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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手之章 寂静的歌手 第五章 没有死亡的城堡

诗人为了魔法竞赛而换房间的当天夜里,米莉安做了个梦。

风很大的梦。

空气猛烈的在四周流动,耳边传来轰隆轰隆的声响。

头发、四肢、翅膀,都像要被吹飞一样。

(翅膀?)

突然察觉自己想法中的矛盾,米莉安在梦中睁开了双眼。

睁开眼,眼前是一片壮阔的景致。

底下绵延着壮丽的废墟。

围绕着圆形广场建造的高塔,有如装饰在头上的粗糙王冠,而且还有数重的圆柱群包围在高塔外。从广场延伸而出的阶梯,有着容纳五十人并列的宽广,阶梯底端矗立着一栋十层的剧场,表面刻着精细的雕刻。

时间是黄昏,完全由蔷薇色石砖建造的巨大计划性都市,现在成了战场。

看起来像是巨大白骨的魔物正吞食着那边的大门,用尖喙般的刺攻击着石门。

周围不只一头魔物。放眼望去,蔷薇色的建筑中四处可见蠢动的白色尖刺。魔物对遗迹挥出尖刺的声响,像是锤子的声音般响遍四周。

在这恶梦般的光景中,一群微小的人类在遗迹中奔走。

面对极为无力的他们,魔物不过是转个方向挥出尖刺,人类就一动也不动了。犹如蚂蚁一样。地面上到处都沾满了他们流出的红黑色鲜血。

天空中映照着火和烟,和染满血污的地面有着相同的色彩,米莉安浮在半空中。

视觉的角落看得到像是老鹰般的暗褐色翅膀,是从米莉安背后延伸出的翅膀。

(走吧,为了战斗!)

米莉安宛如喝醉般这么想着,心中没有半点忧愁。她绷紧全身,心中泛起兴奋。这是已经习惯的感觉,是战斗的喜悦。

背后的翅膀每拍动一下,就产生强烈的风力将身体推向前方。

米莉安急速下降。耳膜传来阵阵鸣响,全身的肌肤被风吹向后方。

她急速接近下方遥远处的战斗。

穿过玩具似的高塔,贴近地面到甚至能清楚数出石砖的数目。

再次拍动翅膀,即将冲撞地面之前瞬间翻转过身,转化下降的冲击,高速低空滑行。穿过阴暗的路桥,米莉安靠向正哨食着剧场的魔物。

带着心中的兴奋,米莉安使力握住手。

将涌出一股暖意的手掌向下挥出,周围顿时充满白色的光芒。

眼前传来刺眼的光芒,下一瞬间,魔物从角落开始崩落成沙尘。闪亮的沙尘散落在废墟之中。

(真无聊,再来更多吧!)

米莉安感到些许不满,打算再度爬升。

这时,她看到崩落的魔物中央站着一名青年。

他和其他人不同,穿着复杂刺绣的轻简装备站在原地。

青年的双眼似乎受到魔物碎片的伤害,流着鲜血。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他,抬头看向米莉安。

米莉安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人露出很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笑了。

他带着些许的虔诚笑容,对米莉安伸出手。

当他动了动嘴唇,打算说什么的时候,米莉安从这古战场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米莉安在阴暗的房间里眨了许多次。

眼睛感到十分干涩,伸手一摸,冰冷的水让她吓了一跳。

自己好像在作梦时,不知不觉哭了出来。

(明明,也不是特别悲伤的梦。)

觉得不可思议的翻过身,米莉安感受到从枕头底下传出来的淡淡光亮。探了探枕头底下,她的指尖碰到睡前放在枕下的古老手环。

拿出来一看,果然是镶在手环中央的石头在发出光芒。

少女重新坐回床上,将手环搁在掌心、仔细的观察。核桃大小的紫色石头,泛出的光芒像在呼吸似的间歇闪耀,就算紧盯着看也不会觉得刺眼。

(让我看到那个梦的,是你吗?)

米莉安在心中对手环的石头发问。她很自然的就做出这样的举动。

问完后,石头的光芒稍微弱了一些,就像是在否定似的。

(那么,就是城内的某个人吧?梦中出现的遗迹是那个遗迹。)

这次石头像肯定似的加强了光芒,仿佛很愉快似的闪烁着。

一定是在邀请我。

十分确信自己的直觉,米莉安的睡意完全消失。她爬下床,轻松的在黑暗中穿起长靴、披起上衣。当她走向门口时,突然挂心起卡那齐的事情,她用手环的光芒照向地面。

光芒照亮了今天睡地铺的卡那齐侧脸。

卡那齐因为诅咒的疼痛,一直都睡得很浅。不过现在,他连手环的光芒都没有任何反应,静静的规律呼吸着。挂在他剑上的弯月饰品,现在用绳子绑着挂在他胸前,米莉安反射性的移开视线。

因为那装饰品上似乎淡淡的缠绕着什么东西,这不是他人应该接触的东西。

少女压低音量,打开锁走到外头。

走下狭窄的冰冷石砌螺旋阶梯,穿过另一道门走进面向中庭的回廊。

听着雨声,闻着潮湿土壤和石头的味道。

挂在回廊四处的灯火全都熄灭,四周一片漆黑。

(真不可思议平常,就算是晚上也有人在的。)

米莉安看着周围缓缓向前走。手腕上的手环浮在半空似的发着光,少女靠着光芒观察四周。

刻在圆柱上,咬牙切齿却又带点可爱的兽像,以及过去魔导师见习生的留言。平常一直都有被监视的感觉,所以没办法细看,不过今晚似乎全城的人都睡了。

(这么安静的夜晚,如果空在身边)

米莉安呆呆的想着。

如果诗人在身边,他应该会用比寂静更为平静的声调说着许多话吧?

米莉安,你知道这座雕像代表什么吗?

