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地方名为神之都。
异世界彼此接触时产生的巨大力量形成了世界的空隙,神之都就是被封印进其中,既小又无边无际的空间。
那个世界与两个相接处的世界都有深切的联系。
那里反映出主人——世界之王的内心,呈现一片荒废庭院。
在四处崩塌的石造广场正中央,少年探头注视毁坏的喷泉。
「那些家伙很慌张。明明还有遗迹与不死者的保护,世界却开始毁灭,他们大概很意外。」
少年望着喷泉水池里的积水说道。
这名一头白发的少年,正式世界上唯一的「人类」生还者,也是将魔物重组为人形的「世界之王」。他抬起头,向伫立在身旁的修长人影开口:
「如果知道你已回到这里,他们应该会更早行动的。只要有你在,就能驱动足以无视一切的力量。那些家伙已经完蛋了。你认为他们很可怜吗?」
「不,因为我没有心。」
听到音乐般的嗓音如此回答,少年笑了。那是个丑恶的,可以感觉到衰老扭曲的笑容。
「没错,因为你是名为『鸟之神』的人偶。」
少年说完后,牵起身旁人影的白皙手掌。那双宛如雕像的手,悄悄抱住坐在喷泉池畔的他。少年眯起眼睛,用脸颊摩擦对方的手臂,仰望头顶。
废园的天空很晴朗,从不曾出现乌云。
少年朝空虚的天空温柔呢喃:
「我们快点变成真正的『两人独处』吧。」
***
「除了西北边境地区与极北部分地区之外,所有世界尽头的观测地点都传来大气之力超过基准值的报告!如果大气之力再增强,世界尽头的境界线就会崩溃,混沌之海将侵蚀大陆!」
收到魔导师报告的西维尔•卓恩,带着快哭的表情转头看向米莉安。
「混沌之海是未分化魔物的巢穴啊!万一遭到侵蚀,人们就无法维持人类的姿态!大家会在变回魔物的途中死亡,化为混沌之海的一部分!能够在那里生存的,只有纯粹的魔物啊!」
米莉安站在「七贤者的御座」控制室的钵状大厅底部,脸色苍白询问着身边的莱茵索德:
「根据世界尽头的观察报告,算出灭亡之日应该还没到。我们明明持续管理者世界尽头与抑制魔物的遗迹,为何会在这么早的时期发生大规模崩坏?」
出了他们之外,控制室内还有近一百名魔导师正在工作,收集来自全世界光魔法教会的情报。所有收到的情报,都在以世界为模型的庭园中重现。莱茵索德瞪着庭园在使用复杂魔法阵的静魔法下主动变形的光景,如此回答:
「——世界尽头彼端的『混沌之海』受到过去大灾害的影响,大气之力分布极端不均。世界原本就希望趋向均衡,只是被世界之王借由遗迹和不死者的力量挡住罢了。他放出了专杀不死者的『巡礼者』,说不定消灭了所有现存的不死者。阿佐夫!监视现存遗迹教会的报告还没送到吗!」
「尚未收到报告!教会没有任何回应!」
认真的阿佐夫以近似悲鸣的声音回答。
米莉安将双手撑在庭园边缘,做好觉悟。
——时候到了。她不知道世界尽头的境界线为何会突然濒临崩溃,话虽如此,这场崩溃将带来的结果一目了然。照这样下去,由人类统治的世界将告结束。
她向莱茵索德问道:
「已经对世人发出危机警报了吗?」
「是的。大气之力超过基准值时,警报就会自动响起。」
「再次通知全大陆,要所有想活下来的人都到帝都来,办不到的人就尽可能远离世界尽头。我会立刻进入『七贤者』窥视神之都发生了什么状况,然后用『七贤者』的力量重新拉起世界尽头的境界线。」
米莉安静静宣告,瞪视通往「七贤者的御座」的门扉。
没问题,我有能力操纵「七贤者」,虽然乌高尔的石板与很多其他部分还没经过详细调查,但现在只有尽己所能。
没问题,走吧。就算自己会力竭而亡,只要世界还能留下来就好。
她唯一挂心的是
「卡那齐呢,还在街上?」
听到米莉安小声询问,莱茵索德皱起眉头。
淡淡站在一旁待命的园拉推推眼镜,这么告诉她:
「卡那齐和亚伍札一起待在第一层,要登上第六层得花些时间。要等他回来吗?」
「……不,我要进入『七贤者』。」
米莉安断然回答,魔导师们的视线全部集中在她身上。
莱茵索德代表众人的心情,严肃地说道:
「请为世界带来光芒——祝您成功。」
