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据房内三面墙的书柜上,塞了满满的书籍。
之所以没有阳光照射进来,大概是为了不伤害到纸所做的考量吧。
说是这么说,不愧是某部门首长的办公室,房间面积宽敞,空气流通也不算差。
「希望你们能在三天后召开的公开辩论会协助我。」
男子站在堆满高高资料的办公桌前,对著我、沙夏、艾咪和凛这么说。在放学后叫来我们四人的,正是这号人物。
男子背部长著根部为白,前端却呈黑色的翅膀。这名据说属于鸟人族亚种的男子身上,穿著设计成一般能让他们的翅膀从背后伸展出来的服装。
「似乎有点过急了呢……」
「没办法,毕竟是突然决定下来的事啊。」
男子名为巴隆,是创建了堪称改革派核心的团体「黎明翼团」,将我和沙夏等人拉进改革派内的人物,要说他是整个改革派的实质领袖也不为过。
「我们也是吗?」
沙夏抬头对著我问,但回答的是巴隆:
「嗯,当然啊。这次成功把保守派的家伙们拉出来辩论,对于我们改革派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表现机会。」
巴隆长得一脸精悍,有股大概是突破众多难关培育出的魄力。
听说他并非靠实力,而靠著聪明头脑于现行制度内爬升到A等级的地位。
「那个,虽然听不太懂,但似乎是要我们去有很多人聚集的地方吗……?」
艾咪显得不安。
「我们准备了能容纳千人以上的广大会场,就让改革派的黎明翼团和保守派代表进行辩论吧。届时对你们而言将是一次绝佳的展现机会。」
巴隆说得激动。
「喔,应该先向你们道谢才对呢。谢谢,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多亏你们几位『无法由当今基准评断的实力者』的出现呢。」
「我满惊讶竟有那么多人愿意站出来改变现行体制呢。」
「我们以前都在水面下活动,而就在即将开花结果的时间点发生了你们那起事件,创造出巨大的火种。我当时还心想这就是命运喔。」
「我并未做什么伟大的……」
「不不不,承认自己的等级低且大肆宣扬这种行径非常人能为啊。我真挚感受到裕司老师和几位的勇气呢。」
身为在都市内无法施展魔法,过去都被视为没用的雪人族一员,却在模拟测验中成功施展壮观雪魔法的艾咪。
过去未曾展现实力而没能留下好结果,却于模拟测验中发挥足以打倒五个大人的战斗力的凛。
连怎么施展魔法都不懂,最后却施展出传说中召唤魔法的沙夏。
再来是历时七百年再度苏醒,藉由不受现行等级制度破例取得教师工作,成功激发出原本只有最低G等级的少女们原有实力的我。
巴隆到处宣扬我们的故事,当成现行制度并无法精准测量众人实力的证据。
「可是我们出场后又能干什么啊?」
凛插嘴问道。
「辩论本身当然会由我们负责。我只希望你们能以改革派代表的身分上台讲一两句话,算是种作秀吧。不过,这毕竟等同要你们在众多人面前承认『我们在现行制度下就是无能之人』,滋味肯定不好受啦……」
「要我协助你们这事本身是没关系。」
「听你说起来似乎别有深意啊,裕司老师?」
巴隆轻轻一笑。
尽管面对不同种族,和自己相距甚远的存在让我感到畏缩,但我也心想此时不能够却步。
「我想先确认你朝著什么方向在努力,而这个方向又是否有误。」
「废除共和国内现行的分级制度,朝建构新制度这项目标迈进……你想听的不是这个,而是与我的个人思想有关?」
「应该……是吧。我当时虽说了『应当改变现行制度』,却不曾考虑过像这样分成改革派和保守派相互对立啊。」
「其实原本改革派就有所行动,只是刚好和你们的行为交叠,使得批评现行体制这项禁忌一口气崩坏了。」
「那个……我对至今为止竟没一个人公开批判体制这点也感到不可思议啦……」
「我精通古代文书,其中提到批评体制将可能引发『战争』。看来这就是过去被视为禁忌的原因。」
在共和国内,战争被视为禁忌。
这是从相互斗争而招致毁灭的人族历史中学来的反省。
「这样下去可能会引发战争……裕司老师是在害怕这件事?」
「虽是极端说法,但不无可能呢。」
「我、我好怕喔……要是只出现在故事里的战争真的……」
艾咪不停颤抖著。
其他孩子也往我靠了过来。
