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了个堪称模范的烂醉。
把过去从没碰过的高度数酒类当开水在灌。
起初身体还像烧起来般火烫,但在途中意识变得模糊,连自己身体是冷是热都不晓得。喝到后来甚至感觉全身只剩脑分裂出去,飘浮在空中。
然后,我吐了。
我想全身上下的养分及水分大概都被我吐光了吧。
我连我啥时在喝、啥时吐了、啥时睡著都不知道,只隐约记得好像重复了几次。
不过当我回过神时,已经是傍晚了。
感觉脑中有人不断在当当当地猛力敲钟。
想吐是想吐,但已没东西让我吐了。
这感觉糟透了,不过和现在的我堪称绝配。
对了,工作……本来我想到这,又忽地想起今天放假。
模拟测验的隔天,本该以最棒的心情迎接的日子。
实际上却是我所能想得到的最烂结果。
夸下海口却彻底失败的我会被人如何看待?
被贴上无能的标签,不再能以教师身分工作的我,在共和国内生存得下去吗?
最重要的,我和学生们的关系又该如何收拾善后?
测验结束后,我连开口喊她们一声都办不到。
让她们遭遇那般难堪的经验,我到底该拿什么脸去面对她们?想必她们不只连看都不想看到我,甚至很希望我赶快消失离开吧。
在测验开始前,我是真的认为那样做能够成功,能让她们眉开眼笑。没想到……
叩叩。
我住的简陋公寓的外头传来声音。
房内有的除了一对桌椅、一张床,大概只剩下柜子了。尽管东西不多能让室内看起来整洁,现在地板上却堆满空瓶和酒壶。
咚咚咚!
声音比刚才还大,似乎是有人正在敲门。
但我人只躺在地板上听著声音。
喀啦喀啦。
正想说声音听起来怎么不同时,门已自己打开来。
「——欸?」
「呜哇!?死……还活著喔?你躺在地上干嘛啦?害我以为是尸体哩。」
视野内出现一双纤细美腿。沿著长长下裆往上看,又可见到苗条身体和小巧脸蛋,最后是一头略带红色绑成马尾的棕发。她是——
「怎么搞的!?满屋子酒臭和呕吐物的味道耶!?」
发出一点都不可爱的「呕~~」声音的人,正是芽衣子。
「窗户!窗户打开啦!」
芽衣子大步走进我房间,开始让室内空气流通。
「你是在搞什……出出~原来如此,这样正好。」
看了房内惨状,芽衣子一脸得意。
「来喝吧~我刚好弄到一种叫黑蜥蜴酒的稀有货啊。」
出现在整个人感觉糟透了的我面前的,是名面露贼笑的人族。
「~~这好烈喔!而且味道也怪得可以耶!?」
「嘎哈哈哈!对吧对吧?」
等到空气流通得差不多了,我和芽衣子坐在地板上开起酒宴。
喝了又喝,不断地喝,吃点东西,继续再喝。
这段期间开心得让我把讨厌的事都拋诸脑后,而芽衣子也一如平时晚上在酒馆那样喝得醉醺醺。
「好啦,你似乎搞砸了对吧?」
当酒力发得差不多时,芽衣子突然一本正经地问。
「……风声已经传到你那边去了喔?」
「毕竟先前都是『众所期待的化石人族大人,终于在光天化日下曝光实力了啊!』这种气氛啊。结果你一败涂地对吧?」
伤口上被狠狠洒了盐巴。
「连我都因此被问『你的同伴不要紧吧?』像这样被人担心了耶。」
「让你惹上麻烦的话……抱歉。」
「真的让我很头痛耶,听了只有种『你都给我干了什么好事』的想法。虽然这没有让人替我烙上无能印记,何况我的处境本来就很危险。只是啊……我是真的努力死撑著喔。」
芽衣子可说处于岌岌可危的立场,但仍持续著她在共和国内的工作。原本我们两个谁先犯下致命性失误都不奇怪。
「抱歉……」
「哎呀~这下该怎么办才好哩?你的话……咦?那该不会是?」
眼尖的芽衣子发现了一样在桌子上的东西。
「你不是随时随地都把它戴在你左手腕上吗?」
「刚才差点弄脏,我就把它拿下来了。」
芽衣子拿起那只能让这个世界毁灭的黑色手表。
「哼嗯~~」
芽衣子背对我,把玩起手表。
「会不会是有了这玩意才不顺利啊。你有考虑过丢掉它吗?」
「不知道耶,我是想过既然不敢按,拿著也没意义就是了啦……」
「唉,反正现在也没时间想这个呢……接好!」
「啊啊!?呼……」
我一阵手忙脚乱,还是顺利接下芽衣子丢回来的黑色手表。
「你、你、你小心点拿啦!」
「你可别弄丢那个啊。」
「……继续让我拿著好吗?」
「别都到这时候了才突然推给我啦。」
芽衣子往房内唯一一张椅子坐下去。
「为什么芽衣子你愿意交给我决定?还说我想按的时候就按……」
「因为我是个什么都决定不了,优柔寡断的家伙呀。」
「哪有这……」
「有喔,其实我早就放弃很多事了呢。」
芽衣子头脑动得快,又很敏锐。但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比我先预测到往后的下场。
「所以说啦,我才想把一切都交给你这个尽管蠢得要命又满口谎言,却仍不放弃希望往前进的人啊。」
「……你是在夸我对吧?」
「因为你明明之前才说『引发创新』啦,『人族会改变世界』啦,『等我成功后再来养你』之类的大话……结果马上展现你的无能。这可不是常人办得到的啊。」
「呜……咕……」
「不过我知道,你当时是想替我打气啦。」
这时芽衣子不是看我,而是看向窗外夕阳。
「不,我只是……」
「我懂啦。其实就算你本人没那个意思,但周遭的人看到你逞强的模样,或许能够不老是注视现实,而稍微做做白日梦呢。」
心想实在拿她没辙的我只能低下头来。
「……谢谢。你明明都自身难保了,还愿意过来看我……实在帮了大忙啊。」
让我成功脱离谷底。
因为唯有在芽衣子面前,我无须在意任何事,只要做我自己就行。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简直像回到旧人类……我们还没被人工冬眠的那个世界吗?」