祝您成功。少女听着大家如此复诵,笔直走向「七贤者」的门扉。
一穿过小门,她就被温暖的独特大气包围。
肌肤传来的触感使米莉安立刻与「七贤者」同调。
小房间在转眼间改变形状,化为有七名乐师环绕的地点。
她穿越面无表情演奏乐器的贤者们,走上台阶坐在御座上。
(先去看看神之都。发生那么突然地变化,神之都应该出了什么事。)
米莉安下定决心,集中意识。
(让我看到神之都——比世界尽头更远之处。)
当她额头冒着冷汗如此呢喃,视野就一口气展开。
蓝天在他头顶猛然散开,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野。
一座陌生庭园的残骸零星散布在荒野上。米莉安的意识溶入神之都,迅速掠过废园上空。
(世界之王在哪里?这次一定要找出他。)
自从当上总教主之后,米莉安曾数度尝试「窥视」神之都。但这种法术极度耗费魔法力,她过去总是在找出世界之王前就抵达极限。
(可是这次有「七贤者」帮忙,我还撑得住。)
没有变化的废园景色掠过眼底。从没这么长时间的行使法术,令她紧张得头痛。终于,米莉安在圆形大厅的正中央发现人影。
(那里有一个少年,还有个白色的,很像空的人……)
她想到此处,倏地愕然张大双眼。
不对,那就是空!
即使看不清楚,她也能确定——那就是空的气息。
拿雪白的修长身影伫立在少年身旁。他察觉到米莉安的气息,率先抬起头。空发现她位于上空的意识,露出微笑。
「——米莉安,不可以到这里来。」
他的呢喃在脑海里响起时,少女在下个瞬间被弹出神之都。
***
「……莱茵索德师,『窥伺』完毕的米莉安大人向我们送出留言。」
在「七贤者的御座」控制室里,干部中唯一的女魔导师卡蕾莉亚侧耳聆听其中一台魔法机器播出的声音说道:
「由于米莉安大人的魔法力不稳定,留言并不清楚,Sora——她说了『Sora』。Sora……指的应该不是东方语里的空。那是过去曾与米莉安一同旅行的不死者,『巡礼者』的名字『空』吗?」
听到她的话,魔导师们面面相觑。
特别是长期待在米莉安身边的莱茵索德,在沉默一会儿之后点点头。
「应该没错。米莉安大人在神之都发现了『巡礼者』,也就是空的踪影。」
面对莱茵索德的发言,阿佐夫脸色大变。
「在神之都!?哪里应该只有世界之王和鸟之神才对!」
「没错,而且最近这阵子都只有世界之王在。这或许代表……那个『巡礼者』正是鸟之神。」
「……!如果鸟之神回到神之都,世界之王等于无所不能!我们没有胜算!我们必须请米莉安大人再度回到神之都确认事实!」
阿佐夫以濒临恐慌的急促口吻大叫时,一片吵嚷声接近控制室门口。几名魔导师看向门口,莱茵索德厉声喊道:
「让他们进来!」
下级魔导师打开门扉,在门后现身的人果然是卡那齐和亚伍札。
「我们听到警报的通知赶回来了。非常抱歉,我来迟了。」
亚伍札低头致歉,立刻走向自己负责控制的机器。
卡那齐笔直走到莱茵索德身边,以质问的口气询问:
「米莉安已经进入『七贤者』了吗?」
「没错,她正在『七贤者』里为了世界奋战。」
莱茵索德郑重地回答,站在后方控制机器的西维尔•卓恩却慌张大喊:
「哇啊啊啊……莱茵索德大人,『七贤者』的力量正在降低!」
莱茵索德脸色凝重的仰望头顶,看向浮雕闪闪发光的圆顶。象征「七贤者」内流动魔法力的光芒,整体亮度的确变弱了。老魔导师呐喊: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窥视』后的疲劳造成了影响吗?」
「不清楚!啊,不对……出问题的不是米莉安大人。帝都底部魔法阵吸取的力量在输送回路途中发生故障,照这样下去,力量将不足以重新拉起世界尽头的境界线!」
西维尔•卓恩泫然欲泣的回答,其他魔导师脸上一瞬间浮现绝望之色。
莱茵索德立刻沉声喝道:
「别畏缩,立刻重新测试整个回路,调查故障的细节!其他人回到各自的岗位,从环绕全帝都的魔法式里排除所有浪费!把所有力量全投注到『七贤者』里,若我们不动手,世界就会毁灭!」
