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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之章 祭奠的回忆 一卷全

1*亡国的螺旋

他的微笑令人感到疲惫,青年做出觉悟。

不能再这样下去。

现场似乎充满了“戏弄卡那齐怕鬼弱点”的气氛,如果不改变一下,他没有自信能活到日出。这可是攸关生死的问题。

卡那齐立刻半抱着悲壮的决心站起身。

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她爬过地板来到门边。

木门上挂着沉重的金属锁,但木材部分已经腐朽,露出一大块空隙。

她钻过破洞爬向门外。

(身材瘦小也是有好处的。)

她觉得有点好玩,过去母亲曾因为她太过瘦小,看来一副缺乏美丽的病弱模样而叹息。

(母后过得好吗?)

朦胧忆起母亲的脸后,父亲的粗犷脸庞已经城内仆人的脸孔也一一浮现脑海。

她离开黑暗的房间,开始登上螺旋石阶。因为用双手与膝盖爬行,一次前进不了多少又会马上觉得疲惫。对她而言,这道狭窄的螺旋阶梯惊人的漫长。

(不过,这里果然是我的城堡,这道螺旋阶梯好像是登上高塔的楼梯。)

如果这里是她的城堡,那只要爬到楼顶就能看见魅力的天空。这个念头带来一点喜悦,促使她缓慢的往上爬。

她毫不厌倦的登上一阶又一阶后,双手碰到位于头顶上方的坚固门扉。

(靠我的力气恐怕打不开这道门。)

她试着摸索数次后做出结论。虽然失望,但她无意放弃。

她这么想着,像只猫一样在阶梯上缩成一团,坠入梦乡。

“首先,是士兵的死因。”

卡那齐站在人骨散落的大厅里开口。

他在聆听说明的诗人与米莉安面前,捡起地上的白骨。

“这里的人骨的确很多——不过你们看,这附近的骨头不一样,这应该是马或鹿之类的动物骨骼,一定是被士兵们烤来吃的。再来……找到了!”

卡那齐高兴地拿起一样黑色的小东西展示给诗人看。

“那是什么?”

“是种子喔!种子。”

青年边说边以戴手套的手灵巧地将种子一分为二,拿到鼻端嗅嗅味道,咬了一小口之后立刻吐掉。他望着诗人的神情异样高兴。

“不出所料,这是黑杏的种子。我们东方药师会将黑杏磨碎当成止痛药使用,但直接吃下一整个就成了足以致死的毒药。”

“原来如此……黑杏的果实外观与杏子很像对吗?”

不知是出于职业还是单纯的兴趣,杂学知识丰富的诗人似乎已察觉他想说什么。卡那齐点点头回答:

“没错,帝国有拿杏子配肉吃的习惯吧?这些家伙大概是从附近的树上摘了像杏子的果实配烤肉,可是运气不好摘到毒果。这根本不是什么……诅咒……”

卡那齐充满自信的话声结结巴巴地中断,

那毛骨悚然的声音再度响起。

三人侧耳聆听,在声音完全停止时面面相觑。

“接下来,要解开声音之谜吗?”

“……在这之前先解决楼梯,就是会冒出亡者之手的登塔阶梯。”

尽管脸色发白,但卡那齐并没有退缩。

诗人望向四周,最后用手杖指向城堡一角。

“从外面看到的样子来判断,高塔应该在那边。”

“去看看吧。”

青年一回答后就往前走。没过多久,三人找到了可能是目标的阶梯。

“诗人,你认为这就是传闻中的阶梯吗?”

“应该没错,这座城看起来不像有好几座塔。”

卡那齐听着从背后传来的回答,将火炬探进漆黑的阶梯入口。

“……这里特别冷啊。”

一走进阶梯,他就感到这儿比别处更为寒冷,卡那齐蹙起眉头拉紧外套衣襟,踏上阶梯。因为没什么异状,他试着再登上一阶。

“嗯……?”

“亡者之手出现了吗?”

“不、不是。啊……这个更简单,诗人,你上来就会明白的。”

“是吗?”

诗人仰望着谨慎上楼的青年,也跟了上去。

以轻快动作爬上数阶后,他狠狠失去了平衡。

“空!”

“……咦?”

被走在后面的米莉安扶住后,诗人一脸不可思议地眨了好几下眼睛。

他轻轻将手放在一脸不安的少女头上安抚她,在螺旋楼梯的数阶间来回走动。最后诗人向青年开口:

“卡那齐,这里的阶梯高度不同。”

“是吧?我走到上面看过了,整体来说都是如此。”

卡那齐一手贴着墙,慢慢的走下楼梯。

“一般来说,阶梯越往上就会做得越小,这里却可以让每阶的段差高低不一,大概是为了防止敌人冲上去吧?真亏这座楼梯没崩塌。”

“的确,这样一来,不习惯的人几乎一定会摔倒。”

诗人的回答让青年满足地点点头,这是,先前的呻吟突然响起,音量大得让人想捂住耳朵。同时,一阵刺骨的寒风吹上螺旋阶梯。

卡那齐咬紧冷得打颤的牙齿,一跃跳下最后几阶。

“至于最后的呻吟声……”

他寻找风的来源,发现阶梯尽头的地板一角尘埃飞扬。

他用掌心摸摸地板,扫开灰尘与沙土。

底下出现一扇生锈的金属门。

“就是这个,诗人,你拉那一头。”

“你要我拉开这扇门?”

诗人瞥向脚边的门扉。虽然勉强有个可塞进手指的缝隙,但沉重的铁门连个把手都没有。诗人长得虽高,相对的却很消瘦。然而,卡那齐却理所当然的开口:

“没错,你的腕力和脚力比外表看起来的更好吧,而且肌肤也不粗糙。”

“肌肤粗不粗糙不是和力气无关吗?”

“健康状态大都会表现在脸上!你可是万年超级健康脸,快动手。”

“万年健康……我对你的表现力有一点疑问,不过算了,我拉喽!”

尽管口头在闲聊,但世人也没什么反对之意,伸手拉住地上的门。

“好。”

卡那齐点点头,两人配合节奏一起使力。

陈旧的金属门抗拒了一下,随即嘎吱一声脱离门框。

冷风霎时涌上。

随着漫天飞舞的尘埃,直到刚刚听来都像呻吟的声音,完全化为单纯的风声。

青年一边替眼睛当着灰尘,一边说道:

“呻吟只是单纯的风声吗?”

卡那齐朝喃喃自语的诗人抛出满足的笑容,将金属门放回地面。

“就是这样。任何事都有理由,而且是比起什么幽灵或诅咒更确实的原因。”

听到他的话,原本注视着金属门的世人抬起头露出微笑。

“姑且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好了。”

“你真不坦率。听着,不肯认输的家伙一辈子都赢不了任何人喔?”

当情绪一转为兴高采烈的青年这么说,诗人老实地点头同意,

“当然喽!谜团都已解开,身体也冷了,我们快回去火堆旁边吧。”

目送着开心转身离去的卡那齐,诗人将地上的金属门扉稍微拉开了些。

?

砰!沉重的声响将她唤醒。

她放眼看去,周遭的样子有了变化。铁门的位置略微偏移,露出缝隙。

(这样就可以到上面去了。)

睡意一扫而空,她开心地穿越铁门缝隙,再度登上阶梯。

随着螺旋阶梯逐渐上升,景物也变得熟悉起来。她的心雀跃不已,攀爬阶梯的手也加重力道。

因为这个缘故,她以比刚刚快上许多的速度抵达塔顶。

正想走出户外时,她发现出口有一半被埋在雪中。原来现在正值冬季。

话说回来,为什么出口没有门板?

“往那边走会摔下去的。”

一个人声突然响起,令她大吃一惊。在来到此处之前,别说人影,她连只老鼠也没碰见。

她慌忙回过头,看见一个白色的男子站在阶梯中段。他拥有雪白的肌肤与白发。身上那件用金银线刺绣的古老长袍也是白色的。

(好漂亮的人。)

诗人不可思议的美貌让她一脸怔愣。

这时,诗人走上阶梯,在她面前跪下。

“您好,公主,我是旅行诗人。”

“诗人?”

旅行诗人是她相当熟悉的。虽然他们大多是老人而非如此俊美的青年,但当他们造访城堡时,主任在礼貌上得提供热腾腾的食物和床铺,诗人们则会吟唱不可思议的歌谣做为报答。

“是的,我在迷路时来到贵城,在这里借宿了一晚,希望这不会惹您不快。”

“我不介意,更重要的是……那个,我的样子会不会很邋遢?因为体弱多病,我睡了很久。”

她犹豫地问着,诗人以沉静的目光注视着她。

“您很美丽。您身穿绣着国家纹章的毛织品,脚上也同样穿着柔软的鞋子,发丝是秋天的干草色,眼眸就像晴天般湛蓝。”

每当诗人的声音说出她的形貌,她心中的自我形象就逐渐变得鲜明。她安心地叹口气:

诗人站起身,恭敬地走到她身旁。

“您可愿意与我同行一会儿?您应该是想到户外去吧?”

“嗯,我想看看天空。从这座塔顶眺望的天空,真的好美。”

诗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他用手杖推落将出口掩埋一半的积雪,然后伸出手带她前往塔顶。

她在诗人的搀扶下站上期盼中的地方,放眼环顾四周。

真暗啊!外面依然沉静在幽暗中,塔顶边缘到处可见朽坏崩溃的部分。

“现在还是晚上呢。可是,总觉得有许多地方变得好老旧。”

“看来公主在登上螺旋阶梯时走了太久啊。”

听诗人温柔的说着,她眨了几下眼。

“……有多久?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才登上阶梯吗?”

面对她的问题,诗人思索着。

“我想想,大约是三百年左右。”

“三百年……那,我已经死了?”她错愕的呢喃着。她的确觉得自己睡得太久,也花了许多时间才爬上楼。然而,没想到竟已过了三百年。

比起悲伤,徒劳无功的感受更让她颓然垂下双肩。

其实她应该连可以垂下的肩膀也没有了,但她还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也因为这样,爬上阶梯时才会那么大费周章,所以并不值得高兴。

“是的,您已经死了。”

听到诗人一口断言,她意外干脆的放弃挣扎,叹息着继续说道:

“这么说来,此处发生过战争。在那场战争中……我被关进地牢,结果我最后看到的,是战争当天的天空啊。”

她根本不愿回想起战场那令人诅咒的浑浊天空,不禁感到一阵悲伤。

三百年太过漫长,漫长到足以让憎恨消失殆尽。

诗人握住她的手,就像要鼓励陷入沉默的她。

“公主,您最想看到的天空是何时的天空?您还记得吗?”

“记得是记得……”

她无力地回答,诗人朝她露出笑容。

“公主知道吗?人类有种能力,可以看到期盼看见的事物。”

第一次听说这种事,被勾起兴趣的她问道:

“那是只有亡者才有的能力吗?”

“不,活着是时候其实也看得见,只是不容易察觉。您已经去世了,做起来应该更简单才是。来,许愿吧!”

这诗人说的话真奇怪,但她总觉得可以相信他,尽管不知理由何在。

(我想看到的,是过去的……)

她老实的闭上双眼,在脑海中描绘出自己想看的天空。

那是春天。

如透明般湛蓝的晴空。

仿佛只要吸口气就能闻到的青草的芳香。

“……咦?”

她似乎真的闻到青草的芬芳,忍不住睁开眼睛。

柔和的风吹来,真切的春天气息包覆她全身。

四周的景色已转变为白天。

在充满明亮阳光的绿色山岳地带间,可以见到星星点点的山羊白影,那个小小的白点,一定是今年春天刚出生的小羊。

“——我替那头小羊取了名字!”

她脱口喊道。

过去,她也曾像这样大叫过。那时候她的身体状况不错,于是双亲允许她登上塔顶。

这一定是当时的天空。

她有种与刚刚截然不同的明朗预感,捂住心跳加速的胸口回过头。

这是怎么回事?令人怀念的双亲正互相依偎着伫立在她身后。

这梦想成真的一幕,让她发出笑声冲向父母。

因为忘了自己的双脚衰弱,让她得以轻盈地奔跑。

每踏出一步,她的身躯与心就变得越发轻快。

跑着跑着,她忘了战争,也忘了自己已死的事实。

随着接近双亲,她的身躯越变越轻,最后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体。随着遗忘,她的身躯也跟着消失。

躯体消失后,剩下的只有欢喜。

她满怀欢喜的扑进双亲怀里,不断发出清脆的笑声。

最户,她在亲人熟悉的气息环绕下放心了,就连欢喜也一同消融——她终于消失无踪。

隔天早晨,卡那齐作了场浅梦。

他梦到已去世的亲朋好友们排成一列,茫然地注视着他。

(我还不能到你们那边去。)

卡那齐一边感受着沉重打大气,一边反复说着。

他大致上只会作这样的梦。在青年的记忆中,亡者比生者多得太多了。

(拜托你们,我一定不会忘了你们。所以至少别变成什么幽灵,和黎明一起消失吧!拜托让我相信,自己是在生者的世界里睁开眼睛吧!)

浑身冷汗的卡那齐在由衷祈祷之时回过神,眼前的营火正冒着烟。

他醒了。

雪牛悠哉的躺在营火彼端。因为找不到诗人和米莉安的身影,于是他缓慢起身,谨慎的伸展僵硬的躯体。

“他们在什么地方……我倒是清楚得很。”

青年之所以这么低语,是因为弦乐器的旋律正从高处传来。

卡那齐小心翼翼的登上那座塔,诗人和米莉安果然正坐在濒临崩塌的塔顶边缘。他一脸厌烦的问着:

“你们在干嘛?这里明明冷得要死。”

“嗨,卡那齐,我正在为这座城里的幽灵演唱哀歌啊。”

诗人停下弹奏乐器的手对他笑道,青年憔悴的回答:

“我不是说过没那种玩意吗?”

“那就当作是为了安葬死在那附近的山羊莉莉而唱吧!”

“这乱七八糟的民资是啥!”

看着把自己做过的事撇到一边的卡那齐这么嚷嚷,诗人耸耸肩。

“人家真的叫这个名字,我也没办法。”

“你别以为这样一口咬定每次都能管用!不过……真亏你一大早就有精神开玩笑……”

清晨的寒气令卡那齐将双臂抱在胸前,诗人觉得有些好玩地看着他。

“我可是很认真的,卡那齐。你也想看看莉莉吗?要我教你如何像我一样看东西的方法吗?”

“什么方法啊!我和你看东西的方法哪有差多少?”

卡那齐嫌麻烦的抛出这句话,诗人却毫不在意的继续说道:

“我认为有差喔。在我的视野中,一切食物都闪闪发光,完美而魅力。生者与亡者都没有不同,摇曳的世界沙沙作响。”

“是是是,梦话就留到睡觉时再说吧。”

听到青年冷淡的敷衍,诗人愉快地笑了。

一如往常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米莉安,在心中考虑着要不要在卡那齐身旁丢颗小石头吓吓他。

平常强悍的卡那齐怕鬼的样子,让她觉得有点好玩。

(可是,这里好像没有任何人在了。那些死掉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米莉安心血来潮搜索起亡者的气息,徐徐的风抚过她的脖子。

她仿佛听见了笑声。

少女仰望天空,发现了有点不可思议的东西,不禁疑惑地歪歪头。

“空,你看。”

她的声音令两人转动目光,在她指出的方向前端,一片昏暗中刮起一道小小的旋风。

风掀起积雪,在短短一瞬间描绘出螺旋。

看着旋风猝然消失在空中后,诗人露出温柔的微笑。

“——啊,看起来就像是螺旋阶梯的延伸一样呢。”

插图2

2怀念的肖像

卡那齐与诗人、米莉安三人的旅程仍旧持续着。

身为逃亡者的他们总是尽可能挑人烟稀少的地点走,但偶尔也得采买生活必需品,因此也有少数几次会踏进热闹的城镇。

瓦沙就是这样的城镇之一。

“又是一个足以让旅人的心产生重大转变的美好城镇啊。”

“哪里好了?”

听到卡那齐立刻反问,诗人愣愣地回过头。

“哪里好了?你不觉得很美好吗?只要是人,大都会对这片景色抱着好感吧?”

他以手掌指出一座整洁美观,且有城墙环绕的都市。

包围市区的石墙上爬满绿色的藤蔓,四处开着紫色的小花。

城墙彼端有几座美丽的高塔指向天空,在敞开城门内的石板路两旁,并排的三、四层楼房都开设了热闹的店铺。

他们拿出假造的身份证入城后,自各个街角传来的音乐也令人印象深刻,商店的墙壁上描绘着鲜艳的壁画,四处都充满了文艺情调。

卡那齐一边避开行人前进,一边不悦似的说道:

“这个小城镇的确很漂亮,可是我待不惯,我对这种帝国风的艺术一窍不通。”

“音痴。”

米莉安小声的评语让卡那齐的脸色一下青一下白,最后还猛咳到找来周遭人们的白眼,一整个惨兮兮。

他勉强振作起来,一边擦拭嘴角一边辩解:

“不,也就是说!东方的音乐在根本上就和帝国不同!只是如此!”

“对了,卡那齐,你一点也不会受到我的声音和音乐影响吧?这就是你对音乐的感受性低落的最佳证据。”

“喂,你这话是说东方人在文化上比较差吗!”

“我可没这么说。比较差的是你,只有你一个人。”

“…………”

被诗人如此露骨的指明,让卡那齐有些受伤,他嗫嚅地把话吞回肚子里。

其他事姑且不论,其实卡那齐也有点在意自己是个音痴的问题。

(就算你们这么说,但我天生就不懂,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啊……我一点都分不出那边传来的乐曲和这边传来的乐曲有啥不同。)

这座四周小巷内都有音乐演奏的城市,对卡那齐而言只不过是个“感觉好吵,难以判读其他气息的城镇”。这样的人生,或许是有点乏味。

不自觉陷入沮丧的青年看着脚边往前走,石板上忽然出现色彩丰富的花纹。

“这是什么……?”

他眨了好几下眼睛重新看清,地上的花纹盘旋着化为植物伸展枝桠的绘画,那株开花结果、枝繁叶茂的植物又化为美女的长发,美女吐出的气息变成风,将许多小鸟送往水面的果实旁——是一幅相当纤细的路面涂鸦。

“这是用染色的是会画在石板路上。绘画实力很出色,画家温柔的心仿佛渲染在画面上。”

诗人一如往常的赞美绘画。

为了不踏坏绘画,米莉安和其他人一样靠路边走。

当她望向涂鸦前方,发现有个人影蹲在道路中央。

“空,他是画这幅画的人吗?”

“看来没错。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当作与这幅画相遇的纪念吧。”

诗人沉稳的说完后,米莉安点点头。

然而,蹲在地上的画家却突然扯着头发,直接倒在地上。原本以为他是旧病复发,那人却发出“呜呜”、“啊啊”一类的怪叫,在马路上打滚。

卡那齐露出一脸厌恶的表情放缓脚步。

“算了吧,诗人。那家伙有毛病。”

“那是画家的懊恼,很常见的——午安,白蕾之人,你就像是在花苞中绽放的花朵,明明已在内侧盛开,外头却覆盖着坚韧的薄膜。人们将会迷上自你内在透出的花朵而赞赏你吧。”

诗人以卡那齐听得一头雾水的话语赞美画家。

画家本人虽已不再打滚,却仍趴在路上瞪着自己的画作。仔细一看,他是个衣着得体的二十来岁青年,他猛然抬起头,双眼充血的喊道:

“住口,我不需要那种拐弯抹角的称赞!我想要的是名誉!是地位、名誉与金钱这种好懂的绝对评价!”

说到此处的画家突然僵住,他漂亮的绿色眼眸倏然瞪大,猛然站起身拨掉诗人的兜帽。

兜帽下露出的脸庞沐浴在白昼的阳光下,显得神秘无比。

诗人异样端正的五官上,阳光洒落在他雪白的睫毛间。他眯起近乎金色的琥珀之瞳,对画家浅浅一笑。

“怎么了?你看过我的脸?”

画家凝视着诗人好一会儿,然后他的脸色渐渐发青,浑身瑟瑟发抖。

“这家伙该不会快倒下了?”

就在卡那齐开始担心时,画家突然扑向诗人,抓住他的双肩。

“你!就是你!请你当我作画的模特儿!我叫马歇尔·都卡斯,是个画家。只要画你,我一定会成名!”

他以认真到吓人的表情要求,目不转睛地盯着诗人的双眼。

虽然很多人看着诗人的眼眸就会头晕、昏倒,但画家闪耀着热情的眼睛似乎足以弹开他魔魅的眼神。

仍被画家抓着肩头的诗人露出淡然的微笑。

“不过,我是旅行诗人,不一定有时间为你效劳。”

“不用太久!你的美是有如永恒的一瞬。只要一瞬间就好,选择领主大人专属的艺术祭就快到了,我要画你,然后成功的当上专属画家!”

“——事情看来就是这样。卡那齐,你觉得呢?”

收到他丢过来的问题,卡那齐把目光放远。

(……真麻烦。)

这是他的心声。都已经牵扯得那么深,要拒绝也很麻烦。

他们来到这座城镇是为了调度旅行装备,而买装备需要钱。

(如果把这家伙和米莉安寄放在他那边,我就有空去当密医赚钱。嗯,这样轻松多了。)

卡那齐迅速做出结论后,一脸认真的转向画家。

“如果把这家伙寄放在你那儿,你会出多少钱?”

?

经过一番交涉,他们约好以相当高的报酬将诗人与附带的米莉安寄放在画家家里。

“不好意思,我加很脏乱,除了工房以外的地方你们都可以随意使用。”

顺利雇用诗人的画家——马歇尔兴高采烈的说着。

在工房里,站在他面前的诗人已脱下长袍与腰带,只着一身轻装。剩下贴身衣物时,就能清楚看见诗人理想的骨架。

他之所以不管多瘦都不会给人瘦弱的印象,就是拜这身匀称的骨架所赐吧?

诗人站在四处散落着画材与木框,沾满各种颜料痕迹的工房中央看着画家。

“不必自谦到以脏乱形容的程度吧?如果这种三层楼高的房子全都属于你,那可以算是相当优雅的生活吧?”

“的确没错。以一个不卖座的画家来说,我的日子过得很优雅。因为都卡斯家直到三代之前,代代都是领主专属的画家。而我是在耗用当时留下的家产。”

依然站着的马歇尔苦笑说完后,双手抱胸直盯着诗人看。

因为对方没叫他不要动,于是诗人走到敞开的窗边坐下。

越过那扇大窗,可以看见对面的民宅屋顶、领主宅邸的高塔以及晴朗的蓝天。或许是诗人融于阳光中的身影美得足以直接入画,马歇尔慌忙拉出一捆便宜的纸,一百年以木炭素描一边继续说道:

“……本地的领主大人代代大多是精于艺术的人物,但眼光也很严格,每隔数年就会举办一次艺术祭,遴选新的专属画家。无论如何,我都想在我这一带重新取回专属画家的地位。只要成为专属画家就能住进领主的宅邸中专心作画,在收入宽裕后也能成家。而最大的吸引力,则是可以随意出入领主大人的画廊。”

马歇尔停下拿着木炭的手陶醉地说着,诗人对他露出非常柔和的微笑。

“画廊吗?既然领主大人如此喜好艺术,应该拥有可观的收藏品吧。”

“那是当然的!据说连遥远西方和古代南方的作品都有,当然也有我家先祖的花。听说在祖先们的画作里,有本城历史上最棒的杰作。那好像是幅肖像画,可是我还没看过。”

听到这番话,诗人微微眯起眼睛重新看着马歇尔的脸。

马歇尔看着他的美貌忍不住发呆,诗人以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声音说道:

“——你真的很喜欢画画吧?”

“啊……咦……喜欢?这个嘛。不如说像是种诅咒吧!我就像为了画画而生,如果夺走绘画,我就会死。”

马歇尔害羞地红着脸搔搔脑袋,手上的炭粉将他浅色的金发染灰。

就像这样,诗人和马歇尔天天都待在工房里专注地画画。

至于米莉安,她在马歇尔家里过着非常和平的日子。

(好久没住在这种地方了。)

马歇尔的家是一栋由浅红石砖盖成的细长三层楼建筑,虽然老旧却很干爽,感觉很舒服。米莉安借用三楼的储藏室作为寝室,做完日常的锻炼后就会到城里闲逛一下,观察勾起她兴趣的事物。然后回家看看画家与诗人的情况,再跟通勤的用人一起做菜。

现在不管怎么活动,都比以露宿为主的旅程来得轻松,是个积蓄体力的绝佳良机。

卡那齐大概也是这样认为,才会把米莉安交托给画家吧?

(可是卡那齐不在,有点寂寞。)

不知不觉间,米莉安已经习惯与诗人、卡那齐三人共处了。有一天,当她和佣人上街购物回来时,画家的工房出现一名访客。

“——给我适可而止!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马歇尔罕见地怒吼着。

米莉安探头看向工房,一个奇特的访客跃入眼帘。

“来做什么?当然是来激励你了。我是来替号称为我的劲敌,却不太顺遂的你加油打气的。没错,这完全是处于一片好意。”

那个脑满肠肥的男子以尖锐的声音回答,同时将大肚子往前一挺——他本人似乎是打算挺起胸膛的样子。

他明明是个臃肿又散发猥琐气息的人,却特别讲究那头特意上过发卷的发型、活像个演员的夸张站姿、下摆很长的外套以及言语的发音。

相对的,气得浑身发抖的马歇尔就像要保护未完成的画作般站起身。

“加油打气?那真是谢了。不过,画家之间弱在艺术祭前互相刺探对方的进度,这就违反了领主大人定下的规则!我们应该在祭典上首度看到对方的画才对!”

“没错,这是避免抄袭的规定。可是马歇尔,我罗兰·卡利耶尔身为绘画大家,又是现任领主的专属画家,不可能特地来抄袭没落的都卡斯家后裔的话,你说是吧?”

(这个人在撒谎。)

正在窥视的米莉安立刻察觉。

看起来从容不迫的罗兰,脖子上却冒着冷汗——他其实很不安。

正因为对某些事感到不安,才会跑来刺探马歇尔的情况。

罗兰没发觉少女的视线,朝工房内部瞥了一眼。大概是出于马歇尔的指示,诗人以罩布蒙着头略为藏起脸孔,站在工房的窗边,罗兰笑着扬起嘴角:

“听说你雇用了美貌的模特儿,应该就是这一位吧?如果真的那么美,我也想见识一下。”

“没这个必要!虽然失礼,但我可没有闲情逸致替你倒茶。请你回去好吗?”

马歇尔纤细的面容一脸严肃,罗兰考虑了一会儿。

这时,罗兰身旁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扬起与他如出一辙的嘴角说道:

“……父亲大人,照他慌张的样子,这家伙根本还没开始制作。”

“我儿艾力克啊,你也这么认为吗?画家看不能在苦恼时迁怒到朋友身上,你千万别变成那样的人喔。”

“这是当然的,父亲大人。以这种穷酸的工房来判断,我不认为他能画出豪华。不管拿多少美丽的是哦无当成模特儿,如果画家的心灵与实力追不上也无济于事。我会从现在开始磨练心灵与实力,成为出色的画家,不会让这家伙有机会当上专属画家的。”

“嗯,嗯,说得很好!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被父亲摸摸头的艾力克,那讽刺般的表情变得更加傲慢。

“我们今天就此告辞吧,艾力克。打扰了,马歇尔。”

“你的打扰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艺术祭上再会,罗兰先生。”

马歇尔苦涩说着时,那对父子以一模一样的动作转身,抛下他离去。

这时候,他们终于注意到在一旁窥视的米莉安。

“……?你是谁?”

艾力克讶异的问。除了报上名字之外,米莉安无话可答。

“米莉安。”

“米莉安……?你……是女的!?”

看着不知为何非常错愕的他,少女点点头。

艾力克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不知怎地面红耳赤大叫:

“头发那么短?穿着那么短的……露出脚的衣服?”

“——艾力克,别玩得太过火。”

罗兰说完之后,留下艾力克与米莉安离开了。他犹豫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最后还是转向少女。

少年以格外带刺的口气说道:

“你在做什么可疑的生意吗?年纪明明和我差不多——既然住在这种三流画师的家里,我看就是这么回事吧?真是个垃圾!”

垃圾。

……被骂得那么过分,米莉安也是会感到悲伤的。而且,她在做可疑的生意也是事实。她的生意——也就是战争与暗杀,的确很难称得上普通。

面对沉默的少女,满脸通红的艾力克一脸胜利的说着:

“就是有你这种人在,城市才会被搞脏!脸蛋明明长得很可爱,却为了钱出卖心灵,你这个垃圾!喂,垃圾就像个垃圾般乖乖的服侍他人吧。比如说替我开门,或擦掉鞋子上的灰尘!”

“我不做那些事。”

她断然回答后,艾力克似乎受到很大的冲击。

米莉安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脸色发青的少年。

(战争与暗杀虽然不是普通的工作,可是跟开门没什么关系。而且他看起来很健康,自己开个门应该没问题。)

米莉安心里只有这些念头,但艾力克却因惊愕而颤抖了一阵子,脸颊被羞耻与愤怒染上红晕。

“你这女人,竟敢瞧不起我!”

艾力克大喊一声想踹米莉安的脚踝。

少女非常自然地闪开,同时朝他的脚下一扫。

“呜……!?好痛——你、你给我记住!”

结果艾力克狠狠摔了一跤,漂亮的衣服沾满灰尘。他挣扎着站起身,放话之后飞奔离去。

(好怪的人……)

从此以后,艾力克开始独自造访马歇尔家。

与其说他是来刺探父亲的劲敌——不如说,少年来看的多半是米莉安。

(……真的是个怪人。)

米莉安疑惑地歪歪头,她面前的艾力克依然红着脸将双手抱在胸前。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又穿成这副德行!”

“这样比较方便行动。”

“方便行动!?真不知羞耻!听着,贵妇人不需要穿得方便行动,她们的工作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喝茶。什么穿得方便行动,这等于表明自己身份低下!你有羞耻心吗!”

“…………?话说回来,你的衣服看起来行动很不便欸。艾力克是贵妇人吗?”