「呼,竟能考虑到这种地步,不愧是和我们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人族呀。」
与其说是纯粹的尊敬,更像是面对与自己不同的生物时的口吻。
「不过事情不会变成那样。毕竟一般民众并未持有武器,发生争论的也只限于我们这座都市。就算价值观不同,也难以想像会因此演变成都市间的战争。虽然以前的人类并非如此就是了。」
巴隆似乎在套话,但我什么也没回答。
「话说回来……你晓得那些无法住进都市,只能在边境村落中生活的人们吗?」
「嗯,因为艾咪……雪人族就是那样。」
「啊,的确呢。既然如此,你晓得这些边境的人们遭受了多严重的欺凌吗?」
「……我记得应该没有遭受直接欺凌。」
「是这样没错。不过他们不被允许居住在都市内,只能在极度严峻的环境里过著困苦的生活。对吧,艾咪同学?」
「对、对啊……」
「明明大声吵闹『让我们也住进都市!』也不奇怪,却没有那么做,简直就像被洗脑般顺从。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虽然在实力主义制度之下,算是管控得很完美就是了。」
巴隆停了一会儿,才继续接下去:
「不过,同时也是种错误。相信身为人族的你也是这么认为吧。」
大概是因为熟知历史吧,巴隆有著与现人类不同的观点。
「正因为如此,我们不得不起身反抗,将现今共和国的价值观彻底摧毁一次啊。」
光听他这么说完,我丝毫不认为他想做的事有错。
「我也希望目前共和国的制度往后能变得更好,创造出任何人都能好好活跃的世界。」
「真是太美好了,那么请务必在下次辩论会上——」
「只不过——」
我打断了性急接话的巴隆。
「我也清楚只靠著『想改变』和『能改变就好』这种肤浅的想法是行不通的。」
过去我就是因为想法肤浅,伤害了三名学生。
「如果轻轻松松就能成功,早就有人动手了才对。再说,不能否认有些地方是靠著实力主义制度才能顺利维持下去,因此并非突然把一切破坏殆尽就是对的。」
「观察现实观察得真详尽呢,你提的意见相当出色。」
巴隆对我异常赞誉有加。
「我只是清楚自己没什么实力罢了。」
「哦哦……」
见到巴隆一脸讶异,我还纳闷怎么了的时候,身旁的凛拉了我的衣袖。
「……老师,你最好别把那句『我没实力』挂嘴边喔。别人听了只会怀疑你为何拿得到薪水而已啊。」
「不过敢把这种事说出口正是你的强项呢。明白自己的无力,反过来将其当成武器……我也从你身上学到不少啊。」
「……你平时都在协会里工作吧?」
躲在我身后的沙夏开口问。
「是啊,沙夏同学。我工作的岗位是营运现今体制的协会中的一个部门,叫资料通信局。收集并整理过去的文献,再来是确认及管理协会内的大小文件,另外送达资料也属于我的管辖。」
尽管面对孩子讲话时看似温和,口吻却没跟著软化下来,依然强势。
「而且你……是局长对吧?」
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理解。
协会理所当然是支持现今体制的保守派。然而属于协会一员的巴隆却组织了要求改革制度的黎明翼团,担任起改革派的先锋。
第一次受邀时著实大吃一惊。当时协会派使者叫我去时,还以为会受什么教训,结果竟然受邀参与共和国的改革。
「我站在改革派这边让你无法接受吗?的确,待在协会中却否定目前制度是互相矛盾没错。实际上,协会的成员等级通常较高,鲜少人对现状感到不满……不过从内部出现希望改革组织的人也没关系吧?」
「算是异端分子呢。」
「尽管人数很少,组织内依然有和我抱持相同思想的人。再说……我可不想被裕司老师你说异端分子啊。」
巴隆别有深意地扬起嘴角,朝我伸出手。
「就让我们这些偏离共和国常识的异端分子携手合作吧。」
伸过来的手上长著尖锐指甲,反射出刺眼光芒。
对于是否该这样卷入这场纷争,其实我仍感不安。尽管已见过巴隆和其他几人,我还是没能详细把握改革派的实际状况。
当我还在犹豫,巴隆抓过我的手掌,擅自让双方的握手成立。
接著在耳边以只有我听得见的音量说:
「很抱歉啊裕司老师,事到如今你也别想下这条船了喔。」
*
我走过木造建筑林立的住宅街。
