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起,彻一直四处打听小夜的下落。
一升上国三,学校就会进行所谓的「升学意愿调查」,也就是发给每位学生一张表格,要大家写下未来想从事的职业或想上的高中。
当四周同学一边思考,一边写下「想成为厨师」、「想继续升学」这种中规中矩的答案之际,彻却毫不犹豫地填上「想找到妹妹」五个大字。
这个答案毫不意外地让收到表格的老师大为头痛。彻为数不多的朋友看到后也狂泼他冷水,纷纷劝他:「人都失踪了那么久,你就忘了她吧。比起找妹妹,你更该为自己的未来做点打算啊。」
彻没有就此放弃。因为在找到小夜之前,「相马彻」的人生绝不可能有所进展。
以现况而言,研究指定灾害生物的权威机构几乎都集中在美国西海岸一带,因此彻决定选择有跟美西配合、固定实行交换学生制度的高中就读。
他顺利地取得了入学资格。等夏天一到,就能飞过去了。
彻几乎是每天数著日子,希望动身出发那天早早到来。这就是成为「大人」之后可以拥有的权利。他很庆幸,离原本遥不可及的梦想又更近一步了。
他这么心想。
结果却……。
屋龄十四年、距离车站十五分钟路程、月租五万五千圆的房间里,弥漫著一股搬家后空荡荡的气息。装满行李的纸箱被堆在房间一角,唯有床铺仍摆在房内正中央。
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发出哔哔声,发光萤幕显示当下时刻为「二十三点五十分」。
彻面无表情的看向蛋幕。
纵使手机响个不停、额头狂冒冷汗、心脏激烈跳动,他却无法有所动作。
「──哈──啊──」
铃声很快就像放弃提醒主人般地停止。萤幕背光关闭前,显示时刻为二十三点五十一分。
黑暗与寂静再次降临。终于恢复冷静的彻这才坐了起来,看著依然发麻的双手。
「是梦……」
眼前的双手比记忆中大上不少,能够清楚感受到五年岁月的成长与改变。
等下床时才发现,由于没换衣服就睡觉的关系,四肢变得有些僵硬,连制服都有点硬梆梆的,感觉不太舒服。
彻走到仅四步之遥的厨房打开冰箱,拿出纸盒装牛奶一口气猛灌。
半盒以上的牛奶被一饮而尽,彻擦擦嘴角丢掉纸盒,走到厕所上完小号再洗洗手。
从外头传来了春天的虫鸣声。
「好憔悴……」
洗脸台镜子映出的脸庞异常阴沉。
彻一屁股坐到床上,再次将目光投向黑暗深处。
心跳差不多平复了。
好怀念的恶梦。
那是数年前每天都会出现的、彷佛心理创伤般的恶梦,也是宣告自己孩提时代结束的梦。
最近已经不常出现了。
为何今晚还会作那个梦?答案非常简单。
彻叹了一口气,拿出收在制服口袋里的某张纸。
纸上写著「任命令」三个字。
本令由日本国政府颁布。
政府重新认定相马彻为魔法师,责令其迁往时岛。
「真的假的…………」
彻重新想到,让事情演变成这般田地的原因,正是那该死的身体检查。
一切要怪那项夹在视力检查与听力检查中间的「召唤知觉检查」。由于被诊断出「召唤领域正在恢复中」的结果,他才会像现在这样三更半夜不睡觉,盯著天花板猛看。
(为何到现在才要我去时岛?)
那明明是五年前的往事了。
明明不再因恶梦作祟而半夜惊醒了。
明明一路撑到现在,终于能够著手寻找小夜的下落了。
明明……。
时刻来到五十五分。
彻整个人躺到床上,再次读起纸上的文字。
上面另外写著「必须于隔日前往统治局总部报到」以及「倘若违反此令,政府将免除其基本人权,采取强制拘留手段」两项备注。
任命令上写的「隔日」再过四分钟就会结束。
「我会被逮捕吗……?」
假如不想遭到逮捕,只要赶快动身前往新宿,到统治局报到不就得了……?
其他人一定会这样规劝自己。
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主动前去报到。他无法忍受如此傲慢的命令,这跟要牛只主动送上刀口任人宰割有什么两样?所以他才会无视命令,于该报到的「隔日」从早睡到晚。
然而……。
──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反正再过三分钟──不,是两分钟,一切都将于两分钟后结束,之后主控权就会掌握在对方手里。
五十九分。
以现实面而言,自己究竟会落得什么下场?真会有刑警跑来逮捕自己吗?或者会像迟了几天把书还给图书馆时一样,得到「下次请记得早一点」的轻松回应?
