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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耀之章 颂赞无神的荣耀 一卷全

荣耀啊,故事就这样升起了第六幕!

欢迎来到神之都——身兼药师与剑术高手的卡那齐,告诉美貌的诗人空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为了遵守这个约定,空藉由言词将帝国导向暴政,皇帝终於决定发动东方远征!面对皇帝的野心,卡那齐与魔导师米莉安等人将何去何从……!?巨大阴谋化暗为明,迈向结束的疯狂剧目即将开演!

“祭典的日子到了。”你微笑著说道。

不论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

颂讚国王荣耀的祭典没有结束之时。

花瓣飞舞、歌声流转,天上无神、地面无兽。

不知何时就连民眾都消失无踪。

即使如此,只要国王还在,祭典就会继续下去。

1皇帝陛下的剧场

空站在无色的草原上。

四周全是灰色,除了高达腰际的荒草外别无他物。

那是光看著就让人心中感到荒凉的杀风景草原,一片无尽孤独的土地。上方是既非白日也非黑夜的灰色天空,无声的风不时吹袭而过。

——这正是如今的空所看到的一切。

他独自一人佇立於此,强劲的狂风在周遭肆虐。荒草全被颳倒,空的衣服与髮丝随风翻飞,上空的云朵宛如激流般急速流动。

但这一切却没发出丝毫声响,空一脸苍白的佇立著,彷彿没有任何思考、想法和感觉。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心。

“——对了。我是诗人,‘空无一物’的存在。我的使命是四处漫游,诉说、歌颂、欣赏眼前的事物,推动世界的流动。然而现在,我的眼前‘空无一物’。与‘世界之王’的连结被解除后,我甚至失去了诉说世界的语言。我的使命就到此为止,但是世界却还在继续。”

为什麼?

空茫然地歪著头说道。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麼自己失去使命之后还能动?

为什麼“世界之王”不回收毫无用处的空?

自己已经报废了吗?

本该没有尽头的旅程结束了吗?结束之后会有什麼?

这些笼统的问题没有答案。

处理这世界再生、超越一切存在的“世界之王”,创造出空这个“不死者”。虽然名为“鸟之神”的存在寄宿在这个身体中,可是自己却没有自我的意志。他只是遵从“世界之王”的命令,模仿世上多不可数的人类言行的人偶。

“世界之王”指派给空的使命,是在重生后的世界中旅行,观察人们的情况并且回报王。但是,“世界之王”的目光却因为细故而不再看著空了。他已经没办法连络“世界之王”,无法提出报告了。

“——或许是哪边发生了致命的错误,或许有一道潮流斩裂了既定的命运、导致扭曲……若是如此,那致命的错误应该会烙印在我的记忆中。因为,我不会遗忘任何事。”

空以如歌的声调呢喃著,垂下眼眸寻找过去的记忆。

突然间,一个没礼貌的声音对他喊道;

“喂,站在那儿的笨蛋!”

“……笨蛋这个字眼,本来就不是指称特定对象的名词喔。”

空反射性的回答后,缓慢地眨著眼睛。

当他回过神时,一名男子已站在他的眼前。

那人有一头黑髮与象牙色的肌肤、穿著深红色的上衣,一双太过锐利的灰眸正牢牢盯著空。

空轻声低语:

“卡那齐。”

听到他呼唤自己的名字,卡那齐的嘴角泛起自嘲的浅笑。

强风颳过,显得有些陈旧的红色长上衣翻飞著。

对了,即使在这个灰色的世界裡,卡那齐不知为何仍拥有色彩。

空微微歪著头,对站在十步之外的他开口:

“你是我记忆中的卡那齐吧?为什麼你可以用那种姿态出现?这裡是我梦中的世界,或者可说是我真正的视野。我可以看见与你们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所看见的世界残忍又单纯,带著暗示而迂迴,只以真实构成。藉著描述这个视野,让你们看到世界的真实——卡那齐,你在这个视野之中应该只是道银色的光芒才对。然而,为什麼……”

“闭嘴,笨蛋!因为你总是这样胡说八道,才会是个笨蛋。”、

卡那齐说出似曾相识的句子、露出笑容。

然后他伸出手,笔直地朝向空。

那个动作表示著——过来。

“卡那齐,你很奇怪。”

空无所适从的喃喃说道,缓慢走上前。空无法抵抗,因为卡那齐毫不动摇的期盼著自己前去握住他的手。

卡那齐期望空握住他的手,被他拖著前进、渐渐变得像个人。

既然有人对空许愿,他就必须实现——这是空的世界法则。

“但是……卡那齐,我并不是人。非人的存在永远都无法变成人,不管你多麼期望,只有这一点是不可能实现的。”

空一边走向他,一边以告诫的口吻说道。

然而卡那齐一如往常,顽固地呆站著不动。

空做出判断。这个情况很奇怪,而奇怪之处果然就是因为卡那齐的缘故。是他扭曲了空与世界的命运。可是——

话虽如此,他怎能拒绝得了?

卡那齐还在期盼著。

卡那齐伸出的手仍旧向著空。

应该没有心的空,那超乎常人的美貌染上困惑之色,抬起自己的手臂。

当他的手指即将碰触卡那齐的瞬问,一阵银色的闪光填满四周。

“再也别出现在朕面前,隐居吧!离开这块大陆!随从只准带著老头子!出发时问则是隆冬,冬季会给予你制裁,在那之前都给我待在土牢裡祈祷吧!”

皇帝那神经质的叫声在挑高的天花板问迥响。

空自短暂的梦中醒来,他置身於神圣帝国路斯帝都第六层——皇宫的一室中。

这个作为謁见之间的房间,装饰得无比厚重豪华。

经过打磨的黑石地板上铺著好几层毛皮,挑高的天花板上描绘了“鸟之神”与“世界之王”将“法之书”授予初代神圣皇帝的画面。

在豪华到令人窒息的房间内,皇帝就坐在椅背高达天花板附近的御座上。

“——陛下。”

御座旁的军装男子发现空已清醒,於是低声提醒皇帝。

青年皇帝希基斯姆德慌忙转过身,回头望向他。

位於皇帝背后的空,藏身在只有皇帝才看得见的饰帘之后,一脚被锁链绑在沉重的金属製椅子上端坐著。

“喔喔,你醒了吗?朕的鸟啊!你听听,今天朕允许眾人直接謁见,前来的却尽是些蠢蛋!不过,朕可是时时都以正确的判断对付他们,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让朕迅速得到了更高阶的神性之故。请在那裡看著吧,接下来要接见重要的使者!”

热切地说个不停的神圣皇帝身后,一名哭倒在地的贵族正被军人们拖出去。

(又在疏远前来进諫忠言的家臣了吗?)

空露出空虚的微笑,脑中浮现无须思索的念头。

本大陆最大帝国的主人——神圣皇帝希基斯姆德不敌亲信的甜言蜜语和自身内心的黑暗,渐渐化为暴君。

沉溺在妄想打倒救世神“鸟之神”与“世界之王”,好让自己成为神的青年皇帝,得到了身为通往神之都途径的“不死者”,也就是空。

当他得知空不仅是不死者,更是将乌之神封入不死者躯体的存在后,便自视为新世界之王,开始肆意妄为。

皇帝重新转向謁见之问,悠然地用下巴示意。、

“维瓦提亚公国统治者丹德流卿之子,西方使者佛尔朱大人晋见!”

听到亲卫队的唱名,一名蓄著充满贵族气派短鬚的男子走到御座之前。

来者是维瓦提亚公爵,克罗德·佛尔朱。

迎接和帝国长期处於敌对关係西方使者的,是神经质的年轻皇帝与排列在大厅左右两侧、身穿漆黑军装的男女。

这阵子以来,穿著繽纷色彩的侍从们自皇宫内消失,由这些身穿黑银相间军服的男女,也就是“帝国亲卫队”的队员们取而代之。

这些无视於过去的身分与职位,由皇帝及其亲信亲自挑选任命的亲卫队队员们,军装胸前全都掛著露出利牙的银狼纹章。

在这群装束杀气腾腾的男女环绕下,维瓦提亚公爵以宫廷风格低头致意:

“——获神授予闪耀著黄金光辉法之书的神圣帝国,‘白光之国’路斯的皇帝陛下,请容在下向您问安。”

公爵的礼仪完美无缺,但皇帝却看著壮年公爵身上的朴素黑衣阴沉回答:

“朕的心情是不怎麼好,你也一样吧?瞧你这身鬱闷的打扮。”

“是……我目前还在服丧。”

看著遭到椰榆的公爵脸庞微微一僵,皇帝一脸无趣的哼了一声。

“哼,你还对维利·罗沙的事怀恨在心吗?”

维利·罗沙是西方屈指可数的大都市,也是皇帝亲自在上次远征中毁灭的地点。听到他不耐烦的口气,维瓦提亚公爵的脸上一瞬间浮现怒色。

但他咬紧牙关忍下怒火,一口气激昂陈词:

“陛下,西方诸国都沉浸在哀痛之中,原因并非战败所致。由於对法之书解释不同所引发的争端,造成彼此长久以来的对立。但即使在争执中,我们应该也没有忘了对彼此的敬意。因为我们之间有牢不可破的盟约啊!”

公爵说到这裡停顿一会儿,瞪著皇帝。再开口时,他的声调低沉的宛如在诅咒皇帝。

“……为何您要在对人的战争中使用‘法崴姆之火’?”

魔法原本是为了守护人类,用来对抗天敌魔物的力量。

因此,昔日的人们才会在人对人的战争中严格限制魔法的使用。

(可是,皇帝用魔法技术製造的兵器——法崴姆之火——打破了盟约。)

空缓缓地瞇起眼睛,望著皇帝所坐的御座背面。

皇帝在进攻维利·罗沙时使用的“法崴姆之火”,是只会烧毁生体的特殊兵器。威力虽然强大,但针对人的战争所开发的魔法技术,却与魔法教会的基本精神对立。只要继续採用这种战法,皇帝就会遭到孤立吧?

不论是一般人或魔导师,都会在不久的将来放弃皇帝吧?

维瓦提亚公爵仍发出悲痛的吶喊:

“维利·罗沙的土地已经死去,如果持续这种战争,区区人类想必会立刻灭亡!我不只是代表西方,更是代表全世界前来的,陛下!”

“你这个蠢蛋!”

皇帝突然打破沉默站起身,脸色因愤怒而发白,他浑身颤抖地狠狠斥责公爵:

“——你说谁!谁会喜欢杀害身为同胞的人?愚蠢的东西!朕是万不得已才烧毁维利·罗沙的,因为那块土地有罪!”

“有罪?维利·罗沙与塞利瓦公爵到底犯了什麼样的罪,让花费数代建成的城市非得化为死亡的荒野不可!?”

“朕不知道。”

听到皇帝简洁乾脆的回答,公爵不禁错愕地张大嘴巴。他听不懂皇帝在说什麼。

另一方面,皇帝则理所当然的挑起一边眉毛,傲慢的看著他。

“朕怎麼可能知道那种微贱之事?朕乃是神,或高於神以上的存在。你没听过‘神的一时兴起是人的必然这句话吗?朕的一时兴起就是神的意志,因此,朕下手毁灭之处当然犯了必须遭到毁灭的罪。这道理不是很明白吗?”

皇帝自信满满的发言让维瓦提亚公爵又茫然了一会。

最后,公爵脸上浮现绝望。

——皇帝疯了。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别的解释。

皇帝的态度非常认真,周遭也没有臣子劝諫。看这情况,再多说什麼也没用了。

望著脸色发白的维瓦提亚公爵,皇帝的心情似乎终於恢復了。他笑咪咪的走下御座,来到公爵身旁随和地拍拍他的肩膀。

“不过,其实朕也对维利·罗沙的事感到心痛,在那片土地上牺牲的生命的确太多了。在那裡修筑坟墓吧!三五○年代的诗人曾说过‘激情的残香,也就是痛苦永不消逝’。将那块土地当作我们难以忘怀的痛苦,让一切成为过去如何?既然这个事件消除了长年的祸根,你会刷新心态,支持朕的东方远征吧?”

“攻打东方?单凭我一己之意,恐怕……”

面对突如其来的重大提案,维瓦提亚公爵本能的试著逃避。

於是,皇帝眼中突然亮起疯狂的光芒。

“是朕听错了吗?你不是西方的全权大使吗?”

公爵被他语带威胁的低沉嗓音与颤动的眼眸压倒,僵硬的点了点头。、

“是……是的,我等西方诸国想必很乐意为陛下出力。”

“说得好!那就快点回去吧,朋友。‘晚到早归才是好客人’!”

皇帝再度露出开朗的笑容,说完后转身离去。

会面到此结束,公爵在军人的护送下走出房间。

皇帝直接走到御座后方,在空的身旁跪下。

“怎麼样,朕的鸟?朕的表现出色吗?是否充满了神圣的威严?”

他脸上浮现抽描的笑容,依偎著空的膝头问道,看起来简直像个幼小的孩子。那不断变换的表情与异样的兴奋,全都是极度的精神压迫与孤独衍生出的不安定状态。

空带著沉稳的微笑说道:

“您的神性已经无从压抑,自全身散发出来,那位西方的使者应该也充分感受到了。毋须我说些什麼,您已经是绝对的存在。”

“这是没错,不过,朕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朕有多麼神圣。怎麼样……在你看来,可有何不足之处?”

虽然面带扭曲的笑容,,皇帝的眼神却因为不安而颤抖,看著空的目光彷彿在求救。为了给予对方一时的安心,他空洞的淡淡一笑。

“那麼陛下,为了成为更加完美的存在,请给刚刚那位维瓦提亚公爵一点赏赐吧。因为他是个足以承受您怒火的男人。”

“喔,没错!的确、的确,他是个男子汉,万一他误以为朕大发雷霆就不好了。那就授予他帝国的爵位吧!喂,还有空出来的爵位吗?”

“是……但是,适当的爵位已经全都分给亲卫队的成员了……”

听到亲卫队队员略带怯意的回答,皇帝大大点个头。

“那就赐予他拥有逮捕下级贵族,没收其财產与爵位的权力吧!这麼做正可显现身为神之人的慷慨。”

皇帝陶醉的说著,似乎已找回无比的自信。

空瞇起眼睛补充:

“——若要展示神的慷慨,请尽快行动。公爵或许会请光魔法教会出面仲裁。”

“光魔法教会?那裡有朕的亲卫队在,不会让魔导师们为所欲为的。”

言词之问,皇帝的眼眸闪过残酷的光芒。

空心中想著:好无趣的形。

他眼中的皇帝等同一张扭曲的薄纸片,缺乏光辉也没有个性。

(虽然如此,在抵达东方之前还是得让他安坐在王座上不可。)

东方有空所寻求的事物,要抵达那裡必须借助皇帝的力量。

不论利用什麼东西,他都必须尽快与“世界之王”恢復连结,接收王的命令。然后,他必须依照卡那齐的愿望活下来。

只为了这个理由,空不断空虚的笑著。

隔著帝都中央的塔,与皇帝举行随兴謁见的宫殿相对之处,在那楝拥有两座塔的巨大白石建筑——光魔法教会本部,同样也充满了险恶的空气。

(什麼亲卫队,根本就是一群笨蛋!在光魔法教会本部内四处盘据,只会说什麼“与其他魔导师见面时记得通知我们”之类的蠢话!高阶魔导师根本没有必要为了开会聚集在同一个地点,连这种事都不知道还敢打算监视魔法教会,真是受够了!)

身认光魔导师干部的亚伍札烦躁的想著,在漫长的迴廊上前进。

视野的边缘异样颤动著,迴廊上有些地方看起来甚至朦朧不清。

这道由魔力製造的迥廊,是现实中不存在的幻想区域。

由意识形成的亚伍札越过幻想的迥廊,打开同样不存在於现实的沉重金属门扉。

“你到的真晚,亚伍札·卡霍未。”

门后是一问毫无装饰的正方形房问,六名光魔法教会的魔导师干部早已围成一圈佇立在室内。他们全都在光魔法教会的一角各自进行冥想,只有意识飞进这个幻想的会议室中。

“非常抱歉,治疗魔物之毒的相关实验让我走不开。”

其他魔导师们并不是很在意亚伍札的藉口。

为首的老人莱茵索德随意点点头,立刻继续讨论:

“——既然所有干部都已到齐,那我再次从头说起。皇帝陛下正意图削弱我们光魔法教会的力量;自从战胜仪式的暴举之后,不管我们如何抗议,陛下都不肯将士兵彻出教会。那个什麼亲卫队更是强行干涉教会所有的会议与决定,这已是事实上的占领。”

听见莱茵索德的发言,魔导师们苦涩地点头开口:

“世间也开始出现传闻,说光魔法教会连些小毛贼都挡不了。应该是皇帝的手下将谣言散播出去的。”

“真可笑,倾一国之力的袭击叫‘小毛贼’?”

“无论有多可笑,皇帝陛下都是认真的,他企图自帝国中除掉魔法教会的力量。关於这方面的消息,由於战胜仪式上的失态,在下一次的神圣会议裡将会罢免我们部分的成员。不只如此,据说皇帝陛下还会亲自指名新的光魔法教会干部。”

莱茵索德嘶哑的嗓音令魔导师们的脸色更显凝重。

这消息带来的衝击也让亚伍札呆立不动。有新的干部要来?那自己至今建立的地位、辛苦制定的魔导师军务结构与医疗研究将会如何?

他完全没表现出内心的动摇,向莱茵索德询问:

“你知道新干部的人选吗?”

“只有其中几人。每一个都来自皇帝的亲信一族,而且没有任何魔法力。”

室内响起几声嘆息。就连在魔导师裡属於革新派的光魔导师都无法想像,竟会有不懂魔法的人担任光魔法教会干部的一天。

一名壮年魔导师不屑地说:

“皇帝陛下削弱我们的力量,继续进一步与人交战。不仅这样,我甚至听说陛下之所以从我们手中夺走不死者,是为了朝‘神之都’进军。他疯了!”

沉重的静默支配了现场,魔导师们的视线在同伴之间游移。

大家的思考开始倒向阴暗面,终於有人喃喃低语:

“——要废掉他吗?”

杀掉皇帝……既然有人碍事,只要除掉他就好了。

这提议一瞬间听起来非常动人,但立刻清醒的魔导师反驳道:

“别说傻话了。当初希基斯姆德帝即位时,争夺皇位继承权的对手们一一被击退。如今有资格继承皇位的血统,只有早期放弃皇位继承权引退到乡下的特洛伊拜斯公爵一族而已……但公爵早已蒙上策划谋反的嫌疑。”

即使废掉皇帝也没有未来的展望。

察觉讨论陷入僵局,望向半空的莱茵索德深深嘆了口气。

“……各位,让我们重拾初衷吧!我等魔导师的使命,是守护这个世界与名为‘人类’的种子。我们之所以建立教会或帝国,不就只为了这个原因吗?”

听到莱茵索德突然提起根源,魔导师们的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

老人直盯著远方,宛如做出觉悟般缓缓开口:

“不要忘记。不管付出多少牺牲都无所谓,无论是谁死了或国家灭亡都无所谓。直到最后的最后,当这片土地迎向毁灭,黎明造访世界尽头之时,只要活下来的不是魔物而是一对男女——那就是我们的胜利。”

每个人都想说些什麼,却语塞地陷入沉默。

即使住在豪华的巨大建筑中、手握强大的权力,魔导师们的心思却是从以前开始就没有变过。他们吞下被迫得知的残酷真相,依然期望看到人类的世界,为人类提供助力——这就是魔导师。回想起祖先们站在满溢魔物的荒野上的身影,他们不禁默默不语。

莱茵索德环顾干部,平静地说道:

“……希基斯姆德帝过去在内政上做得很好,民眾对他的评价也尚未恶化。如果废掉陛下,招来战乱的时代导致国力衰落,世界或许会撑不过必然降临的毁灭之日。不如在陛下身旁静待时机如何?就算权力被削弱,我们现在也只能先忍耐下来,为了守护‘七贤者’以及世界——暗中行动吧!会有些牺牲也是无可奈何的,皇帝陛下对德库丝塔大人很执著,只要让他们在一起就行了。”

“……在一起,是指婚姻吗?”

听见不容忽视的一句话,亚伍札忍不住追问。

在战胜纪念仪式上,皇帝的确对身为异母妹妹的德库丝塔求了婚。

然而,她本人却因为这个衝击陷入半错乱的状态中。

莱茵索德明明不可能不知此事,却頷首回答:

“算是吧。”

老人的冷静态度令亚伍札感到莫名烦躁,他有点急促地说著:

“德库丝塔大人会受不了的。在孤独中成长的她无法与他人接触,如果强行碰触她,强烈的衝击就会引发贫血与过度呼吸的症状,一个不小心将会危及性命。”“人终有一死,德库丝塔大人原本就是因为心灵太脆弱,才会使光魔法教会对帝国政府的影响力减弱。而且……现在我们不是有了辛尼丝塔大人吗?”

(难道?)

亚伍札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莱茵索德打算拿德库丝塔当祭品吗?

当他无法应付内心不可思议的动摇之际,周遭响起少女的笑声。

魔导师们愣愣地环顾四周,德库丝塔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呢喃著:

‘呵呵,听起来很有趣嘛,莱茵索德。’

“德库丝塔大人?您在‘窥视’这裡吗?”

‘正是。你们这群老头,别以为可以瞒著吾说悄悄话。’

德库丝塔的声音突然转为不安定的吶喊,魔导师们製造的幻想会议室随著一阵声响化成碎片。

“啊、哈……哈哈哈哈,愚蠢的傢伙,一群老不死的!吾要杀了那些老头!”

空虚的吶喊与急促的呼吸声交错响起。

德库丝塔坐在昏暗寝室内的巨大床铺上狂乱地甩著头髮,脸色如死人般惨白。她神经质的颤抖著瞪大双眼,紧紧抓住掛在胸前的魔法石护符,想要进一步使用魔法。

姊姊的悲惨模样令一旁的米莉安再也看不下去,使劲抱住了她。

“德库丝塔……德库丝塔!住手!大家已经回去了。”

感受到米莉安的体温,德库丝塔缓缓地眨著眼。

她将没蒙上眼罩的右眼转向妹妹,呢喃问著:

“米莉安……真的吗?大家真的都回去了?那群企图谋害吾的老头死了吗?还有——为何妳会在此?”

“右目”德库丝塔与“左目”辛尼丝塔的口吻交错出现,两边听起来都非常无力、惶惶不安。

连续数夜都陪在她身边的米莉安,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如此回答:

“我会在这裡,是因为妳在哭泣。”

“米莉安。”

德库丝塔的眼眸颤动著,纤细的身躯突然失去力气。

一感到姊姊的身躯靠向自己,米莉安立刻重新抱紧她。

这是多麼脆弱的身体与心灵啊!米莉安光是待在她身旁就觉得心痛又悲伤,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自从在战胜纪念仪式遭皇帝强吻以来,她的孪生姊姊德库丝塔几乎都处在错乱状态中。如果有米莉安陪伴就会稳定一点,但她不在身旁时,德库丝塔不只无法入睡、食不下嚥,还胡乱使用魔法,让身体不断衰弱下去。

德库丝塔悄悄将头靠在米莉安的肩膀上,意识朦朧地开口:

“那群魔导师打算将吾交给皇帝。没错,他们就是这种货色。吾终究只是游戏盘上的棋子。怎麼办?如果此事成真,吾一定会因此而死。”

她以空洞的发音说出“死”这个字眼,深深刺入米莉安的胸膛。

米莉安无视胸口传来的尖锐痛楚,尽可能用温柔的语气回答:

“德库丝塔,别担心,事情不会成真的。”

“……汝不知异母皇兄触碰吾时有多激情。那傢伙打算将吾拆吃入腹,他燃烧著那样的慾望。”

德库丝塔细小的声音失去了以往的自信。

出事的战胜纪念仪式当天,米莉安身在光魔法教会本部深处。因为这样让她得以避开皇帝等人的耳目,却留下无法帮助姊姊的悔恨。

(这一次……我又什麼也做不到。)

米莉安抱著姊姊的纤细身躯,沉浸在苦涩的心痛中。

於是,她感到体内的力量缓缓流动起来。两人的力量从她与德库丝塔相触的部分交织在一起,生命力在拥有同样力量的她们之间移动著,从高处流向低处——也就是从米莉安流向德库丝塔。

(啊——什麼?我正被拖过去!)

一股寒意爬上背脊,米莉安发出无声的呻吟。

好冷!体内的力量一直流向德库丝塔,让她的身体变得好轻又虚浮不定。

(好可怕!卡那齐……)

米莉安本能地呼唤卡那齐的名字。

她没有任何意图,只是脑海在感到切身危险的瞬间浮现了卡那齐的名字。卡那齐——那直率的眼眸,无条件伸向自己的手。

希望他紧紧抱住我。

只需如此,她一定就会轻鬆得多。希望他碰触我,对我说点什麼,呼唤我的名字——

“米莉安,汝正想著卡那齐吧?”

突然传来冷酷的声音,令她赫然睁大眼睛。德库丝塔近在咫尺的眸子发出光芒,那双因兴奋而泛出水光的眼睛注视著米莉安,脸上浮现扭曲的笑容。

“汝喜欢那人?远比对吾的感情更深?”

“德库丝塔……不是的,我喜欢卡那齐,可是也喜欢妳,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喜欢’。”

米莉安拚命主张,同时察觉罪恶感在心底隐隐作痛。

德库丝塔瞇起紫红色的右目呢喃:

“说得也是,的确不同。呵呵呵,米莉安……汝真可怜。卡那齐也是个男人,就和吾等的异母皇兄一样,只想将汝拆吃入腹。”

德库丝塔突然扯开米莉安紧抱著自己的双臂,推开了她。

“汝也不是吾的同伴,出去!”

“等……等一下,德库丝塔,等等……”

米莉安还在找话解释时,一股无与伦比的压力袭向全身。

“……”

她无法呼吸,眼前在一瞬间化为赤红。

沉重门扉开敔的声音连续响起,米莉安被狠狠拋向石地板。

“好……痛……”

她在背部撞上墙后勉强停了下来,发出细微的呻吟。

在短短不到数秒的时问内,米莉安飞过漫长的走廊,被拋进通往德库丝塔房间的待命室裡

(啊……不行,我得赶快回去……德库丝塔没有我陪著会出事的!)

随著遭魔法击中的衝击褪去,她的双臂回忆起拥抱姊姊那纤细身躯的触感。

德库丝塔现在的状况真的很糟,自己不能离开她。

我必须保护她!

米莉安想一跃而起,可是双膝却无力地一软。她已经精疲力竭了.

就在米莉安即将再度倒下时,突然有人从背后紧抱住她……

“啊……”

被熟悉的气息包围,让她察觉是谁抱著自己。

体内深处霎时颤抖起来、缓缓发热。那刺刺痒痒的感觉让人无地自容。

米莉安反射性挣扎著想逃开,环抱她的双臂却不肯鬆手,反倒将少女牢牢搂在胸前。青年对她呢喃道:

“现在先别动。”

沙哑的嗓音、呛鼻的药草与古老之血的气息,以及鲜明到令人不安的花香。

拥抱米莉安的人是卡那齐。她刚刚所想的人就在这裡,强力地束缚著她。

本该引发不快的束缚却奇妙地舒服,令她的膝盖越发瘫软、胸口疼痛。

米莉安颤抖著吸了几口气,转身想要仰望他的脸庞。

“卡那齐——你一直都在这裡?吃饭了吗?睡了吗?你的身体——”

不要紧吗?

她无法问到最后,只能泣然欲泣地将说到一半的关切吞回腹中。

少女抬头望去,卡那齐的表情很温柔。虽然脸色极为苍白,看来却非常漂亮。他原本就中了魔物之毒,长期处於濒临死亡的情况。

米莉安非常清楚,他迟早会在不久的将来去世。她很明白。

然而,卡那齐的存在不知不觉在她心中变得极为巨大,重要得无法回头。

自从前阵子在战胜纪念仪式上以濒死之身归来后,青年的样子有了些许改变。

一天当中,他大多数的时问都在睡梦中度过,清醒时则尽可能陪在她身边。米莉安很喜欢待在卡那齐身旁,这件事本身让她很高兴。

然而,恐惧却比欣喜更加强烈。只要稍微别开目光,卡那齐彷彿就会消失无踪,让少女心中时时都想著他。

不管德库丝塔怎麼责备,只有这一点她也无法自制。

米莉安一脸不安地揪著他的衣袖,卡那齐抱著她静静露出苦笑。

“就连这种时候都在担心我?妳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吗?是一片惨白喔。”

“那是因为——我把力量分给了德库丝塔。她什麼也吃不下……我得陪著她才行。”

话虽这麼说,米莉安这几天也一直陪伴著德库丝塔,没有好好吃过饭。儘管她只要与大气之力相连就能存活,依然相当疲惫。

当她闭口调息时,这次换成有一头玫瑰色长髮的少年看了过来。

“……米莉安,德库丝塔大人没事吧?她有冷静一点吗?”

“琉琉。”

米莉安喊出少年之名,犹豫了一下。

他问话的语气虽然沉稳,眼神却认真得可怕,看得出是由衷担心著她。身为德库丝塔随从魔导师的琉琉,从小就一心一意地爱著她。可是,即使是他也无法更靠近现在的德库丝塔一步。

这间待命室本来是德库丝塔的护卫待命之处,但在仪式之后,她将不曾亲暱交谈过的人全都赶到这个房间之外。目前待在待命室裡的,只有德库丝塔“相对而言”较为信任的米莉安与附属的卡那齐,以及身为随从魔导师的琉琉和一名女魔导师干部。

米莉安犹豫不决,但背后有卡那齐在的安心感,使她说出诚实的回答:

“德库丝塔越来越虚弱了。她也对我说‘汝正想著卡那齐吧?’突然拒绝了我——”

“……!卡那齐!一切都是你这混蛋害的!”

“不对,德库丝塔只是陷入错乱。”

被卡那齐断然一答,琉琉怒髮衝冠的气势似乎被削弱了。

穿著光魔导师制服的少年倏然垂下肩膀,恨恨地瞪著他和米莉安。

“卡那齐……你是不是因为死期将至,已经豁出去了?你打算和米莉安黏在一起多久啊?看你们在眼前卿卿我我,老实说,很碍眼钦!?”

听到琉琉恶声恶气的抱怨,两人这才面面相观。

原来如此、卡那齐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紧抱著米莉安。她尷尬地来回看向琉琉和卡那齐,而青年思考了一会儿,对少女问道:

“妳不愿意?”

“…………卡那齐,这麼做、身体会好过一点吗?”

听她竭力反问,他再度想了想。

就像德库丝塔可以从米莉安身上分到世界之力,他与她之间似乎也有同样的连结。接触米莉安时,卡那齐濒临极限的身体也会比较听他使唤。

但更重要的是,他想要接触米莉安的体温与心跳。

他想再紧抱一会儿那终会溜走的温暖。

即使自觉这半算是欺骗,青年还是轻轻点头。

“好了很多。”

“那我愿意……就、这麼做吧。”

米莉安像在忍耐什麼似的紧闭著双眼点点头,然后浑身僵硬地静静待在卡那齐怀中不动。

因为她僵硬的模样实在太紧张了,卡那齐忍不住露出苦笑。

米莉安似乎……或者该说是,对於最喜欢的青年抱住自己一事已经会感到害怕了。

对卡那齐而言,他也不想勉强视若珍宝的意中人。

青年鬆开手臂揉揉少女淡黄色的头髮,搂著她的肩膀让她坐在铺著金线刺绣的长椅上。

当他轻轻握住米莉安的手,立刻感到她的紧张放鬆下来。

少女用力回握卡那齐的手,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微靠向青年的她重新环顾室内。米莉安的目光停留在面无表情立在门边的女魔导师,然后抬头仰望著他。

察觉她有话想说,於是卡那齐回头对女魔导师说道:

“——有没有毛毯?还有,请拿点甜食过来,她现在非常疲倦。”

“我这就去準备。”

无法接近德库丝塔而一直无事可做的女魔导师,十分乾脆的答应。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待命室裡只剩他们三人之时,米莉安才压低音量开口:

“卡那齐,还有……琉琉都听我说。刚才我和德库丝塔窥视了光魔法教会的干部会议,这裡的魔导师们打算把德库丝塔送到皇帝身边。”

听到米莉安的话,卡那齐严肃地皱起眉头,琉琉则睁大双眼吶喊:

“啊!这算什麼!将德库丝塔大人送到皇帝身边,也就是结、结……哇啊啊,光是说出口都让人毛骨悚然!去死,毁灭吧!哇啊啊啊!”

“是结婚吧?琉琉,别在病人面前大呼小叫的。不过,那群魔导师居然会答应那荒唐的结婚提议,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那听起来根本就是要藉此夺走教会的权力啊。”

卡那齐一句话击倒瞬间陷入错乱的琉琉,少年变成独自喃喃低语的模样。

他冷静的态度让米莉安放心地点了个头。

“比起权力,魔导师们好像更注重‘七贤者’跟‘世界’这些事。可是,德库丝塔很害怕——她一定无法接受什麼结婚的。”

“唉,我想也是。”

青年这次的回答沉浸在思绪中。琉琉在待命室的地板上咬牙切齿的打滚,最后一脸严肃地猛然抬头。

“好!我要和德库丝塔大人私奔!”

“你会被秒杀喔……被德库丝塔。”

“好痛痛痛痛!可恶,没错啊!我一定会被宰掉!就连现在,能进德库丝塔大人寝室的也只有米莉安而已!我完全得不到回报……我……咦?不过,皇帝陛下一样会被杀掉啊?这要怎麼让陛下和德库丝塔大人结婚?”

突然察觉这个问题的琉琉,脸上不禁亮起希望的光芒。但卡那齐却瞇起眼睛:

“那群魔导师会设法解决的,更何况,皇帝也培训了专杀魔导师的骑士。”

他思索了一阵子,然后感到米莉安的视线。

低头一看的卡那齐正对上她不安的眼眸,那透明得教人讶异的紫红色双瞳,毫不保留的将不安与期待投向他。

我来想办法!卡那齐坦率的如此想著。

我来想办法!德库丝塔是米莉安的亲人,还活生生存在著的亲人。

她是会紧紧拥抱米莉安,米莉安也可以紧紧拥抱的至爱亲人。

他必须守护她。

“我来……想办法。”

当卡那齐一说出口,少女的表情转眼问变得柔和。

即使脸上还带著些许不安,米莉安仍用力点头回答。

“我们来想办法……卡那齐,我想和亚伍札谈谈。在开会的魔导师裡,只有他——可能站在德库丝塔这一边。”

“亚伍札!?这不是真的吧,米莉安?那傢伙可是货真价实的冷血变态!他绝不可能同情别人或站在别人那一边的!”

琉琉发出抗议,但卡那齐对他的印象有所不同。虽然亚伍札非常冷酷,但只要事情合理,他的确是个可以沟通的对象,那麼一来就有利用的机会。

“好,我去和亚伍札谈。”

最后,卡那齐下定决心点点头。

第二天,卡那齐衝进医疗院时,亚伍札的心情正奇糟无比。

他一脸沉鬱地看著青年,冷酷的拋出一句话:

“——回到坟墓裡去吧。”

“一碰面就把别人当成尸体看待?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是很健康的。”

卡那齐断然反击,不过因为连站著也觉得难受,於是他背倚著柱子。

他的脸色跟死人一样难看,不时还转向旁边猛咳一阵,捣住嘴唇的布被鲜血染成一片漆黑。

医疗院的助手们脸色发青的退后一步,只有亚伍札依然板著扑克脸。

“喔,一般而言,健康的人应该不会吐血才对吧?还是说,那些血是我的幻觉?”

“不如当成我的餘兴特技好了。”

“我不这麼想,也笑不出来……卡那齐,你来做什麼?以你的状况,光是能站著就很异常。依照我的判断,你就算已经死了也不奇怪。看你精神奕奕地在那裡走来走去很碍眼,快点回床上躺著吧,我可是忙得很。”

“就算你说很忙:·…”

卡那齐苦笑著环顾药剂室。

位於光魔扶教会本部内的帝国医疗院药剂室,整面墙上描绘著魔导师们手持宝石与药草等物的壁画,宛如宫廷的一室。订做的柜子裡排放著测量仪器与存放试剂、药草与魔法石的瓶子,眾多助手在数张并排的长桌间移动。

他们全都装出收拾手边行李的模样看著两人。卡那齐接著往下说:

“除了打包行李之外,大家都没有别的工作啊?你们打算搬家吗?”

“要不要我也把你打包起来送回床上?卡那齐你听好,这些话是现在我才会说出来,我可是打从心底讨厌你喔?我最讨厌超出我的计算与理想之外的东西了——你乾脆早点去死吧!”

亚伍札冷淡的说著,却在最后一句话异样地加重语气。

周遭的助手们注意到他的异状,全都愣住了。站在原地的亚伍札看起来依然冷静无比,却说出平常绝不会说出口的尖刻言语。

(喔,正如米莉安所说,这傢伙似乎有所动摇。)

现在得趁机狠狠推上一把才行。

卡那齐靠著柱子,朝他拋出嘲讽的眼神:

“才不要,我可是计画活到八十岁呢。不过,你好歹也是个医疗院的主管吧?真亏你说得出什麼‘去死’、‘计算与理想’来。这是我的忠告,你不适合当个治疗者,还是快辞职吧!”

他直截了当的评语令亚伍札淡然的脸上浮现笑意,那是看起来非常不舒服的笑容。

室温彷彿在一瞬间下降好几度,在场的助手们全都冻结不动。、

卡那齐与亚伍札无言对望了一会儿。

在火花四射的互瞪之后,卡那齐面露兇恶的笑容说道:

“对了,这阵子你给了我堆积如山的镇静剂吧?与其把那些药给我,倒不如给德库丝塔不是更好?那孩子再这样下去会死的。”

“说得好像你很懂的样子嘛,钝感药师先生。我们早就已经对德库丝塔大人施予充分的魔法治疗了喔?”