由于看得出建筑结构较为扎实,我明白此地大多住著富裕——也就是高等级的居民。
走在路上的人也隐约散发出高雅气息。
结束和巴隆的交谈,我们四人踏上了归途。
「对不起喔,最后变成我们两个大人在讲话。」
「我累了……」「我也……累了啊。」
艾咪和沙夏两名小学生显得疲惫,这不能怪她们。
「那等等——」
「等等只好叫老师买冰给我们了呢,艾咪。」
「别抢我的台词啦,会害我不想买耶。」
「好想路上吃一个,到家前再吃一个呢,沙夏。」
「这种时候你们就精得很耶……」
明明还只是孩子,却一点都不马虎。
「嗯~是还可以~我觉得也还不赖啦~」
凛忽地喃喃自语起来。
「怎么啦你?」
「嗯~说要改变制度,而且要我们协助。这次老师满冷静的,算是靠得住,那个叫巴隆的人感觉也充满雄心壮志,可是……」
凛双手交叠到后脑勺,嘟起嘴说:
「总觉得怪怪的耶。」
「……只是你的主观意见吧?」
「我的鼻子这么告诉我的喔~」
「这个理由更模糊了啊。」
但我明白绝不能小看凛的「嗅觉」。若是施展身体强化术变身后的凛,鼻子可说无比灵光。
「唔~难道从事政治活动的人都是那样吗?就是一副别有隐情,老谋深算的感觉。进出我家的很多都是这种人喔。」
「记得凛的家是……代代从事暗杀工作……」
「现在应该没那么多了啦。」
「……我还是先别追问下去好了。」
「是说啊,为什么还是孩子的我们要做这种事哩?再这样混下去又考不出好成绩了耶~」
「别装得那么假……其实我很烦恼把你们卷进麻烦事,毕竟本来我自己出场就行了。」
「开开玩笑而已啦。这件事绝对比我们现在的成绩来得重要啊。」
凛一本正经地说。
「所以我很高兴能参与这件事喔。」
「……那就太好了。」
「不过,我们接下来会变得怎样呢?以实力主义分等级的制度会消失吗?那雪人族该怎么做才好呢?」
不安的艾咪抬头看向我。
「老实讲我也不清楚。假如关系到一族所有人的问题,还是该谨慎行事比较好啊。」
「这、这样子吗……我们一族为了找工作,正朝这里移动……我想先写信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毕竟现在对雪人族而言,是迁徙至都市居住的重要时期呢。」
「啊,可是啊,我还是想帮忙老师喔。因为老师你打算为了大家辛苦努力呢。」
艾咪闪闪发亮的双眸著实耀眼。
「我也想为了这个世界尽力做我能做的事喔!」
接著换沙夏也说。
「如果能帮上大家我会很高兴……也会感受到自己活著的意义。」
看到过去曾为自己的生存烦恼的少女变得如此积极,实在可喜。
「所以接下来也请多多指教喔,老师!」
「……感觉我们已经不像老师及学生了啊。」
不知是孩子们太成熟,还是我太幼稚。
「那不然是什么?」
「同志……伙伴?」
「那你已经没什么好教我们了耶~」
凛半带挖苦似地说。
「……或许是吧。」
我既不会施展魔法,身体能力也没有多高,确实已没什么能教往后只须提升自我能力的三人。
「欸,你好歹否认一下嘛。」
「老实说,我甚至认为上辩论会宣传,只靠你们三人就足够了呢。」
刚才我们和巴隆商讨过该说些什么才好。
重点只要说出「如今还有像我们这样,无法用现行制度标准来衡量的人喔!」就够了。只求能树立一个指标,其他不再多求什么。看样子人族的情况过于特殊,出场的机会也很少。
就算没有我在,应该也有办法完成吧。
「老师不在的话,我们很伤脑筋喔。」
沙夏鼓起脸抗议。
「不……我是指你们大家的实力已经坚强到即使我不在也没问题了啦。」
无论事情如何发展,都只会影响活在现代的共和国民,不关我这个人族的事。
只要一划清界线妥协,我的职责将在眨眼间消失。
话虽如此……我依序看了三人的脸。
「什么事呢?」「怎样?」「怎么啦?」
「……不,没事。」
「我很在意喔!」「怎么,我脸上沾到啥了吗?」「你那副微笑是什么意思呀?」
我与这些孩子们之间,无疑存在著羁绊。
送孩子们回家后,我往我目前居住,但还没有熟到能称为家的公寓走去。
夜色未深的大道上能看到几家餐饮店点亮著灯火,在门前招揽客人。
生意好的店更是热闹到喧噪声都从店内外漏。
他人发出的吵杂声让我突然感受到疏离感。
倘如发自内心认为自己成功在这座都市落地归根,是不是就不会有这种感受了?
