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厚重布帘隔离出来的阴暗小房间里。
挂在低矮天花板下的油灯徐徐燃烧着,昏暗的灯光映照出木桌旁的四个男人。
四个人分成两边各两人坐在长方形木桌的对侧,他们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沉默的对看着。
一旁传来鸽子咕噜咕噜的啼叫声。
「货你们都检查过了,我待在这里也没用,我们赶快把帐给结清吧!」
似乎是受不了沉默的压力,其中一名中年男子不满的发着牢骚。中年男子讲话的声音中带着阴沉的魄力,可以充分感觉出他对于威胁人有着丰富的经验。
这名中年男子的职业是商人。他专门买卖被北部大陆「法」的掌管者、神圣帝国路斯列为违禁品的货物;那些因宗教而禁止买卖的物品,甚至是赃物之类的商品,也就是俗称的地下商人。
坐在商人隔壁的是他的保镖,隔桌对坐着两名男性,是今天和他交易的客人。
其中一名身材较为矮小的客人歪着头回答商人:
「我也很想早点把堆积如山的事情处理完啊,可是我那负责验货的同伴似乎对货品有点意见。」
听到对方带着点少年口音爽朗说出的话语,商人紧张的睁大了眼。
「意见?」
「嗯、你在药里掺了别的东西是吧?我的同伴说,用这样的货会让他想吐啊!」
对方笑着说出来的话语,让商人不禁猛力拍向桌面。在桌上踱步的鸽子被这声响吓到,慌忙振翅飞落地面。
「乌齐列特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嚣张了!?」
商人大声怒吼的同时,他身旁的保镖也站了起来。他的保镖是个手长脚长,粗壮的手臂令人印象深刻的巨汉。本来面无表情的保镖脸上浮现带着威胁的狰狞笑容,将手放到他挂在腰间的蛮刀刀柄上。
(对方只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鬼,看到这家伙一定会吓个半死吧!)
商人偷偷在心中窃笑,瞪着木桌对面的嚣张买家。
不过等了半天,他的保镖都没有拔出刀来。
商人满脸纳闷的抬头看向保镖,只见保镖脸色苍白的僵立着。他粗壮的脖子旁架着一把单刃的长剑。
「啥?」
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商人慌忙的张望四周。
带着少年嗓音的男人乌齐列特仍然安稳的坐在桌子对面。
用剑指着商人保镖的,是一直陪在乌齐列特身旁的「同伴」。因为他是药的专家,所以本来应该只是为了检验这次的毒药、麻药等货物而跟来。
他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稀松平常的举剑指着保镖。
(喂他、是什么时候拔剑的?而且还是在这么狭窄的地方)
地下商人和保镖因为太过明显的实力差距而僵在原地,看着他们的乌齐列特则爽朗笑说:
「叛徒被杀掉是理所当然的。这是城镇内所有人共通的认知。不过,我是个讨厌暴力的怪人,很怪吧?因为我是个怪人,所以我不会杀你们,虽然也不会付你们钱。没办法,不付是当然的吧?货都已经放进我的保管场所,之后只要向那边的同业工会办好手续就行了。那就拜托你们啦!」
乌齐列特轻快的说完便站起身,拉了拉「同伴」的袖子。
「你服了商品的药早点回去把药性去掉吧!」
盯着保镖的脸,「同伴」用沙哑的声音对乌齐列特这么说,他持剑的手稍微使力,划过。保镖的脖子被割破一层皮,缓缓露出一丝红线。
「同伴」将剑收回剑鞘,跟着乌齐列特转身背对商人。
「你这家伙!」
保镖面目狰狞的冲向他看似毫无防备的背影。
一阵钝重的连续敲击声响起,保镖轻而易举的被打倒在地。
应该是乌齐列特的「同伴」直接用剑鞘将他打倒的吧不过,保镖应该连察觉这件事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打倒了。
乌齐列特看了看倒地的保镖和呆站着的商人,耸了耸肩,两手抓起蹲在房间角落的鸽子。边用手指抚着鸽子的脖子,笑着抬头看向一旁的青年。
「在北部最黑暗的城镇札渥兹里,做出那种举动实在是不行的啊!你说是吧,伙伴。」
「谁是你的伙伴。」
灰色的瞳孔往下看着乌齐列特,持剑的青年卡那齐不悦的回答。
◆
「不管怎么样,事情总算结束了。不但货弄到手,那群人也会因为同伴的私刑而完蛋,真是顺利!只要有你在,不管再怎么强硬都可以,感觉真棒!」
肩上停着鸽子的乌齐列特,似乎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地这么说着,弯腰穿过低矮的入口。他是一名有着一头柔顺赤红色头发,以及几乎分不出瞳仁和角膜的深黑色眼珠的年轻男子。由于身形十分瘦小,身高也不太高,因此看起来有如十七、八岁的少年。
跟着他走出入口的卡那齐,怎么看都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拥有匀称且高大的身材,除了眼神中无机物似的阴暗与端整的容貌不合之外,还算是帅气。
他们走出与地下商人交易的店面后,被四周的喧嚣包围。从石梯朝下走没几步,就到了地下都市的主要道路。
都市里所有的通路都是凿开岩石建造的,主要道路的天花板比其他道路高了不少。两侧有许多住家和店面,还有为了通往巷弄而挖出的横穴,人们忙碌的穿梭进出。
就连居民们也不知道这如同蚁穴的城市里究竟住了多少人。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即使在地底下,人们仍能每天朝气勃勃的持续过着生活。
这里是北部大陆的北端,史达利山脉某个山峰的地下都市札渥兹。是过去地表上魔物横行的时期,人们为了躲避魔物而建造的居所之一。现在则聚居着无法光明正大走在路上的人们。并以此成为有名的地下城市。
随手挥开岩壁上火把散落下来的火星,卡那齐以不高兴的声音警告:
「乌齐列特,我再强调一次,我的工作只有治疗那些人而已。你要搞什么危险的买卖随便你,但不要把我卷进去。我只想筹到旅行的资金,没有任何留下来的意愿。而且也完全不想靠剑术的实力来赚钱。」
「只是当个护卫而已,有什么关系!卡那齐这么强,我这么弱,分工合作不是很好。」
乌齐列特强烈发表自己的主张,不过卡那齐只是哼一声反驳:
「笨蛋,真正的弱者怎么可能有办法在这里做买卖。」
「你说什么,这里可是个好地方啊!居住的人们也比外面更温和,虽然前提是要能遵守规定。听好,虽然你不以为然,不过在大灾害之后没办法到达『神之都』的悲惨人们,应该都是从这样的地方开始生活的。」
乌齐列特挥着拳头,毫不退缩的主张着,卡那齐虽然仍一脸不屑,不过这次却没有反驳。
因为乌齐列特说的是事实。
过去曾经将世界逼迫到灭亡边缘的大灾害,在七百年前那个被诅咒的日子来临后,人们失去了所有的文明和过去的记忆,世界上还出现了人类的天敌魔物。在那个时代,传说在世界尽头的「神之都」里,出现了拥有鸟之形象的神,还有被称为「世界之王」的人物。传说它们守护着人们,驱逐了魔物。