“一切都靠魔法、魔法吗?所以你们才会那麼没用。听好了,依照我对米莉安的观察,使用魔法对神经的负荷太大了。德库丝塔会为了一点小事陷入错乱,就是因为过度使用魔法导致神经原本就出了问题吧?以魔法治疗一定只会适得其反,这种情况就连小孩子也明白啊!”

“多谢你的高见。你的遗言就只有这些吗,卡那齐?”

亚伍札始终冷静回答,卡那齐故意肆无忌惮的挑衅:

“难得过来一趟,我就用药草来治疗德库丝塔的症状吧!你们多少也会用点药草,药草储藏库在哪裡?给我看看。”

这次,亚伍札的表情明显僵住了。

对他而言不过是个“乡巴佬药师’的卡那齐,正企图侵入他的领域。亚伍札望著青年的眼神,转眼间浮现惊人的怒火。

(很好,就是这样,快发飈!你是那种怒气积压得太多,反倒会显得冷淡的人吧?诚实一点,快发火啊!)

卡那齐对亚伍札露出无言的挑衅笑容。

接下来,他打算利用亚伍札的愤怒切入他的弱点。

然而——过了一会儿,亚伍札的眼神突然冷却下来。

(……咦?这傢伙不太上鉤啊。)

卡那齐困惑不解的眨著眼睛时,亚伍札已完全恢復冷静,他带著讽刺的冷笑说道:

“好,既然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想看就看吧!这裡的药草库搜罗了全大陆的药草,让你体认一下穷乡僻壤的技术有几两重也挺有趣的。”

他乾脆地说完后,迈步走向药剂室深处。

即使觉得有点尷尬,卡那齐还是穿越那些退后避开他的助手跟了上去。瘦瘦高高的亚伍札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通过走廊进入别馆。

他们来到这楝整体而言比药剂室所在老旧,而且充满灰尘气息的建筑室内。当亚伍札打开一扇小木门,一股令人怀念的味道立刻包围了卡那齐的身躯。

“好了,就是这裡。照仓库的药草量,光是确认内容就得花上很多时间,罹患绝症的你有那麼多时问可用吗?”

亚伍札一边回头望向青年一边挖苦,但卡那齐眼中已没有他的存在。青年跨越小门,再度做了个深呼吸。

霎时,卡那齐的视野变得鲜明起来。

各式各样的气味窜入他的鼻尖;他嗅著充斥在大气中的乾草味与不时带来刺激的种种味道,闻出数百种个别的药草味。

同时,过去闻到药草味的记忆也随之復甦。

犹如地窖的东方医疗院,熬煮药汤的柴火与坏心眼的师父。

东方的森林,自己过去的家,那个庭院。

在旅途中摘过的花,摘花时的心情——令人怀念的记忆渐渐充塞全身。

“啊?真不错。”

卡那齐发自内心的低声称讚,微笑著走进室内。

宛如地窖的房间裡没有明显的窗户,不过应该设有通气孔,可以感觉新鲜的空气正在循环。几根木棒掛在墙间,一排排用布或纸包好的植物吊在上头。除此之外,还有装在篮子、瓶罐或麻袋裡的药用植物散发出乾燥的气息,井然有序地排放其中。

他只凭藉著门外透进的些微亮光与气味,逐一判别无数药草。

这裡的收藏种类真的很丰富,难怪亚伍札会感到自豪。

在药草医疗仅是附属品的魔法医疗据点竟有这种规模的药草库,简直是个奇蹟。相隔许久之后,卡那齐再度体验到因为知识上的兴奋使得脑袋发麻的感受。

另一方面,他心中一角却非常沉重。

由於青年突然停下脚步,自后面跟来的亚伍札於是开口问道:

“怎麼了,你已经认输了?”

“——不,真可悲。”

“……啊?”

“……拥有这麼多贵重的药草,你认为可以治疗多少人?”

卡那齐非常严肃地问著亚伍札,他一脸凝重的站在那裡,瞪著四周。

亚伍札有点困惑,但仍以毫无感情的语气回答:

“就算你问我能治疗多少人,那种单纯的计算也没有任何意义吧?”

“——计算?”

卡那齐扬起一个扭曲的笑容猛然回过头,亚伍札不禁倒抽一口气,青年这时对他大喊:

“谁叫你计算来著!你真的有在东方学习过吗?为何将这麼贵重的药材藏而不用!你看看这个,明明是贵重的药草却腐败了!这都是因为你们胡乱擦拭的关係吧?有药效的表皮全都没了,你这傢伙……!”

卡那齐没有说完就咬牙切齿的低下头。

亚伍札烦躁的看著卡那齐,视线稍微别开又随即回答:

“你所说的只是理想,卡那齐。你太理想化了。物资会集中在有力者的脚下,浪费对研究而言也是必要的。我们魔导师的治疗术是为了皇族及贵族为首的权力者而存在,就算救了几个草民,世界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听到亚伍札旁若无人的发言,卡那齐随即抬起头。

亚伍札一瞬间警戒起来,但卡那齐嚥下怒吼低声回答:

“……这裡有约尔诺斯,这次就用它。”

“约尔诺斯?啊,你是说那一样吗?那是修普诺西亚,在古代被当作春药使用,是会造成精神错乱的毒草。”

亚伍札宛如在宣言自己也不是没有药草知识,然而青年只是淡淡说明:

“没错。不过严格说来,这种草的效果有引发精神错乱的幻觉作用,以及解除幻觉的镇静、睡眠作用两方面。虽然两者有所不同,但技术不佳就无法区分。事实上,当作春药或毒药使用时混在一起也行。”

“原来如此?若是真的能将两种效用的部分分离出来,应该会很有趣。”

“这是办得到的。在东方,我们会让精神错乱的傢伙服用这种草药后进行冥想,很管用喔!不过在实际测试之前,对魔导师有没有效果还是个谜——可以借我一个地方处理药草吗?”

“……好吧,跟我来。”

亚伍札意外爽快的一口答应,带著卡那齐走向一间陈旧的药剂室。

他一开始以估量的眼神看著卡那齐的动作,但确定青年的知识与技术都没问题后,立刻开始帮忙组合装置。

经过复杂的事前处理后,他们用小火熬煮著一堆药草,好将成分转为药品并结晶化。

一旦开始做事,两人间的对话就变得极为稀少。回过神时,卡那齐和亚伍札已经以同是药师的身分并排坐在椅子上望著装置了。

他们突然察觉现在的奇妙状况,瞄了对方一眼。

话虽如此,他们总不能一直对望,处理程序还得花不少时间,无可奈何之餘,两人只好默默地转开目光——好尷尬。

早一步忍不下去的亚伍札以平板的语气说道:

“……我不明白,为什麼你会想救德库丝塔大人?”

“她是米莉安的亲人,而且是个病人。”

卡那齐的答案很简单;如果碰到病患就治疗,如果有人白刃相向就杀掉。

这就是他的人生。听到他毫不激昂的答案,亚伍札嗤之以鼻。

“说得真好听。”

“是吗?你不也一样,虽然抱怨一堆却挺亲切的?米莉安说你会站在德库丝塔这一边,这是为什麼?”

“站在她这一边?为何米莉安大人会这麼说。我并无此意,只不过……也许是这样吧?我即将被解除军务长一职。”

乾脆地说出这个大消息后,亚伍札面无表情的侧脸陷入沉默。

卡那齐有点吃惊的看著对方,虽然亚伍札应该比他年长,但是就担任魔导师干部的年纪而言,却年轻到不自然的程度。这也代表了他有多麼优秀,没想到竟会轻易遭到解职。

亚伍札望向由玻璃、金属与鞣皮皮袋组成的装置,难得地缓缓开口:

“一路以来,我不顾一切的拚到现在。我有才能又肯努力,也很有自信……但我却是个被捨弃的棋子,因为政治上的问题而遭到解职。接任职务的人是个没有任何魔法知识的贵族,姑且不提军务,我根本不认为他有办法好好掌管医疗院。药草库已经关闭了,我正想著如果你想要,不管拿走多少药草都无所谓,你来得正好。”

他突然讽刺地瞇起眼睛,继续往下说:

“德库丝塔大人拚命努力至今,即使被迫置身於旁人看来很悲惨的高度紧张中,她还是专注的提升魔法力,监视‘神之都’与世界。儘管如此,因为米莉安大人的出现,连她都变成弃子……这件事,你也从米莉安大人那裡听说了吧?”

卡那齐望著他的侧脸,缓缓地眨眨眼睛。

“亚伍札,你……”

“再强调一次,我没有站在德库丝塔大人这一边。不过,我的确觉得她很可怜,对於和我一样变成弃子的她感到同情。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协助你、才会待在这裡。”

听他这样断然声明,卡那齐总觉得有些感伤。

亚伍札想必是个优秀的男子,他优秀、有理性、有愤怒,也有理想。在失去自己努力赢得的一切时,他终於学会了同情。

卡那齐望著药炉的微弱火苗喃喃开口:

“就算你死了,世界依然会转动。但是,没有你的世界与有你存在的世界一定会有点不同。”

一点小事就能改变世界,一颗小石头就能改变歷史,一点小事也会让某些人感到悲伤,这是真切的事实。卡那齐正想这麼说时,一股昏倦的睡意袭向他。

他就这样打了一会盹,再度醒来时,亚伍札依然板著一张脸在看顾装置。

不过,卡那齐的肩膀上不知为何披上了一条充当毛毯的防尘布。

漫长的作业结束后,取得的结晶份量相当稀少。

虽然这结晶十分贵重,亚伍札还是没有立刻拿去给德库丝塔服用。为了测试药效,卡那齐、亚伍札与米莉安分别依序试吃。

结果比想像中更有效。结晶对卡那齐而言只是单纯的安眠药;不过亚伍札对魔法的感应力则在一段时间内下降;而米莉安简直像被封住了第三隻眼,暂时失去了“觉醒位魔导师的视野”。

看来,这种结晶足以让德库丝塔的心灵获得安寧。

经过大家同意后,第三天傍晚,他们聚集在德库丝塔的待命室裡。

米莉安趁著德库丝塔陷入短暂昏睡之际溜进卧室,成功让她服下结晶。

“米莉安,结果如何?德库丝塔……喔……”

“谢谢!德库丝塔睡得很安稳,这样一定没问题,她一定会恢復精神的。谢谢你,卡那齐!”

走出德库丝塔的寝室后,米莉安扑向待命室裡的卡那齐。

青年也回抱少女,揉揉她的头。米莉安虽想任由他抚摸一会,门口传来的声音却打断了他们。

“非常抱歉妨碍你们温馨的相处,不过没有时间了。卡那齐,快将德库丝塔大人抱出寝室吧。”

靠在门板上的亚伍札尖锐地说道。

除了两人之外,此刻的待命室裡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这三天以来,琉琉不知怎地都没有来过。

虽然已经事先商量过,米莉安还是不安地看著亚伍札。

“真的——不要紧吗?德库丝塔不会有危险?”

“当然会有危险。但是要保护德库丝塔大人,光让她入睡是不行的。除了让她在骚动全部平息之前先躲藏起来,没有别的法子了。”

亚伍札果决地回答,少女再度望向他。

虽然难以判断他的表情,亚伍札回望米莉安的眼神却没有半点虚假的气息。

她只有选择相信对方。只要待在这裡,德库丝塔就没有幸福可言。

(轮到我了吗?)

米莉安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少女的心猛然一跳,她不禁伸手贴住胸口。

她有种不可思议却非常强烈的预感。

即使没有皇帝一事,如果继续担任总教主,德库丝塔就来日无多。只要看看她身心一辰弱的模样就能明白这一点,德库丝塔本人也因此彻底绝望。

但是米莉安不希望看著她死去,她绝对不要!

那麼——现在正是交换的时候。

这次轮到米莉安保护德库丝塔,让德库丝塔去活出自己的人生了。

只要她待在这裡,姊姊或许就能在世上的某处过著幸福的生活。现在的米莉安拥有力量,空也这麼说过——

只要有意愿,她的力量甚至足以拯救世界。

米莉安握紧拳头问道:

“德库丝塔……会去哪裡?”

“我已经安排好,将她送到与我有私交的威尔兹蓝边境伯爵之处安置。没时间了,动作快!我讨厌不上不下的,要救人就要救得完美。”

在他的催促之下,卡那齐将手搭在少女的肩膀上确认:

“……可以吧?”

“……嗯。”

德库丝塔即将离开,自己又无法碰触她了.

一想到这裡,心痛就让米莉安难以呼吸,但她还是微微点个头。

即使现在悲伤难过,她更在乎德库丝塔的未来……

接著,点头回应的亚伍札再度向少女确认:

“德库丝塔大人离开之后,对妳的期待与批判必然会变多。妳的未来不会是条好走的路,妳明白吗?”

他的言词虽然严厉,却也因此值得信赖。米莉安沉默地点头。为了守护姊姊,她决定要背负这一切,她会克服所有困难。

“很好,在其他魔导师们察觉前快走!”

在亚伍札的指示下,卡那齐用薄床单裹住德库丝塔将她抱出寝室。

亚伍札一边帮忙,一边制止也想跟上来的少女。

“米莉安大人,请您从这裡的窗户看看外面。那裡有辆为装成货车的马车,是我为德库丝塔大人安排的交通工具——请您目送她离开吧。”

米莉安咬住嘴唇、忍下越来越强烈的心痛,深深地点头。

她的任务是代替德库丝塔待在这裡,好隐瞒德库丝塔消失的事实。

不管是谁过来查看,她都能用与姊姊一样的声音与气息掩饰过去。

当卡那齐和亚伍札抱著德库丝塔消失在门外后,米莉安立刻衝向窗边。

镶嵌在鏤花格子窗之间的彩色玻璃并不平滑,让她看向户外的视野随之扭曲。虽然如此,少女依然瞇起眼睛凝望,她看见一辆架著帆布篷的运货马车出现在重重小房簷的彼端远处,就在通往光魔法教会本部后方的小径上。

运货马车在暮色中笔直地向前驶去,魔法的气息在车上闪现跃动著。

(那的确是德库丝塔的气息,还有——?我记得这个气息……这……难道是琉琉!?)

找出答案的米莉安倒抽了一口气。没错,在逃出教会的德库丝塔身边出现的气息,正是属於琉西安·罗亚·迪尔威尔。

(呜呜……好难过……)

在剧烈晃动的运货马车上,脸色发青的琉琉将身体缩成一团。

他就藏在放置於马车角落,“应该”装著饮用水的木桶裡。

(话说回来,亚伍札那个笨蛋,策画让德库丝塔大人逃走的计划时,为什麼没算我一份!?幸亏我有发觉这件事,居然不任命我担任她的护卫,他就是因为生性心胸狭窄才会长成瞇瞇眼啦,那个冷血变态!)

即使骂得气势汹汹,没有听眾也是枉然。他瘦小的身躯不时在木桶中到处碰撞,老实说,真是不快至极

(算了……我明白亚伍札那个笨蛋希望尽量不引人注意。如果显然一心只爱德库丝塔大人的我和她一起消失,那看起来就像……就像私奔一样。啊啊,可是我好想被人传出这种谣言喔!)

载著独自在桶中扭来扭去的琉琉,马车在街道上不断奔驰。

随行的护卫有驾驶座上两名平民打扮的魔导师,在德库丝塔那张如衣柜般的床铺旁也有一人。外头还有人骑著马,分别跟在马车的左右两侧与后方。

这支队伍只以保护行李不受夜贼袭击的最底线人数构成,看来绝不起眼。

在傍晚离开帝都第六层光魔法教会本部的一行人,立刻经由小螺旋道往下行至第五层。儘管这条路比环绕一芾都外围的大螺旋道近得多,但抵达第三层时已是黎明将至的时刻。

在第三层前进时,马车突然被人拦下。

“停车!停车!”

有人大声喊著,就连木桶裡的琉琉都听到了。

马车停下来之后,散乱的脚步声自周遭逼近,人数相当多。

是盗贼吗?琉琉警戒起来,他听见走近的男子向车夫说话的声音:

“……我是皇帝亲卫队第二十七小队队长,奥尔德·达利亚。你们是从哪裡来的,运的货物又是什麼?”

“我们奉第六层布雷夫人之命运送女装,这是通行证。”

相对於男子的高压詰问,坐在驾驶座上的魔导师顺从回答。对方似乎是亲卫队成员。

(若是这样,应该能靠亚伍札那个笨蛋準备的通行证蒙混过去。)

琉琉在木桶裡拍拍胸口,但事情却没有想像中的顺利。

亲卫队的奥尔德将车夫呈上的通行证收进怀裡,突然拔剑。

不过,车夫也是熟悉军务的魔导师,一开始就已察觉对方抱有敌意,漂亮地躲过那一剑。

“……他们不是外行人!小心应战!”

亲卫队员们回应奥尔德的呼喊,一起包围运货马车。

护卫与亲卫队交战的刀剑交击声在晨曦之中响起。

坐在马车助手席上的男子立刻握住藏在衣服底下的魔法石护符,咏唱咒语:

“——自火炬迸散出的火星啊,寄宿於吾手,迎向解放之刻。光与热到来!”

当咒语完成的瞬问,正和车夫交手的奥尔德眼前爆开一阵白光。

接著地面涌出猛烈的热风,扫过以他为首的亲卫队员脚下。那些壮汉的身躯微微悬空,转瞬间就像落叶般飞了出去。

被打飞的亲卫队员们一个个撞上街道与附近的民宅,不只如此,他们的黑色军服更在数秒后同时起火!

“哇,好烫!啊啊啊啊啊!可恶……是魔导师吗!”

即使身上著火,奥尔德依然面露骇人的表情站起来,摇摇晃晃的靠近运货马车。

车夫挥动早已染血的剑,毫不留情地砍倒奥尔德、爬上驾驶座。

“喂,看那边!”

助手席上的魔导师突然吶喊,一股不好的预感令驾驶座上的魔导师回过头。

亲卫队员们身上燃烧的火光,不祥地照亮周遭。

不知何时,一个穿著战斗装束的人物出现在大都已丧失战力的亲卫队员之问。

那一身不适合站在街上的银色镜甲,倒映出火焰的阴影。

他也是亲卫队的同伙吗?

话说回来,他为何要在城市裡穿著鎚甲?

护卫魔导师们的不安越来越强烈,驾驶座上的魔导师开始低声咏唱咒语。

然而,他的声音却倏然而止。

啪沙!血花散落在运货马车的帆布篷上,魔导师发出微弱的呻吟后倒下。

(哇,不妙!除了亲卫队以外还有别的怪傢伙!我也得出去……呃……”)

察觉异状的琉琉挣扎著想爬出木桶,结果却连人带桶一起翻倒。因为木桶突然翻倒,马车上的魔导师错愕地回头。

“……?怎麼回事?”

“怎麼了,魔导师,你在看哪裡?”

就在这时,语带椰榆的低沉声音在车上响起——出自穿鐘甲的战士。

他大概已经解决了驾驶座上的魔导师,正探头看向篷车内。

“别过来,小子!”

护卫魔导师大喊一声,用戴著魔扶石戒指的手碰触货架,白色的火焰同时舔舐而过。

事先画好的魔法阵显现出来,四周的大气產生剧烈的变化。

随著大气震盪,强烈的衝击波袭向镜甲战士。

然而,大气震波却在即将袭上对方之际,发出一阵清脆声粉碎了。鐘甲战士连一动也没动,在头盔底下缓缓扬起笑容。魔导师瞪大双眼,听到对方如此说道:

“你们是光魔法教会派出的人吧?还不习惯魔导骑士的存在吗?这可是会要了你的命啊。”

魔导骑士——皇帝为了对抗魔导师而训练的特殊士兵。听到过去曾杀害光魔导师干部,甚至侵入魔法教会本部的天敌之名,魔导师不禁害怕得痉挛。

魔导骑士在魔导师使出下一招前,挥动手中的宽刃双剑。

破风声响起,沉重的大剑击中运货马车的车板。

木屑随著裂开的声响迸散开来。

带著魔法震波的一击破坏了马车的货架与车轮,甚至直达车轴。

货架倒向一方,堆在上头的行李、德库丝塔藏身的衣柜、护卫魔导师的身躯与琉琉躲藏的木桶全都滑向魔导骑士那一边。

在一阵连续的沉重声响之后,现场安静了一点。

琉琉藏身的木桶不断滚动,最后撞上什麼东西、盖子弹了开来。

“好痛!痛、痛痛痛……好痛……”

他滚出木桶,抱著头呻吟。即使浑身撞伤的疼痛令人大声叫苦,琉琉仍睁开眼睛,保持倒在地上的姿势僵住了——他眼前有一具尸体。

那是坐上马车,负责护卫德库丝塔的魔导师。

手持大剑的魔导骑士就站在不甘地瞪大双眼的魔导师背后。

琉琉仰望著站在护卫血泊中的骑士,表情缓缓扭曲起来。

“你这混帐……”

“你是什麼人,也是魔导师吗?”

看到容姿艳丽的琉琉滚出木桶,魔导骑士讶异地问。

少年跳了起来,单膝跪在地上大喊:

“叫我‘华丽的’魔导师!讚颂魔法之精髓!捻光成剑,闪光降临!”

琉琉唱出经过极度压缩的魔法,白光在魔导骑士眼前炸开。

“笑话!这点小把戏哪会管用!”

他露出浅笑,装在鑑甲内的魔法机器同时发出钝响。

琉琉发动的闪光立刻被机器抹消了。

不过,当骑士的视觉恢復正常时,眼前已不见少年的踪影。

“什麼?跑到哪裡去了,小鬼!?”

他吶喊著正要回头,腹侧突然掠过一股剧痛。

瞠目结舌的魔导骑士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看见一头玫瑰色的髮丝。

没错,琉琉用魔法瞬问蒙蔽对手的视野,发动突袭。

发现琉琉从地上捡了把剑刺进蹬甲的缝隙问,魔导骑士忍不住咆哮:,

“唔……混帐东西!”

少年的剑刺到了他的侧腹。负伤的骑士不顾一切地挥舞大剑,衝击波袭向琉琉、弹飞了他轻盈的身躯。

“好……痛……”

琉琉摔在石砖地上,一时之间只能倒在地上呻吟。

魔导骑士立刻走向少年,但突然有人抓住他的脚踝。重装的骑士不禁摔倒,满脸愤怒地看向自己的脚。

牢牢抓住他脚踝的人——是已经身亡的魔导师。

方才被魔导骑士一刀砍倒的魔导师,鼓起临死前的爆发力量帮助了琉琉。琉琉趁机爬起身,重新捡起长剑扑向骑士。

这一次,剑尖刺进魔导骑士头盔与鑑甲之问的缝隙,传来贯穿咽喉的触感。

骑士发出溺水般的嘶嘶声后,就此陷入沉默。

少年紧张得脸色苍白,大口喘著气环顾四周。

亲卫队与护卫魔导师的尸体零星散落在一片白雾裡。

找不到还活著、正站立或走动的人影。不论是敌人或同伴,没有任何人活下来。

“啊……真讨厌……这样一点也不美?”

琉琉注然欲泣的呢喃著,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翻倒的衣柜。

拚命撬开柜门后,四周的血腥味混入一股花香。

浅紫色的花朵半埋著宛如尸体般的德库丝塔。

琉琉为她的美丽所慑,喉头发出宛如哽咽的细声。

“……德库丝塔大人,只有您还是一样,美丽得不像是真的。”

即使如此对她低语也得不到回应。德库丝塔服了药沉沉睡去,不会自行逃走。

只能靠琉琉设法解决了。

“我们得逃到别的地方去。一起逃吧,德库丝塔大人。我会想办法的,我会的。”

琉琉努力将德库丝塔抱出衣柜,但他也不知该前往何方才好不过,他们非得逃走不可——逃得越远越好。直到没有任何人能找到的地方为止。

2游戏盘上的孩子们

在德库丝塔从帝都消失前不久,某座废城在深秋亮起灯光。

那座城位於帝都东北方特洛伊拜斯公爵的领地一角,从外观来看正可说是立於世界尽头。

一片没有任何东西的草原尽头,大地化为深黑的悬崖落入灰色的大海中。造型古典的山城就孤零零地佇立在这道绝壁上。

因为受到海风吹袭使得屋顶塌陷、梁柱腐朽,那座宛如墓碑的石造废墟实在不像人住的地方。只有海鸟和鸽子栖息於此,以及春天时,石缝间会绽放花朵。

不过在巨大悬崖的内部,有个地方直到现在还在使用。

“阁下到了!平安无事抵达了!”

眺望著阴暗海面的随从发出欢喜的叫声,回头通报。

一名肩头披著毛皮的高雅老人——特洛伊拜斯公爵欣喜地点点头。

建造废城的悬崖下有一个深入陆地的海湾,公爵就佇立在此迎接期待的人物。

简陋的小船驶入小小的码头,随从们慌忙衝过去协助两个人下船。其中一人早一步发觉公爵的身影,展开双臂表露亲近之情。

“舅父大人!特洛伊拜斯公爵贾斯顿·贝尔朱!好久不见。”

“喔喔,平安就好!基斯朗,让舅舅看看你精神奕奕的样子!”

公爵脸上浮现毫无算计的微笑走上前,对方则脱下兜帽,露出一张面带怀念笑意的快活男子脸庞,他正是基斯朗·班修拉尔。在一部分人的眼中,他是以“就大贵族而言长相相当穷酸”闻名的男子,现在却不可思议地不会给人那种印象。

他已脱离青年期,散发出足以担当责任的沉著与锐气。

大概是对班修拉尔的成长感到满足,公爵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地点点头,轻拍他的手臂催促他走进室内。

穿过架设在悬崖岩壁问的门扉,眼前是一道规模虽小却经过维护的螺旋阶梯。

这裡是特洛伊拜斯公爵建造在废城地下的别墅。

“实在好久不见了,基斯朗卿……不,不对,我必须称呼你费尔帝拉伯爵吧?那个爱恶作剧的孩子如今竟是伯爵大人!哈哈哈,真是世界末日到了。”

“不不,如果世界只凭我一个人就能毁灭,那就不必操心了。特洛伊拜斯公爵才是一点也没变,反倒比上次见面时更年轻了?”

“基斯朗、你真会说话!来,这颗糖果给你。”

看到公爵从怀中掏出用薄纸包裹的糖果,班修拉尔微微一笑。

“——舅父大人,别看我这样,我的年纪也有三十来岁嘍?”

“说得也是,的确是看不出来。你现在已经不喜欢糖果了吗?大人还真无趣。”

两人閒聊之际已来到小屋。

凿开岩石建造的房间虽然简陋,但粗糙的石壁上却掛著美丽的陈年织物,安置的家具也是铺著讲究花纹垫布的高级品。

小暖炉的火光映照出的人们,同样也是些穿著由厚重金银线刺绣的上衣,身分高贵的男子,年龄分布在壮年到即将迈入老年之问——他们全都是特洛伊拜斯公爵的亲戚。

班修拉尔参加的聚会,是作为现任皇帝的叔公家系,却突然蒙上谋反嫌疑的特洛伊拜斯公爵一族的祕密会议。

“来,最后一位客人——费尔帝拉伯爵基斯朗·班修拉尔到了。大家欢呼吧!”

公爵装腔作势的宣布后,在场的亲戚们无不欢声雷动。

“好久不见。因为耶利来接我,我才能平安抵达这裡。”

班修拉尔笑著说道,朝背后瞥了一眼。即使是现在,总管耶利依然像个影子般佇立在他身后。看到他的样子,公爵深深点头。

“耶利是个好孩子,真的很好。你要好好珍惜他,基斯朗。”

“那是当然的……不过,舅父大人,比起耶利,我更珍惜您啊。”

听出班修拉尔的话意有所指,公爵暂时陷入沉默。——

班修拉尔目不转睛地注视著他。

那锐利的眼神与眼中的询问之色,让公爵望向房问之后开口回答:

“嗯?基斯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从三天前就关在这裡一再讨论,议题是关於针对我们空穴来风的谋反嫌疑,该如何向皇帝陛下解释。你应该已大致猜测到,我们做出什麼结论了吧?”

他的确有所预测。班修拉尔轻轻耸耸肩说道:

“如果可以说,那我就说出来了。特洛伊拜斯公爵,您不是打算参加神圣会议,直接向皇帝申辩吗?”

“正是如此。你猜得很準,基斯朗。我也听说了皇帝失常的传闻,不过只要陛下身边有人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就不会轻易处死身为皇族的我。这麼做等於向外界散布国势混乱的消息,民眾也无法接受吧?幸好我受到民眾的爱戴,所以我打算赌上性命说服皇帝。”

舅父的说法非常合理,但是却太过合理了。班修拉尔的眼眸倏地转暗。

“我就在想是这麼回事,才会匆忙赶来……舅父大人,您不能去帝都,去了会被处死的。”

“是吗……基斯朗,你在那裡看到了什麼?”

公爵缓慢地眨著眼,沉稳询问。班修拉尔轻轻嘆口气,任思绪驰骋。

自从被巡察厅逮捕过后,他在耶利的协助下调查帝都的现状,结果令人绝望。感到几道不安的目光看向自己,班修拉尔顿了一会后回答:

“皇帝的失常并非奢侈或放为所致,而是受到操纵,操纵的人当然是威尔堤雅公爵一派。不只如此,就连不知该说是稀世诈欺师还是预言者的傢伙都被捲入其中,宫廷已经化为魔窟了。他们自平民中挑出大量亲卫队给予金钱与权力,令帝都的治安猛然恶化。过去的法与常识,在那边已无法通用了。”

“原来如此……听起来能感受到毁灭的气息啊。”

公爵以异样平静的语气低喃。

(糟糕,看来他果然做好觉悟了。)

班修拉尔苦涩地想著。他所知道的特洛伊拜斯公爵是个文武两方都很优秀,性格沉稳、没有野心,由於立刻退出皇位之争而得以存活至今的谦虚之人。正因为如此,加上公爵年事已高,他可能会选择名誉更甚於性命。

班修拉尔灰蓝色的眼眸注视著公爵,单刀直入的问道:

“——舅父大人,恕我失礼,您认为即使死了也无所谓对吗?”

“哎呀,你今天真是毫不留情……没错!只要我一死,即使无法打动皇帝陛下的心,也能让事态產生一些变化吧?至少某些人会对陛下萌生反感。”

公爵清楚的说出来后,四周的亲戚们也保持沉默,这是眾人早已一致决定的结论。虽然大家的——脸上充满苦涩,却抱著奇妙的希望看向他,令班修拉尔扬起抿紧的嘴角笑了。

“然后呢?由我担任凭弔之战的主帅?”

他毫不修饰的言词使大家越发无言以对。

不论从领地的大小或战力来看,或是从个人的能力来看,在特洛伊拜斯公爵去世之后,都只有班修拉尔才能够领导一族。而且那些亲戚们也自顾自地认定,“只要班修拉尔不再閒混,就能担当大任”。

公爵没有否认,依然掛著微笑低声说道:

“基斯朗,你就是为此而来的吧?”

“不,舅父大人。皇帝陛下就由我去说服,我是为此而来的。”

听到他乾脆的否定,就连公爵也不禁双眼圆睁的望了回去,但班修拉尔的表情非常认真。

“——怎麼会有这种蠢事!”

公爵忍不住将真心话脱口而出,班修拉尔笑了出来。

班修拉尔搭著始终保有贵族风范,如今却恢復本性的公爵肩膀,一把将他拉近凑过脸说:

“是啊,我是个蠢蛋。不过,我可不是要去送死,我会想办法的。冬天就快到了,即使是皇帝陛下也不会在冬季派军出征吧?在这个冬天,我会设法让事态有些变化。总之,如果舅父大人在此时死去,那我会很头疼的。因为我手上的棋子很少,每一个都要好好珍惜才行。”

听班修拉尔轻鬆的说著,公爵的脸上也恢復自然的微笑。

“……真不可思议,你打算获胜吗?”

“那是当然的,我可是只参加必胜的对决喔!舅父大人也是,即使一脸沉稳的模样,其实很喜欢吓人一跳。我们就来让人大吃一惊吧!”

周遭的亲戚们开始交换不安的视线,但公爵沉稳地点点头:

“那就好好谈谈吧!基斯朗,让我听听你的想法。结束之后,你到上面去一趟。”

“啊?到上面去?”

班修拉尔讶异地仰望低矮的天花板。

这上方只有悬崖上的废城而已。公爵没有说到最后,只是静静地露出笑容。

“想见你的人来了。”

特洛伊拜斯公爵一族的祕密会议结束时,时间已进入深夜。

班修拉尔独自一人站在化为草丛的废城之中。

——不,正确来说,他并非独自一人。、

在过去作为城堡主屋的荒芜废墟前,有一名老妇人正坐在石墙的残骸上,眺望著沉没在黑暗中的大海。

由於担心被人发觉,废城内没有点灯,但今晚的满月映得周遭一片银白。沐浴在月光下的老妇人显得不可思议的美丽,不论是朴素的黑衣还是侧脸上的皱纹,都无损於她身上安祥的气质。

老妇人察觉班修拉尔站在不远处,於是平静地开口:

“打从少女时代开始,我就一直很喜欢这个地方。这裡的景色让人看得胸口抽紧却绝不会勾起不快,或许是可以感受到人类的宿命——毁灭的命运吧?”

“命运吗?想模仿少女沉浸在忧愁中是没关係,但可不能掉海裡喔,母亲大人。您出乎意料地莽撞啊!”

班修拉尔缩短与年迈母亲之间的距离,靠在马厩的残骸旁露出苦笑。

母亲像青春少女一样沉下脸色,瞪著班修拉尔。

“长期在帝都閒为游乐,把城主的职务扔给我代理,居然还对好久不见的母亲说出这种话?你这孩子真不可爱。”

听到身为特洛伊拜斯公爵之妹的母亲如此挖苦,对班修拉尔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小时候他真的曾受到打击、不过现在的他却觉得母亲的样子相当可爱。这让班修拉尔高兴地微微一笑。他带著笑静静说道:

“母亲大人,谢谢妳过去代理我的城主职务。您的辛劳就到此为止了……虽然我很想这麼说,但是很抱歉,我还要再去帝都一下。”

他的口气就像在说:我要去附近散步一下。

然而,班修拉尔的母亲非常清楚他如今前往帝都所代表的意义。

她板起脸用鼻子哼了一声,双眸却浮现一层淡淡的泪光。

“说得真轻鬆,你真的很不可爱。来,到这裡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是……真是抱歉,长得不像您。”

班修拉尔笑著走过去,在母亲身旁坐下。

她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儿子的脸庞说道:

“你和我很像啊。比方说,那种不可爱的地方就很像。”

他哈哈一笑,没有回答。

班修拉尔的母亲始终坚定地爱著丈夫。

即使嘴巴上嫌弃著“那种乡巴佬”,但她发自内心深爱著伯爵与儿子们,在伯爵去世后也没有再婚,一直支持著班修拉尔。

——她只犯过一次错。

那个诗人来到费尔帝拉伯爵的领地时,她受到了吸引。

长久以来,班修拉尔都无法原谅曾对诗人心动的母亲。

(啊……不过,那些内心纠葛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班修拉尔看著母亲,发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原谅了她。

大概是他对诗人——空有了几分谅解后,自己也有所改变。

班修拉尔平静地对上母亲的目光,她露出有点哀伤的神情。

“你这孩子真的很讨人厌,总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独自成长,我总是没有机会对你说些好的教诲。我从不曾对你做过任何母亲该做的事——可是,你的确已经长大成人了。”

在三十来岁终於长大成人,实在很晚。话虽如此,听到母亲认可他的成长还是有点难为情,班修拉尔坦率地笑著说道:

“这样吗?大人和小孩的分别是什麼来著?啊,不过——我的确爱上了一位女子。”

当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口,母亲微微瞇起眼睛回以笑容。

“哎呀,你成功逮到她了吗?”

“不,她漂亮地逃掉了,接下来我正打算追上去。”

“是吗?既然是你,一定选了一个高攀不上的对象吧?”

母亲彷彿洞悉,一切的话语听来异样地舒服,班修拉尔如此回答:

“……没错!她的确很美,非常美。她封起内心的激情,明明摇摇欲坠——却挺直背脊地站在上面。她还毅然决然的叫我‘别爱上她’。”

一旦将印象化为言语,意中人的身影就在脑海中復甦。

那双闪耀著脆弱光芒注视他的眼眸。修娜尔一定不知道她看来有多麼脆弱,同时又多麼坚强。知道这一点的,只有身上掛著“乍看之下很无能”、“老大不小了却很孩子气”这种形象,站在她身旁的班修拉尔而已。

正因为班修拉尔是个与修娜尔的过去背景完全无关的局外人,是一个只为了私怨行动的人,她才会对他展露出近乎本质的部分吧?

(我也真蠢!如果早一点决定背负别人的重量就好了。)

他知道修娜尔隐瞒了很多事,虽然知道,却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

当时他以为,与别人保持距离才是成熟的表现。

但是,从不接近他人的人是不可能成熟的。

班修拉尔总觉得自己在装疯卖傻时,忘了如何当个真正的傻瓜。

走在正道上的人生,多半是很傻的。

(只要看看卡那齐就能明白,那可是真正活在正道上的人生,真正的傻瓜啊……)

班修拉尔正感慨地想著,身旁的母亲这时平静地告诉他:

“如果人家逃走了,只要再逮住一次就行了。初恋的对象可是对以后影响很大的”

“……真犀利啊。不过,刚刚的话不太像母亲会说的台词钦?”