在都市内生活一段时日后,似乎越来越能看清现实。
现在我表面上确实颇受瞩目,也深深关系著这座都市变化的核心部分,但恐怕无法持续下去吧。
这并非我靠实力争取来的,充其量是在这个世界被视为珍奇异兽的我,碰巧与即将诞生于世的扭曲相互吻合罢了。
往后我还是不得不思考未来的生存方法。
若将观点著重于我本来是生于七百年前的人类,我想或许光我们几个人族聚在一起生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毕竟人族和现今的人类……亚人们是不同的啊。
「一旦改革过后,我们幻人族的时代就会来临,不会错的!」
听到话中有「改革」二字,我不禁竖起耳朵,发现声音是来自一名在面对大街的店里头喝酒的男子。明明时间尚早,男子看似已经喝得醉醺醺。
「我倒想听听你们的时代怎么个来临法啊。」
长著黑翅膀,看似鸟人族的酒伴这么说。
「无论与对方相距再远,我们的魔法都能照映得让那个人就像来到现场。」
「只限于平面上吧。」
「声音也能还原喔……这可厉害了吧?能够和在远方的人即时交谈,不必再寄信了喔!」
「不过问题是,这只有你们幻人族之间才办得到没错吧?无论怎么样的内容都得先让幻人族听过的话,根本不能说什么重要的事啊。」
「我们口风很紧的,相信我们嘛。」
「这……我办不到,因为看你就是个大嘴巴啊。」
「哼……反正你是害怕自己的工作被抢才否定吧。像你这种反对制度改革的家伙都跑去加入保守派了啦。」
「这我可不能当没听见啊……我们燕人族可是靠著迅速移动速度胜任运输业之要,才不想被你这个到目前为止没展现过半点实力的家伙说嘴啊。」
「你说什么……那我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看我的厉害……!」
幻人族男子从位置上起身,往前伸出双臂。
男子眼前空无一物的空间突然出现白色漩涡,结果里头竟浮现人影。虽然白色漩涡边框依然残留著,框内却活像出现了一台萤幕般。被照映的人影呈皮肤色……没有穿衣服……
『……嗯……!?不是叫你别擅自接通我吗————』
幻人族男子一放下双臂,影像瞬间散去。
「………………总之就像这样啦。」
「那个……我似乎看到了女性不该见到的景象啊……感觉你之后会狠狠挨一顿骂,不要紧吗?脸都发青了耶?」
「不要紧……才怪……一定会被骂到臭头啊啊啊……!」
「我认为照你现在这样,果然还是派不上用场喔。」
——照你现在这样派不上用场喔。
这句话不知为何,也深深刺进我心中。
为了甩开这句话,我加快前进步伐。
这时,传来了奇怪气息。
「……嗯?」
感受到背后的视线,我转过了头。
有人影……躲进建筑物后方?看起来是如此,但可能是我看错了。
我应该没有和人结仇才对……不过,对改革制度没有好脸色的人确实存在就是了。
尽管应该没这个必要,我选择比平时多绕几个弯再回到住处。
我还没有全盘相信这个世界。
——门锁是开著的。
我呆立在公寓的自家房门前。
这间房内没住其他人,除了我以外没人持有钥匙。
但是我一回到家,等著我的竟是没有上锁的房门。
是我忘记锁门了吗?
我推开门。
缓缓地,小心翼翼地。
房内景象逐渐进到视野中。
没有被翻箱倒柜的迹象,依然和我出门时一样。什么啊,根本没事嘛——
「嗨~好久不见啦。」
心脏猛烈一揪。
同时摆出警戒姿势。
角落处突然出现一名金发男子。
我往后退开几步,随即无力放下手臂。
因为我相当熟悉这名撩起头发,笑得爽朗的男子的脸孔。
「艾……伯特……」
一个与我相同处境,透过人工冬眠从七百年前苏醒的。
同时也是精通三国语言的混血儿,能力出众的男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好久不见了呢,裕司!」
也不管我还一头雾水,艾伯特接近我就是一个搂抱。不不不……
「等等好吗,这种状况下我跟不上你的热情啦。」
「你太冷漠了吧~」
一出力推,艾伯特便乖乖远离我。
「你看到信了吧?我不是写了会来接你吗。」
「你可没说会跑到我家里啊!再说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别计较了啦,不是有句话说『人族的东西就是人族的』吗?」
「你真的是……唉,算了……虽然根本不该算了啊。」
尽管相处的时间很短,我已清楚这家伙是个自我中心的怪人。
就算同为人族,价值观都差这么多,也难怪与不同人种间相差这么多啊……
「所以呢,什么事让你特地跑来其他都市啊?」
我一这么问,艾伯特显得满脸讶异。
「就如我信里写的啊。只有我们人族一起生活的提议,我总算做好准备啦。」
「……那种事真的能够办到吗?」
「算是吧。细节之后再说吧,等大家到齐后。」
「大家?」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族啊。虽然加裕司进来也才七个人就是了。」
「不知道他们都过得好吗……」
「好不好还得看个人差异,但至少没被魔物吃掉,也没被人杀死,都还活著呢。我本来以为至少会死个一人啊。」
「别说这种吓人的话啦。」
「我只是根据事实说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啊。」
艾伯特一脸若无其事。
这家伙的脑袋果然少了根筋啊。
「可是……我满讶异你会提出这种意见耶。毕竟我觉得就算身处都是亚人的共和国内,你也能活得很好啊。」
艾伯特本来就是个头脑聪明,在原本的世界也具高学历的人——尽管学历这种玩意在这个世界丝毫派不上用场。
「是啊,我目前的处境并没有很糟。」
「那又为什么?」
「但是我们无法一直这样活下去,毕竟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就不同了。假设真能生存下去好了,人族也难以活得快乐喔。」
「不过我认为若是艾伯特你,或许能……」
「我很高兴你这么看得起我呢。」
艾伯特腼腆一笑。
「可是这世界有著『魔法』这个大前提,无论我们再怎么努力都学不来。打个比方,身处网路世代社会的你有办法完全不仰赖网路奋斗一辈子吗?尽管可能性并非为零啦。」
「既然如此——」
「我满意外耶。」
「……意外什么?」
「我本来以为你会因为实力与自我评价不符而失败,绝对会接受我的提议啊。」
「我是很想否认啦,不过都被你说中,实在无话可说啊。」
这家伙是怎样,预言家吗?