听米莉安一说,艾力克愕然地张大嘴巴。

接着,他几乎眼泛泪光地大喊:

“别、别愚弄我!我生气了,真的生气喽!赌上名誉和我一决胜负吧!”

他的反应真像个四、五岁的男孩。米莉安一边想着一边点头。

“嗯,那该怎么做?”

“如果对手是男孩,那就是比剑——”

“好啊。”

少女干脆的答应后,环顾四周,两人站在这一区住家共用的中庭里。三、四层高的楼房环绕四面,中央有座附着棚顶的水井,算是个小小的休息空间。

米莉安走到马歇尔家的后门,从靠在墙边的废材里捡起两根木棒。她把一根扔给艾力克,接着就一口气往前冲。

——决斗不到一秒钟就分出了胜负。

“笨蛋!哪有笨蛋会连宣誓都没念就打过来的!”

艾力克手中的木棒瞬间被打飞,他不禁放声大喊着抗议。

“我觉得在战斗时说话的人才是笨蛋。”

“可恶,啰嗦!别比剑了,改丢石头,先打落那棵树上的果实的人赢!”

艾力克虽然很拼命,但他不可能赢得过身为投掷短剑高手的少女。

受到动物喜爱的米莉安轻轻吹声口哨,就把鸟儿召到身旁。

“再来是比谁吃得快!”

这次也是米莉安吃得比较快,而且她还吃得很多。

“然后是……”

艾力克的体力与点子渐渐耗尽,肩膀上下起伏着开始大口喘气。

最后他摇摇晃晃的在水井旁蹲下,米莉安走到他身边问道:

“就是现在,吃我这招!”

当她接近到只差两步时,艾力克突然回头,同时扔出什么东西。

少女试着接下那东西,发现是只黑色的大蜥蜴。她结果有掌心大小的蜥蜴点点头:

“谢谢,我会作成晚餐的菜色。”

“…………!好……过分……!蜥蜴太可怜了……!你给我记住……!”

几乎快哭出来的艾力克再度跑远了。

米莉安吃了一惊,眼睛直盯着蜥蜴。

可怜吗?在作为战斗种族艾尔·乌鲁其亚一份子的生活中,凡事能吃的东西全都是食物。

(艾力克很喜欢蜥蜴吗?)

那真是过意不去,如果下次找到大蜥蜴就留给他吧!

她就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这回收到了艾力克的来信。

“——给亲爱的米莉安小姐:上次是我太失礼了。为了赔罪,能否请你与我一同出席艺术祭的典礼?服装与马车全都由我来准备。艾力克·卡利耶尔上——原来如此!米莉安,虽然北湖多少有点算计,但这基本上是封情书。”

年初信件内容的诗人如此说道。

少女眨眨眼,仰望身材修长的诗人。

“情书是写给喜欢的人的信吧?我想艾力克应该是讨厌我的。”

“是吗?很多人都不肯坦率的表达心意呢。你可以答应这个邀请,应该不会有问题。而且,我也会和马歇尔先生一起参加艺术祭。”

既然有诗人在同一个地方就可以安心了。虽然米莉安也不是很懂得艺术,但她并不讨厌绘画与音乐。

那就去看看吧!当她开始这样想时,突然在意起马歇尔。

少女探向诗人背后,看见马歇尔抱着头窝在工房一角。他最近一直是这个样子,似乎是在诗人的肖像画制作上碰到了瓶颈。

(空的确太过美丽了。比绘画更美的东西,一定没办法画成画。)

看到马歇尔的情况,米莉安露出有点担心的神色。诗人伸出优美的手指温柔抚摩米莉安的头。

如此说道:

“别担心。他是天才,一定能画出他真正想画的事物。”

“看,打扮得多漂亮!多么可爱啊!”

艺术祭当天终于到来。

米莉安变成了任人打扮的洋娃娃。

艾力克的父亲罗兰是领主的专属画家,因此住在领主宅邸的一角。受邀前来的她,则被服务于领主宅邸的美容师与裁缝精心修饰了一番。

“来,你自己也看一下。很迷人吧?”

心满意足的女性们将米莉安拉到大型穿衣镜前,这面据说来自帝都的穿衣镜是由玻璃制造,并且在背面涂了水银,非常鲜明地映出她的身影。

(……好像亮晶晶的……)

少女抱着半是吃惊、半是无言的心情看着自己。

淡黄色的卷发被梳得整整齐齐,搭配假发做成向上挽起的造型。她的头上戴满假花,扑上闪闪发光的亮粉,稍微一动就闪烁着光芒。

她的脸上画了淡妆,看起来比平时成熟了两、三岁。束紧腰部的洋装走帝都的蓬裙风格,偏黄色的绿色布料充满青春气息,强调出米莉安不过于娇媚的可爱。

(这一定就是艾力克所说的“贵妇人”大半,因为好难活动。)

她扭动着身体,想找出怎样才能让行动顺畅一点。话说回来,她得保持这身装扮到什么时候?米莉安环顾四周。

“——艾力克呢?”

“艾力克公子已经先前往会场了。我来带路。”

一名侍女如此回答,带着少女前进。

跨越漫长走廊抵达的大厅,正可说是一片“亮晶晶”之海。

地板以黑白大理石组成花纹,并排的圆柱全都由绿色的大理石打造而成,自天花板垂下的玻璃灯让无数烛光透过玻璃散落四周。

光是这样就让人眼花缭乱了,大厅内的人山人海又将光芒反射得更加闪亮。

那简直是座由洋装构成,镶上宝石光芒的耀眼缤纷花园。一走进大厅没几步,香水的味道就让人头痛。

(我该到哪里去才好?)

少女望向四周,但没有任何人与她目光相接。米莉安一点也不知道该走向何方,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这时突然听见有人呼唤。

“米莉安?”

“啊,艾力克。”

一张熟悉的脸孔走了过来,让她不禁松了口气。

艾力克那身在马歇尔工房里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豪华衣着,在此处就显得协调多了。配上谈笑自若的举止,令他与周遭的成人相比毫不逊色。

(可是,他的脸还是好红。)

真是个怪人。在如此思考的少女面前,艾力克双手抱胸,打量着米莉安。

“哼~原来这件洋装穿在你身上是这个感觉啊。最主要的当然是因为我的眼光好……不过只要穿上洋装,连你看起来也听称头的。”

“这是艾力克选的吗?谢谢。”

脸越来越红的艾力克别开目光,板着一张扑克脸回答。

“不过,这样绝对比较好看。这件洋装送你,你就一直保持这种打扮吧。”

米莉安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慌忙摇摇头,头上的假花也跟着轻飘飘地晃动。

“不行,这样很难活动。”

最重要的是,穿这种衣服无法好好战斗,也无法旅行。

要是换成卡那齐和诗人,绝对不会要我“一直穿洋装”的。米莉安心中想着,艾力克突然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你又在逞强了。没关系啊,绘画的‘展示会’即将开始,领主大人会观赏完成的画作,选出专属画家。反正,一定是我父亲连任吧。”

“马歇尔也画得很好。”

听她这么一说,艾力克生气的反驳:

“没用的!那家伙连助手都没雇,技术也不成熟。照他的生活情况来看,也买不起昂贵的颜料。听说他雇了很美的模特儿,让父亲大人有点紧张,但受到模特儿左右的画绝对上不了台面——选出专属画家后会举行舞会,父亲大人与我都将成为焦点……你想和我一起跳舞吗?米莉安。”

虽然他问得非常认真,米莉安却只能回答真心话。

“没有特别想。”

即使听到她冷淡的答案,今天的艾力克也不退缩。他咬牙忍着气越说越快:

“你能坚持说这种话到什么时候?这里是上流阶级的社交场合。不会有人跟素不相识的你跳舞。求我吧,米莉安,虽然你不是配得上这种地方的女人——不过,还挺可爱的。”

尽管脸泛红晕,他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

(咦?艾力克其实不太生气?我以为他讨厌我……但好像不太一样。)

依然不明所以的米莉安刚要开口,在大厅前面待命的乐手们已一起吹响乐器。

绘画的“展示会”开始了。

众人的目光汇集过去。领主带着随从,走下位于大厅最深处的宽广阶梯。

那是一位头发全白,看来很和蔼的老爷爷。穿着沉重礼服的他蹒跚走到大椅旁入座,笑眯眯地等待绘画出场。

一幅接着一幅的画送到领主眼前,画家也陪在一旁。

(有好多种画耶。)

绘画一登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向那边,米莉安也不例外。

出场的绘画五花八门,有的描绘风景、有的描绘人物、有的描绘实物、有的描绘美化过的实物,还有完全幻想的画作等。那些色彩的流动与画家们蕴含在笔触间的呼吸,让她觉得和使用魔法时的感觉有些相识。

“连任三届的专属画家,罗兰·卡利耶尔先生!”

在随从的唱名下,艾力克的父亲终于现身。脑满肠肥的罗兰高高挺起胸膛,几乎要往后摔倒。随从们搬来他的作品,横幅长得吓人,纵幅也有罗兰的身高那么高,光是搬运就得花上不少功夫。

“这是我的自信之作,‘鸟’系列的第十四作,还请随意看看。”

他高声说完后深深低头行礼,罩在画上的布幕同时被人拉下。

喔喔!大厅内欢声雷动,米莉安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真厉害,好美的蓝——)

巨大的画布上绘满了整面蓝色,深邃的蓝看起来统一却又不统一,仿佛要将人吸入其中,感觉那色彩传达了工期的流动与风的流动。

空虚的孤月挂在描绘出沁骨寂静与寒意的蓝彩上方,散发着光芒。

那是一片受到无情之月映照的幽暗荒野。

(这一定是古战场。)

为什么她会知道呢?但米莉安就是知道。在深深烙印着痛苦呼喊的荒野上,伫立着一双白鸟,仿佛在承受着什么,仿佛心怀悲伤似的伫立不动。

“——太出色了!好一幅让人感受到净化与治愈的杰作。”

领主叹息着说道,众人回过神后也毫不吝惜地向罗兰鼓掌。罗兰也一脸自豪的深深鞠躬。

米莉安反省了一下,虽然罗兰跑来马歇尔家时感觉很可疑,但他的确是个技术与心灵兼具的画家。站在她旁边的艾力克也一脸骄傲地拍着手。

少女也跟着轻轻鼓掌,尽管她不懂艺术,依然知道那是幅好画。

“下一位,马歇尔·都卡斯先生!”

终于轮到马歇尔了。此时,大厅一角响起惊呼。

发生什么事了?当米莉安踮起脚尖,惊呼开始从四处传来。

(——!?是空!)

米莉安吃惊地眨了眨眼睛。担任模特儿的诗人就走在紧张得动作僵硬的马歇尔身旁,如果是这样还没什么,但诗人穿的不是平常的服装,而是贵族风的衣裳。

那套宝蓝色的衣服当然没有遮掩脸孔的兜帽,令他美丽的身姿耀眼得超乎想像。

每走一布,诗人的白发就轻轻摇曳,忧愁的浓密睫毛下是一双宛如玻璃珠的琥珀之瞳。他的一举一动全都带着奇迹般的美,每个小动作都仿佛有天上的仙乐响起,靠近他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陷入混乱,严重点的甚至昏了过去。

“喔喔喔……这……美得对老人而言太过残酷了。你画了这个男子吗?都卡斯家的儿子。”

领主的声音也不禁变调。

至于马歇尔,憔悴过度的他似乎连周遭的骚动都没察觉。他面带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神情,屈膝开口:

“是的。在城里碰见他时,我以为他是美的结晶。当时我认为只要画下这个男子,‘美’就会属于我——就能在画中涂满了‘美’。”

“嗯、嗯,看来运气是站在你这边的,能将‘美’捉进鸟笼里的画家科布多。我想快点看看那幅画,让我看你的画吧!”

领主探出身子催促马歇尔。

其他宛如要吞下诗人般直盯着他的人们,也将注意力集中在据说画了诗人的画作上。

马歇尔跪在地上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谈起头说道:

“——阁下,我要在此退出艺术祭。我终究无法完成那幅画,没能捕捉到‘美’,即使近在眼前也一样!这样以来,我就连好好当个画家都办不到。我想踏上旅途,去寻找应该描绘的事物。”

青年画家的表情疲惫不堪,却充满了坚定的决心。

大厅内掠过一阵失望,领主也颓然垂下肩膀。

“……是吗?虽然可惜,但既然是你的愿望,那也无可奈何……但画都已经搬来了,可以让我看看那幅未完成的画吗?”

领主平静地笑着开口,相比他真的很喜欢绘画吧?

马歇尔严重微泛泪光,深深颌首。

“是的,虽然难登大雅之堂……”

于是,那幅画呈现在众人面前。

那真是幅笔触沉稳,以卓越技术描绘而成的肖像画。即使背景只是极为平凡的房间一角,但散布尘埃的地板与透出重新粉刷痕迹的墙壁,看起来都不可思议地美丽。

坐在柔和光线下的青年拥有几近完美的骨架,优雅地叠起双手。

然而,青年没有脸孔。

在轮廓线内,只有脸的部分被涂成一片白。

四周鸦雀无声,在漫长的沉默后,另组合突然大喊:

“你这个蠢材!”

看到领主抛开维持至今的温厚态度,吓得马歇尔匍匐跪倒。

“是的,真的非常抱歉——我临阵脱逃了。”

“不对!你不是已经画了吗!”

“啊?”

马歇尔一头雾水的看着领主。接着,感动的泪水濡湿了领主的脸颊。

感动的波涛也在周遭扩散开来。

许多人忘了脸上的化妆,流下泪水。人们怔楞地站在原地喃喃自语着。

“真惊人——和我已过世的母亲如出一辙。”

“不会吧……?那画的是我的初恋对象。”

(好厉害,画得和空一模一样。虽然没有脸,可是一模一样。)

那是幅足以让米莉安都吃惊的不可思议绘画。

那幅肖像明明没有脸,然而任何人都能在画上看出至高无上的美。

领主严肃的说着:

“无庸置疑的‘美’就存在于此,马歇尔·都卡斯。在我眼中,画中人与我三十年前亡故的妻子一模一样。啊,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东西吗!年纪轻轻就能画出这样的作品,你正是都卡斯家过去辈出的巨匠再世!”

领主以感动至极而变调的声音宣布:

“我选择马歇尔·都卡斯为专属画家!不容任何反对!”

大厅被震耳的欢呼与喝彩声包围。马歇尔也感动地落了泪。

“……那个,罗兰先生也画得很好喔?”

在收走绘画、准备进行舞会之际,米莉安含蓄地对非常沮丧的艾力克开口。

“这也算是安慰吗……!如果要安慰我,就更……!”

“就更什么?”

少女探头看着他问,让艾力克再度红了脸。

收到艾力克异样揪心的目光,米莉安不解的歪着头,艾力克则舔舔嘴唇,试图想说些什么,就在气氛变得尴尬时,熟悉的声音正好传来。

“米莉安,到这边来。”

“空。”

她的心情霎时开朗起来,回头一看,诗人就站在那儿。

不同于四周闪烁的亮晶晶光芒,他修长的身躯散发出仿佛由光本身描绘而成的清澈光辉。米莉安拉起沐浴在四周陶醉视线下的诗人之手。

他的手好柔软。

“马歇尔的画,画得真好。”

诗人点头赞同她的话,悄悄握住她的手走向大厅中央。

“嗯,他是天才唷。难得有这机会,要不要跳一下舞?”

“我不知道怎么跳。”

“随意移动就好,我会配合你。”

既然诗人都这么说了,总会有办法的。米莉安聆听着乐手们演奏的音乐,开始随性舞动。她试着轻轻一跳,诗人转了一圈,就像要接住她似的踏步向前,看来还满像在跳舞的。插图3

少女渐渐习惯,两人即兴的优美舞蹈也成为目光焦点。

(为什么……总觉得有点愉快。)

米莉安出神地想着。

视野内依然一片亮晶晶的,诗人近在呼吸可及之处。每一次呼吸,他身上如香草般的气息就会随之纳入体内。

每当自己一动,诗人就会支撑住她的身躯,可以触碰到他那完美的手指、完美的胸膛。

米莉安觉得很幸福,就像沉浸在温暖的梦中即将醒来。

在安详的心情中,她瞥见不知为何脸色发青的艾力克。

(我对艾力克做了不好的事吗?可是,他既不是空也不是卡那齐。)

米莉安喜欢诗人和卡那齐。

虽然他们两个都是仿佛随时会消失无踪的人,但她喜欢他们。

米莉安突然停下舞步,将脸颊靠在诗人胸前。

诗人立刻做出回应,轻轻以双臂紧抱住她。

“——怎么啦。”

温柔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怎么了?尽管不太明白,她却想这么做。

她试着说出口,但在开口之前就被一个非常不悦的声音妨碍了。“喂,那边的两个家伙,你们在干什么?”

“卡那齐?”

少女猛然抬起头,看见有好一阵子不见的青年。

他一如往常披着深红色的外套,与周遭格格不入。

“哎呀,卡那齐,你不合时宜的程度真叫人吃惊呢!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我是来救你们的!诗人,你果然太过明显,帝国的追兵已经发现,马上就会闯入这里了,我们快逃!”

虽然青年还记得压低声音,但他散发的氛围本来就杀气腾腾。当周遭响起的疑惑的骚动声时,大厅入口已出席那几名穿着白色制服的人影。

“我们是光魔法教会法务部!有凶恶的要犯混入了舞会,所有人保持肃静!”

“才刚说人就来了!喂,往那边逃!”

听到卡那齐的叫声,米莉安立刻脱下舞鞋。她穿越人群,拎起裙摆轻盈地跳过小桌,在另一头着地。

诗人和卡那齐也步调一致地拔腿飞奔。

发生什么事了?三人穿越困惑惊慌的群众。

他们冲进卡那齐查出的逃生路径,从门内上了锁。

“哎呀,这里是画廊。”

正如诗人所言,细长的走道两旁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画,一直延伸到天花板附近。

对艺术品没有任何兴趣的卡那齐,依然目不斜视地往前跑。

至于米莉安的目光则停驻在最显眼处的大型肖像画上。

(啊,那是……!?)

那幅画居然和马歇尔之前战士的相差无几。

也就是,脸孔涂白的肖像画。色彩经过极度省略的画,在冰冷中带着惊人的神秘与美感。

——好像诗人。米莉安心中想道。

“空,那也是你的画吗?”

听到米莉安的问题,诗人也停下脚步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没错,其实我之前也曾来过这个城镇,当过马歇尔先生祖先的模特儿。好令人怀念的画啊。”

如果诗人见过马歇尔的祖先,他之前究竟是在何时来到这座城镇的?

这么说来,米莉安并不知道他的岁数。

因为她不在意,所以没问,这份心情如今也没有改变。诗人正在眼前的事实,比起他已活在世上几年重要得多。

米莉安再度往前跑,边跑边说:

“可是,马歇尔的画比这幅好。”

“是吗?好在什么地方?”

“怎么说……大概是比较温暖一些吧?”

“温暖。”

诗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地复述。

卡那齐在画廊尽头怒吼:

“喂,你们在聊什么天!不想被抓就快跑!”

背后开始传来追兵的声响,米莉安和诗人也加快速度。

没有脸孔的肖像,静静目送着三人手忙脚乱的离开。

后来,两幅描绘诗人的肖像画并排挂在一起,成为往后数百年留在绘画史上的谜团。

画中的模特儿到底是谁?将脸孔涂白的意义为何?

——除了米莉安和诗人之外,谁也不知道那只是忠实画出人物的肖像画。插图4

3一直等着你

“路上一定要小心啊!”

“如果缺少什么东西就写信回家,我们会马上送去宿舍的。”

一对穿着高尚的老夫妇异口同声的嘱咐。

在帝都第五层、贵族宅邸罗列的一角,那对老夫妇正在为一个孩子送行。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别担心!人家是天才,一定会学到光魔法的奥秘回来的!”

琉琉甜甜一笑,精神十足地说着。

白皙的脸庞充满活力,配上纤细的无关更是美得教人惊叹。年纪大约才十来岁,纤瘦的身躯穿着白底缀水蓝的洋装,再加上一头豪华的玫瑰色卷发跃动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一朵鲜花。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弯弯曲曲就像个好人家的千金小姐。

要放这么可爱的琉琉离巢似乎太让人难过,老夫妇只能拼命忍着泪水。

“我们不是不相信,因为琉琉是天才啊。如果光魔法教会学部太严苛了,随时可以回家喔。”

“没错,听说那里的住宿生,很多都是来自贵族家庭之外的粗鲁男孩。”

“真是的,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都太爱操心了。不要紧的,人家的魔法才能不会输给任何人的。——而且又是个健康的男生!”

轻松说完后,琉琉露出非常可爱的微笑。

光魔法教会学部。

这里最初是培育光魔导师的教育机构,如今对没有魔法力的人来说,那里也成了学习世界秘密的学舍。

如果想进入神圣帝国路斯的核心,无论是谁都得在此学习知识。

入学门槛当然奇高无比,是一道仅容许拥有金钱、全力或是惊人实力者通过的窄门。

“该怎么说,真枯燥……”

刚刚入学,年龄介于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的男学生们聚集在教室角落,各自发出叹息。

占据帝都一角的学部建筑全都用雪白石材建造,非常美丽。就连一间普通教室,其雪白的墙壁上也挂着名画家的历史画,整面墙上开出能眺望中庭的大窗户,窗外草木井然有序。

学生们疲惫地靠在窗框边叹了口气。

“费尽心力终于入学,这的确是很好——但没想到女生居然那么少。”

“就是说啊!一百个学生里只有三个女生是怎么回事?我知道贵族组的学生里很少有女性,贵族家里的女人只要出价就能派上用场了。可是,连我们这些靠魔法实力入学的都那么少,这样不会太过分吗?”

“就算有魔法力,女人似乎大都不适合当魔导师喔!听说她们容易精神错乱。唉,别消沉,下次到街上玩好了。”

听到琉琉轻松的回答,同学不高兴地回嘴:

“话说回来,你根本就是诈欺嘛!明明是男的还穿洋装,你走进来时,我还以为一定是女的!”

收到四周抛来的抗议视线,琉琉咧嘴一笑。

他纤细的身上现在穿着白色制服,双脚架在桌上用手拖着后脑勺。不管是动作也好、表情也好,完全是个少年。

他的相貌还是一样毛利,但那头豪华的玫瑰色卷发已梳到脑后扎成一束。

“啊~因为我太美了嘛~若是穿上女装就比普通的女人还漂亮。不过,扮女装可不是我的嗜好喔~!我是为了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而做的,算是慈善活动、慈善活动!”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你说他们觉得你长得像去世的‘女儿’,所以收养了当巡回街头艺人的你?在养父母面前扮女装,在这里则是男人?真是错乱的人生。”

面对同学们的复杂目光,琉琉轻轻耸耸肩:

“会吗?我是个真正的异性恋男,不过我喜欢洋装,所以还挺满足的。基本上,我可是父不详的街头艺人私生子喔?因为有这张漂亮的脸蛋和好听的声音,才能做为女装歌手当上台柱。现在能被看戏的贵族收养、过着穿金戴银的生活,全都是拜美貌和女装所赐。谢谢你,女装!为我幸运又幸福的人生干杯!”

“……真好,好像很有趣。我也来扮女装试试吧?”

“长相不同,我看很困难吧?”

琉琉看着憔悴的同学们轻声发笑。

即使一身少年大半,他的模样依然楚楚可怜,让好几个男生忍不住看呆了。

事实上,琉琉对自己的人生心满意足。说到不幸之处,或许是同学和学部的课业太过无聊了。

学部中心的吊钟响起,几座钟也呼应地鸣响,宣告上课时间到来。

琉琉望着教室,接着目光转向窗外。

中庭的绿意相当美丽,比起下节历史课的老师(一个脚步满山、常低着头,只会念课本的没用老头)美丽得多。

琉琉突然起身跨过窗框。

“因为中庭太美丽,我下堂课不上了!你们帮我点名!”

他笑着宣告之后,背对愕然的同学们跃向中庭。

霎时,绿意与不知开在何处的花朵芬芳包围了他。

(真美!)

想到这里,他自然涌现笑意。琉琉喜欢美丽的东西。

“只要是为了美丽的东西,我就活得下去。我可以为了鲜花和女孩的美丽发丝舍命,不过其他的东西全都不重要。”

他低声呢喃着找到中庭的鲜花,轻轻放在唇边一吻。

甜美的花香令他心情愉悦,就这样在学部内到处漫步。

琉琉靠着直觉躲开巡逻的教室与魔导师一路散步,受到某种气息的吸引看了过去。

“——这种刺刺麻麻的感觉是什么?”

他歪歪头,踏入昏暗的走廊。

才刚进入光魔法教会学部的琉琉还没学到魔法的实践课程。一般而言,新生都会先从历史、文学、哲学、建筑等学问学起。

身为拥有魔法才能的外行人,琉琉几乎是凭着本能前进。

在狭窄走廊尽头的三叉路往右转,朝着更暗的地方走去。走道两旁,琉琉喜欢的装饰物渐渐减少,以裸露石材盖成的建筑物不断向前延伸。

最后,他来到一个长着青苔的小中庭。

未经打理的圆形中庭正中央,有一座古井。

在一切都受到精心维护的学部内,这个地方荒废到不自然的程度。琉琉一脸讶异地伫立在井前时,后脑勺产生强烈的异样感。

——不能回头,绝对不行。

他冒出这个不自然的确切念头。但这实在太不自然了,一定有什么类似魔法的力量正在运作。琉琉直觉领悟到这一点而十折回头,霎时全身汗毛直竖、冷汗直流。

他强行压下那令人想没来由大叫的不快感,回过头去。

背后——是面向中庭回廊敞开的窗。

有人在那里,越过窗户可以看见对方的身影。在几名拖着高贵长袍的男子之间,一个白影无声地往前走。

(什么?那是什么?)

寒气一瞬间变强,强烈的刺激自双眼侵入体内。

那股刺激抓住琉琉的心,抵达大脑、撼动脑髓。他全身颤抖着,那是和刚才的讨厌感觉截然不同的强烈刺激——是快感!

他宛如少女的双唇颤抖着,呆立在原地不动。

回廊上的魔导师们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往前走,而夹在他们之间的白影——那身穿华美白衣,垂下淡黄色睫毛缓缓走远的身影又是多么脆弱而梦幻。

如幽灵般缺乏现实感走远的,是一名少女。

她的年纪应该比琉琉小,才十岁出头,尚未完成……却散发着冰冷的妩媚。

一行人从呆立的琉琉买拿钱迅速消失,但他仍然没动。他保持着瞠目结舌的神情,等待太过强烈的快感通过。然而不管等了多久,看见少女时的感觉都没有消失;国度敏锐的感受几乎要麻痹,国度动摇的心几乎要呐喊出声。琉琉眼泛泪光的呢喃:

“——太美了吧!”

那就是琉琉与光魔法教会总教主——德库丝塔的初次邂逅。

光魔法教会总教主德库丝塔,又名辛尼丝塔。

本名为阿妮耶斯·莱沙·修尔文,性别女。出自代代强力魔导师辈出的荣耀一族——“纯种的修尔文家”。

她年仅三岁就“觉醒”为魔导师,三岁半因前任教主身亡(死因不明,据说是过度使用魔法而发狂,字帝都第六层朝外界一跃而下)而就任总教主。

她似乎有着被称为“右目(德库丝塔)”的人格和称为“左目(辛尼丝塔)”的人格,在例行公事上几乎不曾献身。取而代之的,是会议室等处设置了做成左眼与右眼形状的装饰,让德库丝塔从后方观看会议。

她多半是具备了全大陆最强魔法力与相对扭曲精神的魔导师,也是今年才满十二岁的少女。

“——你独自调查德库丝塔大人,也就是辛尼丝塔大人的毅力与能力值得赞赏,不过……”

此处虽是光魔法教会,但并非学部,而是位于本部一角的地方教会管理部其中一室。

留着及肩栗色长发,背脊挺得笔直的亚伍札·卡雷卡任职为北方教会长,以他二十多岁的年纪来说,其地位可说是异常地高。

他将那双看不出真意的细长眼眸眯得更细,用鞋底一脚踩住匍匐在地的琉琉头部。

“呐,琉西安·罗亚·迪尔威尔。知道了那么多我们视为机密的德库丝塔大人资料之后,你以为事情还能善了吗?”

“我没这么想!如果想踩,请尽管踩我……呜呃!”

亚伍札毫不留情地依言践踏他的后脑勺,嘴角扬起浅笑。

“你的脑袋有几个都不够用,就算交出所有亲朋好友的脑袋也还不够。琉西安,你在玩探险游戏的时候被我们逮个正着,可是你却一点也不怕,对于至今的侦讯似乎也只肯回答‘叫你们的上司出来’。我可是很讨厌你这种不知分寸的小鬼喔?”

亚伍札的声音冷酷得让人连灵魂都为之冻结,但琉琉猛然抬起头。

那张漂亮的脸上沾满灰尘与鼻血,他却凛然说着:

“请别讨厌我,请相信我。我不会同外人提起德库丝塔大人的资料,也决不会做出对光魔法教会不利的事。我在学部看到德库丝塔大人,对她一见钟情了!我爱她!”

“喔~爱吗?”

亚伍札加深笑意,语气变得更加危险。

他屈膝跪下,挑起琉琉的下巴直盯着他瞧,然后以黏质的嗓音说道:

“啊,好一张漂亮脸蛋,还有强烈的魔法气息,不过却是完全没经过磨练的魔法力。我最讨厌像你这样的少年了。只有一张皮相好看,明明没努力却充满自信,以为世界是自己的囊中物。真让人作呕!要不要我戳瞎你漂亮的眼睛?还是把眼睛留到最后?等你看完降临在自身上的不幸后再动手?”