与芽衣子两人待在小小房间内。这里的确是只属于人的乐园。
「的确有点怀念呢。」
「反正你也没和女生两人独处过吧?」
「听你在乱说。」
「所以你真的有过?」
「……是没有啊。」
「哈哈哈,然后你当然也没在这边带其他种族的女生回来对吧?我觉得裕司你捉弄起来这么有趣,应该还挺受欢迎的吧?啊,还是你是那种成天和男性朋友一起鬼混的类型?」
「……大概吧。虽然我朋友并没有很多就是了。」
「只和少数合得来的朋友待在一块的话,很容易错失机会呢。也就是说,该不会你现在就是和我待太久了吧?要是你有那个意思,要不要去找其他种族的妹妹泡茶聊天啊?」
「才不去哩……不过大概就是这种话才让我没机会吗?」
常和固定班底混在一块这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没变。
然后不积极主动进攻这点,也同样没变。
「上吧上吧,交个马子回来吧!」
「什么『交个马子回来』啊……我们人族的大家不是说好,暂且不去考虑这方面的事吗?」
「有必要被规则绑得死死吗?不去尝试新鲜事物,永远都不会创造出新的可能啊。」
「这……唉,你说得是没错啦。」
「就算目前真的没那个打算,和亚人结婚过上幸福生活不也是条可选择的路吗?我这么说可不是因为我想喔!」
「组家庭……我还真不敢想啊。」
「什么意思?你是怕你钱赚得不够?」
「我很没志气这点……或许以前就没变过啊。」
「还是学生的期间又没差。」
「不,我是指成为大人之后也会一样啊。」
「不用那么悲观吧……但我好像没资格这么说喔。」
「所以就这层意义来看,真的没变啊。」
——无论是我在世界中的立场与地位。
——或是人生中要走的路。
「只是周遭大环境变了好不好。多亏这世界凡事奉行实力主义,害我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计划都告吹了耶。」
——只是周遭变了。
「……你怎么啦,裕司?」
「没有,我只是……」
我一直感到一股很不可思议,很诡异的感觉。
「自从到了这个世界后,觉得自己应该有哪里变了……」
我曾希望要是世界能改变就好了。
我曾希望自己不再普通,能成为特别的人。
但在我高中时被迫看清自己根本什么人都不是的事实,却又不愿意就这样接受,而抱持著近乎妄想的期待。
正好比说,假如我能够转生到异世界,并瞬间扭转乾坤成为最强之人——
嘴唇开始颤抖。
随即扩散到全身。
我觉得我好像明白了最致命的关键。
「芽衣子,我有变吗?」
我这么问。
「没有啊,你没变喔。」
芽衣子这么回答。
「虽然还要看你问的是哪部分啦。或许你对共和国的瞭解增加了,也开始变成萝莉控——但你还是以前的你啊。」
我没变?
没变。
没变。
没变。
真有这种事?
旧人类灭绝了。
在七百年后的世界再度苏醒。
「人类」生态改变,许多种族诞生。
世界可说打从根本,有了戏剧性的变化。
然而,我却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过吗?
这太奇怪了吧?
太异常了吧?
我的人生是怎么搞的?
既然我生存的世界本身都有了如此惊人的变化,我的人生总该跟著有所改变吧?
但尽管外面的世界变了,我却感受不到自己的人生有随之改变。
简直就像命中注定好似的,我依然走在从以前继续延伸下去的人生路上。
既然这样,该不会?
「你是怎么啦,裕司?」
该不会我——
*
到了隔天,我仍持续严重宿醉。
已经搞不懂这股不舒服感是来自酗酒,还是情绪低落导致。
假日结束,今天是特别教室的上课日。
我只作好上课准备,在教室内候著。
可是到了上课时间,学生们仍没来特别教室。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呈半放弃状态的我如此心想。
——就在此时,我在窗外看到不可置信的景象。
瞬间起身,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到建筑物外,直直跑近那里。
「喂……为什么……」
「老师。」
沙夏竟然来特别教室了。
我先是涌现疑问,再来是强烈的感激和愧疚。
沙夏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变,语气也一如往常。
我本来以为她受了那般屈辱的嘲笑,肯定非常受伤,想来找我出气发泄。
「真的很抱歉……我对你们做了那样过分的事。为求创造成果而完全昏了头,到头来根本在自以为是……我实在差劲透顶,真的对不起你们!」
「老师你——」
沙夏缓缓开口。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啊?」
她丢出的质疑让我回不上话。
语气中听不出愤怒。
「为什么……我是……想让大家都能获得好成绩……」
「那些真的是为了我们著想而做的举动吗?」
声调平淡,不含情绪,却毫不留情地逼问我。
「我……」
「我来让老师明白你到底做了什么吧。」
沙夏对著满头雾水的我留下「站在那别动」,走到操场角落一棵大树前站定。
只见她扭动身体,竟开始爬起树来。
「不是吧……」
她俐落地在树枝间移动,越爬越高。
一下消失在茂密枝叶中,一下又现形,最后爬到了高十公尺以上的位置。
接著她挑中一根较粗的树枝爬过去,再站起身来俯视下方。
「欸、欸!很危险啦!?」
我完全猜不到她到底想做什么。
「这就是老师你做的啊。」
沙夏从树上对我说。
「我现在要从这里跳下去。」
「蛤……?」
「你愿意接住我吗,老师?」
跳下来?太危险了吧?但如果我接住她,就能得救?