「再说,这座都市内目前正为了是否改变制度争论不休,更听说起头的原因就是裕司你对吧?真的很厉害耶,连我们的都市那里都听到风声了喔。」
每座都市都形同一个国家,拥有属于各自独特的制度。当然根基都是相同,只差在细节部分而已。
「看来你执著于目前生活的事是真的呢。」
「也没有到执著……你这些话究竟是听谁——」
房外传来敲门声。
「哦,来了来了。请进吧。」
艾伯特前去应门。
「欸我说你,这里是我家好吗……」
她毫不犹豫地踏进房内。
「嗨。」
芽衣子——在这座都市里与我相处最久,算得上心灵相通的人族朋友。
「也是啦……除了你也没别人了。」
「所以,现在话说到哪了啊?」
「大概是我已提出邀请,但优柔寡断的裕司仍没决定这边吧。」
「这样喔,我就知道。」
「你就知道什么啊?」
「裕司,你不打算来我们这吗?」
芽衣子站到艾伯特身旁,开口说:
「不选择站在人族,而是那边的世界活下去?」
感觉房间正中央划出一条粗粗的分界线。
想跨过这条线看似简单,却蕴含著极深的隔阂。
「现在混得还不错而已你就忘了吗?你不是早受够这种世界了吗?」
这是种和对当今共和国的忌讳有些不同的心情。其中甚至包含了对过去人族世界的轻蔑也不一定。
「我果然……还是想把自己看得最重。一醒来就是七百年后是怎样?人族毁灭了?都是亚人的共和国?存在著魔法?奉行实力主义?我都受够了好吗。怎么,我的人生成了场悲剧吗?」
想抱怨是理所当然。
「所以啊,往后当一个只考虑自己的事,活得自我中心的人类也没关系吧?」
我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我真的不想继续任人宰割,或是被世界情势牵著鼻子走啊。像现在虽然吵著要改革什么的,等到哪天共和国的规则有变,谁晓得人族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啊。」
她说得一点都没错。
当然不存在百分百稳定的安全。
「照著这个前提思考,人族自己能过上平稳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呢。因为只要你想在共和国内生存,就绝对会受到周围牵连啊。」
有谁能够否定想要活得幸福的行为呢?
「你不想这样过活吗?」
她直直盯著我这么问。
「……唉,芽衣子你说得很对啊。」
我并未犹豫,开口如此回答:
「只要我们大家一起在共和国内生活就好……这种希望只是痴心妄想呢。如果能靠著妄想或理想活下去当然最好,可惜现实不从人愿,只要待在这个都市迟早会倒大楣。即使周遭的人没有恶意,这个世界也没丰裕到能够养活每个人。到头来一定有人得吃亏,更有很高机率会是人族。」
这点我很清楚。
「也是呢。」芽衣子微笑道。
这抹微笑十分安详。
「但我还是会在这个共和国内生活下去。」
答案早已决定好了。
「……啥?」
脸上仍挂著笑容的芽衣子不解歪头。
「我不会和你们一起走。就算只剩我一个人族,我还是会在这个共和国内生活下去。」
「……为什么?」
想回答出理由有点困难。
——这件事绝对比我们现在的成绩来得重要啊。
我上了一艘大船。
——我还是想帮忙老师喔。因为老师你打算为了大家辛苦努力呢。
有著和我一同努力的孩子们。
——所以接下来也请多多指教喔,老师!
有著愿意替我思考未来的孩子们。
这就是所谓的责任感吗?