望著班修拉尔脸上浮现的随兴笑容,她也扬起浅浅的微笑。

母亲笑著站起身,拉著沉重的裙襬以明月为背景,面对著班修拉尔。

“那麼,亲子时间就到此为止,我没有任何遗憾了。现在,我不再是你的母亲——跪下,费尔帝拉伯爵,基斯朗·班修拉尔卿。”

察觉到母亲声音裡沉静的威严,班修拉尔在废墟的地上老实跪下。

海风吹得整片草原摇曳不已,母亲以凛然的嗓音继续说道:

“你拥有深爱这个世界与人子,愿意用剑以及自身鲜血守护他们的心吗?你可会和人类的仇敌战斗,直到死后躺在冰冷的土下为止?”

这是他在继承爵位时听过的台词。

光是听到这两句话,班修拉尔就明白母亲要将什麼託付给他。

正因为明白,所以他仅抬起头,非常诚实的回答:

“老实说,我还不确定。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喜欢这个世界,认为人类很崇高等等。但是,我也有喜欢的东西。我喜欢有趣的生活,为了活得有趣,让人类保有自尊的世界是必须……我大概会为了守护我的自尊,而去爱世界与人们、保护他们吧?”

听见班修拉尔称不上多称头的宣誓,她带著苦笑拿出一个藏在石墙底下的包裹。

解开防水布后,母亲拿出一块厚重的刷毛布料。

她将那块以金银线刺上繁复刺绣,折得整整齐齐的布交给班修拉尔。

“虽然不是标準答案,但你本来就是这副样子。来,班修拉尔卿,拿著这个。这是亲人在我嫁入伯爵家时交给我的,好在万一有危险时用来护身——至於你,应该会有不同的用途吧?”

班修拉尔以双手接下沉重的布料,从触感察觉它是何物。

他的心骚动不已,一方面变得忧鬱,同时也感到奇妙的兴奋。

这种心情,大概就像小时候在领地的城堡裡迫不及待地等著春天到来,直到终於获准明天可以到户外去的感觉吧?

班修拉尔抚开布料,由於陈旧的刺绣是以上等的金银线绣成,因此几乎没有磨损。皇家的纹章堂堂出现在雪白布料的正中央。

“这是……战旗啊。”

他以异常冷静的语气说道。抬头一看,母亲脸上同样露出异常冷静的微笑。

月光在她的衣裳边缘跃动,看起来宛如女神。母亲呢喃著:

“去吧!即使有所迷惘,命运指出的道路总是只有一条。”

那年的秋天在称不上丰收的情况下转冷,帝国领土北方来到开始飘雪的季节。班修拉尔的前部下,洁尔特莉多·修娜尔正置身於帝都第六层。

“妳还在这裡啊,修娜尔。”

听到有人轻率地呼唤自己,她只朝那边瞥了一眼。

被火烩映得通红的石造地下室非常酷热。

这是为了加热拷问用的火钳,因此燃起平炉之故。

惨叫与呻吟等复杂的声响在拷问室内迴响,修娜尔修长的身躯穿著黑色的军服站在这裡。她凛然的美貌显得有些苍白,表情严厉却空洞。

她将细长的菸斗微微拿离唇边,扬起一个浅薄的笑容走向男子。那人身上凌乱的黑色军装与她一样,一头金色长髮垂在背后。

他从背后走近修娜尔,瞥了拷问室一眼后皱起眉头。

“好臭的味道!像这种吃重的活可不是妳的工作。妳是威尔堤雅公爵中意的人,是坚定的神狼骑士团团员吧?只要陪在陛下身旁不就够了。”

“这可不行,艾兰卿。逮捕并制裁反叛者是我的工作。”

“什麼制裁!妳是认真的吗?我们能做的事不就只是胡乱抓人回来杀掉,以及剥夺他们的财產而已?”

艾兰笑著说道,故意把手贴在额头上装作嘆息的模样。

修娜尔毫不在意的照样叼住菸斗,目光转回眼前的拷问室。

正如他所说的一样,皇帝亲卫队的工作主要是掠夺与杀戮。皇帝兴之所至地任命了大量的亲卫队员,要求他们付出绝对的忠诚,相对则给予制裁所有人,包括下级贵族与富有平民在内的权限。

结果,亲卫队的成员们在街上游为、滥用皇帝的权威,热中於把看不顺眼或盯上的人物当成叛贼逮捕,没收他们的财產。

皇帝的亲卫队尚未得到神圣会议的认可,但无人批判这一点。应该阻止亲卫队暴行的法务机关,也就是帝国政府的法院与巡察厅被编进亲卫队裡,光魔法教会的法务部则受到亲卫队的打压,这就是现状。

“即使如此,我也想忠实对待自己的工作——艾兰卿,你刚刚的发言就算被当成反叛者也是无可奈何的喔。”

听到她冷酷的回答,他缓缓笑了。

“别说傻话了,我不可能是叛贼的。我可是摩尔根大人的外甥。”

艾兰一边说,一边没分寸地将手放在修娜尔的肩上。

明知拷问官也朝这边瞥来一眼,她却任由他为所欲为。艾兰的确是摩尔根的外甥,在亲卫队裡也颇有地位。

以前的修娜尔根本不会搭理这种嘻皮笑脸的男人,现在倒不至於无法忍受。

(没错,没有什麼是无法忍受的。)

她毫无波动地接受映在眼中的景象,如此想著。

在班修拉尔手下担任光魔法教会法务官时,她根本无法忍受这种毫无意义的拷问。如果碰到为了中饱私囊而掠夺的事件,她也会设法揭发真相。但情况已经变了。

(只要不感同身受,我什麼都办得到。如果无法违抗就别去想像,这个我办得到,我一直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打从小时候起,修娜尔就在摩尔根的眼皮底下活了过来。

也就是说,修娜尔纯是亲身承受著她的支配欲以及对年轻女性的嫉妒。

在这样的生活裡,她学到面对无法违抗的对象时,只要一直停止思考就好,一旦化为人偶就无所畏惧了。

不过,只有在班修拉尔手下的时候,为了帮助生活太过任性的他,修娜尔不得不思考种种事情。当时的习惯还残留了一点,这才是难受之处。

看她面无表情的抽著菸,艾兰不禁沉下脸色。

“妳抽的菸很浓烈嘛。这对肌肤不好喔?”

“这是用来除臭的。艾兰卿也一样,待在这裡会沾上臭味的。”

“就是说啊!事情办完后我马上就走。修娜尔,摩尔根大人下了命令。是关於妳潜入光魔法教会时的上司……叫什麼名字来著?那个特洛伊拜斯公爵一族的伯爵。”

艾兰贴在她耳边低语,近得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修娜尔冷冷地看向他。

“——班修拉尔大人?”

“对对对!那个人似乎跑来帝都,打算出席一再延期的神圣会议,为谋反的嫌疑提出申辩。因为多少会有支持他的贵族出席会议,如果让那傢伙这麼做就麻烦了——因此摩尔根大人命令妳,必须在会议召开前先杀了伯爵。说是这麼说,要对付前任上司应该有很多难以行事的地方,所以由我来帮忙……”

“没这个必要。”

修娜尔断然拒绝,用力握紧菸斗。

看到刻著鸽子的戒指在她手指上闪闪发光,艾兰嘆口气一弹指头。

“……我就猜妳会这麼说。真无趣,妳可以多依赖我一点啊!不只如此,还戴那种朴素的戒指。下次我送妳一个像样点的,好吗?”

“我好高兴,阁下。”

修娜尔不带感情的回答,让艾兰低笑著抚摸她的头髮。

恶心的触感从远处传来的同时,修娜尔感到内心雀跃不已。

可以见到班修拉尔。

她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没想到重逢的机会这麼快就到来。

一旦碰面就只能杀了他。虽然如此,修娜尔还是想见班修拉尔。

每年聚集眾多有力贵族召开的神圣会议,是神圣帝国路斯最高的裁定机关。负责处理重大政治与宗教议题的会议固定在秋季举行,但今年却延到了冬季即将到来的时期。

这一切都是因为帝都的治安问题与皇帝的怪异行径所致。

就在大家都以为今年不会召开时却突然收到通知,与会贵族们不得不慌忙準备马车与雪橇。

至於这裡,则有个以独特方法抵达帝都的男子·

“小达人级的铁匠?让我看看你的手。”

在帝都第一层的运河驳船附近,差役向班修拉尔说道。

班修拉尔披著骯脏的外套,伸出长茧的手。他溜进货船舱底平安的来到帝都,目前的身分是打铁铺的铁匠。

差役确认过他怎麼看也不像贵族的手、怎麼看也不像贵族的晒黑脸庞,以及製作完美的偽造身分证后,大大点了头。

“好,你获准通行直到第三层为止的区域,通行金是一希尔维,工匠街在第二层。既然有达人级的实力,不管走到哪都会有人雇用吧?现在各方面都缺乏人手。”

“好的,谢啦。”

班修拉尔从怀中掏出几枚硬币付了钱,让差役在证明书上盖章。打算快步离开运河边时,一个瘦小的男子从混杂的人群裡走了过来。

“喂,你是第一次到帝都来吗?我来帮你带路吧,新来的容易迷路!”

“嗯?你是嚮导吗?我听说过帝都有这门生意。不过,要是钱被骗走就麻烦啦!先让我一个人试试吧?”

班修拉尔带著苦笑回答,压低外套的兜帽走进小巷子。

“喂,那样太勉强啦!你……”

嚮导慌忙探头看著巷子,那裡却已不见班修拉尔的踪影。

“唉……马上就不知道迷路到哪边去了?还是说,他出乎意料地对帝都很熟?”

事实当然是后者。

班修拉尔靠著连嚮导也自嘆不如的知识穿越帝都暗巷,抵达工匠们居住的第二层。接著,他彻底像个工匠般,一一去敲各家工房的门。

治安恶化使得街上一片冷清,不过每一家打铁铺的订单似乎都多到爆满。班修拉尔成功得到一家新兴工房雇用,分到一个放张床就塞满的狭窄房间,不过总算鬆了口气。

“话说回来,不管是什麼兴趣,都可能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啊。”

他将减少到最低限度的行李拋在床上,这麼自言自语。

打铁是他从小就泡在城内打铁铺学会的拿手绝活,达人级的实力也不完全是个谎言。在故乡的城裡,班修拉尔拥有领地打铁铺发出的真正证书。

(进行到这裡都很顺利,总之,我必须平安出席神圣会议。在会议上被判死刑是很头疼,万一在开会前先被暗杀就更头痛了。投宿旅馆会留下行跡,在这裡躲到会议开幕前夕应该是最好的方法。再来,如果能趁工作空档与各方接触是最好,不过每一间工房似乎都很忙碌。说到打铁铺最忙的时期,当然是战争之前……真危险。)

班修拉尔仅脱下外套与上衣,躺在硬梆梆的床铺上瞪著低矮的天花板。

床铺虽窄,但身高不算太高的他并不觉得挤。他担任光魔法教会法务部的法务官进行搜查时,也曾潜伏在比这裡更恶劣的环境中。

总之先以一名工匠的身分藏身於此,一边收集情报一边等待会议开幕吧!

做出决定后,班修拉尔感到一股睡意袭来。他可以听见隔壁房工匠翻身的声响,与偶尔穿越墙壁、从另一头道路传来的脚步声。

当他即将在和平的气息中入睡时——

某阵不寻常的声响敲打著鼓膜。

班修拉尔赫然睁开双眼,把覆在小窗户上的木板微微打开一条缝。

(是数匹马的马蹄声,而且这是……军马。)

自打铁铺工房透出的灯光微微照亮暗巷,一角隐约能瞥见一队骑马的人。他本以为是亲卫队在巡逻,却听到有人敲响他所在的工房大门。

班修拉尔将耳朵贴在墙上,亲卫队与工房老闆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

“……样。这裡……有新人加入吗?”

“……有啊。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在裡面。”

(哇,糟糕!那些傢伙打算进来,难道我的身分已经曝光了?)

要逃吗?他一瞬间想著,但这时候逃走,他心裡有鬼的事就会曝光了,要放弃已经取得的工匠身分也很可惜。

班修拉尔决定装傻到底,悄悄钻进毯子底下。

没一会儿,小房间的门就被人打开。

“嘿,亲卫队的人好像有事找你,出来露个脸。”、

“啊……有什麼事?”

听到老闆的声音,班修拉尔爱睏地回答。

一个人踩著坚硬的皮靴走进房内,微微一笑。

“哎呀,中大奖嘍!好久不见,班修拉尔大人。”

“……喂喂……为什麼偏偏是我现在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意料之外的熟悉声音令班修拉尔浑身一震。他谨慎地拉下毯子,缓缓坐起上半身、瞇起眼睛凝视昏暗,看到门边站著数名亲卫队员,那清爽声音的主人则独自往前站出一步。

他不可能看错,正是修娜尔。

她早已拔出造型优美的单手剑,缺乏血色的嘴角浮现淡淡的微笑。

就算在这个节骨眼上,那宛如恶灵般的站姿也让班修拉尔心痛不已。修娜尔开口说道:

“班修拉尔大人若打算偷偷溜回帝都,我认为你不会找贵族或下层的熟人帮忙,而会选择这种手段。多亏我安排了对策,因为你是个不相信任何人的人。”

“真不愧是修娜尔!与妳为敌,不管做什麼都很吃亏。如果我爽快的投降,妳下手能温柔一点吗?虽然尖锐带毒的风格也很漂亮,不过可爱的样子也意外的适合妳。”

“你还是一样擅长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呢。不必再东拉西扯了,能够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修娜尔脸上浮现含著剧毒的微笑,往前逼近一步。

背后的亲卫队员们以此为信号,也在这狭窄的房间裡生硬地拔剑。

班修拉尔迅速打开背后的木板窗,穿越小窗户衝到屋顶上。

扑向外面时,班修拉尔撞上微微倾斜的石棉瓦屋顶,几片瓦片掉了下来。

“哇、哇喔喔喔!”

“……!他逃出来了!放箭!”

埋伏在暗巷裡的亲卫队成员,发现班修拉尔在屋顶上的身影而大喊。

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接连响起,班修拉尔拚命在屋顶上狂奔。

“可恶……!饶了我吧!我可没什麼深藏不露的绝招!”

他不知在抱怨什麼,摇摇晃晃地跨越屋顶,从紧邻旁边的窗户滚进同一间工房的隔壁房间。

“哇、哇啊啊!发生什麼事了!”

躺在床上的工匠大声嚷嚷著,没有理会他的班修拉尔直接把木板窗上了栓,然后衝向门边,掏出一个金属筒子用线串成的道具缠绕在门把上——这是他自製的魔法道具。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有个美女正在追我……喔!”

班修拉尔还没说完,门就被用力往外拉。门把喀答作响,那股振动透过线传到金属筒,让筒子开始回转。金属筒演奏出逼近可听领域极限的高音,已发动的魔法对整扇门发出剧烈的衝击。

“呜哇!”

门外传来男子被打飞的粗獷惨叫声。

班修拉尔立刻来回看著门与木板窗,準备迎战下一个敌人,但室外却沉默了一会儿。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在他喃喃自语时……

窗边突然传来惊人的破裂声,班修拉尔与铁匠回头一看,一支战争用的铁箭穿破木板窗,刺在床板上微微颤动。接著,有东西从飞箭打破的洞口丢了进来。那是个附有导火线约拳头大小的球体——法崴姆之火。

“趴下!”

班修拉尔脸色大变的吶喊声还没消失,法崴姆之火就爆炸了。

随著一阵钝响,火焰包围了房问。

火舌在转眼问就窜过走廊,所有的窗户都在片刻之后冒出火光。

大火延烧到整座工房,四处传出随即消失的短促悲鸣。

修娜尔来到巷子上眺望燃烧的工房。

她派部下看守工房全部的出入口,班修拉尔已无路可逃。

“法崴姆之火只会烧毁生体,等到一切烧光之后,再带回一、两样证物就行了……或许什麼也不会剩下。”

她喃喃低语。如果什麼也没剩下,对她而言会比较好。修娜尔凝视著燃烧的工房,彷彿至少想将这燃烧的火焰留在记忆中。

於是,工房所在区域全部烧毁的十五天后。

在终於召开的神圣会议上,并没有出现班修拉尔的身影。

“接下来,要宣布对神不利者的处分!”

神圣会议当天。

漫长的会议已进行到午休过后一段时间了。与会贵族们大多有些疲倦,但亲卫队的发言令他们之间掠过一阵紧张。看来皇帝打算心血来潮地制裁什麼人。

透过先前流传的谣言,许多人都猜到了被制裁的人会是谁。

盛装出席的贵族们抬头仰望坐在圆形议场最深处的皇帝。御座设置在壮丽的阶梯之上,背后的台座摆著镶满杏仁大小宝石的金色之书,皇帝阴沉地默默不语。相对的,牢牢守在皇帝四周的亲信们继续负责进行会议。

在摩尔根的示意下,亲卫队员再度喊道:

“长久以来,神圣皇帝希基斯姆德陛下始终以慈爱与法对待万民。各位必须以各位的方式、民眾必须以民眾的方式来回应陛下的爱。收到各位之中有人背叛这份信赖,意图对陛下不利的通知,真是令人感嘆。这是对神的褻瀆——若有话要申辩就发言吧,特洛伊拜斯公爵贾斯顿·贝尔朱!”

追究责任的声音在议场内响起,但是却无人回答。

贵族们冒著冷汗,望向特洛伊拜斯公爵空为为的位子。

别说公爵本人,连原本该代理出席的班修拉尔都不见人影,这样一来就没有人敢冒著危险替他们辩护了。

如果连身为皇族的特洛伊拜斯公爵都遭到惩处,下一个究竟会轮到谁?贵族们只能噤若寒蝉地坐著。在一片不安的沉默中,位於帝都中央的千年树之塔同时敲响每一座巨大的鐘。随著那彷彿告知沉重命运的鐘声,身穿男子礼服的摩尔根·夏耶以清晰的嗓音大喊:

“沉默即视为无意辩解。从这一刻起,特洛伊拜斯公爵的爵位、领地与所有财產都得还给皇帝陛下。若有人参与公爵的计划,现在立即坦白!陛下将从宽处置。”

目光聚集在摩尔根身上的眾多贵族们隐隐露出惊讶之色。

反叛皇帝乃是大罪,即使不是直接与计划有关,一般都会连当事者的亲戚、朋友、知交一併处死。现在却说要从宽处置,这是怎麼回事?

就像要回答眾人的疑问,这次换成年轻的皇帝平静开口:

“朕的祖先曾说过,过於宽大的处置并非善行,反倒是罪恶的温床。但是,朕仍决定违背过去的教诲。因为,我等还有强大的敌人未除。没错,那就是名为东方的恶灵!”

这番话说得威风凛凛,贵族们却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

东方?那个以“打仗也是白费功夫”闻名的东方?那不是一片与帝国建立了尚称良好的外交关係的广大祕境吗?无视於贵族们的心思,皇帝的眼眸变得越来越亮。

“朕是神的僕人,也是法与秩序的僕人。这麼一来,那个不接受‘鸟之神’,轻视‘法之书’的森林种族,正是朕的敌人。不切开那片黑暗森林,帝国就没有荣耀可言!‘法’的支配就无法完全!朕打算进行祖先们长久盼望却没有实现的东方远征。”

议场内的人们都清楚地感觉到皇帝越说越兴奋的变化。

他是认真的。围绕在皇帝四周,以摩尔根为首的亲信们也装出受到这番话感动的样子,甚至有人落下泪来。

就宗教上的立场来说,帝国的东方远征的确可说是种必然。但是在这个认为神实际存在的世界上,宗教不仅现实又拥有浓厚的当地色彩,至今尚未发生过不顾现实,只以宗教论掛帅甚至掀起战争的例子。贵族们全都愕然无语。

皇帝拖著长长的毛皮大衣从御座上站起身,用力握紧拳头叫道:“据说东方已经很久没出现魔物,但水音·高发却毁灭在魔物手中就是前兆。世界将从东方开始崩溃,迎向毁灭的时刻!现在正是必须行动的时候,朕要在这个冬天之内烧掉东方!‘为世界建立秩序’!”

喔喔!亲信们感嘆地喊著,遍布整个议场的贵族们却只发出零星几声呼喊。

其中一名有力贵族鼓起勇气,微微抬起头开口发言:

“……陛下,过去没有在隆冬作战的前例。我等也想商量一下。”

他希望整理出贵族之间的意见.

从过去的惯例来看,这是个妥当的提议,皇帝却猛然脸色发白的唾弃道:

“驳回!你也有见不得光的一面吗?朕会派人问出来的,把他带到河边鞭打。”

愕然的老贵族立刻被带走,然后再也没有人出言反对。

皇帝轻轻喘口气瘫倒在御座上,摩尔根代替他往前站出一步,开始朗诵战争费用的分配。

明显不合常理的要求接踵而来,令议场内充满无言的悲鸣。

皇帝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茫然看著这一幕,喃喃低语:

“——有点累了。朕想见见阿妮耶斯。”

“你居然做出这种荒唐的行径,亚伍札·卡雷卡。”

在光魔法教会魔导师干部齐聚一堂的幻想会议室裡,老魔导师莱茵索德沉重的指责。

亚伍札保持沉默。他让德库丝塔逃离教会的事立刻就被发觉,但其他魔导师知情时,已经无法追查到她的行踪了。莱茵索德接著说下去:

“我们在帝都第三层发现,载著德库丝塔大人逃走的马车遭亲卫队劫掠一空的残骸。虽然没找到德库丝塔大人,但据说现场找到了所有护卫的尸体。也有传闻指出袭击者是魔导骑士,多半是监视此处的亲卫队发觉她逃脱,因而叫魔导骑士加入追捕吧?那些被杀害的护卫是你的部下吗?亚伍札,你至少也摆出一点哀伤的表情如何?”

“就算一脸哀伤,亡者也不会復活。另外,护卫并没有全灭。”

“……这是什麼意思?”

莱茵索德有些不耐烦的询问,亚伍札挺直背脊回答:

“虽然我没有正式任命,但迪尔威尔应该也跟著队伍。”

听到他说出琉琉的名字,现场出现不知该说是失笑还是微怒的气氛。

一名魔导师代表所有人的心情说道:“那个只有脸长得好看的废物?”

“他也是我的部下。”

亚伍札冷冷说完后陷入沉默,莱茵索德深深地嘆了一口气:

“听好了,亚伍札。你还年轻,或许会因为被解职而自暴自弃,但你的想法太肤浅了。德库丝塔大人还有必须达成的使命啊。”

“——汝说的‘使命’,是讨异母皇兄欢心吗?”

听见德库丝塔的声音突然响起,七名魔导师干部全都倒抽一口气回过头。

幻想会议室的一角霹啪作响,一名少女就佇立在那儿。

她有著淡黄色的头髮,一双透明得不可思议的紫红色眼眸。但她如少年般纤瘦的身躯不是穿著德库丝塔的豪华白衣,而是黑底银线刺绣的衣裳——是米莉安。

莱茵索德抱著不知是失望还是放心的心情挺直背脊,对米莉安说道;

“辛尼丝塔大人——不,米莉安·卡列思蒂雅大人。没有想到您会过来,请原谅我的失礼。就连我也没有察觉您入侵的瞬间,您的魔法实力进步了。”

“真的吗?我的魔法真的进步了?和德库丝塔相比,谁比较好……?我模仿得怎麼样?有骗到你吗?”

米莉安突然恢復平常的口吻,莱茵索德露出复杂的神情回答:

“因为米莉安大人自觉醒后还未满一年,关於魔法方面,仍是德库丝塔大人略胜一筹。不过,

由於您的才能和德库丝塔大人相同且身心强健,成长相当快速……至於模仿,我完全上了当。”

、“是吗?那麼我会学习更多魔法,变得比德库丝塔更厉害。然后,我会替她‘继续’活下去。”

听到米莉安断然宣言,莱茵索德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登州他魔导师们同样先是惊讶、困惑,既而感到不安。

她的眼神虽然坚强,却太纯洁无垢。这名少女真的理解自己在说什麼吗?在一片沉默中,米莉安看著亚伍札说道:

“亚伍札之所以会放德库丝塔逃走,是因为我的请求。我无意让你们困扰,也不希望世界有危险。只是,我无论如何都很喜欢德库丝塔……可是,如果她继续待在这裡一定活不了多久。”

听到她说得如此直接,魔导师们不禁无话可答。少女直率地问著:

“被组装进‘七贤者的御座’之后,真的会失去心吗?”

她突然提出光魔法教会的祕密,令魔导师们吞吞吐吐起来。

“那个……”

“是真的,辛尼丝塔大人。”

亚伍札冷冷地回应。他的语气虽然冰冷,声音却很真挚。

米莉安垂下眼眸,再度抬头仰望莱茵索德。

“……如果失去心,我会很为难——如果我好好努力,你们能想想办法吗?”

莱茵索德低下头,直盯著她透明的双瞳。这天真无邪像个幼儿般的少女,在眼眸深处有某种意志让他心中一凛。

那是一种令人背脊生寒的觉悟。

是被战斗种族艾尔·乌鲁其亚养育的米莉安所拥有的坚强,是她曾见过的生死数量培育出的力量。在与德库丝塔截然不同的地方,她同样过著时时搏命的日子一路生存下来。

她不是区区的小孩子,或许真的能达成某些事物。

莱茵索德直觉地想著,甚至有种奇妙的感动。他缓缓开口:

“……我等也会每天‘努力’改良‘七贤者’,抱著表面上遭到解职也要继续研究‘七贤者’的觉悟……或许……有办法解决。虽然无法跟您约定一定能办到……”

“那麼,我也会努力的。”

米莉安浅栈一笑,悄悄握住莱茵索德的手。

“请帮助我。”

那声目光相对时的呢喃,令他感到自己生锈的心在颤抖。

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不惜赌上性命也要达成某些事。既然她发自内心的求助,他又有什麼理由不献上这把老骨头。莱茵索德怀著淡淡的满足感跪下来,垂下了头。

米莉安轻轻碰触他的肩膀,依序握起其他魔导师的手。

原本面有难色的魔导师们被米莉安握住手,真挚地请求他们帮忙之后,个个都不可思议地老实点了头。

那种心灵上的转变宛如魔法,却绝非魔法可以强迫的。

七名魔导师都平静地垂下头之后,莱茵索德再度开口:

“米莉安大人的这份决心非常崇高,对於您的觉悟,我等一同祝贺……”

他正要往下说,神经末梢却感受到异常状态。

包括米莉安在内的其他魔导师也抬起头,光魔法教会本部有了状况。

女魔导师走到幻想会议室一角,捡起掉在那儿的小铃鐺。她将发出清脆铃声的小铃凑到耳边,来自外界的通讯便窜入耳中。

女魔导师脸色大变地环顾眾人。

“紧急消息!神圣会议已经结束,会中除了认可亲卫队、限制贵族权限、决定东方远征之外,似乎还同意只有皇帝能与血亲结婚——皇帝陛下表示想见德库丝塔大人,正朝这裡前进。”

听到这些糟糕透顶,但在某种程度上已能预测的决定,魔导师们全都苦著脸面面相覦。话说回来,皇帝还不知道德库丝塔已经逃走的消息吗?

收到魔导师们复杂的目光,米莉安轻轻点头。

“我去见皇帝、别担心,我长得和德库丝塔一模一样。”

说完之后,米莉安突然一脸不安的补充:

“……我和皇帝见面的事不要告诉卡那齐,他一定会反对的。”

至於卡那齐本人,他正沉浸在浅眠中。

放德库丝塔逃走的事曝光之后,他和米莉安、亚伍札分开,在被赶回自己的房间时体力到达了极限,再度狞然失去意识。

(糟糕,我现在还不能死!不回去不行。)

卡那齐半在梦中的世界飘荡,不知该如何是好。

几乎已被剧毒腐朽的身体不听使唤,自痛苦中获得解放的意识想要立刻消融於无形。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梦到空。

“……你是我记忆中的卡那齐吧?为什麼你可以用那种姿态出现?”

在白色的梦中,空更加苍白的身影闪过视野,他又在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了。

卡那齐很厌烦地回答:

“闭嘴,笨蛋!因儿你总是这样胡说八道,才会是个笨蛋。听我说,笨蛋!你给我听清楚了,笨蛋!一开始是班修拉尔,然后是皇帝陛下,抓住你的对手人选也太糟了吧!这是在找死吗?我就快死了,到底要怎麼救你回来啊!”、

就算他试著大喊,梦中的空也不会回答。

难得见面,卡那齐趁这个机会一股脑儿的抱怨起来:

“基本上,被发狂的皇帝绑架这种悲惨状况通常只存在於想像裡,只不过谈到你的时候就不能这麼想了。你绝对又说了什麼蠢话吧?一定没有任何人和你来往,处在超微妙的立场上吧!?听好了,对你而言是绝对需要我的。不管是什麼蠢话我都会听你说,然后在你头上狠狠敲一下,快给我回来!你是不死者吧?快用点神奇的本事回来啊!”

卡那齐在梦中依然大肆抱怨,突然听见一个生锈般的粗哑嗓音传来。

“卡那齐·山水,你死了吗?”

他吃惊地睁开眼睛,视野内浮现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个相貌严厉的壮年男子,有一双绝不会错认的蓝眸。他正是东方议会的议长。

“不,还没……死,议……议长,你怎麼在这裡?伤势已经没大碍了吗?”

议长伸手制止试图下床的卡那齐,在他枕边的椅子上坐下,用厚实的大手掌敲敲战胜纪念仪式时被箭射中的肩膀。

“我和你不中样,健康得很。现在只是还有些刺痒,这几天就要出发回到东方了。”

“这样吗?”

卡那齐心情复杂的回答。

战胜纪念仪式时,他救了前来帝国协商,要求自东方退兵的东方议会议长免於暗杀。当时的战斗令他疲惫不堪,在事件解决后当场昏倒,接下来的事只能透过转述得知。

虽然听说议长也受到光魔法教会的保护,但被东方人憎恨的卡那齐只是将借来的剑透过别人归还,并没有直接去见议长。

隔了一段日子不见,议长脸上浮现意外随和的笑容继续说道:

“你都躺在床上的话应该还不知道,前阵子的神圣会议上,皇帝决定远征东方——不过,魔导师们似乎反对这场战争。这的确是场没什麼益处的战争,因此魔导师们来找我担任谈判者,以便在尽可能减轻被害的情况下分出胜负。他们还说,为了在东方与皇帝之间协调,会派护卫随我逃回东方。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帝国与东方即将交战。

这个事实深深伤害了卡那齐,幸好议长的口吻非常冷静。

只要这个人回到东方,一定会设法解决的,议长足以让人这麼认为。卡那齐寡言地低下头。

“……祝你旅途平安。”

“你要一起走吗?”

“啊?”

这突然的提议令青年抬起头。

议长皱起眉头训道:

“别发出那种惊愕的叫声,真是个轻率的男人。我在问你要不要一起走?”

“可是——我等於是造成东方远征导火线的人……”

“这是没错。不过,你不想回去吗?”

议长打断他吞吞吐吐的话,让他一脸茫然。

可以回去!可以回到东方!不只和议长同行,还有护卫相随。

路上当然会有危险,但突然带著真实感的故乡在卡那齐脑海中復甦。

那片幽深恐怖的森林、水的气息、连刀都插不进去的石壁,以及说话腔调非常柔和的人们,就连天空的顏色都和帝都不一样。好想回去!这样的心情早一步满溢而出,卡那齐开口说道:

“……我想回去。”

脱口而出之后,卡那齐忍不住心痛起来。这话是谁说的?自己明明已经没有资格爱著东方了。

不知道是否察觉他苍白的脸色,议长如此说著:

“我想也是。这裡的医疗院你应该住不惯,有达人位阶药师同行的旅程是很有吸引力的。关於你犯的罪,我这次就暂时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回到东方吧!”他的言语多麼强力又温柔,令卡那齐说不出话来。

青年也无法逞强,烦恼到最后才勉强挤出了一句话。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如此宽容?

议长以前曾明确地说过,不会原谅卡那齐的作为。

面对他的问题,议长点点头拿起靠在椅子旁的东方剑。

“我单纯以一个人的身分将剑託付给你,而你以剑回应了我。但身为东方议会会长的我绝不会原谅你。不过做为一个人,我必须向你道谢。要制裁你的人不是我,而是东方的大地。看著东方的森林,闻闻土壤与水的气味,然后捫心自问你是否有罪吧!如果你心中有阴影,那就以故乡为死亡的场所作个了断。你应该有这种程度的气魄,不对吗?”

就算被这麼问,卡那齐也无法回答。

他压下那股既像难为情又像心痛的心情,设法挑选适当的言词。

“议长……这番话让我感激不尽。但我并不是那麼好的人,也没有那种气魄。只是因为死不掉才活著而已,真的只是这样。我……不是你所说的那种人,你所说的是理想……你的理想。不过现在——我也有我的理想。”

卡那齐说出口之后用力闭上双眼。

他的身心都在颤抖,对於事到如今还在谈论理想的自己打从心底感到羞耻。

然而,这份心情是眼前的人赋予他的。不知为何,青年觉得议长好像在说“妳还可以谈论理想”。他设法睁开眼睛。

议长正笔直地注视著他。

努力回望的卡那齐开口说道:

“……我想活得像你所说的一样,我想回到那裡去。”

议长郑重地点点头。他没有取笑卡那齐,而是立刻自椅子站起身。

“——好,那就决定了,一準备好就立刻出发。时间拖得越久,逃离帝都的可能性就越低。”

听议长一说,卡那齐非常担心空和米莉安。

那两个人的立场都无法轻易离开帝都。

卡那齐下了床,吞吞吐吐地提道:

“——不好意思,在出发之前……我还有一起旅行至此的同伴……”

“喔,你在这种状况下还结交了同伴吗?那就和同伴们好好商量,看往后要怎麼做吧!”

“谢谢——……呃,虽然问题很多,但他们都是好人……应该是。”

卡那齐一反常态的含糊说著走向房门时,察觉门后的气息——有人待在门外。

因为感觉不到危险,他比个手势制止议长,悄悄打开了门。

站在走廊上的人是亚伍札。

卡那齐鬆了口气,正要走出去时,亚伍札面无表情的将他推回房内。

“卡那齐,你别离开房间。”

“亚伍札,德库丝塔的事已经不要紧了吗?米莉安在哪裡?我有话要和她说。”

“……她正在準备当德库丝塔大人的替身与皇帝见面。皇帝一行人即将抵达这裡,万一撞上就麻烦了,你待在房间就好。议长,请你也回房吧。”

因为太突然,卡那齐一瞬间不明白这是什麼情况。

但他立刻想起皇帝曾向德库丝塔求婚一事。

(米莉安代替德库丝塔和皇帝见面,代表她又会遭到皇帝逼迫……不,不对,十有八九一定会出现更糟的情况!)

正确的体认事态发展后,血液直衝脑门,一股极度恶性的晕眩袭向卡那齐。他脸色惨白的抓住墙壁,竭尽全力喊道:

“等一下,亚伍札!这我可没听说过!什麼替身!”

“你没听说是因为,米莉安大人亲自要求大家别告诉你。看你这副样子,我深深感到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亚伍札的冷酷裡带著几分无言,议长觉得有些好玩地看著卡那齐。

“卡那齐,你所说的同伴是女的?”

“不是!”

卡那齐咬牙切齿的否定后,议长露出一点同情之色。

“……是男的?”

“也不对!”

亚伍札没理会一脸不明所以的议长,耸耸肩说道:

“放弃吧!你只能像个男子汉把事情交给米莉安大人,然后等著她回来了。”

“欢迎蒞临教会,我们的骄傲,神圣皇帝陛下。”

这是个安静到沉重的夜晚。

首席魔导师莱茵索德一手提著方形提灯,深深低头致意。他背后亮著点点灯火的光魔法教会本部双塔,在黑暗中呈现雪白的壮丽。

寂静之中,不时掺杂著马匹的嘶呜声。

“不必来那套繁文耨节,阿妮耶斯在哪裡?”

皇帝神色狞恶地问道,身边带著彷彿跑错地方的重装骑士。

那是穿著怪异鐘甲的抗魔导师部队——魔导骑士。儘管过去曾有魔导师干部遭其杀害,莱茵索德脸上却连一丝不悦之色也没有。

“——容我为您带路,皇帝陛下。非常惶恐,德库丝塔大人身体微恙,目前正在沉睡,还请您宽大为怀。”

听到负责带路的莱茵索德这麼说,亲卫队员们交换著视线。

他们怀疑魔导师们是故意用药物或魔法让德库丝塔沉睡,好减弱皇帝的兴头。但皇帝本人什麼也没说,只是目光炯炯地加快步伐。

一扇接一扇的门在眼前打开,皇帝被带往比仪式当天更深入的地方。

来到那扇有著玫瑰藤蔓门栓的可爱门扉前时,应该是魔导骑士队长的男子,毕恭毕敬地向皇帝建议:

“恕我惶恐,陛下,您绝不能有个万一。虽然这样有失风雅,还请您带我一起进去。”

“万一?难道你想说阿妮耶斯会对朕不利?这怎麼可能?别把你的愚蠢念头一一说给朕听,只是浪费思考时间罢了!”

皇帝拋出这句话,魔导骑士深深一鞠躬后陷入沉默。

在一片沉默中,女魔导师伸手抚摸门扉。她没做出开锁的动作,描绘著藤蔓玫瑰的门扉却吱呀一声缓缓朝内开敔,皇帝等不及整扇门打开便踏入室内。

“阿妮耶斯。”

他呢喃的声音在颤抖。

圆形房间的墙上整片刻著乌儿起飞的花纹,自天花板垂下数重的轻纱。他拨开如云雾般遮蔽视野的薄纱走向中央,终於来到附有天盖的圆形床铺旁。

枕边的香炉流出浓郁甜美的焚香,他要找的少女就在下面沉睡著。

由白色织物与厚重金饰妆点的少女——德库丝塔。

皇帝眼中甚至浮现感动的泪光,跪在床铺一角。

“阿妮耶斯——朕终於见到妳、终於可以拯救妳了。真可怜……是那些魔导师让妳昏睡的吧?因为妳既无知又愚昧,才会像笼中鸟一样被豢养著,在这世界上能够拯救妳的人唯朕而已。”

皇帝藏不住兴奋的低语著,同时伸手放在少女头侧,柔软的床单随之下沉,少女微微睁开眼睛。罕见的紫红色眼瞳缓缓摇曳,映出皇帝的身影。

“异母皇兄。”

她回应的呢喃,的确也属於皇帝所知道的德库丝塔。

他脸上浮现神经质的抽描笑容,抚摸著少女的脸颊。

“喔喔……朕的声音打破了魔导师们的恶毒技俩吗?妳可以放心了。”

皇帝的声音从不安定的摇荡转为陶醉,他亲吻少女的额头,接著是柔软的脸颊。最后,当他用颤抖的手指滑过少女纤细的下顎、正要接吻之时,少女小声的制止。

“等等。”

声音虽小,皇帝却错愕地爬起来注视著她。

他的眼眸中再度浮现近似疯狂的愤怒。

“为什麼?为什麼妳要命令朕?”