不过,这是神话。
在老人的故事和诗人的歌声没有提及的角落,人们一边畏惧着魔物的侵袭一边聚集着软弱的力量,拼命想办法活下去。
比起相信神更相信自己的生命力,这样的精神现在仍浓厚的残留在类似此处的城镇里。乌齐列特用清亮的嗓音说:
「只要求赚钱的实力,不追究任何过去;只要能遵守地下城市的规定,就算违反外头的法律也没人会说什么这就是地下城市最基本的规定。卡那齐不也是因为这样才能活下去,像你这样的死刑犯,要找到能躲过帝国追兵的藏身之地,也只有这一类的城市而已吧?」
「是没错。」
卡那齐移开视线,一脸不满的回答。缠人的乌齐列特却不断走到卡那齐眼前。
「还记得吗?差不多一年半前遇到浑身是伤的你以来。优先将『工作』交给你的,可是我『红毛的乌齐列特』呢。说起来我应该算是你的恩人吧?用常识想,你回报点恩情也没什么关系吧?」
卡那齐搔了搔自己的黑发,放弃似的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我知道所以拜托不要再谈你的常识了。」
「哈哈哈,什么嘛!你觉得这里的人基本上都脱离常理吗?不过既然你在这里做事,就算是我们的一份子。快回到店里谈谈报酬咦?」
乌齐列特发出悠闲的笑声,突然像是察觉什么气息般抬起头来。他迅速跳向卡那齐身边,一道人影慢他一步从旁边的洞穴中冲了出来。
「哇,啊啊啊!」
冲出来的人身上穿着厚重的长袍,跑出来的同时一脚踩进堆放在路旁卖洋葱的篮子,发出高声尖叫跌了一跤。
「喂,你做什么!」
卖洋葱的老婆婆用迫力十足的声音怒骂着。跌倒在地的人影虽然还没爬起身,不过仍然很礼貌的低头道歉。
「那、那个,对不起!洋、洋葱都沾满泥巴了,没关系吗?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我的运动神经从以前就不好,到现在还没办法成功跳跃任何东西!」
「啥?谁要听你说什么过去!觉得不好意思就赔钱啊!」
「啊,赔钱!的确是这样没错,但这件事光靠我一个人没办法决定,而且也没有这个时间。我只能道歉而已,希望你能接受。我真的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再见!」
她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不好意思。可是说出口的话却很过分。身穿长袍的人物说完就猛然站起身,用力踩上洋葱后又再度跌倒。
「那是什么啊?」
卡那齐的视线被滑稽的事态给吸引,眼神一不小心和身穿长袍的人物对上。糟糕!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对方勉强撑起上半身,直接爬向卡那齐,还伸手抓住他的长靴。
「对不起,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那边,那边有人要过来抓我。我发誓,自己绝对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她的语调听起来很有教养,身穿长袍的人透过厚重的帽子抬头看向卡那齐。
靠着声音和体形,卡那齐勉强分辨出对方是女性。虽然脸藏在厚重的帽子下看不清楚,不过浪状的金发和柔软的嘴唇还颇有魅力。
卡那齐皱着眉看向女子,深深叹了口气之后搔了搔头:
「不,我拒绝。」
「咦?」
过于直接的反应让女子忍不住愕然地脱口回应。
卡那齐弯下腰,将紧抓着自己长靴的女子手指一只只仔细拨开。
「总之,加油吧!不管什么事,首先自己的努力是很重要的。」
「嗯嗯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看着卡那齐转身就走,女子愣了一会儿马上回过神来,转头向后一看。从她窜出的洞口中,钻出了数名同样装束、压低帽沿的男子。
他们神色紧张的搜索着四周,很快就发现女子的身影并高声大喊:
「找到了!」
「快抓起来!」
他们慌忙冲向女子,地下街道的居民纷纷让出道路。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看惯这类事情了。
乌齐列特在一旁看着整场骚动,一脸促狭的瞄向卡那齐。
「你还是老样子,容易被麻烦事找上啊那女人,你觉得她之后会怎么样?」
「不要提醒我这种事。」
卡那齐说这话时的语调莫明冷淡,乌齐列特边笑边说:
「卡那齐还真是温柔。」
◆
乌齐列特的店面挂着「万事通」和「鸟园」的招牌,这里是札渥兹中最接近地表的阶层。
在这个祭祀着拥有鸟之外貌的唯一真神的大陆之中,将鸟当做赏玩的对象饲养是一种禁忌。不过仍然有人有这样的需求,所以乌齐列特在这城镇中偷偷的饲养。稍微经过品种改良而贩卖的鸟儿们,在地下市场似乎拥有颇高的价值。
「那么,我们先来谈谈俗气的金钱吧!」
带着卡那齐一同回到自己住处的乌齐列特,边说边将肩膀上的鸽子放到桌上。他的房间很小,不过却塞满了大量的物品。
和房间不相称的豪华桌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周围有一整片岩壁凿满袋状洞穴用来代替柜子,里面塞满了生活用杂物。
卡那齐坐在角落的凳子上点燃暖炉,摇曳的火光照在灰色的鸽子羽毛上,反射出七彩的光泽,鸽子的头上有着扇形的装饰羽毛,这只是经过乌齐列特品种改良后生出的贵重品。鸽子似乎很享受火焰带来的温暖,低声叫着在桌子上走动。
乌齐列特从地板下拿出一个布袋,放到鸽子身旁。
「久等的报酬。首先是检验药物的钱,然后这是玛希兄弟的治疗费以及帕基老人的药钱。」
「帕基,是指那群危险分子的老大吗?你应该好好敲他一笔才对。看他的脸色,放着不管也可以活到一百岁。」
「祸害遗千年,这不是很久以前就是定则了吗?明明玩弄着生命,却比任何人都怕死还有这个,你要的药。要检查吗?」
看着乌齐列特递过来的小瓶子,卡那齐停下了数硬币的手。
卡那齐伸出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收下了小瓶子。坚硬的玻璃瓶中装着琥珀色的液体,卡那齐看了一会儿,小心的握在掌心、收进深红上衣的口袋里。
「不了,就这样喝的话,就算是我也会当场死亡。」
听着卡那齐冷漠的口气,乌齐列特眯起双眼。
小瓶子里的液体正如卡那齐所言,是猛烈的剧毒。不过,毒和药本来就是一体两面。对身中魔物之毒,身体无时无刻都遭到侵蚀的卡那齐来说,唯一的对抗药物就是由这毒提炼制成。
「我劝你不要服用太多。虽然你的身体习惯了毒性,不过还是有极限的吧?」
「如果我轻易挂掉,你的护卫就没了吧!」
卡那齐讽刺说着。乌齐列特苦笑着打开桌子的抽屉。