这番话足以令人怕得颤抖,但琉琉的眼眸却毫不动摇。他如此回答:

“眼睛不行,其他地方也不行就是了。因为,我的一切已经属于德库丝塔大人,什么都不恩那个给你。我之所以想见你,是听说你要从学部中挑选成员……为她成立亲卫队。请让我加入亲卫队,我会赌上性命保护她的。”

因为琉琉的语气太过决绝,使亚伍札面露扫兴之色。

他又盯着琉琉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松手站起来。

“真让人看不顺眼。因为太不顺眼,害我失去兴趣。不过,你本来就很显眼。之前德库丝塔大人视察学部时,你抵抗我们的魔法看到了我们,所以我从那时候就盯上你了。”

亚伍札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略加思索地继续说道:

“……当时,你无意识地施展了隐藏自己不让他人发现的隐蔽魔法,而且还识破了我们的障眼法,这可不是简单的事。”

“那么,我可以加入亲卫队吗!?”

琉琉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开朗起来,亚伍札回以阴沉的笑容。

“担任魔法教会的教主,其实非常辛苦。特别是德库丝塔大人从三岁半起就必须承受孤独,尽教主的职责,那是非常沉重的重担。这次设立亲卫队,是要尝试召集跟德库丝塔大人年龄相近的孩子,抚慰她的心。”

“这是个好点子!我会努力的。逗人开心是我的拿手好戏,我之前可是街头艺人呢!最近我靠自习学会了迷惑魔法,我会制造很多女孩子喜欢的幻影喔!”

坐在地板上的琉琉欣喜地说着,笑得十分开怀。

如果有可能待在德库丝塔、待在那美丽人儿的身旁,无论什么苦他都能忍受,不管旁人有何议论,他都不在乎。

打从遇见德库丝塔那一刻开始,琉琉的世界就改变了。

他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事物,只要有美丽的东西存在,他的世界就充满光辉,体内的干劲也源源不绝的涌上,多得用不完的干劲甚至使他开始自习魔法的实际演练——不过自习的内容尽是符合琉琉兴趣,能制造美丽幻影的魔法。

亚伍札用鼻子哼了一声,似乎打从心里瞧不起满脑子美梦的琉琉。

与年纪不符的冷笑仍挂在脸上,亚伍札又说道:

“德库丝塔大人的亲卫队‘白银之团’,原本应该是由身世、容貌、才能全都最出众的少年少女组成。你养父母的家世本来不够高,就当作由你本身的出色外貌以及热情来补足吧。琉西安,我允许你入团,你在团内的人物就是睁大双眼,仅此而已。”

“谢谢!我随时随地都会把眼睛睁大,好看清楚德库丝塔大人!啊!可是那个人太美了,会不会看到眼花啊?”

嘿嘿,望着琉琉一脸幸福地搔搔头,亚伍札冷冷说着:

“只要美就够了?你就努力别崩溃吧?”

靠着有些鲁莽的行动加入“白银之团”后,琉琉展开了玫瑰色的学部生活。

中午之前和同学们吵吵嚷嚷地上课,课堂间的空档就窝在书馆自习魔法演练。午餐时间一边囫囵吞下从餐厅抢到的粥,一边复习上午的课业、自习下午的部分。

中午过后便光明正大的走出教室,前往专为“白银之团”准备的房间。

下午的时间,琉琉不断等待着德库丝塔的造访。话虽如此,身为总教主的她职务繁忙,直到琉琉入团后十五天才真正现身。

“嗯,汝等就是吾的玩具么?”

德库丝塔傲慢地宣言后,微微一笑。

总数不到二十人的团员跪在她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

——不,只有琉琉是唯一的例外,他微微抬起头,一脸陶醉的看着。

(哇,真的好美……)

他一边感动得差点落泪,一边注视着坐在椅上的德库丝塔。

少女穿戴着极为繁复的衣裳与沉重饰物,脸上也戴着装饰性的眼罩。不论是她瘦到感觉不出少女气息的体型,或是表情如人偶般的脸庞,全都散发着可成为人工美的美感。

在这个左右墙壁排满书架,开着大天窗宛如巨大书斋的房间里,德库丝塔就像个陶瓷娃娃。

“……我们的德库丝塔大人,我们将一切都奉献给您。我是‘白银之团’副团长莱蒙德,请多指教。”

学部团员里地位最高的莱蒙德如此说道。他和琉琉截然不同,是个充满精悍氛围的黑发少年。

看到德库丝塔将目光转向莱蒙德,琉琉感到一股强烈的嫉妒。

他突然跳起来大喊,兴奋得双颊泛红。

“德库丝塔大人!您还记得我吗?我是琉西安,琉西安·罗亚·迪尔威尔!我爱您!用生命爱着您!”

四周突然一片鸦雀无声。

那份寂静同时包含着惊愕与恐惧。大家都一再被提醒过,德库丝塔一旦心情不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琉西安,你退下!”

德库丝塔一手制止莱蒙德的怒喝。

“无妨。汝名叫琉西安么?好夸张的发型,虽然没有印象,汝以前见过吾?”

德库丝塔感兴趣的问着,琉琉差点幸福得喘不过气。

“是的,在您经过时看了一眼!那是命运!我坠入爱河了!”

“啊好痛痛痛……!可、可是,那请您记住这次相遇!让我们两人的爱情从此开始!来!”

他尽情耍帅的说完后,伸出一只手。

德库丝塔盯着琉琉直瞧,接着对莱蒙德问道:

“呐,莱蒙德,这厮的脑子有问题么?”

“是的,我打从一开始就觉得他是个怪人,没想到怪到这种地步……”

“喂,莱蒙德,别随便乱说!恋爱就是疯狂,我有什么地方不对!”

当琉琉这么大喊,德库丝塔紫红色的右眼转向他。

“琉琉。汝给吾安静一下,听到汝刺耳的声音让吾的头好痛。如果再多嘴,吾立刻亲手将如四分五裂。”

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像十二岁少女会有的威慑,别说琉琉,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但是,琉琉却想着“被心上人命令的感觉也不错”这种不正经的念头。

“德库丝塔大人,那家伙根本不知道何谓恋爱,若想要谈恋爱,请选择我。”

突然间,有人说出不容忽视的台词。琉琉瞪着一个依然跪在她身旁的红发少年,他可爱的脸庞甜甜一笑。

(克雷亚——!你居然忘了我常常替你泡玫瑰茶的恩情!)

这名红发少年,是团内与琉琉感情较好的克雷亚。

德库丝塔居高临下看着已具备美男子气质的他,仍然冷酷地宣言:

“恋爱么?吾一点也不喜欢除了吾以外的人类,什么恋爱,真是无法理解。”

“恋爱,是人与人之极爱你最美的关系之一。我想让您了解它……然而,如果这份心愿是个罪过,我当然会埋藏起来,非常抱歉。”

(可恶!你平常那种旁若无人的嚣张跑到哪去了,克雷亚!居然装乖巧。)

当着无法出声只能挣扎的琉琉面前,大家如泄洪般一起开始对德库丝塔说话。德库丝塔随意点点头,不时嘲弄似的哼一声,偶尔盯着少年们的脸庞。

她会不会表现出中意其他团员的举动呢?琉琉紧张得不得了。

琉琉一边咒骂其他团员,一边观察众人,然后发觉了一件讨厌的事。

(——这些家伙其实并不喜欢德库丝塔大人,全都在逢迎拍马。)

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对于纯粹——虽然主要是针对外貌——喜欢德库丝塔的琉琉却很介意。

比方说红发的克雷亚,他虽然有魔法力却不是贵族,而是富商的次子。

既然进了魔法教会,当然只有努力在教会内出人头地一途。只要出人头地,说不定就能担任国家要职,替家族带去丽一。所以,克雷亚才会向德库丝塔推销自己。

始终保持冷静态度的优等生莱蒙德,是著名魔导师家系的孩子。

他表现出仅次于纯种修尔文家的世家应有的风范,想以能干又含蓄的态度让她留下好印象。那份印象,或许会是使下任教主与干部魔导师出自自家家门的敲门砖。

就像这样,看来大家都是为了家族与隆兴自己的前途,才对德库丝塔巴结谄媚。

而似乎有些不同的,是一个从刚刚开始就只是伫立不动的金发少年。他的容貌带有中性之美,长达腰际的笔直金发很引人注目。

但他也是个沉默寡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少年,名叫卢涅。

卢涅今天也和其他团员保持了一些距离,以阴沉的藏青色眼瞳看着德库丝塔。

琉琉在他眼中感受到某种不好的东西,不禁皱起眉头。

(什么?这家伙和德库丝塔大人有过节吗?)

那瞳中的昏暗热情令他只能这么想。

看到卢涅,琉琉就确定了一件事。

——这个名叫“白银之团”的组织不太对劲。

卢涅在夜间的中庭前进。

他一手拿着蒙上布的提灯,只在睡衣外披了件无袖外套。放轻脚步的他,偶尔掀起提灯的罩布照照脚边,就这样走出了学部宿舍。

一身轻装的琉琉跟在他后面。

(今天是监视的第三天,他的行动倒是意外的造。)

从德库丝塔首度造访的日子开始,琉琉就非常在意他。开始偷偷监视住在分馆的卢涅之后,他终于在第三天晚上有了动作。

虽然卢涅走得小心翼翼,但琉琉的运动神经很好,也擅于藏匿行踪,他没碰到什么问题就确认卢涅走进了小中庭。

(咦,这是我的命运之地!和德库丝塔大人错身而过的庭园嘛。)

琉琉躲进位于通往中庭小径入口的空屋,微微瞪大双眼。这时,卢涅正走向圆形小中庭中央的水井。当他准备走出空屋靠近点看时,突然猜到了什么东西。

“…………!?这种软绵绵的感觉是……!”

“琉琉,爱是踩到我的触感。快下来!”

脚下传来克雷亚的声音,琉琉慌忙从他身上挪开脚,然后四肢趴在地上,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摩挲着。

他设法找到类似克雷亚的物体,捂住对方的嘴巴低声说着:

“克雷亚!我本来就觉得你是个怪家伙,没想到你竟然会在这种地方睡觉!”

“…………!把手拿开!以为呢室友磨牙磨得厉害,我晚上都到处乱睡的。有时候睡在别人床上,有时候是空屋或庭院。琉琉,你在干嘛?”

“我在监视他,你也偷看一下吧。”

在琉琉的催促下,克雷亚偷偷从屋里探出头窥视中庭。

“……喔,那是卢涅嘛。”

“对吧?我认为很可疑,所以就跟踪了他,那家伙原本就好像隐瞒了什么秘密,看着德库丝塔大人的眼神也不寻常。”

“——那你为什么要监视卢涅?”

克雷亚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冷酷,琉琉却毫不在意地看着卢涅继续说道:

“嗯,因为我对德库丝塔大人的爱啊!克雷亚,你要和我一起去抓他吗?这样以来,说不定就能出人头地……啊,不行!我要一个人逮住他,证明我对她的爱——”

说到一半,琉琉感到背后有股杀气。

他赫然回头,看着一个沉重的花瓶迫近眼前,慌忙闪避。

克雷亚举起附近的花瓶企图殴打他。被闪掉之后,他立刻扔下花瓶扑向琉琉。

一屁股跌坐在地的琉琉无法立刻逃跑,而年纪较长的克雷亚体格也比较好,他按倒琉琉,掐住他纤细的脖子。

克雷亚勇者比平常低了几度的声音呢喃:

“我一直都觉得不对劲,原来是你,琉琉。”

“你说——什么……”

“就是密探啊。你在监视我们对吧?得到亚伍札团长个人推荐加入的你……起了疑心吗?不过很可惜,卢涅没有废掉德库丝塔大人的胆量!有胆量的人是我。我要接近德库丝塔大人,只要她一死,我们就能用金钱的力量买通下一个可以正常沟通的教主。”

随着充满恶意的呢喃,克雷亚的双手持续加重力道。喘不过气的琉琉眼前变得模糊起来,血液流动的声音在耳际剧烈回响着,头好痛——而且好悲伤。

这些针对德库丝塔的敌意、恶意的语言,他一点都不想听见!

“……是——成千的……光……”

“什么?你打算咏唱咒语?不过你根本出不了声吧!”

他说的没错。琉琉在朦胧的意识里同意着,省略了咒语。

下一瞬间,克雷亚眼前迸出白色的闪光。

“什——!”

令人目眩的白色黑暗与极彩幻影在他眼前盘旋,以惊人之势流动的色彩令克雷亚头昏脑胀,忍不住放松手指的力道。

琉琉立刻推开他,两人开始颤抖。一旦开打,受到街头艺人生活锻炼的琉琉就显得相当强悍。

他勉强按倒连看也,大口喘着气。克雷亚平明大叫:

“琉琉,你这家伙!刚才那是什么?你明明没有咏唱咒语……!”

“啊,我也吓了一跳……原来咒语……不是、非有不可……”

琉琉一边回答,一边受到奇异的浮游感折磨。他没有咏唱咒语振动大气,紧靠着强行默念“我想用”就发动了魔法。到了现在,趋势力量的负荷才落在他的身心上。

虽然他很想立刻倒下,但只要稍微放松力道,相比就会遭到克雷亚反击。琉琉咬紧牙关忍耐着,卢涅终于发觉骚动冲了进来。

“琉琉!?还有克雷亚……你们在干什么?”

琉琉仰望着愕然的他,竭力开口:

“卢涅!这家伙打算暗杀德库丝塔大人,帮我抓住他。”

“……不要。”

“什么?你只要压住这边就好了。”

琉琉无法理解他的答案,于是又说了一遍。

但卢涅的脸庞却结上一层寒霜。

“我不要。”

卢涅断然回答,面无表情的俯视着琉琉。

他看着这琉琉的严重闪烁着昏暗的憎恨——他也不是站在我这方的人。

卢涅以平板的声音淡淡说道:

“我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魔导师,却因为德库丝塔不高兴被关入大牢,那个中庭的水井和牢房相通,我会到那里去,是为了确认父亲是否还或者。每去一次,我就更恨德库丝塔大人一点。就算她死了,我也不会悲伤。”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琉琉正感到背脊发寒时,周遭突然亮了起来。

走廊与中庭都一一亮起魔法灯光,提着灯的魔导师们同时现身。发现被包围后,克雷亚的挣扎也跟着减弱。

从中庭走来的魔导师对张大嘴巴的琉琉开口:

“到此为止。你立了大功,琉西安。”

那是一如往常冷酷的亚伍札。

“——总之,‘白银之团’大多数的成员都是对吾怀恨在心的人。”

德库丝塔一脸无趣地说着,断气玫瑰茶送到唇边。

琉琉幸福地望向她。

两人正坐在德库丝塔私人的小客厅间里,以浅红与金色为基调的房间很有女孩子的味道,显得小巧而舒适。

抓到克雷亚的琉琉得到“奖赏”,获准在这里和德库丝塔一起喝茶。

“吾的敌人本来就不少,其中一些人很有耐性,送子女进入学部企图接近吾。这次则是亚伍札的尝试,要测试那些家伙的危险度,看是要分别处理掉或当成人质,将校内扫荡干净。汝似乎是一时兴起放入的‘不确定因素’,不过汝很尽力。”

“谢谢您!这是为了爱!咦,可是亚伍札师不是北方教会长吗?学部还有学部长在啊?”

这样不是越权行为吗?琉琉歪着头想。德库丝塔朝他哼了一声,咬起加了核果的烤饼干。

“内部的人员会互相包庇。由有能者格子定期监察其他部署,是亚伍札提倡的组织管理法。”

“亚伍札师的脑袋真好。不过,最为德库丝塔着想的人是我!”

“汝真的是个奇特的人,但吾一点都不心动。”

她直接的评语令一脸想哭的琉琉有苦难言。但是,他没有退缩。

“……好痛痛痛……那是因为我们不太了解对方,等到深入了解之后就会不同了。”

“是么?听说碰到心动对象的瞬间就像被闪电打中一样。一般而言,应该会死的。”

“我不会死,这是因为爱!”

“……和汝说话时,总让人担心语言是否相通哪。真新鲜。”

“觉得新鲜之余,您喜欢上我了吗?”

“完全没有。不过,这玫瑰茶很好喝。”

德库丝塔说完后,大口喝着玫瑰茶。光是看到这一幕,琉琉就幸福得快死了。他好想一直看着这样的她,如此一来,该说出口的话就只有一句了:

“那么,我一生都会替德库丝塔大人泡茶。所以,请和我一起逃走吧!”

“逃去哪里?”

面对突然的提议,德库丝塔不禁眨了眨眼。琉琉则压低声音:

“逃到某处去,我要带您离开。我不能让您留在这种充满敌人的环境,和我一起到某处去吧!我有信心一生都会爱着您。从今往后,请您只去感受我的爱,只看美丽的事物。您很美丽,您具有足以让我赌上性命的价值。”

听着他热烈的情话,德库丝塔首度明确地看着琉琉。他的眼眸非常清澈。

“汝真是个奇特的家伙。”

她衷心感到不可思议地说着。接着,德库丝塔居然笑了。

“嗯,那我们就到某处去吧。”

琉琉一瞬间听不懂她说了什么。当他明白时,心脏真的差点停止,激动得直打滚。

(——可是,德库丝塔大人没有来啊。)

琉琉出神地仰望天空想着。

距离约定一起逃跑时已过了数年。当时的他将她的回答当真,一直在约好的地点等待着。

然而,德库丝塔却没有来,取而代之出现的是亚伍札。

“德库丝塔大人不会来的。为了使用高阶魔法,她以自己的意志决定进入冥想。她在使用那种魔法后常会失去记忆,醒来后应该已不记得你了。辛苦你了,琉西安。”

听到这番话的琉琉,气势汹汹的逼问亚伍札。

(现在想想,德库丝塔大人对当时的我并没有太多信赖,难怪只把逃跑的约定当成游戏。但那时的我是听不进去的。)

当时他就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明白,只顾着向周遭发泄怒火。

亚伍札对失控的他毫不留情地斥喝道:

“人生之所以无法如愿以偿,是因为你很无力。你没付出多少努力就走到了今天吧?你太一厢情愿了。如果想得到渴望的东西就靠力量入手,就算爬着前进、拼到吐血也要成功,否则的话,你就是个除了漂亮之外不值一提的垃圾。”

——直到现在,想起他叫自己垃圾依然令人火大。但除此之外,亚伍札的话全都是对的。

琉琉确认过周遭的道路后,快步走下山路。他们正在翻越山岭的路上,秋意已深,在渐渐转为暗淡的灌木丛间可以看见德库丝塔的身影。

即使身着简朴的旅行装束,她的美依然无庸质疑。

琉琉幸福地呼唤他。

“尤莉亚!看来前面的路你也走得动,一起走吧!”

“汝真慢,威尔法,别抛下吾孤单一人。”

她生闷气的表情也好可爱,琉琉自顾自地咧嘴笑着。但他立刻重振精神,伸手帮助德库丝塔。

相隔数年之后,琉琉终于带着德库丝塔逃出光魔法教会。

虽然逃脱时的剧烈冲击令她遗忘琉琉,但他再也不介意了。如果这能让她一起忘掉难过的回忆,他不在乎。

倒不如说,琉琉很注意不让德库丝塔想起痛苦的过去。为此,他甚至特地捏造了两人的国王与姓名。

他们是体弱多病的好人家千金“尤莉亚”,还有跟她是青梅竹马的佣人“威尔法”,目前两人正在私奔。琉琉这么告诉德库丝塔。

这个故事对琉琉而言或许太美好。不过也因为有琉琉献身的守护,德库丝塔才会相信他。他搀扶着她一下子就会发烧的虚弱身体,登上山路。

当德库丝塔开始气喘吁吁时,两人走到一个略高的地点。

“尤莉亚……你还好吗?等到不喘了就看看风景吧,很美的。”

听到琉琉在耳畔呢喃,德库丝塔勉强抬起眼眸,霎时看得瞠目结舌。

附近是一片山景,连绵山峦上的林木到这里变为植被,树叶随着冬季的接近褪去色彩。

满山遍野的深红就像一张绒毯,间或交织的金黄则是毯子上的金线刺绣。

倒映晴空的河面不时闪烁着光芒,宛如青玉。

“好美。”

德库丝塔叹息地低语。

这是很少离开光魔法教会的她,第一次亲眼见到的景色。

琉琉开口:

“不管是那些树木还是任何风景,全都等着你的到来……和我一样。”

他极为认真的台词,令德库丝塔满足地眯起眼睛。

琉琉非常幸福。

能遇见你和着呢好。他发自内心的想着,想再往前走一段。

即使不知道目的地,即使无法永远继续下去,他仍想再走一段。

因为,等待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插图5

4沙金的回忆

过去,在费尔帝尔金山还出产着堆积如山的黄金,使费尔帝拉伯爵领丰饶富庶的时候。

有个男子迷上了自金山流出的河底沙金。

受阳光照耀的沙金被施了魔法,在河面上描绘出美女的幻影。

他爱上了女子的欢迎。然而,那女子终究只是映在水面的幻影美女。

只要将手伸进河里想拥抱她,就会打散女子闪耀的影像。

男子为了无法得到的女子而悲伤,终于废寝忘食直至死去。

从此以后,当地就将乍看之下很美但绝对无法得到的东西称为“水底的沙金。”

“——是谁在那里?”

朱迪欧躺在昏暗房间内的床铺上低声呢喃。

新历六○○年代后半,在费尔帝拉伯爵领地。

身为伯爵家三男的少年——朱迪欧·班修拉尔,正独自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读书。

“——基斯朗?是你吗?”

他压低声音询问,拿起床头柜上的烛台。

直接环顾室内,但仅仅一根蜡烛的火光太过微弱,窗户紧闭的房间四角隐没在黑暗中,就算有人躲着也看不出来。

朱迪欧对持续的沉默感到不安,宛如少女的容貌蒙上一层阴影。他被烛光映出的侧脸既纤细又美丽,但是以一个今年十三岁的少年来说,却瘦削得不自然。

卡嚓……不久之后,他的背后响起轻微的金属音。

朱迪欧反射性的或过头、高举烛台——黑暗中出现异样的轮廓。

“——!怪、怪物!”

也难怪朱迪欧会忍不住大叫,跃入眼帘的物体是个吓人的异形。

一张巨大的脸庞自黑暗中浮现;完全呈铁色的那张脸,嘴巴大幅裂开、尖耳朝两侧弹出。不只如此,应该是两眼的位置还钉着圆形的金属板,多么残酷啊!

朱迪欧脸色铁青地闭上双眼,拼命大叫:

“住手!恶魔,速速离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嗯,骂我是恶灵吗?不过与其说是怪物,我——”

对方觉得很有趣地以压低的嗓音回答。那并非人外之物的声音,反倒像小孩子硬装出来的音色……但心绪混乱的朱迪欧当然无法辨别。

“哇!说、说话了!恶灵会说人话是邪恶的证明,别说话!我不会听的,别过来、别碰我、一步都别动,马上离开!”

“……好过分!就算是恶灵也不可能既不动又不离开啊……呃……哥哥,别用拿着烛台的手堵住耳朵!蜡烛!蜡烛掉下去了!”

“咦?”

听到“恶灵”如此呐喊,朱迪欧不禁眨眨眼睛。

他回过身时,发现自己手上只剩烛台。在他挥舞手臂想赶走恶灵、堵住耳朵的时候,蜡烛已掉在地板上了。

“恶灵”立刻踏熄还在燃烧的蜡烛。

失去唯一的照明后,周遭变得一片漆黑。“恶灵”以小孩子的疲惫声调开口:

“——真是的!哥哥,你那么吃惊,吓起人的确是很有成就感,但请别烧掉城堡好吗?就算外墙是石头,里面可是木造的啊。”

“这声音……果然是基斯朗?”

“恶灵”那熟悉的声音,令朱迪欧战战兢兢地询问。

代替回答的是轻快的脚步声,以及打开木板窗的动作。午后阳光突然射入室内,照得朱迪欧眯起眼睛。窗户并没有装上玻璃。

外面天气晴朗,清凉的风吹动他的金色长发。

“没错,是我。我从后面的暗门过来向你问安了。”

这活泼的声音与有点别扭的说话方式,的确属于朱迪欧的弟弟——四兄弟的么子基斯朗。

但是,站在窗边的少年脸上却戴着奇特的金属面具。

“……我很高兴你来探望我,不过,你又作了怪东西啊。”

基斯朗无视朱迪欧僵硬的笑容,开心地挺起胸膛。

“没错!我就是要拿来展示一下。请看,我的趣味面具第七号!”

在明亮的光线下,基斯朗所说的“趣味面具”与其说邪恶,不如说很滑稽。面具有张金属薄片作成的傻脸,头顶还插着金属制的旗子。

“听我说,各个,这作品乍看之下有罪人的面具风格,其实相似却不同。只要旋转这里,头顶的旗子就会旋转喔!”

他旋转面具侧边的操纵棒,头顶的金属旗就嘎吱、嘎吱地旋转起来……只有这样。

朱迪欧严肃的问着:

“……然后呢?”

“……不有趣吗?”

基斯朗认真地回答。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我会思考它的趣味何在。”

面对开始认真思索的哥哥,基斯朗随手脱下面具。

轻轻甩甩头的他,是个拥有深咖啡色头发与灰蓝色眼眸的普通少年。

基斯朗活泼的脸庞上浮现失望之色,他大步走到哥哥的床铺旁。

“哥哥,你就是一直窝在这种地方脑袋才会僵化!你看,这是我在打铁铺里钻研出的金属本体!多亏得到将金属敲成薄片的技术,七号面具不但实现了舒适的穿戴性,还搭载了许多机关。比方说,只要按这个地方,面具就会吐出舌头自动侮辱对手!”

随着流畅的说明同时按下面具侧边的突起,面具口中吐出长长的金属舌头。

朱迪欧悄悄将秀丽的脸庞从面具上转开。老实说,这不合他的兴趣。

“——基斯朗,你真有独创性。如果是绘画与音乐的价值,我到还能理解。”

“绘画与音乐!太保守了。听了耳朵都快发霉!朱迪欧哥哥的艺术才能的确很出色,但实在太保守了。接下来流行的绝对是这个!”

朱迪欧对当真起来的弟弟叹口气,伸出纤细的手。

当他温柔抚着基斯朗咖啡色的头发,特立独行的弟弟也闭上嘴巴。不久后,基斯朗就像只心情愉悦的猫一样眨眨眼,终于恢复与年龄相符的天真无邪。

朱迪欧喜欢这个弟弟:他会关心别人、脑袋又好,是个随和的少年。

正因为如此,有些话才不得不说。朱迪欧平静地开口:

“……挺好了,基斯朗,你的锻冶技术非常棒,这份温柔的心意也让我很高兴。可是,现在父亲大人与两位哥哥都上战场去了不在城里,而我打从以前开始,就是虚弱到无法下床的软弱之人,这座城堡得由你来保护。你记得这件事吗?”

朱迪欧一开始说教,基斯朗霎时露出一脸无聊的样子。

“我当然记得,那种事不适合我啦!”

“说是这么说,我也不是想生在这个环境下才出生的。何况我还是没用处的么子四男。大家都对我没什么期待,母亲大人也很讨厌我……”

“你还在说这种话!父亲大人对你期待很高,母亲大人也非常爱你。谁叫你老是做一些惹母亲大人生气的事。她才会放不下面子!”

“……喔~这样吗。有错的只有别扭的我吗?”

基斯朗才讽刺地笑着说完,外头突然有人敲门。

两兄弟面面相觑。

“——说人人就到,母亲大人来探望我了。基斯朗,快从你过来的暗门离开,我现在是谢绝访客的状态,你待在这里会被骂的。”

朱迪欧低声提议,但基斯朗考虑了一下,重新戴上面具。

“不,难得有机会,也让母亲大人看看我打造的面具成果吧!”

朱迪欧还来不及反驳,房门已经吱呀一声打开了。

“朱迪欧?你的身体……”

静静询问的贵妇人在看到室内的情况后当场冻结。

身材瘦弱到令人心痛的朱迪欧正坐在床上……先不论这话,他身旁却出现了超乎常理的东西。

看见基斯朗的可笑面具,跟随贵妇人的侍女忍不住笑出声。

身为两兄弟的母亲的伯爵夫人狠狠朝身旁瞪了一眼,随即毅然踏入房间。她面露有如铜墙铁壁的灿烂笑容说道:“朱迪欧,你的身体还好吗?开着窗没关系吗?”

“呃,母亲大人……这个状况背后有很深的原因……”

“看这边,看这边!母亲大人,请看我的趣味面具第七号!看看这机能美的极致!简直媲美天上的仙乐!”

基斯朗拉高嗓门,绕到母亲的视线前方转动面具上的旗子。

伯爵夫人的脸色因屈辱而微微发白,被逗笑的侍女则拼命忍住笑意。夫人霎时冷冷问道:

“琳,有什么好笑的。”

“不,没什么。夫人……”

室内不禁瑟缩起来,伯爵夫人走向基斯朗,她依然青春美丽的冷硬脸庞抽搐着,悄悄揪住面具上的旗子。

“是这东西转来转去的德性好笑吗?转了之后能做什么?”

“还会吐舌头喔!”

看到面具吐出舌头时,伯爵夫人心中的某条线终于断裂了。

“……回去。”

“咦?回去哪里?这里就是我的家……”

伯爵夫人打断他的话,狠狠指向窗户。

“回到那颗星星彼端!啊,我无法理解。真不敢相信这种奇妙的生物居然是我生的!这一定是梦!是噩梦!”

夫人神经质的颤抖着嘴唇大喊,完全忘了平常的贵妇人仪态。

朱迪欧和侍女拼命试着劝她。

“母亲大人、母亲大人!现在还是白天,星星彼端也不是生者该住的地方啊!”

“就是说呀,夫人,基斯朗大人很好的,只是比普通人更有趣一点罢了!”

“有趣?贵族之子为什么要有趣,那有什么用!”

基斯朗看着母亲混乱的模样发出轻笑,戴着面具充满贵族风格的行了一礼。

“请您放心!这里没有贵族之子,只有一个小丑。如果您不满意在下的表演,我会立刻退场。告辞!”

说完装腔作势的台词后,他冲向窗边,纵身跳向窗框的另一头。

“什……!”

以伯爵夫人为首,室内的三人不禁瞪大双眼,毕竟这里可是二楼。

“基斯朗大人!”

