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我的鸟!世界正渐渐崩坏。」
听见老人安详的话声,卡那齐微微睁开双眼。
倒在地上的青年视野朦胧,他望着背对自己、探头注视喷泉水池的老人和空。
(那个老头是谁——)
在他朦胧思考之际,老人不断发出生锈般的嘶哑笑声。
「看啊,扮成人类的生物正渐渐崩坏,那个试图强行阻挡毁灭的女孩也完全崩溃了。赝品果然撑不久。」
「正是如此,吾王,赝品没有永远可言。」
听见空这么回答,老人满足地点点头后,突然回头望向卡那齐。
眼前的老人满脸皱纹,宛如面具般干枯的脸孔感觉不到任何感情。
「哎呀,他好像醒了。真顽强。」
看到青年的老人在如此说着的同时产生了变化。
他空洞而安稳的眼神中出现浑浊的热情,长长的白发与胡须迅速变短。骨骼在皱巴巴的肌肤与消瘦的血肉下重组,让老人化身为少年。卡那齐曾看过这副少年的外貌。
(这家伙是世界之王!老头和小鬼,哪一边才是他的真面目?)
即使抱着疑问,卡那齐还是动弹不得。他的身心都已疲惫不堪。
毕竟直到刚才为止,他都置身于宛如噩梦般的痛苦中。
新的空抓住青年,非常冷酷地依照世界之王的命令折磨着他。
(面不改色做那种没水准的事……而且只有脸长得和空一模一样,真难熬。)
他光是回想就觉得想吐,只好将目光调离空的身影。
卡那齐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疼痛,但是在神之都,就连大地与天空都会依世界之王的意思而动。毫无魔法力的他根本无力抵抗,况且负责折磨自己的对象又长得像昔日的朋友。
不止如此,空每次折磨过卡那齐后还会细心地以「重组」治好他的伤,延长痛苦。这样的遭遇实在令青年身心接受重创。
「因为我故意不让他彻底死亡……您觉得他很碍眼吗?」
他听见空询问世界之王。
(可恶,居然面不改色说出这种可怕的台词。)
尽管在脑海中痛骂空,涌上心头的恐惧仍使卡那齐冒出冷汗。
世界之王双眼连眨也不眨地看着青年,如此回答:
「嗯,很碍眼。不管把他切成多少块,或烧成灰撒到附近都嫌碍眼。我的鸟啊,杀了他,让世界恢复原状。」
「遵命,吾王。」
空静静行礼,揪住卡那齐的衣襟拉起他。
他拖着摇摇晃晃的青年走过破碎的回廊。卡那齐抓着空的衣服勉强迈开步伐,离开之际瞥了世界之王一眼。
世界之王依然盯着喷泉的水池,背影已变回长发老人。
(他不想看我被杀的场面吗?好了,我究竟能做些什么?)
卡那齐以疲惫不堪的脑袋勉强思考,压低声音对空开口。
比起世界之王,他觉得空还比较可能听他说话。
「……呐,我问你,世界之王为何那么焦急?我不过是区区一个人类——不,魔物?算了,是哪一种都无所谓——他为何如此讨厌像我这样的家伙?」
面对他的问题,空依然看着前方平静回答:
「看来你还有力气说话。吾王就是厌恶你的这一面吧?明明极度无力,却认为自己可以有些作为。虽然可笑,你那没来由的自信与气魄在此处也算是一种武器。」
(什么意思啊?莫名其妙。既然讨厌我,一开始直接杀掉我不就好了……话说回来,这家伙说的话果然跟空一样。)
回想起空,卡那齐感到非常悲伤。
他的人格真的消失了吗?
那双悲伤的琥珀色眼瞳已回归于虚无了吗?
这座曾囚禁过空的神之都,实在太过寂寥。
两人单独待在这种地方,交谈对象只有那个展现出异样执着的世界之王,这样过了多少年?