「哇,真的是完全不信任我我只是很普通的在关心你啊!相信我,卡那齐的实力又强又有用,我可是一直都把你当成珍宝,不对,是很重视你啊。要证据的话,拿去!这是特别服务,免钱送你。是之前提过的,以前的巡礼地图。」
乌齐列特轻佻的说着。从抽屉中拿出一张羊皮纸摆在桌上。卡那齐立刻伸手压住羊皮纸的四角,起身看向古老的地图。
地图上是类似胎儿形状的大陆概略图,标出了不死者居住的遗迹位置。为了旅途的下一个目标,卡那齐寻求着遗迹巡礼比现在更兴盛的时代所描绘的地图。
乌齐列特在一旁看着卡那齐一阵子,一脸困扰的说道:
「卡那齐啊。将北部边境的艾达有『命之花』这情报卖给你的确实是我。可是,那只是因为花有可能成为你制药的原料,所以才介绍给你。那个我完全没有料到你居然会因此兴起不死者巡礼的念头。那种事是抛弃一切俗事的老头,还有想成为觉醒魔导师想疯了的人才会去做的事吧?的确是听说过遇到不死者后人生大转变的例子。你遇到了吗?」
「嗯。」
卡那齐头也不抬的冷淡回应。乌齐列特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耸了耸肩,从桌上一角拿出稍微新一点的地图。
「对了如果不能通过帝国领土,那么能够去的遗迹就很有限。因为现在是初春,所以应该有很多山麓的河川水位都上涨了。从这里出发的话,到永久冻土应该比较轻松。」
「又是极寒之地啊」
「如果不愿意那还有这里,往南偏了不少。」
乌齐列持指的位置,是从札渥兹所处的山脉略向南偏的遗迹记号。虽然还是北部边境,不过离这里不算太远。其他遗迹大多都在世界的尽头,尤其散布在最北和最南端。卡那齐边考虑边说:
「这里好像不错,十天左右就能到达。」
「只是等等啊,果然不行,这里的情况有点特殊。遗迹通常被视为神的领域,是不属于任何国家的领土。不过,这里却是魔导师领土的正中央。你也听说过吧?这里是古老的暗魔导师,凯基利亚的领地。」
「啊啊在魔物势力强盛的黑暗时代,明明只是人类却加入神和不死者阵线的那个吗?」
卡那齐勉强从记忆的角落中,翻出过去曾听过的枕边故事。
凯基利亚拥有奇妙的名字,出现在许多叙事诗中的传说魔导师。
「对对对,就是那个。这里到现在仍然是他的领地,据说当地的魔导师仍然极力主张他还活着。那要是真的,他现在就五百岁了。开什么玩笑!」
「五百岁,也就是说,这里和光魔法教会无关吧?因为光魔法那边四百三十年前才成立。」
「如果是光魔法教会的地盘,卡那齐你会被抓吧?这点倒是没问题,这边应该是属于暗魔法教会可是咦,你该不会真的要去吧?你不是讨厌魔导师吗?」
乌齐列特半失笑的问卡那齐,不过卡那其却很认真的点头。
「我要去,下一个巡礼地点就决定是这里了。刚好我有事要找魔导师,如果能问出长寿秘诀,更是一举两得。」
乌齐列特瞪大了双眼,满脸受不了的表情坐到椅子上。
「啥?你在蠢什么啊!?那种事不都是骗人的,你真的以为人类可以活五百年吗?」
「就算是骗人的,会传出这种谣言一定有他的理由吧?」
卡那齐的态度毫不动摇,乌齐列特知道他的顽固,只好耸耸肩说:
「真受不了!啊真是的,随便你了。这个城市的名称直接取用领主魔导师的名字,就叫『凯基利亚』。那边和札渥兹也有贸易往来,而且还有定期的雪橇和马车通行,我帮你订位置,一个人吧?」
卡那齐皱起眉头考虑了一阵子。虽然有一名很想丢下的人物,不过应该办不到吧?
「不三名,谢谢。对了,还有东方最近的情势。」
卡那齐从自己的报酬中拿出一枚硬币,丢向乌齐列特。他收下「追加收费」的硬币,满脸无趣的回答:
「那边还是老样子。东方会议的决断很慢,帝国君仍然驻扎在你的故乡水音?高岭。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很碍眼,不过既然出现魔物,帝国就不可能无视。据说现在的神圣皇帝是个喜欢在帝国领地散步,兴趣是建造别墅的和平主义者,不过实际上却充满了谜团。有传言说,魔物会出现在水音?高岭,是帝国为了夺下攻略东方的立足点而派人带进去的也就是说,有人猜测你是帝国的间谍卡那齐,别回去。」
乌齐列特压低语调说出最后一句话。
卡那齐看向乌齐列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深沉,但乌齐列特毫不在乎的闭上漆黑的双眼。
「要巡礼是没差,信仰是你的自由。不过别回东方,回去只会被抓起来拷问罢了。你对那边的人来说,是不吉的象征。」
「不管吉不吉利,那里都是我的故乡。」
卡那齐缓缓的声明,让乌齐列特一阵苦笑。
「喂,卡那齐!你知道要怎么样才有办法幸福吗?就是忘掉,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从一开始就没发生过任何事,所有的事情都只是恶梦。只要忘掉所有的事情待在这里当地下医师,你应该能过得很不错,而我的工作也会比较轻松怎样?」
乌齐列特摇着食指轻快说着,卡那齐看了他一阵子。
从乌齐列特的黑色瞳孔中看不到什么感情的波动,没办法从他眼神中读出任何讯息。卡那齐疲惫似的移开眼神。
「这是你的做法如果我对你说『你还这么年轻,没有必要躲在这种阴暗的地方从事危险的工作。』你会听吗?」
乌齐列特张大双眼、身体向前倾,提高音量回答:
「怎么可能!这里是我的老巢,我怎么可能在别的地方活得长久!」
「对吧!所以,我也只是走我自己的道路我回去了。这些拿去做捐款。」
卡那齐边说边将一个装满硬币的小袋子推向乌齐列特,里面差不多装着附近农民一年收入的现金。乌齐列特看着袋子,竖起一只手指。
「要送钱到被封锁的故乡就随便你,不过说实话,这没什么效果穿过帝国的封锁线也要花钱,再一枚。」
乌齐列特灵巧的接下卡那齐丢过来的硬币,站起身来。
「唉,连卡那齐都变了。果然只有钱不会背叛人,还有鸟也是。卡那齐,既然你人都到拉多利了,也不会拿点白色满月草回来。这里没有流通,价钱很不错啊!」
「那种状况下哪有时间想这么多,不是活就是死不对,说实话,我有一半以上可说是真的死了。」
乌齐列特对满脸不悦的卡那齐笑了笑,抱起桌上的鸽子。
他就这样走向小房间的门口,手伸向门把。
「那么,你那时候大概被死神看上了吧?刚刚在外面,那个女子开口求助时,你犹豫了一下对吧?会被追捕的人未必是好人,但是,你的确有一瞬间想要帮助那女子的念头卡那齐,你这样很不妙。想要改过向善的坏人通常都不会有好下场,我可以发誓,你现在绝对被死神缠上了。」
他说着不吉利的话,同时帮卡那齐打开门。
门后是一片黑暗。在黑暗的空间里回响着鸟的啼叫和振翅声;从房间到出口之间,堆满了乌齐列特的鸟笼。
卡那齐因为独特的臭味而皱起眉头,他回头看向乌齐列特。
「乌齐列特,你听好,我才不是什么恶徒。像这样随随便便就说出誓言什么的,总有一天会反弹回自己身上。」
听完卡那齐的话,乌齐列特满脸疑惑的摇头说:
「你果然很奇怪卡那齐,你刚刚说要订三个位置,是要和谁一起旅行吗?其他两个人是怎样的家伙?剑术很强吗?还是,只是善良的普通人?」