「欸、那……」
依然满头雾水的我只好把脚往前一踏。
「老师你不能动。要是你再动一步,我马上跳下去。」
那是要我怎样啦!?
从我这到树下的距离有多远啊?二十几……三十公尺吗?总之,要在一瞬间冲到沙夏跳下的地点,身为人族的我根本办不到。
「你有办法拯救往下跳的我吗,老师?」
「……我办不到。」
说时迟那时快,沙夏身体猛然往前一倾。
咦——
倾斜、倾斜、再倾斜,身体就这样与地面呈平行,离开了树上。
不会吧——
「你还真跳喔,喂!?」
坠落。
坠落、坠……停了?上下摆动?
这是怎样?
沙夏竟浮在半空中。
……魔法?
沙夏抓住了某种与她身体成垂直的透明物体。然后再靠它为施力点抓住树枝,重新爬回上头。
本来摇摇晃晃走到树附近的我,一放松后不禁整个人瘫坐在地。
「我可没打算毫无意义地往下跳喔。」
「你这……到底是想怎样啦……?」
做出如此诡异行为的沙夏本人一脸无动于衷,我却根本还来不及理解。
这时沙夏在枝头上又动起身体,做出卷东西的动作。
虽然从我这看不到……但她难道绑了类似绳索类的东西当安全绳才往下跳……?
「老师你做的,就是这种事喔。」
被她这么一说,我倒抽口气。
就算无法顿时理解,我还是拚命思考,不得不绞尽脑汁。
「我不是指往下跳的事喔。」
「啊……」
也就是说……我将等同把逼迫从树上往下跳,或是等到往下跳才能冲过来接人,这些无理取闹的难题强压给了这几个孩子吗?
明明自己什么风险都不用背负,也没有失败的觉悟,只洋洋得意认为找出了契机,接下来全交给孩子们去做就好。事实上,「顺利成功的话就能让三人之中的谁有所改变」这种异想天开的事,不可能说发生就发生啊。
另外,「三人中总该有一人会成功吧?」的想法同样不该有。
明明实际出场参加测验的是她们每一个人,我却从未考虑过她们的想法,完全不够格当教师。
「对不起……」
我垂头丧气。
这时只见沙夏轻盈翻身,咻地从树上落地。
比起瘫坐在地的我,沙夏看起来远比我大许多。
「老师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犹如黑色宝石的双阵含带既像在观察我,又像在品头论足般的眼神。
「我希望老师能告诉我,你对那天的失败怎么想,接下来又会如何面对。」
她在考验我吗?
尽管我不晓得我还有没有开口的权利,但我认为现在不说,日后就没机会了。
「我真的做了对不起你们大家的事……不只天真的想法导致你们受到伤害……在那之后我更没留下来安慰你们,只顾著自己逃跑……不够格当老师啊。」
虽说当时失败带给我极大打击,我也不该输给自己的胆小懦弱而弃学生于不顾。管我有没有做好觉悟,既然我当了这些学生的老师,就得尽最大的责任。
「我想从现在开始弥补我的失败……虽然已经太迟就是了……」
不管再说什么,都成了藉口。
然而沙夏听了只点点头,要我继续说下去。
经她这么一催,我只能顺势往下说。
「但是我……发现一件事……才会重新……思考和你们之间的关系。想到最后……我果然还是想替你们做些什么……」
孩子们相信著我,但我却背叛了她们。
弃一切于不顾。
「我不晓得能帮上多大的忙,但希望你们能让我帮忙……尽管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得上赔罪,我还是想为了你们继续努力。」
我摇摇晃晃撑起身体这么说。
「都面临这种状况,老师你还有办法努力吗?不觉得绝望吗?而且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呢,人族不是已经注定会灭绝了吗?」
我的确是被逼入如此窘境,但是——
「我察觉到……我的周遭之所以一成不变……以及我无法改变任何事……错全出在自己身上,所以才会至少试著再努力一次,看能不能有所改变。毕竟到目前为止……我根本不算努力奋斗过啊。」
虽然这并非一名教师该对学生说的话。但真要说来,打从一开始,我的表现就糟得没资格自称教师。
「……完全是我的一厢情愿,而且我也不能保证这次就会顺利成功。根本只是吵著『不算!再比一次!』的小鬼呢……」
「所以老师希望能再得到一次机会,是吗?」
「是啊……」
「唔嗯。」听到这里,沙夏低语说:
「我认为想让大家回来这间教室很困难喔。」
「我想也是……」
假如能在稍早,也就是伤害到她们之前注意到这点,或许还有其他可能就是了。
不过,还有件事我不得不问。
「那为什么……沙夏你愿意回来这里呢?」
这时,原本像是压抑住感情,滔滔不绝说话的沙夏停住了。
隔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再度沉重地动起嘴巴。
「……有件事想请老师你教教我。」
「什么事?只要你问,我什么都答喔。」
「为什么以前的人族灭绝了呀?」
她以前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你是想问,为什么圣灵族以后会灭绝……对吗?」
「……是没办法避免的结果吗?两者间有什么共通之处吗?」
沙夏将自身与人族这个注定灭绝的种族重叠在一起了。
「人族为什么灭绝的原因……一时之间我实在想不出所以然,只能等想出『和圣灵族的共通处』这类接近本质的答案,再告诉你呢……」
听我说完,沙夏满意地轻轻一笑。
但见到这副太过虚幻的笑容,我觉得还有件事非问不可。
「我再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事?」
「为什么要爬上树做那种危险的事?就算是为了让我明白……也未免太过火了吧?」
「你吓到了吗?我用的是一种柔软却坚固,接近透明般清澈的银色绳索喔。」
沙夏从袖中取出几乎呈透明的绳索让我看。经她这么一说,绳索的确靠著光反射而闪闪发亮,看起来非常细。
「……你怎么会有这个啊?而且还多亏你想得出这种用法耶……」
「好像是我这一族经常使用的素材,我身边有的东西很多都是这种素材做的……我才想说一定有什么有趣的用法。」
「哪里有趣啊……要是一不小心摔下来,很有可能会丧命的喔。」
「就算死了,其实我也没差呀。」
沙夏这句话竟说得比对路人道早安还来得简单。
我被震慑到什么话都回不上。
「只剩我一个人。无论到哪里、待在哪里,一直都是。」
孤独的少女继续说:
「同种族里没有人活著,没有人会因我的死哀伤。既不会用魔法也不会什么特技,所以不会对世界造成影响。」
她的话压得我快呼吸不上来了。
「所以活著,也只是等死而已。」
「什么等死……你怎么能说这……」
那我……就能说吗?
