句话让翠兰差点惊叫出声。
“…您认为拉塞尔有进步吗?”
“是啊,他每天早晚凉爽的时间都会来练习…有时候还会和妃勒托曼殿下一起骑马……”
最后一句话就这样消失在尺尊的喉咙深处。尺尊凝视着拉塞尔的严重带有空虚的色彩,她的脸颊微微颤抖,像是正在紧咬着牙根般。
松赞·干布丝毫没注意到尺尊的异状,只是继续望着拉塞尔与翠兰攀谈。
“妃勒托曼昨天从楼梯上摔下来扭伤了脚,虽然没有大碍,但她的个性就是这样迷迷糊糊的,我怕她脚伤恶化,就派人看住她,让她待在房间里。”
“茹央妃殿下则是腰的状况不太好。松赞·干布身边只有我,您有什么不满吗?”
尺尊像是玩笑般地补充说明,但她的眼神深处却藏不住凶狠的感觉。
松赞·干布低头轻笑。
“尺尊在生气了。她大概是因为茹央妃为了祖灵祭,希望她和巴桑同席一事感到不开心吧。”
“不敢当。茹央妃殿下的请求,我必定尽力完成。”
尺尊收回对翠兰说的话,板着一张脸继续说道:
“但这次恐怕无法太过期待,因为巴桑大人想说服的是松赞·干布王。只要大王不答应他中止建造寺庙,他恐怕不会轻易妥协。但我无法答应他,毕竟我是在松赞·干布王的命令下做事的。”
“你认为那是命令吗?”
“是的,是命令。因为松赞·干布王从来没有拜托过我做任何事情。”
“我一直很仰赖你不是吗?”
“那只是您想要让人这么认为,但不管什么问题,您总是一个人自行解决。”
“言下之意,是尺尊殿下愿意接受茹央妃殿下邀请的意思啰。”
尺尊的话越来越严肃,为了不让尺尊继续说下去,翠兰抓准对话的缝隙,插嘴提出这个问题。
尺尊惊讶地晃了一下肩膀,她透过红布望着翠兰,脸上带着些许后悔和动摇。
“这应该不是茹央妃该烦心的问题才是啊!”
松赞·干布感叹道。
“话说回来,公主殿下听说家畜中毒的事了吗?”
“是的,听说茹央妃殿下的狗也成了牺牲品。”
翠兰的回答让松赞·干布眉头一皱。
“最近怪事接连不断,好像还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谣言。祖灵祭也快到了,巴桑也真是令人伤脑筋的男人啊!”
“茹央妃委托我带话给巴桑大人,请问我可以去找他吗?”
翠兰决定还是先确定松赞·干布的意思。
松赞·干布爽快地答应了。
“无所谓,尺尊也答应和他见面了,该是劝他回来值勤的时候。这是个好机会,就让桑布扎和你一起去吧!”
“多谢大王。”
翠兰抱着晴朗的心情向送松赞·干布道谢。如此一来,茹央妃希望巴桑能出席祖灵祭的心愿或许就能够实现。
隔天午后,翠兰在走廊上快步走着赶往马厩。
但出了本殿,来到中庭后,却看到铁帕在树荫对面。他手中提着一个水桶,走在墙旁边的小路上,接着正准备绕到房子后方。
“你要去哪里?”
铁帕听到翠兰的声音惊讶地回头。
“啊啊,是王妃殿下。我正要送鱼去厨房。”
翠兰看到他手中的桶子里,有几只鱼正游在清澈的水中,午后的阳光照射在水面上,让鱼鳞不时因反射而发亮。
“这些是你钓来的吗?”
“不是的,是我刚好有事下乡,厨房的人叫我带来的。”
“这也是祭司见习生的工作吗?”
“不是的,但我也不能拒绝。”
铁帕愁眉苦脸地望着自己手上的水桶。
翠兰拿起铁帕手中的水桶放在地面,希望能他好好谈谈。
“铁帕,你是想陈伟祭司,才在巴桑大人身边修行的吧?”
“是的……巴桑大人是我的伯父。我父母双亡后,巴桑大人收养我,所以我便开始做祭司的修行。但是…巴桑大人现在却窝在家,特拉大人又忙着准备祖灵祭,我完全没办法学习祭司的东西。”
铁帕强烈地表示这样实在很奇怪,想要征求翠兰的认同。
“巴桑大人说祭司的任务就是祈祷国王的长寿和国家的繁荣,但他自己却窝在家里,也不出席迎接王妃殿下的仪式,您不觉得应该由特拉大人来取代没做好大祭司任务的巴桑大人吗?”