他含怒的语气令少女眨眨眼。她缓缓从床铺上坐起身,仰望著皇帝。

“不是命令。吾只是想问,为何要做这种事?一般来说,普通的兄妹是不会这麼做的。”

听到她天真无邪的话语,皇帝烦躁地回答:

“就是因为这样,妳才如此愚昧。为何接近神的皇帝有必要普通?”

“多半是因为……普通比较幸福。”

少女微微歪著头回答,他忍不住瞠目结舌。

皇帝哑口无言,数度语塞之后探出身子大喊:

“幸福?妳来谈幸福?难不成妳现在觉得很幸福!?”

“……吾时时都是幸福的。”

少女思索了一会儿后深深点头,态度中毫无说谎的跡象。

脸色惨白的皇帝用力抓住她的双肩,咆哮般继续说道:

“妳被骗了!妳被骗了,阿妮耶斯!那群可恶的魔导师竟连妳的心都破坏了。听好了,妳不可能幸福的!纯种的修尔文家是只为了提升魔法力,像家畜般不断配种的一族!不只如此,妳的母亲甚至被迫与丈夫分离以配给朕的父亲,在妳出生之后就死於暗杀喔!?”

听到皇帝的话,少女的眼眸中终於出现一抹摇曳的不安。

这反倒让他鬆了口气,沉醉在自己的诉说中:

“妳和朕一样,阿妮耶斯。在这广大的世界上,只有朕能了解妳的心情。因为我们拥有同样的孤独!朕的母亲为了政治联姻而嫁给父亲,随即又在父亲的一时兴起之下遭到冷落。我们被赶到乡下,每天过著烦恼食物的日子最后冻死。不只这样,一没有适当的继承人,帝都的使者就突然出现,说朕是下一任皇帝!”

说到此处,皇帝吐出一口气。他的眼眸中,掺杂著与愤怒等量的恐惧。

不,不如说那份恐惧更加根深柢固。为了忍受难以承受的恐惧,於是皇帝选择愤怒。依然被过去幻影囚禁的他大喊著:

“被带来帝都之后,朕最先看到的就是争夺皇位失败者的处刑!每天、每天净是处刑!自那之后,朕就常常梦见处刑,梦见满脸是血的亲戚现身,诅咒著下一个人就是你!没错,朕没有魔法力,即使身为皇帝,却对世界的真实一无所知。只是个小毛头的朕,若情况稍有变化就会被废掉。如此无力的朕,要如何在这个魔窟存活下来?”

“……吾不知道。”

“朕知道,阿妮耶斯。朕无法像妳一样无知!朕不断涉猎知识,越多越好,即使只多一点也好!人的知识总有一天能胜过魔法!”

因为喊得太用力而喘不过气来,皇帝调整了一会儿呼吸。

他低头看著少女,她正垂下淡黄色的睫毛,彷彿心怀忧伤。

或许是被少女的模样勾起同情心,皇帝的声调变得柔和了点;

“让我们在一起吧,阿妮耶斯。朕改了法律,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朕就可以保护妳。朕也要改变世界,首先除掉企图谋夺皇位的恶徒,然后朕将成为神,只要成为神就什麼都不必害怕了。亡者的梦也会消失,谁也无法再伤害朕。”

当皇帝终於说完,少女才悄悄抬起视线。

她的眼眸中已没有刚才的不安,少女望著他轻声说:

“……会梦见亡者,是因为亡者没有乾透。”

“没有乾透……”

这异常栩栩如生的字眼,让皇帝有些措手不及。

当他找不出适当回应而僵住时,少女点了点头。

“因为,杀人之后必须尽可能加以埋葬,无法办到时就得在心中埋葬对方。至於做法,首先在入睡前用一点时间在心中想像墓地,然后挖土。不断挖著、挖著,直到可以好好埋葬亡者。如果知道对方之名,就为它刻下墓碑。一切都在心中进行,持续到不再梦见亡者为止。亡者不再出现在梦中之时,那就代表尸体已经乾透了。吾是这麼认为的。”

虽然她说得结结巴巴,皇帝却什麼也无法回答。这段教学简直就像家庭料理的食谱一样,听起来异样的写实。

皇帝重新看著少女。室内很暗,唯一的光源只有枕边的一个烛台。摇曳的光芒映照著少女,她的确有著自己熟悉的脸孔。不,她似乎比记忆中健康了些。最重要的是,她眼中的光芒不同——沉静却明确地闪耀著。

“阿妮耶斯,不,妳是……?”

“吾杀了很多人,但也全都埋葬了。”

听到少女这麼说,这次他真的哑口无言。

话说回来,这位青年皇帝虽然伤过人,却不曾亲手杀过人。

少女再度微歪著头,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展开双臂。

“看来汝所恐惧的事物很多哪……吾可以碰汝吗?”

“……可以。”

皇帝半无意识地回答后,少女在床上爬著靠过去,用力抱住他的身躯。皇帝对她的拥抱也无法做出反应,只是茫然地注视著半空中。

“皇兄。”

少女靠在他胸前呢喃,一股不可思议的温暖在皇帝礼内自她呢喃的胸前一带扩散开来。他无法承受宛如痛楚般蔓延的温暖,低头望向她。

於是少女也抬起头,用让他安心的声调说道:

“一起睡吧!当汝醒来时,恐惧一定会减轻一点。”

对卡那齐而言,丝毫无法成眠的一夜已迎向黎明。

米莉安正在与皇帝见面,而且还是装成德库丝塔的模样。

他光是想到就坐立不安。卡那齐很想踹破房门,拎著米莉安的衣襟把她拖出来,事情却没有简单到他可以付诸实现的程度。

事实上,就算他真的动手也不可能成功吧?皇帝带著一大堆护卫前来,光魔导师们也努力不让皇帝方面的人得知卡那齐与米莉安的存在。

(基本上,这是她自己的决定。)

待在可以监视光魔法教会本部正面的房间内,卡那齐沉鬱的思考。

米莉安这个少女,某些部分很天真无邪,有些部分却果断得可怕。

一旦决定要做的事,她无论如何都会办到,没有旁人插嘴的餘地。

即使明白,卡那齐还是很不安。米莉安总是果断地向前衝,很可能突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碰到危险,令他担心不已。

可能的话,他想陪她同行、不想让她碰到危险,至於别的男人想对她出手更是免谈。

(我是她爸吗……)

卡那齐将沉重的头靠在窗框上,心中不断烦恼著。

清晨的大气透过微微打开的木板窗缝隙缓缓流入屋内,他突然察觉大气中出现新的声音,立刻眼神凌厉地爬起身。

青年瞇起眼睛透过木板窗的缝隙看去,正好看见教会的玄关正门打开。

黎明才刚来临,四周一片寂静。

青年皇帝踏著沉稳的步伐,在寂静中走出教会。

一看到皇帝堂堂现身,卡那齐胸中掠过一阵刺痛。那是种近乎憎恨,更加纯粹的痛楚。

虽然光看著他就感到难受,但别开视线也令人不快,於是青年还是狠狠瞪著他。

一点也没感觉到卡那齐的视线,皇帝在魔导骑士的护卫下回到马车。当马车门打开时,他才发现那辆马车不是皇帝专用的车辆。

车上已经有乘客坐在裡面了。

那是个远远望去依然特别苍白的不可思议人影。

(——是空吗!)

卡那齐直觉判断,忍不住探出窗外。

白色的人影自马车内伸出手,彷彿在迎接皇帝。那摇曳的白影是他熟悉的诗人长抱,一头笔直的白髮延伸到肩头,的确是空没错。

(那傢伙……不是被皇帝掳去关起来了吗!?)

光从远方来看,空还是一如往常。皇帝看到他之后微微加快脚步,他一边上车一边与空交谈,

两人融洽的模样可说是谈笑风生。

别说被关起来,空甚至没有遭到拘束的跡象。

(这……到底是怎麼回事?)

卡那齐无法理解这个情况,愕然地呆住了。

他突然想起空很擅长说谎。

空是用谎言操纵皇帝吗?还是说——难道……他骗的人,是我们……吗?)

卡那齐心中第一次出现这种怀疑,无意识地握紧了衬衣的襟口。

在青年注视的马车之中,空沉静地向皇帝问道:

“您与德库丝塔大人的相会还顺利吗,皇帝陛下?”

“德库丝塔?你说她?也罢,朕很满足,暂时可以好好入睡了。”

皇帝平静地回答,但有一瞬间露出讽刺的笑。他深深坐进铺著天鹅绒的座椅裡,确认皇帝身上没有平常的不安定之后,空扬起唇角露出毫无意义的笑容。

“原来如此。既然能让陛下获得心灵的安寧,德库丝塔大人的确是适合成为皇妃的人选。”

“没错,能够确认这一点真是太好了。婚礼还是不必太急,朕想尽可能办得盛大一点。若与东方远征的战胜庆典同时举办,那岂不是很有戏剧效果吗?”

“东方远征结束后,皇帝应该已成为完全的神。届时举办的婚礼将成为世界重生的祝贺吧?陛下会与皇妃殿下一起,第三度建立世界。”

空的话语令皇帝心满意足地浮现微笑。马车尽可能平稳地前进,不过还是有微微感到摇晃的时候,皇帝瞥了空的脚一眼。

“你的脚还没治好啊,摩尔根也真过分。”

“嗯,总比被切掉双翅的乌好得多。”

空脸上掛著浅薄的笑容,双脚都包著白色的绷带。

为了不让他逃走,皇帝他们选择了比半吊子的拘束更有用的手段。

空并没有特别觉得痛的样子,不过在马车离开教会本部时,他的目光就像在寻找什麼似的朝本部那边游移。

3扭曲的位置

帝都第一层的大街上,兰格雷与他的部下在群眾中笔直前进。

平常练是挤满了人的街道,如今行人却纷纷避开。

因为他们穿著亲卫队的黑色军服。

“……他们大概以为,亲卫队所有成员都热中於‘没收财產’吧?”

一名从以前就跟著兰格雷的部下小声地说。

兰格雷既没有看他也没看向四周,只是继续往前走,一头灰髮在背后跃动。

“这麼想也没有问题,没收财產是我们接下的正式任务。鲁杰,不好意思,你先去分部提出报告。我要直接到本部去。”

“……遵命。”

听到长官毫不留情的回答,部下难过地垂下眼眸离开了。

兰格雷独自一人在一看到他就逃进小巷子或住家内的民眾之间默默前进。他原本是巡察厅的军人,由於达成夺得空——更正,是不死者的特殊任务,表现受到肯定,因此被编入皇帝亲卫队中。

一板一眼的兰格雷不会做出劫掠他人中饱私囊的事来,民眾却无从得知。自远方高塔洒落的人工照明,令这条巨大建筑物裡的街道看来很扁平,在兰格雷视野前方的灰色大道缓缓画出弧度。

他看见一个工匠站在昏暗的转角,轻轻扬手打招呼。

“嗨,小格雷。”

那异样熟悉的声音,令兰格雷的表情微微一僵。

但他什麼话也没说,快步经过工匠身旁走进巷子。

帝都的巷子穿越建筑问的缝隙,通过中庭,呈立体交叉状无尽延续下去。他在错综复杂的街道上快步行进,一直走到堆满废弃日用品的小巷尽头,终於回过头去。

果然,班修拉尔就站在他的身后。

“嗨,别装作视而不见装那麼久嘛,我还以为我的跟踪技巧太厉害了。”

一路跟来的他笑咪咪地开口,但兰格雷的太阳穴浮现青筋。

“班修拉尔卿,你为何会在这裡閒晃!我可是受到本部严令,一发现你就格杀勿论!”

兰格雷揪住班修拉尔的衣襟一把拉过来,发现对方的脸色猛然发白。即使没有血色的脸庞扭曲起来,班修拉尔还是在开玩笑。

“呜……住手住手。我最近变得很纤细,把我当成千金小姐对待吧,拜託。”兰格雷毫不理会他装出的唸心样子,目不转睛的盯著他。

发现班修拉尔的虚弱并非在演戏之后,兰格雷扶著他在坏掉的椅子一角坐下。

“——看来你被打得很惨。”

班修拉尔坐下之后喘了口气,拉开工匠的上衣给他看看。

“算是吧。说是这麼说,对方可是扔了法崴姆之火进来,光是能够活著就可喜可贺嘍。你看,都是多亏了这个。我以你的上衣为蓝本,在裡面装设冷却系的魔法阵,以及等同一人份的振动。法崴姆之火只会烧毁生体,所以只要抵消生体散发出的振动就不会被火舌波及。再来只要等到冷却之后,火焰也没哈好怕的。哈哈,我本来是这麼想,结果房屋的新梁柱著火,屋顶塌下,我差点就被压死了。”

兰格雷谨慎地听他说明,在半途中微微扬起眉头。

“——如果我记得没错,我应该没给你看过上衣才对?”

“不好意思,我之前拜託修娜尔偷偷拿了过来,就是裡面绣著有够没品魔法阵的那一件。”

听到班修拉尔这番脸色坏人也坏的发言,兰格雷的脸庞一阵抽描,压低音量吶喊:

“那是魔导骑士正式的战斗服!一点也没加入我个人的品味!”

“嗯,你对服装的品味很怪啊,所以才没办法从事穿著制服以外的职业。不过,只有亲卫队这个选择不值得称讚,你和你的部下都会变得不幸喔。”

他开玩笑的语句裡掺杂著对亲卫队的批判,令兰格雷的目光倏然变冷。

“——班修拉尔卿,你跟我接触究竟有何盘算?依理由而定,我会杀了你。”

班修拉尔看著兰格雷戴著手套的手搭在剑柄上。他的惯用手蕴含著非常冷酷的意志。毫不迷惘、充满机能性——却有一点重感情。

他决定在那份重感情上下赌注。

一边感受到沁骨的杀意,班修拉尔一边轻声说道:

“吶,小格雷。你就辞掉什麼亲卫队,和我一起走吧?”

空气霎时冻结。

以反叛者之身遭到追杀的班修拉尔,他会邀请兰格雷去做的事只有一个——叛乱。

兰格雷以极为冷酷的眼神贯穿他,低声呢喃:

“——这是大逆罪,班修拉尔卿。”

“我知道啊?”

班修拉尔简短地回答后露出笑容。他不顾一切,毫无防备。

不知怎地,他觉得即使这样兰格雷也不会动手。

或者说,即使死在兰格雷手裡也无所谓。

即使被杀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的提议是在强人所难。

看到班修拉尔以异样爽朗的表情抬头看著自己,兰格雷发出呻吟。

“那麼你可知道我是抱著什麼样的心情,让自己的部队被编进亲卫队裡?”

“不知道。你的部队总是被当成重要机密对待,直到我们在凯基利亚重逢之前,我就连你在哪裡都不清楚。”

“——我会和你重逢,是因为我的部队被废了。否则的话,我们一生都不会再相见。”

兰格雷的脸色转为苍白。因为回想起阴暗的过去,他快速地说:

“自光魔法教会学部毕业后,我加入了骑士团,在歷经几个分队后,获选为魔导骑士的候补,那是专门针对魔导师强化战斗的全新骑士团。训练虽然辛苦,成果却很出色。经过一再的特殊训练后,部队所有人都完美学会了针对魔法的战斗术。光是一支部队,就拥有歼灭一、两个魔导师据点的能力。我奉命担任这支部队的队长,但是——最后获得正式採用的,却是穿著笨拙蹬甲的重装部队!”

曾在谣言裡听过的消息,令班修拉尔微微扬起嘴角。

“原来如此。获得正式採用的重装部队鐘甲,不需要特殊训练就能穿著吗?”

“没错。只要有鎚甲就能量產魔导骑士部队,他们就是这一点获得肯定。”

“哈哈,就算能量產,交给不熟练的傢伙操作两三下就会把鐘甲弄坏,肯定很花钱。不如成立像你们这样的少数精锐部队,效率会好得多。唉,不管什麼地方都有无能的上司啊。”

面对他轻鬆的微笑,兰格雷一瞬间陷入沉默。

当他再度开口时,声音已冷静了不少。

“——但军部并不那麼认为。我们成了多餘的部队,因为有能力所以无法捨弃。却又不能和正规部队一起使用。只要一有机会,上级就试图废掉我们,派给我们的任务总是既危险又困难。”

“……我想也是。然后你为了拯救部下们,即使一再抽到下下籤还是拖著部队往前走,直到拿到今天的地位吗?”

班修拉尔喃喃说著,这次兰格雷没有回答。

这个猜测大概是正中红心吧。班修拉尔嘆口气。

“吶,兰格雷。虽然这段故事相当赚人热泪,但这样下去真的会哭喔。到我这边来吧,等到体制推翻之后,亲卫队可是会解体的,一个不好还可能送命。”

班修拉尔说完后看著他。

兰格雷也回望过来。

他严肃地判断对方心怀什麼念头,想要说些什麼。

他的这份正直,曾让过去的班修拉尔觉得担心,也嫌烦人。

不过,现在的他已经很清楚该怎麼做。

只要由自己背负就好,——由自己来补足兰格雷性格上缺少的阴险就好。

他只要用理性、算计、傲慢与任性妄为来命令兰格雷就够了。

让兰格雷因为笨拙而走上自灭之路太可惜了。

兰格雷很能干、很有趣,而且是他的朋友。班修拉尔笑著开口:

“过去我认为,自己是个不论在什麼情况下都能活得很有趣的人。不过,我好像错了。要彼此开玩笑谈笑著,似乎需要最低限度的生活、能够自由说话的身分,以及逗别人发笑的气慨。然而这个世界正失去这些,正朝失去的方向前进。太无聊了——所以,我决定颠覆一切。我要找回我认为有趣的世界……和我一起动手,兰格雷卿。在我建造的世界裡加上认真与骄傲这些元素吧。”

听他以过去从不曾有过的自然语气说道,兰格雷先是惊讶,接著安心,最后似乎生气了。

兰格雷用力咬紧牙关,在一番挣扎之后发出吶喊:

“你……为什麼不早点说出这些话!你家境好!又有才能!却整天只顾著玩乐!如果你一开始就有这种自觉,能够拯救多少人!?你以为一直以来,我都是抱著什麼样的心情看著你!”

说到这裡,兰格雷激动得一时语塞,别开脸庞。

他搭在剑柄上的手,就像在哭泣般颤抖个不停。班修拉尔呆愣著眨了好几次眼。

(什麼,这傢伙……真的这麼喜欢我?)

班修拉尔突然亲身感受到兰格雷的友情,觉得有些尷尬。

他压下那令人坐立不安的心情,搔搔脑袋。

班修拉尔一直都毫不在乎别人好恶与否,随心所欲的活到今天。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兰格雷正直的眼神心怀憧憬。

像这样的自己,实在没资格接受兰格雷真挚的友情。

(虽然没资格,既然已经受到他的喜爱……我只能从现在起变成一个大人物了。)

他随著一声嘆息做出决定,猛然低头道歉:

“过去的我真的是个大笨蛋……对不起。”

他低著头,感到兰格雷传来极为困惑的气息。

如果现在抬头,生性害羞的兰格雷一定会很尷尬吧?班修拉尔首度发自内心为他著想,等待了一会儿。

当班修拉尔估算时间差不多抬起头时,兰格雷已转身背对他。

“你走吧。看在过去友情的份上,我会忘了今天的事。”

留下这句话后,兰格雷消失在小巷的阴影中。

班修拉尔默默地目送他离去,等到对方身影消失后轻轻吐口气。这动作令他全身痛了起来,冷汗自太阳穴流下。

因为既没有体力追上去,现在也不是时机,班修拉尔喃喃自语:“真没办法,到此为止了……先回到那女人那边一趟。”

“基斯朗·班修拉尔还活著?”

摩尔根·夏耶回过头讶异地问。

站在门边的修娜尔挺直背脊回答:

“是的。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有这种感觉。”

与发言内容相反,她的语气非常肯定,听得摩尔根微微一笑。

此处是摩尔根在宫殿内的个人房间。数样深色的家具乍看之下虽然朴素,表面却全都镶嵌了深色的宝石与昂贵的有色大理石,描绘出纤细的图案。

摩尔根拖著绣上鲜艳水色与紫红色盛开花朵的豪华睡抱衣襬,走向修娜尔身旁。老妇人很有兴趣地望著修娜尔佇立不动、面无表情的身影,这麼问道:

“这是女人的直觉?话虽如此,恋爱足以让直觉出错。妳不会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吧?”

听到她说出恋爱一词,修娜尔感到某种讨厌的物体爬上背脊。

虽然只是推测,但摩尔根已察觉她爱上了班修拉尔。

修娜尔努力地压下那股难以忍受的不快感,说出合理的解释。

“班修拉尔大人熟知魔法技术,过去也曾製作过法崴姆之火的偽造品。我认为他若得到了真正的法崴姆之火,找出对应之道的可能性很高。”

贴得极近的摩尔根探头注视著她的脸,听到这番台词后大笑起来。她低笑著走向小圆桌,端起玻璃酒器将深红色的酒注入杯中。

“没错。我也期待妳亲手送班修拉尔卿上路,妳却用法崴姆之火放他跑了。”

听到摩尔根调侃的语调,修娜尔的眼眸越发转暗。

或许的确是她放走他的。当时她心想:只要使用法崴姆之火就不必看见班修拉尔的尸体。然而,当修娜尔实际得知火场裡没找到任何东西时,一股强烈的焦躁感袭击了她。

这样没有解决任何事,什麼也结束不了。

她非得设法确定他的死不可。

否则的话,这股缓慢灼烧般的痛苦就不会消失吧?

“威尔堤雅公爵,恳请您命令我扫为前费尔帝拉伯爵,基斯朗·班修拉尔及其残党。”

摩尔根望著她深深行礼的样子,将酒杯靠到唇边满不在乎地说:

“好。既然是妳主动要求,那就一定要达成任务。三天内统计好需要的物资,向我申请。没问题吧?”

“谢谢您,我必会排除万难完成任务。”

修娜尔的声音裡忍不住掺杂了真正的喜悦。摩尔根用酒沾沾唇,接著提道:

“不过,应该有人不放心妳一个人去。我派艾兰卿担任辅佐,那孩子似乎对妳很执著喔。”

听到艾兰卿的名字时,她的脸色似乎变了。

摩尔根霎时间露出愉快的微笑,走到修娜尔身边。

“——告诉妳一件事,这是老奶奶给妳的忠告。如果要醉,就沉醉在忠诚而不是爱情裡。比起带来觉醒的菸草,不如品嚐带来酩酊的神之水。相信皇帝陛下,这是妳唯一能得到幸福的道路。”

随著这段有如哼歌的呢喃,摩尔根就像对待宠物般,用手指描画修娜尔脸庞的轮廓。然后她挑起修娜尔的下巴,将酒杯抵在她的唇畔,修娜尔没有特别抵抗就吞下杯中的液体。

那是烈酒。强烈的刺激烧灼她的咽喉,脑袋深处不一会儿就随之痲痺。

在不祥的酒劲侵袭到思考之前,修娜尔设法开口: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麼?”

“为什麼让他对东方远征这种事动念?”

只要问这麼一句,摩尔根应该就能明白她真正想问的是什麼。

操纵皇帝的就是摩尔根本人。修娜尔不认为时时追求更高地位与权力的她,会想发动毫无益处的东方远征。

面对她的问题,摩尔根任烛臺的火光透过酒杯剩下的烈酒。

“妳想要的是妳最能接受的甜美答案?还是苦涩又冰冷的真实?”

“我吃不惯甜食,妳总是教导我何谓苦涩。”

“是吗?有人说苦味与毒药的味道很像,但习惯之后只是单纯的美味。而且,人类可以习惯任何事。跟我来。”

摩尔根一边说著戏言一边考虑,最后浅笑著点点头。

老妇人将酒杯放回桌上拿起烛臺,向修娜尔招招手走进房间深处。

她们穿过几间已屏退其他人的房问,第三个房间内有一扇做礼拜用的小门。门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昏暗的的走廊通往修娜尔从不曾见过的小房间。

几扇门环绕的圆形房间中央,有一张大理石製的圆桌。

桌上放著一个小木箱,这是个只为了保管箱子而设的房间。

在烛臺映照下,陈旧的小箱子上捆著好几层锁鍊与魔法文字的带子。摩尔根走近那个散发出不祥气息的箱子,用下巴向修娜尔示意,要她打开箱子。

修娜尔本能地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她无法违抗摩尔根。这个教训已经牢牢刻在她的骨子底,不可以违抗她。修娜尔不可能办得到。

她僵硬地走上前,将手伸向箱子。手指刚碰到箱盖,她差点错愕地抽回手。

木箱正发出温暖微弱的震动,简直就像活的一样。

她感到作呕,彷彿刚刚被迫嚥下的酒浸透了全身的血流。她的身礼使不出力,思考无法正常运转,感觉一切的力量正逐渐一辰退——好可怕。

“——……”

即使如此,修娜尔仍勉强在颤抖的手指上使力,打开了小木箱。

一股呛鼻的腐臭立刻从中飘出,充斥整个小房间。她与箱中的“它”对上目光。

“妳看,很迷人吧?”

摩尔根的声音听起来异样地遥远,她取出箱中的“它”。那是一张面具,一半雪白,另一半是带有原始花纹的暗灰色,两眼处镶著红色的宝石。那是自阁魔法教会本部现世的受诅咒之物——乌高尔的面具。

那时被他们这些皇帝势力,从光魔法教会本部连空一起抢了过来。

“摩尔根大人,这是……”

修娜尔差点瘫倒在地,勉强挤出声音发问。

摩尔根用瘦骨鳞绚的手恭敬地高举面具,温柔地回答:

“我呀,要生下神。由於无法生育,所以我要让那位皇帝陛下成为神,而我就会变成神的母亲。为了这个目的,我连‘他’都利用了。我曾听说,‘他’过去是个强大的魔导师。透过下层的部下进行接触时,‘他’说要得到东方才能让人成神,我上次为陛下取得的不死者也说了同样的话。那麼还有什麼好犹豫的?东方远征将在冬季开始。为了与西方交战编成的骑士团尚未解体,这是办得到的。等到春天时,陛下就会成为神。”

老妇人的手怜爱地抚摸著面具。住手!修娜尔好想吶喊。

某种极为不祥的事物就在眼前,被那股不祥吞食的生物就在眼前。修娜尔一直憎恨著摩尔根,

但憎恨与恐惧有一点不同。

现在的她,是发自内心畏惧摩尔根、畏惧乌高尔的面具。

“妳好好看著,看看他的眼睛。世界的真实就在她眼中。”

摩尔根的声音响起,修娜尔反射性地遵从了。

乌高尔的眼瞳立刻填满整个视野,眼前一片赤红。那赤红的漩涡——是鲜血、黄昏,还是沸腾的烈酒?眼前的赤红不断盘旋,令她感到强烈的晕眩。

“啊……啊……”

就在增强到极限的晕眩正要转换为强烈的快感时——

鲜红迅速从眼前消失,视野突然变得鲜明起来。

修娜尔瞪大双眼,冒著冷汗凝视眼前的景象。

不知不觉间——乌高尔的面具已不在摩尔根手中。

一隻太过白哲的手拿著面具,清凉的嗓音接著响起。

“真实。原来如此,将它当成真实是很简单。然而,那终究只不过是生命有限之人都会陷入的思考死路罢了。”

分不出是男声或女声的嗓音就像音乐,光是听到那声音,四周的大气彷彿就变得澄澈。修娜尔感到脑海中的红色迷雾散去,终於大口地喘著气。

自房问阴影处现身的白色人影——空,手持乌高尔的面具呢喃道:

“妳们的死路,也就是毁灭与死亡。”

即使手拿面具,面带微笑的他,那平静的模样也和平常没有两样。

反而是面具,好像在他手中变安分了。

摩尔根恨恨地看著那双红宝石眼眸变得空洞,这麼说道:

“——你的脚已经治好了?”

她的视线转向空的脚边。他的脚上依然包著绷带,两脚却牢牢地站在地上。他会来到这个小房间,应该也是自行从某扇门后走出来的。

空微微瞇起眼睛,缓缓地露出笑容。

“我的脚就在刚刚才恢復到可以自由走动的程度。这副面具在妳这裡吗,威尔堤雅公爵。妳有梦见什麼恶梦吗?”

在他琥珀色的眼眸注视下,摩尔根将双手抱在胸前。

她本人并未察觉,那是下意识的自卫动作。

“谁知道?别人的恶梦,对我而言却很甜美。”

摩尔根浅笑著回答,但空美丽绝伦的脸庞靠近耳边时,她不由得浑身一僵。空以太过甜美的嗓音呢喃:

“原来如此,妳不是人。妳早已被金色的蛇吞食了。”

轻擦耳畔的戏言揪紧了摩尔根的心,明明很甜美的语调却令人血液发冷,使她因恐惧而冻结。

空穿过无言以对的摩尔根身旁,走向修娜尔。

当两人擦肩而过,他也对她呢喃道:

“请小心,妳还不到该来这边的时候。即使被热情煎熬,妳内心深处那一个沉重冰冷的金石依然会守护著妳。请活下去。”

才刚听见那句宛若微风吹过的低语,空已将面具放回圆桌上,直接打开修娜尔背后的门扉离开了,现场只留下恐惧模糊的餘韵。

修娜尔茫然佇立在原地,她背后的摩尔根以颤抖不稳的声音喃喃说著:

“……可恶的怪物,乾脆把他除了头以外的部分全都砍掉……修娜尔没有回头,她无法回头。这座宫殿裡有恐怖的东西存在。

那是某种比起魔物、比起恶灵更加恐怖的东西。

皇帝与米莉安见面后第三天的夜晚,澄澈的大气笼罩著帝都。

帝都第六层平常总是顶著一片混浊的天空,今晚在夜空中闪耀的星辰却多不可数。

这是个星之声暸亮的夜晚,我们压低音量吧。不然就会漏听重要的声音。

——如果诗人在旁边,或许就会这麼说。

但空与皇帝一同离去后,依然没有消息。

卡那齐独自一人待在光魔法教会医疗院的药剂室裡。

(虽然直到明天傍晚为止还有一段时间——不过无法全部处理完毕。)

透著满天星光的窗边点著蜡烛,长桌上摊放了各种药丸,他正在这裡準备自己所能想到的旅途所需药物。这些药,是为了要敔程回东方的东方议会会长而準备的。

——我明天傍晚会从这裡出发,你就在那之前决定要不要跟来吧。

议长对卡那齐这麼说完后,将与自己的东方剑成对的剑託给他保管。如果要一起回东方,就让他在旅途中拿著;如果要留在帝都,就在议长出发时还回去。

卡那齐暂停用薄叶片製造的纸包裹药丸的工作,拿起靠在椅子旁的议长之剑。

这柄剑与议长之前借给他的剑出自同一问工房,形状如出一辙。

剑拿起来相当称手,拔剑出鞘时也只发出俐落的声响。

卡那齐半拔出剑探头看著剑身,上面映出他的倒影——那是张憔悴的脸孔,透出浓厚的死相。

虽然如此,眼眸裡却带著沉静的决心与某种渴望。

(我想回去!我想回去为东方做点事!这是肯定的,至於会让我掛心的事——)

卡那齐深深凝视著剑身,突然察觉别人的气息而抬起头。

在药剂室另一头,一名黑衣少女佇立在通往药草园的门扉处。

“——卡那齐。”

身穿魔导师服装的米莉安以有些急切的声调呢喃。

看到她的身影、听见她的声音,令他胸中抽痛不已。

“米莉安。”

卡那齐只是反射性地呼唤少女的名字,放下剑站起身。

接下来,他就不知道该怎麼做了。自从米莉安和皇帝见面之后,卡那齐就无法见她。虽然单纯只是错过时机,但或许是他觉得太过尷尬,主动避开了她。

——儘管这样,能看到数日不见的米莉安还是让他很高兴,罪恶感同时也像毒液般流满全身。卡耶齐对踏著犹豫步伐走来的少女平静开口:

“不用再装成德库丝塔的样子了?”

“因为这样比较像我。而且,她在某个地方过得很好……我知道。”

“——可是,妳却当了德库丝塔的替身。”

卡那齐的语气始终很平淡,不带责备也没在开玩笑。

米莉安停下脚步。在昏暗的药剂室裡看不清她的表情。

相对的,那颤抖的声音却显现出她的动摇。

“我不是德库丝塔。”

“是啊。”

青年冷淡回答后陷入沉默。说不定,自己是在生气?卡那齐突然想到。是因为米莉安瞒著他擅自与皇帝见面吗?

就算这样,他又有什麼理由生气?

米莉安并不是他的所有物。

她的精神不像外貌那般稚气,擅长格斗术,对知识的领悟力也很不错。最重要的是,由於在严苛的环境下长大,让她学习到世界的真理。她是个有能力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人。卡那齐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插嘴的餘地。

青年呆立不动,视线前方的少女似乎握起了拳头。

米莉安注视著他巖肃地一字一字说道:、

“我——没办法成为德库丝塔,但我要试著当总教主。”

“是吗?”

卡那齐异样爽快地应道,低头望向少女。

自从放德库丝塔逃走后,就某方面而言,他已猜到这个结论。

米莉安会留在这裡。即使开口邀她,她也不会逃走了。

(要杀了她吗?)

卡那齐突然浮现这个念头。

——他的剑就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两人相比之下,他的剑术实力较强,大概能趁少女还在吃惊之际杀掉她。

只要现在杀了她,她的人生将在此落幕。

卡那齐也就不必想著米莉安在自己无法触及之处受苦的模样。

青年的心猛然一跳。他感到脑袋自角落缓缓发热,自己的声音在发热之处大声吼叫著什麼。他听见那声音大喊:我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到底无法忍受什麼?那当然是米莉安将会面临的痛苦。卡那齐深深吸口气。

想想德库丝塔!

担任“光魔法教会总教主”这个使命带来的痛苦,使得应该和米莉安一模一样的她,变成只会散发出死亡气息的人偶。一旦就任总教主,一切的欲望与黑暗都会袭向她吧?她会在孤独中面对痛苦与疯狂吧?

他无法忍受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就只能割捨,只能在此做个了结。

——看来自己正想著奇怪的事,思考不听使唤。温柔与体谅这些一般视为善意的感情缩小,淹没在脑海角落的怒吼声中。该如何是好?这种心情是什麼?让人坐立不安。

“……卡那齐,你要回去东方吗?”

多半不知他心中的想法,米莉安结结巴巴地问著。

“应该是。我会担任议长的护卫回东方去,必须抢在皇帝的东方远征之前準备好谈判桌……这是我对故乡最起码的一点赎罪。”

他回答的语气格外冷静。卡那齐一边说,一边目测自己与剑之间的距离。只要往左边走半步,伸出手就能拿到。米莉安继续颤抖地问:

“那、空呢?如果没有你呼唤他的名字就不行吧……?”

“这是没错。不过帝都的警备太森严,已经无法出手。根据魔导师们的说法,皇帝打算在东方远征时带著空同行。到时候或许是最好的接触机会——这是他们的意见。我也有同感。等到送议长平安回到东方后,再尝试与空接触是最理想的。我明天傍晚就会从帝都出发。”

“…………我可以杀了你吗?”

“…………啊!?”

米莉安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卡那齐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看穿了我的内心?这念头令他背脊发寒,但少女却注然欲泣的往下说:

“啊……不对……虽然是真的,不过不对……那个,卡那齐。我、喜欢世界,喜欢我的亲人,所以想当总教主。但这样一来就不能跟著你走,你身体病弱,一定会常常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濒临死亡,……想到这裡,我就好难过。我没办法呼吸也睡不著,不管站立、坐著都好痛苦。所以,我才想乾脆杀了你——可是,你一定讨厌那样吧?”

说完之后,传来她忍住泪水的气息。

卡那齐错愕地听著这番话,感到整颗心缓缓放鬆下来。

米莉安诉说的心情就和他一模一样。

光是这个事实,就使他的恐惧感转眼间减弱,平稳的爱情洋縊在心头。一股暖意流经全身,让体温缓缓地上昇,杀意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

他爱她。

比起自己,比起世界,比起过去他曾认为有价值的一切都更爱她。

卡那齐自然地露出苦笑。

“我并不……讨厌……不过会很为难啊。”

“为难……?”

米莉安困惑地抬起头。青年缓缓走向她,微微弯下腰牵起她的手。他的双手尽可能以最小心翼翼的动作包住那颤抖的小手。

米莉安的手绝不无力,却这麼地小。

多亏她能以这麼小的身躯一直活到今天,这件事本身就像个奇蹟。卡那齐总觉得满心感谢,好想感谢什麼人。因为想不到该谢谁,於是他决定感谢神明。神啊,谢谢你。过去我曾以为没有奇蹟,但我很感激她如今在这裡。

米莉安总是用她率直的话语、心、行动拯救了他。

就连阴惨的杀意,出自她的口中都成了单纯的爱语。

卡那齐悄悄握住她的手,这麼说道:

“我一定不讨厌死在妳手裡。但是,我很担心妳杀掉我之后会怎麼样…………所以,别杀了我。我会努力活著回来。”

“真的吗?你明明要回故乡了,还会回到这裡?”