彻不清楚。倘若真是如此,那等上二十四小时,犹如准备迎接元旦或生日到来的自己搞不好有点蠢。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笑了出来的彻,为了消除自己的紧张感,开始试著用比较轻松的方式,趁最后一分钟想像自己会如何遭到逮捕。
还剩三十秒。
对了,说不定催泪弹会在零点整从房门的信箱处丢进来,搞得整个房间白茫茫一片,害得我大肆咳嗽胡乱挣扎。
二十秒。
接著,身穿黑衣的统治局人员会跟电影情节一样破窗而入,闯进来限制我的行动。
十秒。
等逮捕行动结束后,指挥官才会随著一句「各位辛苦了」之类的话现身。不过跟电影相比,我比较喜欢漫画里常出现的女性指挥官。啊,如果是个率领硬汉集团的柔弱少女,整体看上去带点反差萌的话就更好了。
最后以该名美少女对自己表示「你有权保持缄默」、「你有权请律师辩护」等等台词收尾。
零秒。
当彻笑著说出「那怎么可能」的瞬间。
一切幻想倏地化为现实。
「──你『无权』保持缄默,也『无权』请律师辩护。」
幻想跟现实有些出入。丢进房内的并非催泪弹,而是音爆弹;不只有人破窗,还有人破门而入;指挥官非但没有说「大家辛苦了」,甚至宣告嫌犯毫无任何权利。
「你目前为不受任何机构保护的准指定灾害状态。」
可是除此之外,所有内容全跟想像的一样。
「不过,假如你愿意听从、协助我们,即可获得日本国魔法师相关权利。」
眼前这支黑衣部队之中,夹杂著一位身穿亮色制服的少女。她直挺挺地站到枪枝与照明灯前方,一头黑发在白烟里飘呀飘的。
彻忍住耳鸣,以及统治局人员施加于自己身上的压力,抬头看向少女。
「以上是我们的宣告。你有什么话想说吗?」眼前的少女如小鸟般歪了歪头,补了一句:「哥哥。」
「什么说不说的……」
肩膀肌肉因怒火攻心而抖动,使得架住自己双手的统治局人员紧张起来。可彻不是对他们生气,如果硬要说的话,他气的是命运。
在和想像几乎相符的现实中,唯有该名少女是彻意料之外的人物。
「……我才想问你咧。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是你该先说些什么吧……」
即便经过五年时光,他依然不会认错人。
「凛!」
眼前的少女听到呼唤后。
「那我就说句话吧……」
凛,相马凛,五年不见的妹妹不疾不徐地开口──
「你那时居然丢下我,自己离开了……」
吐出了一句令彻心碎的话。
彻顿时怒气全消,连力气都没了。凛见状,示意要限制其行动的人员退下。
接著缓缓伸手。
那只意外有力的纤纤小手,毫不犹豫地伸向脑袋放空的彻,将他一把拉起来。
比彻娇小许多的凛,像是要表扬随行的人员般,点点头说:「零点五分顺利逮捕目标。」
然后喀锵一声,替彻戴上手铐。
「好了。哥哥,我们走吧。」
再度重逢的两兄妹,就这么手牵著手迈开步伐。
「回到我们的故乡『时岛』去。」
当年并肩追逐太阳的孩提时代一去不再回,兄妹之间原该有的亲情与牵绊,如今已被冰冷的铁环阻绝。
特殊指定灾害生物。
生存法则与世上生物相异的它们,会抓走一部分人类──也就是拥有魔法的孩子们,然后遁入海中。
人类无从得知其行动原则。为了安然度过危机,许多国家开始联手打造特殊都市。
该处不只会将孩子们统一隔离、有效率地养育长大,还会持续锻炼他们,希冀他们能成为对抗特殊指定灾害生物的优秀战力。
此乃成立防卫型教育都市之用意所在。
船只正乘风破浪航向南方。
「哥哥。」
普通客舱内,坐在彻对面的凛开口了。
可是彻没发现她正在叫自己。
「哥哥。」
「呃,啊,啊啊……」
等听到第二声呼唤而回神抬头后,彻发现那一对深邃如黑曜石的双眸正直直看过来。
「凛,你叫我干嘛……」