被乌齐列特这么一问,卡那齐脸上露出些许困窘,用阴沉的表情说:
「是骗子和暗杀者。」
◆
当卡那齐在乌齐列特的住处索取报酬时。
札渥兹的某间餐厅里来了两个奇妙的客人。
「蓝天啊!虽然蓝是忧郁的色彩,但是做为衬托出百花齐放之美艳的舞台背景,再没有比蓝色更棒的色彩了。因为忧愁才带得出幸福今天的世界仍然如此美丽。你不觉得吗?」
平稳的口气毫无滞碍的说完这些话,餐厅里一位满脸胡须被搭话的店员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位于地下都市札渥兹角落的这家店十分窄小,根本就像是间地下室。店内只放了一个柜台和三张木桌。
店内的座位大致上都坐满了客人,而角落的桌边就坐着奇妙的双人组。
说出独待台词让店员哑口无言的人正是其中之一,也就是身穿白衣的诗人。
明明是在室内,诗人却仍旧深深压低帽子,让蓝色瞳孔的店员忍不住盯着他看。
「现在的话,只是打招呼而已,别在意。」
拥有一头淡黄色如同少年短发的米莉安,拉了拉店员的袖子说明。
店员被坐在诗人对面的米莉安看着,僵硬的点了点头。
「喔,我死去的老妈也曾对我说过,不要回应别人的梦话。就这样吧!」
目送店员几乎倾斜成九十度的头,满是疑惑地离去,诗人看向米莉安。
「所谓的诗人,就是处于梦和现实之间的幻视者。这么一想,我所有的话语的确都可以说是梦话米莉安,那店员是个贤者啊!」
「想太多了,大概。」
摇摇头,少女拿起刀子切起手中的黑面包。
看着硬到不可思议的面包落到木盘中,诗人侧头说:
「是吗?可是,无意识间就能领悟到事实,这可是贤者的素质喔。」
「不过那人,只是位大叔。」
米莉安耐心的这么说着,用木制的汤匙将添加了面包的豆粥送入口中。
她和两名青年因为奇妙的事件而一同踏上逃亡之旅,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个月,到达这城镇之后也过了四十天。季节已从寒冬进入春天。
这个地下城镇轻松接纳了形形色色背景有问题的人,对米莉安来说是个能住得很舒服的场所,靠着自己敏捷的身手和卡那齐的人脉还赚了点小钱,她几乎快要融入这城镇的生活里了。
说到诗人就没这么顺利了。不过,其实无论在哪里,他都很突兀。
穿着古风刺绣大衣的青年,用他漂亮的手指把玩着粗糙的陶制酒杯。
「贤明也有分种类的喔,米莉安。有人和年迈的山羊一样贤明,也有人像是将整个图书馆都装到脑袋中一样聪慧,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种类的智慧。」
「山羊和图书馆?」
米莉安拿着汤匙的手停了下来,思考着诗人话中的含意。
她从小就被以暗杀和佣兵为生的战斗种族养大,对她而言,诗人的话有时候非常难以理解。完全不知道诗人脑中在想什么的米莉安陷入沉思之中,突然,她发现视线角落慢慢的开始收缩。
对于这已经习惯的感觉,少女静静的憋住气,用单手遮住半边脸孔。
(不行,不能转到另一侧。)
米莉安祈祷似的在心中这么说着。
那是一道刺痛似的、骚乱似的,让人无法忍受的感觉。这是视线转换的前兆。
几个月前,米莉安偶然觉醒了极强大的魔法力,她因而能「看到」这世界的构成要素。
具体形容的话,在她的眼前一直都有着五彩缤纷的微粒子在蠢动,那些微粒子互相低语着缓缓改变形态因此,米莉安能感受到周围所有的事物。对她来说,视野中的一切都像是藉由能够替换的要素组成,实际上,她甚至能靠自己的意志构筑这些要素。对于世界上所有魔导师来说,这是最高位阶的力量。
理所当然的,追求强大力量的代价也同样非常巨大。什么都能够「看到」,其实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
看起来很美丽的单纯情境,实际上背后可能有着让人不安的流动或低语。而这流动无时无刻不在蠢动,无法阻止。光是看到这些就很伤神,让人无法冷静,米莉安如果稍微对周围事物集中精神的话,还能打乱这股流动。
当这几乎可以说是万能的力量无法控制之时,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正因为无法想象,所以她连一瞬间都无法放松自己的精神。
当她撑过觉醒后的混乱,便了解自己力量的恐怖之处。所以平常就不断努力地「不看」这个世界,这个做法成功之时,她就能够以觉醒之前的平静视界生活。可是世界很坏心,只要她一放松,她的视线角落马上就开始转换,传来阵阵骚动。
「没错,任何人应该都拥有年老兽类的贤明,不过却时常会忘了这回事,而米莉安?」
勉强察觉到诗人停下话题,米莉安抬起头来。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诗人默默的看着她,没多久就伸出一只手放到桌上。
「什么?」
米莉安疑惑的询问,诗人微笑着回答:
「握住我的手,我觉得你应该能冷静下来。」
「晤不不用了」
米莉安少有变化的脸上浮现动摇的表情,好几次张开嘴却又闭上。总觉得一定要开口说些什么,结果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她放下汤匙、深深的低下头。
「怎么了,米莉安?」
诗人全不知道少女的心情似的,语调柔和的呼唤着她的名字。米莉安偷偷瞥向诗人,看到他有如奇迹般纤细柔弱的手指放在桌上。
(不能碰,那么,那么漂亮的)
那么漂亮且过于温柔的手。
诗人对米莉安的软弱气息很敏感,几乎可以说是一定会被他察觉。而且在这种时候,他一定都会对米莉安伸出救赎的手。
每当这时候,米莉安都会被强烈的幸福和不安给压得喘不过气,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少女现在也是低着头,祈祷着前发能挡住自己的表情自己现在一定是满脸通红。
诗人看着少女的模样,平稳的笑着说:
「米莉安我教你一个对抗害怕之物的方法,就是『去看』。如果害怕,就看清楚为什么会感到害怕,然后支配自己的恐惧。被藏匿着看不见的东西,一向都是最可怕的事物。就像在角落丢骰子的那名男子,他最害怕的,其实是藏在袖子里的骰子。」
诗人说着便指向隔壁桌的其中一名男子。
「咦?」
发现诗人的话岔到别的地方去,米莉安惊讶的抬起头来。
隔壁桌正在用骰子决胜负的男人们也惊讶的看向诗人,其中一名男子脸色大变的靠了过来。
「等一下等一下,那边那个白色的家伙你说谁作弊了?」
「你啊。刚才你将骰子换成自己的了吧?」
「你胡说什么!」
被揭穿的骗子揪住诗人的衣领,另一只手握起拳头。米莉安的锐利眼神盯着对方,拿起桌子下的剑。
不过在少女动作之前,诗人的帽子滑了下来。诗人因为刺眼的光线而眯起眼,另一方面,看到诗人容貌的骗子则忍不住屏住呼吸,完全被冻结在原地。
(什喂,这我打下去没问题吗!?)