现在米莉安应该正吃惊得瞠目结舌吧。卡那齐笑了,他笑著开口:、

“是啊。”

少女试著想说什麼,最后大大地点个头代替言语,回握他的手。

卡那齐有一瞬间很想紧抱住她,但是却打住了。这样太可惜了。

他不想从米莉安身上夺走任何东西,只要能感受到她的一点体温就已足够。

卡那齐很幸福。如果想到自己犯下的罪,罪恶感也会涌上心头。

然而只有这一刻,他想沉浸在幸福中。虽然告诉她会回来,但青年实际返回帝都的可能性几乎等於零。他多半会死吧?即使不死在敌人剑下,自己招来的魔物之毒也会杀了他。

(希望到时候,不会有讣闻送到米莉安那边去。)

卡那齐真切地期盼著。

他什麼也不能带走,不能从她身上夺走任何东西。

但愿就连自己的死也不要伤害她的心!

4红色小路标

皇帝的东方远征将在隆冬开始。

东方议会议长一行人在距离远征开始一个月前,逃出为了準备这场不合理的战争而乱成一团的帝都。

他们一行人的目的,是抢在皇帝之前回到东方,以便作为东方与帝国之间的桥樑。话虽如此,祕密之旅却无法轻易顺利进行。

“——通往东方道路上,最后的光魔法教会分部就是那裡吧?”

自帝都敔程,他们骑马走小路过了二十天。

议长在山丘上找到一座建造在险峻悬崖下方的石造小教会。

在这片几乎能望见地平线的荒野上,教会就像汪洋中的小舟。

议长一行人无法隐藏脸上的安心之色,眾人彼此点点头,催马奔向教会。

“喔喔——欢迎、欢迎各位,我已收到来自帝都的消息。”

当他们靠近时,一名壮年魔导师衝出教会。

他平常的职责是在这距离帝都遥远的边境,宣扬光魔法教会所揭示的“法”,并对邻近居民提供帮助。

“来、来,请进!天气很冷吧,马上就要下雪了,就是这麼寒冷呢。帝都的寒意也很刺骨,但此处的寒意又别有一番风味——请进。”

卡那齐等人在魔导师的带领下繫好马,走进小小的教会。

两层楼高的教会一楼部分几乎全是大厅,魔导师就在石造的大厅对邻近居民传讲“法”、提供諮询、制裁简单的罪行、贩卖护符、治疗疾病。

一群人涌入为朴实民眾设立的大厅,在熊熊燃烧的暖炉前脱掉沁满寒气的外套。外套下露出一张张的脸孔,全都不属於帝国人民。

首先是东方议会的议长。他的国字脸上带著放心之色,靠在暖炉旁摩擦一双大手。

再来是个东方人种的年轻人,应该是议长的随从。

站在更旁边脱下外套的人就是卡那齐。寒冷与严酷旅程带来的疲惫,令他原本象牙色的肌肤变成分不清是灰还是青的色泽。

取暖恢復平常心后,议长回头对卡那齐问道。

“……刚刚那段路很难走啊。你没事吧?要不要躺一下。”

“——不,我还没问题……”

卡那齐简短回答后,靠在墙边坐下。事实上,他的状况根本不能说是没问题。在马上摇晃的长途旅行本来就很累人,在这样的荒野上前进,再加上寒风肆虐,即使是健康的年轻人一般来说也会疲惫不堪。

本来就濒临死亡的卡那齐感到全身沉重,体内深处却轻飘飘地没有重心。

那名东方人的随从憎恶地望著他的侧脸。

对东方的人民而言,用魔物之毒毁掉一座东方城市的卡那齐是他们无法原谅的存在。更何况,他还是那群原本跟著东方议会议长的随从裡生还的人。

看到卡那齐在回到东方的旅途上同行,他的心情当然很复杂。

“各位,我马上去準备热茶。”

教会的魔导师察觉现场微妙的气氛,迅速消失在大厅隔壁的厨房内。

其他人也趁机脱下外套,这次暖炉的火光映出几张浅黑色的脸庞。

那是一身黑衣裹著修长的身材,黑髮垂在栈黑脸庞上的男子们。

——他们是战斗种族,艾尔·乌鲁其亚。

住在北部大陆南方,以佣兵业维生的高傲种族。

为了送议长回到东方,光魔法教会本部雇用了这些艾尔·乌鲁其亚人作为护卫。因为一旦签下契约,不论发生什麼政变使光魔扶教会现任干部失去权力,只有他们绝不会背叛。

他们互相用眼神和气息交谈,自顾自的围坐在大厅的地毯上。、

剩下的三名东方人之间,流动著凝滞的气氛。在狠狠瞪著卡那齐的随从开口前,魔导师已用木盆端著不合人数的杯子回到房问。

“来,请用。虽然这裡很乡下,但我会尽力款待来自本部的客人。各位累了吧?到这裡为止还有连繫教会的小路,可是更前方就连教会也没有了。现在又是冬季,路途想必很艰难。至少在这儿的时候,请大家好好休息。”

一副好好先生模样的壮年魔导师一边微笑说著,一边分发茶杯。

魔导师对看来身分最高的议长微微低头致意,抬头仰望天花板。

“关於休息的地方,二楼有我平常休息用的房间。虽然很简陋又只能供一人休息,但不介意的话请儘管使用。”

听到他的提议,议长毫不犹豫地看著卡那齐开口;

“嗯,卡那齐,这裡好像有张真正的床啊。给你用吧。”

“啊——我吗?为什麼?”

接过茶杯靠向嘴边的卡那齐,一脸吃惊地抬起头。议长咧嘴一笑。

“当然是因为你身体病弱了。你就在真正的床上睡一觉,多少恢復一点体力。接下来的旅程还、很长,到了不行的时候就拉个雪橇给你坐吧。”

不知为何,出自别人口中会使他暴怒的台词,由议长说来并不令人火大。

卡那齐拿著茶杯,垂下眼眸感受自己的身体状况。自从血液开始腐败后,他连自己的情况是好是坏都分不清楚。既然不清楚,那就依循心意回答了。

卡那齐只抬起目光回答道:

“谢谢。不过,我已经习惯在这种地方也能入睡了。我睡在这裡就好。”

“是吗?也好。”

议长没有固执地劝他接受就转开目光,直接和魔导师讨论起接下来的旅程。随从斜眼朝议长瞥了一眼,快步走向卡那齐。

虽然对方散发出刺人的敌意,卡那齐仍坐在原地等候。

随从在他眼前停下脚步,满怀恨意地低语:

“听好了,卡那齐·山水,你别搞错了。你的提议可是理所当然的。”

“你说提议,是指我拒绝睡床铺的事?的确是理所当然啊。”

卡那齐真心的回答,似乎令他由衷感到愤怒。随从压低音量喊道:

“你这混蛋在愚弄我吗!还是打算做出禁慾的表现!?给我适可而止!别忘了,你绝对无法逃离你犯下的罪行!”

的确没错,这是当然的。

随从的反应反倒令卡那齐愣住了,但他保持沉默,免得说出什麼糟糕的话。

因为卡那齐看来没受到太大的衝击,随从拋来打算认真咒杀他的眼神,转身回到议长身旁。

(……即使这麼激动也没有出手揍我,真了不起。)

如果对方想揍人,卡那齐会任他打,随从却没有直接动手过。

真了不起。虽然有一部分是因为在议长面前,不过和杀了也无法抹消僧恨的对象一起旅行,想必很难受。

虽然应该有更能满足对方的态度,但卡那齐只能诚实地表现自己。

(纯之,我替他开点镇静系的药方吧……不,那傢伙大概不会吃。)

卡那齐在心裡嘆口气,将行囊拉到身旁,开始为一行人寻找消除疲惫的药丸。

夜晚迅速降临简陋的教会。

他们抵达时太阳尚未下山,但吃过简单的一餐,用热水冲过澡后,星星已在夜空中闪烁。接下来要做的事只有睡觉了。

卡那齐裹著棉质的床单,在大厅的暖炉附近躺下。

疲惫至极的身体一沾到地板就坠入梦乡,当他醒来时,已经过了午夜。

啪!暖炉的火焰迸出火花。

卡那齐缓慢地眨眨眼。视野一片混浊,意识很沉重,无法清楚思考。

(啊啊,真是糟糕。)

他朦朧地想著,剧烈地咳了起来。青年一再弯下身子咳个不停,一股芬芳的气息传入鼻腔深处。那是花香,卡那齐腐败的血正散发出花香味。

他知道血滴正逐渐沾溼捣住嘴角的掌心,触感异样冰凉。

卡那齐用力皱紧眉头,屏住呼吸等待咳嗽停歇。

(不行,不行,还不可以——还不可以,拜託……)

他拚命地祈祷,突然间感到心臟附近温和起来。以此为契机,一股淡淡的温暖倏然环绕全身,令他感觉舒服了点。

青年缓缓地睁开眼——太好了,看得见四周的景物。

已变得微弱的暖炉火焰,映照出掛在石墙上的织物。上面描绘的图案,是魔导师们在世界崩溃后达成的伟业,以及耸立在荒野上的帝都。

在老旧磨破的织物前方,躺著蜷缩成一团、盖著自己外套的艾尔·乌鲁其亚们。其中,有一人正缓缓移动著。

他似乎正在地毯上洒下细粉。

(那是什麼粉?大概是灰烬之类的。)

“……我封印了死亡。”

或许是察觉了卡那齐的视线,那名艾尔·乌鲁其亚男子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话语开头混著摩擦声,语句是夹杂著南方语的共通语。

卡那齐不懂男子话中的意思,缓缓的眨了眼。

“封印……?用那些粉吗?”

“没错。灰烬有斥退亡者的力量,我这麼做,好让死亡不会从你的身上转移过来。你身上的死很浓厚,你杀了很多人,看过很多死亡。死亡会彼此吸引。”

“或许——就像你说的。”

卡那齐连反驳的意思也没有,喃喃地回应。他的确看过很多死亡,也曾数度感受过死亡。如今他对死已没有正常的恐惧感,和健康的人在一起时,的确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对象吧?有好一会儿,那名艾尔·乌鲁其亚男子都注视著沉默的青年。

突然间,男子再度开口:

“你带著什麼东西吧。”

“啊?东西?”

卡那齐微微睁大眼睛,男性拍拍自己的胸口示意。

“在心臟附近。”

“啊……是这个吗?”

想到他说的是什麼,卡那齐拉出掛在脖子上的细鍊。藏在衬衣下的鍊子前端,掛著一颗宛如血滴般的小小红宝石饰物。

仔细一看,应该能看出那是个耳环。

这是他出发时,米莉安送给他的东西。她本来想送力量强大的魔法石,在青年拒绝后改将其中一枚耳环交给了他。艾尔·乌鲁其亚男子瞥了耳环一眼说道:

“女人?”

“……是啊。”

卡那齐有些尷尬,半是放弃地点点头,对方的回答却让人意外。

“有好的东西从那个耳环流进你体内。”

“……没这回事吧。这不是什麼魔法石,只是个饰物而已。”

“魔法是恶的力量,会扭曲世界。不过,那耳环带著好的力量。”

与魔法不相容的种族,艾尔·乌鲁其亚的男子顽固地说。

卡那齐嘆口气,微微一笑。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他不知道这名艾尔·乌鲁其亚男子看见了什麼,但的确感到某种好的力量传了过来。米莉安耳环上的红宝石,让他想到少女本人的紫红色眼瞳。

这麼说来,昔日故乡的恋人——汐见给他的是金属製的弦月饰物。现在回头想想,那优雅而脆弱、偶尔展现出锐利的饰物,正像是汐见本身。

卡那齐将吊饰塞回原位,陷入沉默。

啪!对话暂时中断,只有暖炉的火星呢喃著。

除了外面呼啸的风声,这裡没有任何较大的声响。

卡那齐将头靠在地板上躺下,小小教会内所有的动静都会传入他耳中。就在他即将再度落入浅眠中时某处传来打开门閂的气息。

卡那齐睁大眼睛,用眼角环顾四周。

刚刚交谈过的艾尔·乌鲁其亚男子,也警戒地转头看向周遭。睡在大厅裡的人只有他与艾尔·乌鲁其亚集团,大门也没有异状。

那麼,门閂被打开的地方就是隔壁的厨房。

睡在厨房的人,是这所教会的魔导师。如果他只是出去上厕所就无所谓,不过……

卡那齐和那名艾尔·乌鲁其亚男子对望-眼,拿起佩剑贴在通往厨房的门扉两侧。确定厨房内没有危险的气息后,卡那齐準备打开门。

门打不开,被木棒从厨房那一头顶住了——这显然有问题。

看到两人的样子,其他艾尔·乌鲁其亚人也悄悄起身。

贴在门旁的男子,比出踢破门的动作。

卡那齐摇摇头,要他们后退一点。

青年伸手搭在剑上,以几分之一秒的高速拔剑。一瞬间迸射的凄厉杀气令艾尔·乌鲁其亚们眼神发光。

彷彿砍中人体般的沉重声响响起。

在他们的注视之下,卡那齐的剑有一半劈进厚重的木门裡。

不只如此,这一剑还把门震退了一点。

就像魔法一般,他顺畅地从门上抽回长剑,用脚轻轻一推木门,顶住门的棒子就匡噹往后掉。

——卡那齐一刀砍断了门扉与门后的木棒。

门扉吱呀一声朝厨房打开,厨房内一片昏暗。

室内有张被烟燻黑的木製餐桌,角落设有烤麵包的炉灶兼暖炉。

用石块搭成的暖炉上方就是魔导师的床铺,现在却能感觉到床上空无一人。

卡那齐和艾尔·乌鲁其亚们迅速聚集到厨房的后门前,将门打开一条缝。

寒意倏然流入室内,点点雪花在黑暗中飘落,荒凉的原野让人想到世界的尽头斗魔导师站在一棵弯弯曲曲的细瘦树木旁,热切地注视著教会背面的悬崖上方。他穿著外套,身上背了很多行李,右手提著点亮的提灯。

他们看见魔导师用提灯朝悬崖上画了好几个圆。

“——他在对追兵打信号。”

几乎就在卡那齐低语的同时,一名艾尔·乌鲁其亚男子朝魔导师射出短剑。

短剑射中魔导师背心,令他发出呻吟倒下。

悬崖上响起野兽的嘶呜。

艾尔·乌鲁其亚们立刻衝出教会摆开架势。

紧接著,漆黑的团块随著巨响从悬崖上落了下来。

可以听见马匹兴奋的嘶鸣与慌乱的喘息声,以及马蹄踏在土石上的声响。

追兵正骑著马衝下近乎垂直的悬崖!

卡那齐收剑回鞘,集中精神。

化为杀气团块的人与马如怒涛般逼近,随即近在眼前。

卡那齐闪身避开敌人伴随咆哮挥落的剑锋,同时一剑横扫过去砍断马的前脚,对差点摔下马的骑士挥出第二剑。

这一剑漂亮地从下往上砍中了对手。

对方身上冒出血花,喃喃吐出南方语坠落地面。

(这傢伙——!敌人也是艾尔·乌鲁其亚!)

卡那齐从敌人用剑的习性与语言察觉到。他往后一跳环顾四周,凄绝的攻防早已展开。这也是战斗种族艾尔·乌鲁其亚的厉害之处。

其他佣兵如果在战场上碰到同乡在敌对那方,大都会应付了事。然而,艾尔·乌鲁其亚不会这麼做,凡是在战场上碰到的全都是敌人。

只有全力以赴,互相残杀。

(一定是帝国雇用他们的,是皇帝的追兵吧。)

卡那齐在脑海一角思考著,衝进教会。他穿过大厅,奔上狭窄的螺旋阶梯大喊:

“议长!议长,是追兵!魔导师背叛了!”

就像在回应他的呼唤,二楼的房门立刻打开。议长与随从一手拿剑站在小房问内,早已著装完毕。议长锐利地问道:

“玄关出得去吗?”

“不清楚!战斗主要发生在后门!”

议长对他的回答点点头!打閒房问间的木板窗。、激烈的交战声窜入屋内,还能听见马匹的嘶鸣。

“——从这裡下去吧,只要沿著房簷就办得到。到下面之后就去牵马。”

听到议长的吩咐,青年点点头。

“我先出去。”

“蠢蛋!你不明白自己是个病弱的累赘吗!由我去!”

随从这麼吶喊,但卡那齐的手搭在窗框上,回头说道:

“负责殿后的工作更光荣吧。敌人马上就会衝上楼梯了。”

听他一说,随从赫然回神匆匆衝向门边。

卡那齐把剑交给议长爬出窗外,先悬吊在窗框上接著跳向屋簷,半是滚落地勉强著地。

他仰望二楼的窗户,议长立刻拋下剑与少许的行李。

青年拿起剑时,一名艾尔·乌鲁其亚男子从后门探出头。

因为分不出是敌是友,卡那齐有些退缩。

一看到他,艾尔·乌鲁其亚人立刻扑了过来。

判断对方是敌人后,青年也拔剑砍去。

对手敏捷地闪过他的剑,他也避开对方的攻击。

就在战况快演变成武器丝毫没有交击的战斗时,另一柄东方剑突然从旁刺出,深深刺进艾尔·乌鲁其亚人的腰侧。是议长前来援助了。

“——看来马匹平安无事。”

议长从立刻气绝的敌人身上抽回长剑,望向悬崖边的马厩。

他们掩护随从跳窗之后,前去马厩查看。

他们乘坐的马虽然非常兴奋,但没有受伤。

如果卡那齐再晚一点发觉魔导师的异状,马匹或许就会被放走了。

“一口气衝出去——那边的人手比较薄弱。”

卡那齐设法安抚住马匹,找出可能突破的方向。三匹马立刻衝了出去。

艾尔·乌鲁其亚们也发现三名骑士衝出来,於是互相呼唤同伴。背后开始传来马蹄声,敌人追了上来。一片黑暗中,卡那齐等人在蜿蜓的道路上疾驰。

漆黑的岩石不时在眼前出现又消失,宛如怪物般的巨岩彼端,传来类似水声的声响。他们来到一片豁然开阔的地点——是河流。

然而,那却是条山涧。

道路在碰到悬崖后中断,右手边不远处可以看见吊桥。他们试著奔过去,但马能不能过桥却很难讲。当三人无言地陷入犹豫时,一声锐响敲打著鼓膜。

卡那齐反射性地拔剑,一支被他砍成两截的飞箭在半空中飞舞。

第二箭毫不问断地飞来,射中卡那齐所骑的马匹臀部。疼痛与衝击令马匹发出嘶吼,一瞬间呆立在原地不动。卡那齐迅速跳下马。

被箭射中的马跳腾不已,头也不回的沿著岸边逃去。

他回过头时,已能看见追兵靠近。虽然只有两、三名骑士,敌人却拿著单手也能操作的小石弓。后面的追兵或许还会再增加。

卡那齐立刻做出决定,朝议长他们喊道:

“你们快走,我在这裡挡住追兵!”

“我们的目的地是下一个城镇罗姆!到那边去!我们等你三天!”

议长同样毫无迷惘。他强而有力的回答,令青年点点头。

“是!”

听到卡那齐的回应,议长从怀裡掏出短剑扔给他。

随从有点犹豫,但也将护身用的短剑扔在地上。

议长没有看他是否捡起武器,就下马牵著韁绳踏上吊桥。

或许是受到他的冷静感染,马匹也顺从地走上摇晃的桥。

又有几支箭飞向卡那齐身边,但全都被他打落或闪过了。追兵们看了对手只有青年一人,直接拉近距离。

第一个人。卡那齐看準距离已经够近,射出刚刚检起的短剑。

“呜……”

短剑刺中追兵的肩头。由於刺中特别疼痛的位置,对方连惨叫都叫不出来就落了马。他射向第二个人的短剑,刺中马匹的右眼。

马匹发出悲痛的嘶吼跳腾起来,将骑士摔落在地。

第三个人骑马来到呻吟的同伴们旁边,下了马向卡那齐开口:

“这份实力、这张脸孔——你是卡那齐·山水吧。据说你和‘那位大人’一起旅行过。”

男子用的是流畅的共通语。他不是艾尔·乌鲁其亚,而是帝国国民。

卡那齐抱著戒心,斜眼确认吊桥处的情况。议长他们已平安过了桥。

“你说的那位大人是指谁?”

当他低声发问,男子以陶醉的语气回答:

“那位大人——就是身为白色预言者,甚至无法说出名字的人。只要有他在,皇帝陛下的荣耀永不黯淡。说中你们逃亡路线的也是那位大人。”

“——你说什麼?”

卡那齐感到被人打了一拳的衝击,茫然地回问。

白色的预言者,再怎麼想,指的都是空。

就算被皇帝抓住,他真的“预言”出卡那齐一行人的逃亡路线?——

“卡那齐,投降吧!我可以只饶你一命,那位大人说不定会想见你。”

那名追兵如此说道。即使被捕,只要能再见到空,或许可以说服他。但卡那齐若在这裡放弃战斗,恐怕会危及议长。

卡那齐拔剑回头转向吊桥,使劲挥剑一闪——剑光随之翻腾。

就在追兵还不明白发生什麼事时,整座吊桥已烟尘瀰漫,发出复杂的声响。卡那齐砍断了固定吊桥,足足有人臂那麼粗的绳索。

铺设在吊桥上的桥板互相倾轧,散出濛濛的尘埃垂向河谷对岸。

“你这混蛋!”

追兵激动地骂道,挥剑从青年的背后砍去。

卡那齐正要回头砍向对手时,突然一阵闪光刺痛眼睛。

“——!”

他的视野变得一片空白。

对手在地上扔了闪光弹。卡那齐的脑袋因衝击而麻痺,思考停滞。

在白色的视野中,他彷彿看见空微笑著的幻影。

空,你是疯了?背叛了?还是从以前就一直都是这样?

没有人回答。卡那齐感到追兵的剑风扫来,连忙闪避。

但他闪避的方向却没有地面。

(糟糕,我踏空了——!?)

浮现这个念头时,青年已从悬崖落向空中。他向下坠落,坠落山涧,水声轰然作响。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足以杀人的寒气包围时——突然感到有人紧抱住自己。

他闻见迎向和煦阳光之处淡淡的甜美气息。

(……米莉安?是妳吗?)

在心中发问之后,卡那齐沉入冰冷的河川中。

落河之后的事,他记不太清楚了。

总之视野变得一团混乱,不能鬆开握剑的手,对了,乌齐列特也是这麼死掉的吗?距离故乡还有几天的路程?种种散漫的思绪在脑海中浮现又消失。

他突然回神时,在黑暗中看见了红光。

(那是什麼?)、

卡那齐讶异地看个仔细,发现那红光是提灯的灯火。

米莉安正拿著提灯,站在黑暗中。

(米莉安?妳怎麼会在这裡?)

少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向他招招手。

提灯的灯火轻轻摇曳,少女迈步往前走去。

(不,等一下!我没办法走那麼快!我可是掉进山涧裡了耶?)

卡那齐一边慌忙叫喊,一边挣扎。

身体好沉重,站不起来。但米莉安的提灯却在前进。

她偶尔回过头轻轻招手,继续往前走。他设法追上去,拚命地试图挪动身体。动啊,动啊,就算只有一根指头也好!

就像属於别人般不听使唤的身体,终於微微一动。

一开始是指尖,麻痺的手缓缓握起拳头。

接著,他勉强拉起痉挛的眼皮一看见的不是黑暗中的红光,也不是冬季的天空,而是被烟燻黑的木造天花板。

“……还活著……”

有人看著卡那齐,发出吃惊的呢喃。

那太过熟悉的声音,令青年的意识一口气清醒过来。

“妳……!米莉安……!?”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因为动作太急而咳个不停。

木造小屋内暖和到近乎热的程度,而且非常乾燥。

探头注视卡那齐的少女,她美丽的脸庞一阵抽描,往后跳到数步之外。

“什!什麼呀,明明濒死,还突然大叫!别吓吾!”

“啊?这种口吻……妳……呜……好难过……”

卡那齐正要坐起身,却输给极度的疲劳与虚弱,再度倒回床上。

他躺下来大口喘著气,在勉强恢復之后重新看向少女。

她那过瘦的身躯上,穿著虽然乾净却非常简陋的衣服,一头长髮也只是垂在背后,与青年印象中的少女相差甚远。

但是,那淡黄色的髮丝与紫红色的眼瞳,毫无疑问属於米莉安的双生姊姊德库丝塔。证据就在於牢牢缠在她左眼上的绷带。

德库丝塔像隻心怀警戒的猫咪一样,躲在房问角落直盯著他看,最后似乎输给好奇心,一点一点地靠了过来。

“……吶,汝到底是何人?虽然被冲上此处山脚的河边,却只受到轻微的冻伤斗是山裡的野兽找到汝,来敲吾等小屋的门喔。汝是会说动物语言的野人麼?”

这番没头没脑的话让卡那齐感到困惑,但他更在意德库丝塔的态度。

为什麼她会装作不认得他的样子?而且德库丝塔的眼中没有虚假的气息。不只如此,甚至也没有他在光魔法教会本部看到的神经质。

(是另一个人?不,但骨骼完全一致,和米莉安一样,不会有错。)

依然无法理解的卡那齐谨慎地对少女说道:

“我没有动物的朋友……不过,我记得掉下悬崖的事。那座悬崖相当高,可是,我感觉好像没受重伤。”

“汝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嗯,与其说是野人,不如说是在空中飞行的变态吗?”

她的毒舌和歪著脑袋的模样,也比以前更像米莉安得多。

卡那齐结觉得心情很微妙,别开目光摸索自己的脖子,掛在那儿的鍊子似乎平安无事。好像有人帮他换过衣服,卡那齐从陌生的衣物下拉出红宝石耳环,打从心底鬆了口气。

他犹豫了一会儿,将米莉安的耳环拿给德库丝塔看。

“如果光是癖好怪异就能在天空飞行,我想很多人都会变成变态的……我没有受伤,或许是託了这个护身符的一幅。不知怎地,我有这种感觉。”

“汝,那是……”

一看到他拿出耳环,少女瞠目结舌地僵住了。当卡那齐试著拿下鍊子递出耳环,她摇摇晃晃地走向床上的他。

就在德库丝塔快要碰到耳环时,一个夸张的声音突然传来。

“啊啊,不行!尤莉亚,我不是告诉过妳不能用手直接碰人吗!”

看到嚷嚷著衝进室内的人影,卡那齐大大抽摘了一下。

“……嗯……那个……琉……”

“啊?啊?啊!好久不见了!是我啊,威尔法啊!”

打断脸色发青的卡那齐正要说出口的台词的人,正是琉琉。

但是,他那头可笑的夸张玫瑰色捲髮不见了。

少年的头髮剪得短短的,身上的衣服也是乾净的简陋男装。

(是男人……普通的男人!)

面对愕然的卡那齐,琉琉拚命使眼色叫他“给我闭嘴”。虽然可能有什麼内情,但不必他示意,强烈的衝击也让卡那齐哑口无言。

看到两个男子目光相对地交谈,德库丝塔有点不高兴地问:

“什麼,这人是威尔法的朋友?”

“对没错没错。他的名叫……嗯……”

琉琉随意点点头,回头望向起居室,室内只有暖炉、简陋的椅子与餐桌。他重新转回前方,指著卡那齐说道。

“椅子·桌子。”

“才不是!怎麼可能有这种名字!”

卡那齐忍不住发出泣血般的叫喊,实际上也咳个不停。

琉琉冒著冷汗挪动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露出痉挛的笑容。

“你的父母真的在命名上有点怪异啊!不过他们都是好人!”

“宰了你……我真的要宰了你……!什麼不用,偏偏用东方语……”

“……威尔法和椅子的感情真好……”

德库丝塔喃喃低语,显然是在闹彆扭。

(咦,德库丝塔会有这种表情吗?)

就连跟她不太熟的卡那齐,都觉得她现在的样子很新鲜。

在吃惊的青年眼前,德库丝塔鼓起腮帮子拉拉琉琉的衣袖。

“威尔法,吾想摸摸椅子的护身符。”

“好好等我拿给妳,妳等一下。要是直接用手摸人,妳就会因为贫血昏倒,绝对不可以乱碰喔。”

面对失望的少女,琉琉从怀中掏出。一副乾净的白手套戴上,接过卡那齐递出的护身符。

德库丝塔的表情转而亮了起来,用美丽的指尖惦起米莉安的耳环。

她以各种方向观察过后,用双手包住耳环,悄悄贴在耳畔。

“……好温暖,吾总觉得好怀念!”

德库丝塔温柔地呢喃,就像作起令人陶醉的美梦般闭上眼睛。

(她知道那是米莉安的东西吗?比起这个……她会还给我吗?)

卡那齐开始有点不安时,少女睁开紫红色的眼瞳,低头望著手中的耳环。德库丝塔突然露出成熟的微笑,将耳环放回琉琉手裡。

然后,她重新仰望著卡那齐。

“它似乎很喜欢汝。”

“啊……是、是吗?”

突然被这麼一说,青年感到非常难为情。

虽说是莫名所以的戏言,他却觉得她彷彿看穿了自已与米莉安之问的感情。

德库丝塔望著在毛毯下悉悉章伞将耳环掛回原位的卡那齐,露出恶作剧的表情。

“嗯,不管怎麼想,都是它救了汝。太好了,汝要好好珍惜……呀……”

她正打算继续说时,突然脸色发白。

一发现少女纤细的身躯摇摇欲坠,琉琉慌忙抱住她。

“喔!危险!妳累了吗?”

抬头看著一脸严肃询问自己的琉琉,德库丝塔细声呢喃:

“或许是。吾有些兴奋过头了……不好意思。”

“没关係。既然椅子很有精神,我就陪妳直到入睡为止。可以吧?”

琉琉有点强硬的语气,令德库丝塔的双颊微微泛起红晕。

在张口结舌的卡那齐面前,少女轻轻点个头,用无力的手指揪住琉琉的手套边缘。

那动作就像在说,不能用手直接触摸他真让人心焦。

琉琉哄德库丝塔入睡后回到卡那齐这边的时间,比想像中来得早。不过,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裡,无法看出正确的时刻。

“哎呀~抱歉、抱歉,她已经睡了,所以不要紧。不过说话声音尽量小一点,万一被听到就麻烦了。”

少年两手拿著燃烧廉价灯油的油灯与盛著几个盘子的托盆,把椅子踢到卡那齐枕边。青年重新仰头盯著他的脸问道。

“你是……琉琉对吧?”

“嗯,没错。在别的地方,很难找到像我这样的美男子吧?让我看看你的手……嗯,应该是轻伤,这样就没问题了。”

琉琉坐在椅子上拉出他的手,拆掉不知何时包上的绷带确认伤势。德库丝塔曾说过他受到轻微的冻伤,就卡那齐自己来看也是轻伤。伤处现在只留下刺刺痒痒的感觉而已。

问题更大的,反倒是一路延伸到指尖的藏青色花纹。

那花纹是剧毒蔓延的证据,距离这隻手臂腐烂掉落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琉琉为他的手重新涂上药膏包好绷带,从放在枕边简陋小桌上的托盆裡端起一个碗塞给他,碗裡盛著用麦子、蔬菜与一点肥肉煮成的清淡汤粥。

卡那齐微微坐起身接过粥碗后,少年露出严肃的表情问道:

“那麼,你为什麼会在这种地方照老样子半死不活的?这裡距离帝都相当远喔?”

“我也想问你,琉琉。德库丝塔是怎麼回事,我还以为是不同的人。”

虽然食欲微妙的若有似无,青年还是先把粥凑到嘴边再跟著回问。霎时间,琉琉白哲的脸颊染上红晕。

“嗯……可是,我认为那才是她原本的模样。我没跟你说过吗?只要碰到难过的事,德库丝塔大人就会立刻失去记忆。我在她逃离帝都时同行,但半途中碰到追兵袭击,护卫裡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虽然设法逃到这裡,但德库丝塔大人恢復意识时,已忘了帝都的事、自己的背景以及大家。当然也包括我在内。不管嚐过多少次,这滋味还是让人悲伤啊。”

少年的眼眶中甚至浮现了泪光,但卡那齐总觉得有些新鲜。

德库丝塔明明忘了琉琉,如今却与他相当亲近。

那大概是因为琉琉为她做的一切足以令她亲近吧。虽然隐居在此,德库丝塔看起来反而比以前更健康,穿著的衣服虽然简陋却很乾净。

与缺乏生活能力的少女一起生活应该很辛苦,在琉琉和德库丝塔身上却找不出任何颓废之色。

“……你很努力呢。”

听到青年喃喃地称讚自己,琉琉的表情非常难为情地扭曲起来。

“什麼嘛,突然装出一副大哥的样子!好噁心!我本来是街头艺人,最擅长随手赚钱,长髮也卖掉了。价钱很不错喔~因为顏色很特别。”

“街头艺人?你不是贵族出身吗?街头艺人为什麼会成为光魔导师?”

“嗯,我过去的确是。不过我从小就扮女装唱歌,有个偷偷来看戏的贵族说,你长得很像我死去的女儿,於是收养了我。后来我也从那个贵族家裡离家出走了,不知道那对夫妇现在还好吗?他们人很好的。”

琉琉不经意地说著,露出温柔的神情陷入沉默。

他的侧脸看起来比过去成熟了点。

带著德库丝塔逃亡的短暂日子,令他突然成熟起来。

据说,琉琉过去曾在孤独的德库丝塔身边不断呼喊著爱。

当然,这麼做也没有任何用处。

德库丝塔因为过度使用魔法力而静静崩坏,琉琉无法忍受被她遗忘的悲伤,因此离开了光魔法教会。

爱无法改变任何事。

卡那齐也这麼认为。驱动世界的命运是种极大的荒谬。

即使赌上性命去爱,人仍会死去。

(不过,或许偶尔也有些命运会为了爱而改变。)

看到如今的他们,就连卡那齐也不禁產生一点这样的心情。

琉琉突然重新转向感慨万千的青年。

“那你呢?结果都还没听到你的事嘛。”

“我吗?我正担任东方议会议长的护卫,前往东方。和空——大概也会在东方见面。我们在路上被皇帝那方雇用的艾尔·乌鲁其亚人袭击,我跟议长他们走散了。”

“那麼,你会跑来我们这裡真的只是巧合?”

“……算是吧。”

卡那齐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这个巧合巧得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碰巧掉进河裡的卡那齐,碰巧被冲到琉琉他们藏身的地点附近,碰巧获救。这不管怎麼想都很奇怪。

他所能想到的可能性,顶多只有米莉安的耳环与德库丝塔互相呼唤而已。难以说明的事态让卡那齐陷入沉默,但琉琉似乎没有多想。

“是吗,那就好!你接下来打算和议长他们会合吗?”

“如果可能的话——这裡距离罗姆镇有多远?”

我们在罗姆等你。议长的声音在脑海中復甦,他这麼问道。琉琉歪著头回答。

“罗姆吗?骑马要半天,走山路大概得花上三天。你的目的地在那边?”

“那裡是中继站之一。”

“好,等你身体再恢復一点之后,我就送你过去。放心吧。”

琉琉轻鬆地说完后笑了,这出乎意料的提议令青年有点困惑·

“我是很感激……可是德库丝塔呢?放著她一个人没问题吗?”

“没关係、没关係。德库丝塔大人没有忘了魔法,她本来可是世界最强的喔,脆弱的部分只有心。可是,你没有和光魔法教会的魔导师们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如果你打算回到魔导师那边去,我或许会杀了你。”

琉琉的笑容裡带著一股狠意。卡那齐听出他是认真的,於是静静地开口:

“你大概没办法成功吧。不过,这是为什麼?”

琉琉目不转睛地注视著青年,那双明亮的茶色眼瞳透出锐利之色。

他低声呢喃:

“我不想让德库丝塔大人回去光魔法教会。如果她回去,魔导师们一定会设法恢復她的记忆。”

然后,德库丝塔又会再度变得不幸吗?卡那齐面露苦笑。

他的心情真的很复杂。他把粥碗放回托盆,将沉重的身躯靠在床上说道。

“——不要紧,光魔法教会有米莉安在。”

卡那齐感到琉琉赫然惊觉,他终於也想到了。

既然德库丝塔不在,她的命运就会降临在米莉安身上。琉琉喃喃说道:

“……是吗,对不起。”

“我宰了你喔。”

毛毯下传来卡那齐自暴自弃的声音,琉琉有些哽咽地重复一遍。

“对不起。”

“汝无论如何都要去吗?”

“我马上就会回来,别担心。听好了,如果有陌生人来敲门绝不能开门喔!”

在卡那齐準备敔程的清晨,琉琉和德库丝塔道别的模样,不知该说是新婚夫妻还是一对无依无靠的兄妹。

他在泛著寒意的清晨重新放眼望去,看出琉琉他们所住的地方是深山的狩猎小屋。山中早已下了雪,地上除了偶尔露出的地表外一片雪白。

“椅子。”

“……啊,妳在叫我吗?怎麼了?”

卡那齐回过头,德库丝塔露出带点讽刺的笑容。

“汝要好好珍惜。”

少女只留下这句话就退回小屋中。

她指的大概是卡那齐身上的“护身符”吧?