(——对了,这家伙也和「空」有同样的遭遇。)
由于太过同情空,他对眼前这具人偶的恐惧感也跟着转弱。
这不是空。虽然不是,确是和他非常相似的「东西」。卡那齐轻声说道:
「——一定不是这样。世界之王并非讨厌我,他大概是喜欢你。因为对你过度执着,他才会害怕和『空』曾是朋友的我。折磨我时——世界之王的目光老是放在你身上,而不是看着我。」
被卡那齐一说,空闭口不语。
他漂亮的脸孔笔直面对前方,手持长杖快步前进,青年则拼命跟上。穿越如蜘蛛网般复杂的破碎回廊之后,两人来到一个由无头雕像环绕的长方形水池。底部贴着马赛克瓷砖的池子里仍有透明的水。
空在池边停下脚步,粗鲁地将卡那齐按在一座雕像上。
他近在咫尺的金色双眸注视着青年,终于开口:
「——你多半是对的。我的存在,只是为了实现世界之王的愿望。然而,因为你的『空』缺陷太多,使世界之王对我起了疑心。他在想——我是否也会出现虚假的心?……对我而言,你只是个大麻烦。快点去死吧!」
空的呢喃非常冷酷,冷酷而有些寂寞。这家伙了解什么是「死亡」吗?想必不知道吧?就像和卡那齐刚刚相遇时的空一样,他不了解死亡与痛苦,所以才会如此残酷。
青年已不太畏惧眼前的人,甚至也感觉不到愤怒。
他总觉得,空——由自己命名的空仿佛就在眼前。
卡那齐不禁露出苦笑。
看来,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喜欢空。
卡那齐微笑地回应:
「嗯!」
「……啊?什么?」
空表情僵硬地问。他的样子看起来异常好笑,青年不禁轻笑出声,感觉心情十分平静。卡那齐仍带着笑意说道:
「你要杀我吧?动手啊,我好像不太讨厌呢。」
听见卡那齐的台词,空的动作完全静止。
(如此一看,这家伙也会有表情变化嘛!)
卡那齐望着他的脸出神心想。不知是光线角度或其他因素影响,那张乍看之下毫无变化的白皙脸庞显得有些吃惊。
在一段过于漫长的沉默后,卡那齐再度开口:
「……我可不是真的想死。但是,我也对你——不,对『空』做了很过分的事。如果死在『空』手中也是无可奈何的……呐,你身上没留下半点他的痕迹吗?我有些话必须告诉那个家伙。」
即使青年断断续续地诉说着,空也没有回答。
他仅是微微歪着头,仿佛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看来是没办法了,卡那齐只好怀着祈求的心情对眼前的人偶倾诉。
「空。对不起,我没能杀了你。」
这句话在宁静的废园内回想。
人偶的眼眸映着午后的阳光,仿佛浮现了一丝表情。
就像卸下心中的大石般,卡那齐感到不可思议的幸福。
东方燃烧的那一天,在不死者的遗迹里,空希望卡那齐杀了他。
卡那齐也理解他的愿望。虽然理解却没有杀掉他——无法杀掉他。
那是卡那齐的软弱所致。青年平静地往下说:
「『杀了我』明明是你最初也是最后的愿望……我却任性地没有实现。我明明有机会实现你的愿望,那或许是我唯一可以给你的救赎,但我却办不到。我想和你一同活下去……这是我的任性。」
「因为后悔,所以你愿意死在我手里?」
「就是这么回事。」
这番话听起来好像很奇怪。尽管青年这么想,依然点点头。