这单纯的问题在骗子脑中盘旋,他的拳头不停颤抖。
出现在他面前的诗人容貌,该怎么说才好极为异常。
有着白色的肌肤、白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瞳孔,诗人的容貌实在太过完美,几乎可说是无从挑剔的完美。因为没有任何不协调的部位,反而让整体看起来非常不协调。
等他察觉如此异样的容貌上带着「微笑」时,仿佛闻到强烈的花香般,骗子的脑袋一阵晕眩,斗志急速下降。
「你知道骰子的由来吗?」
对着似乎没办法动的骗子,仍被揪着衣领的诗人温柔的问着。
男子扭曲着嘴角勉强笑着说:
「又来了,这次是什么大事啊?」
「只是闲聊罢了。骰子这东西,本来是用在占卜上的道具。占卜,是为了理解神明真意的行为。你想要操纵骰子,换句话说,也就是想要取代神的地位。不过这种事有什么用吗?任何人该赢的时候就会赢,该输的时候就会输,不这样的话,赌博还有什么意义?」
「哦你还真了解啊!既然这么懂,要不要和我赌一把啊?如果你赢了,要我原谅你刚才的无礼也没问题。」
对自己的力气没什么自信的骗子来说,这应该是个很妙的提案。为了混过假骰子的事情,总之得先搞定这个诗人才行。
诗人听了男子的提案,悠闲的笑着说:
「喔,可以啊。请务必比一场,所谓的诗人,通常都拥有无比的好运喔!」
◆
卡那齐从乌齐列特那边拿到工作的报酬后,马上走向和旅行伙伴约好的地点。
在到达的前一刻,他感受到很不好的预感以及强烈的后悔。
(果然,我该不会做了非常错误的决定吧?)
卡那齐面前是小餐厅的入口,这家小店现在挤满了群众。
「哦哦哦!又赢了!」
「怎么可能!」
「看这情况,绝对会演变成全武行吧?」
围观者兴奋的叫喊着,伸长了脖子要看清楚店内的事情。
卡那齐在他们的背后无力地靠着石壁站着。
(没错,我一定做错了!其实我可以不要管他们的事情,只不过是顺势照顾他们,又不是有人托我照料。在察觉有错的同时就应该要改正。没错,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是对的要丢下他们的话,就是现在。
卡那齐的运气本来就不是很好。
不,从其他人的角度来看,就算说他这一生的运气都非常差也没问题。
明明就是放着不管也会被卷入麻烦事件中的体质,自从与现在应该待在这间店里的人们一起旅行开始,这几个月以来究竟被卷入多少灾难光回想就快让自己吐血,卡那齐放弃想下去。
(想要舍弃一样东西时,需要的是最初的气势和速度。没错,就和不小心捡回路旁的奇怪小动物一样!怎么可以放弃这个大好的机会。转身,赶快离开这里!)
「我没有动任何手脚喔!不是说了吗,诗人都拥有无比的好运。对了那边的人应该可以证明。卡那齐!」
「」
卡那齐正打算转身离去的瞬间,店内传来声音叫住他。
感觉围观者都看向自己,卡那齐抬头死瞪着半空。
「你和那人认识吗?他好厉害,单纯的丢骰子决胜负,目前居然五十二连胜钦!」
「我不认识那种怪物!听好了,你想想看,一般而言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获胜机率?他一定是在作弊,快抓出来啊!」
卡那齐忍不住咆哮,围观者被他的气势压倒,不禁面面相觎。
「可是刚才大家也都在监视他怎么,你和他有仇吗?」
「有。」
卡那齐的语气一口气阴沉下去,再加上他昏暗的眼神,围观者全都被吓到脸色发青。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扯的结果!」
这时从店内传来骗子的叫声,围观者之间散发出紧张的气息。
「喔,吵架吗?」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争吵的气息向外传遍,小店的周围开始聚集起凑热闹的人们。卡那齐受不了这群挡路的人,生气的说:
「喂,闪开!」
「什么?怎么,想打架吗?」
围观者完全在找架打,卡那齐似乎很不耐烦的推开他。
「谁要打啊,笨蛋!白白浪费体力。」
「体力?耍什么酷啊,不过,你的脸色的确不太好。跑到这种地方凑热闹对身体不太好吧?病弱的大小姐」
不让轻薄的男子说完话,卡那齐挥拳揍上他的脸颊。
其他的围观者撑住吃了卡那齐一拳而倒下的男子,瞪向卡那齐。
「你这家伙怎么,要打吗?」
围观者瞪了过来,但卡那齐完全没听进去。他用阴郁的眼神看向围观者们,低声说:
「你们这些家伙我不开口就给我乱说话谁是深闺的大小姐?是在说我吗?我是无意义就会晕倒好几次,在恋爱浪漫剧里登场的女主角吗?你说啊!」
「喂喂喂,谁这样说了!」
「闭嘴!就算脸色不好、就算偶尔吐个血,我还是很健康的!」
「等等!一般来说,这不算健康吧!」
围观者说的话十分正确,但卡那齐仍毫不留情的将他踢倒。
就因为他加入乱斗的行列,使得店内的混乱情况到达了极致。
「喂,入口出现一个很强的人物!」
「啊!笨蛋,那不是『药师』吗是不是有人拿他病弱来开玩笑?」
虽然对话仍持续着,不过围观的群众都开始无视对象打了起来。
在城镇中算是日常生活一环的大乱斗中,本来应该是元凶的诗人不知为何仍然毫发无伤。
「卡那齐真有名呢,尤其在这城镇里。」
坐在横倒的桌子阴影后,诗人算着从骗子那里赌赢的钱。而骗子本人为了掩饰作弊的事,早就乘乱逃走了。
在诗人身旁的米莉安蹲坐在地板上,继续默默的吃着饭。
「因为卡那齐,很怪。」
「他的确是个怪人啊。」
诗人将骗子的钱包收进自己的行李中,从桌上探出头来观察店内的状况。
「啊,卡那齐在那里。揪住对方摔出去、揪住对方摔出去,摔倒后锁关节,锁关节后斩断不到对方完完全全失去反抗能力为止不停手,从这场乱斗中可以感觉得出他杀伐的人生观在有人死亡之前,适当的阻止一下吧。」
「嗯等一下。」
米莉安做完饭后的祈祷,伸手摸向戴在手腕上的古老手环。她打算使用魔法,触摸着手环上的紫色石头会让她稍微安心一点,现在看着那奇妙的嘈杂世界应该没有问题。
诗人仔细看着米莉安,稍稍点了头。
「记得,要伪装喔。」
「我知道。」
米莉安那不需要咒文也不需要仪式的力量,从旁人眼中来看应该非常诡异。所以最好尽量不要让人察觉那是她做出来的事情。
少女闭上双眼,静静的调整呼吸。
在她下次张开眼的瞬间,店内的油灯掉落在地板上摔碎。
听到玻璃的破碎声,乱斗中有人几个人抬起头来,这时,周围一瞬间被明亮的火焰给包围。
◆
「就是这样,所以我们的下个目的地,就是这个不死魔导师凯基利亚统治范围里的遗迹,不过在这之前,米莉安,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听到卡那齐的叫唤后停下脚步,走在几步之前的米莉安回过头来。
「什么?」
出发旅行的少女率直的看向卡那齐,卡那齐停下脚步。
「昨天在店里,为什么连我一起烧?」
卡那齐很认真的问她。
店内的那场骚动是昨天的事情。在那之后,听完卡那齐计划的三人急忙准备行李,现在正一起走向通往凯基利亚的定期车队。
听到他这么问的米莉安想了一下,上下看了看卡那齐的模样。穿着深红色上衣、披着长外套的青年脸上贴着纱布,梳理好的头发边缘似乎有点焦痕。