这句话说得含糊不清。五年时光好像令语言能力大幅退步,连喊妹妹名字都像喊陌生人似的。
打从五年前的那天起,彻再也没见过妹妹一面。虽然自己曾寄过好几封信给她,但她却从来不回信。
魔法师与普通人之间尽管差距颇大,不过彻认为凛应该是刻意排斥、拒绝自己。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凛微微歪头,说道。
彻内心突然警铃大作。自己是囚犯,而她是守卫,一个搞不好,恐怕这次就不只是帮自己上铐那么简单了。
「……你想拜托我什么事?」
就算如此,彻依然没有拒绝妹妹。
希望她的「拜托」不会太困难。
「请你帮我拿橘子。」
结果真的是一个简单至极的请求。
「啥?」
「帮我拿一下橘子啦。」
凛一边说,一边指向上方放著两人行李的柜子。
「这艘船的设计不太贴心耶。」她不满地抱怨道。
话说回来,先前上船时,彻就觉得凛长高了不少。
「…………」
彻站起来打开柜子,里面果然有个装著橘子的红色网袋。
「……是这个吗?」
「就是它,谢谢哥哥。」
凛点头道谢,接过橘子后立刻开始剥橘子皮,看起来一派轻松自在。
即便五年不见的哥哥坐在面前,她仍旧显得怡然自得。
像只刺猬般满怀警戒的自己,感觉好像笨蛋一样。
「……也给我吃一个。」
这句话刚好打断凛准备把下一片橘子送进嘴里的动作。
这下惨了。
只见她满脸错愕,交互看了手中的橘子和彻几次,接著露出了「这片给你吃?」的表情,把橘子送到彻面前。
「张开嘴巴?」
「……不,我不是想吃你手上的橘子。」
彻指著网袋表示:「我是想吃那边的。」
「张开嘴巴。」
纵使发现自己有所误会,凛仍然满怀期待似的微笑著,一副非要喂彻吃橘子不可的样子。
「不用了,这个……」
「张开嘴巴。」
「你在整我不成……」
「才没有。哥哥,你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吗?」
凛一边把橘子汁抹在彻的脸颊上,一边开口。
「某个地方有一群手臂相当长的猴子。由于长手臂不易进食,老是害食物散落一地,导致它们经常饿肚子。」
彻一听到妹妹忽然讲起寓言故事,眼神立刻紧张地游移不定。
「到了某一天,猴子们学会用长手臂互相喂食。后来,可以填饱肚皮的猴群越来越繁荣,同类变得随处可见。我想你已经发现它们就是日后的人类了。换言之,这个喂东西的动作是人类进化之开端,也是相亲相爱的原点。」
凛用「故事结束」收尾,满心欢喜地把橘子硬塞到彻嘴边。
「……故事是不错啦,不过我是因为被你铐上手铐,双手才无法自由活动……」
彻敲响仍铐在双手上的银色手铐,一针见血地吐槽道。
「况且你的行动完全不受限制,所以这逻辑无法成立吧?就算戴著手铐,我还是有办法自己吃橘子啊!?」
「哥哥你安静点,这样太引人注目了。」
问题被忽略掉了。
船舱内尽管空位不少,但也还是有其他乘客。大家打从一开始就对两兄妹投以异样眼光,没人敢坐到他们附近。
由于不想引人注意,彻只能硬是将差点脱口而出的怒吼吞了回去。
「……凛,你听我说,追根究柢──」
他原本想悄声把话说完──
「看我的。」
清甜滋味在嘴里化开,白皙指尖轻轻抚过他的上唇。
「…………」
「哥哥,好不好吃?」
「是怎样……」
到头来话还是没能说出口,彻只好叹气以对。
真受不了这个妹妹。
凛可说和五年前大相径庭,亦可说毫无改变。
尽管长高了二十公分──但因为自己也长高三十公分的关系,所以感觉不出多少变化。
纵使会说的词汇大幅增加──不过由于内容几乎没什么改变,因此可以非常自然地跟她对话。
「有事吗?」
发现彻的视线后,小巧脸蛋上的那对水灵大眼看了过来;彷佛名画外框的短发轻抚著双颊。
冷静沉著的外表在亮色制服的衬托下,给人一种冰山美人的感觉。
分隔两地五年后,相马凛变得更漂亮了。