像这样混合着真实和谎言,教导自己世间的光明和阴暗。

不过,比起话题的内容,米莉安更喜欢他的声音。

既不高,也不低;虽然不像男声,但也不像女声。歌颂似的、欢笑似的、抚慰似的,带着温柔又有点冷淡的声音。

「可是,他不在。」

小声的自言自语却让自己毫无前兆的泛出泪水。米莉安拭去泪水,很不可思议的看着湿润的手指,手环的光芒也感到疑惑似的摇曳着。

「你能够帮我找到空所在的地方吗?」

米莉安对着石头这么说,石头露出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的强光。

大概是要看自己的想法吧?米莉安有点失望,又开始向前走。

她第一次知道诗人不在身旁居然会这么寂寞。明明他在身旁时,也会让人感到略微寂寞的。

既然感到寂寞,那么或许该更尽力地寻找他。虽然这座城的构造很复杂,不过并不算大。更何况米莉安还有魔法力和这石头虽然石头是第一次像这样发光,不过据说这石头能够增强魔法力有这颗石头的引导,以及就算是有点高的窗户也能够爬上去的身手。如果她拼命搜寻,应该能够到达诗人被隔离的场所吧?

要是米莉安到达诗人所在地的话,诗人会欢迎她吧?

会伸出手、对她说话,温柔的对待自己吧?

然后,他最后一定会这么说:

「你差不多该离开了。被城内的人注意到会很麻烦,我没有问题的。」

我一个人,没有问题。

就算没有人守护也没关系。

(这样啊,我被舍弃了啊!)

突然察觉到这件事,刚要止住的泪水又滑落脸颊。

米莉安知道,诗人其实不需要任何人的守护。

知道他只是为了米莉安、为了安定米莉安的心,所以才说『希望能保护他』。

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背对着自己。

现在的米莉安并没有空虚到无法察觉这些事情。她知道人们离去时总是很没道理,总是很唐突。不过,这是第一次有人带着那样的微笑离去。

米莉安流着泪走到回廊的尽头。外面是马车最初进入的广场,手环稍微增强了光芒。米莉安毫不犹豫的走进雨中的广场。

大雨没多久就打湿了少女,她的短发紧紧贴在额头和脸颊上。

手环似乎打算带领米莉安穿过广场,走到连接城门的连续坡道。

「这里?」

看到像是通往地下的阶梯,米莉安询间手环。手环的石头光芒剧烈闪动着,不过少女却感觉到什么似的回过头。虽然经过压抑,不过有人的气息。

锐利视线的前方,是一道通往守卫宿舍还有仓库群的阶梯,只有雨水落下,没有东西在动。米莉安看向坡道的顶端,有一个人影站在城门前。

人影不知为何没有戴上外套的帽子,还抬头看着紧闭的城门呆立着。

完全不在意周围,毫无防备的站姿。

似乎曾看过这毫无防备的人影。米莉安稍微犹豫了一下,单手盖住手环的石头光芒走向人影。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咦?」

人影因为米莉安的声音而惊讶的张开眼,转过身来。蜂蜜似的濡湿金发下,淡绿色的眼睛眨了一眨。呆站在大雨中的,是有着温柔容貌的女魔导师榭洛弗。

米莉安不知被什么吸引,直盯着这位较年长的女子脸庞。

虽然因为大雨而看不清楚,不过她也和米莉安一样,正在哭泣。

「看来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干。」

用着有点勉强的开朗声音如此说着,榭洛弗翻动暖炉的柴火。

火焰的碎片熏着粗厚的木柴,发出像是低语的声响。

不可能在雨中站着对谈,于是米莉安和榭洛弗走进某栋拥有大厅的建筑物一楼。站在应该是玄关的地方,两人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烤着火。

看见米莉安保持沉默藏着手环,榭洛弗微微笑了出来。

「你有魔法力吧?而且还非常强我有看到遗迹的事情。」

听她这么一说,米莉安立刻看向榭洛弗的眼睛。当正打算探测淡绿色瞳孔深处时,传来滑开似的感觉。榭洛弗温柔的对她眨着眼说:

「不行喔!我不会这样告诉你的把话说出来。」

米莉安一脸惊讶的盯着榭洛弗。

榭洛弗知道米莉安打算探测她的心思。

像这样如此明显地在他人面前使用魔法,对米莉安来说是第一次。

米莉安犹豫了一下之后,低着头拿开遮掩手环的手。榭洛弗弯下腰,仔细看着米莉安手环上的石头。

「虽然模样和造型很古老,不过手环本身似乎不算太古老。话说回来好厉害的石头,无论是发出的光芒还是色调宛如黄昏时的紫色。这是从血亲那里得来的吗?」

「大概。不过,我不知道因为,是在别的地方长大。」

因为某些原因而被双亲丢弃的孩童到处都是。没被双亲杀害就算很幸运了。像米莉安这样,双亲留下物品并且平安无事成长到这么大,可以算是非常幸福的境遇了。榭洛弗点点头,摸了摸少女的手环然后站直身子。

『你的亲人一定是很有名的人物,毕竟他们留下了这么高贵的宝石。到暗魔法教会去的话,应该就能得知大致上的情况,因为那里有专门的鉴定师。」

「真的吗?」

看着米莉女闪耀光辉的双眼,榭洛弗好像放心多了。其实,说不定她也很担心米莉安缺乏少女该有的情感表现。榭洛弗微笑着说:

「真的,你是为了寻找双亲而来的吗?」

「没错。还有如果喜欢这里,那就拜这里的魔导师为师卡那齐这么说。」

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连不必要的事都脱口而出,米莉安稍稍皱起眉头。

榭洛弗看着她的表现笑了出来,不过,这笑容马上又带了点忧虑。

「这样我就能理解了我看到你们的时候,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你很明显拥有魔法力,可是却是诗人自称为『魔导师』?」

「你察觉了?」

想起诗人的事,米莉安的表情变得很僵硬,一下子就失去了温度。榭洛弗看到她这模样,移开视线看向暖炉,回答她:

「嗯嗯,从他身上并没有特别感受到魔力。不过,他身上好像藏有什么莫名的力量,所以当他提出一决胜负时,说实话让我很困扰我问你,那位诗人先生究竟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要自称为魔导师?为了隐藏你的力量吗?」

少女沉默不语。她在脑中不断思索着。那人只是位诗人,只是喜欢唬人罢了。他和魔法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那场竞赛无效如果这么说,诗人睹命的竞赛就可以不用举行了吗?