“铁帕,你认为应该写下巴桑大人大祭司的职位吗?”
“我认为大祭司应该要由特拉大人来担任。”
“特拉大人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他说可以的话,希望可以一直站在辅佐巴桑大人的立场。”
原本低着头的铁帕,突然啊地一声抬起头来,翠兰也转过头去,看到桑布扎和特拉正在中庭。
他们似乎也注意到了翠兰和铁帕。
在他们四目交接的瞬间,桑布扎和特拉快步走了过来。
“您要去马厩吗?”
桑布扎爽朗地问道,特拉也跟着说:
“我拜托桑布扎大人让我一起前往巴桑大人的家了。我现在立刻去把翠兰殿下的马牵到前院,请在前院稍侯片刻。”
“不,我自己去就行了,我想要自己装马鞍,掌握马的身体状况和心情。”
特拉微微一笑,表示了解。
铁帕默默一鞠躬后,再度拿起水桶朝本殿后方走去。
翠兰出城后,和桑布扎及特拉的马并肩而行。今天和昨天一样是个大晴天,小鸟愉快地飞舞在宽广无际的蓝天。
路上经过的宽敞牧地和农地到处人声鼎沸。
翠兰好几次与装满收割完麦子和麦秆的货车擦肩而过。拉着货车的人们,一发现翠兰一行人都纷纷让路,低头行礼。就连领着羊群的少年们,也在宽广牧地的尽头行礼。
来到村子中走了一段路后,特拉客气地问道:
“请问您刚刚和铁帕聊了些什么呢?”
“我们在谈巴桑大人的事。铁帕说大祭司应该由特拉大人来担任。”
“这并不是铁帕、巴桑大人或特拉大人能够决定的事。”
桑布扎用洪亮的声音打消铁帕的希望。
“侍奉王室的祭司并非大王的个人意见能决定的,而是先由各地祭司一起讨论,再加上大王的意见才能决定的。光靠大王个人的想法没办法废除已就任的祭司,当然也不能只因为祭司自己的方便就随便替换。”
“…那若是巴桑大人说他不能出席祖灵祭的话该怎么办?”
“人头落地。”
桑布扎简短的回答后,立刻放声大笑。
“当然不会有这种事。巴桑大人会出席祖灵祭的,他很清楚若是他拒绝出席,那就会危害到松赞·干布王的立场。巴桑大人不是那种会放着这种事不管而随心所欲的人。”
“还真是复杂。”
“是的,真的很复杂。因为在这种祭祀活动上,祭司和大王是同等地位的。”
“听说巴桑大人能够爬上大祭司的地位,是松赞·干布王强烈要求的,所以他才能这么强势吧。但这对大多数的祭司而言,是很令人担心的事,再这样下去,祭司和诸侯之间可能会有对立危机。”
“因为关于建造寺庙一事,诸侯们反而都表示赞成。再怎么说,尺尊夫人都是松赞·干布王的第一宠妃,应该没有人敢和她唱反调。”
桑布扎伤脑筋地歪着头。
“本来应该支持巴桑大人的祭司们,似乎也和诸侯一样想借由建盖寺庙讨尺尊夫人欢心,才会让巴桑大人感到很不愉快吧。”
“他原本就是个顽固的人。”
特拉这次发出一个很明显的叹息。
“服侍于城内的祭司,有时也会帮住在城外的人占卜,但是…很多人害怕巴桑大人刚正不阿的态度…于是都到我这边来。老实说,我实在不想丢下巴桑大人,做出太引人注目的行为……”
“但是,巴桑大人住在城外的话,不就能帮助需要用药的人了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但是相对的城内的人手就会变少。我并没用药的相关知识,虽然王族的人都有各自的御用魔法师,但还是需要具有深厚医疗知识的祭司在身边才行。”
“对了,古代祭司也兼任药师吧?”
翠兰现在才想到这件事。
掌控占卜的穆门神也是药神,为了实行自己占卜出来的结果,因此具有拯救人类性命的力量。但并不是所有祭司都会用药,有时是魔法师代替其职。擦宿城中,因为桑布扎对药草很有研究,连具有医学知识的人都会退让一步。
“其实巴桑大人是我一起研究药学的同伴。”
桑布扎笑着说。
“在我去印度前,他教了我各式各样的药,相对的,我从印度回来的时候,也会带一些特殊的药回来送他。”
“所以桑布扎大人才会被任命来当使者啊?”