就像被她的训斥打醒般,魔导师们全心纵自己负责的控制机器。他们用手动计算器拼命揭开复杂的魔法式,想从守护世界与帝都的结构里找出剩余的力量。
卡那齐站在忙碌的魔导师之中,感到一股不该在场的焦躁。
他在这里什么也办不到。
无法为米莉安做任何事。
我应该回房间里祈祷。
即使理性这么告诉他,但青年并非只靠理性生存的人类。
「有什么……有什么事实我帮得上忙的!」
卡那齐自知丑态毕露地大喊。他只是米莉安个人的朋友,对于魔法完全是个外行人。再也没有什么事会比外行人卷入紧急状况更碍手碍脚的。
即使明知道这种事,卡那齐还是无法默不作声。
他和米莉安到最后都没能解开误会,甚至没有好好谈过。如果发生什么万一,他会非常后悔。
当然,他知道魔导师们的回应,想必不是轻蔑的视线就是彻底无视。即使如此,卡那齐仍环顾四周。奇妙的是,魔导师干部们正认真回望着他。
他们眼中带着困惑、期待与不安。
(怎么?这种微妙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在卡那齐迟疑之际,莱茵索德开口:
「卡那齐,你听过『空』这个名字吗?」
一听到「空」这个字,青年就头痛欲裂。
他忍不住以一手按住太阳穴,勉强低声回答:
「——没有。」
听到他的回答,魔导师之间掠过更加微妙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人是亚伍札,他那依然冷淡的声音平静说道:
「就算没有也无所谓吧。他拥有很难受魔法影响的特别体质,或许背负着什么使命。」
「别说傻话,外行人能做什么!感应不到魔法的话,就连检查回路都办不到!」
阿佐夫这么大叫,亚伍札仍然盯着自己的计量仪器回答:
「送他去神之都侦查如何?」
这突如其来又异想天开的提议,令魔导师们倒抽一口气。
「……这怎么可能。『窥视』神之都,可是连靠米莉安大人的魔法力都只能勉强展开的法术。」
相对于愕然的阿佐夫,亚伍札冷酷地继续说道:
「虽然无法像米莉安大人一样行动,但凭着『七贤者』的力量,应该有可能送一个人到神之都去。我认为可以在他身上赌赌看,他也有仅限于他才能办得到的事。神之都的确发生了某些状况,但以现在来看,米莉安大人得全心全意操纵『七贤者』,没办法再度『窥视』喔?」
亚伍札说完后,抬头看向莱茵索德。
「——帝都第五层的五十七地区目前是无人地带。放弃维护该区,应该能保住当下所需的魔法力。不过位于五十七地区正上方,第六层的皇宫庭园会部分塌陷就是了。」
他突然转回收集魔法力的话题上,莱茵索德边考虑边点点头。
「若是庭园的话,损害也能压倒最低限度。我同意放弃该区。」
收到他的指令,魔导师们再度忙碌起来。
没多久之后,大厅地板掠过一阵强烈的震动。震动持续了好一会,但控制室的圆顶就连一粒灰尘都没掉。这是凝聚魔法技术的结晶,将强度提升到极限的结界。
卡那齐不禁表情抽搐地问莱茵索德:
「喂,刚刚的震动该不会是……那个皇宫庭园塌陷造成的?」
「正是如此。到这里来,卡那齐,与魔法无缘的东方药师啊。」
老魔导师若无其事的回答,朝他招招手。
尽管对魔导师们超乎常识的价值观感到晕眩,但他也没时间犹豫了。青年跟着莱茵索德,走出「七贤者」的控制室。
「七贤者」与控制室所在的地点在光魔法教会本部地下,第六层与第五层的夹缝间。
控制室外错综复杂的走廊上四处都有门扉,通往光魔导师的重要机构。莱茵索德打开其中一扇门,带卡那齐走进黑暗中倒着一张椅子的房间。
「你扶起椅子坐上去吧。听好了,卡那齐,『神之都』就是像这样夹在我们的世界,与我们绝对无法前往的异世界之间,说得简单点,神之都可说是世界之王所作的梦,高阶魔导师可以将意识抽离身体,只用意识『窥视』那里。不过要是你这么做,只会害你当场发疯。你的意识与身体必须一同前往神之都,你等于是活生生的存在于那里,一旦死亡就无法回来这个世界。」
莱茵索德的说话方式充满魔导师的风格,听得卡那齐毫无头绪。
他坐在简陋的椅子上,压抑焦急的心情问道:
「只要活着就能回来吗?」
「或许可以,或许不行。我们希望你可以回来,但归途只能靠你自己找出来。我们能做的只有送你去神之都……就算如此,你开始要去吗?」
在黑暗中说话的莱茵索德抬起头,青年明确地回答:
「我要去。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你们认为我有胜算吧?正因为如此,你们才没选择拥有知识与魔法力的自己人,而是想送我去。」
「你说的没错。如果我们的预测正确,那么前往现在的神之都还能活着回来的人,或许只有你而已。」
「拿我就相信这个预测。而且要去的话,我就会回来。我会带回对你们、对米莉安……还有对世界有帮助的情报。」
卡那齐对魔法一无所知。
不过除此之外,世界上也充满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比起为了不知道而退缩,抱着决心往前迈进更符合他的性格。
听到青年直率的话,莱茵索德低声笑道:
「真是干脆。我可以明白亚伍札和米莉安大人为何会喜欢你了。」
「啊?亚伍札那样也算是喜欢我!?」
「当然喜欢。他很喜欢你呢。来,闭上眼睛吧。闭起双眼聆听我的声音,在黑暗中不久后会看见微光。」
听莱茵索德一说,卡那齐闭上双眼。室内本就一片漆黑,合眼后的视野也没有太大变化。老魔导师似乎在黑暗中操纵魔法机器、
隆……某种装置回转的声音响起,室内渐渐变得暖和。
在震动肌肤的震动中,卡那齐视野的右上角亮起一点光芒。
「看到光之后就朝那边走去。你感觉得到风在吹吗?」
(走过去?那我可以站起来吗?这个房间感觉很狭窄啊。)
他在讶异之余仍站起身,微微偏右朝光走去。
光点轻飘飘摇曳着,移动到卡那齐的视野正中央。他笔直走向光源——感觉走了满长的一段路却没撞上墙壁。
相对的一阵风从前方吹来。
风势立刻增强到难以行走的程度,但卡那齐还是设法继续前进。
(……?怎么?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青年错愕地正要停下脚步,一道光的拱门自前方高速迫近。
他不仅屏住呼吸,拱门则以惊人之势掠过头顶。
而且不知一道,拱门接二连三的穿过卡那齐身旁。
「这是什么……!」
就连他喃喃自语话声也被强风吹散。风越来越大,卡纳尔好不容易才护住脸庞保持站姿。老魔导师的声音在他耳畔清晰地响起:
「穿过七扇门之后就张开眼睛,那里便是『神之都』——卡那齐,『他』就拜托你了。」
在风中听来已然很接近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忍不住微微睁开眼。
他的身体突然变得轻松起来。
风已停息。卡那齐放下护住脸部的手臂,眨眨眼环顾四周。
一回过神,他已站在草原上。
放眼望去尽是绿色的平原,一直延伸到一座崩塌、爬满青苔的废园。
「这就是神之都……?」
卡那齐如此低语着仰望天空,眼前是一片无比湛蓝的美丽天空,却仅止于美丽而已。青年沉下脸色说道:
「好冷清的地方。」
他试着踏了好几下,脚下如看到的那般,传来草原的触感,也不会特别柔软。至于卡那齐本人,他在不知不觉间穿上了那件东方远征混乱中遗失的深红色外套,配着惯用的东方剑。
「这只是幻想吗?还是……算了,关于魔法的问题,我再怎么想也找不出答案。」
卡那齐干脆地放弃思考,感谢自己得以带剑踏入此地的事实。无论到什么地方,只要自己的身体和剑在,他就能好好战斗一番。
青年漫无目标的走向废园。
一阵风吹过,抽长的青草沙沙摇曳。他决定走向在安详光芒映照下的圆形广场。
他攀上破碎的石造回廊,一边观察两侧崩毁的雕像一边前往圆形广场。
为圆柱环绕的圆形广场上,有什么东西闪烁着光芒。
「玻璃珠……?是玩具吗?」
卡那齐拾弃落在大厅正中央喷泉遗迹旁的发光物体,那是颗内涵橘色结晶的浑圆玻璃珠。他以食指和拇指拿起珠子,举到阳光下。
这是,某处传来少年隐约的笑声。
(这里有人?)
