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真独自──梦到了过往的追忆。
他回想起吹著寂寥凉风的夏季尾声。
和伙伴们相约一起去看隅田川的烟火大会……这是东云一真的最后一个记忆。
那天,他和损友兼同门师兄弟──倭田辰巳一起坐在河滨空地,拿著竹剑不满地叹了一口气。
「……结果今天也没能打赢祖父。」
「那是当然,就算是一真你也没那么容易打赢。毕竟对方可不是普通的老先生,而是在这个平成时代还被尊称为『剑圣』,获得古武道协会与剑道协会保证的国宝级人物嘛。」
听到倭田辰巳边笑边挖苦自己,东云一真以不满的表情作为回应。因为他也很清楚那些事情却坚持继续挑战,被人像这样说教自然难以心服。
一真的祖父在武道以及各种竞技的世界里都获得了许多功绩和称号,甚至让协会愿意只为了他而动用过去已被废止的最高段位。
「平成的剑圣」、「古武术唯一的国宝级人物」。
对于一真面对这种怪物还可以屡败屡战的行为,辰巳摇著右手表示难以认同。
「剑圣的孙子真是目标远大。身为凡人的我可是连从剑圣孙子手中赢得一分都办不到,而且你还不是专精剑道的人,坦白说实在很受伤。」
「是吗?不过抱歉,我自认五年内都还不会输给你。」
「……这话真是诚实得让我想哭。」
表情不由得有点扭曲的辰巳对著河面打起水漂。
辰巳的专长是剑道,而一真是古流剑术宗主的子孙。
双方门生不但共同使用一个道场,也会为了让他们理解剑道和剑术的不同而举行交流比赛。
「一真很强,真的很强。对手不是老爷子的话,你其实从未输过。剑术宗主家的子孙果然连才能也异于常人吗?」
「没那回事,不同的是使用身体的方法。」
「使用方法?」
「嗯。我不能解释得太详细,不过……你听说过生物反馈(Biofeedback)训练吗?」
「不,从没听过。」
「那么说明大概也没有意义。简而言之,祖父教导的剑术穷极了人体力学的精髓,据说是以江户时代中期至后期发展起来的医学来作为创建的基础。」
藉由彻底追求合理性来提高杀伤力的古流剑术必须精通人体构造和生物构造,否则没有继续发展下去的可能。之所以会创立于江户时代中期,或许是因为那是开始深入理解人体构造的时期。许多古流剑术是在江户末期就已建构完整,一真的流派却是到了两代前才总算完成。
因为一真的流派──藉由融合近代力学与医学,在江户中期以来到平成时代的这三百年间,一直作为对人用的剑术持续进化。
针对可以提升剑速的肌肉组织进行研究与锻炼,在战斗时因应敌我体重差异使出适切的步法,能够以自身意识调控生物反馈讯号的呼吸方式与感情控制。这是一种充分应用力学、医术、营养学等各式各样的领域,甚至有能力对应近代白刃战的古流剑术。
而研究成果的集大成,就是东云一真的祖父。
「我是因为不断反复反射性地使出符合那种人体力学的动作和招式,才能以剑术和祖父较量。另外,我的锻炼方法和身体构造也和辰巳你们不同。」
「哦──原来如此啊。毕竟老爷子现在的本业与其说是剑术,称呼他为日本数一数二的体能教练反而更加正确,体育界这几年的平均水准能急速上升也是老爷子的功劳。」
「祖父说过,比起守著流派本身,他决定选择能够让为了流派而累积至今的研究成果受到活用的道路。反正我们家一直是个默默无名的剑术宗派,那样做比较合乎时代潮流。」
「我记得一真你父亲能参与粒子体研究也是靠著那方面的关系?伯父已经没在锻炼剑术了吧?」