就算榭洛弗能够原谅,其他的魔导师和班修拉尔他们有可能原谅吗?

更何况,这就是诗人最初期望的情况吧?她不知道。

因不明了而感到焦急的米莉安陷入沉默,榭洛弗看着她,不禁歪着头问道:

「他,和你有什么关系?不是亲戚吧?」

「只是陌生人。」

米莉安心中充满着不知是愤怒还是伤心,如此回答。

「卡那齐先生也是?」

米莉安点头回应榭洛弗的问题。榭洛弗盯着她看了一阵子,露出困扰的笑容。

「你们果然很不可思议。」

「为什么?」

「明明就一副客套的态度,也不知道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是在重要的时刻却又好像很合非常不可思议。像这样和『其他人』一起旅行,是怎么样的感觉呢?或许我是想知道这件事才庇护你们的。啊啊真不明白。」

随着话语说出,榭洛弗的眼神中开始露出茫然的、像是作梦似的,更准确的说,像是十分疲惫的脸色。米莉安看着她的双眼,回想起榭洛弗在城门前提出的疑问。

少女再次提出了那时不了了之的问题。

「你刚才为什么会在城门口?」

「那是因为今晚是我巡逻城内的日子。每个月都会有一次像这样安静的夜晚,我一个人巡视整栋城堡,为了感受空气的力道、测定流向、找出紊乱的场所。所谓的魔法,本来就是极重视感觉的东西,最适合一个人做。」

「不对。」

突然被强烈的否定,榭洛弗的肩膀震了一下。米莉安笔直的看着榭洛弗的双眼。

「不是这样你,在哭。」

「啊」

榭洛弗因为少女的话而说不出话来,并捂住嘴。好夸张的反应,这么想的米莉安凝视着她。榭洛弗突然满脸通红,弯腰蹲下去。

米莉安吓了一跳,靠近榭洛弗并在她身旁蹲下。

「怎么了?」

「好丢脸。」

听到她低着头小声说出这句话,米莉安眨了眨眼。

「什么?」

「被你看到了本来以为反正只有我一个人,而且还下着大雨,应该没问题」

她低语的口气听起来非常认真,里面带着羞耻和后悔,还有一些埋怨。

总觉得有点无法释怀,不过米莉安还是开口道歉。

「对不起。」

榭洛弗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对米莉安露出很勉强的笑容。

「不会,没关系。是我自己笨那个,其实我偶尔会像那样,装做自己逃了出去。」

「假装?为什么?」

「为了消除压力。一直待在这里,会有很多事变得不明白所以我偶尔会像那样想象。想象自己就这样打开城门跑到外面去,躲在那角落的仓库里,到了早上就藏进货物马车中,直到下个村子像这样想着逃跑的方法。有时候还会想,干脆就这样在外面结婚算了。这样一想,就能稍微让我的头脑清楚一点。」

米莉安搞不懂榭洛弗在说些什么,因而深深的皱起眉头。

「你,不是这城内最伟大的人吗?」

「最伟大的是凯基利亚大人喔。之后才是我大概吧?实际上,城内和领地的事情都是由几个人组成的会议来决定。我真的要说的话,是负责照顾凯基利亚大人的。因为在凯基利亚大人的子孙之中,我的魔法力算是强大,所以很早就决定好这个位置,被带到这里来。」

榭洛弗边说边看着小小的火焰,她的侧脸看起来特别空虚。

「你讨厌这里吗?」

米莉安无法理解榭洛弗的事情,于是开口询问。会让榭洛弗那样备受尊宠的人物「想要逃跑」的理由,米莉安只能想到这个而已。

这里的土地似乎不是很丰饶,不过榭洛弗怎么看都很健康。周围的人应该也认同她的实力,其立场应该也有一定的权力,不完全是表面装饰。

这样不是很幸福吗?米莉安认为,榭洛弗应该很幸福吧?

如果她这样还不算幸福,那么问题应该是她的心。

榭洛弗听了少女的话,稍微考虑了一下。

「讨厌吗并不是讨厌。这里既古老又安静,只是,太过安静反而让人很不安,对于自己究竟是不是活着感到不安。然后忍不住而想着逃跑的事情有时候会真的逃出去。初次和你们见面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喜欢札渥兹。那里的人都很有活力、很漂亮,充满了生命的味道。」

她那羡慕的口气,让米莉安忍不住重新看向她的脸。

(那座城镇很漂亮?)

居然能够说出这种话来!那座城镇只是普通的、肮脏的地下都市罢了。既吵杂又危险,人们毫不遮掩露出内心的欲望。

要是像榭洛弗那样的女子长时间待在那里,没多久就会卷入强权人物的欲望里。不用看也知道她被欲望辗过的下场认不清事实的,只有榭洛弗本人而已。

米莉安感到自己胸口内发出纠结成一团的声响,不禁冲动的开口:

「你还活着。」

「咦?」

听到她唐突的话语,榭洛弗看向同样高度的少女瞳孔。

紫红色的瞳孔反射着暖炉的火光,极为透明真挚,还带着些微怒气。

米莉安贴近榭洛弗到几乎头碰头之后,再说一次:

「你还活着,不管怎么看。」

榭洛弗回视米莉安,米莉安也同样看着榭洛弗。

两人在极今的距离凝视着对方的脸。

虽然距离很近,却难以理解的双方。

沉默之中,暖炉的柴火啪的一声裂开,榭洛弗的视线一阵摇晃。她的眼睛浮现柔和湿润的光芒,没多久,眼眶中泛出泪水。

「怎么了?」

米莉安有点慌张的问着,榭洛弗看着她,伸手擦去泪水。

「我是怎么了呢?应该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说。」

米莉安感到胸口深处传来一阵疼痛,忍不住使力抓着自己的膝盖。

(怎么办?我一定伤到她了。)

她在眼前这一哭,少女心中因榭洛弗毫无防备的柔和所感到的焦躁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心的淡淡后悔,得想办法温柔对待眼前的人,米莉安拼命思考。

(温柔不过,要怎么做?)