随时把死亡握在手中的我。
觉得一旦无路可走,只要一死就一了百了的我。
我没办法,更没资格对她说任何鼓励的话。
不过很不可思议的,我脑中浮现其他句话。
「……原来沙夏你是在找往后如何活下去的方法啊。」
但这句话只换回她一脸讶异的表情。
「我觉得……并不是这样。只是弄清楚我这一族会灭绝的原因……想明白我的死究竟代表什么……」
「不对吧。」
这次我倒有办法否定。
「不管是想知道人族如何灭绝,你们那一族灭绝的原因,以及思考死亡的意义——」
之所以醉心于死亡,理由莫过于对存在于另一面的事物抱持的强烈憧憬。
「肯定都是因为你想『活下去』啊。」
我非常明白这点。
因为我也一样。
想活下去,所以去意识到死亡。
「我真的搞不懂……明明知道会死……为什么还要努力活著?」
沙夏微微颤抖著。
她若已思考到了这地步,要找出答案想必相当困难。不过依她的情况,大概是懂事时身处的环境所导致的。
「我想……我大概和你一样搞不懂喔。」
毕竟我也不是特别的人,活在世上并没有什么简单易懂的理由。
「但是……我不想就这样结束……想至少挣扎一次看看。」
就算这么做很丢脸,根本在死缠烂打。
「……我不想死啊。」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亲口说出这种话。
而这个对我来说十分不可思议的发现,似乎也震惊到沙夏。
「……我也和老师一样……想活下去吗……?」
沙夏同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谁都没教过我这种事……」
听到她的回应,我心中顿时闪过「该不会」的念头。
该不会如此没用的我,正因为是如此没用的我才能办得到——
「……老师你或许能改变呢。」
沙夏对我这么说。
「是……这样吗?」
虽然还不晓得,不过也许——
沙夏在我身上看到了可能性吧?
「假如老师你希望的话……我可以给你机会喔。」
沙夏至今为止都白皙得像生了病的肌肤,这时微微泛红。
「但是有条件。」
沙夏一双眼直直凝视著我。
「要艾咪和凛都说好才行。不能只靠……我一个人决定。」
「就算是这样……你真的愿意吗?」
「也要等你达成条件才算数喔。」
我或许该从她们面前消失,但我希望至少能弥补我让她们受的伤之后再消失。
「我懂了。只是……为了跟艾咪和凛谈谈,我想藉助一下沙夏的力量,你可以帮我吗?」
「好,一下的话没关系。」
接著她扬起嘴角,露出一副根本不像孩子会展现的妖艳笑容。
「就让我看看老师究竟会如何活下去吧。」
我与沙夏之间搭起了桥梁。
就算是道歪七扭八,蕴含危险的桥梁。
*
隔天,我来到小学。
自从模拟测验后,艾咪和凛就没再去过特别教室。即便我继续枯等,往后她们会来的可能也很低。
学校操场上能看见在玩的,还有认真活动身体的学生。
「咦,这不是人族的……裕司老师吗?」
「真难得呢。」
我走著走著,被从对向走来的人群喊住。
「……是啊。」
是许久未见的学校老师们。除了之前实习时有稍微讲过话,以后便没什么接触的机会。
「话说回来,风声都传开了呢……不久前的那次模拟测验。」
「各位是指让负责的学生们拿下糟成绩的事吗?」
我语带自嘲地回应。
「这……是呀,毕竟想说你都能破例成为教师,实力上应该没问题才对啊。」
「希望你别太逞强啦。或者不如说,交给我们来处理也没关系喔?」
「这样子啊,多谢了。」
「与其职业证遭到剥夺,不如主动放弃教师职务去考别的工作资格,给人的印象还比较好呢。」
「谢谢几位的忠告,先失陪了。」
我短短回应,走离他们身边。
「……明明我是出于好心劝他的耶~」
「……唉,没办法吧。只不过,其实人族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背后传来这种声音。
为了远离那群人,我暂时走出走廊来到操场。
尽管多少有预料到,但看见自己被别人以为已经丢了工作,我仍受到打击。
一走出来,我在操场一角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是雪人族的艾咪。
有种好怀念的感觉。她似乎正在照顾花圃。
就在这个时候,一群男学生喊了艾咪。
「喂,艾咪!帮我们把球收好!放仓库喔!」
一名男学生大喊,同时粗暴地把球丢过去。
「在模拟测验拿鸭蛋的家伙也得帮忙做点事嘛!」
「好、好的。」
艾咪小跑步去捡没接到的球。
艾咪不会拒绝别人拜托的事。
因为在她来到都市前,父亲要她绝对要听从别人的请求。
将球丢给艾咪收拾的那群学生开始玩起别的。
尽管明显被人强塞杂务,艾咪仍没有抱怨,整理起球来。
不知为何,她的身影让我联想到自己。
脚自然而然往她走去。
艾咪猛然抬起头,与我四目相交。
在短暂愣住后,艾咪撇过视线跑走了。
果然会这样啊……
做了那种过分的事而失去信赖的我,连想再和她说话都不被允许。
「——不管你拜托几次,不行就是不行。」
「务必麻烦您帮帮忙……」
一对尖耳看起来比平常来得更尖的森人族(精灵)教师蕾菈根本听不进我的话。
我是来拜托她能否替我安排和学生们谈谈的机会啦,但……
「她们都说不想见你。」
「让我再和她们说一次话就好。」
「你很烦人呢……?」
蕾菈举起右手,便有股风从那边吹出,拂过我的头发。
眼见风越变越强。
「用、用魔法是犯规吧……?」