侍女慌张地呼喊着探向窗外,之间基斯朗灵巧的走过一楼屋檐,在城堡后院着地。她又慌忙冲向走廊。

“耶利、耶利!你在哪里?”

“……我在这。”

一个淡淡的声音回答了侍女的呼唤。

无声无息出现的对方令她错愕地回头,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城里的仆从装束,站在走廊的阴影中。

那是个拥有一头微卷黑发、容貌端正的少年,不过却散发出莫名的恍神氛围。

“……!不要连点声音也没有就突然冒出来!”

耶利以倦怠的眼眸看着迁怒的侍女,小声问着:

“有何吩咐?”

他简洁直率的回答让侍女一时说不出话来。

相对的,走到走廊上的伯爵夫人冷冷下令:

“基斯朗从窗户跑出去了。照顾那孩子是你的工作吧?抓住他。”

“遵命。”

耶利朝伯爵夫人深深鞠躬,然后以意外敏捷的动作转身离开。他穿越走廊,冲下通往一楼的大阶梯。

她们看着耶利在半途抓住楼梯扶手,轻松地跃了下去。

“咦……!”

侍女仓皇失措的从楼梯往下望,而他正好在高低差颇大的一楼地面平安着地,轻盈地冲出去。

看到那简直不知礼仪为何物的举动,伯爵夫人表情僵硬的呢喃:

“……真是的,他真适合当基斯朗的随从。”

在几乎统一整个大陆北部的神圣帝国路斯,拥有悠久历史的贵族费尔帝拉伯爵,其领土位于气候和煦的内陆地带,古代曾因金山而富庶。

费尔帝拉伯爵四子——基斯朗成功的从窗户溜出城堡,把追来的佣人全数甩开,骑马冲出城。

(虽然他们不是认真想抓我,不过那些佣人也太马虎了。)

基斯朗一边从森林小径前往古老的金山,一边厌烦的想着。

他是四兄弟的老么,上面三位兄长哥哥都是优秀的男子。

大哥是万能型、二哥是武斗派,三男朱迪欧虽然身体虚弱,却拥有艺术家天分及贵族风采。

前面的孩子才能如此齐全,让大家对四男基斯朗的期待也跟着减轻,使得他在各方面都被放置不管。

就连热心教育三个哥哥的父亲,也只派了一个年龄相近的随从负责照顾他,不管基斯朗翘多少课都不骂一句。

(虽然轻松,但这样的人生真无聊。)

基斯朗突然想着。

他小小的身体灵巧地驾驭着马,低头看向挂在鞍上的趣味面具。

基斯朗喜欢的事只有这种工匠手艺和逗人发笑而已。

所有贵族会做的事都勾不起他的兴趣,还被继承皇家血统的母亲厌恶,最近只有吵架时才会跟他说话。

(算了,就算不被任何人喜欢,只要还有点乐趣就能活下去。)

基斯朗立刻改变想法,发出不像孩子的失笑偶抚摸马头。

“哈尔,今天我们就一路跑到金矿去吧!要是耶利追来就麻烦了。”

响起贴身随从的脸孔,基斯朗不禁催马加速。他的目的地是许久以前废弃的金矿遗迹,矿坑内部复杂的坑道已成为村里孩童的游乐场,基斯朗也加入他们一起玩耍,是他很喜欢的地点。

比起美丽的自然风景,他本来就更喜欢人类建造的伟业。

跨越山丘、登上蜿蜒曲折的山路后,终于看见矿山入口。

“你在这里等着……!?”

基斯朗边告诉马儿边要下马时,突然被人揪住衣襟。

他被人毫不留情地直接扯下来,背部着地摔进森林草丛。

“……什……你……耶利!”

基斯朗不解地抬起头,发现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马匹旁。

这个看起来站没站相、一脸倦怠眯着青绿色眼眸的少年,正是他的贴身随从耶利。

(哇,麻烦来了。)

基斯朗摆出一张苦瓜脸,耶利以毫无兴趣的语气开口:

“现在不是上马术课的时间,基斯朗大人。”

“你……是怎么追上我的?如果是跟踪,气息也太薄弱了!”

面对他的问题,耶利微微歪着头回答:

“我天生就没有气息。”

“哪有那种人啊!”

基斯朗生气的大喊,耶利却只带着看不出心思的表情保持沉默。他总是这样,不管在声音或表情上都不会展露出明确的感情。

话虽如此,最棘手的却是他并不像外表一样散漫。在父亲与两位哥哥都离城的现在,这名少年可说是基斯朗唯一的天地。

在内心冒着冷汗的基斯朗面前,耶利若有所思的缓缓眨眼。

“如果要说实话,我是事先绕过来埋伏您的。”

“事先绕过来……是谁告诉你我常来这里来的消息?”

“我使用一切手段,一开始就稳当的打听出来……至于具体方法则是窃听和轻微的恐吓。”

……好黑心。

居然断言恐吓是稳当的方法,实在太黑暗了。

基斯朗表情抽搐地坐倒在草堆里,耶利朝他伸出一只手。

“来,站起来,世上可没有这样沾满泥巴的贵族。”

听到这令人火大的言词,基斯朗瞪了他一眼,突然指着别的方向。

“啊,有八只手的恐怖魔物!”

“……基斯朗大人,现在还有人会上这种当吗?”

“——没想到,原来是个身穿高级服饰,好像很有钱的蹒跚老爷爷!”

“……!”

耶利不知为何对这胡扯产生反应,猛然转头看着他所指的方向。

基斯朗趁机跳起来。

“你太迟钝啦,贫民窟来的!”

他大喊一声准备往前冲,却被耶利迅速抱住,扔了出去。

“好痛……!”

再度倒向草丛的基斯朗不禁愕然地眨着眼。

耶利居高临下的看着年幼的主人说道:

“基斯朗少爷,您太天真了。您这样也能和村里的孩子们玩耍吗?”

“耶利……你这家伙!那个随从会把主任扔出去的!”

基斯朗真的发出怒吼,耶利却面不改色。

“我的主人是收留我的费尔帝拉伯爵。我只是奉伯爵之命教育基斯朗大人,好让您不会输给世间的困难而已。”

他的说法嫉妒令人不快,听得基斯朗表情扭曲。

耶利的确是费尔帝拉伯爵在帝都捡到的孩子。他过去似乎在帝都名为“下层”的贫困区域吃了不少苦,除了发誓绝对服从收留自己的伯爵外,对其他人都保持着表面有礼、内心漠视的态度。

(一般人会找这种家伙当亲生儿子的贴身随从吗?那个漫不经心的父亲大人到底在想什么?还有这家伙也是,明明是我的随从却满口伯爵、伯爵的。)

基斯朗不高兴地陷入沉默,耶利在他身旁单膝跪下。

“怎么了?不会痛吧?真正的打架下手会更重。总之要打到对方不能动弹为止,也要尽量留下不会消失的伤口。比方说……”

“别说了!你只要聊到这种阴暗的话题才会多话。什么下层风格的打架指南、将老鼠料理成美食的方法,那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人要垮台时,速度是很快的。这是为了保险起见。”

“我不会垮台!我决定用尽一切的诡计,度过为了嗜好怡然而活的一生!”

听见他不太像小孩子该用的人生规画,耶利轻轻点个头继续说道:

“那就更有必要了。即使不在下层,战胜也是很重要的。如果没有力量就靠技巧获胜,技巧不行就靠脑袋与魅力战斗。如果想做自己喜欢的事,请先打赢再说。所以,要是您不打倒我就不能通过这里。”

开什么玩笑!我们的年龄、体格和技巧差那么多,怎么可能赢得了!基斯朗正想大叫,却立刻改变念头。

(啊……干脆就照这家伙所说的试试,就算不靠腕力,总之只要获胜就行了吧?)

若是如此,他倒有个法子。基斯朗缓缓笑着说:

“——原来如此,你就是像这样保护我远离危险吗?其他人根本不在意我人在何处,你可真辛苦。这也是遵照父亲大人的吩咐吗?既然那么喜欢父亲大人,跟他一起上战场不就好了?”

他调侃的语气使耶利沉默不语,基斯朗笑眯眯的继续:

“可是你却被留下来看家,不只如此,还被分配到照顾么子这种无关紧要的差事,我看父亲大人说不定很后悔收留你喔?他就像个常见的乡下领主,既单纯又重感情,或许出于同情不小心收留了可怜的孩子,结果却为了收拾善后而困扰呢。啊,搞不好他只是单纯看上你的脸,你长得挺漂亮的呢。”

听到此处,耶利的眼眸深处闪过寒光。

基斯朗心中一凉,下一瞬间,耶利已揪住他的衣襟。

“……呜……”

被压制在树干上的基斯朗,难以呼吸的小声呻吟。

(这家伙……会为了这种事而发火啊。)

活该!即使觉得有点恐惧,基斯朗仍如此想着。

耶利以阴暗的眼眸直盯着他低语:

“……你懂什么?你根本连挨饿都没试过。”

“那是当然的——炫耀自己的不幸很好玩吗?”

基斯朗的嘲笑激得耶利嘴唇颤抖,

(反正他也不能揍我。)

基斯朗扬起嘴角。

就算在腕力和体格上占尽优势,但基斯朗和耶利的立场有着绝对的差异。

因为知道这一点,基斯朗始终以温柔的语气说道:

“——你想怎么做?揍我?在这里没人会看到喔?”

听到他的话,耶利的手一度用力握紧到痉挛的程度,却突然放弃地放松力道。

重获自由的基斯朗脚一落地便展开行动,他迅速扑向森林斜坡。

“……!”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使耶利微微睁大双眼。

基斯朗头也不回的滑下斜坡,冲进岩山闪耀开凿的矿山入口之一。被堆叠石块半掩盖住的入口非常狭窄,里面一片漆黑,旧坑道虽然危险,但他已来过好几次,早就将内部构造牢记在脑海中。

(就算是耶利也不知道里面的路线吧?要甩掉他只有靠这里了。)

“基斯朗大人!”

耶利的叫声从后方响起,但已经太迟了。基斯朗露出微笑。

(这家伙总算叫苦啦!跟丢了我就不能工作,他当然会很困扰。困扰吧、困扰吧,让你那张扑克脸失控一点,才是为了健康着想!)

基斯朗得意地在脑中展开矿坑地图,往深处冲去。

穿过几个交叉点后,他的研究突然瞥见奇异的事物。

(——什么?)

他注意地看过去,在坑道的遥远前方发现一个孤伶伶的小小白影。

是光吗?不,不对——那是人影。

小小的人影伫立在坑道前端。

(咦?为什么我看得见!?这里一片漆黑,那家伙——有没有提灯!)

恐惧感突然让他背脊发寒。

恶灵。

基斯朗脑中浮现这个单字。他忍不住僵在原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窜入耳中,应该是耶利。

魂不守舍的基斯朗终于粗心地往前跑了几步。

(糟糕,这边是——)

例行在脑海一角发出警告。

这边是未知的地点,据说坑道已濒临崩溃的方位。

他正想停下脚步,鞋底却踏上一块腐朽的陈旧圆木。

随着木头碎裂的不祥声响起,基斯朗失去平衡。

“危险!”

耶利急切地呐喊着。

基斯朗不顾一切朝呐喊的方向伸出手,却在黑暗中扑了个空,在下一瞬间坠入深幽的隧道底。

——金色的光芒在视野正中央闪烁着。

那是什么,是沙金吗?

基斯朗茫然望着金光,突然听见类似弦乐的银色让他张大了眼睛。

看来他似乎还活着。

“你最好别站起来——你的脚受伤了。”

突然传来人声,基斯朗屏住呼吸坐起身。

“痛……痛死了!”

战栗般的疼痛霎时掠过全身,他抱住自己的身躯在地上打滚。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你从那里摔下来了。”

那柔和得不可思议的声音再度传来,沉稳的音色带着音乐般的声调,难以分辨是男是女。

基斯朗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发现一名男子面带笑意坐在上方的平坦岩石上。

(啊……那金色的光芒就是……)

基斯朗凝视着“他”心想。刚才在视野正中央闪烁的沙金,就是男子俯视自己的眼瞳。

(可是,这世上有金色瞳眸的人吗?)

至少他没有看过。

从外貌来看,坐在岩石上的男子似乎是旅行的诗人;他身穿陈旧的白衣,佩戴绣上诗句的腰带,携带长杖。浅笑的他乍看之下像是青年,但那张异样端正的面容却如人工物般冰冷,遮盖住半边脸庞的长发如老人般雪白。

基斯朗想确认对方仅露出一边的眼眸是什么颜色,却突然觉得头很晕,仿佛被人紧紧抓住大脑的核心。

这家伙的眼睛果然不对劲。

这种金色,属于魔性之瞳。

“你看得见吗?看,就是那里。”

诗人用温柔的声音开口,以纤细的手指指向头顶。基斯朗跟着看过去,藉由附近发光蕈类的朦胧微光,可以看出此处是个天然洞窟。

诗人指着一道斜坡,上面还有腐烂的木架残骸。那就是基斯朗刚才所在的坑道吧?如果笔直摔下来,从这高度来看实在不可能得救。

他慢吞吞的将目光转回诗人身上,生硬的问着:

“我好像在上面的坑道看见你了。你是……坏人?还是恶灵?”

或许是喜欢基斯朗的问题,诗人轻笑出声。

“比起人类,我或许更接近恶灵没错,但我生在善恶之前,是黑也是白,我存在,也不存在。我介于两者之间。我是歌手,而且是诗人。”

诗人如歌唱般说完后轻轻滑下岩石。

当这对奇怪的词汇令基斯朗愣住之际,他已经轻盈地跨越巨石站到少年身旁。

“嗯,你的脚骨折了。不过骨头断得很干净,以后不会留下后遗症。真是太好了。”

“……哪里好了!还谈什么以后,不能动就只能躺在这儿等死啊!”

骨折两字让基斯朗不禁脸色铁青,恶狠狠的吼着。

脚伤的痛楚越来越强烈,别说站立,就连挪动身体都有困难。诗人歪头看着因疼痛与恐惧而直冒冷汗的基斯朗。

“你不会死。不只如此,我在你身上看得见宝座。”

“宝、座……?”

这突如其来的词汇令基斯朗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不禁看了过去,之间诗人平静的笑着。

那是充满确信、不可思议的笑容。

“是的。你——对了,是盘上的孩子。这世界看起来就像个游戏盘吧?而且我们打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也在盘中,对吧?你很聪明,终有一天,你会成为操纵盘上棋子的人。没错,包含你自己这个棋子在内。”

这番流畅的言语让基斯朗越发混乱,分不出是兴奋或恐惧。

这家伙和城里的任何人,或是村子里的任何老人都不同。

诗人直视基斯朗,说出基斯朗完全无法理解的话。他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好卡怕!即使产生本能的恐惧,他仍然异样地收到吸引。

“你……知道什么?你听说过我是伯爵家的人?”

基斯朗发文的声音变了调。

“不,我只是说出眼睛所见的事而已。”

听到诗人的话语,他沉下脸色。

(怎么可能,你能看到什么?在我这个笨拙的小鬼身上?)

“我刚刚不是说过,我看到了宝座吗?”

“啊……”

这仿佛看透人心的话语令基斯朗喘不过气来。

诗人淡淡微笑着在他身旁屈膝跪下,就像要把他“看得”更清楚些。

“原来如此?以年龄来说,你有点早熟,因此周遭的人难以理解你。年龄虽然是绝对的。其实那只是琐碎的小事啊。”

——头好晕。他说不定发烧了,脚痛也因此微微远去。

诗人还在说话。

“不过无论是谁,迟早都会了解与不了解你是什么样的存在、你在想什么、你将成为什么。”

如歌般的言词轻轻滑入幼小心灵的空隙。

基斯朗勉强挤出呢喃:

“你……果然是恶灵。”

被他这么一说,诗人微微一笑。

“那么,我就像个恶灵般和你做场交易吧?如果你不告诉任何人在这里碰见我的事,我就实现你真正的愿望,替你安排好通往宝座的道路……你叫什么名字?”

如果告诉恶灵自己的名字就会被操纵。

他好像曾听谁这么说过。

然而,基斯朗的晕眩已严重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不知为何。他很想听从眼前诗人所说的话。

他想对这位可以看穿一切的存在,曝露、敞开所有的心声。

这个念头之所以变得难以抗拒,问题大概出在那人的眼睛吧?

那金色的眼眸令他的心变得软弱。

(啊,算了!怎样都行。)

少年紧闭双眼呢喃:

“——我名叫基斯朗·班修拉尔,是费尔帝拉伯爵的——四男。我的愿望是……”

他的愿望是什么?他没有什么特定的心愿,只要适当的快乐生活就够了,只要有趣就好。

不然的话——他想消失。

脑袋不知何时开始发热的基斯朗恍惚的想着。

他的失踪会引发骚动,死亡会让别人悲伤。那种事太麻烦了。

所以,基斯朗希望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既然诞生于世也不被需要,那他不想出生。

虽然没说出口,诗人却如明了一切般露出极为温柔的微笑,将纤细的手指伸向他的头顶。

“那不是你真正的愿望。真正的心愿,是在一无所知时沉淀下来的东西。来,我再问你一次,你的愿望是什么?”

随着诗人的询问,基斯朗感到些微的头痛,意识完全陷入黑暗。

“听我说,琳。”

有人在深深的黑暗中开口。

琳是基斯朗母亲的侍女,那想必是母亲的声音。

基斯朗茫然听着母亲相当年轻的声音。

“我作了一场梦,一场关于沙金的梦。我在梦里喝了从那座金矿流出的河水,沙金落入肚子里发出光芒——哪,我肚子里的宝宝一定会是个像神一样好的孩子。”

听着那番少女般天真的台词,基斯朗感到有点悲伤。

她在说什么?梦只不过是梦而已,不是吗?

因为你只是人类,生下的孩子当然也只是人类。水底的沙金,是无法得到的幸福之代名词吧?就连小孩都听过那个故事。

——母亲大人,您听得见吗?

您错了。

您的孩子不在梦中,就在您伸手可及之处。

即使他试着呼唤,母亲也没有回答。母亲的声音发出轻笑,最后开始唱歌,唱起令人怀念的摇篮曲。

那是首好歌,一听到就仿佛让人回到出生之前的怀念歌谣。

他想再多听一点,想得到更多的——

至少再一次——

淡淡的愿望掠过心愿。基斯朗想再度呼唤一声“母亲大人”,母亲的声音却轻轻飘远。

刚才充斥四周的温暖也缓缓褪去,基斯朗眨了眨眼。

在逐渐转淡的黑暗中,浮现了某人的轮廓。是母亲吗?怎么可能。

自己不在城里……对了,应该在坑道底才对。那眼前的影子是那个诗人吗?可是怎么看都不一样,这是——

“……基斯朗大人,您醒了吗?”

“咦……耶利?”

记录时愣愣的问着,眼前的人的确是耶利。

他的表情非常认真。

(喔~这家伙也有这种表情啊。)

基斯朗悠哉地想着,耶利安心的叹口气之后垂下头。

“太好了……”

耶利几不可闻的声音令他吓了一跳,坐起疼痛的身躯。

“别这样,真不像你!怎么啦,你肚子痛吗?”

“笨蛋,耶利是在担心你,顽皮儿子。”

低沉的嗓音从耶利背后响起,基斯朗越发瞠目结舌。

“父……父亲大人!?”

面对他的呼唤而沉稳耸耸肩的,正是身穿形式化军装的费尔帝拉伯爵本人。

“战、战争呢?情况怎么样了。”

搞不清事态的他傻傻追问,伯爵摸摸自己的下巴告诉儿子:

“谈和了。皇帝陛下的力量并未受损,顺利与西方的艾连公国达成停战协定。当我离开陛下的旗下,凯旋回到怀念的家乡时,居然碰到爱子的随从在村里拼命寻找熟悉坑道之人。真是的,就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啊!”

父亲的回答听得基斯朗一再怔楞扎眼。

这段时间,几名士兵用毛毯包住他的身体。

“好痛……!”

“请吞下这些药。”

基斯朗因脚痛而呻吟,随从请他服用水和止痛药丸。尽管不会立刻生效,但是将药吞下肚后,他终于有余力观察四周。

洞窟里还有几名士兵与随从,那个怪异的诗人却不见踪影。

(刚才那一幕是梦……吗?)

如果是,记忆未免太过鲜明了。

基斯朗还在困惑时,伯爵将视线从儿子转向耶利。

“好了,站起来,耶利。”

“是的。”

听到伯爵呼唤的耶利轻轻起身。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基斯朗茫然的看着,伯爵突然一巴掌甩在耶利脸上。

格外清脆的声音响起,基斯朗错愕地倒抽一口气。

毫不留情的殴打令耶利晃了晃,然后又是一巴掌挥了过去。

基斯朗惊愕地大喊:

“父亲大人!这是做什么!”

“你在说什么梦话,基斯朗。这家伙是你的贴身侍从,保护你是他的使命,没能做到这点是他的失职……我说得没错吧,耶利?”

伯爵极为平静的职责。父亲依然沉稳的口气与眼神看起来突然很可怕,基斯朗微微颤抖起来。耶利勉强立正站好后回答:

“是的……非常抱歉。”

耶利无力的背影异样的让人心痛。

基斯朗这时终于察觉事态严重,脸上失去血色。

耶利和其他侧近不同,与贵族非亲非故的他,生死都由伯爵决定,一旦失去伯爵的庇护便无路可走。

(不过我还活着,父亲应该不会这么狠心……)

他半是掺杂期望地想着,但殴打声仍在持续。

在基斯朗眼前被伯爵执拗痛揍的耶利屈膝跪倒,他拼命抬起头,伯爵却淡淡地俯视着他。

那眼神简直就像在看物品一样。伯爵若无其事的开口:

“耶利,还记得我捡到你时,你发下的誓言吗?”

为了回答问题,耶利吐出好几口血,挤出沙哑的声音:

“记得。我是阁下的东西,将生命与灵魂献给阁下之人。”

“没错,耶利。正因为我预料你是与外表不符的干练人才,才会特地收留你当这个恶作剧顽童的随从——你和基斯朗很相似,虽然相似却截然不同。因此,比起书本,我认为他能从你身上学到更多东西。”

(……咦?)

第一次听到的内容使基斯朗瞪大双眼,依序看着耶利和父亲。

(等一下,这家伙是为了我而特地捡回来的?我都没听说过,还以为一定是父亲不知该怎么处置他才会塞给我……)

无视于基斯朗的动摇,伯爵突然踹了蹲在地上的耶利一脚。

(住手,再打下去他说不定会死!)

基斯朗很想大喊却发不出声,好可怕!

他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单方面的使用暴力。

(快逃啊,耶利……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的,你明明那么强!)

基斯朗祈祷般的想着。没错,耶利很强。他完全不在乎什么正规做法,即使在佣人之间也飘然地特立独行,尽管没有学养,脑袋却动得比谁都快。正因为这样,基斯朗才会看他不顺眼。

虽然看不顺眼——但他多半对耶利心怀憧憬。

(快逃,求求你快逃啊,我不要这样!)

父亲的冷酷声打断了基斯朗的思考。

“——结果却是如此吗?是我看走眼了。”

那平静的话语令耶利一瞬间睁大眼睛。坚硬的声响随之响起,伯爵扔下一柄收在鞘内的短剑,丢在他眼前。

“你已经没有用处了。去死吧!”

伯爵极为冷淡的命令。

怎么会——怎么会!愕然的基斯朗听见耶利的回答:

“遵命。”

他以热切的嗓音立刻回答,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拿短剑。

“等等!”

基斯朗纵声大叫,扑向短剑。脚伤的痛楚令他冷汗狂流,但勉强能动。他咬紧牙关按住短剑往上望,耶利的眼眸异样地闪光,基斯朗差点被他的气势压倒却拼命忍住。

这阴暗的光芒,阴暗的炯炯眼神。

(这就是忠诚吗?这种东西是真正的忠诚?严重只看着一个人,对方叫你死就去死?)

因为悲伤与愤怒使他的胸口好难受,基斯朗不顾一切的呐喊:

“等等,不行,别死……你应该是我的随从,没有我的命令不能死!”

听到他的话,耶利微露困惑之色。伯爵则尖锐的质问:

“基斯朗,你对我的命令有意见吗?”

“不是的……不是的!”

父亲的目光与声音都带着沉重的压力。然而,这时若不采取行动,他大概会终生后悔。

基斯朗听着自己快得吓人的心跳,悍然不顾地瞪视父亲:

“……关于这件事,全都是我的不成熟与愚昧所致,我不会说耶利没有失职,但是,他刚刚已亲手证明了自己对父亲大人绝不动摇的忠诚。父亲大人,请您想想。有多少人被下令赴死时会真的选择自裁?绝不能让这样忠心的手下白白牺牲!”

一口气说下来的基斯朗大口喘着气。

好,到这里位置都没出错,不论是口吻或内容都适合现场的情况。

接下来只要能好好坚持论点,应该就可以应付过去。

自己的武器只有平凡的脑袋已经比别人灵活一点的舌头,非得靠这些赢得胜利不可。耶利就是这么教他的。基斯朗继续说道:

“为了一个愚蠢的儿子让难得的部下送命,说不定会伤害父亲大人的名声。父亲大人,请饶恕耶利,然后杀了我吧!愚昧的人是我!比起私情,请您选择忠诚……这将能彰显您的品德,也是我的希望。”

话一说完,基斯朗立刻深深低下头。

老实说,如果正面看到父亲的脸,他可能会吓得半死。

(可恶,我耍帅刷过头了!万一父亲大人真的砍过来怎么办?)

他不想死,真的不想死。谁来想想办法帮帮我啊!如果没说出这些话就好了,可是他真的不想看见耶利死掉。

……所以他只能说出口,而他也不后悔。

想到这里,基斯朗的呼吸轻松了些。

“嗯,还可以。”

当基斯朗冒着冷汗时,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啊?”

他微微抬起头,对上伯爵的目光。

父亲觉得很有意思的笑着,眼神却有力得令人畏惧。

“难得我尝试用有趣的方法养育你,本来期待你在关键时刻懂得开玩笑,没想到反应却意外的普通。算了,你毕竟还是个孩子。”

听着父亲以严肃的语调说出这种话,基斯朗不禁一脸愕然。

伯爵毫不在意地悠然眯起眼睛,看向耶利。

“不过,你倒有一般程度的聪明。耶利,你的人生真有趣;第一次被我收留,第二次被我的孩子收留……为他鞠躬尽瘁吧!”

“……遵命。”

耶利深深低头回答后有点犹豫的看着基斯朗,自极度紧张中释放的基斯朗也茫然回望着他。

目光相对之后,两人都呆愣了好一会儿。

这种不管怎么开口都不禁客气起来的感觉让人好不自在,基斯朗尴尬的搔搔脑袋。

“呃……那个……”

耶利以注视不可思议之物的眼神直盯着他。然后垂下眼眸,非常恭敬的行了古礼。

那是将手背贴在额头上向对方露出手腕的礼仪,象征信赖与忠诚。

“你出乎意料的有精神嘛,小不点。”

“你这个笨蛋!要死就选个更简单易懂,更不给人添麻烦的死法啊。”

离开废矿坑后,众人与伯爵率领的军队回合,基斯朗被大哥和二哥挖苦个没完。

“基斯朗大人有脚伤在身,还请两位手下留情。”

耶利如此插嘴,但浑身是伤的他看起来比基斯朗更严重,让两位哥哥面面相觑。

身材高大、看起来神经质的大哥发出短促的叹息,在士兵的协助下将基斯朗扶上自己的马共乘一骑。

“总之平安无事就好。不管是耶利碰上我们、你摔落坑道只受到轻伤或顺利获救,这全都很幸运。你的运气很好。”

“不过还真让人吃惊,父亲大人居然比一般向导更熟悉金矿内的路径。听说他以前也像你一样,常常到那边玩耍喔!”

二哥也跳上马,凑近基斯朗的脸恶作剧似的如此说道。这意外的消息让他瞪大眼睛,背后的大哥又淡淡低语:

“好像还有士兵表示,听到奇怪的声音引导他们找到你的位置……那里本来就有幽灵出没的传闻,是个有点奇特的地方。”

听到音乐声一词,当然让基斯朗想起了那个诗人。

(那家伙果然存在?)

他一边思索一边坐在马上摇晃,不久后,已能在丘陵彼端看见方塔高耸的怀念城堡。

在城堡那边,一行人看见了奇妙的事物。

“喔喔,是母亲大人……还有……谁?”

也难怪二哥会皱眉。走到大门前迎接众人的母亲身旁,伫立着一个身穿白衣的陌生诗人。

当他们走进时,听到诗人正用平静的声音对伯爵夫人说话:

“正如我所说的一样,伯爵夫人。你的孩子已平安归来。”

“喔喔,这是多么……你真了不起。我第一次碰见真正的预言者!”

发现伯爵夫人热烈表示感谢之意的对象是一名美貌的诗人,以伯爵为首的出征军之间不禁流动着微妙的气氛。

但是,基斯朗却为了不同的理由而动摇。

(这、这家伙……是洞窟里的诗人!)

他不会看错,的确是那个诗人没错。这表示什么?

伯爵没注意到基斯朗正独自烦恼,迟疑地询问自己的发妻。

“我回来了……先不提这个,他到底是谁?”

“亲爱的,你听我说!这位先生在早晨来访,准确地预言出失踪的基斯朗身在何处与人很平安的事实,是真正的预言者!”

听到母亲兴奋的说着,基斯朗心中确信:

(这个诗人只不过是诈欺师。他在洞窟里问出我的身份后,为了骗取奖赏而早一步回城,对母亲大人胡扯一番!如果父亲大人他们没有找到我,他一定会假装说中我在什么地方!)

“你这个诈欺……!”

基斯朗正要大喊时对上诗人的目光,霎时浑身僵住。

“怎么啦,基斯朗,只是骨折就精神错乱了?”

大哥一边把保持怪异姿势不动的弟弟搬下马,一边皱起眉头。

强烈的晕眩再度袭击基斯朗。

诗人望着他露出微笑,缓缓走来。

“看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基斯朗卿。”

“你…………”

“你忘了交易的条件吗?”