昨天,米莉安为了阻止乱斗而创造出火焰的幻影。不知为何,她的力量通常都会藉由火焰的形式爆发,不过那也只是形状上罢了。
明明可以创造出毫无热度的幻影,昨天的幻影却带有一丝热度。
「我没有烧。」
米莉安看了半天,结果居然还这么回答,卡那齐的表情有点僵硬。
「不,可是烧焦了吧!?你知道吗?人啊,就算只是被烧焦也是会死的!」
「不过卡那齐,你还活着。」
「活着就好了吗!?」
「嗯。」
她这么肯定的点着头,让卡那齐想不到该怎么回话。结果,卡那齐和米莉安就在积雪的林间步道上,陷入默默对望的窘境之中。
(不行!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卡那齐在心中大喊着,拚命忍住抱头大喊的冲动。
对他来说,眼前的少女根本就是谜团的集合体。
不但没有表情还沉默寡言,但又不是没有感情。大概是因为出身的关系,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表现自己的心情吧?
虽然能够预测,但是要正确推测出这个小自己六岁,而且感情表现贫乏的少女心境,对卡那齐而言可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本来就不是很懂女人心,何况这少女的来历和境遇也太特殊了。
被战斗种族养大的米莉安,最初是为了狙杀工作而来,后来是因为同伴被杀害的私人恩怨而打算杀害卡那齐。而卡那齐的原则是,有人想杀自己就杀了对方。虽然当他知道米莉安是年轻少女时感到动摇和同情,但她毕竟举剑打算杀掉自己。实际上,他的确杀害了可说是米莉安家族的伙伴。
可是,米莉安却轻而易举的原谅了卡那齐。
『因为你拯救了我。』
在那一连串的事件之后,米莉安对卡那齐这么说,不再对他露出过敌意。
自此,失去杀意的她就这样,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待在他身边。
(那,我要怎么办才好?)
之后的问题在这里。
卡那齐的确很同情她。不必杀掉她这件事,实际上让他很高兴。
但这不过是他单方面的想法,对方如此坦然接受,反而让卡那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恨我还没关系,被她憎恨的理由随便找都有,能被原谅的理由却一个都找不到。
而且,虽说原谅了卡那齐,不过米莉安的态度也没有软化,现在也面无表情的看着卡那齐。她似乎看腻了,突然开口:
「病弱。」
这么说着。
「你」
「罪人、冲动、单纯、粗暴、扫把星。」
从她口中淡然逸出一连串批评,卡那齐本来就不是很好的脸色变成一片苍白僵住。他狂冒着冷汗,心跳不断加速。
诗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米莉安笑着说:
「米莉安,你再说下去他就要死了。能够多说点话是好事,不过,不好的批评随随便便就脱口而出,无论对自己还是对方都有坏影响。要注意啊!」
「嗯,不过,因为,全都是事实。」
「是这样没错啦你没事吧,卡那齐?」
听着诗人愉快的声音,卡那齐对他投以怨恨的眼神。
「只是严重的心悸和呼吸困难罢了。」
「恋爱了吗?」
「去死!不,我要宰了你!」
「真的吗?」
诗人惊讶的反问卡那齐,掀起帽子盯着他的脸看。
卡那齐对他几近暴力的美貌也差不多快习惯了,生气的回应:
「我一直都很认真!话说回来,你知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吗!?」
「不是魔导都市凯基利亚还有里面的遗迹吗?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诗人,你给我听好。我要前往凯基利亚是因为,放着米莉安的力量不管可能会很不妙,交给专家去处理会比较好。更何况,既然听说那边有不死的魔导师,我当然要去确认一下,这也是一个理由不过,你为什么要跟过来?没理由嘛!」
听着他这么认真的分析,诗人仍然保持着平和的微笑,一点紧张感都没有。
「遗迹巡礼是诗人的工作。」
「胡说!你哪是这么虔诚的人,因为有趣就给我找来这么多麻烦!昨天也是,那骰子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我老实承认自己是个骗子!」
「不,我是个诗人喔!这世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必然,我只是唱出所见所闻罢了。昨天骰子的事情也是,我只是说出看到的事情而已。」
看着诗人将白皙的手指放在胸前如此说着,卡那齐脸上露出自虐的笑容。
「哦,那还真厉害啊!你到底有怎样的透视眼啊?干脆用这个去卖艺赚钱怎样?我这提议不错吧!这样一来,你也不会被帝国追杀了。」
卡那齐将手放到诗人的肩膀上,一副很亲切的模样说着。诗人温柔的拍了拍他的手。
「帝国的人们都很喜欢误会,只是这样而已。我不会做出作弊这么麻烦的事情,掷骰子一事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只是运气好就五十二回连胜!?要是真的,那你不就是真正的怪物!」
卡那齐忿恨似的说着,不过诗人却像是听到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般,小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
卡那齐觉得奇怪而看向诗人的时候,他脸上又露出平常的安稳笑容。
「你果然很有趣,就是太有趣了才让我离不开你。让我跟着一段时间又有什么关系,有时候我的歌说不定还是能派上用场。」
诗人的背包外绑着一把三弦的乐器,仿佛在表示他的职业一般。这一身纯白的青年是以吟唱宗教歌曲为主,在边境流浪的诗人。
不过,绝对不只是这样。从他非凡的容貌;轻易就能招来麻烦事的巧妙对话能力,还有和卡那齐同样被帝国通缉的境遇,都可以轻易看出来。
尽管这几个月来已经询问他非常多次,不过只论嘴上功夫的话,诗人比卡那齐还要厉害许多。
经过他东拉西扯的引开话题之后,到现在无论对卡那齐还是对米莉安来说,诗人仍旧是「来历不明」。
卡那齐混着放弃的语调叹了口气,抓住诗人的帽子深深拉下。
「听好,我们要和其他人旅行一段时间,要注意尽量不要露出真面目。诗人,你那没用的华丽美貌不要给我露出来。米莉安也是,尽量不要使用魔法。凯基利亚似乎属于暗魔法教会,应该比光魔法教会好多了。高兴的话,你也可以要他们收你为徒。」
卡那齐认真不开玩笑的说完,便走到他们的前方开始向前走。
树林的底端藏着定期车队的雪橇。
米莉安和诗人互看了一眼,马上跟在他背后继续向前走。
魔导教会可说是魔导师们的同业工会,根据不同派阀有着相当大的差异。暗魔法教会是最古老的教会之一,虽然评价上有太过守旧的缺点,不过也以教出许多个性十足的魔导师闻名。
(如果成了那边的学徒我的旅程,就在那里结束了吗?)