又或者,是送他“护身符”的米莉安?其实德库丝塔说不定记得一切——卡那齐虽然这麼想但没有说出口。

他与琉琉走出小屋,徒步在长著针叶树与刺人灌木的山中前进。

不久后,少年皱起眉头。

“不对劲。卡那齐,在这种深山裡居然有露营的痕跡啊。”

“你说得对。人数——大约有六、七人,若是议长他们就太多了。”

在山裡的一块小空地上,的确有升过营火的痕跡。

卡那齐从周遭的跡象算出露营者的人数,开始思索。

特地跑到距离小路这麼远的地方来,他认为对方并非善类。

两人对望一眼,谨慎地朝露营者前进的方向走去,灌木被砍除、折断的痕跡一路延续向前。

不久后,远处传来紧绷的大气与些微声响。

卡那齐和琉琉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

他们扶著树木,走下覆盖白雪的斜坡。当斜坡来到一片平缓的地点时,两人的视野开阔起来。他们走出树林,揉揉眼睛。

周遭的景色变为顶著白雪的连绵尖耸山峦。

在两人站立的斜坡更下方,有一条穿越几座山峦的蜿蜓道路。

他们看见一群骑士在路上前进。一群——不,在很后面还有另一群人正在追赶,那群追兵全都身穿黑衣,骑著白色的雪牛。雪牛很有耐力,在长途赛跑上能过赢过大多数的动物。琉琉探出身子说道:

“哇,中大奖嘍!就是那个,那个。哪一边是你要找的人?追兵应该是艾尔·乌鲁其亚,被追的人好像也是……”

“是议长他们!”

卡那齐找出两个即使远远望去,举止也跟艾尔·乌鲁其亚人有所不同的身影,这麼大喊。

艾尔·乌鲁其亚的追兵有了增援。不然的话,议长他们不可能还在这裡閒晃。卡那齐很想立刻衝过去,但光是下山就得花不少时间,一定赶不及。

“真的?要我帮一把吗?虽然距离远,不过有雪就没问题。”

在焦虑的青年身旁,琉琉轻鬆地说。

他从朴素的外套下取出有鵪鶉蛋大小的玫瑰色魔法石,轻轻一碰嘴唇唱起咒语:

“天上有成群善良亡者。善良亡者的眼眸漆黑深沉,比黑暗更加明亮,近似永远的光。吾乃生於有限土地之人,吾命令汝,亡者之瞳,永远的闪光啊,速速前来!”

琉琉一唱完咒语,白色的闪光迸射开来。————光芒迸开之处不是他眼前,而是艾尔·乌鲁其亚人展开追逐战的山谷正中央。

闪光在四周的雪山反射下,将附近一带染成全白。

紧接著,卡那齐的视野切换画面。山谷出现一片广大的花园,宛如宫殿的庭园盛开繽纷的花朵一起随风摇曳,散发出呛鼻的甜美花香。花园内四处都竖立著奇怪的巨像,上头爬满青苔,石头的裂缝间开著花。

那片风景有些不安,却更加美丽。那是幻影之园。

花园的幻影立刻从青年眼中消失。被追赶的议长一行人多半也是如此,他们立刻策马朝前方疾驰。然而,那些艾尔·乌鲁其亚追兵却一脸茫然,有些人还下了坐骑,做出拚命祈祷的动作。

卡那齐半是傻眼、半是佩服地看向琉琉。

“这……又是个规模巨大华丽到可笑的幻影啊。”

“没错,我就是喜欢漂亮的东西,喜欢到可笑的程度。不过,我不会再用迷惑魔法了,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因为,我想让德库丝塔大人看看幻象之外的东西。”

琉琉笑顏逐开地说。就连卡那齐都觉得,他现在的表情相当漂亮。

青年点头,开始寻找通往斜坡下方的路径。

“我欠你一次情……谢谢。下次见,琉琉……”

少年对踏上斜坡的他笑著说道。

“再见啦,卡那齐!就算你再到小屋来,我们应该也不在那裡了。我会牵著德库丝塔大人的手,尽可能到美丽的地方去。到可以看到一堆美丽景色的地方去!”

“卡那齐!你还活著吗?”

虽然晚了几天,卡那齐与议长一行人在罗姆镇顺利会合。

在小镇唯一的酒吧裡,三个东方人聚集在一起实在相当显眼。

四周的视线集中过来,卡那齐静静地点头。

“我撑下来了。看来我只有恶运特别强……艾尔·乌鲁其亚的追兵还没赶来吗?”

“我们在途中看到了奇妙的幻影。我猜应该是魔法效果,不过那些艾尔人很迷信。”

随从心不甘情不愿地插话。对他来说,似乎也难以对平安生还的卡那齐发出强烈的敌意。另一面,议长高兴地继续说:

“没错,他们似乎认为幻影是极度不吉的证据,因此掉头离开了。不过,担任我们护卫的艾尔·乌鲁其亚还有几个人留了下来——比起这个,卡那齐,我听到了有趣的谣言。”

“谣言?”

“呜嗯,皇帝的东方远征可能会延迟,终於有人反叛了。首谋是继承皇族血统的有力贵族,费尔帝拉伯爵基斯朗·班修拉尔。你知道他吗?”

……卡那齐当然知道他是谁。

5奇蹟的种子

事情要回到不久之前说起。

神圣会议结束后,帝国立刻派出讨伐军,征讨被当成谋反者的特洛伊拜斯公爵与班修拉尔。

其他贵族都相信特洛伊拜斯公爵一党会选择逃亡或投降,但出乎意料的是,公爵打从一开始就充满战意。

会议一结束,公爵就在帝都通往特洛伊拜斯领地首府的路上部署兵力,而皇帝只分配了不会影响东方远征的上限人数去讨伐叛乱。

双方的战力差为五比一,当然是帝国军占优势。

即使公爵占了地利之便,但大家都认为皇帝那方会获得胜利。然而

“我们之中有背叛者!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

皇帝军的总指挥官——波尔地亚伯爵一拳敲在小桌上。

在军阵深处的指挥官专用帐篷内,讨伐军的士官们偷偷交换著视线。

一名身为伯爵亲戚的子爵十分委婉地开口:

“但是,我们全都是对皇帝陛下献上绝不动摇的忠诚誓言者,就算特洛伊拜斯公爵继承了高贵的血统,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有人倒戈。”

他说的再正确也不过了。就连在贵族与下层之中人面很广的班修拉尔,都被摩尔根果断地下手暗杀,令贵族们全都对她畏惧不已。即使是与特洛伊拜斯公爵有交情的人,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站在公爵那一边。

伯爵望向困惑的士官们大声咆哮:

“那麼!那又是为什麼?敌军的动向简直就像看穿了我们的一举一动!?况且还不只一次!不但我军的奇袭全被识破,对方还针对我军的弱点、盲点,甚至是我们没注意到的小问题攻击!拜此所赐,别说是给予对手致命的打击了,我方的战力还被一点一点地削弱!如果没有背叛者,这根本说不通!”

既然是我方都没注意到的弱点,就算真有背叛者也无法提出报告吧?

虽然有几个人这麼想,但终究不敢说出口。相对的,子爵嘆口气回答:

“话说回来,搜索背叛者会降低我方的团结向心力……真是棘手。这种好像一切都被看透的感觉……简直就像是与魔导师交手一样。”

“——就是这个。”

一个突然响起的女声让士官们抬起头,有个穿著军服的女子就站在帐篷入口。

没想过女性也会出征的士官们,个个面露讶异之色

伯爵惊讶地开口:

“妳是什麼人?”

“我是皇帝的亲卫队队员,洁尔特莉多·修娜尔。我与艾兰卿一同负责,率领前费尔帝拉伯爵基斯朗·班修拉尔的讨伐军,但破坏城墙入侵后,发现伯爵领首府已是一座空城。因此,我们刚刚已与反乱讨伐军总指挥官,伯爵您的部队会合完毕。”

所有人都愕然听著修娜尔的报告,但伯爵立刻气得脸色发红的大叫:

“艾兰卿!明明有你在,为什麼让女人说话!由你来报告!”

伯爵的言语令修娜尔有些退缩,晚一步抵达的艾兰开口说道:

“遵命。我们在二十四天前抵达费尔帝拉伯爵领地,十五天前解放首府后,却完全不见伯爵与民眾的影子。根据搜查的结果,在伯爵炸毁的城堡地下发现庞大的坑道。费尔帝拉伯爵领是靠著金矿发达的土地,他们应该是利用採矿技术,耗费长时间挖掘了紧急用坑道。根据推测,居民们也是由此逃走的。”

“太卑鄙了!那傢伙的本性果然配不上尊贵的血统!”

伯爵喘著气唾骂,修娜尔却一脸苍白的注视著他。

(什麼卑不卑鄙,不管哪个贵族,至少都会準备以防万一的逃生路径吧?基本上,如果不是我揪著艾兰卿的领子做事,根本就没有人会想到坑道,只顾著拚命打劫。)

然而,只因为修娜尔身为女人又是平民,所以她在这裡等於没有发言权。

伯爵故意只看著艾兰询问:

“……那麼,你们调查过那条坑道通往何处吗?”

“很遗憾,由於坑道的规模太过庞大复杂,而且原先就接到任务完毕后前来会合的指令,因此我们才会放弃全面调查,选择先与阁下会合。阁下,她对於敌军的动向似乎有一些发现,是否能准许她发言?”

艾兰努力让轻浮的俊俏脸蛋摆出正经的模样回答,并且用手指向修娜尔。

伯爵看来还是无法释怀,但最后不甘愿的点点头。

“说简短点。”

“是的,谢谢您!方才听到阁下正为特洛伊拜斯公爵军近乎异常的洞察力所苦,我认为这是因为敌方有魔导师存在所致。”

听到站得笔直的修娜尔这麼说,伯爵一脸厌烦地怒吼:

“蠢蛋,这根本不值一提!妳对魔导师是什麼一点也不了解!听好了,魔导师的能力不论好坏都太过偏重感觉了!如果想在战争中利用他们的远观术,那就必须成立本部,并且拥有接受报告后可以做出确实分析的魔导师。放眼这片广阔的大陆,能够整顿出这样的体制,同时在战争裡使用魔导师的也只有光魔法教会而已!更何况,能在战场上冷静提出报告的魔导师至少也得是达人阶级。

反叛军怎麼可能拥有连我们都无法借用的达人阶级魔导师!”

“如果光魔导师不行,那麼阁魔导师如何?”

修娜尔拚命坚持,但伯爵就像在说“退下”般朝她一挥,同时目光投向桌面摊开的地图说道:

“閤魔导师是老派的独行侠。他们不曾试著在战争中出现,就算出现了也派不上用场。閤魔法教会本部前阵子已经毁灭了……看来就算跟妳说这些也没用。”

“那麼,如果有光魔法教会的前干部为閤魔导师们提供指导呢?请您看看地图!”

修娜尔甩开艾兰担心的眼神,快步走向桌旁。

她当著额头浮现青筋的伯爵面前指向地图。

“这裡是帝都,而这边是特洛伊拜斯公爵领,南边是我们的所在地。一般而言,据说达人位魔导师的意念能够抵达的极限是鐘声可及的范围,或是骑马四天的距离。从这裡的确无法传到帝都,

不过,若是这裡又如何呢?”

修娜尔的手指以目前的位置为中心画了个圆。

圆圈中几乎都是自古以来就属於帝国的领土,只有指尖最后停止的地方却是例外。那是过去属於魔导师,最近刚成为帝国领的土地——凯基利亚。

数名士官赫然惊觉。

没错,凯基利亚是受到古代传说守护的魔导师之城。儘管已在最近被编入帝国,那裡的原领主却在某些势力施压下免於处刑,应该派去代替的官员也因为权力斗争而无法顺利决定,当地的一切都悬而未决。修娜尔继续说明:

“凯基利亚是古老閤魔导师的土地。班修拉尔卿过去曾搭救过差点遭到处刑的凯基利亚领主与魔导师们……如果有他们协助,以上推论就有可能成立。”

她说完之后抬起头,就连伯爵也不禁有些不情愿地陷入沉默。只差一步了!

“从坑道挖掘的方向来看,我也认为班修拉尔卿在凯基利亚。事实上,所有派到那边的侦察队全都失去音信。阁下,请允许我们前往凯基利亚!”

伯爵直盯著强烈请求的修娜尔,然后再度转向艾兰。

“你的想法也一样吗?艾兰卿。”

“是。阁下,女性基本上愚昧又野性,不适合上战场。不过,她们的直觉偶尔会很敏锐——我的理性也不否定她所说的可能性。”

“嗯,好吧。你们就到凯基利亚去,在那之前先好好休息。退下。”

“是的,谢谢您!”

艾兰与修娜尔行礼退下后,目送两人离开的子爵回头看向伯爵。

“阁下,恕我惶恐,我认为这个推论的根据有些薄弱。调动军队应该需要更确定的情报。”

伯爵烦躁的敲打著地图回答:、

“无所谓,那两个人是威尔堤雅公爵中意的部下。虽然感到不满,不过基本上就让他们放手去做,或许这反倒是个卖人情的好机会……好,给他们加派一些士兵,就从态度恶劣的佣兵队裡挑些傢伙塞过去吧!这样正好可以解决麻烦。这件事办好之后就继续準备找出背叛者,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让这场叛乱妨碍皇帝陛下的东方远征。”

修娜尔与艾兰让士兵们休息过,并且将伯爵派来的增援重新编组后,立刻展开相当蛮干的高速行军前往凯基利亚。

“我总是在想,妳的做法实在太乱来了,而且这次特别严重。现在我们的部队裡有很多佣兵,就算命令他们突袭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敌人,他们也不会乖乖听命吧?基本上,如果敌方可能有魔导师协助,岂不是应该更谨慎的派出侦察队吗?”

对於长时间骑马感到厌倦的艾兰如此说道,修娜尔一笑置之。

“对魔导师派出半吊子的侦察队只会打草惊蛇而已,成败的关键在於速度,艾兰卿。除了全军——迅速抵达凯基利亚之外,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揭穿他们。如果佣兵们拖拖拉拉,那就允许他们劫掠凯基利亚,这样多少会有点干劲吧?”

听到她这番詁,艾兰虽然一脸无言,但没有反对。

凯基利亚早已是皇帝领地,允许士兵劫掠当地可说是胡来。话虽如此,就帝国的现状来看,这种程度的事只要有战果就能抵消。

实际上,下达允许劫掠凯基利亚的传令之后,士兵们的脚步的确轻快了些。

在强行军的路上,修娜尔一心只想著班修拉尔。

(做了那麼多动作,班修拉尔大人一定还活著。那麼,他的愿望是什麼?避免战争?那样只要他自己藏匿起来就够了,他却连领地居民也一起带走。争取时间?只要固守在自己配备齐全的城裡,应该就能撑上一段日子,他却刻意与魔导师联手……班修拉尔大人打算获胜。他决定战斗,然后赢得战争。)

她并不觉得这很愚蠢。

即使是拥有绝对权力的皇帝也有垮台的一天。更何况现任皇帝不但与光魔法教会敌对,对西方挑衅,还搾取贵族们的财產强行发动战争,他的未来可说是一片黯淡。

因为凯基利亚有著前世界的遗跡而被视为忌讳,被所有人驱逐到意识之外,但依照一般观点来看,那裡却是通往帝都的重地。

班修拉尔该不会?该不会——

打算成为下任皇帝?修娜尔忍不住露出微笑。

(如果真是那样,他的臣子一定很辛苦。)

到我这边来。

她突然回想起班修拉尔的话语。

如果能听从他的话,如果能到他的身边去,不知该有多轻鬆。

无论碰到什麼遭遇,只要能待在班修拉尔身旁,她不论何时都能保持笑容吧?

一想到自己或许会选择的、那脆弱却明亮的未来,修娜尔就心痛欲死。好痛苦,好想快点见到班修拉尔。他一定就在凯基利亚,她如此确信。

她要让他死去。如果不抹消希望,绝望就会使她失去活下去的力气。

“修娜尔大人!报告,有森林出现!”

一名正规军部下打断她的思绪衝了过来。

穿著大衣的修娜尔一边控制马匹,同时蹙著眉。

“你说抵达哪裡的森林了?报告正确的消息!”

“是的,不是的……真的有森林出现了!”

“什麼……怎麼可能……”正要斥责部下的修娜尔顿时瞠目结舌,视墅角映出了不可能的景象——她抬起头环顾四周。

当她注意到时,四面全是森林。

那是片幽深、古老而漆黑的森林,散发著不好的气氛。雾气缓缓从树木间流出,包围了他们。更何况,这裡在几秒鐘前还是一望无际的丘陵地带!

“停止行军!是魔法!”

修娜尔高声喊道,命令传达下去。

但是,停下之后又该怎麼办?对方不是会遵守战时法规的光魔导师,而是以个人技术优先的閤魔导师。她完全不知道他们会怎麼做。

即使就某种程度而言已预料到这个情况,她依然因恐惧而冻结。

那是经验、视觉,以及五感一口气失去功用的恐惧。

突如其来的状况也令士兵们发出混乱的嘈杂声。

下一瞬间,猛兽的惊人咆哮声贯穿森林!

“呜……呜哇,哇啊啊!”

“是魔物,魔物来了!”

激发恐惧的咆哮声吓飞了士兵们的理智。

一个漆黑的团块落在失去镇静的士兵们正中央。

那是一头狼。体积有小牛般大小的狼扑了过来,血色的眼瞳闪闪发光。

周遭霎时变成人间炼狱,战友被咬碎、践踏后不再动弹的身影引发了眾人的恐谎。逃离黑狼的士兵们化为浪潮,连士官们的马匹都被人群冲走了。

“可恶,别退缩!那是幻觉!亲卫队,第六、第七队——排成横列!”

修娜尔如此吶喊,朝前方笔直伸出右手。

她的眼眸、她的身躯都在颤抖。正面的森林内,狼群的红色眼睛就像满天星斗般闪烁著。

(可是,如果这是惊吓我们的幻觉,那麼最恐怖的方向,肯定就是敌人的藏身处!)

修娜尔强行压下让人抖得连牙齿都合不拢的恐惧,在马上挺直背脊。

在她背后,稍微有点胆量的亲卫队们一字排开,举起长枪。修娜尔叫道:

“退到这条线以后的人,不论敌我一律杀无赦!前进,敌人就在恐惧的源头!”

被她蕴含惊人气魄的吶喊声一震,正要逃跑的士兵们犹豫起来。

看到剧地排成一列的枪尖,他们慌忙转头面对狼群。

儘管这样,当狼群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嚎时,士兵们的脸色仍然变得宛如死人。

马匹嘶鸣跳腾著,将骑术不佳的骑士甩下马。

修娜尔苦涩的嘖了一声,从马上弯下腰抓住一个抱著弓跑过来的士兵。

“照我所说的方向拉弓!”她如此大喊,同时,被揪住衣领的弓兵一头雾水的听令拉弓。修娜尔从鞍袋裡取出一枚石板。

这块上头刻著放射状细沟,四周镶嵌十六片魔法石碎片的石板,是她在光魔法教会时代使用的魔法力探测器,能够测出大概的魔法力来源方向。

虽然她不曾在这种惨烈的情况中使用过,不过只要没失去冷静,应该就能派上用场。

修娜尔拚命倾斜石盘,寻找位置。

即使探测器直到刚刚为止都毫无反应,但他们正在法术之内,不论是实力多麼优秀的魔导师也无法扶隐藏自己的魔法力。

看到右上角的石片发出微光,修娜尔睁大双眼。她立刻指向那个方向下令:

“在那边。放箭!”

弓兵听命放箭。

然而,动摇的士兵所射出的箭矢却大幅偏离她指示的方向。

“你在做什麼!让我来!”

修娜尔脸色大变的喊道,同时夺走士兵手上的弓。

她牢牢记下探测器指出的方位,仅用脚操纵马匹,转动著沸腾的双眸搜索四周。

应该有魔导师正看著这裡,躲在安全的地方看著这片惨状。

(倒下吧————)

修娜尔把所有神经集中到发痛的程度,然后其中一角感觉到一点异样。

似乎感受到一道视线,她在下一个呼吸射出飞箭。

箭矢划破空气,过了一会儿——她觉得的确有命中的手感。

修娜尔勉强收回投向目标的视线转到探测器上。在这之前,四周的雾气倏然消散,就连森林也像揭开帘幕般一起渐渐消失。

黑狼的咆哮声也消失了。

“太好了……得救啦……”

士兵们正要发出欣喜的欢呼,突然却一脸惊愕。

当魔法之雾散去后,他们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移动了好一段距离,来到一个周遭都被雪白奇岩包围之处。

沿著宛如长针刺向天空的奇岩,在高出一截的梯形小山上,耸立著一座表面牵丝、半溶化的奇特建筑物——那是凯基利亚拥有的前世界遗跡。

“那不是遗跡吗?咦……既然在遗跡,那魔物岂不是会出现一一”

不小心走到遗跡之丘山脚的士兵们脸色发白,小声地交谈。

就在此时,伴随一阵巨响,他们眼前发生爆炸!

“哇啊啊啊!”

几个人被爆风炸飞,倖免於难的士兵发出恐惧的叫喊。

在濛濛的白色尘埃中,他们看见了超乎想像的东西。

眼前出现粗得连五个壮汉也无法合抱的巨大圆柱,色泽如骨骼般惨白。而且,“那傢伙”全身长著锐利骇人的长刺。

——那是货真价实的魔物。

遗跡之丘冒出状似巨大脊骨的魔物,那傢伙转身用头撞上坡道半途、破坏石头,带来的衝击简直就像爆炸。

一头撞进坚硬的地面后,魔物的身体突然开始大幅左右摇晃。

长刺勾住或刺中几名士兵,将他们拋向远方。

看到战友浑身是血的飞向半空,他们终於回神大喊:

“哇啊啊啊!是魔物!”

“救救我,救救我!不要啊啊!”

接下来的战况完全是一面倒。自遗跡之丘各处冒出的魔物在碰到血花后纷纷狂暴化,捲起逃跑的士兵们扔出去。

雪白的遗跡之丘在转眼间染上血红。有人藏身在遗跡之中,看著这场宛如数百年前人类与魔物之战重现的景象。

“喂,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修娜尔也在敌人裡!”

以自製望远镜眺望战况的班修拉尔,向身旁的女子这麼说道。

“你真会出难题……”

淌著冷汗如此回答的人,是留有一头蜜色金髮的二十来岁女性。身穿閤魔导师长袍的她,正是凯基利亚前领主安特莉雅娜·榭洛弗。

班修拉尔在帝都无论如何都想拉拢的对象正是她。正如修娜尔的推测,他以取回领地为条件,换取榭洛弗加入阵营。

她奔向小房间正中央的祭坛,伸手放在设置在那裡的魔法机器上。

刻有魔法阵的小石桌接纳了她的魔法石,发出淡淡的温热。

“——宿於太阳上的天之女,编织著光辉。我在此命令身为天之女腰间石的尔等,代替太阳驱散阴暗,击退恶灵——光,显现!”

随著榭洛弗的呼喊,遗跡顶上迸出爆发性的强光。

魔物们霎时僵住,身躯开始缓缓摇晃。

望见惨叫著不顾一切彻退的帝国军,班修拉尔喃喃低语:

“本想再藏身久一点……但既然那傢伙来了,这也没办法,就陪她打吧!”

於是,战败的帝国军退到凯基利亚的城镇摆开阵势。

话虽如此,这结果很难说是帝国军完全溃败。

“——没有全灭敌人是最大的问题。”

当榭洛弗忧虑地说出口,所有人都无言的表示同意。

班修拉尔等人固守在与凯基利亚城镇非常接近的遗跡裡,但情况完全陷入胶著状态。

“我们藉由班修拉尔先生的协助,悄悄固守在这座凯基利亚遗跡裡,掩护特洛伊拜斯公爵。所以我们要隐藏真实身分尽可能争取时间,如果皇帝打算延后东方远征,那就联合以东方为首的外国诸国;若是皇帝仍执意举行东方远征,那就对成了空壳的帝都发动突袭——理想上应该是这样才对。”

榭洛弗沉重的说完后陷入沉默,坐在旁边的班修拉尔却耸耸肩。

“唉,不是什麼事都能照理想进行的。毕竟对手是人类啊!”

此处是凯基利亚遗跡一角。在没有窗户的地下室裡,包括榭洛弗在内的魔导师干部以及班修拉尔那边的士官,全都环绕在一张彷彿从地上长出来的圆桌旁。

提灯掛在贴著墙壁的奇特金属管上,其他照明就由圆桌上的烛台来补足。

稍微烟雾黑人的房间裡,班修拉尔望著圆桌上的地图搔搔脑袋。

“遗跡是人人忌讳的场所,照理说不会有居住、固守在这裡的念头。就连我也一样,如果不是榭洛弗师你们带我来这座遗跡,我也不会想到这麼做。虽然想再欺骗敌方久一点,但一开始攻过来的帝国军数量太多,要全部歼灭是办不到的。老实说,我以为可以再撑一会儿。”

“——如果在伯爵领首府那一战能够拖久一点,情况或许就会不同。要是伯爵当时下令‘死守’……应该还能守住三十到五十天。”

站在班修拉尔背后的耶利喃喃开口。他负责守卫班修拉尔的主城,以最低限度的人数跟修娜尔和艾兰的军队交战,在城墙将破前夕,率领领地居民与班修拉尔的属臣们经由地下通道逃走。

班修拉尔带著苦笑抓抓头:

“不要这麼怨恨嘛,我也很清楚自己太天真了。不过,舅父大人那边进行得很顺利,事情也不全是坏事。耶利,帝国军进入凯基利亚后的情况如何?”

“与魔导师的战斗使帝国军的士兵们有些畏缩。冬季越来越寒冷,凯基利亚的民眾却不肯与军方合作。他们的物资主要是从帝都运来的,补给部队一被魔导师们发现就会被拖入幻影之森,现在敌军不但受飢饿与寒冷打击,就连顺利抵达这座遗跡都办不到。”

听著耶利淡淡报告,班修拉尔点点头。

“话虽如此,帝国的援军不久之后就会抵达吧?固守在这裡虽不至於在一个冬季之内落败,但也无法获胜,真是头痛。”

他的低语让所有人都陷入凝重的沉默。这时,一名魔导师走了进来。

“各位,帝都传来了好消息!”

“怎麼样了?”

以榭洛弗篇首,大家都探出身子问道。魔导师高兴地回答:

“东方远征开始了!根据潜伏在帝都的同伴所说,皇帝不会派遣任何援军来支援讨伐叛乱。虽然摩尔根·夏耶会作为讨伐军的监督留在帝都,但那女人就算穿著军服,对战争也是一窍不通。他们大概是想装腔作势的表达——区区叛乱不足以打乱预定,不必理会!”

“哈哈,太好了——这样一来,只要设法解决眼前的敌人就能打开道路才对……不过,眼前的敌人可是修娜尔啊!”

班修拉尔摸摸下巴沉浸在思绪中,榭洛弗谨慎的问他:

“那位修娜尔小姐,是你以前带来凯基利亚的女副官吧?那个……不能把她拉拢过来吗?”

“不可能。”

班修拉尔断然回答后咧嘴一笑。

“那傢伙明明爱上我,却为了杀我而特地跑来这裡。如果她有半点加入的意思,早就趁机扑向我这边了。既然没有,就代表那傢伙无论如何都打算杀了我。她的觉悟非同小可。”

看到他异常开朗的样子,榭洛弗不禁略带责备的皱起眉头。

“你好像很愉快。修娜尔小姐的心,对你来说这麼没价值?”

“啊?看起来像是那样吗,榭洛弗师?刚好相反。对现在的我来说,她的心就和我所有的人民一样重要,所以,我不会用‘加入我’这种台词玷污她。既然那傢伙打算杀了我,那我也会全力以赴,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我不明白。”

榭洛弗苦涩地呢喃,班修拉尔对她微微一笑,重新转向地图。

“好了,对手会怎麼做?我方经由地下通道输入了大量的物资,目前久战是对他们不利。敌军差不多也该发动攻势了。”

班修拉尔半自言自语的说著时,墙壁传来类似铃声的声响。

眾人赫然望向墙壁,布满金属管线的石壁上贴著护符,那铃音是发觉敌军袭击的信号。慢了一拍之后,有人打开了门。

“报告!敌方出现援军!”

“啊!?刚刚不是才说不会有援军吗?规模呢?地点在哪!”

班修拉尔劈头大喝,传令兵脸色苍白地回答:

“援军是大约三十名重装骑士,从正前方现身——而且打倒了我方的魔导师!”

听到报告的班修拉尔,脸上也猛然失去血色。

“——是魔导骑士吗!”

“谋反者,前费尔帝拉伯爵基斯朗·班修拉尔及其一党听著——竟敢对与神同等的神圣皇帝白刃相向,你们犯下的罪过只能用死来偿还!但是,慈悲为怀的皇帝陛下表示问罪不波及人民!投降吧!”

艾兰在遗跡所在的梯形山丘前大喊。

这座由前世界居民建造的山丘,散发出无机质与不可思议的氛围。

雪白的山丘上方是个圆形广场,椭圆形的遗跡占据内部一半的空间。

榭洛弗等人已事先除掉广场内的魔物,在广场周围架设栅栏。

山丘的坡度险峻,不可能骑马上去。唯一的道路只有环绕山丘的平缓坡道,但路上四处都放著类似奇怪雕刻的扭曲柱子。

那是处在假死状态的魔物,榭洛弗等人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操纵它们。

帝国兵畏惧魔物,至今几乎无法登上这座山丘。

但艾兰站在山丘下的广场上,面前井然有序的排列著三十多名骑士。

他们都是身著全副重装的魔导骑士。

骑士们的脚下倒著两具浑身是血的閤魔导师尸体。

“——他们是负责製造森林幻影,并且侦察敌方动态的人员。”

移到遗跡之塔的指挥所后,榭洛弗沉重的告诉班修拉尔。

圆形的指挥所内只有环状的窄窗,不过在榭洛弗与其亲信魔导师们的协助下,水盘上朦朧的影像映出四周的情况,藉此在一旁準备的沙盘上画出对方的军队配置。

班修拉尔越过齐中一扇窄窗窥视外面。

山丘四周已被士兵们团团包围。

即使冬季的天空满布乌云,排列整齐的枪尖依然隐隐发出光芒。下方是一片处处有帝国旗随风飘扬,闪闪发亮的人海。以人数来看,正面交战绝无胜算。

班修拉尔呻吟般地回答:

“就算在没有魔导师的东方远征裡派不上用场,我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从帝都派出那麼多魔导骑士过来。本以为与光魔法教会之间的争执就足以让他们无暇分心——是我太天真了……对不起。榭洛弗师,日后再向各位正式谢罪。”

“……我明白、这就是战争。”

虽然人在颤抖,但榭洛弗神情严肃地按住戒指上的魔法石。

看到她下定决心的态度,班修拉尔深深点个头,对指挥所内的部下命令:

“準备打开地下水门!”

他的命令依序传递下去。班修拉尔的子民们,现在应该正抵达为了驱动魔法机器而设的地下水门吧?

班修拉尔让领地居民裡无意参战的人逃进山岳地带,愿意协助作战的人则全都潜伏在遗跡地下。凡是留在这裡的,从小孩到老人应该都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外面再度传来艾兰的叫声:

“没有人要投降吗!斑修拉尔,如果是你禁止他们投降,我会打从心底轻视你!我再说一次,只要投降就是皇帝陛下的臣民!我保证你们能保有原本的土地和住家。”

“白痴,你哪有那种权限?夏耶的蠢儿子。”

班修拉尔一边不高兴的喃喃抱怨,一边等待。

魔导骑士已在艾兰劝降时往前站出一点,步兵跟在后面,更后方则是一群骑士。

修娜尔就在骑兵之间。她没有戴头盔,那一头散在阴沉天色下的金髮非常好认。只要照到一丝光线,那头髮丝就会泛起不可思议的金属红光。

(妳可要退到别的地方去啊。)

班修拉尔像在说服自己似的思考:修娜尔或许是来杀他的,可是他却希望她活下来。当然,这是指如果有可能的话。

(这种想法简直就像不负责任的祈祷嘛!)

骑在马上的艾兰退到魔导骑士后方,接著望向步兵们。

士官们看著他举起手。

艾兰察觉来自四周的视线,深深吸口气挥落手臂。

“魔导骑士队,步兵第一队、第二队、第四队,前进!”

四周响起脚步声回应他的叫喊。

即使单独来看只是细微的声音,聚集起来也足以摇撼大地。持续步行的士兵们宛如浪潮般靠了上来。

带头的魔导骑士抵达登上山丘的坡道处时,班修拉尔也开口大喊:

“开水门!”

收到班修拉尔命令的榭洛弗,立刻向墙上的护符伸手。

透过它传出的通知,在瞬间传往地下水门的护符。

隆、隆、隆隆……班修拉尔下令后仅过了数十秒,帝国军听见彷彿从地底传出的钝响。

“什麼?是地震吗?还是……水!”

退到骑丘州队旁的艾兰,一脸讶异的回头望向山丘。

紧接著,山丘后方涌出惊人的水流。

冷得快结冻的水墙逼近朝山丘前进的士兵们。

一部分的士兵本能发出惨叫却来不及逃跑。

许多人都瞠目结舌、束手无策的被浊流吞没。冬季的冰水一瞬问冻结了士兵们的心臟,冲得他们脚下打滑跟著水势漂走,悲鸣声与水声融为一体震撼著大气。

这是为了驱动遗跡内的魔法机器而强行堵住的水流。

一旦打开水门,严寒的河川就会按照原本的河道流经遗跡前方。

令人意外的是,不把洪水看在眼裡而顺利抵达坡道的人,全都是重装的魔导骑士。一名惊慌失措的士兵以变调的嗓音向艾兰与修娜尔报告:

“第一、第二,以及第四步兵队大约有一半的人被冲走了!魔导骑士几乎毫髮无伤。”

“哈,一半又怎样!和敌方相比依然占有压倒性的优势!”

相对於艾兰高亢的语气,修娜尔低沉的说:

“在这个季节被泼到冷水也算优势吗?如果不烘乾身体,大多数的人恐怕都无法正常行动。如果吹了风还可能会冻伤,最好认定步兵前锋已经全灭比较妥当。”

“——那该怎麼办?难不成要暂时撒退,升起营火?”

听到她的发言,艾兰似乎打算用玩笑来回应。

面对露出宛如抽描笑容的他,修娜尔表情阴暗的回以笑容:

“我不顾一切向摩尔根大人借来的魔导骑士全都率先上阵了,我们不同行就没有意义可言。走吧,我也会指挥骑兵队突击敌营。”

“不行!修娜尔,妳退下。妳是属於我的,不准妳随便死掉!”

“艾兰卿……我没时间陪你开玩笑,特别是现在。”

修娜尔冷淡回答后就拉起韁绳。但艾兰却靠过来贴在她的马旁,从马上强行握住她的手,力道出乎意外的大。

修娜尔挑起一边眉头看著他,或许是太过紧张,艾兰露出了恍惚的微笑。

“我怎麼可能在开玩笑。我们已经约好,等这次照顾妳的任务结束后,威尔堤雅公爵就会把妳送给我。事到如今,我不会拋弃妳的。”

什麼拋弃不拋弃的,现在不是该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修娜尔沉下脸打算甩开他的手。机会稍纵即逝,她可不想为了这种理由输掉。但是,脸上带著痉挛的艾兰却靠得更近了。

“哈哈,怎麼,妳怕我吗?别担心,这次一起出任务,应该让妳很清楚了吧?我比威尔堤雅公爵温柔得多,没什麼好怕的。”

听到这裡,修娜尔终於忍到了极限。

修娜尔露出如花绽放的笑靨,一拳打在艾兰俊俏的脸蛋上。

“呜……呃!”

艾兰因衝击而向后仰,滴著血愕然无语。修娜尔则在他身旁大喊:

“骑兵队全部跟我来!”

她喊完之后使劲催马奔驰。

尚未平息的水流迫近眼前,但她并不害怕。

或许是受到修娜尔的兴奋感染,马匹也没有露出恐惧。

她拔剑出鞘,衝进让人连脑髓都为之冻结的冰冷水花裡。

修娜尔在刺骨的寒意中发出无声的吶喊。

说什麼我在怕你,给我适可而止吧!我不是属於艾兰的东西,也不是属於摩尔根的东西,我就是我。虽然拥有的一切全是借来的,甚至连性命和亲戚都在摩尔根的手中,只是个无力又容易混乱的女人。即使如此,我正活生生的站在这裡!

魔导骑士们背对著骑兵队的马蹄声,正在半山腰与魔物对峙。

“嗯,魔物吗?虽然巨大,但已经知道弱点是光了。”

当魔导骑士队长异样冷静的低语时,榭洛弗等人释放的魔物突然摇晃起来。它伸缩著,摇晃头部寻找敌人。身上的长针朝四面八方延伸,倏然倒向魔导骑士队长。

下一瞬间,队长拔出背后的大剑。

对完全武装的骑士而言,光是能靠一己之力拔剑就算是神乎其技了,但他的实力不止於此。一阵白光闪过,魔物一头撞在坡道半途,震得大地轰然作响。

覆盖坡道表面的白石层随即裂开,呈放射状龟裂。

那股震动在周遭迴响,帝国军的士兵吓得停下脚步,马匹也发出嘶鸣。

然而,魔物撞进坡道后就停止动弹。

“……怎麼?那个魔导骑士到底做了什麼?”

不明白发生什麼事的班修拉尔,自指挥所瞇起眼睛细看。

魔物抽描挣扎著,银色的针贯穿了它的头部——就在很难判断是不是前端的部分——不,那不

是针,而是魔导骑士的大剑!

骑士电光石火的一击,将魔物坚硬的头用大剑钉在石坡上。

黑剑上带著魔法机器製造的雷电,发出魔物厌恶的光封住它的动作。班修拉尔一脸嫌恶的抱怨:

“哈哈,又有惊奇超人登场了。不过我们可是普通人啊,还真棘手。既然敌人连魔物都能打倒,我们能安心的也只有背后装设了堆积如山的陷阱这点而已。喂,魔导师们,通告全军!不需要人人都是满身肌肉的战士也能获得胜利!别焦急!别衝动!别害怕!只要照著训练去做就没问题了。第一弓队,搭箭!”