诗人探头靠近坐在担架上的基斯朗,薄唇轻声呢喃。

在阳光下,他的眼眸与其说是金色其实更接近琥珀色,但依然美得让人目眩。

“什么交易……我的愿望了……”

“不要担心,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诗人低声回答后倏然退后,伯爵夫人取而代之的走上前。

“……真脏。”

她一脸严肃直盯着基斯朗,如此开口。

知道母亲讨厌基斯朗的两位哥哥显得有些为难。

基斯朗也脸色苍白的想转开头,却突然感受到母亲手臂的触感。

“——母亲大人?”

他惊讶地抬起头,伯爵夫人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俯低脸庞。

母亲小声说着:

“你知道吗?每次我想拥抱你的时候,你总是脏兮兮的。”

“啊……”

母亲的声音非常柔软,并且无力地颤抖着。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

基斯朗一瞬间什么都不明白了。

但是——那臂弯的温度不是谎言。只有这一点,他很清楚。

基斯朗突然觉得想哭,感到不知所措。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突然对人温柔,真是头疼。还是说……朱迪欧说的是真的?结果他和母亲只是互相逞强而已?

——你的愿望是什么?

这时,诗人的问题突然在耳朵深处复苏。基斯朗以目光寻找他,诗人发现之后,意有所指地眯起眼眸。

你看,实现了吧?他好像在这么说。

(难道,我的“真正的愿望”……是想得到母亲大人无条件的爱?)

基斯朗突然想到一个解答而扪心自问。因为心中到处都找不到否定的话语,于是他忍不住轻声呢喃:

“哇……好蠢……”

“什、什么!?你这孩子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啊,不是,我说的蠢不是这个意思!”

基斯朗慌忙找着借口,总觉得真的好可笑,同时又感到无比幸福。

他突然笑了出来,仰望天空闭上双眼。

阳光的残渣在眼皮底下如沙金般闪闪发光。

(什么嘛,沙金不就在这里吗?)

基斯朗想起本地流传的古老故事而发出轻笑。

美好的东西是伸手也无法触及的?那是借口。

如果不追逐幻影,幸福一定是从一开始就握在手中的事物。

基斯朗悄悄收起笑容,将额头靠在母亲的肩膀上。

他依然闭着眼睛,以免自己的幸福溜走。

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插图6

5锻铁的回忆

某位击沉皇家血统的高贵公主,婚姻非常幸福。

她的结婚对象是乡下领主费尔帝拉伯爵,其伯爵领是一片丰饶的土地,伯爵本人也是个豪迈好相处的男子。最重要的是,他一心一意地爱着公主。

公主在乡间的自然环境与丈夫的爱情包围下,生了四个儿子。

长男奥雷利亚虽然圣经纸,确实样样皆通的聪明孩子;次男贝蓝杰擅长武艺,性格开朗;三男朱迪欧拥有俊美的相貌与艺术才能;只有四男基斯朗是个不符常规的怪胎,但公主大致上已心满意足了。

直到三男朱迪欧病倒,被医生宣告时日无多为止,公主真的很幸福。

昔日的公主如今是成为费尔帝拉伯爵夫人的贵妇人,踏着摇摇欲坠的脚步走在城内的回廊上。她一脸苍白也没有带侍女,独自一人走向城堡中庭。

来到生长着茂密羊齿草的异国风中庭后,复燃露出迫切的表情低语:

“那位……白色的预言者,你在这里吗?”

“只要有人呼唤,我无处不在。请问有何吩咐?”

留着及肩笔直白发的诗人平静回答着,拨开羊齿草丛现身。

这名美貌男子是这阵子以“预言者”的身份,滞留在费尔帝拉伯爵城堡的诗人。

他身穿白衣伫立在深绿色庭院里的身影,宛如白日梦般魅力。

“啊,请你……请你救救他!”

一看到诗人,夫人忍不住激动的扑向他怀中。

他平静而面无表情的接住她,温柔拍抚她的背。

“是朱迪欧卿的情况不好吧。”

“没错,他的灵魂明明很美丽啊!现在也咳得好厉害……”

或许是一阵大喊释放了紧张,夫人开始摸摸哭泣,抱住她的诗人静静垂下琥珀色的眼瞳。

“疾病与死亡都只是变化的碎片,没什么需要悲伤的。不过为了你的叹息,我就给予他这颗果实的幸福吧。请让朱迪欧卿喝下剖开种子时流出的白色汁液。”

诗人呢喃着,从院内的树木上摘下一颗橙色的果实。

夫人接过过世,以包含感谢与悲叹的颤抖眼眸仰望着诗人,更用力地抱紧他继续哭泣。

“……哥哥,你有什么看法?”

夫人的次子——贝蓝杰低头望着伯爵夫人与自称“预言者”的诗人在中庭拥抱,开口问道。

费尔帝拉伯爵加四兄弟中的大哥奥雷利亚与二哥贝蓝杰,正站在环绕中庭的二楼回廊旁。

街道他抛来的问题,站在一旁的奥雷利亚神经质地挑起一边眉毛。

“那可疑的气氛,乍看之下只像是男女私会啊。从这个角度来看倒是颇有一番风味。”

“……你是老头子吗!”

“开玩笑的,别当真。”

看着始终一脸认真的奥雷利亚,贝蓝杰颓然垂下肩膀。

“你还真难懂……我想问哥哥的,是关于那个预言者的事!你相信那个雪白的美男子是真正的预言者吗?”

贝蓝杰一边问,一边朝中庭投去锐利的目光。

“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那个预言者不对劲,他根本就是凭借漂亮脸孔来蒙骗母亲大人的诈骗师。我一定要找个机会教训他一顿,拆穿他的真面目。”

奥雷利亚从弟弟低沉的嗓音里听出认真的意味,不禁眯起眼睛。

他很清楚二弟容易激动的性格。

“别随便说出教训这种字眼,杀害诗人或预言者可是会被诅咒的。”

“那是迷信!哥哥站在他那一边吗?”

贝蓝杰不高兴的反问,然后咬了一口拿在手中把玩的红色硬果。

奥雷利亚极度冷静地摇摇头。

“不,无论是真是假,我都不喜欢预言者,他们会对民众灌输多余的知识。母亲大人也是,我明白她正在担心朱迪欧的病情,但也真让人头疼……我迟早会处理那个‘预言者’的,你别出手。还有,把那颗果实给我。”

“啊?我咬过的这颗吗?叫人送新的过来啦!”

“不,这个就够用了。”

他从一头雾水的贝蓝杰手中接过果实,突然扔向弟弟背后。

“好痛!”

果实飞向回廊角落,惨叫声随着砰咚的声响传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贝蓝杰愣住了。

“这声音是……基斯朗!?”

“不,这只是幻听!”

“幻听还会回答吗,笨蛋!”

他怒吼一声冲向角落,抓住躲在那里的人影。

“喂,基斯朗……嗯,不对……你是耶利?”

贝蓝杰确认抓住的少年长相之后,不禁有些错愕。

他抓到的人不是基斯朗,而是他的随从耶利。至于基斯朗本人,正躲在不远处屏住呼吸。

“基斯朗!真是的,你在搞什么。耶利,有你跟着,怎么还让他做出窃听这种卑鄙的勾当。”

耶利直视着叹息的贝蓝杰回答:

“没这回事,基斯朗大人只是碰巧到此散步,在半途中突然停下来,毫无理由的昏迷了一会。”

“不!不可能!你被基斯朗乱七八糟的歪理传染了喔!?”

“正合我意!”

“呜……”

耶利的回答带着异样的力量,贝蓝杰忍不住放开他退后一步。

(真奇怪,耶利这家伙最近有种奇怪的魄力?)

耶利是四兄弟的父亲——费尔帝拉伯爵在帝都贫民窟捡到的孩子,现在是老么基斯朗的随从。

他是一个头脑伶俐、精擅格斗技,拥有深不见底黑暗的十六、七岁少年。

本来从不愿显露感情的耶利拥有与年龄不相称的魄力,最近这阵子的态度却流露出过去没有的热情,也变得更加强悍。

耶利在贝蓝杰松手后弯下腰,拾起吊在回廊上的红色果实重新转向他。

“……对了,贝蓝杰大人,您还记得基斯朗大人在秋天跌落古坑道摔断腿吗?对伤势未愈的他投掷这种东西,实在是连哭泣的小孩都会吓得噤声,穷凶恶极又残忍又犯罪又无情的行径。”

“啊……不,等一下!听着,耶利,那只是颗果实欸!”

“就算是果实,被丢中还是会痛。”

“痛归痛,又不会死。”

况且是哥哥扔的。贝蓝杰如此心想着回答,耶利背后却突然出现浑浊的黑气。

“……贝蓝杰大人,这世上有很多比死更可怕的事喔。”

……他在诅咒我?

当贝蓝杰茫然思考时,基斯朗从背后敲了耶利的头。

“耶利!给我差不多一点,你恐吓哥哥干什么!”

“基斯朗大人!这种剧烈动作会影响您的伤势!”

耶利青绿色的眼眸立刻染上担心之色,令基斯朗不知所措的摇摇头。

“可恶,真拿你没办法!呃~奥雷利亚哥哥、贝蓝杰哥哥……我的确偷听了。包括耶利的暴言白内,我一并向你们道歉。”

听到弟弟猛然道歉,两位哥哥面面相觑。

“你终于啃从随从背后出来啦,基斯朗。”

奥雷利亚淡淡的抛去一句,令基斯朗尴尬地搔搔头。

“唉,耶利只是听从我的命令而已。虽然我的脚伤几乎都已经痊愈了,但他还是会担心,硬是在散步时跟了过来……在途中碰巧听见哥哥们的声音,于是我输给了好奇心。谁叫你们都不告诉我重要的事。”

“那是因为你老是长不大,不对吗?”

奥雷利亚的回答既冷静又不留情。

基斯朗面露为难之色,耶利眼中反而闪过一道精光。

“恕我失礼,奥雷利亚大人,基斯朗大人已经相当聪慧。而且当您本人在偷窥时指责窃听,这不是很奇怪吗?”

“耶利,你说得太过火了!呃,哥哥,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会忘掉所有听到的话,再见!”

“喂,小不点,给我等一下!”

“算了,别管它,贝蓝杰。”

被奥雷利亚随口制止的贝蓝杰叹了口气。

“这样真的好吗?记录时有点太任性妄为了吧?本来负责监视他的耶利,最近这阵子却完全倾向保护过度。那家伙真的能好好长大吗?”

“别看他那个样子,基斯朗的头脑很好,总会有办法的。光看他能让耶利死心塌地就知道了。”

“嗯~的确没错。真好,我也想要那种看起来肯为我牺牲生命的部下。”

奥雷利亚对喃喃自语的贝蓝杰回以浅笑时,附近突然响起钟声。那是好久不曾听到,可是一旦听到就再也忘不了的不详声响。

——丧钟。

兄弟俩互望一眼,立刻快步往前走。

至于目的地,当然是据说病情恶化的朱迪欧的房间。

离别总是来得突然。

“……总觉得事情发生得好快。”

在城堡大厅一角,基斯朗穿着不相称的正式服装低喃。

伫立在一旁的耶利压低音量向他问道:

“朱迪欧大人的身体突然恶化,是最近这二十多天的事吗?”

“嗯,虽然朱迪欧哥哥的身体虚弱,但我以为他会一直那样有时卧床、又是起来的待在城里。一直、一直都在……说不定在我死后也一样。”

温柔沉稳、不知世事又美丽的朱迪欧向来受到所有人的喜爱,基斯朗的呢喃也正代表了其他家人与仆从们的心声。

——但是,他却死了。三天前,基斯朗偷听哥哥们谈话的那一天,朱迪欧已前往再也无法相见之处。

今天是巨型葬礼的日子。

“……好美的葬礼,简直像场祭奠似的。”

耶利轻声说道,基斯朗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在不喜欢感伤的伯爵策画下,和迎春祭同时举行的葬礼非常热闹。

仪式结束之后,大家依然聚集在大厅里,举办抚慰故人的盛大宴会。

还无法完全接受兄长之死的基斯朗茫然地靠在墙边,眺望着环绕中央长桌与二楼回廊的人群,以及坐在大厅最深处的父母。

陪在母亲身边,坐在阶梯上的诗人突然跃入他的视野。

看到他置身这种场合依然沉静不动摇的身影,基斯朗感到有些安心。

“……呐,耶利,你对那个诗人有什么看法?”

突然被他问起,耶利将总是睡眼惺忪的眼睛眯得更细。

“那个自称‘预言者’的白色男子吗?我看他不顺眼。”

“你还真是直接。为什么?”

“那种人在我长大的帝都下层也很多,是利用华丽容貌与言词欺骗他人的恶徒。”

“嗯……也是啦,他摆明了就很可疑。不过,我倒是满喜欢那种像个恶徒的地方。”

基斯朗心不在焉的回答,耶利无言地看着他好一会儿。

看来基斯朗似乎是认真的。

“……基斯朗大人,这种价值观恐怕不适合贵族之子。”

“的确没错。我喜欢像父亲大人那样具备威严又光明正大的分割,但也会被偷袭、诈欺、谋略一类的招数吸引,所以才会一直很注意你。事到如今我才说得出口,因为你总是难以捉摸、卑鄙又有点帅气。”

这根本是无可救药的价值观,就连小时候和孩子们玩骑士家家酒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扮演反派,吐出老套的台词。

若是平民还另当别论,这对大贵族之子来说是相当危机前途的偏好,但耶利对他那奇特的称赞方式毫无抵抗力。

“………………是吗?”

耶利在一段不自然的空白后如此低喃,基斯朗则不可思议的眨眨眼。

“为什么这种时候要脸红?”

“……我想大概是难为情的关系……但我以前没什么经验,自己也不太清楚。”

尽管声音不带感情,但耶利脸上却可看到明显的困惑之色。

“你真奇怪。算了,我去找一下诗人。”

基斯朗浅笑着说完后,抢在耶利阻止之前冲进人群。

他踏着微跛的步伐穿越来往的并可,抵达大厅最深处。

基斯朗爬上藏在甲胄后方的梯子,找到目标后从古老的甲胄之间探出头。坐在隔壁甲胄脚边阶梯上的诗人立刻发现,对他开口:

“哎呀,这不是基斯朗卿吗?”

基斯朗看着诗人隐隐含笑的美丽面容眨眨眼,忍住差点失神的感觉低声说:

“嗯,好久不见了。”

“你的随从一直盯着,不让你接近我啊。”

“随从?你是说耶利吗?和他无关,你在城里的风评不好,最好小心一点。哥哥们也在怀疑你,说不定会把你赶出去,到时候就不能全身而退了。”

别说不能全身而退,说不定还会丧命。即使诗人受到神话与信仰的保护,但伯爵家的意思在伯爵领地内是绝对的。

基斯朗说得严肃,诗人脸上却只浮现安稳的笑容。

“你是特地来警告我的吗?不过,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我。”

“为什么你这么有自信?别看哥哥们那副样子,他们都很强。”

“没关系,你不必担心,你的愿望就快实现了。”

突然听到这句话的基斯朗不禁愣住。他一头雾水的反问:

“啊?我的愿望?”

“以前在洞窟相遇时,我曾问过你有什么愿望吧?那个愿望马上就会实现了。”

听他这么一说,和诗人初次见面时,他的确问过基斯朗有何愿望。当时的事,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

基斯朗期望得到母亲的爱,这个愿望在许下之后随即实现。

他回想起当时的事,忍不住搔搔脑袋掩饰害羞。

“啊……那个愿望已经实现了。”

“不,现在才要开始,你将得到宝座与完美的爱。”

“宝座?”

基斯朗皱起眉头时,低沉的青年叫声突然贯穿大厅。

“离开基斯朗,受诅咒者!”

呐喊声中暗藏的激烈情绪,让大厅里的群众倒抽一口气回过头。

二哥贝蓝杰从退后的人群之间现身。

原本就性如烈火的他直瞪着诗人,眼神因酒醉而燃烧得更加炽烈,手还放在腰际的剑柄上。

那非比寻常的气氛令四周变得鸦雀无声。

看着信步走来的贝蓝杰,诗人沉稳的说道:

“贝蓝杰卿,你喝醉了。”

“那是当然的,我心爱的弟弟才刚过世啊!大家都沉浸在悲伤里,想靠喝酒爬出悲痛的深渊!可是你却一脸平静,为什么?”

贝蓝杰装腔作势的发文,脸上的笑容非常凶暴。基斯朗吓得当场僵住。

(糟糕!哥哥是认真的,他满脑子想杀人!不找父亲大人或奥雷利亚哥哥阻止不行!)

除了那两人以外,贝蓝杰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基斯朗急忙环顾四周却没看见大哥的身影。

他抬头朝环绕大厅的二楼回廊一看,发现奥雷利亚就在角落。

(不行,从那边没办法马上赶到。)

那父亲呢?基斯朗看着阶梯上的伯爵,他的父亲表情僵硬,母亲脸色苍白地揪住丈夫的衣袖。

然而,伯爵却毫无动静。

(咦……?为什么?难道父亲大人打算默许!)

基斯朗的心脏传来收缩般的疼痛。

不只哥哥们,就连伯爵也对诗人感到不快吗?

……或许是吧?伯爵夫人这阵子总是与诗人形影不离,深爱妻子的伯爵当然会对他产生反应。

(可是,父亲大人,你应该不是会被私情打动的人啊!)

基斯朗半是祈祷地想。

——但父亲仍旧没有行动,诗人太过平静的声音在大厅内响起。

“我之所以不为死亡悲伤,是因为我身为诗人。我只是歌手,从一开始便知道生死都是旋律的一种。”

这淡然的说法似乎让贝蓝杰抵达忍耐的极限。

他咬牙切齿的低声说:

“不,不对!自从你来了之后,这座城就变得不对劲;母亲大人被你的语言耍得团团转,基斯朗手上,朱迪欧的病情也恶化了!你是假扮成预言者,将恶灵带入城内的咒术师!”

话声一落,贝蓝杰拔剑出鞘。

看到闪闪发光的剑刃,大厅内四处发出悲鸣。

“住手,贝蓝杰!”

奥雷利亚自二楼回廊探出身躯叫道。大哥的声音给了基斯朗一点力量,他也想扑上前去,这时耶利迅速抓住他的手臂。

“耶利,放开我!”

“太危险了,到这里来!”

基斯朗不顾一切的试图甩开他,耶利却利落地制住他的手腕。

“放开我!可恶,诗人,快逃啊!”

难以动弹的基斯朗拼命大喊,目光炯炯的盯着诗人。

诗人没有逃跑,只是笑着开口:

“你杀不了我,因为世界并不期望如此。”

“别开玩笑了!”

贝蓝杰怒吼一声,冲上冰冷的石阶。

盛装的侍女们惊叫着退到楼梯两侧,同样惊慌失措的男子们却愣愣地待站在原地。

贝蓝杰从站在阶梯角落的基斯朗鼻尖前窜过,停在诗人面前,长剑同时一闪。

基斯朗瞪大双眼。

快逃,求求你赶快逃!他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体内的血液仿佛都凝结成冰,就在这时,诗人动了。

他转动琥珀色的眼瞳注视基斯朗。

当双方目光相接,诗人露出微笑,笑中带着无尽的柔和与美丽。

那个笑容简直就像安详的白色死亡幻影,烙印在基斯朗的视网膜上。

噗!一声钝响响起。

从时间来算,大概只是短短几秒钟间的事。他依然睁大眼睛,诗人依然带着笑,贝蓝杰依然高举长剑。

——在漫长到近乎永远的几秒钟后,倒下的是贝蓝杰。

落在阶梯上的剑发出刺耳的声响,贝蓝杰如跳舞般往前踏出几步,摇摇晃晃的倒在楼梯上。

基斯朗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俯地倒下的贝蓝杰背上,多出一支从胸前直透而出的铁箭。

“魔导师!检查他的伤势!”

伯爵尖锐下令的声音解开了大厅内的束缚。在一片悲痛的叫喊中,身兼医师、教师与占卜师的老魔导师冲向贝蓝杰。

“……大人已经……去世了。但这支箭……”

检查过贝蓝杰的呼吸与生锈的铁箭后,魔导师环顾四周。最后,他的视线投向伯爵等人的座位旁,放在诗人身侧的古老甲胄。

经过精心打磨的甲胄,手持旧式的弓。

现在一看,就能发现原本搭在工商的箭矢消失无踪。

——难道是那支箭击杀了贝蓝杰?

看着脸色苍白的魔导师,伯爵也面无血色的低吟:

“……难道是我的曾祖父,铁腕古连达尔对贝蓝杰放了箭?”

伯爵的低语在转眼间传遍大厅,众人皆散发出畏惧的气息。

——一具甲胄不可能会射箭。

这是诅咒,是企图杀害诗人的报应,有人这么呢喃。

“奥雷利亚大人他……!在赶过来时摔下大楼梯……跌断颈骨……”

听到此处,伯爵夫人昏了过去。

伯爵楼主夫人的肩膀,表情狰狞。

基斯朗的脑袋与心同时静止。

脑海一片空白的看向诗人。

诗人依旧面带美丽的微笑,察觉基斯朗的视线之后,他以唇形说道:

——你看,是真的吧?

你会得到宝座与完美的爱。

“基斯朗大人,请等一下!”

耶利的呼唤让他赫然回神时,基斯朗已身在城堡中庭。

他不顾一切从发生惨剧的大厅逃了过来。呼吸急促,脑袋混乱的基斯朗用掌心贴着额头,一脸担心的耶利在旁边望着他。

“我们回房间吧,基斯朗大人。”

“……怪物……”

“基斯朗大人?”

耶利讶异地反问,基斯朗抓住他的衣襟拼命倾诉。

“耶利,怎么办!都是我的错……是诗人,果然是那个诗人,是他干的!哥哥死了,那家伙却在笑,就像打从一开始就知情似的……”

喊到这儿,他开始觉得作呕。

他的肺里充满中庭的浓密植物气息,仿佛随时都会吐出来。

基斯朗放开耶利蹲在地上。即使垂下头,用力紧闭双眼,他眼皮底下还是渗出诗人的白影。

他想起那个微笑、那段话。

诗人太过美丽而吸引了他,但基斯朗不知道那竟是如此可怕的东西。

“那家伙是真的,是真正的恶灵,他来诅咒这座城,我却完全没有怀疑过……”

“……基斯朗大人,请保持安静。”

听到耶利突然压低音量的话语,基斯朗微微抬起头。

轻轻的脚步声从骚动的城堡方向接近他们藏身的树丛。

“基斯朗……基斯朗,你在哪里?”

是母亲大人,他虽然立刻分辨出来,微微的寒意却令人冻结。

母亲的声音并不寻常,由于儿子一再死亡的打击,使她彻底陷入混乱。

“基斯朗……你在哪里?你躲起来了?快出来。你一点也不必怕,别担心,我不会骂你,我爱你……基斯朗,我的最爱。”

“呜……”

忍不住发出声音的基斯朗捂住嘴巴。好恶心,好可怕,我不要。最爱?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在这种时刻第一次听到。

唯一、绝对的“完美”之爱。诗人所说的就是这个吗?

(好恶心……救救我!)

基斯朗无从压抑地颤抖着,他一点都不高兴也不想要。只要哥哥们全都死去,自己就能成为爵位继承者,也能变成母亲的最爱?他连想都没想过这种事!

他感到寒彻心扉。耶利从一旁伸出手,紧紧抓住基斯朗的手臂。基斯朗仅抬起视线,看见好物气息的年长少年直盯着伯爵夫人声音传来的方向。

伯爵夫人的呼唤声最后转为啜泣,伴随着数名侍女的权威逐渐远去。

夫人的气息完全消失后,耶利将目光转向他身上低语:

“基斯朗大人,没事的。”

基斯朗露出浅笑,但他还是觉得好冷。

“什么,没事?已经没救了,全都变得不对劲了……一切都是那个诗人搞的鬼,而将他带来的人,大概是我。”

如果自己没碰见诗人,没向他说出自己的愿望,或是把他当成诈欺师赶走,现在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耶利对颤抖的基斯朗说道:

“那么,我去杀了诗人。”

“啊……?”

听到他如此干脆的说出口,基斯朗双眼圆睁的抬起头。

在黑暗中看不清耶利的表情,但他的声音显得十分冷静而坚定。

“那个诗人不是什么恶灵,只是个恶徒。我不知道他是否杀害了基斯朗大人的兄长们,但他的存在若会威胁您的身心,我就会杀了他。”

“为、什么……?”

“因为基斯朗大人救了我的命,我必须保护您。”

这番话坦率得吓人,虽然难以捉摸却很诚恳。

基斯朗总觉得悲伤起来。他头疼地微微一笑。

“哈……哈哈……你是笨蛋吗?给我适可而止吧……救了你的命?没错,我的确是从父亲大人手中要来你的命喔?可是那只是我一时兴起!不是想对你好,只是在耍帅!”

“我明白。不过就连这样,对我来说都是个奇迹。”

耶利强而有力的说下去,即使听到基斯朗泫然欲泣的话语也不退缩。

“我出生于污秽之地,在那里,谁都不会帮助别人。大概是因为大家都没有受过帮助的经验,就算想帮或想找人帮忙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大家毫无意义的出声,过着心血来潮就杀人、害怕总有一天会被杀的生活。我也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像垃圾般死去。”

那样的世界培育出耶利的阴暗,现在的他却沉稳的说着:

“然而,我却得救了。您父亲和您本人的一时兴起救了我……我好惊讶。我连想都没想过,世界上居然有如此美好的一时兴起,居然有人会为了一时兴起而拯救别人。我非常幸运。”

他的烟雨中带着某种天真无邪,令基斯朗不知为何流下泪来。

基斯朗泪流不止的呢喃:

“你真是个笨蛋……”

“或许是吧?不过能碰到如此幸运的事,我的一生已经幸福无比。不论我今后发生什么事、杀了什么人都一样。”

听他心满意足的说完后,基斯朗抿住嘴唇。

他作了好几个深呼吸,粗鲁地用礼服衣袖擦去泪水开口:

“……住手!你什么人都别啥,不然我会很困扰。”

“可是,那个诗人……”

“笨蛋!万一连你也被那家伙解决了该怎么办!”

基斯朗压低声音怒吼,耶利不禁哑口无言的愣住。他大概连想都没想到基斯朗会这么说吧?

……真让人火大。

淡淡的愤怒涌上心头,基斯朗的心情也稍微冷静下来了。虽然他的身体还在颤抖,却明白自己非说不可的话是什么。

还有非做不可的事也一样。

“你是个笨蛋,耶利。虽然我也是笨蛋,但你是真正的笨蛋……哥哥的敌人必须由我打倒,非得这样不可。”

“太危险了,基斯朗大人并不擅长武术。”

耶利毫不掩饰的意见激得基斯朗猛然回嘴:

“我知道!就算这样,我还是会想办法!我会负起责任处置那个诗人,再也不让任何人死掉!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

耶利立刻回答。基斯朗感到这句话的重量沉甸甸的压在肩上,然后他咬住嘴唇点点头。

“好……战斗吧!”插图7

发生惨剧的春天过去,有些凉爽的夏天过去,秋天再度造访费尔帝拉伯爵领。

秋天是收获、审判的季节。

“话说回来,今年对伯爵来说真是多灾多难。没想到三位公子会陆续离世,我在此再度致上哀悼之意。”

在权充审判的大厅内,穿着豪华服装的官员困倦地说着。

他是帝国政府的巡回审判官。

神圣帝国路斯是全大陆第一个明文规定,高举“法”之旗的国家,即使是拥有独立司法权的地方领主,政府也会每数年一度直接派遣审判官来监察,让帝国之“法”深入各地。

伯爵夫妇、审判官,总管及主要家臣们在大厅内并排坐着,从早上就开始裁定以农地及贸易为主的各种相关问题。

坐在审判官隔壁的费尔帝拉伯爵沉郁的回答:

“所有发生在领地上的不幸,都是我的不德所致吧。”

“请您别如此独自烦恼,听说几位公子的去世有些异状,是被旅行诗人还是预言者诅咒了?”

伯爵瞪了审判官一眼,最后轻轻吐口气重新转向前方。

“我不畏惧持剑砍来的敌人,可是诅咒却不是刀剑能斩断的。”

“嗯,的确没错。不过总有一天,我们的‘法’将连诅咒也能审判。”

“……但愿如此,我打从心底期望着。”

态度异常认真的伯爵正要向审判官询问时,最后的审判开始了。

“原告与被告上前。”

一个身着礼服的矮小身影,听从总管的指示走进黄昏的大厅。

而另一个人的美貌,宛如油清澈的光芒凝聚而成。

“喔,这……怎么说,真是美得惊人。”

身旁按瞪大眼睛探出身子,伯爵沉重的告诉他:

“在我眼中却非常不祥。那就是据说诅咒我城的诗人,原告则是我的么儿。”

“……这倒是一场独特的审判啊。”

难怪审判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言。

听着伯爵他们的对话远远传来,基斯朗自己也这样想。今天的审判基本上是为了领民们而设,领主之子不必上告,只须找领主本人直诉即可。

(但这次可不能这么做。)

基斯朗站在大厅中央,用力咬住嘴唇。

周围掠过一阵动摇的波浪,除了当事者之外,事先知道这场审判的人只有身为伯爵的父亲、仆从首领的总管,以及担任证人、口风够紧的仆从。

动摇得最厉害的是伯爵夫人,一看到基斯朗和诗人并肩站在大厅内,她的脸色就露骨地发白。

锁链的细微摩擦声传入他耳中,诗人就站在不满十步之外。

自从那天的惨剧之后,诗人就关进大牢了,但大家有因为畏惧而不敢动手杀他。即使带上手铐、拖着锁链,也不曾减损他的美半分。

伯爵郑重开口:

“陈述状词吧。”

好,开始了。

基斯朗调整呼吸,直指着诗人叫道:

“是的。我以一介人类之身,指控这名诗人犯下诈欺与杀人罪。”

大厅内的紧张感霎时升高。

“嗯,原来如此。有意思。”

觉得有趣的人只有来自帝都的审判官,其余的家臣、仆人们则无一例外的当场冻结。

(看吧,大家都瑟缩了,自从葬礼那天以来,大家明明都很害怕诗人,却没有人说得出“害怕”两字。)

即使太阳穴沁出冷汗,基斯朗仍挺直背脊。

这是他所想出,对诗人的报复。将诗人不可思议的力量拖到“法”的面前,裁定他只是个区区的诈欺师,加以处死。

(——只要能办到这件事,城里一定也会恢复原状。)

为了达成目的,他不惜使用肮脏的手段。说服父亲让自己控告诗人后,基斯朗这几个月一直以审判庭为目标做准备。

在这出乎大多数人意料外的状况下,诗人有何反应?他微微笑着,就像在聆听美妙的音乐般闭起双眼。

伯爵看向基斯朗说道:

“那么,陈述被告的诈欺罪行吧。”

“是的,将证据拿上来。”

收到基斯朗的呼唤,耶利端着一个盖上天鹅绒的托盘走过来。

盘里放了一颗果实,是城堡中庭树木结出的橘色果子。

“根据我从朱迪欧卿的随从那里所听来的睁眼,那名诗人说要用这种果实给予祝福,以种子当成药给朱迪欧卿服用,但是经我向帝都的医疗院查询过后,这种果实的种子是帝都小混混之间使用的安眠药,并没有治病的效果。”

这一切都是实话,伯爵将送到手边的帝都医疗院信件交给其他家臣,首度对诗人开口:

“……关于此事,你可有话要申辩?”