「哥哥,你怎么一直看我?要收钱唷。」
然而内在却一如往昔。
「……你至今仍是个拜金女吗?」
「呣!哥哥,你说错了。我喜欢的不是金钱,而是力量。」
「是有什么不一样……」
看来在七夕短笺写上「ㄑㄩㄢˊ【quán】力」,害老师大为震惊的妹妹跟过去没两样。先撇开是好是坏不提,起码就当下来说,彻很庆幸她毫无改变。
「…………」
「…………」
沉默再度降临。这次的沉默并不令人尴尬,反倒有些舒适。
可凛的下一句话,就把这份舒适戳破了。
「话说哥哥,你至今还在打听小夜的下落?」
「……对。」彻讲得有些心虚,连声音都生硬了起来。
「凛,连你也想取笑我,反对我继续找下去?」
结果凛摇头否认。「不,我不会反对。要怎么想全是哥哥的自由。」
接著把最后一片橘子送进嘴里。
「只不过基于本家的指示,我得请你别对外表态。」
「为何我得遵守──」
「这同时也是我的请求。」
凛直直看著彻。「打个比方,这里有位姊姊被特灾抓走的妹妹。」
「……嗯。」
「纵使为严重心灵创伤所苦,这位妹妹仍重新振作起来,努力想带领正直清廉的老家。」
「……喔、唔嗯。」
「换言之,她狠下心舍弃了失踪的姊姊。」
凛眼神坚定地继续说下去。
「她忘掉关于姊姊的一切,也不想打听其下落,一心想让自己获得幸福。某一天,名叫相马彻的人出现在那位妹妹眼前。他不畏任何困难,也不替自己的幸福打算,只想找到那位妹妹放弃寻找的姊姊。」
「…………」
「到头来,那位妹妹看著哥哥时,心中究竟是何感想?」
「天晓得……我哪知道。」
凛闻言笑道:「那就请你想一想。」
那笑容中蕴含著愤怒,轻柔声调里隐藏著怨怼。
「想想我是怀著什么心情度过这五年的。」
彻原本想回嘴,但是凛早已经把心藏到冷冰冰的外壳里,无从挽回了。
「我们正在前往的岛上,住著许多至亲或朋友被特灾抓走的孩子。基于我个人理由,请你不要让他们看到这种刺眼的东西。」
「…………」
「哥哥,回答呢?」
「……我明白了。」
彻高举铐著手铐的双手投降。
凛的表情依旧毫无变化,只说了一句:「这样啊……」随后点点头。
对话就此结束。
这次的沉默既沉重又晦暗,用来阻隔这对几乎情断义绝的兄妹再适合不过了。
彻再度看向窗外。由于受到台风影响,漫起薄雾的海平面视野很糟,水平线也变得很近。
他到现在还感觉有些恍惚,难以将昨天以前的自己跟当下做出连结。
某处传来收音机广播。
『──下一则新闻。为庆祝前一年度未出现特殊指定灾害生物受害者,统治局日前于时岛举行纪念仪式──』
主播兴奋的语调让彻越听越难受。不过他并没有特别表现出来,毕竟全世界有过相同遭遇的例子多不胜数。
『──虽然仪式受到迷路台风的影响差点取消,不过当天却意外放晴。与会的统治局长官除庆祝连续五年无人被害之外,还率领群众为当初岛上的受害者默哀──』
彻抱胸低头,再也听不下去。那感觉简直就跟五年前失去小夜,还被迫离乡背景搬到「普通」世界居住时一样。
他不求多,也不求立刻见到小夜,或者期盼她还平安无事的在某处过活。
神明大人,还请高抬贵手……。
相马彻「只想」找到妹妹而已。
就在此时。
船内响起「哔──啵哔──啵」的突兀电子音后,船长开始广播。原本彻以为那是即将抵达目的地的广播,进而看向外头,结果却什么也没见到。
『呃──各位旅客,感谢您本次搭乘高速补给舰疾风号。本舰目前已完成四分之三航程……』
乘客们毫无反应,大概是一般的船内广播吧?
『由于受到「迷路台风」的影响,政府已于〇七〇七时发布特灾警报。本舰即将进入战斗海域。非常抱歉,请各位旅客立刻回到您的位子上……』
(……嗯?)
彻闻言抬头。刚刚船长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名词?