如果他在此送命就会抛下米莉安孤单一人——这让卡那齐很为难。但是,他也无法抱着没能杀掉空的事实回到原本的世界。所以,他想将一切都托付给眼前的存在。
在卡那齐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眼前的空缓缓开口:
「为什么?」
「为什么?我才刚说明过吧。」
「不,你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啊?什么叫不是这样的人……?」
卡那齐讶异的反问时,空突然放开他,拉高嗓门喊着:
「你才不是这样的人吧!你应该不会把自己的生死交给他人作主。你不是一再扬言要亲手斩断荒谬的死亡吗!无论碰到什么事,无论身在何处都要活着回去!你不应该是那种会和我同归于尽的人才对!」
跟先前不同,空以像极人类的口气怒吼,瞪着卡那齐。
卡那齐先是愣住一会儿,最后惊愕地张大眼睛指向他。
「……啊……!你……!你还保有原来的人格吧!」
「你终于发现了!?真慢!」
「谁知道啊!你的外表变得那么像人偶,我当然会上当!」
「我也不是自愿换成这种身体的!基本上,我一开始也以为替换身体后人格就会改变,过去都是这样。但你却是例外!你的存在在我的核心刻下伤痕,害得人格跟着保留!」
空喊完之后揪住卡那齐的衣襟,真的开始勒他的脖子。
「等。等一下!等……等等啦!你干嘛真的勒我啊!」
「我很火大!因为保有之前的人格,不但受到世界之王的怀疑,你又跑到这种地方。为了骗过世界之王,我只好无可奈何的拼命演戏,就算是濒死状态也好,努力想让你活着回到原来的世界,你却干脆地想放弃。我受够了,你还是直接去死吧!」
「住手!笨蛋!你未免突然变得太像人了!想找我打架吗!」
「你最好别以为当真打起来会赢得了我。无论在基本性能上或知识量上,我都远胜于你。」
「啊!?什么基本性能?我的打架经验比较丰富,赢的人绝对是我。」
「就是你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让人火大!」
「谁管你啊,笨蛋!长相美形到暴力的家伙!小鬼!」
「先不提长相,我可不想被你称作小鬼!」
就在两人的对话即将变成小孩子吵架时,一个真正属于孩子的声音轻轻响起。
「——你们的感情还真好。」
听到那声音,半开始大乱斗的卡那齐和空赫然转头。
于是,他们眼前的景色猛然朝左右裂开。
一片蓝天的废园风景碎裂,化为极彩的粒子朝左右流去。取而代之出现的,是地面铺着蜜糖色石板,由黄金点缀而成的隆重大厅。
在血腥壁画环绕下的大厅很暗,高耸的天花板上以铁链垂吊着大小不一的鸟笼。
以少年外貌现身的世界之王就站在大厅正中央。他露出宛如黑暗深渊的眼神,注视着卡那齐和空。
世界之王扬起嘴角,勾出笑容呢喃:
「过来,我的鸟。」
随着他一呼唤,空的身体微微打颤。卡那齐敏感地察觉他的变化,手搭着腰间的长剑向前走上几步。他挡在空面前,脸上浮现凶恶的笑意。
「你想和空一起玩吗?让我也参一脚吧,小鬼。」
「小鬼?你是什么意思?我可是个老人啊!毕竟我已经活了七百年之久。」
世界之王浅笑着歪头。
接着,他的视线突然若有所思地在半空中游移,眼中阴暗的热情渐渐转淡。世界之王的身影缓缓伸展开来。
(怎么,这家伙又要变回老头吗?)