“没有,我知道那种果实不能治病。”

诗人太过诚实、面不改色的回答引起一阵骚动,特别的伯爵夫人,更是几乎晕厥地按住额头。

即使关心母亲的情况,基斯朗还是先说下去:

“下一件事。以前我在矿坑失踪时,诗人出现在本城中,语言我会平安无事。不过有人证言,在事情发生不久之前,附近的村庄曾传出矿坑有白色幽灵现身的谣言,也有人亲眼目击白色的人影。根据证词来看,我认为诗人可能亲眼看见我跌入坑道。”

这番解释基本上也是真的。

不过,他隐瞒了自己在坑道地下遇见诗人的事实。

“诗人啊,你可以传唤基斯朗准备的证人,询问他们。此外,你也可以要求能替你做出有利证言的证人到场。你打算怎么做?”

伯爵立刻发文。这回诗人也轻描淡写地摇摇头:

“不,不必了,我的确滞留在这一带,也有看见基斯朗卿跌落坑道。”

对于诗人没有反击这一点,基斯朗感到惊讶又安心,伯爵却很失望。

他握紧颤抖的拳头咆哮质问: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谎称那是语言!你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混入本城吗?”

“我指挥说出眼睛所见的事,是你们自己把我拱成预言者的。”

“混账……!”

“——诗人就是如此欺骗我们的,而最大的问题就是,他杀害了贝蓝杰卿。贝蓝杰卿想杀诗人时‘受到诅咒’,死于吾家祖先铁腕古连达尔的甲胄所射出的箭矢下——事情虽然被这样解释,但死人与甲胄是不会射箭的。”

基斯朗打断情绪激昂的父亲,尽可能冷静地陈述。

耶利算准时机,这次端来放着两种线的托盘。

事先就得到命令的佣人们,也用手推车推着古连达尔的甲胄战战兢兢地进入大厅。

“古连达尔卿的甲胄,应该由好几层的线固定着。然而后来经过调查,发现这条线有一部分已被利器切断。”

基斯朗手中的线的确被锐利的刀子断成两截,但这是他与耶利后来制作的赝品。

到头来,他们并未找到诗人杀害贝蓝杰卿的有力证据,所以才会做出完全伪造的假证物。

接下来就是虚张声势的对决了。无论经过什么程序,由伯爵的判决决定一切,就是此审判庭的法则。只要让围观者、巡回审判官与伯爵听信,就算诗人想反驳也无力抵抗。

基斯朗内心冒着冷汗,拿起另一条线。

“掉落在一旁的则是这个。这种坚韧又柔软、乍看之下呈透明状,以兽筋制成的线,诸位可知道其用途是什么?”

“是我的乐器替换用的琴弦吧。”

诗人小声回答,基斯朗则拼命站直,一面流露惊吓之色。

没错,这条线是耶利从诗人的私人物品里偷来的。

他的手法之利落,正可说是“连专家也自叹不如”。

“正是如此。他从平日的相处中察觉两位哥哥厌恶他,为了保护自己,于是策划出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只要用这条线牵动自己平常所坐之处的甲胄,看啊!多么不可思议,就有人像这样遭到诅咒般丧生了。”

配合基斯朗的台词,耶利灵巧地将琴弦绑在原本穿过甲胄手指处的线上。

从远处看来,半透明的弦仅会偶尔闪烁光芒,在只依靠暖炉与些许烛光照明的黄昏大厅内,几乎无法辨认。

耶利轻轻一拉,甲胄就像傀儡般扳动手指。

咻!目前没搭箭的弓弦被甲胄的手指一弹,响声震动大气。

一片死寂的大厅内,突然响起伯爵夫人的叫声:

“太可笑了!这种骗小孩的把戏。你说说看,他是什么时候绑上这种线的!”

看着一脸怒气的母亲,基斯朗有点伤心。

(母亲大人果然不希望诗人被处决吗?)

他设法压下一瞬间差点发抖的声音,尽可能平静地回答:

“在葬礼前。因为要同时举行迎春祭,所以城堡里人山人海,连哪个人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不,我知道!当时我——”

被基斯朗一说,夫人突然陷入沉默。

伯爵直盯着沉默的夫人,最后向总管询问:

“夫人完成工作了吗?”

“是……没有,夫人在途中身体不适,将事务交由我处理。”

“那么在换人的时候,就没有监督者在场了。”

随着话题近战,她的脸孔病态地失去血色。

照这样下去,恐怕连她也会变成诗人的共犯。

(母亲大人应该是和诗人在一起吧?)

基斯朗苦涩的想着,那是她尝尝黏着诗人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实际上,他也取得了几份证词。

“……母亲大人,您当时因为身体不适在房间休息,是这样没错吧?”

基斯朗如此强调,夫人茫然的看着诗人,最后缓缓点头。

在一阵沉重的静默之后,伯爵沉声说道:

“诗人啊,你可涉及杀害贝蓝杰?以神起誓回答吧。”

以神起誓。听到这句话的诗人轻笑出声,那悦耳的笑声让人们缄默不语。

他如歌唱般开始诉说。

“人的死亡由命运注定,我是旅人,只是个旁观者。我不过是知道在伯爵的孩子里,继承爵位的将会是基斯朗卿。”

诗人看着基斯朗,而他勉强忍住想别开目光的冲动。

诗人继续说道:

“基斯朗卿啊,你找到了很好的游戏盘。此游戏名为‘法’,你将玩弄法律。你就这么做吧!跳着舞步,别踏出游戏盘外,也不可以看向盘外,外面什么都没有。只要继续玩下去,你就获得荣耀,如果踏空脚步,你就得面临不名誉的死。”

诗人琥珀色的眼瞳闪烁着非常温柔的光芒,他的眼中没有敌意也没有诚意,什么也没有。

——那是彻底空虚的眼眸。

基斯朗咬紧牙关。别输给他,别输给这种恶灵般的男人。诗人有时候看起来极为诚实与美丽,那一定只是错觉。

当他心中不断默念时,伯爵的声音如救赎般响起:

“住口,恶灵!如果在乱嚼你那腐烂的舌头,我会立刻拔掉它!你将以替这座城带来灾厄的罪名被斩首,有谁想替他求情的!”

在伯爵的怒吼声消失后,没有人开口求情。

一片寂静的大厅中,最后响起诗人的呢喃:

“是你赢了,基斯朗卿。”

“基斯朗大人,可以打扰一下吗?”

一个闷闷的说话声令基斯朗回过头,发现是耶利抱着一大包如山般的物品。自高塔楼梯的出口现身。

“你要来是无所谓,但这包东西是怎么回事?”

基斯朗一脸厌烦的问着。

现在是审判日的呜咽,地点是城墙中间的塔楼楼顶。

冷风吹过不太宽敞的塔顶,基斯朗正独自一人抱着膝盖眺望夜空。

“是的,因为晚上很冷,所以我带了许多东西过来。”

耶利边说便摇摇晃晃的走到他身旁,摊开包袱。

基斯朗不高兴地探头看去。

“毛毯……这我还能理解,还有豆茶和……花?这是厨师们煮员工伙食时做到饼干吧?”

“是厨师和侍女们送来的电信。虽然没说出口,但大家都很感谢您……感谢您赶走那个诗人。”

“哼~”

基斯朗对这话题似乎不感兴趣,耶利为他披上毛毯。包着毛毯重新坐好的基斯朗接过装满温暖豆茶的陶壶,顺便把多出来的毛毯粗鲁地盖在耶利身上。

“你坐那边。”

“是的。”

耶利坦率地在裹着毛毯的基斯朗身旁坐下。

有好一阵子,没有人开口。

多不胜数的星星在清澈的夜空中闪耀光芒,不时传来如泣的风声。

基斯朗感到手中的温暖容器正一点一点地变冷。

人死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吗?他突然想到。

“耶利,那家伙……会死吗?”

“诗人吗?领主大人的判决是绝对的,他将在日后被处刑吧?”

基斯朗得到无可动摇的回答,手指微微加重力道。

耶利也许注意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您后悔吗?”

“……不,我只是想到,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真正想杀人。”

基斯朗喃喃低语,了谁差点夺眶而出,他连忙忍住。

怎么了?明明是自己获胜,他却有种做出无可挽回之事的感觉,仿佛踏入无法回头的地方。

他胸中充满了不明所以的感情,吃不下也睡不着。

所以基斯朗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耶利静静地坐在旁边。

一阵夜风拂过,吹起耶利的黑色卷发。他突然低喃着:

“夜晚不好。”

“……你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什么?”

“夜晚会培育不安,黑夜是魔物。可是,没有一个黑夜不会天亮……只要天一亮,一切就会消失,心情,状况也会跟着改变。虽然绝望不会消失,但总有一天会变淡。”

“你……其实很乐观?”

“谁知道呢?我曾无数次诅咒这个世界,甚至期望黑夜永不黎明,可是这个愿望却没有实现。天一定会亮……现在我把这个事实当成希望,仅仅如此而已。”

你真傻,基斯朗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他喝了一口豆茶,茶里明明有加糖,味道却异样苦涩。

那滋味大概就像这般苦涩。

基斯朗仰望天空。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广大惊人的夜空,风声如呻吟、如威吓般的呼啸着。

夜色深沉,但基斯朗并非孤独一人。他身边有耶利,身上还盖着佣人洗好的毛毯,在不久的将来也能和父母自然地产生关爱之情吧?

即使像黄金般灿烂的日子在不知不觉间掺入了铁锈味,只要还活着,人生就会继续下去。

自己应该会比一般人更早变成“大人”,一辈子都无法“走上正途”吧?他有这种想法。

“您有何吩咐?”

一旁的耶利以充满信赖的声音问道。

他已决定好该说的答案。

基斯朗悄悄压下最后一丝孩子气回答:

“待在我身边——等待黎明。”插图8

6祭奠的回忆

说到祭奠,他就会想起一些回忆。

万里无云的晴空、轻柔的春风、人们不安的骚动声、身上沉重的正式服装。

——还有,古老的处刑台。

“接下来,要宣读罪人的罪状!”

侩子手在广场正中央的木造处刑台上大喊,广场内的目光全都集中了过去。

乡下城镇的中央广场上挤满附近居民,无数张脸孔密密麻麻地塞满四周,每张脸上的表情都很兴奋。

镇上巨型的处刑就像一场祭奠。如果受刑者是和民众无关的外地人,那更是如此。

“罪人是无名的诗人。以流浪与吟唱神之歌为业。不过,这是他用来欺骗我们的面具!他的真面目是操控甜言蜜语吸取鲜血的诈欺师,咒杀善良之人的邪恶杀人犯!”

刽子手满脸愤怒地陈词,一手重新握紧长剑。

包围处刑台的群众格子发出怒吼与欢呼。

“……你害怕吗?基斯朗。”

听到父亲低沉的声音,基斯朗赫然回神。他仰望身旁,披着仪式用无袖长外套的父亲——费尔帝拉伯爵,表情严厉的瞪着处刑台。

他们坐在设置于处刑台旁的贵宾席上。身为伯爵家之子的基斯朗,有义务见证这场处决。

他稚气的脸庞露出险恶之色,目光也转回处刑台上的罪人身上。

“我不害怕,他是我送上处刑台的人。”

父亲沉默地对基斯朗的回答颌首,将手放在儿子肩头。

他的手是多么大而暖和。这只手杀害过许多生命,也保护了许多人。基斯朗依靠从父亲手上传来的暖意,设法藏起恐惧。

(希望事情能快点、快点顺利落幕。)

就像要实现他拼命祈祷的愿望,刽子手再度大喊:

“此人竟然杀害了伯爵家三位公子!他的罪行,在聪明的基斯朗大人告发下昭显于世!看啊,这就是大恶徒的长相!”

刽子手靠近被绑在处刑台柱旁的罪人,揭开蒙面的布。

淹没广场的人群摆开架势,准备对罪犯扔石头与叫骂。

“——糟糕!”

基斯朗察觉危险,忍不住探出身子,

四周充满异样的寂静。

群众只顾着凝视罪人的脸,就连刽子手也露出奇特的神情重新看向他。

身为罪人的青年仰望天空。

他的面容白皙,头发也一片雪白。

样倾注在罪人身上,令他浮现一圈白光。他散发出超越高贵的神圣气息,藏在浓密睫毛下的透明琥珀色之瞳映出天空。

罪人很美,美到近乎异常。

(不行,大家都被他吸引了!先用美貌压倒人心,再以谎言操纵别人,是那家伙惯用的手段!)

焦虑的基斯朗不顾一切的大喊:

“杀了他!”

刽子手慌忙举剑,手却剧烈颤抖着。

罪人缓缓转动视线看向基斯朗,露出微笑。

他温柔地,温柔地微笑着,蠕动嘴唇。

在回想起罪人说了什么之前,他一定会醒。

“基斯朗,快起来!”

“嗯~……”

“喂,起来喽?要是不快点起来,我就勒你脖子喔?我还会拿刀子刺你,扭动手腕让空气从伤口的血管跑进你体内,再埋了你的尸体喔?”

“等等……为什么我只不过赖个床就非得被干掉……”

基斯朗发出低沉的呻吟,微微睁开眼睛。

下一瞬间,他的衣襟被人抓着往上拉。

“好、好痛!喂,别那么粗鲁!我头很痛啊!可恶,头怎么那么痛……为什么神会对清廉洁白的我施加这样的痛苦!”

“那只是因为你昨天喝太多了。基斯朗,你还记得昨天的事吗?”

一名年仅十五、六岁的少女揪着他的衣襟歪着头。

她拥有惹人怜爱的鲜红卷发和充满光泽的灰眸,不说话时是个像洋娃娃般的美少女。

但她眼中接近粗鲁的活力与看着基斯朗时恶作剧似的表情,全都散发出少年的气息。

基斯朗抱住疼痛的头呻吟:

“……露娜莉亚,你还是老样子没女人味,只有臂力出类拔萃。既然你出现在眼前——这里是妓院吧?”

“没错!你昨天深夜突然出现,不但把整间店包下来大闹一场,身上还穿着光魔法教会学部的制服。”

听她一说的基斯朗试着环顾四周,淡淡的朝阳射入室内,四处躺着身穿缤纷衣裳的女性。

那些睡得一脸无邪的女子,毫无疑问正式基斯朗经常光顾的妓院“公主们”。

“啊,话说回来——今年也到了那个时期吗……?”

基斯朗低头看看自己,皱巴巴的白色制服跃入眼帘。他同时也回想起自己的立场。

没错——他名叫基斯朗·班修拉尔。

是亲皇派贵族费尔帝拉伯爵惟一的儿子,也是下任伯爵的继承者。

明明之需要老实的待在乡下领地,却因为无法承受众人施加的期待与限制而跑到帝都,是个浪荡子。进入神圣帝国路斯的顶尖学府——光魔法教会学部后已过了三年,今年十八岁。

他刚才梦到的,是许久以前——虽然遥远却难以遗忘的光景。

(讨厌的事总是忘不了啊!不管经过多少年,我在这个时期都会作一样的梦。)

“……你在春天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基斯朗不禁愣住。

他抬起头,对上露娜莉亚担心的眼神。

(她的直觉真是好的吓人。)

他喜欢露娜莉亚的这一面,所以从几年前开始就把她当成妹妹照顾。不过,这时候还真希望她能迟钝点。

基斯朗试着露出比起贵族更像富商三男的亲切笑容。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我的人生随时都是玫瑰色的,一点阴影也没有。不管是眼睛多利的鉴定师,都会给我的享受人生标上高价!”

“可是,你总是到了春天就有点不对劲,不但喝太多,找人打架,而且还不回家。”

“家!现在可是春天,谁会想会那个古板的洛伊拜斯公爵的别墅!这里才是我的家,喔喔~美丽的庶民区,有爱与酒与翻垃圾的动物,其他还有许许多多……好痛……”

基斯朗热情大减,结果还是输给头痛蹲了下去。

露娜莉亚立刻将盛着解酒药的托盘拉过来。

“谁叫你没有诗才还大声嚷嚷……不过听到你说这里是家,我觉得有点开心,普通的贵族大人才不会说这种话。如果基斯朗之后挑中店里的那个人当‘相好’,我会更高兴。”

挑谁当“相好”,也就是跟谁同床共枕的意思。虽然基斯朗常常以学生之身进出妓院,但基本上只是来开宴会的。

尽管其他人猜测他迟早会选上露娜莉亚当相好,不过基斯朗本人并无此意。

结果她递来的茶,他忍着头痛开口:

“你不懂啊。听好了,露娜莉亚,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来这里的真正理由,把耳朵靠过来。”

“什么、什么?”

等她期待地凑耳朵过来后,基斯朗悄悄地说:

“安眠。”

“……啊?”

“我是来睡觉的,晚安。”

他把空茶杯塞给露娜莉亚,再度将连埋进枕头里。这样一来,耳边只剩下女子们平静的寝息。

这个环境,正式惟一能治疗他因为不安的梦而失眠的特效药。

看到基斯朗立刻开始打盹,露娜莉亚慌张地喊:

“等等,什么晚安……基斯朗,你的学校怎么办!?要进入光魔法教会学部很困难吧?太浪费了,去上学啦!”

“那里没有爱。”

“这里也没有!去上学!”

“呜哇,好痛!别随便滚动替人反身、压在别人身上、题被人扣扣子。”

露娜莉亚毫不理会他的抗议,仍一把按倒基斯朗替他整理制服。

“去上学,然后变成一个大人物!这样我会很骄傲的!”

“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变成大人物!听着,我是个悠闲的自由人——”

“基斯朗·班修拉尔!”

一个锐利的叫声突然震动鼓膜,使两人面面相觑。

他们一起看向房门想找出声音来源,接着就听到女主人抗议声和慌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在这里吗,基斯朗!”

砰!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名和基斯朗同世代的青年登场。

他的脸色很难看,相貌却颇为英俊。

一头如轻烟般的灰发留至肩膀,漠然的眼眸是冷酷的水色。

姿势极为端正的修长青年和基斯朗一样穿着光魔法教会学部制服,一手持剑的瞪视他。

看到棘手的熟人登场,基斯朗颓丧的笑了。

“嗨,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地方碰面啊,小格雷——格雷戈尔·兰格雷卿?”

“我很像说这里还真适合你,但这可不行。一大早就露出何等丑态,快把衣襟拉好!”

被他冷冷斥责,两人才察觉基斯朗的确正维持着被露娜莉亚半褪下衣物的姿势僵住不动。

露娜莉亚倏然松手,这时旁边已有几个被吵醒的女子开始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基斯朗颓然地看着同学。

“什么拉好衣襟。在这种地方,像你这样穿得整整齐齐的人才是变态。”

“看来你似乎忘了自己作为学生的立场,今天也没打算去上课吧?站起来!我的劲敌怎么能如此颓废!”

“又是那套妄想吗……”

基斯朗差点抱住脑袋,兰格雷则大步走向他。

他们两个虽然是学部的同学,却算不上感情好,兰格雷最近总是单方面找起基斯朗的麻烦。

‘没问题吗?’站在门后的妓院女主人担心地以眼神向基斯朗示意。‘没问题。’他悄悄闭起一只眼睛,使眼色回应。

如果回答‘有问题’,女主人就会叫保镖过来

(真是麻烦透顶。)

基斯朗仰望挡在眼前的兰格雷,倦怠地说:

“挺好了,小格雷。我不知道已说过几次,你虽然身为穷贵族,却是个相当英俊、成绩优秀、前途无量的美青年。另一方面,我虽然有钱,但父亲是乡下领主,长相不怎么样,成绩也千疮百孔,总是濒临退学,这样的我,为什么会是你的劲敌?”插图9

“没错,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可是一到重要关头,你却总是赢过我!”

兰格雷神经质地脸色发白,指着他说道:

“军事训练课也一样,你的基础成绩明明不好,可是作战范例指南书上刊载的,却是你异想天开的方案!”

“那只是因为好玩吧?”

“餐厅也是,你总是拿得到最受欢迎的菜色!”

“基本上,我不出席吃饭前的课。”

“当我注意到时,你不但收到高贵女性寄来的晚餐邀请函,还在学部男生好感度顺位表被高居上位!”

“啊~那是因为我追人追得很勤啦!你虽然受欢迎,却把收到的情书都当成恶作剧扔掉了,不是吗?”

听着基斯朗随意敷衍的答案,兰格雷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可恶,啰嗦!基斯朗,你一定有惊人的才能!你只是藏起才华,谦虚地装成无能的样子罢了,不然我为什么赢不了你!”

兰格雷悲痛的呐喊终于让基斯朗扬起讽刺的笑容,好一个直率的人,真是烦死了!

他对兰格雷认证的傻劲抱着淡淡的嫉妒,咧嘴一笑。

“你的性格也太别扭了吧?自保能做到这种地步也很了不起啊。”

“——你说什么?”

“我说,‘输掉’有这么可怕吗?大小姐。”

这决定性的一句话,让兰格雷的脸色与其说白,不如说更接近死灰。

下一瞬间,他拔出腰际的佩剑,剑尖紧紧贴上基斯朗,毫无空隙。

在场的妓女之间传出悲鸣。

(哎呀,我或许说得太过火了,要道歉吗?)

基斯朗的想法与其说是悠哉,不如说是自暴自弃。兰格雷目光炯炯的瞪着他。

在一触即发的紧张情势中,一个清脆的声音呢喃:

“——兰格雷卿,请您自制。”

基斯朗斜眼看向声音源头,之间露娜莉亚正跪在地上垂下头。

兰格雷连看也没看她,只是低沉的说着:

“小鬼给我闭嘴。”

“我不会闭嘴,请您收剑。”

露娜莉亚的声音里没有意思恐惧,她和基斯朗自暴自弃的模样截然不同,这年仅十五岁左右的少女,已拥有做好觉悟的沉着。

她抬头抛来强烈的视线,兰格雷终于看向少女。

露娜莉亚冷静的继续说道:

“此处是梦之馆。任何人都能到此作场幸福的美梦,在醒来后回家,任何人都不能在这里受到伤害……这种事不能发生。”

说到这儿,露娜莉亚随手抓起自己丰厚的红发,露出雪白的头颈。

“如果您无论如何都不愿收剑,那就杀了我。即使杀掉妓女也不会受到法律制裁,但民众将会记得你是杀害妓女的凶手,绝不遗忘吧?”

她如此宣言之后便沉默不语。

兰格雷不禁语塞,脸上突然泛起红晕,大概是对于被妓女说教的自己感到羞愧吧?

看着露娜莉亚白皙的脖子,就连基斯朗也感到不快。

他必须保护她,绝不能害一个清纯的少女为了他这种人死去。基斯朗平静地说:

“住手,露娜莉亚,你要是死了我会很困扰——谁来帮我缝扣子呢?”

“……原因是出在这里……?”

基斯朗轻笑一声,再度仰望兰格雷。

“哪,格雷戈尔,叫你大小姐的是我说得太过分了,抱歉。”

听见他坦率道歉的兰格雷,不禁皱起眉头。

即使同样生为贵族,他们的地位也相差太多,身居高位的基斯朗,其道歉份量非常沉重。

兰格雷犹豫了一会儿,收剑回鞘后低声回应:

“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可愿意原谅我把剑一事?”

“当然,我原谅你。还有,我说不定会去上课。”

“什么?”

基斯朗对一脸搞不清楚情况的兰格雷笑着说道。

“你希望我认真去上课对吧?好啊,如果你赢得了这场对决,我就出席。”

“对决——是指打赌吗?若是你企图将我卷入你的放荡中……”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喂,露娜莉亚!最近庶民区有没有什么引发传闻的事件?”

“事件?危险的那种?是有个蹩脚的强盗,但马上就被抓了。还有巡察厅的军人上门,说有逃狱犯在这附近徘徊。”

“喔喔,就是这个!格雷戈尔,赶快逮住逃狱犯吧!”

“逮捕犯人!?怎么做!”

趁着兰格雷错愕之际,基斯朗往前探出身子。

“要考虑这种问题难能一较胜负啊!我们都是没有魔法力却在光魔法教会求学的人,总有一天回到法务部工作,当成预演就行了。如果你先逮到那家伙,我就去上课。如果是我先逮到,你就不能再缠着我。”

这样的比试实在太乱来了。然而面对基斯朗挑战的眼神,兰格雷似乎无法说不。

最后,他一脸认真的回答:

“——好,期限呢?”

“你很干脆嘛!我看看……就到一个月后的祭奠日为止如何?”

“我知道了,在最后期限前,我们每隔七天互相报告进展,地点在学部的……”

“学部不行!在分出胜负之前,我可不会到学部去。如果需要报告进展,在这里碰面就好。”

兰格雷的表情明显一僵,环顾了一下盯着他的妓女们。

他不知在挣扎什么,间隔许久以后才点点头。

“那七天之后,在这里见面。”

“喔,下次记得把剑放在玄关再进来!”

兰格雷瞥了挥挥手的基斯朗一眼,大步走向房门。他不知怎地向妓女们和女主人轻轻点个头,接着消失在门的另一头。

“……唉,真是个扰人安宁的家伙。”

基斯朗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露娜莉亚不安地看着他。

“先不提扰人安宁,这场对决是怎么回事?真的抓得到逃狱犯吗?”

“谁知道?起码能杀杀时间吧?那家伙也一样,只要有事情做就不会太常缠着我。刚才真是谢啦,露娜莉亚。”

基斯朗以看不出真意的表情笑眯眯的回答,让她沮丧的垂下肩膀。

基斯朗也在兰格雷离开不久之后出去,露娜莉亚这才独自一人在厨房里深深叹息。

“嗯~基斯朗虽然是个好人……但有点摸不清他在想什么。还有,他要是不对人生更正经一点可不行。”

她一边碎碎念,一边在水桶上方用力擦干毛巾。尽管已尝到人生的酸甜苦辣,但露娜莉亚还很年轻,如果可能,她想尝试坠入爱河。

话虽如此,现在的基斯朗却缺少了某些令她心动的因素。

一脸疲惫的露娜莉亚提着水桶打开后门,发现楼梯旁有个人影。

“哎呀,是诗人?你要吃东西吗?”

她从那件古老的白衣看出蹲在昏暗小巷里的应该是诗人。诗人是歌手,同时也是宗教家。

准备布施的她看向诗人兜帽底下,倒抽一口气后当场僵住。

——压得很低的兜帽深处,渗出不可思议的琥珀色光芒。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感到胸口异样的抽紧。

分不出是愉快或不快的强烈刺激袭来。露娜莉亚努力设法吸气,在缺氧造成的晕眩中拼命凝神细看。

她没有看错,那也不是幻象——这名诗人美得出奇。

藏在兜帽阴影下的脸庞并非满是皱纹的老人,而是由完美流畅曲线构成的美之结晶,柔滑的轮廓配上细致的肌肤与薄唇,还有透明的琥珀之瞳。

“炭火正在燃烧呢。”

诗人的呢喃令露娜莉亚浑身一震。

多么清凉,宛如已死般沉静的嗓音。好可怕,好可怕!不可以待在这个人身边。她明明清楚却无法逃开。

“炭火是什么?”

不知不觉间,她以空洞的声音发文,诗人回答:

“是你啊,暗藏深红的丰饶之黑,缓缓融化冻土的高热。”

诗人如歌唱般的的说道,向露娜莉亚伸出手。

她想要后退却办不到。

诗人的手指尖尖靠近,她已能看到他白皙的手腕。在雪白的手腕中央,有个不祥的大镰刀形烫伤疤痕。

(死刑犯的、烙印……!)

——巡察厅的军人说,有逃狱犯正在这一带徘徊。

这令她回想起自己告诉基斯朗的话,难道这名诗人就是逃狱犯吗?会有这种巧合吗?

然而,不论是否如此,露娜莉亚已经逃不掉了。

诗人的手非常温柔地触碰她的脸颊——让她着了魔。

在约定的七天后,基斯朗和兰格雷在妓院碰头。

“我说啊,为什么你又穿制服?”

基斯朗身穿不太适合的流行服装,坐在豪华的长椅上问道。

坐在面对的兰格雷依然穿着学部制服,以极为端正的姿势喝着茶。

“因为刚上完课回来,我才会穿着制服。”

“不,今天应该没课。”

“这样可作为自主性的锻炼。”

“用制服锻炼……你该不会没有能看的便服吧?”

“什么傻话,区区的我怎么可能在意衣着!”

他的文法变得乱七八糟。

兰格雷只有表情还保持冷静地一口气喝光杯里的茶,这举动逗得聚在门边的妓女们格格轻笑。

(……他说不定是个出乎意料的有趣家伙。)

基斯朗一脸严肃的猜想。虽然他过去在学部里没有认真理会过兰格雷,但是在好好接触之后,他似乎是个开起玩笑能得到很多乐趣的难得人才。

妓女们好像也很中意他。

“他的侧脸很帅耶,带着禁欲的气息。”

“看他那恭谨端正的样子就像是有在练剑!光是眼神对上,他就对我默默行礼耶!”