突然浮现在脑中的,不是过去同伴在严厉中的赞扬,而是无条件抱住自己的那双手。

所以米莉安伸出手,环抱住女子湿淋淋的脖子。

米莉安慎重的抱住榭洛弗,她有点惊讶的僵着身子。

不过,她很快就放松下来了。

随着小声的叹息,对方融化似的放松身体,不再紧张。但米莉安的心跳却开始加速,虽然有点呼吸困难却不会很痛苦。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的,不可思议的感觉。榭洛弗小声说着话,透过空气传来的声音却像是透过身体听到一样。

「这座城里,大家都不提『死了』。无论是谁过世,都不说他过世了。而是用『消失了』或是『随着风一起去旅行了』来敷衍。」

「为什么?明明真的有人死了?」

「嗯,当然死了。除了凯基利亚大人以外,大家都会死。这是事实,不过却不能说因为这里是『不死魔导师的城堡』,就连对话中的『死』也消失了。可是,真不可思议当『死了』变成禁句时,我们连『活着』这句话也同时消失了。」

榭洛弗低语时已经停止哭泣,虽然声音中没有力量却带点安心。自己这样的行动够温柔吗?米莉安稍微不安的这么想着,同样也带点安心的摸着对方冰冷的头发和脸颊。

(我也能做到这种事啊!)

还以为自己只会杀人、灵巧的绑着绳子或利落的杀害动物,以为自己只能做到这些事而已。

说不定,自己其实能够做到更多事。

米莉安缓缓放开榭洛弗,再次看向她的双眼。

困惑、羞耻、安心、接受、反抗,她的眼神中藏着各式各样的感情,绝对不可能是亡者。米莉安自然的开口:

「你活着。你的眼睛、肌肤、手指、四肢的肌肉、声音、气息,都和死者完全不同。从你身上感受得到力量,那是只有活着的人才有的,力量。」

少女的话没做过任何修饰。

听着她淡淡说出的事实,榭洛弗放松表情微微点着头。

米莉安的身体内侧传来麻痹似的感觉,她忍不住闭上双眼,自己不知为何感到很高兴。因自己能够温柔待人而感到很开心。这大概是少女第一次了解到,因为开心,所以人们才会对他人温柔。以此为契机,米莉安像解开线团般想了许多事情。

卡那齐以前差点死亡的时候,之所以会伸手抱住自己是因为他想这么做。因为他忍不住要这么做,无论如何都想这么做。

不过,诗人抱住自己的理由好像有点不同。

因为他一直都不带悲伤,也不感高兴。他遵照着别的法则,遵照着米莉安无法了解的法则在行动。在许多事情上都能看得出来,这让米莉安很伤心。

想到诗人的事,米莉安又哭了出来。她用手擦去泪水。

榭洛弗很惊讶似的看着少女,然后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着。

「真是不可思议的孩子你之前都靠什么过活?」

「战争。」

杀人,这样说好像太不恰当了,所以米莉安擦拭着泪水如此回答。

榭洛弗因为她回答的意思而张大双眼,又说了一次:

「你真的很不可思议。」

「对我来说,你也很不可思议。」

米莉安哭着回话的声音仍然很平静。榭洛弗露出微笑,等米莉安的泪水停止后缓缓站起身。

「我有点东西想要让你看。虽然身体还有点湿,但你能跟我来吗?」

「这座城颇为古老。遗迹的封印最初是在五百年前露出缺陷,魔物窜了出来,于是人们建造这座城来当做碉堡。也就是说,这里是为了战斗而建的城堡。」

榭洛弗的声音有点被雨声掩盖。

米莉安头上盖着榭洛弗借给她的外套,和她一起穿过大雨中的广场。

「不死者,什么都没做吗?」

「不,住在那遗迹里的是『拥有翅膀的不死者』就算在不死者之中也特别擅长战斗。不过不死者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在其他不死者赶来救助之前,魔物说不定会蔓延到现在帝都所在的位置。所以人们挺身而出,我的祖先也是其中一员小心你的脚边。」

榭洛弗到达的,是刚才米莉安的手环之石发出强烈反应的阶梯。

这次也一样,虽然比较含蓄,但少女手环的石头仍然发出了光芒。米莉安用这道光照亮脚边,跟着榭洛弗走下阶梯。

「先祖名为威尼尔敏?榭洛弗。不过,他因为在战场上和不死者产生友好的情谊。所以获得达文特?凯基利亚的名号。」

阶梯的底端是一扇金属大门。榭洛弗从怀中拿出钥匙打开这扇门,带着米莉安进入。

十分阴暗的地下传来潮湿的味道。榭洛弗高举盖着防水的油灯,两人沿着木制的狭窄阶梯继续往下走。米莉安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齿轮声问道:

「凯基利亚是不死者的朋友吗?」

「嗯,虽然人类和不死者之间的友情并不是这么常听见。凯基利亚大人在战斗中失明,不死者后来也半死。于是凯基利亚大人一边等待神来治疗不死者,一边为封印魔物而定居在此处然后,就过了五百年。」

五百年。五百年持续等待着是怎样的感觉?

米莉安不清楚。就算是自己活着的这十五年,感觉也已经够久了。

走下长长的阶梯,到达发出木制齿轮契合声的场所。机关的动力似乎是水,从更深之处传来河水流动的声音。还有,四周回荡着几乎是听觉范围极限的复杂声响。

米莉安充满兴趣的看着四周,榭洛弗看了她一下,带她走进一条细小的道路。

踏进铺满绿色饿苔藓的道路,米莉安感觉肌肤传来一阵抵抗力,普通人说不定会因为身体不适而回头,这应该也是一种魔法吧?