少年的骨骼在卡那齐面前重组,长出头发与胡须。完全化为老人的世界之王说道:
「独自活过七百年很漫长……真的很漫长,漫长到足以让感情、回忆甚至思考都消磨殆尽。虽然想要什么都能入手,我却对入手的东西不再感到渴望。我所渴望的……」
老人话声一落,直盯着站在卡那齐背后的空。
「我的鸟啊,那就是唯有你不可能拥有的『心』。」
老人以嘶哑的嗓音说完后,再度变回少年。
终于了解来龙去脉的卡那齐微微一笑,他笑着估量自己与世界之王之间的距离。
「啊……原来如此。你其实是个干枯的七百岁老头,却紧抓着对这家伙的执着残留在世上,这座神之都都是你的梦或心灵风景吧?所以你只有在显露执着时,才会从老人变成小鬼。」
「你从刚刚开始就在说些什么?我一直都是我,你真是莫名其妙——好了,我的鸟。快杀掉那家伙,回到我身边。」
世界之王如此呼唤。卡那齐却拔剑出鞘,就像要制止正在背后移动的空。
大厅内的微光映在刀刃上,让金属发出闪耀的白光。青年举起剑平静开口:
「给我适可而止,小鬼。你果然一直是个小鬼。因为你还是个小鬼就变成世界上最后的人类,所以没有人告诉你真相吧?」
世界之王正大如同洞穴般的双瞳,向卡那齐低语:
「你果然应该去死。」
蜜糖色的地板突然形成漩涡,隆起的地面形成两头狮子。
巨大的狮子一口气从左右两侧扑向卡那齐。
青年也毫不畏惧的踏步往前冲。
雄狮与青年的身影在半空中交错,下一瞬间,两头狮子被一刀两断落在地上。那神速的剑技快得异常。晚一步着地的卡那齐露出浅笑:
「不愧是在梦里,可以比平常更乱来。」
他觉得很好玩似的说着,举起斩断狮子的剑直指世界之王。
世界之王一脸茫然站在剑尖前端。
卡那齐以杀意沸腾的眼神望向他,缓缓笑着开口:
「听好了,小鬼。心是无法交给任何人,别人也夺不走的东西。」
世界之王沉默地注视青年。
他有如洞穴般的双眼渐渐失去光芒,身体同时严重扭曲。
宛如骨骼与血肉都变得瘫软无力般,他无法承受自己的重量,渐渐沉入地面。
相对的,附近的地板开始蠕动,四处隆起。
隆起的地面陆续化为陌生的怪物,转眼间塞满了整座大厅。
「……要把这些全部收拾掉还挺麻烦的。」
卡那齐正皱起眉头就听见空的呼唤:
「卡那齐!走这边!」
他回过头,看到空站在墙边。
卡那齐迅速砍断眼前冒出的怪物,朝那个方向冲去。
「空,就算要逃,这座大厅也没有门啊!」
「既然没有,制造一个就好!」
如此回答的他以长杖在墙上画出方形。他伸手在长方形中央一按,墙上便出现一扇金属小门。
「——这到底是什么世界啊。」
青年厌恶地喃喃抱怨,协助空一起穿越小门。
门后是一条漫长的走廊,两侧并排着一道道门扉。
「这条走廊通往什么地方?」
卡那齐一边快步前进一边询问。
走在青年一步之后的空,突然提起毫无关系的话题:
「——就选伸手去摸,你也不会消失耶。」
「都到了这种节骨眼上,你这家伙怎么还在说啥没头没脑的话!」
「我还以为你会消失。因为我在梦中一碰到你,你就会消失无踪……在我和你与米莉安一同旅行的短暂旅程中,你总是会朝我伸出手。可是我完全无法预测当我回握时会发生什么事,正因为如此,我或许没有真正握过你的手。」
空的话语让卡那齐的表情越来越尴尬、
空变成人之后,基本性格似乎很接近「爱做梦的少女」。
(哎,他是诗人嘛……)
匆匆赶路的卡那齐,以就某种方面而言无比宽广的心包容地想着。
这时,走廊上的一扇门突然打开。
门后飞出数条漆黑的藤蔓,状似痛苦地翻腾不已。
犹如大蛇的藤蔓自行扭动撞击地面,每一下都使四周随之摇撼,石地板出现裂痕。
仔细一看,黑色藤蔓是由无数节金属构成的,长着锐利尖刺的藤蔓突然转向两人。
卡那齐迅速举起长剑,朝背后的空喊道:
「我的手不过就是只手!爱做梦是很好,该清醒时还是要清醒啊!」
一大丛藤蔓挤在门扉上,扭动着企图破坏门口涌上走廊。那股震动传遍走廊,惹得尘埃四起。
卡那齐毫不犹豫的一剑挥出。
剑锋利落斩断藤蔓的环节,几条藤蔓喀啦喀啦地滚落。
空站在青年身旁,用手杖轻敲从门口探出的藤蔓。
霎时,藤蔓就这样突然缩短消失。
「空,你既然有这种能耐就早点出手!我只是人类耶!」
「——没错,你只是个『人类』,只是我和世界之王制造出的『人类』。不过……真不可思议。即使知道你并不特别,你在我心中的价值也没有消失。」
空再度深思着说道,但两人前方走廊上的门扉接二连三地打开。