「特灾出现了。」
凛乾脆地为他解惑。
「啥?」
「虽然平时不会追著少数人跑……这情况满少见的。是因为迷路台风的影响吗?」
凛打开手机确认情报。
「──真是的,明明不是管辖范围却要我们待命。算了,管他的。哥哥,反正机会难得,我们到甲板走一趟吧。」
「竹井先生。」
她关掉手机,站起来呼唤邻座的男子。
「竹井先生,请你快点起来。竹井先生。」
「嗯~~」
邻座睡著一名形似把歌舞伎町系男公关抓去洗一洗,然后随意晾起来的邋遢青年,迷人五官全都糟蹋了。
「……嗯?我们到了吗?」
他同时也是负责护送彻前往时岛的统治局人员。
听说原本押送自己的任务是由竹井担任负责人,然后仍在学的凛负责辅佐,结果现在看起来立场完全颠倒过来了,而且彻到现在都没看过他认真工作的样子。
「不,还没到,由于上头下令待命,所以我得去甲板一趟。竹井先生得──」
「知道了……不好意思,我就留在这儿吧……」
「是,我明白了。」
彻在凛的催促下离开隔间。他一回头,便看到竹井吞下几颗药丸再次沉睡的模样。
「真讨厌,特灾怎么又跑出来了……」
四周有几个人明显散发出敌意。
「全是这些小鬼害的……」
他们的目光里写满厌恶,彷佛彻的存在本身就是灾难似的。
为了从其他人的视线下逃离,彻追在凛身后跑了开来。
「欸,到底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
「船长说出现特灾……」
真是一幅难以置信的光景。不仅竹井的态度漫不经心,大人们也只是满脸警戒,然后不耐烦地坐回位子上,连安全带也不绑;凛甚至在前往舰桥途中跑去自动贩卖机前,打算买饮料喝。
「哥哥要不要喝点什么?」
「现在是悠闲喝饮料的时候吗!」
「请你不要乱吼人,其实这情况很常见。」
凛从取物口拿出饮料丢了过来,那是彻在东京不曾见过的陌生品牌罐装咖啡。
「毕竟海上是特灾的根据地,只要搭船航行,难免会受到袭击。」
「好烫!」将手上的饮料抛了几下后,凛用衣袖包住罐子,再次迈开脚步。
两人穿过船只特有的厚重铁门,来到甲板。
外头依旧笼罩著薄雾。高挂于东方天际的太阳被水蒸气遮住,看起来宛如一轮朦胧满月。
「哥哥,来这边会看得更清楚喔──别那么紧张,又不是要你去对付特灾。」
「但、但是……」
两人在甲板边并肩站著。喀锵!手铐敲到涂著厚厚油漆的栏杆,发出声响。噗咻!凛打开手上的红豆汤,开始喝起来。
接著──相隔五年之后,彻再度见到那东西。
十点钟方向五十公尺处,有一条长约十五公尺的海龙正甩尾优游。其模样既有如鲸鱼般庞大慑人,又有如乌龟般泰然自若。
好大,那是逼近APS检测β级水准的「海龙型」特殊指定灾害生物。
「这、这、这……」
恶梦中的生物就在眼前。
「如果远观的话,会觉得它有点可爱呢。」
凛说的确实有理。海龙时而从海中抬头窥视疾风号的模样,果真有几分类似海豚的可爱之处。
但是那可爱气息一瞬间就消失了。
「叽──────嘎──────!!」
海龙一看到他们两个,立刻放声咆哮。
接著一边嘶吼一边下潜,在浪涛中扭动身体。
「凛!」
「哥哥,有事吗?」
难以置信的是,就算危机当前,凛依然悠闲地喝著红豆汤。
蜷成一团的海龙银鳞闪闪发亮,龙尾则用力拍打浪花。
「……!立刻帮我解开这玩意儿!」
彻徒手挡下飞溅的海水以保护眼晴,拚命弄响限制双手自由的手铐──「圣凯隆之锁」。(注:凯隆【Chiron】又称奇戎,为希腊神话里的半人马名字,死后被宙斯升上天空成为人马座。)
「我戴著手铐就无法战斗啊!」
然而凛却露出满是揶揄的眼神说:「我怎么可能放护送中的人自由?」
「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当然是啰。话说回来,你为何想主动应战?哥哥,你是笨蛋不成?哎呀,对不起,你确实是个笨蛋。不只笨,还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呢……请你收敛一点。如果照优先顺序来讲,你应该知道当下得由谁应战才对。」
彻自此才发现,不知怎么地,只有他们四周的甲板没有让海水弄湿。
而且凛正站在中心点上。