“卡库连大人现在回藏地了,勒赞大人又要忙着准备祖灵祭。祖灵祭前雅隆近郊的税收也会上涨,这时若有不清楚雅隆状况的擦宿重臣在城内徘徊的话,松赞·干布王大概会觉得很碍眼吧!”
“关于这一点我也一样吧。”
特拉立刻否认翠兰互有心得的对话。
“请千万不要这么说,两位不是都完成了许多伟大的任务吗?”
“但是家畜中毒事件到现在还没解决,若是至少能知道混在饲料中的毒草种类就好了……”
桑布扎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专注看着眼前一点。
他视乎看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特拉转过头一看,立刻命令护卫的士兵。
“货车的车轮掉到洞里了,快点去帮忙拉起来。”
桑布扎驱马转头,翠兰也率领护卫兵往站在路边、愁着不知该这么办的人群中赶去。
如特拉所说,他们眼前有辆堆满麦秆的货车,有一边车轮掉到路旁的大洞里去了,拼命支撑倾斜货车的,是一群尚还年幼的小孩和一对瘦小的老夫妇。
拉着货车的犛牛,因为扭曲的车把压住了腹部而发出痛苦的叫声。每当犛牛的交踩踏地面,倾斜的货车就会大大摇晃,眼看货车就要倒下了。
若是货车倒下,那群小孩和老夫妇恐怕会被压扁。
士兵们立刻冲下马,代替小孩撑住货车,另一方面,其他士兵则拉住犛牛的缆绳,叫大家冷静。
翠兰也想去帮忙拉货车。
因为货车太大,士兵的人数太少。
但当翠兰下马准备往货车走去时,特拉从身后压住她的肩膀。
“翠兰殿下,请您在这里等候。”
特拉一说完,便敏捷地挤进空着的地方。
抓住犛牛缆绳的士兵撑住车把,大伙儿齐声出力,落下的车轮终于开始往上浮起,加上犛牛用力撑住地面,货车总算成功从洞中脱离。
士兵们发出安心的声音,老夫妇和孩子们连声道谢。他们特别感激身穿祭司服的特拉,不惜弄脏自己的手,一起来帮忙支撑货车。
巴桑的宅邸是间朴素的房子。
虽然比一般民宅大,但比雅隆重臣的宅邸小而雅致。周围没有犛牛或羊只,也没有家畜的粪便或干草的味道。毫无生气的石造房子,安静到让人怀疑是否真有住人。
“是不是不再啊?”
士兵放低声音询问桑布扎。
接着这位白发苍苍的大臣扬起嘴角轻笑一声。
“您认为呢?特拉大人?”
“我想巴桑大人在家,他一定是躲在最里头的房间埋头学习。”
特拉表示由他出声,于是向前走一步敲打紧紧关闭的木质门扉。
“巴桑大人,祖灵祭快要到了,在此有事相求。”
“请等一下,特拉大人。”
桑布扎将手放在特拉的肩上。
“一开始就把我们的目的说出来的话,老顽固的巴桑大人说不定会更加意气用事。”
“你说谁是老顽固?”
突然有个含糊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桑布扎他们的对话。
士兵们开始交头接耳,所有人开始东张西望。
翠兰也跟着转头,房子周边有很多树木,让他们一直找不到出声的人在哪,但最后终于发现巴桑的身影出现通往在地后方的小路上。
这位大祭司看起来约五十岁上下,身材壮硕却个子娇小,身穿朴素的衣服,手中还抱着一个大篮子。
篮子里头装了数种像是药草的植物。
翠兰瞄了一眼篮子里头的东西,巴桑便将耸起的肩膀抬得更高,并用锐利的眼光怒视翠兰。
“巴桑大人。”
特拉和桑布扎同时叫出巴桑的名字。
巴桑眉头一皱,露出他那因一道横向伤痕而凹陷的下巴。
“吵死了,不要再别人家前面吵吵闹闹。”
面对巴桑耳朵斥责,特拉眉头深锁地闭上了嘴巴,但桑布扎却轻笑一声。
“巴桑大人,您还是老样子!”
“那是当然的…老夫和以前一样,是吐蕃最忠实的臣下。”
巴桑大声宣告,虽然中间有停顿一下。
桑布扎笑得更加开心,并用沉稳的声音挪揄巴桑。
“忠实的臣下不是应该要出来迎接从战场回来的王妃殿下,并给予她神的祝福吗?”
“你若是来挖苦我的,就请回吧!”