看到每扇门后爬出宛若噩梦的怪物,卡那齐皱起眉头。
他不禁暂时停下脚步,向空开口:
「就一瞬间。」
「嗯?什么一瞬间?」
面对空老实的回问,青年自暴自弃地大叫:
「就是我当你挡箭牌的时间!看你这样子,就算回到原来的世界一定也会吃上很多苦头……我会照顾你一阵子啦!你就在我失去耐心前——赶快适应——活着这件事吧!」
「唉,你真是充满没有根据的自信。你认为还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那是当然的!你也要回去!米莉安正在等我们。」
「啊——的确没错,不回去可不行。」
空轻声呢喃,静静扬起微笑。
他拿起杖轻敲身侧的门,当门扉从另一头打开时,走廊上突然吹起强风。卡那齐差点被卷进门后,连忙站稳脚步。
「卡那齐!」
空大声呼唤,朝他伸出手,卡那齐也毫不犹豫的握住。卡那齐被空与外貌不符的臂力拖回走廊后转头一看,门的彼端——空无一物。
没错,敞开的门扉彼端是一片断崖绝壁。
他放眼望去,只见险峻的岩壁无止境延伸,根本看不到地面。
「真是乱七八糟……!」
「虽然方法是有点粗暴,但这扇门可以通往神之都的出口。」
「什么?你的意思是要我摔下去吗!?」
卡那齐脸色大变的质问。空没有回答,而是突然伸手抱住他。
「……?」
卡那齐一时之间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空趁着青年发呆时,在他耳畔低语:
「你要长命百岁。」
接着他松开手,将茫然的卡那齐一把推向门外。
卡那齐摇摇晃晃地一脚踏空。
会摔下去!
「——空!你这家伙!」
当他呐喊时已经太迟了。青年头下脚上的往下坠落。
空站在门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变小。
最后,他确定青年已经消失在微光中,这才将门关上。
「……再见,卡那齐。我还有该做的事。」
空悄然呢喃,转向走廊。
那堆漆黑的藤蔓就在他眼前蠕动。
刚才明明已被打倒的藤蔓,现在却茂密地让整条走廊长满铁刺。几条藤蔓昂起头,一口气逼近诗人。
四条枪状的藤蔓刺穿空的身躯,将他钉在门上。
「…………!啊……」
空发出痛苦地叫声,对自己的反应惊讶地眨眨眼。
好痛!烧灼般的疼痛令他全身麻痹,这是他首度感受到的痛楚。
空缓缓往下望,看着自己被铁刺藤蔓贯穿的躯体。
藤蔓打穿的伤口很大,血迹转眼间在白袍上漫开。
即使是这具人偶般的身体也会流血。
空张开口想说什么,由内脏涌上的鲜血自嘴角滴落。
他无法呼吸,不断咳嗽。
空吐出鲜血勉强吸入空气,这次换成血泡堵住咽喉。
有生以来首度体验到的痛苦让空的喉头格格作响,世界之王向他说道:
「很痛吗,我的鸟?不过,是你不对。你明白吗?」
空勉强转动空虚的双眸,发现世界之王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望着自己,他的身体依然濒临崩溃,不成人形。
空注视着世界之王,蠕动颤抖的嘴唇想说话。
这段期间,他的身躯也蠢动着企图立刻治愈伤势,却被依然钉在身上的藤蔓挡住。每次冲突都剧烈拉扯着空的肉体,让脑袋一片空白。
空置身于剧痛的侵袭中,勉强挤出声音。
「吾、王……」
世界之王就像在欣赏音乐般听着他沙哑不堪的嗓音,喃喃开口:
「我很悲伤。我明明只有你,你却已不再属于我了吧?」
「……不……我是自你而生的东西。无论走到何处,都无法……离开你的牢笼。」
「事到如今再甜言蜜语也太迟了,你所爱的一切都会消失,那男人归还的世界也即将毁灭。还是说……你想阻止看看?」
世界之王说完后望着空笑了。笑容令他的五官更加扭曲,看不出半点少年端正的面貌。
空感到有点悲伤。
为了他——为了连是否存在都暧昧不明的空,曾经美丽的少年已变得极度扭曲。
我好想抱紧他。
既然无法交出自己的心,起码让我用这双手紧抱住他。
然而,空的手臂却被藤蔓钉在门上。
他连指尖都已麻痹,丝毫动弹不得。
真悲哀。
世界之王站在空无法触及的位置,滔滔不绝地往下说:
「不过很可惜,照这样下去是不可能的。只要还保有我给予你的外形和人格,你就无法违抗我。不仅如此,也无法好好运用你原本的力量。真难看,你本来可是纯粹的『力量』啊。」
(他对某件事心怀畏惧。可是,他究竟在畏惧什么?)