「五百年神都没有来吗?半死难不成,不死者还活着?」

「我希望你能自己确认这问题的答案。」

走到通路底端,榭洛弗站到门前。

古老的黑色金属大门上,雕刻着不合四周风景的绚丽豪华装饰。

刻着神话的大门上,看不到门把也看不到锁。

榭洛弗双手撑在门上双眼半闭,像是专心聆听四周的声音。米莉安也一起侧耳倾听,这里的确回荡着一道特别的声音。榭洛弗口中传出的声音,和这道非常高亢、几乎要引起头痛的声响交缠。

(魔法,好像歌一样。)

在米莉安的注视之下,周围的声音和榭洛弗的声音互相嘻闹似的交缠,慢慢的榭洛弗抓到周围的声调。当声音完美重合时,空气突然暖和起来,门缓缓的从内侧打开。

「『他』现在还在这里,直到现在还在。」

榭洛弗低声说话时,脸色看起来有点惨白。

也有可能是因为门后发出淡淡光芒的发光石造成的错觉。

门后是个天花板很高的小房间,半球型的天花板上全都用微发光性的石头做成。

「里面完全重现了遗迹不死者原来的房间。据说凯基利亚大人每天都到这里和『他』说话。」

「现在呢?」

「现在只有我一个月来探望他一次。」

「那他,一定很寂寞。」

米莉安说出心中的感想,走进房间里。圆形房间内除了正中央摆了一个像是石棺的东西以外,什么都没有。她很自然的走向石棺。

石棺上刻着鸟的模样,但没有盖子,像是老鹰的巨大翅膀露在外头。因为光线的关系,翅膀看起来既像褐色或深紫,又有点像深绿色,总之泛着很不可思议的色彩。

这绝对是米莉安梦中看到的那双翅膀。手环的石头随着少女走近石棺的心跳节奏,以同样的速度闪烁着。米莉安的心跳有点加速,不过她没有跑向石棺。

她站在石棺旁,回头看了榭洛弗一眼。

拿着油灯的她站在离米莉安数步的后方,一脸严肃的对米莉安点点头。

米莉安看向石棺,里面满是羽毛。展露在外的是其中一只翅膀,另一只只剩下散乱的羽毛。

不死者,就放在石棺中间。

米莉安的眼睛眨也不眨,紧盯着不死者。

不死者睡着似的闭上双眼,睫毛淡淡的阴影落在脸上。那是有点像诗人的,无机硬质的美少年容貌。头发也和诗人一样纯白,毫无分岔缓缓披在后方。

不死者的头像少女般纤细,可是柔顺的曲线之下并没有身体。

米莉安本以为是埋在羽毛里,不过并不是。这名不死者只有头而已。

「身体呢?」

「碎裂了。什么都没留下,不过」

榭洛弗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米莉安也没有追问。她将上半身都探到石棺中。

米莉安对人头本身并不会感到害怕,她是在战场上被养大的。

而且,这不死者的头并没有血腥味。

会令她惧怕的,应该是对不死者持有力量共鸣的自己吧?

米莉安调整呼吸,靠向不死者的头。

(你梦到了战场吗?)

视线角落传来阵阵低语,米莉安用意念向他传话,等待着回应。

手环周围放出淡淡的光芒,榭洛弗走到米莉安身边举起油灯。不死者的羽毛在光芒反射下,发出七色的光彩在白皙的眼皮上跃动。虽然没有生命的气息,不过却有着美丽的人类外表。

(这究竟是什么呢?)

米莉安眯起双眼。在这位不死者身上感受不到像榭洛弗、像其他人、像动植物一样的生命气息这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

当米莉安沉思时,感觉榭洛弗深吸了一口气。

米莉安也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不死者。

不死者的头产生了细微的变化。看起来就像是个性偏执的雕刻家精雕细琢而成的眼睫毛,缓缓的向上抬起,露出橙色的瞳孔。那不是人类该有的色彩。

『基利亚?』

一道光芒像在脑中炸开似的,米莉安马上闭上双眼。

眼前一片漆黑,然后从角落慢慢转换成似曾相识的光景。

是刚才在梦里见到的蔷薇色遗迹。米莉安透过不死者的视线看向周围。

天上仍是一片赤红,魔物的尖刺近在眼前。得打倒它不可,虽然这么想但身体却动弹不得。身体,已经没了。

不死者倒在地上转过头看向天空。得迎接战斗才行不过却没有手,翅膀也散落在附近。

他的眼前出现一名无力的人类。对方身上那件染满血迹的刺绣衣物,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是凯基利亚吧?)

『基利亚,凯基利亚对,应该是』

不死者的声音在米莉安脑中回荡。这是不死者的记忆,五百年前的记忆。

凯基利亚不知在呼唤什么,他举起手、紧咬牙关。周围的空气开始震动,卷起地面的尘埃形成一股高速的螺旋。

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当视线回复时,凯基利亚在眼前微笑着。

他带着快哭出来的表情微笑着,用手探索到不死者的脸。他的手微微发着抖。

(是他拯救了你。)

『拯救?我?那个吗怎么可能?那只是个人类。』

不死者无情的思考,让米莉安感到胸口一阵苦闷。

(是魔导师,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朋友边么说来,那个还真奇怪。』

不死者的记忆中,凯基利亚一直都在对他说话;有时候很开朗、有时候带着忧愁、有时候带着畏惧。谈话时的背景不断变化;在战场中、青空下、昏暗的城中,还有在这房间里。

其他人看到不死者,通常都会露出害怕的神情或发出极为感动的赞叹。只有凯基利亚会和不死者说话。

对不死者来说,凯基利亚是个有点稀奇的存在。

只是这样。

这绝不是友情,一定不是。米莉安用力咬住嘴唇。

好痛苦!少女无意识的用手指抓住胸口。

不死者的视野,从米莉安痛苦的心中慢慢剥落,感觉眼前的景象缓缓消失,米莉安睁开双眼。

周围是由发光石照亮的房间。石棺中,不死者的头正慢慢闭上双跟。

不行,还有件事一定要问才行米莉安再探出身子。

(等一下,有人想要去神之都,你是不是知道要怎么去?)

这一问,不死者的双眼猛然张了开来。

『神之都神那位大人那位大人赐予的力量,为了战斗而生的力量。』

不死者的声音响起,米莉安的心中顿时充满了不死者的战意。

战斗的事,其中的快感、撕裂、粉碎、切断敌人时窜遍全身的麻痹感,这些想法从头到脚充满了全身上下。

战斗,我还要战斗。为了战斗,我需要身体,因而在此等待。

等待着神,等待着世界之王现身。等待着和他并肩上战场。

五百年,等待了这么长的时光。

「不对!」

米莉安猛烈的摇头,甩开不死者的思想。体内不自然的热量冷却下来,只剩下悲伤。

「不对我、和你不一样。」

米莉安发出声音,不断的否定。不死者再度闭上双眼。

闭上双眼,他应该又进入梦中了吧?不断重复着战场上的梦吗?