巴桑哼地一声,便从翠兰一行人身边穿过,准备进入屋内。
只是因为房子被士兵们包围,加上篮子挡在前面,让他开不了门。
翠兰从旁伸出手来,想帮巴桑将门拉开。
这个举动让巴桑将实现一直放在翠兰身上。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闷哼一声,便穿过翠兰帮他压住的门,毫不犹豫地进屋。
桑布扎略带歉意地说声打扰了,跟在巴桑身后进屋。
“我们也进去吧!”
特拉代替翠兰撑住门,伸手请翠兰先行进去。
翠兰慢慢走近巴桑的宅邸中。
微暗的石造建筑中,充满冰冷宁静的气息。
这里完全感受不到有人住在里头的气息,耳边只听得到巴桑和桑布扎走在前方的脚步声,翠兰一面习惯眼前的昏暗,一面追着他们的脚步声前进。
他们穿过大门内侧的宽敞空间,进到更加黑暗的屋内,墙边有个窄小的阶梯,其中半面没有扶手也没有墙壁,就只是个石头砌曡而成的阶梯而已。
翠兰仰赖着上方照射下来的细微光线继续往上走。
打开位于尽头的门扉后,便可以看到巴桑和桑布扎都在里头。
但是屋内墙边柜子上摆放的各式物品,比他们两个更引人注目。靠窗比较明亮的地方,摆放着一种叫做占木的占卜道具,光芒照射不到的地方,则排列着碗、研磨棒,还有装着数量惊人的药草的篮子。
翠兰将手伸向其中一个篮子。
就在这个时候,巴桑怒声扬起。
“不准碰!那些可是药草。”
“巴桑大人,请您有礼貌一点。”
桑布扎难得用如此强硬的口气责备巴桑,但面对这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斥责,反而是发出怒吼声的巴桑露出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
翠兰急忙说道:
“没关系,不要紧的,是我不好。”
“…您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吗?”
巴桑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
“这些是药草和占卜的道具吧?擦宿的祭司也曾用过。”
“没错,祭司会画出阵型丢出占木,占木是神明表示意思的道具,占卜时会用到五根,虽然形状都一样,但颜色都各有些不同。”
“…有好多种喔!”
“占卜是配合算命的人身份的不同而分成九种阵型。投掷占木的次数也是根据其显示出来的结果有所增减,且必须去除有缺口或裂痕的占木。制作占木就跟训练判读结果及斋戒沐浴一样,是祭司的重要工作之一。”
“但是迎接从战场回来的王妃殿下,赐予她神的祝福不也是和制作占木一样,是祭司的重要工作之一?”
桑布扎再度指摘巴桑,巴桑瞪着翠兰。
“我知道我对公主殿下做了很失礼的事。但公主殿下是佛教徒吧?一想到公主殿下接受吐蕃的仪式只是为了外交的表面功夫,我就是在无心进城去。”
“巴桑大人!”
翠兰身后的特拉大声斥责巴桑,但巴桑丝毫不介意,他把手上的占木放回柜子,接着看都不看翠兰一眼,开始毫不客气地说着。
“噶尔大人说邀请大唐的僧侣是为了进口国政必要的文物,但是我已经无法相信那句话了。那些重臣全是卖国之徒,光是和他们说话都令我觉得厌烦。”
“您到底在说什么啊?巴桑大人!!”
特拉一脸悲痛地吼着。
他或许是考虑到翠兰的心境吧,但翠兰却丝毫没有受伤的感觉。
翠兰之所以会被迎娶来成为吐蕃的王妃,最大的理由即使为了能够顺利和大唐交涉,获得对国政有利的文物。关于这件事她已经听过很多遍了,而且大多数的人都不觉得应该要对翠兰隐瞒这件事,也没想过这些话可能会伤到翠兰。
若翠兰是真正的公主,她或许会对那些将她拿来当交易工具的人们感到不满,但翠兰只是皇帝的养女,并非真正的公主。况且先不管战争和婚姻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对身为王妃的翠兰还是会有一定的尊敬。
“巴桑大人认为和我说话是件很令人厌烦的事吗?”
翠兰用沉稳的声音问道。
巴桑眉头一紧,再度盯着翠兰看。
“…我没这么说。”
“那么您愿意听我说句话吗?我是来转达茹央妃殿下的话的。由于巴桑大人不肯出城,让茹央妃殿下感到相当不安,她希望能在祖灵祭之前,设席和巴桑大人好好谈谈,不知您意下如何?”