「我只是为了驱赶莽汉。何况只要躲得好,就不会受伤。」
「以躲得好当前提这点就有问题了吧……」
「之前我可是有点期待你的呀……!」
「在吵什么?」
龙人族的法葛尔从蕾菈后方现身。
「法、法葛尔老师,其实我差点有了危险……!」
「哼,是你平时的所作所为招来的报应吧。」
「法、法葛尔老师!?」
「……蕾菈老师,现在先冷静下来吧。」
「既然法葛尔老师都这么说了。」
看到蕾菈创造出的风逐渐变弱,我才松了口气。
「人族的,你在模拟测验上似乎创下了惊人的成绩吶。」
法葛尔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愉悦。
「三人都没有分数,当然只能拿到G等级。」
「……是的。」
「连维持现状都办不到,还让学生们的成绩下降……这下吾等不得不怀疑你的教学能力。」
「您说得是……」
「你这张教师职业证本来就是破例取得的,这下子总有必要重新接受测验了吧。」
「……我想这是无法避免的结果。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个请求……」
尽管非常厚脸皮,我仍硬是提出话题。
「希望你们能帮我安排和学生们沟通的机会。」
「你还不死心啊?」
「沟通的机会……?表示你这家伙之前和学生连沟通都没沟通好吗?都这副德性了,你还想搞什么?」
「我想将这次做为最后的机会。」
「最后?」
「是的,最后,真的是最后一次。」
我打算抱持如此觉悟来挑战。
一双金眼狠狠瞪来,光是从他身体散发出的沉重压力就快把我压垮了。
但我仍没有移开视线。
不一会儿,法葛尔哼了一声。
「吾不晓得你所谓的『最后』有多少价值……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
「法葛尔老师,这样真的好吗?」
「责任全由吾承担。」
「既然您这么说了……」
「只不过……就算安排你和学生们沟通的机会,最终仍得看她们的意志决定啊。」
「若法葛尔老师能帮这个忙,我就感激不尽了。」
只要是能用的法子,我都想用。
*
圣灵族的沙夏。
雪人族的艾咪。
妖狐族的凛。
等到学校上完课后,三人聚集到校内的教室。
「艾咪,凛,谢谢你们愿意来。也谢谢沙夏的帮忙。」
「……」「……」「唔嗯。」
沙夏之外的两人没有回应。
状况很不乐观。
由于我们目前使用的是校内设施,因此法葛尔为了监视我们也在教室内。不过我想他大概还希望能找出更多我的失误吧。
我面对三人。
艾咪面露不安神色,凛则用怀有敌意的眼神看我。
「对不起,我很抱歉,真的……」
我把头低了又低,嘴上也不断道歉。
由于两人依然没什么反应,我不晓得我的谢罪起了多少功效。
「……然后啊,虽然我之前伤害了你们……但希望你们能听我把话说完。」
凛把头撇向一旁,艾咪则低著头。
唯有沙夏兴致勃勃地望著我。
「……我觉得你们真的很厉害,至少比起我这种家伙,厉害太多了。」
三人闻言没有反应。
「我……」
这是次极危险的赌注,一旦搞砸的话,我形同失去一切。
说是这么说——现在的我还有什么能失去的?
「其实……」
就算法葛尔在听也无所谓。
「非常无能啊。真的是……一名没用的老师,什么都办不到的人族啊。」
在场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面露惊讶表情。
「我现在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是个无可救药,帮不上忙,不值一提的家伙。」
众人的表情逐渐转为错愕。
「……等等,你把这种事说出来?真的假的啊?」
凛开口说话了。
没错,现在我所说的,其实是根本不该说出口的事。
在这个奉行实力主义的共和国内承认自己无能,等同于活不下去。
所以我现在的行为跟自杀没两样。
「……人族的,假如你这番话属实,吾等或许必须重新审视啊……」
我不管插嘴的法葛尔,伸手翻起放在旁边的包包。
「这个。」
将翻出的一只袋子往前伸,走到三名学生面前。
凛和艾咪显得困惑,不过沙夏往前走接过了袋子。
「可以请你们看看里面吗?」
「这是……饼乾?」
沙夏用手指拈起烧焦的棕色块状物。
「没错,是我做的。可以请你们吃吃看吗?」
「吃……这个吗……?」
沙夏明显露出厌恶神情。
「看起来十分……非常不好吃耶……」
我懂她想这么说的心情,因为那些饼乾明显烤过头,外形也很难看。
「别这样,我做得很认真耶……总之你们先吃一口就知道了。」
「我、我知道了……」
做好觉悟的沙夏咬了一口。
响起啪嚓、波喀、波喀这种听起来完全不可爱的声音。
「……好苦……好难吃……」
泪眼汪汪地瞪了我。
「虽然是第一次,我好歹努力做了耶……」
毕竟我以前从没做过什么像样的料理,做了之后也明白自己没有天分。
「总之……我什么料理都不会,只是想说艾咪做的饼乾好吃多了而已。」
当我对艾咪这么说,她只愣愣地不断眨眼,原本的不安和恐惧都被惊讶所取代。
「然后,法葛尔老师还算擅长防身术对吧?至少不会输给我。」
「吾虽没把防身术当成专攻,但比你这家伙还是厉害数倍吧。」
「那么……我认真起来也没关系……吧!!」
我抡起拳头跑过桌子之间,往法葛尔冲去。
出拳揍向他。
「喝!」
一阵冲击横扫而来。
——磅喀啦碰!