米莉安侧头想着:她旅行的目的是为了了解自己的力量,以及找到自己出生的真实身分。卡那齐的目的是找到传说中的不死者,藉此和神相遇,请它解除降临在自己身上和故乡的诅咒。诗人的目的不是很清楚,不过,三人总有一天会分开。
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米莉安却觉得三人分开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眼前的诗人与卡那齐和平常一样,持续着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个过还真是令人期待啊!据说和不死者一同战斗,活了五百岁的魔导师是吗?一定要见面听听他的故事啊。说不定能鲜明的听到过去战场的事迹呢。」
「你真的想听这种事吗?要是他真的活了五百岁,我应该会比你先拉住他问事情吧?」
「你还是老样子啊。看起来很现实,却又是极度的浪漫主义者,就像是不受尘俗玷污的银剑一般,或者可说是朝神迈进的巡礼者真像幅画啊!」
「嘶唔好冷!你要杀了我啊!?你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们究竟是要坐?还是不要坐?」
照顾雪牛的车夫很不耐烦的问他们。在车夫背后用毛皮车篷搭成的大型雪橇,是需要六头雪牛来拉的交通工具。
「啊啊啊,要坐,是乌齐列特介绍我们来的。」
听卡那齐这么一说,大胡子的车夫耸了耸肩,侧头指示他们上车。
卡那齐背起背包,抓住扶手将身体撑到雪橇上,掀开车篷然后完全僵在原地。背后的诗人开口问他:
「卡那齐,你怎么了?」
「不那个,我只是在想,我真的被诅咒了而已」
听着卡那齐断断续续的话语,诗人疑惑的侧着头,从他身旁看向车篷里。
车里的左右两方设置着简单的木椅,已经有几个客人坐在车内。坐在右边的,是和诗人一样戴着帽子遮住脸的三个人,正中间的似乎是位女子。
这名女子,就是之前向卡那齐求助的人物,不知道这件事的诗人,侧头疑惑的看向卡那齐。
「这种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
全大陆势力最大的神圣帝国路斯,其首都拉杰就座落在距离札渥兹骑马约三、五日路程之处。以北部大陆来说偏南边,在远离世界尽头、气候平稳的平原上。
以保护人们远离魔物侵害为使命的这个国家,和世界最大的魔法教会光魔法教会联手,藉以拥有最先进的文明。
和神圣帝国同时成立的光魔法教会将本部设置在帝国首都,属于比较新的组织,性质也和其他魔法教会完全不同。
其他的魔法教会,基本上是以培养魔导师和守护魔导师的权益为主要目的,因而组成的同业联合组织。但是加入光魔法教会所需要的,却是有权贵族或是魔导师的推荐以及金钱,并不需要魔法的才能。
当然,光魔法教会也有培养使用古老魔法的魔导师们,以及负责派遣魔导师的部门。只是除了这些以外,光魔导教会还有研究开发从魔法衍生出来各种技术的部门,以及为了魔法教会的权利和主张而行动的私人军团。
他们受到全大陆最大的帝国庇护,领取帝国的薪水,取而代之为帝国提供各式各样的技术。如果帝国有战争,也常有魔导师以技术士官的身分被派出去。
现在的光魔导教会是全大陆最大的学院,也是神圣帝国路斯直属的技术研究院,虽然基本上是独立的组织,却也是路斯政治组织的一部分。
这是卡那齐他们离开札渥兹一个月前左右的事情。
在光魔法教会本部的会议厅中,持续着无意义的问答。
「关于拉多利的不死者『躲起来』的这件事我可以理解,报告也做得很详尽。更深入的问题慢慢再处理,剩下的问题是你遇到的那个,可疑人物的问题。」
留有长长白胡子的议长,神经质的边揉太阳穴边说。
纯白的房间里,人们的声音可以听的很清楚。天花板挑高的会议厅,整间都是由白色的石头建成,正面墙壁的上方,用白色大理石和黄金组合成太阳和鸟的象征。
「可疑人物?太天真了,我不是说过他不只是这样而已!那是秩序本身的敌人!算一算也该活了五百年的人物!」
这不合场景,火冒三丈的声音,是基斯朗?班修拉尔发出来的。
他是有着深褐色头发、相貌普通的男子,他在光魔法教会的地位就和外貌一样,只能算下层。
「五百年吗?如果我们的常识没问题,人是不可能活这么久的。」
一同列席并且坐在比班修拉尔还高几阶层的干部中,其中一人带着困惑和嘲笑的语气这么说着。班修拉尔仍不放弃,挺直了不适合他的正式服装。
「那,他大概不是人吧?或者是得到不死之法的大魔导师?总之,那个白色魔导师在拉多利出现了!这世上所有的重大事件一定都会扯上他,那是将事情导向糟糕结局的厄运男子,如果放着那家伙不管,还谈什么和平和秩序。虽然以报告为优先回到这里,但我一定要回去追捕他!」
「分配任务给尔,是我们的职责。你不会忘了吧?」
「当然。」
「什么活了五百年,什么历史上重大灾祸都会出现的传说魔导师你的想像力量真丰富。说不定编撰学部资料的工作还比较适合你,要不要我推荐你过去啊?」
班修拉尔听到干部们的嘲笑不禁皱起眉头,大步向前走去。
上阶的干部全都一副「不要过来」似的表情,不过没有人说出口,所以班修拉尔走上石阶,双手抓住干部的的桌子大骂:
「五百年就稀奇的话,那凯基利亚怎么办!北部边境不是就有五百年间没替换过任期的魔导师所治理的的土地!那边都放着不管这么久了,这不就是说,你们承认人可以活上五百年吗!」
「基斯朗?班修拉尔注意你的用词,你现在可是在教主面前。」
听着议长语带苦恼的发言,班修拉尔看向挂在干部背后墙上的金属制世界地图。刻着大陆全貌的纯金色金属板上,不知为何挖了两个空洞。不过,这两个洞现在都被薄薄的金属板覆盖着。
(什么嘛,「双眼」不是都在休息吗?)