听到翠兰的问题,巴桑低哼了一声。
刚才他还立即拒绝,但这次开始犹豫了。
翠兰看到巴桑的样子,更加确定了自己的见解。
巴桑的讲话措辞虽然充满攻击性,但他想责骂的对象是‘大唐公主’,和情意招入异国之神的人们,而并非针对翠兰个人。
他甚至对攻击翠兰一事感到犹豫,所以他才会没在宅邸外的士兵面前提到佛教徒云云吧。
现在也是犹豫地避开翠兰的眼神,这表达了巴桑的心情。
“我不是吐蕃人,如巴桑大人所言,我是个佛教徒。但接受仪式并不是为了做表面功夫,我是真的有心向神祈祷,特别是现在…利吉姆殿下正在藏地打仗……”
翠兰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和茹央妃殿下一样都希望巴桑大人能够出席祖灵祭,希望能拜托祖先的灵魂守护利吉姆殿下。”
巴桑看到翠兰拼命地恳求下,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那么我就先接受茹央妃夫人的邀请吧!”
翠兰一行人在离开巴桑的宅邸、回城的途中,顺道来到了特拉的家,因为巴桑交给特拉一袋装有麦子的布袋。特拉虽然请翠兰他们先行回城,但特拉家就在回城的路上,没有必要特地分别行动。
特拉家建在一条细细的水路旁边。
特拉家没有巴桑的宅邸大和庄严,长条形的平屋建筑,可以从街道看到房子的全景。泥泞的后院牧养数头样和几只鸡,前院则是晒着大量的洗濯衣物。
“这里住了很多人呢!”
特拉听到翠兰的话,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
“因为有很多小孩子。”
特拉一边策马前进,一边说道。这时从屋子里飞奔出来的小孩子,认出翠兰等人发出高亢的叫声。
“特拉大人回来了!”
这句话一说完,屋子里又跑出七、八个小孩。大多是七、八岁的年纪,身穿粗衣粗布,手脚都弄得脏兮兮的。
“不要大吵大闹!”
特拉下马后,面带笑容地说道。
“这边是王妃殿下和大臣桑布扎大人。”
“您好。”
“您好,王妃殿下。”
年长的两名少女开口问安,接着其他少年也一起开口。
听起来也像是在问安。
但因为声音太大了,加上每个人都很激动,几乎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什么。
“这些都是特拉大人的养子吗?”
“是的,每个孩子各有各的背景——”
当特拉在说明的时候,有一个看起来最小的女孩扑向他的脚,女孩看起来才四岁左右,她含着左手拇指,睁着水汪大眼抬头望着翠兰。
翠兰深处双手,女孩战战兢兢地靠近,把手放在翠兰脖子上,接着翠兰轻轻抱起女孩。
女孩看起来很怕生,一脸害羞地低着头,身体也乱动个不停。但是不一会儿便靠在翠兰的肩头上笑了出来。
翠兰看到脚边的孩子都在注视着她,桑布扎让最小的少年坐在肩上。
“我也要!我也要!!”
“换我!换我!!”
年少的少年们纷纷大喊。
屋内两位老妇和一名中年女人听到吵闹声走了出来。枯瘦的鹰钩鼻老妇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象,略显丰腴的中年女人则是惊叫出声。
“你们几个!!怎么可以做出这么没有礼貌的事!”
“你那个态度也很失礼喔!”