这名不死者的心中只有战斗。

只为了战斗而生就算只剩下头也没办法死去。

(这是神所赐予的「不死」吗?卡那齐,他在追求这样的东西吗?)

不对!米莉安心想,卡那齐所期望的一定不是这种东西。

就算是一直都在学习如何战斗的米莉安,除了战斗之外也有其他想追求的事物,也有其他想要做的事。更别说是卡那齐了,他想知道的事、想做的事,一定比自己更多。

(绝不是这样的不死)

少女扶着石棺的边缘,祈祷似的闭上双眼,榭洛弗愣在原地呆呆看着她。

第二天,卡那齐醒来的时候有点惊讶。

(我居然正常的睡着了。)

中了魔物之毒后,卡那齐几乎没有什么安稳睡眠的印象,昨晚似乎很难得能够正常的睡眠。

「醒来了?」

「嗯怎么了外面还在下雨啊。」

听到米莉安的声音而打算抬起头的卡那齐,感到一阵强烈的头痛窜过。卡那齐没有那个心情忍痛坐起身,于是又躺回床上。

米莉安大致上整理好服装之后,走到卡那齐枕边蹲下,探了探怀中。

「雨还在下。另外这个。」

「这是什么东西?」

米莉安从怀中拿出的东西,是一块小小的金属牌,牌上系着刺绣的缎带。卡那齐抓住垂到面前的牌子仔细观察,牌子上刻着应该是魔法文字的纹样。

「她说是图书馆的阅览许可证。」

「图书馆!?唔,痛痛痛喂,魔导师的图书馆不是严格禁止外人进入吗!?」

卡那齐猛然站起身,随即又因为全身上下传来的疼痛和不适而弯下腰。即使如此,他仍然拼命抬高视线、忍不住大声叫出来,因为他知道,图书馆是魔导师们的生命线。

要使用魔法,只有拥有魔法力且学习过控制魔法力的人才行。可是魔导师们研究出来的理论和机器,有许多是只要知道方法谁都能够使用的。魔导师们因为独占这些知识而受到崇敬,并且以贩卖这些技术维生。

米莉安稍微侧着头,看着卡那齐这次比较小心谨慎的站起身。

「我暂时成为榭洛弗的徒弟,然后她就给我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昨晚吗?」

「嗯,不过榭洛弗现在很忙,要我自己先看书,所以连卡那齐的份,两个。」

米莉安点点头,拿出另一个和刚才交给卡那齐相同的金属牌。

卡那齐皱起眉头,梳起散落在肩上的头发。

「我的份?该不会连我也成了徒弟吧?不是我自夸,我可是一点魔法和艺术的才能都没有。」

米莉安摇摇头,犹豫了一下后认真的看向卡那齐。

「不是这样的因为,我不识字。」

卡那齐醒来后过了一小段时间,米莉安和卡那齐现在正站在城内图书馆里。

「这全都是书?」

米莉安瞪大双眼抬头看向周围的书柜,讶然的小声说道。

卡那齐坐在书架旁的梯子上看着大量的精装书。他的表情和米莉安相反,带着些兴奋。

「当然!你需要的是共通语的魔法概要,还有魔法文字的教本之类的吧?要拿什么好总之,先学会看字再说吧!拿去,这是《世界的起源》、《魔法文字和基本式》、《魔法语言发音记号全集》全集?哈光是发音就要一整本书,还真是辛苦啊!」

卡那齐一副完全不关己事的模样,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本的书。

凯基利亚城中的图书馆位在那座四方塔里。在石塔内挖出半球状的空间,天花板比普通的建筑还高上两倍,塞满书的书架几乎快要碰到天花板。

米莉安走上踏脚石,从卡那齐手中接过需要的书籍,主要是由羊皮纸制成的书每本都又大又重。她只拿了三本就感到极限,米莉安摇摇晃晃的将书放到书架上。

图书馆内没有窗户,地板中央放着巨大的装置,从装置中透出淡淡的光线笼罩住整间图书馆。刻着魔法文字的圆筒缓缓回转,照亮四周,少女兢兢业业的伸手打开书本,神经质的手写文字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书页。

「这些,全都要看完吗?」

「只要努力,谁都可以看完。」

卡那齐直截了当的回答,米莉安看着书中数量庞大的知识,感到一阵晕眩。

米莉安死盯着意义不明的文字,卡那齐不再管她,直接走到其他书柜旁架上梯子。能够进到魔导师图书馆的机会非常难得,卡那齐认真的浏览着书柜,米莉安觉得好像一个人被丢下。

「有什么有趣的书吗?」

看见卡那齐从书架上拿出一本锁在架子上的书开始读了起来,米莉安好奇地靠向卡那齐。她顺便还看了一下图书馆内,但没看到其他的魔导师。

听到梯子下传来的声音,卡那齐将视线从书中移开,对米莉安点了点头。

「嗯贝伦加尔特的笔记,是一○七年时到达神之都的男子其旅行记事。我只知道书名,没想到真的有这本书。」

「这个人,真的到达神之都了吗?」

米莉安张大双眼,在卡那齐的梯子旁叠起数个踏脚台。

「谁知道,内容较偏向抽象的描述经由不死者的引导穿过七道门。第一道门是青色,下一道是白色像这样穿过七道门后,闪过一道强烈的光芒,回过神之时就已经到达神之庭园,像这样的描述这家伙,该不会只是嗑药嗑过头了吧?要写也不会写清楚一点啊」

卡那齐皱起眉头骂了几声。遗迹巡礼的习惯很早以前就已经废止,通往神之都的道路也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从这文书的记载看来,里面通往神之都的线索实在太过暖昧了。米莉安看着卡那齐,将头靠在踏脚台上。