接到班修拉尔的命令,在遗跡房簷上待命的弓队开始张弓搭箭。

当他们拚命压抑著狂跳的心臟之际,魔导骑士们开始爬上山坡。

魔物接二连三的袭向他们,但是一扑上去就有剑光随即一闪。

除了队长以外的魔导骑士靠著互相合作,将一隻又一隻的魔物钉在山丘上。当魔物失去行动力后,原本被堵住的步兵生还者开始爬坡。

“放箭!”

班修拉尔立刻对弓兵下令,几百支箭飞向半空。面对划破空气飞来的箭矢,敌兵举起盾牌。哗啦啦!飞箭随著宛如豪雨的声响落在盾牌上,间或有几支穿过鎚甲的缝隙刺进士兵肉裡。几个步兵倒下,但魔导骑士们毫髮无伤。

“就算下雨,那些傢伙也一定不会淋湿。第二弓队预备!放箭!”

下一队使用的箭裡装了他特製的炎弹,一受到衝击就会著火。

这一招也是对步兵与骑兵管用,却在即将碰到魔导骑士的鎚甲前熄灭了。

敌人的脚步声、镜甲的碰撞声正在逼近。在坡道半途中,骑兵裡有人下达突击命令。

那是修娜尔的声音吗?或许是,或许不是。

步兵们追过魔导骑士展开突击。一场隔著环绕广场的栅栏,竭尽全力的攻防战开始了。班修拉尔从窗边站起身,一手拿起仔细捲好、靠在墙边的帝国旗準备走出指挥所,但立刻遭到耶利制止。

“……班修拉尔大人,请您留步。下面很危险。”

“烦死了!战场上哪有什麼安全的地方,我要去下面指挥!”

“那麼,魔导师似乎有话想说,请稍待一会儿。”

耶利的态度冷静得令人生恨,班修拉尔烦躁的回头望向坐在指挥所内的榭洛弗。她本来和亲信魔导师们一起坐在水盘前冥想,此时睁大眼睛对他喊道:

“班修拉尔先生,是新的敌军!东北方的岩山上有骑士出现。”

“哈哈,因为没有预定要来的同伴嘛。敌人是谁?”

他沉下脸色望向窗边。

在极度险峻的白色岩山上,的确可以看到数名骑兵。

在山上随著寒风翻飞的旗帜正是帝国旗——底色藏青,刺绣与外缘都是银色。

“藏青配银色?好像有点眼熟,又不怎麼熟……至少不是在战场上见过的……啊!对了,那是——巡查厅的配色!”

班修拉尔啪地一拍手掌,同时,山丘上的骑兵也增加了。

从这裡看不出正确的数目,但带头的骑士与手持旗帜的另一名骑士一起衝下山丘。

听到马匹衝下山的声响,爬到坡顶参加战斗的修娜尔回过头,结果不禁瞠目结舌。

那翻飞的旗帜是帝国旗没错。是同伴吗?帝国军之间发出零星的欢呼声。

然而,修娜尔看见了领头衝来的脸孔。

“——是敌袭!步兵队,举盾!”

她声嘶力竭地朝山丘下大喊,但一个女人的声音无法在战斗中传过去。自岩山上衝下的骑兵数量虽少,但留在山丘下的却几乎都是无法渡河的步兵队。

面对骑兵部队奇袭的他们全都吓得脚软,被骑兵一口气扫为过去。

以压倒性的速度与强大别居一格的数骑先锋前方,带头的人有一头绝不会错认、宛如冬季天空的灰色长髮,正是兰格雷卿。

“后面!敌人从后面来了!呜哇啊啊!”

士兵们痉挛地大叫著,血花四溅的倒下。

兰格雷抵达山丘,衝上遗跡之坡。充满士兵的山坡对他而言有如一片无人的荒野,所有人连摸都摸不到一身轻装的他。兰格雷手持纤细的单手剑,打倒一个又一个士兵。

最后,被魔导骑士钉在坡道半途的魔物迫近他眼前。

与魔物错身而过的瞬问,兰格雷在马上大幅侧身、剑锋紧贴著地面划出线条。悦耳的声音响起,只有附近的士兵目击真相、被衝击冻结。

他一击斩断了钉住魔物的大剑!

获得自由的魔物微微颤抖著,试图再度朝半空中伸展。

兰格雷的剑再次一闪而过。

魔物停止动作,自躯体中央断成两截,淌出黏稠的体液滚下山丘。

在魔物落地的震动中,兰格雷在即将抵达广场时下了马。

广场前已经是一片混战,但看到兰格雷一登场就突然一击屠杀魔物,有些士兵不禁停下战斗愣在原地。

这时候,一名男子分开士兵们上前迎接兰格雷。

“喔喔……!我还以为是哪裡的不中用小官差,这不是魔导骑士第七实验队的格雷戈尔·兰格雷卿吗!好久不见,没想到你还活著。”

魔导骑士的队长脱下沉重的头盔,露出精悍的脸孔。

相对的,兰格雷依然不改冷酷的表情回答:

“好久不见,第三队的罗德里克·巴力耶卿。抱歉,弄断了你钉住魔物的剑。我本来只打算弹开、没想到那把剑意外的脆弱啊。”

听他如此说的巴力耶卿,脸上的表面笑容当场冻结。这番话显然惹火了他。

他用手一挥扫开飞来的箭矢,声音裡带著杀气。

“……看来你还是一样,不想想自己的立场只会耍嘴皮子。怎麼?不用魔法,光靠魔法剑打倒魔物有这麼值得骄傲吗?你知道吗,兰格雷卿?就是你这种口气和笨拙的为善态度,为你和你的部下招来废弃的命运!”

听到这番明显的侮辱,兰格雷强而有力的回答:

“你说的没错。”

“……嗯?”

没想到会被当事人全面赞同,巴力耶也不禁难以再说下去。面对沉默的巴力耶,兰格雷毫不迟疑的说著:

“的确,说我笨拙实在太和善了。虽然口头上讲著理想,其实面对真正的不合理时,我只能服从。即使明知自己是个不对不合理的力量屈膝就无法活下去的人,我却对随心所欲生活的傻瓜心怀憧憬,为了超乎能力的使命挣扎,甚至把想要保护的对象也捲入我的不幸中。我的人生,真是充满耻辱!”

“…………嗯。”

巴力耶完全陷入沉默,即使是他也没打算说得那麼过分。

不过,兰格雷并没有处在自虐的混乱中。他一脚轻轻向后踏,举起单手长剑笔直地对準巴力耶。那水色的双眸澄澈得太过锐利。

“但是,我无意让自己的死都被耻辱污染。今天我是来为朋友而死的,陪我一战吧!”

“……直到最后,你都是个丢脸的男人啊。我就让你早点落幕吧!”

巴力耶抽动嘴角笑著戴上头盔,从一旁的部下手中拿起大剑。

他高举沉重的双手剑,朝脚边挥落猛烈的一击。

衝击力窜至四周,铺设在坡道上的石块裂开,碎石在半空中飞舞。

紧接著,巴力耶有力的手臂挥起大剑。

剑身撞到碎石,尖锐的巨大石块準确地朝兰格雷的方向飞去!

石块以难以躲避的高速划破空气,巴力耶也一蹬地面紧追在后。

(依这种速度,兰格雷顶多只能做出一个动作;如果打落石块就无法砍我,如果闪开石块也无法避开我的剑。是我赢了!)

巴力耶瞬间思考著展开行动。重装应该会使动作迟缓,他的速度却打破了这种常识,这也是拜装在鎚甲内的种种魔法机器所赐。

虽然现在只有身为队长的巴力耶能将构造复杂的鎚甲运用自如,但魔导骑士总有一天会席捲世,为人类扩展新的未来。他如此深信著。

我会赢!

他满怀确信地挥起重剑时,兰格雷用单手剑自下往上斩断岩石。

带著微弱魔法震动的单手剑轻鬆劈开了岩石。

看著巴力耶从一刀两断的岩块后方逼近。兰格雷无法移动,也没有时间动。

但兰格雷军服的长衣襬随著刚刚的动作掀起。

匡——坚硬的声音响起,一道红色直线掠过巴力耶眼前。

手中的大剑也被弹飞,猛然飞向半空中。

(什麼……?)

巴力耶有好一阵子都不明白发生了什麼事。

但是,侵袭全身的异样感觉令他迟疑地停下脚步。

几秒鐘后,巴力耶的头盔一分为二,朝左右两侧落下。他的额头被划开一道呈一直线的浅浅伤口,鲜血滴落脸颊。

兰格雷走向无法理解发生何事的他,军服的衣襬随之摇曳。

在那件藏青色军服内侧,隐约可见魔法之光闪烁。巴力耶不禁睁大了双眼。

是兰格雷的军服割断了巴力耶的头盔、弹飞重剑。画有魔法阵的军服可以由兰格雷自行决定软硬,但是其构造之复杂与所需的魔力之庞大,都不是原本就移动自如的坚硬鎚甲可以比拟的!

“——很抱歉,巴力耶卿,这次弄坏了你的鐘甲。只要鐘甲没事,裡面的人明明要怎麼换都行的。”

兰格雷戴著手套的手放在巴力耶鎚甲肩头,低声说著。

下一瞬间,埋在他手腕上的魔法石发出微光。

直接连接兰格雷体内气流的魔法石,產生了强烈的魔法振动。

啪!一个超乎常理的声音响起,巴力耶肩头的鐘甲出现裂痕。魔扶机器的中枢遭到破坏,他的鎚甲静静停止运转。

兰格雷不太感兴趣的说道:

“我们的鎚甲就是我们的肉体,你应该知道这一点的。巴力耶卿,你太骄傲了。”

在茫然的巴力耶视线前方,遗跡内部传来一声大喊:

“魔导骑士战败了!喂,我方的魔导骑士也来了!已经没什麼好怕的!全军奋战!”

发出吶喊的班修拉尔就站在弓兵潜伏的遗跡屋簷上。

他带著几名部下,正高兴地向兰格雷挥手。

“就连这种场合都那麼轻率。”

兰格雷皱起眉头喃喃说著,茫然自失的巴力耶突然以粗獷的嗓音大叫:“第二队!展开突击!”

儘管巴力耶鐘甲的魔法迴路已被完全破坏,但听到他声音的部下仍将命令传达下去。

兰格雷立刻命令自己的部下与他的部队交手,同时大声喊道:

“班修拉尔!他们有魔导师无法察觉的游击队!”

“游击队?就目前所见范围内好像没有……啊,难道是在后面?”

班修拉尔突然灵光一闪,回头望向背后。

一阵轰然巨响霎时传来,四周突然明亮起来。

遗跡背后发生大规模的爆炸,金色的火花迸散,火焰朝四方扩散开来。

空中哗啦啦下起由火星与小石子形成的雨,班修拉尔不禁缩缩脖子。

一颗小石头击中由部下保管的旗帜,打断了捆住旗子的绳结。

皇帝旗在暴风中鲜明地飘扬著。

白色布料上以金银刺绣描绘出作为鸟之栖木的帝都,以及守护帝都的人类之盾。喔喔!看著士兵们发出呼喊,班修拉尔呵呵低笑。

这场爆炸并非敌方的攻击,而是他设下的陷阱。

“这烟火还真漂亮,我在背面装了一大堆特製的陷阱啊。看来把各种卑鄙又基本的装置混在起的辛苦没有白费,他们完全中招了。喂"兰格雷"派几个你的部下到后面……嗯?”

班修拉尔突然发觉四周异常安静。

仔细一看,士兵们全都停下了动作。

他们茫然地张大嘴巴,不分敌我的仰望著班修拉尔。

——事实上,在阴沉天色下升起的爆炸火焰美得近乎神圣,再加上被火光映照的皇帝旗,与面带从容笑意站在一旁的班修拉尔——从旁人眼中看来,这一幕真是充满英雄风采。

(啊,大家好像对我有所期待?这该不会是奇蹟吧?)

班修拉尔立刻自觉,突然感到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没错,就是现在!

这场战争的胜败,不是由杀掉多少人来决定,如何取得印象上的胜利才是决定胜败的关键。那麼,时机就是此刻!

班修拉尔拔剑出鞘指向皇帝旗,只有这一刻,他以充满魄力的声音吶喊:

“看!神意就在此处!唯有保护人类,化身为盾的人,才是神选的神圣皇帝!”

原本莫名寂静的战场上,充满了爆发性的欢呼声。

於是,战斗在太阳下山时全部落幕。

失去魔导骑士的帝国军,在寒冷与飢饿的影响下很快就丧失战意。另一方面,士气高涨的班修拉尔阵营,则是尽可能解决了失去领导的敌人们。

班修拉尔站在尸体收拾完毕的广场上,茫然望著迅速西沉的夕阳。他察觉到有人的气息而回过头,发现兰格雷就站在背后。

兰格雷露出过去从不曾有过的沉稳笑容,将染血的长剑剑柄转向班修拉尔。

“——因为想聚集亲卫队内对皇帝抱著不满的人,我来迟了不少。班修拉尔卿,你愿意收下我的剑吗?”

班修拉尔望著他静静递出的剑柄,眨了眨眼睛。

这是一幕象徵性的光景。

那面皇帝旗的传闻一定会蔓延闻来,喜欢这种轻鬆耀眼事物的傻瓜们会聚集到班修拉尔的旗下。虽然真正的战斗才要开始,但他暂时是获得胜利了。

这麼说来,他曾想过获胜后要做什麼。

想到此处,班修拉尔霎时睁大双眼。

对了,他还有该做的事!

“糟糕,不快一点就糟了!喂,兰格雷,这件事晚点再说!”

班修拉尔随意喊了一声就衝出去,兰格雷双目圆睁地大喊:

“……啊?喂,等等,班修拉尔卿!那我的立场到底该怎麼办!”

“兰格雷卿!去追他……请你追上班修拉尔大人!”

因为有第三者立刻呼唤自己的名字,因愤怒而颤抖的兰格雷随即回过头。

仔细一看,对方是班修拉尔的总管耶利。他拋开平常面无表情的扑克脸大喊:

“班修拉尔大人打算去找修娜尔大人!请保护他!”

看到他一脸急切,兰格雷也突然恢復严肃的神情点点头。

班修拉尔抢了骑兵的马,挥开士兵们衝下山丘。

兰格雷也上了马,一手持剑跟在后面。

班修拉尔头也不回地衝过残兵四窜的战场,眼前净是一片惨状;对倒在血泊裡呻吟的人补上最后一击的骑兵,以及彼此搭著肩膀逃跑的士兵们。

“修娜尔!洁尔特莉多·修娜尔在哪裡!”

班修拉尔以几乎失声的嗓音大喊。

虽然偶尔有人对这个名字產生反应,但人们的目光却一片空洞。

好像有听过这名字。对了,女司令官好像就叫这个名字来著。

彷彿可以听见他们这麼说的班修拉尔,衝过无人回答的战场。

◆

另一方面,修娜尔在战场一角拖出埋在尸体堆中的艾兰。“好痛……好痛痛痛……住手……”

“哎呀……让你死在这裡比较好吗?直到最后你都是个胆小鬼呢。”

虽然自己的疲劳已经达到极限,但勉强只算是受了轻伤的修娜尔站著笑道。

被修娜尔拖出来的艾兰仰望著她,茫然呢喃:“修娜尔,丢下我不管不就好了吗?妳讨厌我吧?”

“嗯,讨厌得要命。不过我和你都有责任未尽,必须接受战败的惩罚。我们回去吧,艾兰卿。”即使一身骯脏,修娜尔依然露出鲜明的笑容,而艾兰没有回答。在她的帮助下,他勉强把身体拉上马。艾兰的朦朧视线游移了一阵子,对背后共乘一匹马的修娜尔开口:“有人在呼喊妳。”

“嗯,是啊。”

艾兰无力地抓住马匹,她微笑著回答,从他背后握住韁绳。然后.她抬头仰望冬季的阴沉天空。

寒风吹过修娜尔的髮梢后离去,的确有人正在呼唤她。

她的嘴角绽放笑意,心也绽放笑意。那个人还活著,还在呼唤她。修娜尔非常喜欢那个声音。真的很喜欢。

她露出清爽的笑容说道:

“谢谢你,我爱你——再见。”

6世界的尽头

新历七○九年冬,神圣帝国路斯展开东方远征。

即使得到叛乱的消息,依旧毫不动摇自帝都出征的帝国军,是一支包含步兵、弓兵、骑兵、魔导师与亲卫队的十五万大军。

“帝国万岁!为了神圣皇帝陛下,用力拉!”

将外套裹得紧紧的士官,边吐出白雾边拉高嗓门。

随著他的号令,雪牛群与数百名士兵一起牵引绳索。

装上巨大车轮的兵器发出沉重的声响,在冰冻的大地上渐渐前进。

那看来是由木材与金属製造的工程用投石机。东方没有像帝国一样建造高耸城墙的大都市,但士兵们仍拚命拉动绳索。

“我们得趁著河川全部冻结的时候抵达东方!拉!”

“当然是全力一战。事到如今还有什麼好犹豫的!现在正是让人见识东方的骄傲之时!”

在东方的森林深处,各村落代表齐聚一堂的会议场内正在进行最后的讨论。

一个年轻的东方人激动地宣言,瞪著由黑木与灰泥建造的议场。

那名大约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是最近势力增强的聚落当主·沙卡弥。

他的言行举止明明充满帝国风,却刻意穿著东方的传统服装。他和卡那齐等人一样,是到帝国留学后,產生期望东方完全独立思想的青年。

而沙卡弥身旁,坐著一个相貌与东方人有些不同的男子。

那人一身全白衣服用由大量精緻绳结编成的腰带束紧,有著栈黑色的肌肤与一头黑髮。议场内的人,全都不经意地从他身上转开目光。

坐在长桌右端的老人以高亢的声音对沙卡弥说道:

“但是,帝国不是我们的敌人。过去我们曾长期作为邻居共处。”

“过去算什麼,现在他们正要对我们閒战!渥洛古的战士答应在平原上的战斗协助我们,接下来只要拖进森林裡,无论多麼庞大的大军都无力反抗!骑兵会失去作用,连魔导师也会迷路。各位,作战的时候到了!”

沙卡弥热切地扬声喊道,现场也出现零星的赞同之声。

虽然性格衝动,但沙卡弥获得才气洋溢的评价,也握有以年轻阶层为中心的政治力。不过,他的支持者会偏向年轻阶层是有理由的。

老人与壮年男子个个露出非常苦涩或忍著怒气的表情,瞥向视野一角的白衣男子。这时候,一名男子兴高采烈地衝了进来。

“大家高兴一下吧!有个迟到的人赶来了。”

他毫不在乎现场的沉重气氛大喊,一个体格结实的人物从他背后探出头来。

“我来迟了。”

男子只说了一句话,然后缓缓露出笑容。

此人是东方议会现任议长,目前东方最繁荣的聚落——火焰·叙语的当主伊萨伊·嵐雷。他从帝都平安回来了。

议场内倏然吹入一股新鲜的风,眾人的脸庞明亮起来,全体站起身迎接议长。

只有沙卡弥的表情在一瞬间僵住,但最早开口祝贺的也是他。

“……啊,欢迎回来!,能看到您平安无事,我打从心底感到欢喜!我们还以为,您一定已被帝国那些残酷冷血的傢伙杀害……”

议长环顾议场,最后看著他加深脸上的笑意。那是非常沉著,却带著奇特魄力的笑容。谁会输给你!沙卡弥的目光变得更加凌厉,彷彿如此。宣示著。议长一手握著东方剑,就这样走到他身旁。

“残酷冷血?你说得没错,帝国的确杀了人。不过,他们所杀的东方人数量,应该比砂原的渥洛古来得少才对吧?”

说完之后,议长探头看向站在沙卡弥身旁的白衣男子。

这个举动相当失礼,但有理由让他足以这麼做。

白砂原的渥洛古,是东方民族自古以来的敌人。

沙卡弥带来的渥洛古族男子,用掺杂了摩擦声的共通语结结巴巴地说:

“——你的态度、必须更有礼貌。没有我们帮忙,你们无法和帝国作战。你们杀了很多我们的家人,但我们还是有意帮助你们。”

“用战争吗?”

议长简短问著,眼眸宛如出鞘的利刃般闪耀著光芒。渥洛古族的男子扬起栈笑:

“没有别的路。或者说,你是个不敢战斗的胆小鬼?”

议长没有回答,只是拔了剑,动作自然到谁也来不及阻止。他以最低限度的动作,一剑刺进渥洛古人的腹部。沙卡弥瞪大双眼,试著想说些什麼。

但是到头来,谁也没有开口。

在一片死寂的议场中,渥洛古人颤抖著喃喃吐出某些话。——

议长没有抽回剑,靠在渐渐死去的男子耳边呢喃:

“你的态度必须更有礼貌。不是只有举剑作战才叫战争,不过,我无意用剑以外的东西面对你们。”

渥洛古族男子以泛起水光的眼睛看著议长,眼神突然变得一片空洞。

议长终於抽回剑,睥睨整个议场。

“我们要尝试与帝国沟通,有人反对吗?”

没有人回答,代表著没有异议。

只有沙卡弥一派气得脸色发白,注视著死去的男子。

“——皇帝传来回覆了。明天他似乎会在他们的阵营内与我们对话。”

议长高兴地说著,走进小屋。

此处是议场所在的东方聚落——饶野·叶山的城墙外,独立在森林内的烧炭小屋裡飘盪著甜美的花香。那是卡那齐身上的血腥味。

在只有一间房间的小屋裡,奉议长之命来照顾他的男女悄悄让开路。议长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站到卡那齐休息的床铺旁。

“……情况不好吗?”

“他的惯用手不行了。”

蹲在床铺旁的药师回头答道。

卡那齐本人正闭著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太过平静的面容看得议长咬住下唇,烦躁地问著药师:

“如果截掉手臂,有办法治好吗?”

“……或许会比没截肢好一些。不过,毒素蔓延全身的程度太严重,截掉手臂只不过是略尽人事罢了。说不定反倒会使体力衰退,恶化成致命伤。”

“那就别截肢!东方男儿不能失去惯用手,何况这傢伙在剑术和药草上的实力都出色得很!”

如此怒吼的议长像头静不住的野兽般在室内徘徊。

身旁的骚动声令躺在床上的卡那齐茫然睁开眼睛。

“——议长,你来看我了吗?”

“喔喔,你醒了?听著,卡那齐,明天我要与皇帝见面,我会设法避免战争。另外,我听到谣言,皇帝似乎在这趟远征带著那个白色男子——不死者同行。他就是你想谈谈的对象吧?”

听到不死者这个词,卡那齐的眼眸缓缓恢復光芒。

但他没有尝试坐起来,因为他明白,自己已无法轻易起身了。

长期与魔物之毒奋战的卡那齐很清楚,自己正处於濒死的状态中。他只露出坚定的目光说道:

“……我想设法见他,不见他不行……议长。”

“我会让你见到他。”

听见议长立刻回答,卡那齐浮现有点困惑的表情。

“——谢谢。那傢伙很奇怪,如果我不和他谈谈——我想,他就连自己正做出多麼过分的事都不知道,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嗯……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心愿吗?”

议长低头望著他的脸庞,带著如父亲般的慈祥。卡那齐为难地微微一笑:

“我想看看外面。”

“好,带他出去。还有,去拿酒来,拉库扎產的那种比较好。”

在议长的命令下,卡那齐躺在拆下的门板上被抬出小屋。

一瞬间,绿色的气息猛然涌上,那是浓厚到令人喘不过气的生命气息。

水、土与绿意浑然融为一体,化为浓厚的雾气飘荡过来。卡那齐呼吸著森林中的大气,轻咳了一阵。明明正值冬天,这裡的大气却浓郁得过头,可以感受到近乎粗暴的生命力。

来到昏暗的森林后,种种声响传了过来。

有如巨大圆盖般覆盖上方的枝叶问,小鸟、飞虫与树叶发出的声音如雨点般倾泻而下。这一带的森林受到独特的巨树守护,全年潮湿温暖。卡那齐瞇起眼睛,望向森林的天空。

天空几乎被茂密的叶子完全遮住。

东方的天空在树叶间宛如蓝色宝石般偶尔闪烁光芒。

议长挥开来回飞舞的飞虫,把卡那齐放在小屋门前。

“你看得见吗?卡那齐。”

听到他的问题,青年望著森林彼端。

放眼望去尽是无边无际的森林,森林深处就像夜晚般黑暗,但也能看到点点幽深的光芒。那些光芒来自攀附在树干、倒木与岩石上的微发光性苔蘚。

眼前的情景宛如夜空,又像是深海中的光景。

没经验的人会误以为那光芒是住家的灯火而丢了性命。

突然间,卡那齐藉著微光看见了已逝的人们。

——他的双亲站在森林彼端。

汐见在那裡。

水音·高发的居民们在那裡。

光芒无边无际地延续下去。在没有尽头的森林中,生命串连在一起不断发出微光。

卡那齐轻轻呼口气,接过议长端来的酒杯。

他稍微起身,舔了舔用树液发酵成的烈酒。

“我看得——很清楚,就连不该看见的事物都看到了。”

卡那齐沉静的口吻让议长端著酒露出苦笑。

“……感觉真的就像在和渚说话一样。”

突然听见父亲的名字,青年不禁眨眨眼。

“我和父亲很像吗?”

“嗯,最近这阵子特别像。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无法丢下你不管。”

无话可答的卡那齐舔了口酒,躺回床板上。

某处传来水声。他可以感觉到水流透过土地、透过大气循环著。

——我回来了。

他漫不经心的想著。本以为回到故乡后就能放弃一切,但看来并非如此。每当他缓缓呼吸森林的气息,就会生出淡淡的执著,然后在心中渐渐变强。

由生命构成的地方。即使只失去一粒土壤、一滴水珠,都会有庞大的生命跟著消失。

生命没有善恶之分,但卡那齐钟爱著它们。

(我不会让这座森林被焚烧。)

他必须守护这裡。就算是为了这个原因,他也必须和空见面。

去见那个不知生命为何物的不死者。

东方议会议长与青年皇帝希基斯姆德的会谈,在帝国军的帐篷内展开。

强行贯彻严冬行军的帝国军,在能够望见东方古森林的平原上张设了一望无际的阵营。

淹没地平线的诸多帐篷,简直就像一夜之间建好的城镇。

议长领著其他聚落的领袖与随从,带著礼物造访皇帝的豪华帐篷。当他诉说东方与帝国之间的歷史时,皇帝都保持著冷静的理性态度,然而……

“什麼,说到底,你还是想以姑息手段拖延战争吗!!”

等到议长开始提出停战条件时,皇帝却突然咬牙切齿地大喊。

坐在他身旁的空以音乐般的嗓音开口:

“……陛下,您正逐渐化为过於神圣的存在,令他们心生畏惧。光是看见陛下的军势,他们就畏惧得无法动弹,也无法接受这份畏惧,只能匍匐在地恳求您让他们闭目不看。”

这番极度轻蔑东方又煽动皇帝的阿諛之词,听得东方代表们表情一僵。虽然如此,一看到空的容貌,不论是谁都露出恍惚之色,只能一脸困惑地垂下头。

即使在这阴暗的帐篷裡,空依然很美。

他的一切全都太美,甚至让人不知该把视线投向何处。

不过,那种美丽是否暗藏了些许不祥的空虚?

在多盏点著蜡烛的烛台映照下,空一如往常穿著诗人的服装坐在御座脚下,看来简直像副空具美丽的尸体。

皇帝的宽敞帐篷内除了东方议会一行人之外,仅有皇帝、空与数名亲卫队成员。虽然再多派一些护卫应该比较好,不过帝国军多半也很害怕本国的皇帝与那奇异的白色男子,不会主动接近。

在这段和摩尔根分开,时时与空共处的远征期间,皇帝的疯狂变得明显起来。他的眼眸中带著黏稠的热气,用充满恶意的声调吶喊:

“既然畏惧就乖乖参战去死!否则这片土地就无法获得净化!”

东方议会议长的脸色变得苍白,静静地準备开口。

空的声音抢先一步响起:

“对了,在那边的是卡那齐吧?”

听他喊出这个东方忌讳的名字,在场的东方人不禁愣住。

空极为透明的琥珀色眼瞳目不转睛的看著一个东方人。即使在帐篷裡,那人的东方服装上仍严严实实地罩了一件无袖外套。

由於议长随从们的穿著都一样,因此他到现在为止并不起眼,但仔细一看,男子似乎负了伤,手臂直到指尖都牢牢包著绷带。

议长的神情微微一凛,像要保护他似的说道:

“有什麼问题吗?他是我朋友的儿子。如今我已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才会带他过来——”

听著议长的话,空勾起嘴唇摆出笑容的形状。他缓缓站起身开口:

“那真是太好了,卡那齐,你终於有了新的家人。米莉安呢?被你丢下不管吗?东方人果然只能和同胞建筑信赖关係?话说回来,你明明一直说自己的家人都死在水音·高发啊。你对亡者们已经不再执著了吗?”

这次,卡那齐与水音·高发的名字让东方人冻结了。

议长没有告诉其他人就以随从的身分带著他同行。

在空的言语面前,这份体谅也全部付诸流水。

卡那齐使劲抿住嘴唇抬起头。

没有血色的脸庞上,只有一双灰色眼眸凌厉地瞪著他。

空正在笑,他在以嫌恶眼神看著这一幕的皇帝面前走向青年。

“卡那齐,好久不见,很高兴能见到你。身体如何?你的死相还是一样严重——啊,不过血液腐败了。这样一来真的是束手无策了吧?差不多该预先告诉你,我做的墓誌铭上会刻什麼字了。”

空的脸上浮现如面具般浅薄的笑容。

虽然内容只是平常的玩笑话,如今他的言语却像毒药般伤害著卡那齐的心。

青年保持跪姿仰望著空,太阳穴淌下冷汗。

(空,你在想什麼!你正在利用我陷害东方人钦!?)

老实说,他很想揪住空的衣襟这麼大喊,却无法办到。

背著微笑的空,议长正拚命对卡那齐使眼色,要他别回话。

卡那齐也无意回答,他很清楚其他东方人正用什麼样的眼神看著自己。

以甜言蜜语操弄皇帝的人,正和他亲密交谈著。

这一幕岂不是让人确信,卡那齐的确与帝国有所勾结吗?

——这样下去,就连带他来参加会谈的议长都会遭到怀疑。

(可恶,都是我太天真,以为直接和空谈谈就能解决,因此硬是拜託议长带我来!我果然还是完全搞不懂这傢伙在想哈!)

“朕的鸟啊,朕可是第一次看见你这样说话……你想要这个男人吗?”

第一次看到空与人亲密交谈的样子,皇帝感到不太高兴。

空回头望向他,非常平静的微笑道:

“是的,他是我的朋友。陛下,能否请您留他在我方阵营裡休息一阵子,作为接受暂时停战的条件?”

也就是说,他想留卡那齐当人质。皇帝从鼻孔裡哼了一声:

“希望别在他留下来休息的期间办起丧礼,好吧,如果他留在我方阵营,朕就答应停战五天。想逃的人就逃吧,再来就是净化的时问了。”

变成人质的卡那齐立刻被扔进有人看守的帐篷裡。

“喂!空!你在想什麼,过来一下,你这个笨蛋!”

卡那齐被拋下时试著对空大喊,空却只是愉快地扬扬手就转身跟著皇帝离开。

空显然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在行动。看到卡那齐能以普通的态度和空说话,帝国军的士兵脸上一阵抽措,把他推进帐篷裡。

士兵会认定不需要捆住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卡那齐正处在濒死状态,如果没受到适当的治疗,光是被监禁五天就足以致命。

(唉,这点遭遇还不至於让我绝望就是了。)、

青年躺在寒冷的帐篷内思考著。

议长应该会继续寻找交涉的管道,但是依皇帝的情况来看,不用出奇不意的手段是不可能成功的,不然就是先打过一场之后再重新交涉。事实上,在森林裡的战斗对东方是有利的。

无论帝国拥有多麼优秀的武器,但是能在森林内使用的数量有限,马匹的机动力也会减弱。再加上各部队间的联繫变得困难,想必也会有不少人迷路吧?

(希望议长不要因为我的关係被孤立。他是个理性的人,但基本上东方人的脾气都很激烈……我得尽快逃出这裡,好好训空一顿。)

想到这裡,卡那齐突然望向自己的惯用手。

被议长派来的药师用力捆上绷带的这隻手,几乎毫无感觉了。

这裡本来就是魔物之毒表露得最明显的地方,他曾想过这应该会是第一个出事的部位,实际上果然也最先出现坏死的徵候——他已经无法握剑了。

一阵心痛令卡那齐的表情微微扭曲。剑,是父亲传授给他的力量。父亲虽然无法守护母亲免於死亡,但相对的守护了许多事物。

如今他已明白……不是现在就无法明白。

卡那齐用力闭紧双眼时,帐篷的入口打开了。

“吃饭了。”

“……我想见空,那个白色的不死者。”

依然躺在地上的卡那齐对走进帐篷的士兵开口。

士兵的脸庞明显一僵,但仍装出平静的模样把粥碗与硬麵包放在地面。

“那位大人不会与任何人交谈,他属於皇帝陛下。”

“没这回事!那傢伙会开玩笑,喝了酒也会发酒疯,如果你让我见他,我会叫他让你升官。你叫什麼名字?”

士兵没有回答。他打算尽快完成工作,确认帐篷内没有异状后就準备离开。卡那齐对著他的背影说道:

“你去问问议长和皇帝会面时在场的傢伙吧,我和空是朋友。”

依旧很紧张的士兵默默走出去,青年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已说动他。话虽如此,无法自由行动的卡那齐顶多也只能使出这种手段而已。

青年扭动身躯,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摸索著胸口。

他拉出红色的耳环。一看到耳环,他感到安心多了。

(——对不起,老是在这种时候依赖妳。不过,剩下没多久了。)

他紧握著耳环闭上眼睛,掌心缓缓传来一股暖流。那温柔的阳光气息说了“别担心”之后,笔直注视著自己的眼眸。

关於米莉安的记忆,就像是生命的碎片。卡那齐犹如握住救生索般握著耳环,沉入漆黑的睡眠中。但愿我还能睁开眼睛。他仅仅祈祷著这件事,就此失去意识。在黑暗不祥的沉眠中,只有一抹红光像路标般亮起光芒。

“……喂,出来……你还活著吗?”耳边传来的低语令卡那齐睁开双眼。他猛然恢復意识,同时感到酷寒袭来。抬头一看,刚才送饭的士兵也脸色苍白的蹲在旁边。

“……空来了?”

“笨蛋,我怎麼可能直接去叫那种傢伙过来!光是看到他就觉得头晕,不可能靠近的!”

听到士兵拚命否认,卡那齐苦笑著坐起身。看来身体还能行动。

“你这麼喜欢美人啊……”

士兵没有理会卡那齐的调侃,把帝国军的无袖外套和他的东方剑塞给他。老实说,连剑都能取回让他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卡那齐还是先接过再说。他用外套的兜帽盖住头,抱著长剑和士兵一起从帐篷入口探头往外看。

外面是一片夜色,卡那齐连现在是会谈当天晚上还是已过了好几天都搞不清楚。士兵望著异样安静的阵营,小声对卡那齐说:

“我带你到那位大人的地方去。我的名字叫吉尼·萨凯尔。听好了,我不必出人头地,拜託他赶快让我退伍就好!”

(不要出人头地只要退伍?看样子,皇帝陛下的时日也不多了。)

卡那齐在心裡无言地想,靠著士兵的肩膀走进阵营。

话说回来,阵营内真是异常安静。虽然正值深夜,不过站岗的人影应该更多一点才对,今晚却连各个帐篷都没有人的气息。

当卡那齐產生不好的预感时,搀扶他的士丘州浑身一僵,突然拋下他逃走了。青年一个跟鎗,环顾四周想看看发生了什麼事。

这时,一个白影自视野一角闪过。

“空!”

卡那齐立刻压低音量呼唤,探头看向白影消失的帐篷背面。

果然不出所料,在帐篷间走动的空停下脚步、轻轻转过头。

他拿著平常的那柄长杖,望著卡那齐露出柔和的微笑。

“嗨,卡那齐,今晚的死亡之色很浓厚啊。最好别出门,会被死神迷惑的。”

空以熟悉的语调说完后,朝黑暗的道路笔直走去。

青年也慌忙跟上,前进了一段路后,空气的变化令他屏住呼吸。

“喂,等等……你……”

卡那齐的声音倏然中断。

他察觉刚刚没有的气息。不,不只是有人的气息而已,而是大量的人群聚集在一起。穿越帐篷林立的区域后,视野突然开阔起来。

从扎营地望去,一片地势较低的区域在他眼前展开,上头密密麻麻的排满了士兵。虽然大量的士兵并排在一起,现场却惊人的寂静。

在各处闪烁的营火映照下,可以看出他们全都像参加典礼一样穿著正式服装。

这是一支即使穿上光亮鎚甲、扎好锦带、插著羽毛装饰,仍像岩石般沉默的大军。四处都摆放著準备妥当的巨大投石机。

令人毛骨悚然的紧张感震盪著大气。

而卡那齐眼前有一座巨大的瞭望台。营火的红光也映照著台上,身穿宫廷装束的皇帝与亲卫队们正环绕在餐桌边。

空轻盈的登上那座扭曲的瞭望台。

青年勉强回过神,深深压低兜帽藏身在帐篷的阴影下。空和皇帝在瞭望台上愉快地谈话。那场在台上举行的奇妙餐会开始一段时间后,黑暗中闪烁起红光。距离很远,但是——

(那是……战斗的火光!)

直觉领悟的卡那齐不禁睁大双眼,人马发出的声响隐约自远方乘著风飘来。

一名士兵立刻奔到皇帝跟前。

“陛下!古札维耶卿率领的部队在雷瓦诺尔原野遭到敌人奇袭!敌方为两千骑兵!”

“应该是沙卡弥一伙吧?不必深追,进了森林没有胜算。通知他们不准进森林,另外,尽量别杀渥洛古族人,他们是帮手。”

皇帝坦然说完后,将盛著葡萄酒的金杯放在餐桌上。

他仔细擦拭嘴角后站起身,亲自扬声大喊:

“对方已经毁了停战的约定,放火!”