「呜……嘎啊……!?」
我整个人被扫飞,撞乱几张桌子后才终于停了下来。
险些失去的意识瞬间被拉了回来,不过痛觉也随后袭来。
右臂好痛,腰好痛,右大腿也好痛。
但是最痛的莫过于仍在阵阵刺痛的左肩,因为那里狠狠挨了法葛尔的一记反击。
「你这家伙是想怎样!?想动手的话,吾不会手下留情啊!」
「……不、不是的!我只是想展现我有多弱……所、所以请你冷静……我不会再做了……」
他的狠劲真让我以为要被杀了。
「果然……没错呢。我很弱啊,大概连佣兵中被公认最弱的人都赢不过吧……还真的痛死人啦……对不起喔,但是凛肯定更痛吧。」
我盯著凛这么说。
她看上去也似乎不知作何反应,只满脸困惑地回看我。
这时我摇摇晃晃撑起身体。
伤害比我想像中来得痛,但是前阵子凛所受到的攻击更痛。
接著我大大吸了口气,猛然往前伸出双手。
「喝啊——!!」
丹田使力,放声大吼。
声量大到在场的人都吓得摆出警戒姿势。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我本来想啊,既然要我在有魔法存在的世界活下去,那么至少让我有点魔力也没关系吧……」
我放下双手,转身面向沙夏。
「我连魔法都不会,甚至魔力都没有……完全没有,是零喔。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可能施展魔法啊。」
观察著我的沙夏也听得一脸意外。
「就像你们现在看到的……我是真的什么都办不到……虽然这不是所有人族,而是我个人的问题,但总之我就是个无能的人。」
我选择承认,并将目前的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这下我没后路可逃,也无法再找藉口。
我到现在仍不禁在想,既然世界和周遭环境都起了如此大的变化,那么该让我在苏醒时多少有些改变才对。
可是到头来我既没有学会什么技能,实力没有变强,也没变得会使用魔法。
我根本没有变。
所以我不得不醒悟。
人族灭绝,亚人诞生,并创造出魔法等等,无论世界再怎么改变——只要我本身不求改变,我的立场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无论幸运或不幸,成功或失败,能否创造成果,都起步于此。
所以说,想成为心目中理想的自我,方法其实非常简单。
只要我改变就好。
过去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即便置之不理,自己也能有改变。
七名人族再度苏醒。
由于光是这件事就足以算戏剧性发展,让我期待能发生一些契机,成为特别的人。
但是实际上,以我们七人为主角的故事并不会自己开演。
若想改变自己的人生。
若想成为某号人物。
不是坐著空想,不是仰赖过去人族的智慧建筑出的科技,更不是期待幸运偶然降临。
而是要去创造。
将旧人类遗留下来的故事改写成他们能引以为傲的英雄事迹,必须得靠我自己来做。
「我的确很无能,但那是以前的我……我想让他成为过去,因为我往后将会改变。」
我下定决心,如此宣誓。
接著重新面向法葛尔。
法葛尔同样显得不知如何是好,难得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
「法葛尔老师,这三位学生在模拟测验时的失败全错在我。只因我尚未习惯共和国,才下达了错误的指示。这样并称不上准确测出了她们的实力,可以说是场无效的测验。」
我清楚这只是在无理取闹。
「所以我希望能给学生们再进行测验的机会。若能得到机会,这次我定能让她们展现出好结果。」
这次不再求助于他人,我要真正靠自己来面对这场测验。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吾等得照你的心愿行事?再说……你不是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吗?为何吾等要给你这种人机会?」
「我认为在教师群中地位算高的法葛尔老师应该有办法才是。」
「……你以为只要出言挑衅吾,事情就会如你所想吗?那么吾只能说你愚蠢至极啊。」
我早已作好觉悟。
「假如我说,我愿意赌上我的脑袋,您意下如何呢。」
「……脑袋是指?」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若没成功,我愿交回教师的职业证。」
「哦……意思是你愿意放弃这里,帮你去找别的工作?」
「不,我不会要你们再度破例帮我。」
「假如你能确实展现实力……这倒是不成问题。」
法葛尔并非讨厌我,他只是无法原谅特例……大概吧?