妓女们头看着侯客室里的基斯朗和兰格雷,热闹地窃窃私语。兰格雷背对她们低声说道:

“我的后颈麻麻的,证明有人正在讲我坏话。”

“……我认为那是你的妄想喔?”

看到兰格雷有些忧郁的神情,一脸疲惫的基斯朗不禁失笑。

“你真会安慰人,这也是品德所致吗?”

“完全不对,不过算了……格雷戈尔,逃狱犯的事怎么样?有什么线索吗?”

“嗯,关于此事,我试着调查过了,这个逃狱犯似乎有许多奇特之处,那个人在难以解释的杀人现场遭到待补,却没有他就是凶手的证据,也没有认罪。他连拷问都没经历过就被关进牢里,突然被判死刑。”

看来兰格雷似乎认真的调查过。

开口提议的基斯朗根本没好好动手,因此衷心感到佩服。

“喔~的确很奇怪。难道是被卷入阴谋之中?他的职业是什么?”

“……你有好好调查过吗?是诗人,流浪是诗人。”

“诗人。”

基斯朗脸色一沉,复述这字眼。

他对诗人有不好的回忆,在故乡死刑台上的白色男子,是他曾无数次梦到的不安景象。

当时的罪人也是诗人。

基斯朗陷入沉默时,一名妓女正好走进房内。

“我端饮料过来了。”

“谢谢。”

兰格雷冷静的道谢,妓女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下葡萄酒壶与酒杯,装腔作势地问:

“谢礼可以用吻代替吗?”

门边的妓女们又笑了起来。

他应该会很为难吧?旁观的基斯朗心想,而兰格雷考虑了一会儿。

然后他缓缓握起她的手指,轻轻靠在唇边一吻。

“这样可以吗?”

被他一脸认真的询问,妓女忍不住像少女般满面羞红。

在旁边看热闹的妓女们也尖叫欢呼着。

“……果然还是很不成体统吗?”

“不不,她们超吃这一套的!”

看到兰格雷沮丧的样子,基斯朗只能笑了。

他颓丧了了一阵子后,突然抬头提问:

“话说回来,基斯朗,之前黏在你身边的年轻女孩呢?”

“啊~喔,你说露娜莉亚?她跑到哪儿去啦~喂,露娜莉亚出门了吗?”

听到基斯朗转身询问,她们的表情突然一暗。

(怎么回事?气氛怪怪的。)

他正想进一步问清详情时,刚才谈论的人物自妓女之间现身。

“基斯朗!”

露娜莉亚以小跑步冲过来,直盯着基斯朗瞧。

“嗨,怎么啦?你的脸色很差。”

“基斯朗,你可不可以买下我今晚的时间?”

露娜莉亚没理会他的问话,却突然提议,她苍白的脸上浮现急切的表情,看起来异样成熟。

她的样子显然不对劲,讨厌的预感令基斯朗皱起眉头。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你身体不舒服吗?”

“——嗯,没错。我想休息一下,可是没有钱买下自己的夜晚。”

“喂喂,你的优势只有健康耶,到底是怎么啦?是生病吗?看过医生了吗?”

“还没有,可是——”

“不管怎么看,那都是装病吧?”

兰格雷冷酷的声音突然插入对话,露娜莉亚浑身一颤。

“喂,格雷戈尔!”

基斯朗告诫地喊道,兰格雷却面无表情的望着就被继续说:

“如果真是生病,应该和店主商量才是正确的做法,开口找你帮忙就有问题了。若是不能告诉店主的问题,起码也该告诉你真话才对。像这样含糊其辞,绝不可能是什么正经事。”

“你好像只对这家伙特别厉害啊。任何人都有一、两件不想告诉别人的私事吧?”

兰格雷唾弃般的口吻里,似乎包含了真正的焦躁。

基斯朗对于这种宛如瞧不起自己的态度,不禁感到生气。

“格雷戈尔,你说得太过火了。”

基斯朗严厉的回应,与兰格雷目不转睛地互瞪对方。

沉重的静默使露娜莉亚垂下头。

“——对不起,他说得很正确……抱歉!”

她喃喃说完后转身离去。还来不及组织,她的身影已消失在走廊上。

露娜莉亚的目的地是距离妓院不远的小仓库。

她打开沉重的拉门,低声呼唤:

“诗人。”

“我在这里。”

充斥着尘埃气息的黑暗中,传来柔和的回应。

露娜莉亚泫然欲泣地露出微笑,关紧拉门后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消失了。”

她勉强穿越满仓库的货物,看到一片漆黑的角落微微渗出白光。

宛如由光芒凝聚而成的白影正式那个诗人。他背靠着仓库的墙,及肩的白发轻轻摇曳,向她露出过于沉静的微笑。

“我绝不会消失,甚至没有出声。我的命运只是永恒地扩散。”

他的话语沁入脑海时,露娜莉亚全身泛起鸡皮疙瘩。自从与诗人相遇那天起,她就藏匿着他。

露娜莉亚瘫坐在诗人身旁低喃:

“好不可思议的话,我是个笨蛋,所以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其实你懂的,你颤抖如此厉害就是证明。”

诗人温柔的声音就像在安慰她,然而,露娜莉亚心里十分明白。

(他一定是个会安慰别人的人。他居住的世界和我不同,冰冷又寂寞。)

有时即使明白也无法逃脱,露娜莉亚不安地微笑。

“我在发抖是因为害怕;害怕和你在一起,害怕你不见。自从遇见你之后,一切都让我害怕。”

“你会怕,是因为你站在你所不知道的领域边缘。悬崖边缘是绽放着美丽的花,许多人都为了想摘花而坠崖,在坠落之后才首度发觉身处悬崖。”

诗人带着旋律诉说。露娜莉亚抱住膝盖,哀伤的倾着头。

“哪,你在说什么?开在崖边的话,就是像你一样的人吗?”

“我不会被任何人摘下,因为我是‘空无一物’。”

诗人边说边向她伸出手,那充满罪孽的手指实在太过纤细、太过美丽。他就像在对路边的野花打招呼般,触碰露娜莉亚红色的卷发。

她的胸口好痛,好难过。

这名诗人面对万物一定都是这样说话,都是这样温柔的触摸他们。正因为诗人能立刻让人理解到这一点,所以才如此残酷。

完美的博爱只不过是完美的空虚。

露娜莉亚用手捂住疼痛的胸口,挤出声音问道:

“诗人,‘空无一物’的你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不是永远,而是依你的期望。”

他以清澈的声音回答,而她颤抖着轻轻叹口气。

“我好高兴……可是,你一定在撒谎。”

“那孩子最近很奇怪,大概——是迷恋上什么人了。”

兰格雷回去后,妓院的女主人找基斯朗商量。

“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她坠入爱河了。她现在还没有疏忽工作,也没有偷拿店里的钱,但这样下去,可不妙,就算我去问,她也什么都不肯说……基斯朗大人能不能想办法和她谈谈?”

(叫我想办法,我该说什么才好啊?)

即使不知所措,基斯朗还是接下说服露娜莉亚的人物。

如果他不答应,女主人就会派出粗暴的家伙吧?他实在不忍看到那样的场面。

(可是~那家伙对我来说,是妹妹啊!)

生为老么的基斯朗,在哥哥们去世后就以独生子的状态长大,他觉得照顾比自己年幼的人很有意思,才开始照顾露娜莉亚,对她没有任何恋爱感情。

享受彼此之间的机敏对话,偶尔教她一些知识,看看他清爽的笑容,这才是最棒的关系。

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日子在基斯朗苦恼之际一天天过去,约定的祭奠日已近在眼前。

(而且,露娜莉亚迷上的对象糟糕透顶。)

他漫不经心走在夜间的庶民区内,如此思索。

根据基斯朗透过情报商得到的消息,露娜莉亚似乎把“情人”藏在妓院不远的小仓库里。

至于违和要藏匿对方,则是因为她的“情人”是逃狱犯。

逃狱犯——没错,就是基斯朗和兰格雷在追查的对象。

(为什么偏偏发生这种巧合?真是太惨了!)

逃狱犯会被判死刑,而包庇死刑犯的人,同样也是死刑。

(露娜莉亚应该也知道她爱上的人是死刑犯,不然也没必要藏匿他。明知故犯——代表她真的爱上对方了。)

他有办法说服真心爱上别人的女子吗?

老实说,基斯朗没有自信。

不管在领地、在帝都庶民区或是学部,他都看过坠入爱河的人,因此很清楚恋爱是狂乱的,那是一种用当事人无从抵抗的琉琉侵蚀理性,破坏日常生活的热病。

他人的声音不可能传得进病患的耳中。

再加上基斯朗没探过这种热恋,更是无计可施。

(——为了保护心爱的的对象而死,说不定也是一种幸福。)

他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干脆直接走到巡察厅,告发露娜莉亚包庇罪人一事吧?

这样一来,军人们就会赶来处死罪人与露娜莉亚。那对情侣将共赴黄泉,事情就此落幕。

那是一个极为幸福、任性妄为,又令人心头苦涩的结局。

“你身上有蛇。”

突然听到有人这么说,基斯朗不禁愣住。

他在入夜后依然嘈杂的大街上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在黑压压的人海彼端,又一个将兜帽压得很低的诗人站在小巷入口。

一瞬间,基斯朗有种被冷水当头泼下的感觉,仿佛每年这个拾起都会梦到的诗人之梦,在现实中复苏了。

(这是什么晒念头?梦是梦,现实是现实!)

基斯朗拼命说服自己。

诗人轻轻拨动手中的乐器,对冻结的他继续说道:

“缓缓缠住你的物体,是蛇,快点将其命名后驱除吧,否则你就会被吞噬。”

“……你到底是指什么?”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的畏惧就是证据,你将在畏惧之后看见真实。”

他的声音极为沉稳,却让基斯朗的心乱如麻。

(这家伙的说话方式为什么和我从前碰过的诗人一模一样?就连声音也是。难道说——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啊!)

“诗人,你——”

认识我吗?

他想这么问,后头却干渴得发不出声音。万一,玩意他回答“我认识你”的话……

万一眼前的诗人就是从八年前的恶梦里走出的人物——自己该如何是好。

把他抓到巡察厅去?基斯朗的眼神朝巡察厅岗哨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诗人眼尖地差距后,开口说道:

“如果你要找巡察厅的军人,最好别现在去。他们刚才和一个身穿光魔法教会学部制服的学生一起出去了。”

“光魔法教会……学部?”

他立刻想到兰格雷。没错,怎么会忘了那家伙!

基斯朗激动的问诗人。

“那群人到哪里去了?”

“他们往那个方向走。”

诗人动作流畅指出的方向,的确是露娜莉亚所在的妓院方位。

(格雷戈尔那个笨蛋!他真的找到逃狱犯了吗!)

说不定是他搞错了,但基斯朗现在只能这么想。他扔下诗人,冲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一起死掉,事情落幕?开什么玩笑!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看到如此悲惨的结局。

基斯朗不顾一切的冲过庶民区。

不出所料,当他来到妓院旁边时,小仓库一角已沾满了人。

(不好的预感正中红心!我还赶得上逮捕吗!?)

“喂,不好意思,借过!”

猛然听下脚步的基斯朗推开看热闹的群众,围观者的脸孔渐渐由碰巧经过的路人变成有点头之交的妓女,最后是妓院女主人不安的面容。

“基斯朗大人……!”

“情况怎样了,露娜莉亚她——”

基斯朗喘着气发文,女主人指向前方。

在仓库前的小空地上,几名穿着藏青色军服的人围成一圈伫立不动。

他从空隙间瞥见露娜莉亚的身影。

她似乎还平安无事,光是确定这一点就让他稍微恢复冷静。

基斯朗露出严肃的表情,大步走到那群军人面前。

“喂,我是费尔帝拉伯爵之子基斯朗,你们抓人的罪名是什么?那家伙可是我的相好。”

基斯朗算准时机强调自己的贵族身份,回过头的巡察厅军人们则以嫌麻烦的眼神看着他。

他站进军人们空出的包围圈一角,看见露娜莉亚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而兰格雷正面无表情的俯视着她。

军人巧妙的以半带敬意、半带轻蔑的态度告诉基斯朗:

“我们收到这女孩包庇死刑犯的线报,过来抓人。不过死刑犯已经被她放走了。”

“……不对,我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走了。他已经……”

露娜莉亚茫然的呢喃,她甚至毫无自保的意志。

她垂头丧气的样子令基斯朗心痛,替她开口辩解:

“我不清楚情况,但这家伙不是会藏匿死刑犯的笨蛋。她该不会是被骗了?”

“没错,她多半只是收到死刑犯威胁或蒙骗而已。”

兰格雷突然帮她辩护,听得基斯朗双眼圆睁。

(笨蛋,明明是你去报案的,为什么还要庇护露娜莉亚?)

即使面对他责备的眼神,兰格雷也不为所动。军人们不耐烦的表示:

“详情我们会询问本人。如果牵涉太多,说不定会伤害到你们光辉的未来喔?”

即使口头上说要询问本人,但没有市民权的妓女根本不可能得到和平的侦讯。况且,巡察厅的惯用手段可是用拷问随意取得口供后,马上将人处死。

(——怎么办?)

要进一步抬出父亲的名号和金钱施加压力吗?当基斯朗犹豫之际,兰格雷往前站出一步。

“不,这就不必了。由我来替她辩护,弱是需要审判,我会做好准备,证人应该也找齐了。她没有罪。”

听着他流畅的言语,基斯朗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简直就像事先准备好的台词。

(格雷戈尔在打什么主意?)

军人们的反应与其说是起疑,更像只是嫌烦。

其中应该是队长的男子,压低声音转向兰格雷说道:

“——听着,这可不是游戏,不是大声嚷嚷‘别抢走我的玩具’的场合。能获得审判的,只有你们贵族和有钱人而已。这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有她该去的地方。”

兰格雷以冷冷的眼眸回望军人,丝毫不为他恐吓的语调所动。那眼神不可思议的沉着、坚强。

兰格雷回答:

“如果是贵族就没问题?那机会正好,这位女子将成为我的妻子,虽然仅是下级,但她立刻就能变成贵族。”

“啊……?”

基斯朗惊愕的喊出声。在场的其他妓女、看热闹的群众和军人,甚至是露娜莉亚本人,也都无一例外地张大嘴巴。

唯一保持冷静的兰格雷缓缓走到军人们围起的圈子中央,在露娜莉亚身旁蹲下。

“事情的顺序变得一团乱啊。但是,只有这个方法才能拯救你。”

他的低语始终沉静而含蓄,却隐约流露出无法压抑的温柔,让基斯朗突然想通一切。

(啊~……原来如此!这场戏是格雷戈尔那个笨蛋设计的!)

兰格雷的确已察觉露娜莉亚包庇逃狱犯的事实。

但也明白她是真心爱上了死刑犯。在明白之际,他思考着该如何拯救她——如何赢过身为情敌的死刑犯。

最后,他选择先放走死刑犯再通报巡察厅,好让露娜莉亚放弃死刑犯,并在危急之际救出她。

(喂,事情什么时候进展成这样的……)

被排除在外的感觉令基斯朗垂下肩膀,在他眼前,兰格雷从怀中掏出一个天鹅绒小布包,取出一枚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的别致胸针。

“这是婚约的心无,你愿意收下吗?”

听到他一本正经的询问,原本处在惊愕中的露娜莉亚表情缓缓放松。

她含着泪呢喃:

“傻瓜……”

“恩,看来我的确是个傻瓜,因为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你展现的勇气与献身精神。我想,大概一生都是如此吧。”

兰格雷的话非常温柔。作为妓女,不,即使不是妓女,一生也威逼能听到一次这样的台词。

露娜莉亚轻声低语着落下大颗的勒住。他忍不住热泪盈眶,哭泣了一会儿。

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中,少女终于抬起头。

她的脸颊还残留着泪痕,可是却露出笑容。她笑着告诉他:

“我最喜欢傻瓜了。可是,不管那个人是逃狱犯或死刑犯——我依然爱着他。”

这句回答充满力量。兰格雷有点吃惊地看向她,仅仅一度用力闭上双眼。

“这样吗?”

他喃喃说完后,缓缓握住露娜莉亚的手臂拉她起身,然后指向巷子前方大喊:

“快去,那家伙逃向奈基亚河了!”

被他推了一把的露娜莉亚摇晃了一下。

但她的连撒还能够立刻亮起欢喜的光芒,大大点个头:

“……!谢谢!我好喜欢你!”

露娜莉亚抛下这句话后便拔腿飞奔,看热闹的群众也以欢呼声与吹口哨祝福她。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让路的群众之间,基斯朗挖苦道:

“女人还真残酷……嘿!”

他一边说,一边伸脚挡在准备去追露娜莉亚的军人面前。军人被她绊了一下,狠狠摔倒在地。

“干什么!你想妨碍公务吗!?”

“那是当然的喽!你们太不识趣了!大家说对不对!”

听到基斯朗不像个贵族的呐喊,看热闹的民众全都发出欢呼。

兰格雷等着那群被气势压倒的军人,转头向他说道:

“这样好吗?你‘光辉的未来’会受伤喔?”

“谁需要会为了这点小事而受损的未来啊。”

基斯朗的回答令兰格雷微微一笑。

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往前踏出一步。

他们就这样和看热闹的群众一起演出一场大混乱,然后被军方带回巡察厅狠狠斥责了一顿。

不过,巡察厅似乎没抓到逃狱犯,也没抓到露娜莉亚。

“真是一群无能之辈!一想到帝都的安全交给他们负责就烦死人了!对吧,小格雷?”

“别大叫、别抓着我猛摇!我的头好痛!”

“你的酒量真差……”

这么批评的基斯朗却无力地靠在兰格雷身上。被他粗鲁地推开后,基斯朗笑着抓住桥边的栏杆。他今天醉得很愉快。

获释当天,他们俩没回家也没回宿舍,一路到处喝酒。

回过身来,今天已是两人约好“一决胜负”的祭奠之日,街上四处都是和他们一样喝得醉醺醺的人。

“小格雷,你想知道我为何一到春天就放浪形骸,不去上课的理由吗?”

基斯朗眺望着流过帝都的肮脏河川,开口询问。

兰格雷靠在栏杆上钓客的圣兽像旁,倦怠的仰望上方。

“你想说就自个儿说吧!”

“嗯~那我就说出来。从前,我们领地来了一个奇怪的诗人。他长得很漂亮,不但母亲迷上了他,领地发生灾祸、哥哥们又一一死去——我认定诗人是那一切的万恶根源,于是在审判上作假,让他被判死刑。”

一想到当时的事,基斯朗忍不住露出苦笑。

“可是,那家伙却没有死。他一上处刑台,整片天空突然转暗……不但刽子手猝死,捆绑诗人的绳索还自动断裂。于是心生畏惧的居民开始怒吼:‘那位诗人是神的使者,不要杀他。’接下来的场面一团混乱,结果诗人逃走,父亲大人又不得不制裁好几个帮助他逃脱的居民——评价因此一落千丈。”

从此以后,领地就变得不对劲,父亲的背影变得异样瘦小,基斯朗也老师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背对着来来往往、高声叫嚷的路人,低声说:

“春天是处刑的季节。一到春天,我就会想起那家伙。”

“……然后呢?你自己相信那个诗人是神的使者吗?”

兰格雷淡淡的声音响起,他歪头思索。

“——这个嘛,我不知道。只是一回想起那家伙,我就害怕。他会让我觉得,世界或许是依循巨大的命运而动,个人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做什么都没有用。”

听到他茫然的话语,兰格雷狠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笨蛋,那种事交给哲学家去思考就好。你有义务过着更加实际的生活……你背负着领地居民的期待吧?”

被兰格雷平静的一说,基斯朗愣愣地回望着他。

他的侧脸看起来依然冷静无比,但现在的基斯朗已经知道,兰格雷是个多么率直的热情之人。

他轻笑出声:

“你真干脆,害我都忍不住嫉妒了。”

“你在找岔吗?喝吧!”

“好好好,喔~你看,是花车。”

基斯朗结果他递来的酒壶,眺望着大街。

在群众之间,将近五层楼高的木造花车正在乐队的向导下前进,这可是帝都才有的好画祭典场面。高声欢呼的人群里,有着各种职业的服装。

有工匠、商人、军人、诗人。

(那是……)

噗通!基斯朗的心脏猛然一跳,瞠目结舌的盯着。

有诗人在那里。就在群众中央的花车旁,又一个白衣的诗人。

他的身材修长,也没有弯腰驼背。

(那就是前阵子说什么“蛇”来着的诗人。)

不知为何,基斯朗直觉的领悟这一点。这让他非常在意,摇摇晃晃地拨开群众走过去。

“喂,基斯朗!?”

试图接近诗人方向的基斯朗没有回答兰格雷。

不知怎地,对方似乎远远注意到他。诗人回过头,嘴角扬起微笑。

他面带很温柔、很温柔的微笑,说了某些话。

某些话——不!

“好久不见了。”

他的唇形的确是这么表示的。诗人的兜帽同时掉下来,露出一张雪白的脸。一头雪白的发与琥珀色之瞳。

他就是以前来过领地的诗人本人!

“诗人,你这混账!”

基斯朗忘我地大叫。

八年的岁月仿佛一口气倒转。为什么?

啊啊,大概是因为诗人的面容和以前一样,毫无改变吧?

(那家伙果然不是普通人吗?)

不,这无所谓,不管诗人是什么人,他此刻就在眼前!

“喂,诗人……哇!”

基斯朗正想不顾一切的追上去。巨大的木片却发出一声闷响落在眼前。他抬头仰望,发现花车正在摇晃。

就像随时都会倒塌似的。

“怎么可能……”

基斯朗抽搐着,四周响起人们的悲鸣。

“基斯朗,往这边!”

兰格雷大喊一声,揪住他的衣襟扑倒他。

紧接着,一阵轰然巨响与震动充斥四周,两人只能趴在地上护住头部。

如世界末日般漫长的地动声停歇后,街上充满了群众的惊叫与呼唤。

基斯朗战战兢兢的抬起头,看到四周被弥漫的尘埃染成一片白。他往旁边一看,朦胧中可见花车翻倒的巨大影子。

基斯朗慌忙站起来寻找诗人的身影。话虽如此,在沙尘的遮蔽下,视野内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兰格雷严肃的皱起眉头,呼唤呆站在原地的他。

“到底是怎么了,基斯朗。你的眼神就像被附身一样。”

听他这么一说,基斯朗露出浅笑。

这是奇迹,又发生了这么奇妙的巧合。

相隔八年之后,那个诗人带着奇迹与不祥再度出现在眼前。

不知为何,他岁恐惧却又异样的雀跃。他高兴得不得了。

“……不,浮在别人身上的应该是我。”

基斯朗低喃着。

没错,他感到高兴的还能有机会重来。现在的自己不再是无力的小孩了!

逮住那家伙吧!这样一来,自己的人生一定能重新开始。

基斯朗心怀确信地深深低语

实际上,基斯朗在数年之后逮住诗人,走上新的道路。

无法追上诗人的露娜莉亚也不再当妓女,而在帝都近郊过着平静的生活。总有一天,她将会自豪说出“我以前都喊他‘基斯朗’喔!”的日子到来。插图10

7最棒的邻人

“从今天起,我想变成普通人。”

听到卡那齐突然说出这种话,诗人和米莉安沉默了一会儿。

这里是森林深处,他们三人正准备露营。

诗人和米莉安先确定卡那齐是认证的,接着面面相觑,然后失去兴趣各自行动。

米莉安开始解剖刚才抓到的鹿,诗人拨动乐器的弦。

“——喂!别装作没听到,我很认真!”

过度美丽的诗人被闹别扭的青年揪住衣领,但他面无表情的回答:

“我知道你总是非常认真,但你刚刚的天除了当成没听到之外还能怎么办?基本上,你连什么的‘普通人’都不知道吧?”

“我知道得比你多哦!听着,‘普通人’就是不会用什么超乎常理的魔法和扎期数欺骗别人,正正经经过生活的人类!他们非常普通又不显眼,就算住在附近也无须在意,而且收到大家的认同,是在正面意义上遭到无视的人。我们可是逃亡者,应该要变成那种不起眼的人才对!”

近在咫尺的青年急切地说明,诗人对他浅浅一笑。

“卡那齐,你认为自己在我们三人中比较接近‘普通人’对吗?”

“怎么,你很清楚嘛!你有自己不不是‘普通人’的子爵吗?”

“不,听好了,卡那齐。所谓的‘普通人’看的是结果——”

“可恶,谁管他!闭嘴!总之,我已经受够太过显眼的逃亡了!”

卡那齐勒紧诗人的衣襟,竭力大吼。米莉安冷静地观察着他,一面他做得太过火。

这奇怪的三人组哥哥都是帝国官员追捕的对象,再加上是在乡下,绝对是非常显眼的存在。

毕竟,卡那齐可是披着东方风红色外套的重病东方人、诗人是全身雪白的绝世美人,而米莉安则留着不像十几岁少女该有的短发,还穿着一身黑衣。

更何况三人凑在一起时,不知为何总是会有吸引无聊事件的体质,旅途各地中再也没有比他们更显眼的人了。青年事到如今才发现彼此的性质不适合逃往,实在是慢上好几拍。

“总之,如果你打算继续跟着我,那就要听我的话。我不会叫你变成‘普通人’,至少伪装成‘普通人’的样子就好。没问题吧?”

因为青年的表情太过认真,即使被勒着脖子,诗人还是加深了笑意。

“嗯,偶尔这么做或许也很有趣。好,到了下个城镇,大家就一起装成‘普通人’。可以吗,米莉安?”

米莉安收到他抛来的问题,一手拿着鹿腿肉点点头。

不过,她完全不知道“一般人”是什么。

经过几天的露宿后,他们抵达一个小村落。

在茂密的树木间,诗人咋和你在建造于溪谷谷底的圆木围墙前呼喊:

“不好意思,我们是旅行者——”

“诗人,别忘记要装成普通人,普通人喔。”

一旁的卡那齐低声提醒,诗人沉思了一下。

从诗人将惊世美貌藏在兜帽下的举动来看,他也颇有扮演普通人的干劲。

“……不好意思,我们是非常普通、平平凡凡、没有专长、没有特色也派不上用场的旅行者,请开门。”

当诗人平静的声音响起,村庄里回以微妙的沉默。

相隔一会儿之后,简陋大门旁的哨塔上出现一个人影询问道:

“就算没有特征,你们至少也有职业吧?不必报上姓名,起码报出职业就好。”

“嗯,不必报上姓名吗?真是个特别缺乏警戒心的村落。名字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出生地与血统,以及大致上的身份啊。”

诗人轻轻歪着头,卡那齐也同意这番话。

“的确有些奇怪。那我们至少先报出职业吧——我只不过是个药师,这家伙则是个有够平凡的诗人!”

“诗人和药师?真是太好了!那边的女孩呢?”

哨塔上的村民高兴地回应,又看向米莉安。她小声回答:

“平凡的暗杀者。”

“暗、暗杀者!?”

“哇,不、不是的!怎么可能,诗人,她说错了吧?”

卡那齐慌忙扑过去捂住少女的嘴巴,同时望向诗人。

面对他那“你快想办法掩饰”的锐利斜坡眼神,诗人点点头。

“嗯,刚刚只是一时口误,她是我的女儿。”

“…………!”

这出乎意料的发言让卡那齐和米莉安当场冻结。

仍被捂住嘴巴的米莉安不禁愣住,双颊缓缓变红,青年则正好相反,脸色在转眼间铁青。

哨塔上的村民以格外钦佩的语气回答:

“喔喔~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原来已经当父亲了啊。”

“不对!这家伙是她的……父、父亲!不可能!我无法忍受!”

卡那齐心神混乱的呐喊着。说出这种话指挥让事情变得麻烦,但他已忍无可忍。

看到他露出一脸随时会死的模样大口喘着气,于是诗人对村民订正道:

“没错,我不是她的父亲,是母亲。”

“…………!”

冲击再度降临,这回比刚才更严重。米莉安的脸蛋越来越红,卡那齐摇摇欲坠。

“咦?什么?母亲?啊,原来如此,你是女的。那么,站在那边的小哥就是父亲喽?”

活泼的村民从哨塔上指向青年。

听到此处,卡那齐心中终于有某条线断裂了。

“怎么可能是真的!你这家伙,别因为别人没说话就胡言乱语!我哪里像她父亲!谁会娶这种只有脸蛋漂亮、性格恶劣的人当老婆啊,笨蛋!”

他放开少女连珠炮似的骂了一串,旁边的诗人深深点头。

“也就是说,其实他也是她母亲。”

“你一点都没听懂!”

米莉安无视青年的惨叫,轻拉他的衣袖。卡那齐回过头,看到她双颊泛红的呢喃:

“我也觉得你们都是我的妈妈。”

“……嘎啊……咳咳呕呜!啊,好多血……我……宝贵的……”

青年不禁一阵狂咳吐血,面无血色的低语。平常这时候他应该勃然大怒,但今天似乎不同。卡那齐蹲在地上,开始恍惚的逃避现实。

看见少女困惑的注视青年,诗人试着询问一声:

“米莉安,对你而言‘妈妈’是什么?”

“会给我事物、做饭给我吃的人。”

“我就在想是这么回事。”

他露出柔和的微笑颌首,当米莉安困惑地歪着头时,简陋的村落大门打开了,开门的村民笑容满面的说:

“哎呀~你们真有趣,你们的职业就算是街头艺人好了,快进来吧!”

“刚才还没向各位介绍,我们是‘非常普通’的旅行艺团。”

诗人在兜帽下笑咪咪的开口,村长家的大厅充满欢呼声。

“喔喔,我等好久啦!”

“虽然看不到长相,不过真是个好男人!”

大厅里挤满了人。“有街头艺人来访”的消息在转眼间传开,缺乏刺激的乡下村民们全都涌入村长家。

米莉安若无其事的站在多到令人头昏的人海中间,卡那齐早已一脸疲惫。

(真奇怪?我只是想扮成普通人而不是普通的艺人啊,而且我们好像超显眼的?)