特拉提醒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立即捂住嘴巴,笨拙地低下头,这是年长的少女命令孩子们集合,没想到年长少女一声令下,孩子们便乖乖离开翠兰一行人身边,跑进家里去。
“真是听话。”
“因为我们过的是集体生活。”
特拉苦笑着,并用手巾轻轻擦拭翠兰脖子上沾到的污垢。
“特拉大人是个了不起的人。”
中年女人插嘴道。
老妇们点点头,开始异口同声地拥护特拉。
“他是个很了不起的祭司。”
“年纪轻轻却身怀慈悲之心。”
特拉恳请老妇们不要这么说。
老妇们各个露出发黑的牙龈开心地笑着。
尺尊和巴桑都答应要商谈后的三天,都没发生任何事。
翠兰和拉塞尔来到野外郊游,每天过着以骑马和狩猎为兴的日子。
外出时,除了齐夫尔之外,还有几名雅隆侍女、武官和铁帕都会同行。但是身体不适的茹央妃和受伤的妃勒托曼,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寝宫。
翠兰有好几次都想邀请尺尊。
但每当她想派使者去找尺尊时,拉塞尔就会显露出不安,加上雅隆的侍女中也有人不希望尺尊同行。
一名年纪稍长的侍女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谨慎小心地给翠兰忠告。
“尺尊夫人平常只有在松赞·干布王的命令下才会外出,加上拉塞尔殿下也不喜欢与尺尊夫人同席。”
都有人这么说了,翠兰也就不硬去邀请尺尊了。虽然她也很想透过多多交谈来了解尺尊的为人,但这似乎不是光靠翠兰一个人的想法就能办得到的。在这种情况下邀请尺尊好像也显得失礼,结果翠兰一次也没派使者去找尺尊。
浮现在东边空中如白纸片般的月亮,逐渐在黑暗中绽放出金色的光芒,城内的其中一个房间开始举办静肃的酒宴。
虽然这是茹央妃主办的酒宴,但还是由出席者中身份最高的翠兰坐在主宾的位置。
尺尊和茹央妃分别在翠兰左右两旁相视而坐。茹央妃左侧是巴桑和特拉,尺尊右侧这是桑布扎。
共有六人出席此酒宴。
室内铺有上等的桌巾和毛皮,还有金线刺绣的凭肘几,桌上的菜肴也是在茹央妃的指示下,费尽心思准备的。
但出席者全都食之无味地低头用膳。
酒宴的目的原本是要商谈祖灵祭的事,但巴桑和尺尊一开始就沉默不语,丝毫没有要改变己意的意思。
他们会出席宴会全是看在茹央妃的面子上,但两人似乎都认为愿意出席,就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祖灵祭快要到了呢!”
桑布扎为了打破沉重的空气,已经做了好几次挣扎。
但尺尊还是完全不加以理会。
“夫人的衣裳都准备好了吗?”
特拉立刻帮忙接话,却也被尺尊一举击沉。
“男士们不需要担心女人家的衣服。”
“是…是我考虑不周。”
“我先失陪一下。”
尺尊对茹央妃说完后,便以流畅的动作离开宴席。
她离开室内后,特拉静静地叹了口气,桑布扎也忍不住苦笑,喝了一口刚才完全没动的酒。
“巴桑大人不说点话吗?”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等尺尊夫人回来后,我也要失陪了。”
巴桑似乎对松赞·干布没出席一事感到很灰心。
主办人和来宾的气氛,也感染到站在墙边的侍女和送菜肴及餐具进来的侍者,她们尽量避开翠兰等人的视线,悄悄地移动,屏气凝神地等待酒宴结束。
翠兰喝口酒滋润已经干涸的喉咙,深吸一口气环视整个宴席。茹央妃的脸色虽然没有想象中的差,但布满皱纹的脸上略显疲倦。桑布扎仍然面带苦笑地耸着肩,特拉则是一脸沮丧地默默左右摇头。
翠兰心想是不是差不多该解散了。
就在这个时候。
中途离席的尺尊,连同一名捧着钵盆的侍女回到房间来。
她弯到下座来,坐在茹央妃旁边。
“茹央妃殿下,我做了一些糕点,您愿意品尝看看吗?”
“这是尺尊殿下亲手做的吗?”
“是的,这是用尼波罗门的果实制成的糕点。这个果实非常滋润有营养,点缀果实的犛奶和蛋液非常顺滑好下咽。”
尺尊令侍女将钵盆放在茹央妃面前。
蒸汽伴随着香味从钵盆中飘起。
翠兰和宴席上的所有人都伸出身体来看钵盆里的糕点。
“我无论如何都想请茹央妃殿下品尝,于是在厨房亲自下厨,吃了这个之后,夏天的疲劳也能马上消除喔!”
“嗯,我来品尝看看。”
茹央妃表示愿意享用后,尺尊亲自拿起勺子,将钵盆里的糕点装进碗里,蛋黄色的糕点绽放出金黄色的光芒,滑嫩地溜进碗中。
尺尊将碗递给茹央妃。
茹央妃微微一笑,向尺尊道谢后接过碗。
“味道好香喔,还有好多呢!”
茹央妃面带微笑地接过侍者递给她的汤匙。她吃了好几口碗中的糕点。
但没吃一口,茹央妃脸上的笑意就减少一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皱眉。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尺尊面露不安地问道。
茹央妃硬挤出一个笑容,轻轻地摇摇头。
“只是…有点苦味。”
“苦味…?”