空朦胧想着。在他的记忆中,世界之王总是害怕着什么。
世界之王借由得到空而获得世上的一切,活过七百年以上的时光。
尽管如此,他始终对某件事感到害怕,因而一点一滴的发狂。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拯救世界的方法只有一个,我的鸟。那就是舍弃你的人格,变回原本纯粹的『力量』,这样一来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但是……结果又会如何?若变回纯粹的『力量』,你还会想拯救世界吗?『力量』本是没有善恶之分的。」
世界之王断然说完后,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
那随时会崩溃的脸孔注视着空。空仿佛能听见他呼喊救救我的声音。空正想微微歪头,突然察觉一件事。
(啊——他是害怕我会离开。)
他害怕原本不是人的空、一时兴起化为人形的空,不知何时会从眼前消失,变回原本纯粹的「力量」。所以,世界之王才会畏惧差点带空离开的卡那齐,也害怕杀掉他会对空造成什么影响,最后还是没对青年下手。
世界之王的心是多么脆弱啊!
那成为崩溃世界最后生还者的少年。
即使想要朋友也无法如愿,唯一的心灵支柱只有化为人形的空,就这样一直活到今天。
——突然间,空对他产生关爱。
不,不对。至今以来,空一直都爱着世界之王。
他爱世界之王,也爱他创造的世界。
空试图以痉挛的脸庞挤出笑容。因为不太成功,所以他吐出口中的鲜血,起码试着温柔诉说:
「吾、王……我还……记得。」
世界之王拼命凑近耳朵,以免错过他微弱的话声。
「记得什么?」
「我记得、一切。记得你的一切……我们、打个、赌吧。」
空说到此处,暂时闭上双眼。
自从拥有人格。和这个世界产生关联后,他就不曾遗忘自己碰触过或见过的事物。空最初的记忆,是与世界之王的邂逅。
——小鸟……?
那名伤痕累累、浑身是血的少年倒在世界尽头,在看到空后如此说道。
他以为在自己临终时刻出现眼前的光芒是只小鸟。
——好冷,天气这么冷,你会死掉的……
少年之所以会感到寒冷,多半是因为大量出血濒死之故,他却不知为何担心起小鸟。少年试图挪动软弱无力的手,想替鸟儿取暖。
发现无法如愿之后,他合上眼睛祈祷。
——但愿世界变得暖和,但愿这只小鸟不要受冻。
空收到少年的祈祷、萌生类似意志的念头。变温暖吧,变温暖吧!