「吾是不认为你这个连魔法都不会的人族,有办法轻易找到新工作啦……」
「所以我说的赌上脑袋才有意义呀。」
我硬是扬起嘴角。
法葛尔见状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同时抚起鬅须。
有时尽管种族不同,仍能互通意思。
「吾也还没见识到你所谓『人族的潜力』吶。」
法葛尔说完哼了一声。
「为了一些测验当天有事不克参加的学生,两个礼拜后还有一次补考。」
这事我头一次听说,没人告诉过我。
「吾就安排你这三名学生那天去参加吧。」
「真、真的吗?」
「高贵的龙人族说话一言九鼎。不过你这家伙也是一样。」
他不只凑近庞大的身驱来瞪我,一条尾巴也像在威吓似地左摇右晃。
但我不畏惧,反倒往前一踏。
「好……我明白了。」
法葛尔抬起巨躯,从上方俯视我。
「再说,就算你于再测验中让学生考出成果,也不代表你能因此不被开除。」
「不过要是我真创造出成果,法葛尔老师你会还让我辞职吗?」
我既不高高在上也不居于下风,而选择站在对等立场与眼前的龙人族交锋。
「若你能证明实力,吾的确不会让你辞职。」
法葛尔露出至今为止最愉悦的一副笑容。
「那吾就等著看两周后了啊。」
*
「吾去处理必要的手续。」法葛尔留下这句话走出教室。
「呼~~~~!决定试试看果然是对的……总算撑过去啦……」
我把手撑在膝盖上,全力吐了口气。
「老师……」
艾咪边磨蹭起手,边担心地小声说。
「……嗯?怎么啦?」
「这个……那个……」
听我一问,她却欲言又止,垂下头来。
「总觉得……老师你是不是……说了很吓人的话?」
凛代替艾咪把话接下去。
「以什么都没有的我来说,这样已经算很努力了吧?」
「不用自夸啦。说真的……老师你丢了工作不要紧吗?要是不能继续在都市生活,可是真的会丧命耶?」
「要是被赶出都市,我的确会没命呢。」
「看吧,果然会死啊……」
「毕竟我没有实力嘛。」
「……你这样直接承认好吗?我以前听都没听过耶……?」
凛可说彻底傻了眼,不过沙夏倒是兴趣十足。
「但那是『过去的』老师对吧?『往后的』老师可不一定呢。」
「我是那样打算的没错,可是老实说,我自己都不晓得下场会变成怎样。」
「那你还赌上脑袋,真的没问题吗?」
认真这么问的凛,其实是个温柔的家伙。
「……至少我想让之前搞砸的部分,就是上次测验的成绩一笔勾消啊。」
尽管这个「至少」真的很少。
「不对啊……这只是模拟考喔?就算成绩考差了,又不等于我们会这样就死掉。」
「但是不代表没有影响,对吧?何况只要让人知道你们因为我的缘故参加补考,上一次考坏成绩都会通通成为我的错。」
「……未免太拚命了吧?虽然我还在气老师,也还不算原谅你,但你这样替我卖命实在有点……」
「啊,我不是要你们一定要在补考中拿到分数喔,我只是想补偿先前欺骗你们的过错。不用管我会不会丢工作,补考时要做什么也交给你们决定……但如果能考出成绩,我当然更高兴啦。」
「……那么就算我还是考出G等级……会害老师无法继续在共和国内生活,也没关系吗?」
尽管比起平时来得小声,艾咪仍愿意向我说话了。
「假如结果真的变成那样,那也没办法啊。」
「……你是不是觉得自我牺牲很满足啊?就算你随便拿你的命来赌,对我们来说也只是困扰啦……!」
凛完全不掩饰,直接说出心中不满。
「我可是认真思考过,想至少让大家高兴点啊……」
「这哪里叫思考过啦!?」
「还有一件事,希望你们扪心自问,好好想想我接下来说的这句话。」
我用视线缓缓扫过三人的脸后这么说:
「你们也想过要改变,对吧?」
这不只局限于我。
「你说是不是啊,凛?」
「我、我才没想……我只是希望找到自己也能做到的事而已……」
凛心神不定地前后晃起身体。
「那你为什么会来我开的特别教室?」
答案从一开始就很明显。
「咦……」
「若没想过要改变,就算被学校点到名,也不可能会来上我这种来路不明人族开的特别教室吧?你想的话,一定有办法拒绝。」
我很确定,她们三人都想要个「契机」,所以我才决定这么做。
「这、这是……」
凛无法反驳。
「沙夏,我认为你会寻找如何活下去的方法……也代表你想改变现在的自己。」
「欸……嗯。」
虽说有点牵强,沙夏仍点了点头。
「不过我想目前最想改变的,大概是艾咪才对。」
被我点到名的艾咪肩头微微一震。
「……我可不是在生气喔。」
「对不起……」
「啊~就说我没在生气了。」
我尽可能对畏畏缩缩的艾咪温柔地说:
「艾咪你啊,是代表日后想来都市工作的雪人族来到都市,所以才对所有族人都会用的雪魔法以外的赚钱方法没兴趣,对吧?」
依然颤抖的艾咪点点头。
「想要在都市内找出族人全都能稳定赚钱的方法,这可是一种很难的挑战啊。你真的很厉害呢。」
沙夏和凛也在一旁默默看著我对艾咪说话的样子。
「所以才更该有所行动,不是吗?」
「……咦?」
「不求改变是不行的。」
不晓得我这番心意,究竟能传达给种族文化都和我不同的她们多少呢?