“…是的…舌头有点麻。”
“茹央妃殿下,不要再吃了。”
尺尊抓住茹央妃的手——一直面带微笑的茹央妃突然表情一变。
茹央妃皱起她的细眉,紧闭着的嘴角向下,凹陷的眼里充满了疑惑,下一刻她突然睁大双眼。
茹央妃的喉咙深处发出低吟,她用纤细见骨的手压住了自己的喉咙,手上的碗掉到桌巾上,蛋黄色的糕点四处飞散。
茹央妃继续这样压住自己的喉咙,停下了动作。
接着她慢慢低下头,吐出了少量的液体。被液体弄脏的膝盖,马上就被向前倒下的茹央妃身体挡住。
周围的侍女和侍者们个个发出悲鸣。
这时巴桑、桑布扎和特拉都已站起身来。
“快去拿热水来!还有准备茹央妃夫人的床铺!”
巴桑命令侍女,并扶起茹央妃上半身,用手插进她的嘴里,想要让她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去向松赞·干布王报告!”
特拉在桑布扎的指示下冲出房间。
翠兰则是跪在茹央妃的身边,握紧茹央妃的手,她那骨瘦如柴的手用力伸长就像是要求救般。
接着茹央妃突然用惊人的力量拉住翠兰的手,翠兰将脸靠近,发现茹央妃眼里充满泪水,她声音颤抖地说:
“尺尊殿下……”
不要放她一个人。后面这段话小声道快要听不见了。
茹央妃在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完后,便失去了意识。
——尺尊殿下…?
翠兰四处张望,看到尺尊一脸茫然地坐在糕点前方。茹央妃是在吃了她做的糕点后倒下的,也难怪她会吓成这样。
当翠兰这么想着的时候,尺尊突然表情一变,急忙冲出房间。
翠兰解开茹央妃的手,跟在尺尊身后追了上去。
尺尊离开房间后,卷起红色衣裳的裙摆,在阴暗的走廊上奔跑。每当她踏出一步,灯火照耀在墙上的细长影子就会跟着摇晃。
翠兰在途中发现尺尊是要回自己的寝宫。
经过短暂的犹豫,翠兰还是决定从身后叫住尺尊。
她叫了尺尊的名字好几次,尺尊才发现翠兰的存在。
“…翠兰殿下。”
“您要去哪里?”
“我的房间。”
尺尊毫不犹豫地回答翠兰的问题。
但尺尊并没有详细说明,也没有叫翠兰不要跟来,因此翠兰一路跟着尺尊进房间。
充满浓郁熏香的房间里头布满金银的装饰,不管是衣柜或是床铺,几乎所有日用家居都镶着金银的装饰,看来这些物品不是从尼波罗门带过来的,就是仿照尼波罗门的样式制成的。
尺尊冲进房间后,完全不在翠兰的目光,迅速跑到床旁边和装衣箱前方。但是她好像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一面拍打床铺、墙壁和地板,一面来回寻找,最后终于停下脚步,用绝望的声音大喊。
“没有…!”
“请问您在找什么?”
“箱子,一个这样大小的紫檀之箱。”
尺尊比出约一尺四方的大小给翠兰看,然后不顾会将头发弄乱的拼命搔着头。
“难道有人拿那个箱子去用吗……”
“请问里面放了什么吗?”
尺尊没有回答翠兰的重重问题,再度脚步蹒跚地往外跑。
离开寝宫的尺尊往本殿的方向跑去,翠兰认为她可能是要回举办酒宴的房间,但当她进到一楼走廊后不久,就被从前方跑过来的噶尔叫住了。
“请问您刚才去了哪了!?”
“尺尊殿下的寝宫。”
翠兰代替动摇不已的尺尊回答,当她想要说明得更详细的时候,这回有个年轻侍女从走廊深处跑了过来。
侍女似乎还不晓得这阵骚动,看到尺尊后露出安心的表情,她手上拿着一个大约一尺四方大小,镶有螺钿装饰的紫檀箱子。
“这是您忘的东西,尺尊夫人。”
侍女递出箱子,就在她正要将箱子交给尺尊的时候,噶尔从旁将箱子夺走。
侍女吓得身体都僵了。
噶尔却不加以理会,只是用锐利的眼神瞪着尺尊。
“尺尊夫人,这个箱子是……”
“有人从我房间拿走那个箱子!!我刚才是为了找这个箱子才回到房间的。”
噶尔没对尺尊的解释做任何回应,他转过来看着侍女。
“这个箱子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厨房,这是尺尊夫人的东西吧?”