那小小的愿望反射出空的力量。
于是,空变为稍微接近人心一步的存在。虽然不可能变成完全的人类,但他花费七百年的时光,缓缓地培育出心灵。漫长的岁月渐渐夺走了世界之王的人心,也渐渐赋予空人心。
怀念的记忆让空满足地微微一笑。
他是自世界之王心中诞生的存在。是世界之王那一点点的关怀他人之心,替他播下心的种子。因此他既不恐惧也不迷惘。即使空舍弃心,只要世界之王给予的爱没有消失,空的本质就是爱。
空开口说道:
「你最初向我展露的……是关爱他人的心。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七百年。我们、打个赌,赌你曾付出的那一丝关爱,是否会从世界上、从我身上消失。」
空说完之后睁开眼,金色的双瞳如今散发出安详的光芒。
世界之王发觉时,空空散发金光的地方已不仅是眼睛。
他全身都包围在淡淡的柔和金光中。
在某种预感的折磨下,世界之王厉声喊道:
「住手,我的鸟!」
空露出微笑,摇晃着伸出指尖想触摸他。
金光突然转强,空的身躯化为金色液体轰然流向地面。液体立刻沁入地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地上连一滴血迹也没剩下。
空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主动舍弃了人格。
「啊……啊啊,啊……」
被抛在原地的世界之王自喉头吐出悲痛的呐喊。
他两手抱住脑袋,瞪大的眼眶滚出泪珠。
少年的身影渐渐变成老人,哭声也化为沙哑的呻吟。
枯竭的老人发出微弱又延续不断的呻吟,身躯从末梢开始崩溃。他的白发崩解、手臂崩解、脸孔崩解,就在一切都要消失时——
四周突然沉入黑暗。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无论是神之都也好,世界之王的噩梦宫殿也好,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没有声音,没有风,更没有生物的气息。这是片虚无的漆黑,绝对的黑暗。
——不久后,黑暗中闪烁起一点金色的光辉。
一点非常细微却极度强烈的光芒。
光芒不断闪烁——终于爆发性地扩展开来!
周遭的黑暗被扫荡一空,一切都被包围在黄金之光里。
金光窜流至世界之王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化为奔流掠过走廊。自四面八方的窗户洋溢而出,扩散到外界。
扩散到宫殿外无边无际的废园,毫不留情地将废园也染成金色。
凡是金光所及之处,所有金色的美丽雕像都恢复原貌。
看啊,那座崩塌得惨不忍睹的凉亭,如今已盖上金色的圆顶。世界碎裂的缝隙也被金色的固体填满。原本损坏的喷泉喷出水花,不断流淌开来。
最后,金光延伸至遥远的地平线。
神之都无处不被光芒笼罩,一直延续到地平线的废园全化为光辉的金色庭园。
黑暗也从天空消失,现出辽阔的蓝天。
这处在阳光下闪亮耀眼的黄金之地。如果有目击者在场,应该谁说此地正是乐园吧?
在这座至高庭园上空,无边无际的青空依然寂寥——却变得有些自豪。
*
变化也发生在人类之间。
「——大气在变动。」
徳库丝塔突然呢喃,一只巨大的魔物在她眼前摩擦着无数的足部。
像座小山丘般庞大的魔物蠕动着分成数节的外壳,昂起身企图扑向少女。
「徳库丝塔大人!」
琉琉在她背后大叫。
徳库丝塔立刻回神,一脸严厉地回应:
「吾不是说过不必帮吾吗!汝只要打倒自己的敌人就够了!」
呐喊的同时,她用力扯动设在周遭大气间的魔法力之线。
倾轧的大气挤压过去,巨大魔物的周遭形成扭曲。
魔物保持昂身的状态僵在原地,因为咒缚而痛苦挣扎。
德库丝塔渗出大颗的汗水,将精神集中在胸前的魔法石上低语:
「粉碎吧!」
大气扭曲得越发厉害,即使用肉眼都能看出空间不自然的歪斜。
就连魔物的强韧外壳都无法负荷这股压力,发出无数尖锐声响后化为细小的碎片迸散开来。
粉碎的魔物碎块呼啸着飞向四方,刺在其他魔物与荒芜的大地上。
「——哼,真脆弱……」
德库丝塔虽然失笑,脸色却异常苍白。
一看到她纤细的身躯站立不稳,琉琉立刻抱住她。
「……喂,吾不是说过不需要帮忙吗?」
「我不能再遵守您的命令了!您在勉强自己,应该连站都站不住了吧?」
泫然欲泣的琉琉也早已到达疲劳的极限。他无力支撑少女摔倒在地,抱着她不放。徳库丝塔露出虚弱的微笑。
「快扶吾起来,吾还要再用魔法。」
「够了,您做得够多了!住手,魔物根本没完没了!」
琉琉如此大喊,无数的魔物在他四周晃动。
少女茫然眺望周遭,两人已彻底被魔物包围。
大的、小的、形状不定的……所有魔物都跨越世界尽头,渡过海洋涌上陆地。海岸沿线的边境地区密密麻麻挤满了魔物,没有方法可以突破这多达十重、二十重的包围网。若从空中鸟瞰,地面恐怕尽是魔物,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吧?