「例如艾咪你虽然不会拒绝别人的『拜托』,但我想你应该也察觉到这样下去不行。」
「族里……父亲大人要我一定要听别人的拜托……」
「嗯,我知道。不如说,我也没资格说大话。如同以前艾咪你问我那次,我其实同样是被上司叫去,认为那是工作而无法拒绝。然后也没持任何疑问,就乖乖照著命令行事,所以和你是一样的啊。」
若考虑到年龄差距,我比她来得丢脸许多。
「直到现在,我都在依靠他人。只懂得随波逐流,从未自己下过重要决定。又由于以前这种做法行得通,才产生了现在继续下去也没问题的错觉。」
浑浑噩噩地在别人铺好的轨道上活下来,连人工冬眠都是听从父亲的话,苏醒到这个世界后也只会照著AI席德的建议行事。
「可是就算我以为行得通,实际上却根本不行啊。一路走来不过是周遭的人都很温柔,或是我好运没被发现罢了。」
然后这次狠狠踢上了大铁板。
「那种待人处世之道总有一天会到达极限,就和我一样啊。」
应该没有比我更清楚易懂的反面教材吧。
「我想艾咪,你如今正面临这种局面。」
「是说……我吗?」
「艾咪是不是被周遭的人随便使唤呢?」
「欸,老师,你说话也稍微再……」
凛插嘴责怪起我。
「不是的……我是被人拜托……而且有帮上……对方的忙。」
艾咪并未看我,只是喃喃自语。
「再说雪人族内,应该还没有适应都市生活的人对吧?」
艾咪听了先是一脸讶异,不过还是点了头。
「你认为若你继续照著他们的话行动,能在都市中成功吗?」
她一双眼顿时瞪大。
没错,她也早就明白问题的本质何在。
「艾咪,你必须跳脱雪人族的框架,不能维持这样下去啊。」
这时,我看见她眼眶中泛起泪来。
「我都懂,因为我大概……和你一样啊。一个人来都市很不安吧?想找个东西依靠对吧?」
依靠。
「在实力主义的环境下,只靠著努力根本撑不下去对吧?」
撑不下去,希望有人能伸出援手。
「想照著其他人说的话做对吧?因为那样的话,就有藉口说自己没错了呀。」
希望有条路能够逃跑。
「可是啊……一昧听从别人的命令做事是不行的。假如想做至今为止没人做过的事,就只能靠自己来创造。光是做些别人早已决定好的事,终究不可能抵达那个终点喔。」
没错,我已经明白这个道理。
「现在必须由艾咪你开始改变,创造能让雪人族生存下去的世界啊。」
「老师……」
「我想接下来会很辛苦……等著的是更多苦难。不仅没有人能依靠,失败了还得自己负责,又不一定能够成功。但就算如此……还是只能奋战到底啊。」
「老师……」
艾咪再度用担心的语气喊我。
「老师……为什么你在哭呢?」
我似乎流了泪。我不可置信地摸像脸颊,还真的有。
等到学生提醒才察觉,真是没面子。
不过尽管没面子,我还是擦乾眼泪继续说:
「不光只为了自己,还背负著整个村子、整族未来的艾咪真的……很伟大啊。哪像我只顾著让自己存活,根本和你天差地别呢。」
「我、我……」
艾咪欲言又止,垂下头来微微颤抖。
那副模样看在我眼中实在过于纤细脆弱,使我忍不住伸手摸了她的头。
「所以我希望艾咪你能成功,有所回报。虽说我可能无法帮上你什么,但我希望这里能化为你的契机,助你日后展翅高飞……总有一天,若能认为和我这个人族老师的互动还是有意义的……我会很开心呢。」
感觉这些自然而然说出口的话,或许有点像是教师会说的话了。
「艾咪,你能改变的。」
这句话似乎终于打动了她。
「我能够……改变吗……?」
只见她交叉起双臂不断磨蹭,同时用掌捣脸,一副要哭出来的声调。
今天,为了眼前这名少女,这名一肩扛起整族命运独自在都市奋斗的少女,我头一次涌现真正想当老师的念头。
「假如艾咪,以及你们大家想改变,我会帮忙的喔……就算很不可靠,只把我视为一种契机来利用也没关系。所以说……要是你们愿意……原谅我的话……」
自从来到共和国后,大概就属这个瞬间最让我紧张。
「能够让我再一次……当你们的老师吗?」
我蹲下来让视线同高后,对艾咪这么说。
「砰」的一声,纤细的身体冲入我怀中。
我缓缓搂住了她。
她的身体冰凉到让我吃惊。
平均体温大概比人族还要低了好几度。
和人族从人种开始就不同。
却仍是名与人族没差多少的种族里面的,一名孩子。
艾咪抱住我的身体开始哭泣。
「呜……呜咕……不能哭……我决定过……不哭的……」
她是靠自己的意识如此决定吗?
「没关系,你就哭吧……这可不是我的命令或拜托喔。艾咪,你可以为你自己哭泣啊。」
只是重新下定决心,或许不代表能马上改变行动。
尽管仍得花上时间,但我相信艾咪定能有所改变。
「加油吧……总之这两个礼拜……先为了艾咪你自己努力啊。」
「好的……呜……呜咕……呜……」
艾咪总算掉下斗大泪珠。
感觉我虽然做出像老师的行动,却又涌上一股害臊。
「好冰!?」
突然一股险些冻伤我的冰冷触感传来,我整个人往后一弹,跌坐到地上。
因为像是被拋出的姿势,所以艾咪也有点脚步踉跄。
「啊,抱歉……嗯……欸欸!?」
我本该先帮助艾咪起身,但惊讶已抢先一步。
「艾咪……你衣服上……泪水结冰了耶!」
「咦……欸?」
艾咪确认起自己身上,泪水滴落的部分确实结冰了。
只会使用操控雪的魔法,却无法生出雪来的艾咪——
明明之前就算想在都市内操控雪,都只能吹出冷风来而已耶?
「是真的……」
艾咪也搞不懂究竟发生什么事。
伸手拂过新滴落下来的眼泪。
这个瞬间,我突然灵光一闪,开口道:
「艾咪……你能不能试试……把它冰冻起来?」
「冰冻起……好的……哇!?」
——啪哩哩!
艾咪细细一道泪水,瞬间化为长数十公分的冰柱。
而艾咪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眼皮是眨了又眨。
「该不会……你只要用自己的眼泪,就使得出雪魔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