或是由义务感而生的吗?
并不是。
我与孩子们之间正萌生出某种超越这些消极理由的东西。
只要这东西能继续扩散下去——
「我觉得只是选择活下去……单单延长存活时间并称不上幸福啊。」
最重要的。
「我认为一定有我们人族能在共和国内生存的未来喔。」
只有人族自己生活。
与其他种族一起生活。
无论哪一种生存之道,从本质来看都是不该予以否定的选择。
因为这是每个人的自由。
但我还是想说,大家共同生活会是条更好的路。
也希望会有这样的未来。
「那随你高兴啰。」
「芽衣子,要不要和我一起……」
在我话说完前,已遭她摇头拒绝。
芽衣子从头到尾面带微笑。
大概代表她选择尊重我的想法。
虽然这很自以为是,不过她没出言挽留让我有点寂寞。
「拜拜啰,裕司。」
我与芽衣子间的关系就到此为止。
两条岔路恐怕再无相交之日。
「……芽衣子来说都不行的话,我也只能投降啦。」
艾伯特举起双手,耸了耸肩。
「艾伯特,我懂你的想法,不过你不完全斩断在共和国顺利发展的可能也——」
「抱歉啊,裕司。」
艾伯特语调温和。
因此我体会到无论如何都说不通了。
「如同裕司你决定选择那边,我们也已决定往这边走了。」
我已无话能回应他。
「那么,最后至少把这个给你吧。」
艾伯特说完走近,在我掌上放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你这是……!?」
物体竟是黑色手表型的飞弹发射装置。
让绝望降临世界,彻底破坏著弹地点方圆六十公里一切事物的——兵器。
「我、我才不需要这种玩意!」
过去我正是将它视为心灵依靠,狠狠摔了一跤。
「我听芽衣子说你把它弄坏了,想说你应该需要才对。」
「不需要,我不需要啦!」
我马上将它塞回去。
「不不,裕司你还是拿著啦。我并非想将按钮寄放在你这,只是希望你拿著当通讯装置啊。」
「可是已经没办法跟席德通讯了啊……」
黑色手表还有另一项机能,就是能和集人族最后的智慧于一身的AI席德进行通讯。过去我曾受他的智慧不少帮助。
「啊~那只是裕司你用了太多次通讯机能,才让你原本那个手表坏了啊。」
「……是吗?」
「是啊。所以席德本身依然活著,只要使用得当,就算无法直接对话,我们也能确认裕司你的生死啊。」
艾伯特硬是把手表塞进我手中后,拉开距离。
「那你就加油吧,祝你顺利喔。」
芽衣子和艾伯特就这样离开了这座都市。
*
「你为何一脸神清气爽呢?」
森人族的蕾菈仔细盯著我的脸这么说。
「这……到底为什么呢。」
「一般应该会感到紧张才对。」
终于迎来改革和保守两派公开辩论会的这一天。
我和沙夏她们受改革派领袖巴隆之邀,预计上台发表谈话。
「哼,没想到你这家伙竟能在如此人数面前登台吶……」
能够容纳超过千名观众的会场如今已是人山人海,人声鼎沸。
我实在没料到能在舞台后方的准备室内遇见认识的人。
「我只是上台说几句话,之后就不会出场了……不如说,我更讶异法葛尔老师和蕾菈老师你们会出现在这里呢。」
「我们教师属于现行体制派的协会一员,被分到保守派里了呢。」
「代表吾等是你的敌人吶。真要说起来,上层有提到你这家伙身为教师却站在反对方本身就有问题……」
「那、那个……我还得准备上台,先失陪了喔。」
在正式登场前实在不能被逮住说教,于是我逃离现场。
当我前往舞台侧面的途中,再度遇见了认识的人。
「不愧是传说中的人族教师呢。恕我失礼,但我并未料想到你是如此能干的人。十分感谢老师总是拨出时间陪伴小女。」
「啊、不,我才应该感谢。」
被这么彬彬有礼地打了招呼,不免感到惶恐。
一身华丽服装搭配闪闪发光的戒指,蓬松金色长发飘逸,身材姣好的女性名为妖狐族的黎西,正是凛的母亲。
「黎西小姐也参与了这件事啊?」
「毕竟妖狐族原本就位处接近政治核心的地位呢。」
「这样喔……为什……当我没问,哈哈……」
笑容如此迫力十足的女性实在罕见。
「然后,妖狐族其实是站在保守派这边的。」
「但是凛同学她……」
「是啊。小女受老师哄骗而与改革派扯上关系这件事,著实让我头疼呢。」
「对、对、对不起……!」
「开玩笑的。」
可惜我根本笑不出来。
「当然,此事在族里引发不小的反感呢。」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往后我会不会遭到报复啊?