班修拉尔在心中冷笑,放开干部的桌子挺直了身子。
「是,失礼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希望能去追捕那位魔导师。请发下许可。」
「我们光魔导教会法务部的工作可不是儿戏。这全是为了替世界带来秩序,并监视这秩序而存在。」
「在下非常明白!」
感觉对话陷入胶着,一名看来温厚的老人不断换着交握的手指开口说道:
「班修拉尔阁下,我们身为秩序的守护者,绝不能自己打乱秩序是理所当然的。边境特别监察官的工作,是调查在光魔法教会的加护无法遍及的边境里,有没有发生悲惨的事件。就算真的出现了极恶的魔导师,该怎么处置也是由我们或教主来决定。而且,你没有这人做坏事的证据吧?」
「那家伙的个性没有好到还会留下证据!」
堂堂说出这种话的班修拉尔,让周围所有人都传出浓重疲劳的气息。干部们慌忙交换着视线,议长难以启齿似的说:
「对了你刚才提到凯基利亚导师的领地,那也是在北部边境吧?他在全体会议中都没有露面,差不多也该派人去访问交流了。」
「嗯,这访问的工作需要拥有勇气和义务感,还有对秩序的爱才行有适合的人选吗?」
刚才的老人十分高兴的赞同,会议厅中所有人都看向班修拉尔。
班修拉尔正打算开口抗议,却被议长的视线制止,结果他只歪了歪嘴,没有开口。虽然他旁若无人,不过至少还知道进退。
「我知道了。请务必派我前往那么,愿世界充满秩序。」
班修拉尔等会议厅里的人回应他的招呼之后,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在会议厅的巨大大门关上之后,所有人都混着安心和疲劳叹了口气。
「真是自我本位的男人,放着那男人不管没关系吗?」
干部中最年轻的男人话中带刺的这么问着,同时看向老人。
「你不知道他的事情啊他,很特别。」
「特别?」
「嗯他过去以仅仅二十多岁的年纪,就靠着各式各样的阴险手段掌握住整个光魔法教会法务部的人事权,最后还将自己永久降职才当上现在这个职位。」
听着老人的沉重话语,年轻男子一瞬间感到十分困惑,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才好。他看向四周,结果其他的同事都露出同样阴郁的表情移开视线。
「永久降职?那个这算是该佩服的事情吗?」
男人这么问,这次换议长露出苦涩的表情开口:
「不是,应该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事情。不过,普通人能做到这种事吗?不能吧?怎么可能做得到!而且用了这么多手段,执着于边境监察官这个闲职的原因,居然是为了方便追捕『白色魔导师』。」
「也就是说,他有点毛病吗?」
「没什么好说的,他再怎么奇怪、再怎么自我本位,毕竟还是个大贵族」
议长呻吟似的说着,会议厅又再度充满了深深的叹息声。
◆
离开会议厅的班修拉尔,扬起正式服装的披风往楼梯下跑。
围绕在纯白巨大大厅外的许多走廊和阶梯,看起来就像是巨大生物的肋骨。班修拉尔穿过魔导师们的身边,打开双扉的大门。
冰冷的风从正面袭来,吹起了他的披风。门后,一名高挑的女子站在纯白石制的阳台,她看到班修拉尔,恭敬的对他露出微笑。
「您辛苦了。会议的结果如何,班修拉尔大人?」
「修娜尔」
班修拉尔靠向熟识的女性副官,他的表情越来越开朗。最后,他兴奋的打算抱向修娜尔。
修娜尔立刻俐落的闪过他,看向头上的广阔青空。
「啊,是鸽子呢!又到候鸟迁徒的季节了吗?真快唉呀!班修拉尔大人,你怎么蹲在这种地方?不小心吃了什么脏东西吗?」
被修娜尔闪过的班修拉尔,就那样维持抱着自己的模样蹲在地上,他的肩膀不断颤抖。是因为生气不对,因为笑。
「真是的噗哈,哈哈哈哈哈!这真是杰作啊!完完全全照着我的预想在走,正中好球!我的下一个任务,就是到北部边境去探察魔导师凯基利亚的情况!」
看着一边大笑一边站起身的上司,修娜尔眯起了眼。
「根据谣传,也差不多该派人到凯基利亚去访问了嘛。而且班修拉尔大人在意的那一行人,我记得好像也还在北部边境。」
「嗯嗯,那群人现在潜伏在札渥兹,最近应该就会前往凯基利亚。我已经用计引导他们如此行动了。不过,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真的好吗?这让我有点不安啊!」
班修拉尔高兴的如此说着走向阳台边,修娜尔跟上他。
「不过,那群人值得班修拉尔大人花这么多心思去注意吗?罪人和魔导师候补就算要逮捕,好像也稍微和我们的职务不合吧?」
「的确是这样没错,我追着他们的原因,就只是私怨!」
「班修拉尔大人『私下』的部分,恕我无法帮助。」
「什么嘛,真没有爱。」
「我不是那种会因为爱而盲目的人喔。」
这样啊!随意回应之后,班修拉尔摸着下巴想了一阵子。
「嗯?照你的说法来看,也就是说那个吗?至少,还算有爱?」
「真是困难的问题。这算是哲学家和魔导师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的那种问题。」
如此回答的修娜尔露出浅浅的笑容,和平常一样一点破绽都没有。班修拉尔看着修娜尔和他差不多高的脸孔,最后像小孩子一样笑了起来。
「算了,也好。你能够跟着我直到你的矜持能容许的地方,这样就好了。不管怎样,又有一段时间得跟这美丽的帝都说再见了。」
被强风吹着的班修拉尔背靠着阳台的扶手,看向刚刚进来时通过的大门,以及座落在门后的「帝都」。
神圣帝国路斯的首都,其整体是一栋巨大的建筑物。
缓缓盘旋着向天际迈进的这座塔,与其说是建筑物,倒不如说几乎如同山一般的巨大,从帝国建国开始,就靠着魔导师们精密的计算不断扩建。
综合了各个时代的建筑风格,随时都有新的地方被建造出来,也有旧的地方老朽崩塌,犹如活着一般的都市。班修拉尔他们所在的这个阳台,位于中间左右的高度。
抬头向上看,在都市外壁挤满了快要崩坏的人像之间,挂着居民刚洗好的衣物。
班修拉尔怜爱似的看着在眼前扭曲的景象,自言自语着:
「魔导师狩猎就要开始了为了我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