「可是这人的愿望有达成吗?」

「嗯?啊啊,好像有啊,对了!」

听完米莉安的话,卡那齐又再一次看向贝伦加尔特的笔记。

「就是这样。没错,要去神之都的理由,一定是有什么愿望希望达成。反过来想,只要能和神对话就行了。那么所谓的『前往神之都』,说不定就是比喻得到和神对话的方法。」

米莉安看着沉思中的卡那齐,没多久后小声的说:

「卡那齐,我如果魔法竞赛快要输掉,我还是想要救空。」

空,听到这名字的瞬间,卡那齐消去眼神中一切的感情。

「这样啊。」

看着卡那齐冷淡回答后再度看向书本,米莉安咬着嘴唇。

这是她花了一个晚上思考所下的结论。想到诗人的微笑还有轻易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有点恐惧。不过,问到自己的本意时,回答永远都是相同的。

不希望他消失。不希望明明在自己够得到的场所,却只能眼睁睁的看他被人带走。米莉安对着卡那齐僵硬的侧脸说:

「我果然还是不想看到空死掉,不管怎样都卡那齐不是这样吗?」

「谁知道?你想要救那家伙的话,我觉得也好。想怎样做就怎样做,只是不要把我卷进去就好。毕竟,那家伙根本就不想要别人帮忙。」

露出笑容的卡那齐如此说着,那是不带生气、子然无依的声音。

米莉安莫名的感到伤心,拼命挤出话来:

「不过,卡那齐有出手,救那个男孩子,还有我。」

男孩子就是指雪橇上的那名男孩子吧?听见少女的话,卡那齐用力抓住膝盖上的书。

「那小鬼,会死。」

「咦?」

突然听到这么不祥的话,米莉安惊讶的张大眼。卡那齐合上书本看向少女,他的眼神十分阴沉,夹杂着如砂尘般微小的放弃,还有对不知名事物的愤怒。

「他还会再发作,一定会。如果我住在附近,掌握他身体的状况慢慢治疗,或许还能够活久一点。可是我是旅人,不可能做这种事。没多久他就会死世事就是这样,我什么人都救不了。」

凯基利亚将书放回书架,然后暂时闭上双眼,当他张开时,眼神中完全虚空。宛如金属一样僵硬,不冷也不热。

米莉安很害怕那眼神,小声的喘着气。卡那齐转身面向少女,平静的继续说:

「听好了,米莉安,你能够活下来是靠你自己的力量,和那小鬼一样对死感到恐惧,对生命感到执着。结果总是只有拚死叫喊着想要活下去的人才能够存活下来。不过,诗人不一样你知道吧?」

知道,米莉安心想。虽然知道,不过又不对,她同时也这么想。

她贫乏的语汇没办法好好说明清楚,卡那齐的话到底哪里不对。

米莉安有一股很不好的预感,卡那齐正打算舍弃什么。

「虽然他看起来一直都像是为别人而动,不过那家伙,全都只是将那当做旁人的事情而已像那样的家伙,谁都无法拯救,也救不了任何人。」

卡那齐说完后将手放到米莉安头上,胡乱摸着她毫无光泽的淡黄色头发,米莉安低下头。

(怎么办不死者的事情不说不行,可是)

可是,现在告诉他会很可怕。

他看到那不死者的话会怎么想。看到不死者那副模样,他还能毫不动摇的追求神之都吗?

少女犹豫着沉默不语,卡那齐拍了拍她的头说:

「好,总之开始念书吧!念书,把该学的事情都学一学。你就专心了解自己的力量,做你能做的事,好吗?」

少女抬头看向卡那齐,卡那齐一定不知道。

他的话偶尔会和诗人差不多,就像遗言一样。

当卡那齐和米莉安窝在图书馆时,班修拉尔等人正过着繁忙的时刻。

班修拉尔到了日落才结束和艾霖的对谈,现在正站在诗人被软禁的小房间前。魔导师将门打开,班修拉尔看向室内,皱起眉头说:

「怎么这么黑啊?喂,把灯光给我。」

接过魔导师手中的蜡烛,渐渐看得清室内的景象。床旁放着简陋的椅子,坐在椅子上的人站起身,迎接班修拉尔似的张开双手。

「欢迎啊,基斯朗?班修拉尔。你今天过的如何?」

诗人露出淡淡的微笑迎接,他的眼睛被严密的罩了起来。班修拉尔则扭曲着嘴唇笑着,缓缓靠向诗人。

「你一直都很愉快嘛!可是,你这模样真是越来越像亡灵了啊。」

「是你告密的吧?说我的眼睛具有咒力。虽然这对日常生活是没有造成什么不便啦。」

「你好歹也有点不便吧!该不会在身上哪里藏了什么第三只眼吧?」

班修拉尔边骂着,没经过许可就坐上桌边的椅子。诗人就像看得见东西一样,站在桌子对面。

「我看东西的方法和你们不一样,就只是这样而已,太依赖视力不是件好事喔。要是学会更为不同看事物的方法,预言这种小事你应该也可以办得到。」

班修拉尔听诗人这么说,不禁小声的笑了出来。

「预言,预言吗?真令人怀念。从你以预言者的身分造访我家的城堡都过了二十五年啊!」

「对啊,那时候的你和现在是没差多少啦!不过至少还比较可爱一点,一直拚命想着要如何跷出城外。」

对对对,班修拉尔点头同意,就像在和老朋友叙旧一样,保持常态继续说:

「后来变得如同在和城中的人比拼智慧一样。那也很有趣啊!当时还真笨,看来的确和现在没差多少」

班修拉尔高兴的说着,诗人稍微探出身子,微笑着说:

「还是老样子,这次又想了什么诡计吗?」

「不不不,这次没有。这次我只是个观众,就好好让我监视你竞赛的结果吧。顺道一提,这附近在五百年间,春祭当天好像一直都是雨天。」

「果然是这样。」

诗人轻轻耸了耸肩。这座城内的魔导师们,领地内的事情一定有整理出很详尽的资料。既然能选定竞赛的时间,一定会尽量选择降雨机率最高的日子。

班修拉尔在桌上交握着手,满足的说:

「六天后的黎明,要是没有停止下雨,你就会被处刑。虽然很想把你拉到帝都的处刑台上,不过算了!我不奢求这么多,能够看到你被处刑,我就满足了。就算你赢了,暗魔法教会的本部大概也不会放任不管。」

诗人听着他的话,稍稍侧头说:

「班修拉尔杀害你兄长们的人,不是我。」

诗人突然说出这句话,班修拉尔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十分锐利。但他立刻拭去尖锐的眼神,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

「亲自听你这么说,差点就真的相信了啊!」

「这是真的。虽然是以预言者的身份留下,不过我只是个毫无身份的流浪者。将亲人的不幸嫁祸给像我这样的人不是常有的事吗?你的兄长们之所以过世,是不幸的事故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早就明白了才对。」

诗人的声音很冷静,和顺又易懂。班修拉尔看向诗人的眼罩,沉静的叙述:

「二十五年前,你预言我将会是下任领主在那之后,哥哥们马上就一个个死去。」

「我从你兄长们的身上看到了死相,所以才选上你。你很伶俐,也很受居民欢迎。现在也是这样吧回领地去吧!基斯朗?班修拉尔。」

温柔的命令,就像是对聪明的孩子告诫一般。

「你顺利被处刑的话,我说不定会回去。」

班修拉尔说完后发作似的笑了起来。他拍着桌子笑了一段时间才勉强止住笑容,看向诗人。他的眼神中失去了平常的游刃有余,充满了焦躁。

「说实话,哥哥们的事情对我而言根本就不重要。一场传染病之后,转眼间大家都死光了。可是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就算背上咒杀哥哥们的罪被送上处刑台,你不是也还活着。」

当时的事情就算到现在,班修拉尔仍然记得犹如昨天的事情般一样清楚。

那是个晴朗的春天。在让人忍不住想吹起口哨的温暖日子里,诗人本来该死的。准备好处刑台之后,人们兴奋的聚集在台下。

可是,谁都杀不掉他。

负责杀他的行刑人,刚走上处刑台就像被雷打中一样骤死。

绑住他的绳索无故腐蚀,轻松脱落。

朝他丢去的石头,不知为何全都没有丢中。

班修拉尔呆滞的看着处刑台上的奇迹,诗人则看向他,露出微笑。

就像舞台上的演员般露出微笑。

「那时候就有哪里脱节了。无论在城里还是在领地里都感到有哪里不对劲,等我长大成人,到了帝都见到毫无改变的你时,我还以为自己疯了。」

他阴郁的说着。

班修拉尔在帝都的街上再次见到诗人时,他对着班修拉尔露出微笑。他的外貌完全没变,用着和处刑台上一模一样的表情,看着班修拉尔微笑。

愣怔的看着诗人离去之后,班修拉尔像被什么附身一样翻找着资料。他发现到处都有留下白色预言者和魔导师的记录从远久的五百年前开始。

然后今天,诗人又用和二十五年前相同的声音说着话。

「我在世界各地游走、观察,说出所见所闻。或许有时候会成为预言吧?不过,也只是这样而已,那全都是偶然行刑人得急病而死,捆绑的绳索腐蚀脱落,全都不是什么未知的魔法,纯粹只是运气造成的。」

班修拉尔瞪着诗人。

「所以我才说这更恐怖啊!你听好,这世上不能存在『拥有绝对好运的人』,绝不能有这样的存在。你只是个恶质的流浪魔导师,是这样吧?不是的话,你早该死了你还活着一天,我的秩序就一直都乱成一团。」

诗人笑了。很高兴的笑着,歌颂般说着:

「看到不该存在的事物时,人们知道最好的解决办法。班修拉尔,那就是忘却,将一切当做不存在。抹去记忆、消除记录,这是贤者所做的事。你应该学习前人的经验或者,你可以试着动手杀了我。」

诗人的嘴唇带着笑容,白皙的手指开玩笑地划过自己的脖子。

看见他的手指划过颈动脉,班修拉尔脸上失去所有的表情。他紧握着拳头,咬牙切齿的说:

「我没这么亲切。这次一定要扒下你那虚伪的外表你这怪物。」

「打扰了,班修拉尔大人喔大人不在这里啊。」

听到年轻士兵的话,修娜尔抬起头来。她待在自己被分配到的房间里,埋在魔导师们提出的文书和资料中。

班修拉尔为了魔法竞赛的事情到处周旋,拜访时所有该做的业务都落到了修娜尔头上。

工作本身并不辛苦,可是毕竟量很多。当她注意到时间时,天已经黑了。

刚好趁着这个不怎么熟的班修拉尔部下来访,修娜尔决定暂时休息一下。

「他不在。有急事吗?」

「不,并不会很急。」

修娜尔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烟斗。烟斗上有着美丽的雕刻和豪华的镶嵌,她用蜡烛点燃烟草,然后回答:

「这样啊。那现在不要找他比较好,他应该正在和恶灵会面。」

「恶灵您是说,魔物吗?」

视线角落里的士兵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很木讷的男子。

「不是,这是个比喻。恶灵你有没有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某个人。当你发呆时、危机时、无意识间会叫出对方名字的人或者,东西也可以。无论再怎么想将它埋葬都无法忘怀,被囚禁在其中的事物。」

「嗯嗯那那个,应该不是恋人之类的吧?」

士兵想了半天,结果却这么回答,修娜尔眯起眼微笑着。

她的表情因为光芒的关系,看起来和笑容完全不同。士兵不自觉的屏住气,但修娜尔毫不在意的站起身来。

「完全不对。你应该没有但我有。所以才能说出,当有人正和自己的恶灵会面时,不要靠近他靠近会被咬的。」

修娜尔平静的说完,打开木窗看向窗外。浙沥浙沥的雨声落在耳边。

「又是雨天。真是令人讨厌的夜晚,要是能早点天亮就好了。」

她吐出白茫烟雾,皱着眉头。

六天后的黎明之时,班修拉尔的恶灵就会消失。无论那天早上是雨天还是晴天,这都和修娜尔无关。她只是祈求白天早点降临。

就这样过了六天,大雨仍然毫无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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