侍女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她应该是看到这个箱子上的镶工,才猜到箱子的主人吧。
噶尔再度把视线转向尺尊。
尺尊靠在翠兰的肩膀上,她低着头全身颤抖,放在翠兰肩上的手像冰一样冷。
“可以打开箱子吗?”
“…嗯,当然可以。”
尺尊激动的回答。
噶尔一面观察尺尊的表情,一面快速打开箱盖。
但是走廊上照亮脚底的小灯,照不出箱子里头的东西。
翠兰拿了一盏灯放在箱子旁边。
只见里头有五颜六色的小布袋。
“这里是什么?”
“是植物的种子和果实。”
“也就是说,不是毒啰?”
噶尔问了一个相当惊人的问题,尺尊立刻开口辩解。
“…这些东西也可以拿来当作毒药使用,但我当然不是为了拿来下毒,这些是吐蕃没有的植物种子,为了侍奉我的…神,这些是必要的植物。”
“可以请您到别室好好说明箱子里面的东西吗?”
“当然可以…只是,茹央妃殿下没事吧?她平常身子就够虚弱了……”
“巴桑大人已经在帮茹央妃夫人治疗了。”
噶尔的态度虽然冷淡,但他知道并没有做什么太完整的治疗。只是让她喝下热水,吐出肚子里的东西,让茹央妃好好静养而已。
翠兰有种难以忍耐的焦躁,但她认为噶尔和尺尊一定也和她一样。
噶尔和尺尊要进入附近的房间时,翠兰表示希望同席。既然翠兰是当事人之一,这让噶尔对盘问尺尊一事更加神经质了。
三人进入房间后,围坐在箱子旁边。
尺尊打开箱盖,开始整理包有种子的鲜艳布袋,她解开袋子后,里面有一个用丝棉包起来的东西,打开丝绵后,里面是黑色种子和枯萎的球根。
“全部都还在吗?”
噶尔制止准备一一说明的尺尊,迅速问道。
尺尊点点头,并从箱底拿出紫色的布。哪里面原本视乎也有包着种子,但被塞进布袋旁边的丝绵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这里面原本应该包着朽罗的种子。”
“朽罗是什么?”
噶尔听到尺尊的低喃,不耐烦地问道。尺尊平常虽然总是桀骜不驯的态度,但她这回却乖乖回答噶尔的问题。
“是一种会长橙色果实的树木。因为这种树里面封印着恶魔,所以种子有毒。”
“是什么样的种子?”
“灰色有光泽,圆形而平坦的种子。”
“大概有几粒?”
“…这个嘛…大概一撮…那个种子还满大的。”
尺尊继续低声说道。
“但是,如果是中了朽罗种子的毒,应该回全身抖个不停才是。”
“还有其他东西不见了吗?”
噶尔感叹地问道。
尺尊解开所有袋子,一脸茫然不是很有自信的样子。
“我不是很清楚,啊啊…早知道我就一粒一粒数清楚就好了。”
“今后请务必这么做。”
噶尔丢下这句话后,就暂时没开口。他手肘靠在左膝上,左手撑住下颚抬头斜看尺尊。这是吐蕃男子常会有的姿势,但噶尔难得用这种态度对人。
“想请教一个失礼的问题。”
噶尔维持这个姿势强硬地问道:
“对茹央妃夫人下毒的,不是尺尊夫人吧?”
尺尊摇摇头。
“我知道了,但还是不能完全放尺尊夫人自由,请在自己的寝宫紧闭,如后我会好好去查证事实真相的,可以吧?”
噶尔问完后,尺尊点点头。
“很好,那么就请翠兰殿下负责监视尺尊夫人,生活起居都和她在一起。”
翠兰好不容易才吞下差点涌上喉头的惊讶声,因为噶尔的提案,翠兰也现在才听到内容。
但仔细考虑过所有事情之后,会发现噶尔的这个提议是再合理不过的。
虽然不管在谁眼里,尺尊都是最可疑的,但那也都只是猜测,若是正面将她当作犯人看待,她的身份又太高,一切都对尺尊很太不利了。
“箱子就由我先保管了。”
噶尔盖上放有种子的箱盖。
尺尊起身表示要先行离开,翠兰也跟着她要离开房间,就在翠兰正要走出房间之际,噶尔从背后抓住她的手臂。
翠兰转过身来,只见噶尔二话不说塞给翠兰一把短剑,不知是让她护身用,还是护卫用的,翠兰虽然不清楚噶尔的用意,还是收下短剑。
这把短剑刀身虽短、没什么装饰,却比想象中还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