卡那齐魂不守舍的思考着,就像对他的心声一无所知,诗人继续介绍:

“谢谢大家的欢呼,接着来介绍我心爱的同伴们。首先是旁边的女孩。她可是在南方荒野被拾获,由草原狼养育长大的狼少女。她精通各种杂技,现在就要表演用短剑射穿这些苹果。”

诗人流畅的说完后,从为了欢迎他们而准备的餐桌上拿起三颗苹果,轻快地扔向米莉安。

她立刻从黑衣里层取出三柄细窄的短剑,几乎同时射出。

噗!噗噗!随着几声轻响,短剑射中苹果。

三颗苹果无一例外的被射穿后落在地上,就在观众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声时,诗人笔直地朝少女扔出了迪斯科苹果。

即使苹果正对着脸飞来,米莉安也毫不退缩,拔出腰际的佩剑将苹果一分为二。

“请大家热烈鼓掌!”

她快得过火的剑技看得众人目瞪口呆,被诗人的呼唤叫醒后,大家立刻献上轰然掌声。看来靠卖艺吃饭也行得通呢!卡那齐不禁在心中如此想着。

“……不过,诗人,我不会什么特技啊?”

他小声地和诗人咬耳朵,诗人仅扬起唇角微笑着回答:

“你办得到的,别担心。各位,接下来是这一位。他生于充满神秘的东方,历经长期的修行后,能够控制自如的吐血喔!”

“给我去死!你这笨蛋!”

即使卡那齐毫不留情地痛骂,诗人依然笑咪咪的不为所动。

“如果希望我死就杀了我,来,大家都在期待你表演吐血喔!”

“期待是什么意思!那种期待别人不幸的家伙,看我全部一起收拾掉!”

“期望看到他人不幸只是人类的本能。来,米莉安,说出那句‘咒语’吧。”

收到诗人的指示,正在吃自己刚削好苹果的少女歪了歪托。

“‘咒语’……妈妈?”

“——呕噗。”

……卡那齐不小心真的吐了血。

嘴角溢出的血丝令青年当场冻结,周遭再度响起盛大的喝彩。

“好厉害,不愧是东方的神秘功夫!吐了那么多些还站得住!”

“锻炼方式果然不同,他一定还可以控制自如的卸下手脚!”

“你们别把东方看扁了!我只是个健康人!”

卡那齐以死人般的脸色大叫着,有些村民被逗笑,有些则佩服地鼓掌,完全把他当成惊奇艺人看待。诗人环顾四周小声问道:

“卡那齐,你的身体还撑得住吗?”

“啊!?当然撑得住,别小看我的健康!”

他忍不住恶声恶气的一口肯定,结果成了致命伤。诗人点点头。

“那就继续下个表演吧。各位之中,有没有人带着毒药呢?如果是剧毒更好。”

“……我差不多发现你想叫我做什么了。听着,诗人,这么和平的村子哪会有什么毒药,就算特有,也不会蠢到交出……”

“啊,我有。”

一名村民干脆地举手,手里抱着装满野菇的蓝子。

“我今天早上去采蘑菇,采到的却净是毒菇……”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了好了,你冷静点,卡那齐,你是第一次剪刀这里的野菇吧?不会想吃吃看吗?你看,从一眼就知道有毒的,到外观寻常的种类都有喔。”

诗人从村民手中接过提篮,里面从泛着刺眼紫红配上绿色斑点的野菇,到呈现极为平凡的褐色、象牙色,看来很美味的菇类都有,种类的确很丰富。

好想吃——卡那齐心中的药师本能蠢蠢欲动,类似想看恐怖事物的冲动涌上心头。

(吃下去一定会很惨……这涩泽和火蜥菇有点像。既然像那种菇,症状也会是口腔里如烧伤般发热,浑身冒汗,最后全身麻痹吧?不过硬要说的话,形状比较像悲怆茸,说不定会掺杂精神错乱的症状,如果窝在东方医院里,可是很难有机会迟到这种东西……)

想着想着,他的身体擅自作出反应。

“喔喔,吃了!他在吃毒菇!”

“好厉害,平常只要吃一口就会倒下的!这个人非比寻常!”

咦,真奇怪?我们明明是想扮成“普通”人的啊。

卡那齐一边想着,意识一边逐渐朦胧。

“最后我来做个自我介绍,我在某位强大的王者身边诞生,由于诸多原因被国家流放,在漫长的旅途中习得了一千个有趣的故事与歌谣。”

“那不就是王子吗?”、“是王子耶!”、“故事王子!”、“王子万岁!”

即将丧失意识前,他听到这样自我介绍的台词,以及村民们欢欣鼓舞的叫声。

喧闹的一页终告落幕,卡那齐在接近黎明时才清醒过来。

“好、好痛痛痛痛……呜~头还在痛……这就是说,刚才的毒菇是悲怆茸一类……”

“你平安生还睁开眼睛啦,卡那齐,恭喜你!”

听到诗人极为温柔的声音,他表情踌躇地揉揉眼。

四周非常昏暗。他多半仍在村长家的大厅里,暖炉转弱的火光是唯一光源。

就连坐在暖炉旁的诗人,看起来都只是朦胧的阴影。

卡那齐勉强拖起状况不佳的身体向他问道:

“米莉安呢?”

“我在这里。”

一个小小的声音回答,暖炉旁的一团影子动了动。少女无声的走过来,悄悄在诗人和青年之间坐下。

大厅内似乎四处躺着在刚才那场喧闹后喝过头的村民们。卡那齐抱住疼痛的脑袋,压低声音开口询问:

“——我昏倒之后,你们没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吧?有人起疑吗?”

“不要紧,后来只是举行了宴会,苹果很好吃,还有肉也是。”

“正是如此,没出问题,只是——这个村落有点奇怪。”

诗人的低语让青年在黑暗中眯起眼睛。

“你也有同感?这里不对劲,再怎么说都太不方便了。我在附近的任何城镇都没听说过此处有个村落的消息,周遭也没有类似的村庄。宴会上端出的食材非常特定,酒类也都是自家酿造的。这样看来,他们几乎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

“村落明明如此孤立,却几乎不见十几岁的孩子,这点也很奇怪。如果他们是出外赚钱,其他城镇应该会知道这里的存在才对。”

三人陷入沉默,各自动起脑筋。

“……唉,总之可以的地方不宜久留,听着,千万别做出引发骚动的事来。等我们扮成‘普通人’整顿好装备后,马上离开。”

“我同意马上离开这一点,但我可不会引发骚动,我又不会伤人。”

“你那张脸和言语就已经充满暴力了!反正给我闭嘴!”

“卡那齐,那我呢?要怎么做才像‘普通人’?”

听到米莉安天真无邪的问题,卡那齐也认真烦恼了几秒钟,就某方面来说,诗人是在明白一切之余仍做出蠢事,她却是天生的。

因为用含糊的说法她大概也听不懂,于是卡那齐这么告诉她:

“……这个嘛。你别用魔法,万一发生冲突也别打得太过火,尽可能像个女孩子。要是碰到紧要关头,我会设法解决的。”

“我懂了。”

米莉安会意外坦率的同意,大概是因为信任他的实力吧?

当卡那齐觉得心情变得稍微轻松之时,米莉安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有人来了。”

“!?”

卡那齐不再说话,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大厅里响着众人的鼾声,外面是夜间的村落,圆木围墙彼端传来鸟叫声。

鸟叫?在大半夜?不,那是笛声!

立刻有人敲打村长家的大门。

“村长!村长!是他们,那伙人来了!”

一听到外头急切的通报,大厅内的村民们跳了起来。村庄某处响起当当当的钟声,卧房的们砰一声打开,体格壮硕的村长冲进大厅呐喊:

“起来!快躲进地下室!别带行李了,留着命就好,快跑!”

“喂,到底发生……哇、哇,别推我!”

卡那齐正想质问村长,却被大厅里的村民们推进村长的卧房。即使在黑暗中,他也清楚感受到人人如临大敌的态度,而他们却异口同声的告诉青年:

“我不会害你的,快躲进地下室!”

“没错,待会再说明,快!”

卡那齐就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从卧房被拖进地下室。

床铺下挖出的地洞入口十分狭窄,四周是裸露的泥墙,不过空间倒是够大,已经有十名以上的村民屏住呼吸在一片漆黑的地底了。

“到这边来,卡那齐,这里有空位。”

早一步被推进地下室的诗人呼唤着,青年在他身旁坐下,探索着上方的气息。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立刻在村长家中响起,还可听见粗野的说话声。

“……是山贼吗?”

“应该是……我们要怎么做?”

就算问他该怎么做,他也很为难。卡那齐不禁在黑暗中露出无言的表情。

(事到如今再出去打倒山泽也太显眼了。“普通人”的伪装会前功尽弃。况且我们也没欠这村落那么多人情,而且又不知道山贼集团的规模,一个人冲出去才是笨蛋。)

“我的普通人,会做出‘普通’的反应。”

“原来如此,真聪明。”

诗人不带调侃之意的淡淡说完后,就此沉默。一旦闭口不语,周遭的紧张就痛切地传达过来。村民们十指交叠,垂下脸庞,快速地喃喃祈祷着。他们浑身冷汗,就连哗啦掉落的土块都能吓得他们肩头颤动。

(——原来这就是无力。)

卡那齐苦涩的想着。没有力量,无法战斗就是这么回事。

因为无法战斗,他们只能害怕得抱着头,不断祈祷直到灾厄过去。世间的财富掌握在极少数的人们手中,“普通”人只能畏惧地过着日子。

(想变得“普通”,是“有能力战斗”的我的傲慢吗?)

浮现这个念头的卡那齐不快地搔搔头。这是,他突然察觉到一件事,戳戳身旁的诗人。

“喂,诗人,米莉安在哪?”

“你终于发现了?她不在这里,大概还在外面。”

当诗人的回答让卡那齐的脸色有些发白之时,米莉安正在外头。

她和冲向地下室的村民们错身而过,走到屋外。

村子糟山贼蹂躏的情景清楚地落入她眼中,那群看起来像逃兵的强壮男子借着微微转亮的天光,在村里的住家内物色战利品。

食物当然不用说,不管是衣服或稍微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全被山贼搬出民宅对在一起,最后,他们还在一间住家放火以示警告。

这时候,一名躲在屋内的女子惊叫着逃出房子。

(——危险!)

一直躲在置物柜后的米莉安反射性地冲出来。

她沿着住家的阴影前进,迅速奔向那名女子,不出所料,一个山贼在发现女子后高声欢呼,就在他的手即将抓住她的衣襟时,米莉安倏然窜入两人之间。

“什、什么!?”

面对不知从何处现身的米莉安,山贼当场愣住。

少女趁隙扑进对手怀中,在他胸口轻轻一推,虽然没使多少力,时机却算得精准无比,山贼失去平衡,错愕地一屁股坐倒。

“快逃。”

米莉安只回头对女子抛出一句话,便有点不知所措的再度面对山贼。

(接下来该怎么处理?要打倒是很简单……可是“普通的女孩”应该没办法打倒山贼吧?)

少女回想起卡那齐方才非常认真叫她“像个女孩子”的要求。

虽然青年在各方面都是让人头痛的人,但他的意见经常很管用。既然卡那齐是认真的,她也想听从他的话。

米莉安犹豫着下一步该做什么时,山贼似乎已经重振精神。

他站起身,脸上浮现凶恶的笑容。

“喔,本来以为是个小鬼,仔细一看,可不是个小姑娘嘛。虽然我对黄毛丫头没兴趣,不过偶尔尝尝也不错。到这边来,小姑娘。”

(……他背后藏着武器,想引诱我靠近后动手。)

尽管她犹豫着改不改在判断先机后打倒山贼,但也讨厌被揍,米莉安调整好呼吸后走过去,山贼立刻从背后抽出棍棒。

少女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木棒,自行猝然倒下,装成被打中的样子。因为缺乏命中的手感,山贼愣愣的眨着眼,但目标毕竟已经倒地。

“……我的实力在不知不觉间变强了?”

他一边困惑地开口,一边扛起少女。

另一方面,米莉安为自己成功表现得像个女孩而松了口气。

……话虽如此,她到底得扮演“普通人”多久才行?

“哎呀~烧得真彻底~哈哈哈哈~”

“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吧!”

卡那齐脸色大变地吐槽,从后面敲了村长的头一记。

天色已亮,村长和村民们聚集在被烧毁的民宅四周。村长眼泛泪光地默默褦襶,转向青年,他以异样冷静的口吻说道:

“不过,烧掉的东西也回不来了,只能盖栋新的。”

“说的对,村长,反正森林里多得是建材,这是常有的事。”

“没错没错,怎么能为了这点打击就消沉呢!”

卡那齐望着异样开朗的村民们,不高兴地再度转向村长。

“常有的事?你们经常收到这种袭击吗?那群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正如你所看到的,是一伙山贼,他们一年会来一次,就像天灾一样。”

“你们没想过尝试抵抗吗?”

这次发问的是诗人,卡那齐也正好想问同样的问题。

村长一边指示众人清理火灾现场,一边干脆地摇摇头:

“没用的,对方可是逃兵,不但有装备还受过训练,幸好那些家伙也无意将我们赶尽杀绝,大概是明白从死人身上拿不到任何东西吧。虽然手段有点粗暴,不过就当作是缴纳贡品吧?”

“贡品吗?你们有向其他领主纳税吧?如果有的话,领主应该会保护你们。”

“嗯?这个~领主大人也很忙碌的。”

听到村长吞吞吐吐的回答,卡那齐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

他抓住村长的衣襟,以非常凌厉的眼神吼道:

“推推托托地扯个没完……给我听着!!就算这对你们而言是家常便饭,我们可是有同伴被绑走了!那家伙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啊!”

他一提到米莉安,不只是村长,四周的村民脸上也蒙上一层阴影。米莉安所救的女子,带回她被抓走的消息。

虽然她本身是以暗杀与佣兵为生的战斗专家,更是世界顶尖的魔导师,区区山贼根本不足为惧,但少女乖乖被抓走的事实却让人挂心。

她受伤了吗?还是老实地遵守了他的嘱咐,扮成“普通人”——想到此处,卡那齐就担心得不得了。

村长思索了一会儿,终于以真挚的眼神注视着青年。

“你们的同伴被抓,真的非常不幸。而且还是为了救我们村里的人才被绑走……我打从心底致上谢意。我很清楚这么说很残酷……但是,别试图救她回来。那伙以帝国逃兵为中心的山贼,最近在这一带设立了根据地。他们和一般的小混混可不同。”

“和小混混不同?那又怎样!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普通的街头艺人’,是比起杂耍更擅长剑术的恶徒。”

终于抛下普通人伪装宣言的卡那齐,严重的确闪烁着近乎杀气的光芒。然而,村长却注视着他露出苦笑。

“——不,你不是恶徒,你的眼神不一样,我说得对吧?”

这是什么蠢话!卡那齐来不及开口,不知何时站在村长四周的村民们也连连点头。

“……没错,是不一样,他还保有相信人类的眼神。”

“所谓的恶徒是连同伴都信不过的,一旦相信就会变成弱点,有了弱点就会被趁隙而入,就是这样啊。”

诗人环顾格外感慨的村民们,悄悄眯起眼睛说道: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吗?你们,全都是罪人吧?”

“罪人?什么东西?”

无视一脸狐疑的卡那齐,村长深深颌首:

“你拥有看穿真相的眼力……我们的确是罪人,这里是在各地犯下罪行,一再逃亡——却仍渴望和平生活的人们,聚在一起建造的藏身处。”

——所以这个村落才会完全孤立吗?卡那齐虽为了突然揭晓的真相而吃惊,不过的确说得过。既然是集结有一定年龄的群众在近年建造的村落,没有十来岁的年轻人也很合理。

虽然合理,青年却抱着怎样都不肯消失的烦躁低沉说道:

“……你们在普通的城镇住不下去,却也受够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算是吧?大家一到外面都是被追捕的对象,所以才会藏身于此。外面没有人会帮我们,那伙山贼也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不管再怎么痛苦,能够定居,能够和大地一起生活依然是件好事。”

如此断然宣言的村长,他的申请异样地爽朗,四周的村民们也是如此。

这种气氛实在与“罪人的藏身处”这危险的字眼太不相称,可以感受出他们人人都是真心期望和平。即使曾犯过罪,他们想要的确实贫穷但安详的生活。村长又继续说道:

“……尽管残忍,你们还是放弃那女孩的好。请放弃她,离开这里,别告诉任何人这里的存在。如果你们答应,我们就什么也不会做。不……就算说不出也不会有人相信的,你们只要离开就好,这是为了双发着想。”

拜托你们!村长低头请求。

这完全是无防备的模样,卡那齐绝对可以立刻就杀了他。

(啊,所以我才那么火大吗?)

卡那齐发觉了自己烦躁的原因,缓缓开口:

“……你们应该有你们的苦衷,但我还是要说……”

他停顿了一下,大大吸口气,下一瞬间,青年的痛斥撼动了安静的村庄。

“你们的笨蛋吗!!”

村民们双眼圆睁地面面相觑,卡那齐毫不留情的大喊:

“从刚才听来,你一路絮絮叨叨说得冠冕堂皇,结果只是想说‘我们想平静生活,请放过我们’对吧?不可能!这边请人放一马,那边请人放一马,避开所有麻烦确实是最和平的,但那种和平根本不可能存在!战斗吧!如果想过安稳的生活就为它而战,办不到就逃走!就算窝在这里,要是不起身战斗,一下子就会被歼灭的!”

“——你还年轻,艺人先生,我们已经受够那些,再也不想犯罪了。”

谁是艺人啊!卡那齐心中想着,但没有生气到想开口更正的地步。

他脸上浮现凌厉的笑容,继续说道:

“喔~斗争是罪恶吗?给我差不多一点!如果战斗是罪恶,岂不是连路旁的小虫都罪孽深重!没有一条生命是不必战斗就能赢来的。为生存而战是犯罪吗?要是这么认为就马上去死啊!你们不就是想活下去。才会在这种鬼地方过着正常的日子?你们喜欢这里的生活对吧?”

他大叫到一般,突然想起故乡。

响起故乡土壤的气息,人与人之间紧密得有点烦腻的关系,还有天空的颜色。

他的胸口深处隐隐作痛。每次想到故乡,同一个部位就会疼痛起来;每次感受到痛楚,卡那齐就体会到自己的生命与故乡是相连的。

——即使犯了罪还是想活下去,难道这是一种罪吗?

青年没有答案的问题留在胸中,以稍微回复冷静的语气说道:

“你们厌倦的是犯罪,不是战斗。既然现在已经有了真心喜爱的事物,那么只要为了守护它而战就够了。”

他说完之后,四周鸦雀无声,村民们呆站在原地看着卡那齐。有些则低头望向自己脚边。

在一片寂静之中,村长突然开始故障。

“……说得真好,比昨晚的杂技还精彩得多。”

“你在愚弄我吗?”

卡那齐一脸厌恶的反问,村长却一脸严肃的摇摇头。这时他的眼中突然泛起水光,两行热泪潸潸而下。

“等等,村长……!你怎么了!”

“没必要哭吧?这样可丢脸喽!”

即使面对村民们的劝慰,村长仍痛快的哭泣着。

“嗯,嗯,没错,你们说的对,不过,想到要由一个艺人告诉我这一番理所当然的当理,我就觉得好丢脸。”

“我说过我不是艺人!”

村长把手放在拼命强调的卡那齐肩膀上,严重还残留着泪光。

“我这么说绝对没有不好的意思,艺人先生。你说的很有道理。我——还有大家都必须战斗,对,为了珍惜的事物,我还能战斗。我们原本全都是犯罪的专家,如果有心作战,那可是很有看头的。对不对,兄弟们!”

村长的口气变得越来越粗野,最后完全成了盗贼头目。

“喔!”村子里立刻响起回应的吼叫声,使卡那齐露出一脸复杂的表情。诗人就像看穿他的内心般悄悄低语:

“卡那齐,你说不定创造了新的犯罪集团呢。”

“……别提了。”

于是,在这个村民们变得格外充满干劲的夜晚,卡那齐和诗人抵达山贼的根据地。

“——来得好,只有你们两个走到这里吗?”

坐在大厅深处的男子以异样感和的嗓音开口。他是个身穿类似军服黑衣的瘦小男子,踢给虽瘦,眼神却特别锐利,大概就是山贼的首领。

一群彪悍的男子围在首领周遭。在众人之间,米莉安瘫坐在首领身边的身影深深烙印在卡那齐眼中。

“不,一路战斗的人只有我。”

脸色因疲惫而苍白的卡那齐如此回答,一旁的诗人接着往下说:

“我们先前收到你们袭击的村落照顾,这是对村民们温暖款待的回礼。他是剑士,我是诗人。他会毁灭你们,而我会歌颂灭亡。”

没错,被青年说教之后,那个村落的村民们终于涌出干劲,而两人抛下开始热切拟定袭击山贼计划的村民们,离开村子。

——好早一步过来打倒山贼。

“你们想靠区区两个人获胜吗?真有意思,不过,到此为止了。”

首领眼中闪过兴味与怒意,朝门口一挥手。

卡那齐透过气息感受到,山贼们正从他背后的门鱼贯而入。除了原本就在这栋建筑里的人,左右两侧的营房大概也有人手前来职员。

“光凭你们,不可能应付得了这么多人才对。谈个买卖如何?那个村落雇用了你吗?”

首领一边以黏质的语调提议,一边抚摸下巴,但卡那齐连看也没看他。

(米莉安似乎很有精神……那为什么不快点逃过来?)

少女露出有些高兴又有些为难的表情看着卡那齐,一发现她的脚踝上挂着脚镣,青年感到脑袋深处猛然发烫。

现在还不能爆发。虽然这么想,他却觉得很不舒服。,他的身体装穷越变越差,同时杀气也越变越强,卡那齐喃喃说道:

“没有任何人雇用我,我是出于个人理由而来的。”

首领迎向他的杀气勾起嘴角,朝米莉安瞥了一眼。

“那么,你是这女孩的同伴吗——看来我说中了。不过你大可以放心,我们没对她出手。看着这女孩总让人觉得心灵祥和,所以我才将他打扮一番之后放在身边,真不错,这个男人窝也多了点风情。”

“笨蛋!你们是变态吗!?这样也很恶心!”

青年认真的怒吼,首领却异样高兴地摇摇头。

“别冲动,年轻时独占欲总是特别强。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安排只有你能疼爱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都答应给你——怎么样,把你的能力借给我们吧?”

在首领头像自己的目光中,卡那齐看出他是认真的。

这实在令人厌烦。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你们搞错了,我和那家伙毫无关系,我只是来拿回自己的药箱,还有对她说一句话。”

青年的视线转向米莉安,这么告诉她:

“米莉安,不必再扮演‘普通人’了。随你高兴,放手去做吧!”

一听到卡那齐的话,少女的脸庞霎时迸出光彩。

她静静将左手贴在心脏的位置上。左手,是她佩戴紫红色宝石手环的手。当少女如祈祷般垂下睫毛时,周遭一口气转白。

世界失去颜色,甚至失去声音。

在极度漫长的几秒种后,周遭的一切全部起火燃烧!

随着一阵轰然作响,天花板、墙壁、地板、家具、人……一切全被大火包围。卡那齐也慌忙用手臂护住脸,却不可思议地一点都感觉不到热度。插图11

这是受到不可思议法则支配的魔法火焰。

不久之后,随着一道清凉的风吹过,不可思议的火焰倏然消失。

青年渣渣眼睛眺望现场,建筑物之类的全被燃烧殆尽,化为灰烬冒着烟。

相对的,人和食物完全没受到火焰的影响,依然保留原状,真是灵巧。

不过,见识到眼前冒出骇人的猛烈大伙后,那群山泽全都无法从冲击中回复,只能坐在地上念念有词。

卡那齐也不禁抱着积分害怕的心情面对米莉安。

“你还真是极端……”

米莉安从瘫倒的首领身上抢来钥匙,揭开脚镣后站起身。她的脸色不太好。

“……是、吗……?”

“喂,米莉安?”

他往前站出一步,支撑少女摇摇欲坠的身躯。

额头上渗着冷汗的她,揪住青年的手臂。

(好小的手……)

察觉到这件事,卡那齐不知为何尴尬的板起脸孔。

米莉安一时之间大口喘着气,在勉强抬起头后瞪大双眼。

“啊……!”

她推开卡那齐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跑出几步,一个白色的人影——诗人立刻走过来温柔地紧抱住少女,在她耳畔呢喃:

“辛苦你了,米莉安。”

听到诗人的声音,米莉安露出安心的表情闭上眼。她才刚觉醒成为魔导师,每次使用魔法都会陷入极度不安定的状态,而诗人是她的心灵支柱。

诗人温柔有力地抱紧米莉安,望向卡那齐。

“多亏有我在吧?”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话正可说是决定性的一击。

徒劳无功的感觉令青年猛然垂下肩膀,踏着沉重的步伐检查火场。

“唉,你就是那种会把风头全都抢走的家伙……等到米莉安恢复冷静之后,我们马上出发。”

“要绕去村落一趟吗?”

诗人没有问要去什么地方,显现出他敏锐的直觉。

“怎么可能过去,我们只不过是旅人。”

卡那齐立刻回答。他只说了“出发”两字,就代表再度踏上旅程——因为他们是旅人。

诗人露出仿佛明白一切的表情,半抱住少女看向青年。

“没错,我们毁掉这个据点也只是个巧合。”

“……如果你想说什么,那就把话说清楚!”

终于找到药箱的卡那齐咬牙切齿的说着,诗人轻轻耸肩回应。

“要是我真的说了,你明明会生气,你还真让人头痛。那些村民很感谢你喔!就算以前是犯罪者,但已经习惯和平生活的人们要和山贼搏斗也是难如登天。然而,身为旅人又不是‘普通人’的你却办得到。即使无法成为大众的‘好邻人’,你也能做到期望和平、选择定居者办不到的事。这样不就够了吗?”

“……如果我说这样就够了,感觉会流浪一辈子。总有一天,我想回到故乡。”

“不过,那不是现在。”

听到诗人马上接话,青年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不高兴。

“你又在乱扯那种好像看穿别人内心的话!但是……没错,现在的我也只能这样活下去。”

卡那齐自暴自弃的说完,用带鞘的剑搅了搅火场的灰烬之后转身。

“走吧。”

跟着青年走出几步的诗人回头瞥了一眼。

夜间视力很好——不如说,不分白天夜晚都能看到种种事物的他,清楚看出了青年在灰烬上写“加油!”

留言这么写道。

这句话,应该是留给迟早会抵达此处的村落居民。

诗人半抱着米莉安自言自语:

“根深蒂固的好好先生——即使保持现状,你也是最棒的邻人。”

他以卡那齐绝不会听到的音量语毕,迈步追了上去。

尽管没有任何人看到,但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开心。

后记

午安,我是栗原ちひろ。这次为您送上《歌剧》系列的短篇集,那么我就针对各篇故事,来谈谈感想吧!

“歌剧·螺旋之章王国的螺旋”

故事的时间轴位于本篇第一集与第二集之间,是我最初写下的短篇。我从作为《歌剧》原型的作品里取出的设定,写下文本。《歌剧》原本是带着有公主灵魂急速人偶的奇怪诗人,与轻浮好女色药师之间的两人之旅。“spirale”意指“螺旋”,意大利还有种名叫spirale的螺旋面。

“歌剧·肖像之章怀念的肖像”

未公开短篇新稿之一。是以空和米莉安为主角,表现少女漫画风格为目标的作品。不过硬要说的话,倒是强烈显现出我喜爱的画家要素。我最喜欢艺术家了。“Ritratto”直译就是“肖像”或“肖像画”的意思。

“歌剧·约定之章一直等着你”

未公开的短篇新稿之二,描述琉琉和德库丝塔邂逅的故事。情节差点太偏向光魔法教会学部的寄宿学校,让我慌忙修正轨道。若写出一群美少年在圆图书馆里喝茶等等的剧情,总觉得不大对劲。标题很有爱情故事的味道,但内容说不定只是“琉琉大暴走的记录”。“Prornesa”意为“约定”。

“歌剧·回忆之章沙金的回忆/锻铁的回忆/祭奠的回忆”

关于班修拉尔过往的三连作,同时作为本短篇副标的“Memoria”是“回忆”的意思。着手写作第一回时,我因为不习惯用贵族少年当主角而陷入大苦战,还不小心脱口喊出:“我是平民,才不了解贵族的心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回神后我反省了一番,在前往得过旅行途中努力改正原稿,拜此所赐,第一回为妙地带着德国风。

虽然有些读者还算喜欢班修拉尔的哥哥们——但结果实在是难以启齿,我原本设定将他们的性格全部加起来就等于班修拉尔,但不管怎么想都缺少了某些要素。他那股不中用的气质到底是打哪来的啊?

第三回的时间略有变化,进入了青年时代。年轻的兰格雷也登场了,是《歌剧》风的青春剧。兰格雷原本的设定明明是认真、能干又俊美,实际上却变成总是以自虐失控倾向惹人注目的可怜家伙……收到这个短篇的兰格雷年轻时代插图草稿时,连我也吃惊地喊出:“原来他真的很帅!”

“歌剧·邻人之章最棒的邻人”

未公开短篇新稿之三。时间轴上与第一个短篇“螺旋之章”相同,调性也一样。在我心中,他们三人总是像这样一直搞笑的旅行下去。有时连我都会被他们奇妙的搞笑抛在脑后,但是一想到再也没就会写到,不禁有点寂寞。“Simile”是“邻人”或“同类”的意思。

在酒豪责编,以及每次提供出色插图的THORES柴本老师协助下,我终于顺利完成以上七个短篇了。谢谢大家!

接下来,《歌剧》预计在二○○八年二月发行完结篇。同时,这本短篇集与完结篇也举办了全员应募的小路无赠送企画活动,详情请见本书书腰。(注:以上出版讯息皆为日本当地情形)

那么,但愿在完结篇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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