卡那齐回过头,望向从圆形广场往八个方位延伸的回廊之一。
隔着雕像的石造回廊彼端,响起少年轻盈的脚步声。
好像有人躲在雕像的阴影后。卡那齐将玻璃珠握在掌心,准备踏入感觉到少年气息的回廊。他每走几步就有声音从不同的方向传来。
「就算你往那边走,也只会碰上死路。」
背后传来的温柔话声令青年浑身僵直。
他的体温下降,感到剧烈的头痛。
(我听过这个声音,这是我在梦中——听过的声音。)
那无比沉稳,分不出是男是女的柔和声调。
那种让人感觉到精神空虚的的流畅说话方式——卡那齐认识这个声音。
温柔的话声继续朝呆立不动的他说道:
「这里看来无尽宽广,同时也极度狭窄……而且,世界之王讨厌你啊,卡那齐。」
「……!」
听到对方呼唤自己的名字,卡那齐倒抽一口气回过头。
一名青年坐在知道刚刚为止都空无一人的喷泉边。
不,那真的是个青年吗?
那人穿着白衣的肢体有着完美的均匀,肌肤光滑得像是陶瓷。他长及腰际的白发不知凌乱为何物,就连睫毛都如珍珠般雪白。
从浓密睫毛下直盯着卡那齐的眼眸呈现金色。
那是双感觉不出一点人味,完美的金属眼瞳。
一双无法浮现任何感情的眼瞳,宛如面具般不为表情所动的容颜。
只要一眼就可以看出,那不是人。
虽然他会行动、会说话,却只是个出色的人造物。
激情在卡那齐体内冲突,令他脑袋一片空白。愤怒、悲伤、欢喜,他该有哪种感觉才好?最强烈的感受或许是恐惧。
「So……!」
卡那齐正要喊出什么,却哽在喉头。
他的头痛得仿佛遭到殴打,冲击使他无法呼吸。卡那齐的心拼命呐喊着,要他别回想起那个名字。为什么?我明明想呼唤那个名字!让我呼唤他,喊出那个我一直想呼唤、不呼唤不行的名字!
即使内心这么叫喊,卡那齐的身体仍不听使唤。头痛不断加剧,他最后还陷入身体仿佛要四分五裂的错觉中,不禁跪倒在地。
(仿佛不抓住坚固的东西,身体就会溃散!这种感觉是什么……!)
空——拥有空外形的人偶望着卡那齐竭力抓住碎裂石碑的样子,缓缓从干净的喷泉边缘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跪下。
「魔导师们做了残酷的事。要是你没想起来就好了。」
空沉稳说着,按住卡那齐颤抖的肩膀。即使透过衣服,他手上一样的寒气依然透了过来。
就算身体因寒气的袭击而打颤,卡那齐仍抓住空的衣袖,仰头瞪着他大叫:
「空!」
一脱口而出,他的视野便随之扭曲。
宛如魔导师所看见的破碎视野让卡那齐觉得想吐,差点瘫倒在地。空静静抱住他,如歌唱般呢喃着:
「卡那齐,你还是住手吧。世界之王曾命令我封印你的记忆,不让你想起我,若强行回忆就会发狂。或者,你希望心完全毁坏,成为此地的居民?如果是那样我会代替你死去的母亲一直拥抱着你。」
甜美的话语宛如毒药沁入青年全身。
(这家伙会这样说话吗?或许没错。可是,有一点不同——快想起来,这家伙是什么?)
如果不想起来,事情将变得不可收拾。他会失去这家伙,也失去自己。
卡那齐企图从混乱到濒临极限的脑袋里,谨慎地找出记忆。
空,那是湛蓝又无尽辽阔的天空之名。
是空虚而永恒,但确实存在的事物之名。
「无……不对,应该是空吧?」
卡那齐自己这么说,替他取了名字。从那时候开始,空就不再是「无」。
因为卡那齐替他取了名字,空就是他的朋友。
(没错,不必想得太困难。这家伙是我的朋友。)
卡那齐试着拼命挪动身体。
他试着主动碰触空冰冷的手臂。卡那齐并非为了世界或魔导师才来到这里。他是为了米莉安和自己,来找回一个朋友的。
空面无表情的俯视着,即使全身冒着冷汗也想碰触自己的卡那齐。
当青年颤抖的手指再度触及空的衣袖,少年泫然欲泣的叫声在周遭响起。
「住手!住手,我的鸟!」
少年嘶哑地叫着,从雕像的阴影后滚出来匆匆奔到喷泉边。
现在以少年模样现身的世界之王,拥有白发与褐色眼眸,他拼命揪住空的袖子不放。
「你是我的东西对吧!你不会属于其他任何人吧?我们会是世界上最后的两个人,对吗?」
听到世界之王这么喊,空小心翼翼将卡那齐的身躯放在地上站起来。
他柔软的手臂抱起世界之王,将少年举到与视线同高之处回答:
「正是如此,吾王。我是你的东西。」
「那就杀了那家伙!就算他发了疯也没人要饲养他!我讨厌那家伙!他想害我孤单一人!明明只是个魔物!」
世界之王孩子气的嚷嚷,指向瘫坐在广场上的卡那齐。空轻轻与世界之王碰碰额头,恭敬地回答道:
「遵命,吾王。」
卡那齐按出疼痛的额头,面前给仰望着空与世界之王。
世界之王说,他是个「魔物」。
怎么可能!在强烈反驳的同时,卡那齐心中也涌向想着「的确没错」的念头。被封印的记忆之门即将开启,他有预感,门另一头藏着堆积如山的惊人记忆。
(那又怎样!就算这样,我哪能忘掉一切悠哉度日!)