戴著华丽珍贵饰品的手往下一挥。

命令也随之四散传播下去,跟在投石机旁的士兵拿起斧头。

一砍断绑住投石机的绳索,巨大的木造机器立刻以惊人之势开始迴转。

几颗球体划破空气,飞向夜空。

球体似乎是胡乱拋向森林上空的。东方的森林非常广大,明明连敌人在何处都看不出来,就算投石也无法造成威吓效果。

然而,在空中描出弧线飞行的球体,却在弧线顶端最高处发生小规模的爆炸,化为无数的小球体落入森林。

砰!几秒鐘后传来一阵衝击声,那是几乎同时落地的无数球体发出的声响。巨响撼动了大地。

又迟了几秒,球体落地处冒出惊人的火柱。

是火焰,有如瀑布般的火海。

大地与森林接连喷出火舌,彷彿有巨大的火焰瀑布喷涌而上。

“太棒了!好极了!”

皇帝孩子气的喊著,士兵们发出状似疯狂的叫喊声。

皇帝自瞭望台探出身子时,一度向上爆发的火势改变了侵略的方向。

那不是单纯的火焰,全都是法崴姆之火。成千上百的法崴姆之火落入森林,炎之蛇朝四面八方窜去。

森林转眼间就遭到格状的火网覆盖,将附近一带全部延烧成骇人的火海。

赤红的火光映照全身,卡那齐当场愕然呆立。

强烈的衝击令他呼吸不顺、眼冒金星。渐渐燃烧、渐渐消失,许许多多的生命被火焰拧碎,与火星一起升向暗红色的天空。漆黑夜空被火舌照得一片明亮,宛如邪恶的黎明降临此地!

他曾在何时看过这幕光景?不,不对,这简直像世界末日。

每个人都感到极度的不安与恐惧,过量的恐惧令他们兴奋地呻吟,发出大笑。

现场唯一保持正常的,恐怕只有打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正常篇何物的空而已。他以染红夜空的业火为背景,面露鲜明的笑容回望皇帝。

两人的目光相对。最初的兴奋已从皇帝身上散去,茫然站立的他望著空被火光映出的美貌,一眼轻轻滴落泪珠。

“时候——到了吗?”

“当然到了,陛下。”

空以甜美的嗓音呢喃,伸出太过纤细的手指。

皇帝握住他的手,空眺望著燃烧的森林。这时,一阵风吹了起来。

清冽的风吹过燃烧的森林正中央,火海宛如被利刃划过般分成两半。

只有那个区域,能够燃烧任何事物的法崴姆之火迅速熄灭了。

一整片的石阶自火焰底下显现出来。

没错。就连土地都能燃烧殆尽的法崴姆之火,也有无法烧毁的东西。

四周还在燃烧的火焰映照下,“它”就像舞台布景般呈现出淡淡的庄严感。

那是一个城市。

空无一人的城市。

看啊,那条土地与苔蘚之间宽阔得教人惊讶的石阶。

那建造在道路正中央的不可思议尖塔群!

石阶两侧出现由高耸拱状石柱支撑的空中迴廊,随即还有更多建筑从外侧浮现。以皇帝等人所在的瞭望台为起点,呈现完美对称的广大建筑物如羽翼般向左右两方伸展开来。

士兵被巨大建筑带来的莫名魄力震得眼眶泛泪、说不出话。

空用手中的长杖指向自森林底下现形的建筑物。回头时,他的脸庞已不属於人类,反倒像他背后的庄严建筑群。

他像布景般空洞的美丽脸庞呢喃著:

“欢迎来到神之都——吾王。”

皇帝的大军在这疯狂之夜展开进攻。

“亲卫队,前进!全员拔剑!”

高亢的号令声响起,皇帝的亲卫队马上拔剑。火光照得无数剑刃闪闪发亮。

他们将剑贴在胸前行最敬礼,整齐划一的踏上残留著火焰热度的道路。

专为这一刻同行的乐队演奏起轻快的音乐。

神圣皇帝希基斯姆德骑著马走在亲卫队中央。

多达十五万人的帝国军穿著眩目的服装跟在后面。

大军开进出现在东方森林中央的废都,十五万人的脚步声撼动著无人的都市。还在灼烧森林的火舌没有消失,两旁仍在燃烧的火光映出巨大的建筑。

帝国的大军就这样进入放眼望去尽是摇曳光影的宽广大道。

皇帝的敌人不是东方的居民,纯粹只是东方的森林。

这座荒芜都市藏身的东方古森林,才是他必须烧毁的东西。

在皇帝身旁随著豪华轿子摇晃的空如此说道:

“东方之民藏在大地与森林下的东西就是这座都市,此处正是成为神的您应该统治的地方。”

“朕的鸟啊——‘世界之王’,那企图捨弃这个世界的狂王的确就在前面吧?”

皇帝的视线前方,有一楝充满宫廷风格的建筑物。

但那宫殿与帝国的建筑样式有些不同,用途不明的金属管线如藤蔓般攀附其上,圆柱上密密麻麻地刻著陌生的文字。空有些怀念的瞇起眼睛,开口说道:

“是的,我不会说谎。”

皇帝对他的答案点点头,这支空虚的队伍终於抵达宫殿前的圆形广场。

士兵们淹没了如剧场般呈钵状的广场。

当各部队的队长严令士兵们整队时,皇帝下了马。

他踏著立刻放好的踏脚垫走到广场,牵起同时走下轿子的空,登上由广场通往宫殿的台阶。

半腐朽的石阶有点难走,但兴奋的皇帝毫不在乎。

他气喘吁吁地爬完阶梯,回头看去。

眼前的景象壮观无比。

都市自圆柱环绕的圆形广场呈放射状展开,不管是哪个地方,所用的技术都是现在开始建造得花上一百年,不,就算花上一百年也无法造出同样的东西。

以精緻工艺建造而成的都市,每个角落都充满了装饰,看起来甚至像场恶梦。皇帝颤抖著做个深呼吸,沉浸在惊人的成就感中大喊:

“人类啊!宣誓向朕效忠,以及没有宣誓的人们!朕平等的爱著你们!朕正是为了拯救你们才会来到此地!长久以来,我们都相信‘世界之王’与‘乌之神’才是救世主。但訑们只救过我们一次,未必会有第二次。没错,事实上,王正要捨弃这个世界!朕为世界忧虑。若神真的存在,实际存在的朕又怎麼会无法成为神?朕誓言亲自弒神,诛灭狂王,成为新世界的救世主!此处正是‘神之都’!人类啊,颂讚新的‘世界之王’,颂讚神吧!”

皇帝的吶喊在鸦雀无声的都市裡响起,立刻被轰然雷动的欢呼声淹没。

一直对皇帝的疯狂举止心怀畏惧、怀疑其行动的士兵们,在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象后也只能改变态度。

这裡的确是神之都。

此处同时拥有足以迫使人相信的魄力、不祥气息与神圣感。

皇帝收下眾人热泪盈眶的欢呼声,露出鬆了口气的表情扬起一隻手。

在他身旁的空拿出古老的乐器。

当白哲的手指碰触琴弦,澄澈的音色随即传向四周。

清明的音符不输给潮骚般的欢声,响彻无人的街道。

不论皇帝或士兵们都抬起头,为了新的感动浑身颤抖。

他们有种预感,某种美好的事即将发生。

空垂下眼眸,弹起古老的歌谣。他演奏的并非和谐的和音,带著某种不安的古典旋律扩散开来。一模一样的旋律描绘出螺旋,逐渐增强。

他张开薄唇,唱出歌声。

不像人类会发出清澈高音——人类几乎听不到的音律撼动了整个广场。

人人都眨著眼睛,以为是自己头晕了。

——下一波晃动像重击般袭来。

仅仅一次的上下摇晃后,广场中央掠过一道裂痕。广场上铺设的石头缓缓滑向笔直的裂缝。

广场、石头、土地、人类全都被吸进裂缝……往下坠落!

士兵们自失神中醒来,异口同声地惨叫著试图逃离裂缝。

广场上立刻陷入一团混乱。但他们站得太过密集,无法迅速逃脱。

何况身上又穿著在实战中毫无帮助,行动不便的军装。

没有一个人来得及逃走,裂缝就发出一阵钝响呈放射状覆盖了整个广场。

“哇、哇……哇!要塌了!”

士兵惊慌喊道。人人都发出同样的叫声,抓住倾斜的地面挣扎著想逃。这时候,裂缝深处吐出无数透明的线。那些线将毁坏的广场连同士兵们一起包住,瞬间拖回裂缝之下。

惨叫声与广场崩塌的声响融为一体震荡大气,广场在转眼间化为深不见底的大洞。

士兵们接二连三落入吐出线的漆黑洞穴中。

没有尽头的悲呜不断响起,双眼瞪大到极限的皇帝颤抖著。

“啊……啊……啊?什麼?怎麼了?这……到底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问著空。空静静地停止歌唱,将乐器放在地上露出微笑。

“我的皇帝陛下,那是魔物。还有,这裡是前世界的遗跡。东方之所以魔物稀少,是因为这座遗跡的不死者在监视它们。东方之所以没有魔导师,是因为这座遗跡被古森林彻底隐藏起来,就算是我,不烧掉森林也很难抵达这裡。神之都就在前头喔。因为这裡的不死者保有与‘世界之王’的连接,能变成通往神之都的门扉。”

皇帝恍惚地听著空说话,最后终於反应过来,拚命抓住他的衣角。

“带……带朕去!带朕一、起去!”

“如果你到得了我这边来,我就带你去。”

听到空平稳的回答,皇帝脸上迸出欢喜的光辉。然而,皇帝的衣服立刻被无数的手指抓住,被魔物拖进洞穴的士兵们伸出了手。

仍然被魔物之线缠身的士兵们,就这样拚死抓著皇帝。

“陛下!陛下……神啊,请您救救我,救救我……”

“哇,干什麼,快放手!区区人类也敢碰朕!放手!”

空留下不断对士兵们怒吼的皇帝,转身离去。

“——乌高尔啊,这样你满意了吗?这点程度的死亡,应该还无法毁灭人类才是。”

空蠕动薄唇,悄悄呢喃著走向遗跡宫殿。

他站在密密麻麻刻著前世界文字的黑色金属门前,轻轻举起手杖。

门扉发出微微震动,吱呀一声缓缓开敔,张开大口的巨门彼端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漫长走廊。

当空踏入一步,那漆黑的走廊也亮起灯光。

孤零零点亮的灯光在转眼间增加,引导空走向走廊深处。

背后的惨叫声与巨响渐渐远去,空踏著轻盈的步伐前进。他面无表情的脸庞上不见任何忧愁,踏著没有接缝的地板不断往前走。

音乐自某处传来,依稀能听见雄壮又优雅的曲调。这裡明明是个毫无生命气息的地方,但空似乎受到了欢迎。

他穿越上方悬吊著大小不一乌笼的穿堂大厅,穿过摆满奇特石像的中庭,穿过墙上爬满金属管线的走廊与阶梯。

空逐渐走下散发死亡气息的遗跡地下。

沉重的铁门再度在他眼前朝两侧开敔,他毫不迟疑的步伐在一个有著巨大圆顶的地下大厅停了下来。

比遗跡前的广场更加宽广的空间裡,没有其他地点的豪华装饰。

宛如藤蔓或毛细管的金属管线,牢牢覆盖了整面圆顶。

室内的照明只有地板石材发出的微光。

在昏暗的地下大厅中央,位於金属管线最密集之处,孤零零地浮现了一个白色的物体——那是一张人脸。

宛如胸像般只能看到胸口以上的人影,被金属管线缠绕著固定在圆顶的高处。他的脸色苍白,笔直的髮丝也同样雪白。

如果米莉安看到这张与空相似的面容,立刻就能察觉对方的真实身分吧?

他是不死者。

他是遗跡之主,是魔物狩猎者,同时也是人类的守护者以及“世界之王”的人偶。

空发出冷硬的脚步声走近不死者脚边,不死者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深处蕴含红光的透明眼瞳看著空。石地板散发微光,只有不死者的身影奇异地泛著白光。他以如铃般的嗓音说道:

“欢迎回来,专杀不死者的巡礼者。你是来杀我的吗?”

“不,我不再杀戮了。请打开通往神之都的道路。”

空以不带感情的声音平静说完,闭上薄薄的眼皮。霎时,他感到一股强风吹袭。

一道犀利的光闪过眼瞼底下,光芒化为七彩的门,接二连三地从空身旁掠过。

当所有事物都飘过后,青草味包围了他。

空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令人怀念且没有尽头的废墟——神之都。

一个驼背的老人坐在生著苔蘚的石造长椅上

他抱著钢铁打造的鸟笼,低著头对空开口:

“欢迎回来,我的鸟……分开的时间明明很短暂,我却觉得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到这边来。”

空也有相同的心情。这名老人正是“世界之王”,也是赋予他心的男子。

空一边感到强烈的安心与某些“其他”情绪,一边走向老人。

老人仰望著眼前的空,露出非常平静的笑容。

那个表情就像是除了平静之外什麼也没有。布满皱纹的脸庞像张面具,只保持了“笑”的形状,底下则空无一物,只有空虚。他的脸庞宛如一个空虚的空洞,七○○年的岁月似乎从老人身上夺走了所有的感情、挣扎,甚至是思考本身。

“你果然有点变了。”

世界之王温柔的说著,空微微露出微笑。

他的笑容与世界之王形成对比,美丽却柔和。

空的微笑甚至像个孩子般有点害羞,他如此说道:

“我不明白这种变化是什麼,但我的确有了变化。吾王——我想维持这个世界。”

“维持这个世界?不是毁灭?”

“不是毁灭,也不是制裁。这个世界正挣扎著寻找新的平衡,即使有些地方开始扭曲,我也无法结束已经开始的事物。因为我不是什麼神,我终究无法创造任何东西。”

当空如此断言时,他的笑容看起来越来越有人味了。

那个笑容彷彿已卸下沉重又不相衬的重担,空等待著世界之王——对他拥有绝对地位的人发言。世界之王说道:

“就像这样,你又在假扮人类了吗?”

王咯咯轻笑。空瞪大了眼睛。

在他眼前的老人缓慢站起身。

老人的外貌在起身同时开始扭曲;肌肤拉扯开来,骨骼改变构造沉入体内。当他留长的白髮像倒转般缩短,挺直背脊站起来时,老人已化为少年。

年纪大约十二、三岁的白髮少年微笑著仰望空。

那张脸庞依然像副缺乏生气的面具,只有浅褐色的眼瞳与方才不同,充满沸腾的热情。

空被那双带著深不可测引力的眼眸锁住,嘴唇微微颤抖。

“我——不是、人。”

“是吗?可是你的声音在发抖喔。看,你不是正假扮成有心的样子吗?听好了,我的乌。你没有心,你的人格只是模仿我的贗品……是吧?”

“是的,不过……”

吐出不过两字之后,空愣住了。不过什麼?

世界之王所说的是真的,自己只是个人偶。那又有什麼“不过”?

自己到底打算说什麼?

世界之王无邪地笑著,空感到头好痛。

世界之王现在的模样,就是空与他初次相会时的样子。对空而言,遥远的记忆也如同昨日。七○○年前首度拥有意识时的记忆摇撼著他。

世界之王以清澈的声音说下去:

“你想反抗我?你和反骨精神相当旺盛的人在一起过吧?是那男人吗?那个苟延残喘的傢伙?你打算模仿那傢伙变成人吗?”

“我不是人。”

空竭力辩白。世界之王问不容髮地赞同:

“正是如此,你不是人,你没有心也并未活著。你是人偶,你的言语都是借来的,你的外貌是世界的平均值,你是‘空无一物’。”

“没错,我是‘空无一物’。”空热中地重述。如此热中本身就很怪异,但他却没有注意到。

世界之王察觉了空的异状。

正因为察觉到,他的笑容缓缓扭曲。

世界之王苦涩地颤抖著开口:

“那就别再折磨我了。七○○年了,我的鸟,我的痛苦已经持续了七○○年。你还记得吧?在七○○年前,我变成世界上最后的人类时,曾向出现在眼前的你求救。我只期盼你说出一句话,说你有心。然而,你却是只会复述我说过的话的人偶。”

憎恨、悲哀与怜爱,最后残留的感情在世界之王身上交战。

他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朝空伸出手。

少年苍白的手抓住他的衣裳。

那彷彿在求救的手,让面无表情的空茫然抱住世界之王。

少年咬紧牙关紧抱著他,他的眼角渗出苦涩的泪水,半是哭泣地倾诉:

“什麼愿望其实都无关紧要。世界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什麼也不想要,甚至不想活下去。我只是好寂寞,无法一个人独处,只是想和你说话!只要拥有心的你陪在身旁就够了。就算除此之外什麼也没有,我也能活到死亡的一天,应该是这样的!”

面对他直接拋来的感情,空颤抖著垂下眼眸。

空生硬地鬆开手臂,用双掌轻轻包住世界之王的脸庞。

空低头看著少年哭泣的脸庞,轻声低语著:

“……吾王。”

世界之王注视著空,含泪露出笑容:

“我不原谅你。”

空透明的眼瞳动摇著,感到一阵心痛。应该不存在的心好痛。

世界之王揪著他的衣裳,依然面带温柔的笑容喊道:

“就算你现在假扮成人的样子,我也绝不会上当了。你终究只是贗品不是吗!你不是人,也不是神,我好几次将你放进不死者的躯体裡拋进那个为造的世界,而你总是在学得很像人之后跑回来对吧?不过一切也仅止於此,你没有心!那就别装出有心的样子,既然总有一天要夺走,就别给我希望!”

空无法回应这些如重击般的话语。

他贴在少年脸侧的手指颤抖著,身体颤抖著,心——应该不会颤抖才对。

没错,他没有心。

因为没有心,所以无法回应。七○○年前,空没有回应拚命向自己求救的少年。空给了他希望,却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对他说些什麼。

七○○年来,那一幕重复了无数次。

不过,空觉得只有这一次有点不同。他不知道是哪裡不一样。

空不知所措的呆立著,世界之王推开他笑著大喊:

“‘鸟之神’是万能的救世主?哈哈,那是瞒天大谎!你只会捏黏土和杀戮而已!去吧,回去那个世界!先杀了教你说出这种话的男人再杀掉不死者,然后回到这裡来。既然你只办得到这些,那就好好去做!听好了,你不是什麼神,你只是个破坏者,也是我的守墓人!”

在吶喊声完全消失之前,空眼前迸出闪光。

当视野恢復时,他已身在原来的遗跡内。

被拘束在圆顶上的不死者俯视了呆立的空一眼,然后忧鬱的闭上双眼。

空没有表情的独自佇立在寂静中好一会儿。

他就像具被捨弃的人偶,只能呆站在原地。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寂静。

“——空——”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空的脸上生出情绪。先是困惑,再来是微笑。

空一翻衣襬回过头。

一名青年扶著地下大厅的门站在那裡。

他拥有黑髮灰眸,注视著空的刚毅眼瞳强而有力。然而空看得见——

青年的身体已完全被剧毒侵蚀,濒临崩坏。

“卡那齐。”

空呼唤他的名字。

霎时,胸口產生猛烈的痛楚。空有些疑惑地微歪著头,这股疼痛是什麼?

这股他一无所知,或是一直无事至今的疼痛是什麼?

如果这感觉不是出现在自己身上,他会说那是心痛吧?

可是空没有心,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的东西绝不会復甦。

空没有心。虽然没有心,但他可以确定一件事。

——看来,他似乎没办法杀了卡那齐。

(我真的损坏了。)

空加深了脸上的笑意。

不遵从“世界之王”命令的自己没有价值,只有废弃一途。

话虽如此,空无法自己寻死。被设定为世界之王守墓人的他,绝不可能自杀。

那就只有找人杀了自己。

(接下来,最后的盛大表演要开始了。)

空依然掛著空虚的笑容,就像在迎接卡那齐般摊开双手。

“欢迎,这裡是世界的尽头。”

脱离目击法崴姆之火的茫然状态之后,卡那齐立刻不顾一切的追著空。他连自己在做什麼都不清楚,只是拚命跟在帝国军之后。

处在极度兴奋中的帝国士兵们,并未察觉身穿帝国军外套的卡那齐的真正身分。

他只要注意不跌倒,在路上别看向左右两旁就够了。如果看向两旁,燃烧的森林就会跃入眼帘,就会看见毁灭已延烧到无可挽回的程度。

一心一意低著头往前走时,他或许流了泪。

卡那齐头痛得厉害,太过激烈的感情渐渐变得一片平板。

他离开士兵们的队伍混入废墟中,才刚登上遗跡就看见帝国军全被魔物吞食,但他却没什麼特别的感觉。他的心已近乎麻痺。

於是——到了现在。

在他终於抵达之处,苍白的空站在一片昏暗中露出微笑。

“卡那齐,你的状况真的很糟。现在马上跪下来祈求‘救救我’吧,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我可以救你。”

空傲慢说完后扬起微笑,看起来真的如奇蹟般美丽。——

注视著他宛如收集宝石光辉淬鍊而成的容貌,卡那齐的感情也稍微恢復正常。

因为空被皇帝抓走,一切都失控了。

空的甜言蜜语将皇帝导向东方。

森林被烧掉,就连烧毁森林的帝国军也被魔物吞食。

这片土地上堆积了多少尸誥?

即使与数量庞大的死亡近在咫尺,空却还在笑!

卡那齐喘著气,即将燃尽的生命核心渗出最后的激情。

他咬紧牙关、强撑起靠著门的身躯,狠狠瞪著空。

就像在憎恨那空虚的笑容,卡那齐用所有力气放声大喊:

“应该跪下来祈求的人是你。现在马上给我跪下!开口说‘救救我’啊!你的态度总是嚷嚷著‘救我!救我!’却连一次也没说出口,结果还做出了什麼事!?”

“做什麼?我只是透过这个不死者去和‘世界之王’见面而已。为了这个目的,我请想让这座遗跡的魔物復活的乌高尔,还有想成为神的皇帝陛下帮了忙。话说回来,烧掉森林对你真过意不去,但是不这麼做,我就无法抵达这裡。”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空轻描淡写的说著。

他的口气就像没把人的死当一回事,甚至不值得放在意识的一角。

卡那齐感到眼前因愤怒而变红。

“你这混帐!”

左手再度习惯性地拿起剑,卡那齐本能的想拔剑。

在他本该无法行动自如的右手碰到剑时,空轻轻扬起一隻手。

随著空的动作,室内的金属管线一起发出尖锐的声响。

声音如针刺进卡那齐的大脑,化为剧烈的痛楚侵袭全身。

“……呃……啊……”

卡那齐睁大眼睛站立不动。

青年身上冒出大量的汗水,剑自颤抖的指尖脱落,即使如此,痛楚依然没有消失。卡那齐反射性地抱住身躯,束手无策地瘫在地上。

空的轻笑声传来。

冷硬的脚步声走过来,卡那齐仍倒地颤抖著。

“好可怜。你好无力,真是太可怜了。我现在就来救你。”

空站在卡那齐身旁温柔地笑著说完后,揪起他的衣襟。

他用单手轻鬆拎起地上的卡那齐,把另一隻手贴在青年心臟的位置上。卡那齐大口喘著气忍耐痛楚,空的手就在他眼前穿入他的体内。

这超乎常理的景象让卡那齐张大双眼。

空的手的确没入他体内直到手腕处,那隻手发出搅动泥巴的声响,在卡那齐体内粗鲁摸索。青年的肌肉与骨骼渐渐改变形状想逃离他的手。

卡那齐的视野同时扭曲,受到强烈的呕吐感袭击。

最后,空在他体内抓住某个物体,一口气扯了出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

剧痛差点令他失去意识。

空抽出手几秒鐘后,卡那齐才发出惨叫。

在不惨叫就无法忍受的痛苦中,他的意识突然断绝。

回过神时,卡那齐已再度倒回地上。

过於强烈的衝击使他意识朦朧,就连身体是否在此都搞不清楚。他混乱地闭上眼,倒卧在地颤抖个不停。

头顶上方,空再次以悦耳的声音开口:

“有点痛吧?你刚刚有一瞬间因为痛楚‘又一次’死去了。”

卡那齐甚至无法对空的危险台词作出反应。

空低头看著青年,手裡拎著从他体内拖出的东西。

他纤细手指拈住的玩意,乍看之下像是美丽的白珊瑚。

对卡那齐来说,那是他太过熟悉的物体。魔物。

“你看得到吗?卡那齐,这就是寄生在你身上的魔物。因为种类刚好和你相同,所以顺利化为身体的一部分共生了。因此你才会老是死不掉,被魔物诅咒后也变强了一点吧?”

空的话语突然窜入卡那齐几乎变得一片空白的脑袋裡。

这傢伙又在说些奇怪的话,说些他不想听的话了。但他总觉得非听不可,卡那齐在不规则的呼吸间勉强回应:

“你……在说什麼?”

“是故事,卡那齐。七○○年前,大灾害使人类灭亡,只留下一个人——日后被称为‘世界之王’的少年。同样濒临死亡的他却被来自异世界的力量所救,异世界的力量时时都在推动这个世界,但是在大灾害时突发性的变强。而我,就是那股‘力量’凝聚而成的存在。”

空把过去寄生在青年身上的魔物扔在地上,粗鲁的践踏著。

衰弱的魔物无力抵抗,空以透明的眼瞳俯视著魔物继续述说:

“世界之王一开始将我看成一团小光点。我的力量原本是振波,不过说成光或震动也没错。在视觉上应该类似光吧——世界之王以为那团光是一隻‘小鸟’,想替我取暖。於是世界温暖起来,让这隻小鸟活下去。他的心愿驱动了我,让我在这个世界化为‘能够实现愿望’的存在。这就是‘鸟之神’的诞生。”

错愕的卡那齐眼球颤动起来,藏在熟悉故事背后的真相,唤醒了他的神志。

他听说过空是不死者,结果竟是鸟之神?

这傢伙是神?这个扭曲的孩子是神?自己曾向他祈祷过的神?

卡那齐坐立不安的扭动身躯,突然察觉全身的痛楚缓和下来。

——这样一来,自己就能採取一点行动了。

空望著墙上的不死者说道:

“你认为得到异世界的力量,任何愿望都能够被实现的世界之王,到底期望著什麼?”

卡那齐偷偷试著移动手指。能动,惯用手也能运作自如。

空明明在他体内搅了半天,却没有哪裡少了一块肉。

不只如此,败坏的部位似乎也在魔物被拖出身体的同时痊癒了。

莫非空的目的不是折磨他?

卡那齐目测自己与地上长剑间的距离。空回头望著他,微微一笑。

“世界之王想要人类,他想要同伴。首先,他试图用我的力量开始创造人类……结果失败。造出的是没有心的人偶,也就是不死者。接下来,他用既存的生物改造成人的形状。这次的尝试成功,生物也保持人形增殖了——那就是你们。”

卡那齐回瞪著空,但随著话题继续,他的太阳穴再度浮现冷汗。

空说了恐怖的事。

如果他所说的话是真的,那——

“你说的既存生物是……”

“当然是魔物啊!”

空轻快的笑著断言。

一时之间,卡那齐不明白他在说什麼。他的脑袋拒绝理解。

空毫不留情地说下去;

“魔物不是你们的天敌,而是你们应有的姿态,人类只是由魔物改造而成的生物。魔物很畏惧你们,因为对魔物来说,你们的外形扭曲成极度不自然的模样,就像是可怜的同胞——宛如疾病般的存在。”

卡那齐注视著空。从他体内拔出的魔物仍落在视野角落,空曾说过,卡那齐和它同种。

魔物的身影突然带著视实感填满青年的视野,令他起了鸡皮疙瘩、觉得想吐。别说了。我才不是那种东西!

卡那齐回想起吞没城镇的魔物,回想那吃人、屠杀的数目堆积如山的魔物;想起将其燃烧殆尽的火焰。

——我不同,我是人类!

卡那齐在内心大喊著,然后想起魔导师们。那些断定这裡是为造的世界,断定魔物才是世界正统主人的人,以及那些抱著祕密保持沉默、持续狩猎魔物的人。许多在“觉醒”后得知世界真相,立刻发狂的人。

——不对。就算如此,我还是我,对吧?谁来告诉我是这样啊!

看见空準备再度开口,卡那齐的心在吶喊:

我不要什麼真实,别说了!

“世界充满了你们这些偽造的人类。但是,‘世界之王’说他无法再忍受这样的虚假。的确,为了让你们活下来,世界被大幅扭曲。为了世界著想,差不多也该拔掉木桩了。我会杀掉不死者、杀掉世界之王,让这个世界回归应有的姿态。”

空平静说著,向卡那齐投以微笑。

“再见,卡那齐。你无法阻止我的,因为你实在太过愚蠢,太像个‘人类’了。比起朋友的死,你会选择世界的灭亡,对不对?”

说完之后,空毫无防备的背对著青年走向不死者。

那身影彷彿在说著:你无法阻止我。

卡那齐大口喘著气。好痛苦,他一头雾水,好想放弃思考,但他总觉得非得站起来不可。为什麼?这是为什麼?已经够了吧?他受够了!他听到了不必听的事实,知道了不必知道的真相,一切已无法回头。好痛苦!他会发疯。他会袭疯,会变成废人,在发狂前放弃思考吧?不过……

在这之前,他还有要做的事。

卡那齐抬起头,空的背影正渐渐远去。

青年拚命驱使几乎要消失的思考能力。他觉得不太对劲,有种异样感。为什麼?快想!

为什麼空要告诉他真相?为什麼要替他拔出魔物?

那多半是因为,他还有事要卡那齐去做。

卡那齐踏稳散发微光的地板站了起来。没错,趁著还有力气的时候快站起来。

青年站起身.他抱著剧烈的呕吐感与晕眩站起身,咬牙切齿地大喊:

“空!”

当他唤出自己取的名字,白色的男子回过头,就连如此细微的小动作都带著奇蹟般的美丽。

简直像个恶劣笑话的美丽聚合体回过头,看著卡那齐。

空的脸上带著人偶般的笑容。

看到他的表情,卡那齐明白自己该做什麼了。

(这傢伙正在悲伤。)

那股异样感的源头是空的眼眸。

真是的,他的眼神多麼悲伤啊!

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了。自从在这个房间重逢开始,他就这麼看著卡那齐。

空的眼神看起来非常悲伤。

悲伤在空身上激烈地膨胀开来,覆盖了整个人。

明明是这种时候,察觉空的悲伤的卡那齐也同样悲伤起来。

再怀疑就显得可笑了,空所说的都是事实。他是被称为神的存在,是他将魔物改造成人类的形状。空受到世界之王的束缚,他打算毁灭世界。

——而且,他正感到悲伤。

“……你这个大笨蛋!”

听到他用尽全力的怒吼,空吃惊地眨眨眼。

那表情就像刚出生的孩子一样纯真无垢。真美!

卡那齐第一次发自内心觉得空很美。

你很美,太美了。

因为我是人类,所以无法那麼美丽。

没错。不管原本是什麼,生命都在卡那齐体内深处缓缓燃烧。眼前之人的痛苦令他难过又烦躁,但也会被对方的美感动。灵魂在他身体深处颤动,只要有灵魂存在,现在的卡那齐就是人类。

只要还是人类,卡那齐就有一些话必须告诉空。

冷汗直冒的他设法用几乎瘫软的双脚站好,伸出一隻手。

他的手心向上,就像在招手。

“给我过来,你这个笨蛋!老是用心在大喊我好悲伤、我好痛苦,吵死人了这——样不就让人没办法丢下你不管吗!给我说出来,走过来!到这裡来!想要我杀了你就明白说出来!不必骗我我也会杀了你的!”

这番声嘶力竭的吶喊似乎让空完全愣住了。

他没有隐藏自己的困惑,缓慢地来回看著卡那齐的手和脸庞。

空还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残酷,真正的诚实。那就由他来告诉空。

他就把所有能给的东西全扔过去。卡那齐伸著手叫道:

“来,我会拖著你的衣襟到处跑,就算花上几年、几十年,也要让你明白你是个多大的笨蛋、傻瓜,又充满人味!等到你了解自己是个人类之后,如果你察觉自己至今所做的事而绝望,到时候我会负起责任杀了你!”

光是说出这句话,卡那齐的胸口就疼痛欲死。真是个讨人厌的差事。不过,如果对方想死,如果自己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给他,那就由自己送他上路!

“要是你以为我会‘为了世界’而杀你,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不是英雄也不是正义使者,怎麼可能下手杀了仍像个人偶的你!”

卡那齐连珠炮似的说完后,忍不住喘起气来。空则是一副错愕的样子。

“……卡那齐,你……”

他不知所措地微歪著头,纯真无邪的动作就像米莉安一样。

空仍吞吞吐吐的说:

“亲切过头了。对你来说,我只不过是个刚好路过的诗人啊。”

“闭嘴,笨蛋!快点过来!”

在各方面都已濒临极限的卡那齐,以低沉得危险的声音说道。

空有些跟鎗地往前走了一、两步。他望向青年,生硬地说著:

“……我想,我的额头应该放著一块透明的圆石。因为每一个不死者都有……杀我的时候,要破坏那块石头。那块圆石是我的本体,如果交给世界之王,不论多少次我都必须再生,然后世界又会毁灭……应该是。”

“我知道了,过来!”

“……好的。”

空不知如何是好的点点头,走向卡那齐。

就在此时,周遭突然涌出掌声。

空赫然看过去,青年也目光锐利地环顾四周。

那是震耳欲聋的惊人掌声。大厅裡明明只有卡那齐、空以及不死者,覆盖圆顶的金属管线却震动著,用前世界的技术播放掌声。

接下来一阵低笑声响起,夸张的大笑声迸射开来。

笑声与鼓掌声在圆顶的地下大厅内不规则反射,两人同时找到笑声的来源。

发出笑声的人是不死者。被束缚在墙上的不死者,正露出像人一般的表情笑著。

空的脸上突然蒙上阴影,如此呢喃:

“难道是你吗——世界之王?”

他没有回答空的问题,鼓掌声缓缓变小。

覆盖墙壁的金属管就像有生命似的蠕动著,从不死者身上退开。

金属管垂下后,露出躯体的不死者随即落入大厅。

他那称得上纤细的肩膀后长著翅膀。

不死者看著两人,突然咧嘴一笑展开背后的羽翼。

翅膀大大振翅,霎时间,大厅内的大气盘旋起来。

暖风从四面八方涌上,重击卡那齐。

“呜哇……”

束手无策的卡那齐浮上半空被吹了出去,背部猛然撞上墙壁,令他停止呼吸。

剧痛使卡那齐摔在地上,一时之间无法动弹。

儘管如此,青年还是立刻睁开眼睛——他必须看见发生了什麼事。他必须看著,站起来,然后去保护空。

卡那齐正拚命试著爬起来,但他却突然僵住。

……发生什麼事了?

广场上一瞬问变得一团乱。

圆形的地板朝中央塌陷,长著翅膀的不死者就站在最低处。

……空呢?空到哪裡去了?他没看见他。

噗通!卡那齐的心臟猛跳。

视野失去了顏色。

在灰色的世界裡,只有塌陷的洞穴底部极度鲜红。

不死者的脚边染成一片通红,手脚都染上红色的他望向青年。

他的表情令人生厌,而且还带著笑容。

那不是不死者,有人占据了不死者的身体。

“——真是一出比想像中更愉快的喜剧。不过,起床的时间已经到了。”

不死者用“世界之王”的声音说道,向卡那齐伸出一隻手。

他摊开赤红的掌心,上头是一颗琥珀色的球体。

是空的本体。

那是空说过,埋在额头裡的——他的魂魄。说得也是。

当然是这样了。因为,那颗球体的顏色和空眼瞳的色泽一模一样。

卡那齐无法动弹。

无法动弹。

他的心、他的脑袋都试图逃离现实,本能地想要祈祷。

帮帮我,救救我。

——神啊!

但是,此处已没有神。

后记

……就这样,故事要等到下集再继续了。午安,我是栗原ちひろ

本书是华丽的奇想天外奇幻小说《歌剧》系列的第六集。标题的“gloria”,意指义大利语的“荣耀”。虽然是个辉耀的标题,不过内容是否如实辉耀就是另一回事了。写作时,我总觉得在各方面吃了不少苦头。

明明是自己决定的剧情,写到一半却常常歪著头喃喃自问:“为什麼会这样发展?”儘管这个系列的结局总是收在“下回待续!”之处,不过,这一次连我自己也觉得没写到一个段落。於是心中想著得赶快写出后续发展不可,总是过著静不下来的日子。

那麼,下一集预定是《歌剧》系列的完结篇了。请大家见证这个人和那个人抵达的终点吧,大家还会继续努力的。

完结篇预计在二○○八年二月发行。此外,在发售前一个月(二○○八年一月)可能会出版本系列的短篇集,也就是所谓的连续发行。这是最后的热闹场面,还请各位一起参与!

开始写作这个系列时,我个人下了一个决定。

这个故事,终究是以Beans小说大赏的投稿作品为基础写成的。不论再怎麼修改或变更整体长度,只有本质绝不会改变,只有终点是一样的。嗯,我是这麼想的啦!至於结果如何,等到下次写后记时或许就知道了。不过,至少我藉著各位读者、插画老师和编辑们的协助,没有太多动摇就坚持到这裡了,让我深深感到自己很幸运。

因为有大家才会有我,能够与各位相遇真是太好了,谢谢你们!

绝觉得写得好像结束后的感言,不过这是两回事!

关於这次的读者来信,我也準备以《歌剧》极短篇的小报一起回覆。或许会让大家等待一段时间,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儘管来信至编辑部让我听听各位的感想,当作我今后的创作粮食。

那麼,期待下次再会。(註:以上所述时间皆为日文版的出版时间)

栗原ちひ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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