「嗯。负责挑战身为剑术家的祖父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
一真露出有点自豪的笑容。他只有参加剑道比赛时才有机会展现剑技,不过参加正式比赛至今的纪录是战无不胜。
虽然只参加过九州的玉龙旗大会,他的名声却慢慢地传扬开来。
「东云一真这名字在今年夏天的玉龙旗大会也是最热门的话题。你在团体决赛中一个人连续打败了对手五个人,让我自愧不如却也大受震撼。你真的不参加秋季大会吗?」
「不参加。夏末有祭典,秋天有校外教学和文化祭。今天不也花了一半时间在练习酬神的武道表演吗?」
古流剑术中的某些流派会在祭典时举行酬神的武道表演。一真今年大概也要以剑圣孙子的身分陪同,在众人面前表演敬神的武术。
在这种天下太平的时代,实践剑术不只无用,甚至被视为多余。
已经完成的无名剑术或许只能推广解析其基础而来的技术,并藉此获得许多成果吧。
依旧无法信服的辰巳带著不满表情看向一真。
「酬神啊……酬神是很好,不过我总觉得很可惜。」
「可惜?什么东西很可惜?」
「要是换个时代,一真和老爷子肯定都会成为大剑豪。那样一来,你们的评价会比现在更高,说不定还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你不会希望这个世界乾脆整个崩坏,让你们能够有效地活用自身的剑术吗?」
这些太过直接的假设和称赞,让一真难得地瞪大双眼感到惊讶。
「不……抱歉要否定你,但你太瞧得起我了。祖父怎么想先姑且不论,我本身倒是从来没想过那种事。自己只是为了变强才选择剑术,比现在过得更好的生活不是我有能力追求的目标。」
一真之所以学习剑术,并不是因为想要得到什么,而是因为他希望自身能力足以代替经常不在的父母来守住自己的家。选择靠剑术来获得能力虽然是一种带著孩子气的单纯做法,他还是自许身心都已经锻炼有成。
「原来如此啊……不过你还是老样子,该说是心如止水还是已经顿悟呢?总之真的没什么欲望。我以后大概也会继承家业,但跟你也差太多了。」
「是吗?辰巳在北陆的老家是渔业方面的主事者吧?在历史传统面上很了不起,之前大家去海边校外教学时,你展现的知识也很让人佩服。」
「拜托你别提这事。我是很喜欢大海,但同时也觉得憋闷,不然怎么会跟家里吵说要来念东京的高中呢……讲真的,我甚至很羡慕明明是剑术宗主家的小孩却能自由过活的一真。」
辰巳望向远方。
和其他小孩相比,家里从事传统事业技艺的小孩往往被迫过著比较不自由的生活。或许只身离开北陆跑来东京念高中的辰巳身上背负著一真无法察知的沉重压力。
辰巳对著隅田川丢出石头,有点烦躁地开口说道:
「陈旧的传统文化,陈旧的都市景观,陈旧的思考方式……明明人类已经准备飞向其他星球,我的故乡却继续紧抓著发了霉的陈旧习俗不放。要知道现在可是被称为人类黄金时期的时代啊!」
「……这……」
时间停滞的城镇,受到日常惯性支配的日子。
就算有生产力,这种人生却无法期待将来的发展性。
「领取国家的补贴后,或许能够过上不错的生活。可是──照那样下去,我一辈子都无法找出自己出生于这个人类黄金时代的意义。」
辰巳想要知道自己出生于这个时代的意义。
大概是因为他过去都生活在把「不变」作为生存动力的环境里,才会产生这种无法认同的感觉。在星辰粒子体和环境控制塔出现后,人类有了飞跃性的发展。结果自己的生活却还是一成不变,让辰巳忍不住感到害怕。
害怕如果就这样回到故乡,是不是只会重复和父母一样的人生?