「不过对于凛竟然成为足以站上这种大舞台的人,我相当高兴呢。」
这时连我都看得出来,她是发自内心露出笑容。
「虽然对目前妖狐一族而言,乐见现行体制持续下去,然而假使时代说变就变,我们也必须顺应且跟著改变呢。」
「恕我先失陪了。」感觉点头致意离去的黎西,其实比谁都更接近答案。
与认识的人打完招呼,我往舞台旁走去。
一起进入会场后便为了换衣服而和我分开的沙夏等人,此时应已在这等著……
「老师,你太慢了吧!」
双手插腰的沙夏轻声叱责。目前的她绑起头发,打扮得比平时更华丽。
「唉呀,抱歉抱歉。哦,凛,你母亲黎西小姐也来了喔。」
「呃……好像是啊。看来我得认真考虑自己的立场比较好吗……?」
凛的服装也比平时来得正式。
「现在先站在我们这边啦。」
「我知道啦。只是我没想到竟然得把一族的事也放到天秤上衡量啊……」
「老、老师……!」
快步接近的艾咪扑进我怀里。现在她头上同样多别了花饰。
「怎么了?」
「好多好多人喔……!我们真的得在这里上台说话吗……?」
我往会场内瞥去。
人、人、人、人、人、还是人。
眼前是一道道人墙。
男女老幼,各式各样的种族都聚集来此。
此处本来是表演戏剧的舞台,场内座席呈陡峭阶梯状,比起平地塞满人更能感受压力。
咕嘟一声。
我不禁咽了口口水。
「这不脚软都难啊……」
「想打退堂鼓的话,无所谓呀。」
舞台旁响起一阵沙哑声,同时周遭的人一齐垂下头来。但我却看不见人……不,在那。
身高相当矮,大概只跟艾咪差不多。不过看他长著一冉白须,脸上刻满深深皱纹,应该年事已高。
这时人潮开始往舞台旁聚集,像是要包围这位高龄长者似的,都快塞不下了。
「唉呀,来一半就行啦。」
老人一下达指示,身旁立即有两名男子点头,将人潮后半部带离。
尽管如此,依然有将近十人留在现场。
「没想到竟然真的大驾光临……」
「高层中的高层怎么会……」
传来稀疏交头接耳声。
「老朽乃地灵族的罗旺。还是该说管理都市的协会……最高决定机构的一人呀。」
这也就是说——
「这座都市的实质领袖……」
「老朽等人的共和国不存在什么领袖,老朽不过是带领著管理都市的部门呀。」
「这样就很了不起了吧……啊,我是人族的裕司——」
「这小子就是人族吗?」
又有其他人出现了。
远比我来得高,一身蓝皮肤的男子。而男子这次带来了四名男女。
男子就这样靠近,以凌厉视线从头到脚扫过一遍观察起我。艾咪像是在逃跑似地躲到我身后。
「只要现在把你这小子处理掉,就不会发生这些麻烦事了吗?」
——这家伙在说什么?
「想动手吗!?」
凛比我更快有了反应,摆出架式。
「真是个血气方刚的女孩啊。」
男子和我拉开距离后站到罗旺身边。实在是对身高天差地远的组合。
「唉,怎么不先报上名号呀。」
「没有必要吧。」
「真拿你没办法呀。这家伙是水神族的阿玛斯……算是跟老朽做同样的工作。」
罗旺代替本人介绍。
「沙夏,还有凛也来。」
我把孩子们叫到身旁,好好回打招呼。接著向对方表明很抱歉引发这么大的骚动。
「既然感到抱歉,就快让这出闹剧结束吧。」
「……这家伙是怎样,改变现行制度真的这么碍著他?」
凛故意说得让对方听到。
「你这小鬼是妖狐族的吧。我记住了啊。」
「想恐吓我?」
「欸,冷静点啦。」
初生之犊不畏虎也要有个限度。
「阿玛斯呀,汝应该晓得这些人没有罪吧?」
「我认为不该视这些家伙为无罪,尤其人族更是持有兵器的危险种族啊。」
「这是事实没错啦……」
「老师已经获判无罪了喔。」
沙夏勇敢反驳。
「但仍无法改变他是危险分子的事实。」
「老师他很温柔。」
这次换成艾咪开口。喂喂喂……
「你、你们三个,这几位是超伟大的人,要注意礼貌喔。」
「看来孩子们很信任你啊。」
水神族的阿玛斯双手插胸俯视我。
「不过我们没这么好骗。会持有能杀害数万民众兵器的种族,压根无法和我们共存。」
被他这么说我虽感难过,却也难以反驳。
「这场辩论不也是人族的诡计吗?」
「阿玛斯,人族确实危险,但这次的事几乎都是那家伙变的花招呀——」
「让几位久等了吗?」
又有位本日的主角来到舞台旁。
这位最关键人物没带任何人,只身踏入战场。
于暗色中拍动羽翼的模样,看上去既像天使,亦像恶魔。
「巴隆……!亏你这家伙有脸来啊……!」
水神族的阿玛斯身上长袍随著他激动扬起。
「阿玛斯呀,战场不在这里,战斗方法也不同。今天打的是唇枪舌战吶。」
罗旺不知何时也掏出法杖举起,同时提出劝告。
并非施展了什么魔法,也没发生什么事。
但我的本能却不断敲响警钟,提醒我情况危险。
阿玛斯深深吐了口气,转了九十度背对巴隆。
「就让我上台好好听你这家伙谈谈,究竟凭什么否定共和国的制度。」
「我只好说,正如我愿。」
相较之下,巴隆一脸从容不迫。
一触即发。
舞台旁充斥著前所未有的紧张感。
「……老师,可能只有我这么认为啦,但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别担心,凛。我也这么认为。」
在如此重量级人物的包围下,我们到底该何去何从?