卡那齐咬紧牙关。回想起来就会发疯?硬是忘掉一切、笑着活下去,才叫做正常的人类吗?
(开什么玩笑!无论是怎么样的修罗地狱或噩梦,全都是属于我的!)
就在卡那齐无声呐喊的瞬间,幻象之炎出现眼前。
那是东方森林燃烧时的火焰?还是水音•高岭燃烧时的火焰?
火焰在他眼前烧得通红,那片赤红最后化为空的鲜血。
目睹空死去时的冲击与悲伤霎时复苏,令卡那齐喘不过起来。
强大的悲伤落入他体内,填满心中的空洞。
他痛苦得眼冒金星。虽然痛苦,心却不再空虚。
就连接二连三涌上的阴暗记忆也不再难以忍受。
热烈的感情和恐惧同时在全身巡回,温暖了卡那齐的身躯。一回想起空,他对米莉安的爱情也不可思议地重获自由,自胸口洋溢而出。
(没错,我对米莉安做出了不可原谅的事……!我得快点带这个笨蛋回去,米莉安正在独自战斗。她连空就是神都不知道,我又一直不对劲。)
不可以放下她独自一人。光是想到米莉安以那纤细的身体与无邪的心独自面对世界的身影,他就心痛欲死。
他必须到她身边。必须回去。
被关进宛如雕像躯体里的空,朝着正勉强调整呼吸的卡那齐开口:
「对不起,卡那齐。看来我果然无法和你在一起。」
空在喷泉边缘放下世界之王,揪住青年的衣襟将他拖起。
他依然有着与身材不符的怪力。另一方面,卡那齐还因为头晕目眩而站不稳。自从空替他抓出魔物后,他的状况第一次那么糟糕。
卡那齐面无血色的呢喃:
「——空,你……住手吧……那时候,你应该已经明白……自己是人类。你不想杀人。」
两人在极近距离下日光相对,空微微歪着头:
「那时候?你是指你没能杀掉『空』的事吗?听着,卡那齐。我的本体是纯粹的力量,没有人格。不过,进入世界之王创造的身体后就另当别论。可以说每次移入不同的身体,我就会获得不同的人格。」
他淡淡诉说的内容,听得卡那齐哑口无言。不同的人格?这也就是说——
「我每次换身体时虽然会继承前一具身体的记忆,但却不会继承人格——曾是你朋友的空已经死了。」
空静静断言,以空虚的眼眸看着他。
那双金瞳仅像镜面般映出卡那齐,没有浮现任何感情。
「空。」
卡那齐只喊了一声就再也说不下去。
他的脑海一片混乱。本来以为已经重逢,眼前的空却说自己不是空。
他说与卡那齐、米莉安一同旅行过的「空」已经消失。
眼前的空带着浅笑,说出残酷的事实:
「之前的我——你所说的『空』是个瑕疵品。他相当接近你们,力量也很弱。拜此所赐,他过度受到你们影响,令世界之王伤心。我不会做出那种事,我是比你们更接近完美的『东西』。」
卡那齐猛然想反驳,却被粗鲁地吊起脖子。空——不,是鸟之神笑了。
「那么,我就赠予曾是『空』朋友的你,至死方休的痛楚与恐惧吧。你想要哪种死法?我会尝试所有的死法喔。在你真的断气之前,我会让你复活的。一再重复直到人类的世界毁灭,直到世界之王玩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