「──……」
两人望著夕阳,同时陷入沉默。
当他们觉得不小心谈论到不该提起的话题而尴尬起来时,东云一真的妹妹──东云六华带著学校的朋友出现在河岸另一边。
她小跑著靠近两人,长长的黑发随风飘动,脸上则是满满的笑容。
「哥哥!辰巳大哥!居然能在这里碰到你们,真的很巧!」
「哎呀,六华妹妹。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是参加社团活动吗?」
「很可惜猜错了,是学生会要交接。你们是练习完要回家吗?」
「嗯。今天主要是练习酬神表演,所以比较早结束。」
一提到酬神表演,六华的眼神就亮了起来。
「是夏祭要表演的那个吧!我也会和朋友一起去看哥哥的盛装表演,真的好期待喔!」
「是……是吗,那我得好好加油才行。」
一真带著模棱两可的表情简短回应。其实在家人朋友面前表演会让他感到很不好意思,只是妹妹既然这么高兴,看样子只能忍耐。
然而辰巳看穿一真勉为其难的反应,带著贼笑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哦──六华妹妹你们要去的话,我也找朋友一起去看好了,还可以把同校的学生也全都叫来。」
「哎呀,原来辰巳大哥这么有人望啊?」
「这话实在伤人!要知道我登高一呼,起码可以找来一半的社团!」
「听起来真是声势浩大。我个人是无所谓……不过一旦观众变多,负责表演的人员也必须增加,到时会被抓来的候补人选肯定是辰巳你。」
受到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击,辰巳一脸吃了瘪的苦涩表情。以他的性情来说,公开表演武术想必是种苦行。
看到两人的反应,六华和她的朋友都遮著嘴笑了起来。
在染红隅田川的夕阳下,一真等人沿著河岸踏上归途。
「──……」
开开心心买了新浴衣的妹妹,难得待在家里的母亲,一起吵吵闹闹地度过许多时光的同学们。
一真至今还清楚记得,到了烟火大会的时期,就连严格的祖父也会露出少见的笑容,轻抚著他珍藏的美酒。
因为从小就埋头苦练剑术,和开朗的同学们一起热闹度过的第一个暑假对一真来说是个新鲜的经验。虽然还不到一切都让人心满意足的地步,仍旧是没有欠缺什么的平稳日常。
夏末一过,马上就要出发去校外教学。
旅行结束后,接下来还有校庆。
到了这个时期,说过想和一真就读同一所学校的妹妹大概会因为考试将近而开始慌张。
「────」
在夏季阵雨中一起度过的日子。
一起眺望晚霞的河边。
大家边胡闹边讨论将来的教室。
这一切──是不是都已经沉入海底?
「──……」
常有往来的亲戚,苦乐与共的师兄弟。
打工地点的严格大叔和前辈们,住在附近的邻居。
还有,寄予淡淡思慕的女性。
那些人──也全都离开人世了吗?
「──……」
想到这边,一真感到心里一冷。
他并不是无法相信龙次郎和那姬的话。
只是无论看到什么,无论听到什么,他依然没有实感。
妹妹死了,母亲死了,父亲死了,祖父也死了。
朋友们死了,同门师兄弟死了,大叔和前辈们也死了。
还有思慕的女性……到了这个时代,也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
每当一真更了解这个时代,就会有一阵寂寥的风吹过内心,让空洞随之扩大。
尽管这种彷佛在梦里徘徊的感觉让他深感困惑,一真还是渡过大海回到日本。因为他认为只要亲眼目睹已经崩坏的故乡,内心就会被更强烈的情绪填满。
例如对不合理大灾害的愤怒。
失去家人朋友的悲伤。
或是置身不可思议状况而引发的焦躁感。
一真原本认为……会有许多感情接二连三地不断涌上。
然而实际上,不管他知道多少关于这个时代的事情,内心却是越来越空虚。甚至还觉得自身居然薄情到无法沉浸在悲叹之中而几乎要厌恶起自己。
他看著沉入海中凋落残败的过往街景,亡灵般地在欠缺现实感的恍惚幻境里继续前进。
……说不定,这个时代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一真在内心角落仍抱著天真的幻想,认为或许会因为什么刺激而清醒过来。
一起共度平稳生活的友人们。
严格教导剑术,让一真有能力达成「守护家里」这承诺的祖父。
待在粒子体研究的最前线,努力奋战的父母。
尽管个性内向,还是总跟在一真身后转来转去,希望能在明年进入同一间学校就读的妹妹。
既然自己还活著,那么这个时代若有其他人也同样生存下来,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一真抱著这样的幻想,在这个衰微的时代里四处徘徊。
只要能从这个梦境中清醒,不管是何种契机他都无所谓。
为了承受穿过空虚内心的风,承受胸口不断扩大的空洞,他希望能找到某种寄托。
──衰颓之风吹过内心。
直到一真厘清自己独自存活下来的意义为止,这阵风都不会停止。
直到这阵风导致所有思念情感都被废弃为止,这种空虚都不会被填满。
在梦境与现实之间仿徨的亡灵,只是为了守住唯一的承诺。
他继续随著时代漂流,寻找该回归的栖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