「那就由你……」
「不,我不会出手。」
「什么!?」
「这里不是我的管辖范围。假如我出面的话,到时还得写报告呈给上级。」
「报告什么的──」
「叽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锁定目标后,海龙伸长脖子张开血盆大口,画著弧线一口咬过来。
「凛!」
彻瞬间飞奔而出。时间停止了。尚未打开的罐装咖啡掉到甲板上,目光冷淡的凛正喝著红豆汤;一颗颗水珠飘浮在半空中;海龙则有如海啸般进逼而来。
插图005
彻忍不住心想:「天啊,我会在这种地方送命吗?」
他万万没料到,自己好不容易活过五年前的惨剧,度过十五年人生,最后却得面临如此不堪的结局。
到头来,自己的心中依然无法做出任何觉悟。
心想大势已去的他站到凛前面,跟过去的某天一样,正面瞪视海龙。
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紧握拳头。
「叽────嘎──────!!」
海龙突然遭到烈火吞噬。
「咦?」
彻不由得失声惊呼,凛则自顾自地喝著红豆汤。
「叽呀!?叽咿咿啊啊啊啊啊!!」
海龙扭扭脖子转身想逃,但是第二、第三发火焰弹犹如熟手渔夫设下的陷阱般,接连命中目标、无情地灼烧银鳞。海龙受不了烈焰折磨,哀号著潜入了海里。
它再次中计了。
更大的火球彷佛追踪海龙般打中海面后,无从宣泄的水蒸气引发蕈状爆炸,激起一道巨大水柱。
爆炸过后,海面只剩骨与皮等残骸。
大量溅起泼过来的海水淋得彻满身湿,他愣愣地看向上空。
发出那些火球的人正待在天穹之顶,与云层同高的位置上。
那是一位金发少女。
与海鸥们共游天际的该名少女身穿和凛同款的制服。她把看似厚重书籍的物品夹在腰际,飞过疾风号上空。
少女有对颜色鲜明的蓝眼珠。
刚刚好像四目相接了。
但是似乎只有彻这么认为。对方立刻转移目光焦点,像一道流星般降落到了某处去。
「哥哥,你看那边。」
凛缓缓竖起食指,指向少女降落的方位。风向因方才的爆炸改变,薄雾逐渐散去。
天空与大海之间每个区块的天气都倏地产生变化。有放晴和下雨之处,也有刮起暴风雨跟风平浪静的地方。远处海面雷光闪闪,上空的乌云正下著倾盆大雨。
在凛所指的方位,也是这艘船正前往的方向,更是刮风闪光、集所有异象于一身。
隐隐约约间,那座岛的轮廓逐渐浮现了出来。
时岛。
身为日本最大级魔法都市的该岛上,樱花盛开于各处,樱花花瓣在海面上飞舞著。
那是无论何种魔法皆无法呈现,只存在于现实中的神秘景色。
可是再看过去,四处都充满真正的魔法。
直耸入云的山顶烧著太古之炎。
大湖中央有道冲向天际的瀑布。
医院废墟正中央飘浮著一座树木城堡。
「……哈哈。」
彻看著这片完全不存在于东京的异常风景,乾笑以对。
明明早已忘得一乾二净,那些异象却轻易打进了彻的心中。
「哥哥,请你看那边。」
凛继续说著。看来她并非随意指向这座岛,而是想标示某个特定地点。
「那就是哥哥往后要就读的学校。」
该处有道高墙。
厚一公尺、长六公里的墙,是防止特殊指定灾害生物入侵的现代长城,也是守护孩子们的最后防线,由东京都与政府出资一千五百亿日圆建造。正门刻有百家以上的企业与近千人的名字,共同表达「我们将守护孩子的未来」之主张。
孩提时代,于社会课校外教学时看到这堵高墙时,彻曾十分认同高墙的存在,甚至在游记里写下了不少感谢之词;然而在外头的世界生活五年,再被人铐上手铐带回来之后,他满心只有一句「鬼话连篇」。
光看也知道,这里是座不折不扣的牢笼。
整座岛岂止是不让孩子们逃脱的牢笼,更是个不让特殊指定灾害生物加害于人的沙盒。
「哥哥,你会怕吗?」
凛突然开口询问。
「……才没有。」
「不然你怎么全身发抖?」
经她一提,彻才发现自己正双手抱胸,颤抖不已。
「我只是觉得冷。」
「只是因为冷?」
为了逃开妹妹那彷佛看透一切的目光,彻捡起罐装咖啡一饮而尽。微温的咖啡既苦又涩,难以入口。
凛再次喝起红豆汤,如吃饱喝足的幼儿般吐了口气。
之后,两人再也没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