「话说裕司老师,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巴隆对我们说。
「咦?可是我们听说大家要一起从这边登上舞台,才过来准备啊……」
「我们去另一边吧。从反方向出场能清楚表达对立,也比较像个样。」
我们跟著快步前行的巴隆身后走。
「作秀也是种重要因素啊。」
「不过既然要进行讨论,应该也要展现友好的一面啊。」
「太天真了呢,裕司老师。若你摆出如此态度,充其量只会被人视为跳脱不出现有框架的一个意见啊。我们该采取对立,力求将这座都市分成两边啊。」
我懂他想表达什么。
可是听起来却像是种危险思想。
「往后我希望你们三人能在改头换面的共和国内大展身手呢。」
巴隆用温柔语气对孩子们说。
「譬如沙夏同学是圣灵族对吧?拥有施展本该失传的召唤魔法的能力。」
「……是啊。」
沙夏并未对巴隆卸下心防,回答得僵硬。
「其实我在整理古代文书时发现了描述召唤魔法的文章……这件事说来话长,改天再聊吧。」
我们来到舞台另一侧。司仪已开始致辞,没多久就要正式开场了。
「那么等我一喊,就请你们出场。拜托了喔,裕司老师。」
巴隆一在台上现身,台下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
同时也能看见罗旺及阿玛斯两人从反方向走出场。
「好,我们也加油达成使命吧。反正我们照著练习那样讲话就好,不需要参加辩论啊。」
我对三名学生这么说。
「嗯……」「是的……」「包、包在我身上。」
三人都显得紧张,可惜了精心打扮的可爱模样。
当然我也同样紧张,不过心想就算逞强都好的我,还是硬挤出笑容。
「别担心,交给我来就不会有问题喔。」
「……真的吗?我知道老师会为了我们努力,但真的撑得过这种大场面吗……」
「感谢你提供没有过度信任我实力的现实意见啊。」
光她认可我的心意这点就足够了……虽然有点难过就是。
「对不起……事到如今才在这里说也不太对,但我觉得我们只是被那个叫巴隆的人利用,提不起劲来啊……哎,改革制度的议论有所进展当然是好事啦。」
「我也这么认为喔。」
这个话题不是说改革派或保守派其中一方撒手不管就好。
「正因为如此,我们今天才有来到这里登台的意义。我……我们要在这时传达出真正的心情。假如想要重新审视制度的心愿已经一面倒成打破既存制度,就由我们在这里来修正吧。」
我们的本意并非对立,而是求携手合作。
「老、老师今天……好可靠呢。」
「我一直都很可靠吧,艾咪?」
「……嗯。」
「你迟疑了一下吧!?」
我和艾咪的互动让我们四人轻轻响起笑声。
沙夏面露灿烂笑容抬头望来。
「好,我们走吧。」
我将在这个共和国内生活下去。
「——现在,我想介绍某位人物出场!」
在舞台上讲话的巴隆朝我们招了招手。
和三名少女互望一眼后,我踏出步伐。
不可思议的是,恐惧已淡去。
心中甚至不如说充满希望。
或许只是这时得意忘形,眨眼间又会垂头丧志也不一定。
不过此时此刻,我当真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数也数不清的人热烈鼓掌欢呼,反之也飞来责备的嘘声。一副热情且混乱的景象在我眼前浮现。
观众席上某一角落掠过一丝亮光。
世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沙夏她们似乎呼喊了什么,我也没听到声音。
视线往下一望,腹部开了个洞。
我的意识到此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