「……就算没完没了,吾还是必须在此战斗。「七贤者的御座」再度挡住了濒临崩溃的世界尽头境界线,米莉安守护了世界……因此,吾必须继承她的遗志。」
德库丝塔怔愣呢喃后微微颤抖。
她想起了米莉安,她心爱的半身。
「吾明明想救她,设法想让她过着幸福的生活,她却粉碎了。吾又再度变回不完整的一半。」
琉琉用力抱住德库丝塔,摇着头大叫:
「请您适可而止吧,您本来就是一个人!米莉安也是希望您活下去才会放您逃走!死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汝真傻,我可不是想死。啊——看啊,发生变化了。大气在变动,庞大得超乎常理——」
听着德库丝塔如歌的声音,琉琉终于落泪。
他的眼泪滴在她的脸颊上时,变化也显著起来。
大气突然变暖,魔物群察觉异样的气息而开始蠢动。高大的魔物缩起身体,匍匐在地的则完全停止动作。就连琉琉也察觉异变,抬起头来。
「……这是什么?是魔法气息……不对,更巨大。」
琉琉擦擦被泪水染湿的眼睛,在缩成一团的魔物间看见光芒。
有什么东西正发出七彩的光辉,宽广的光带一直延伸到海岸沿线遥远的两侧。
「是世界尽头的境界线……在发光……?」
琉琉忍不住说出口加以确认。没错,那是在紧邻海岸线支撑着直达天际的气体墙——世界尽头的境界线。
那道气墙正发出闪烁的朦胧光芒。德库丝塔低声告诉困惑的他:
「是重组。有谁想要重组世界尽头的境界线……不,是重组气墙另一头混沌之海的力量。」
「骗人……『七贤者的御座』能办到这么惊人的事!?」
「汝还真是个傻瓜,怎么可能。人类不可能重组世界。」
那么,到底是谁?
琉琉还没发问,覆盖在气体墙上的光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一道暗蓝色的墙耸立在海岸线上。
那是道具有质量的冰冷墙壁。
琉琉发现那是什么之后,不仅双眼圆睁。
「——水?没错,是水……!境界线……混沌之海变成水了!」
在他呐喊的刹那,水墙随着巨响崩塌,规模惊人的洪水朝陆地倾注而下。
大水转眼间覆盖地表,琉琉和德库丝塔连同魔物一起遭到吞没。
少女的身躯被卷入激烈的水流中,差点如树叶般飘走。琉琉迅速紧握住她的手,用淡淡的魔法力包围她。
德库丝塔被温暖的力量包围,几乎感觉不到海水的冰冷与冲击。
(他明明很弱,但真的是个好人。)
德库丝塔感慨地想着,用自己的魔法力重新包覆两人。
她在冰冷的水中牵起琉琉的手,抱住他的身体。
两人拥抱着对方,在黑暗的水里漂流。
当寒气与湿气隔绝在外,水底就是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隔着一层魔法力的薄膜,他们可以感觉到海水在四处形成激流。
昏暗的海洋中,无数极彩的光芒出现又消失。
(是魔物!魔物也被重组了么?)
德库丝塔凝神细看,一只被光包围的魔物掠过眼前。拥有巨大螺旋状坚硬外壳的魔物,一边发光一边缓缓缩小。
它们一只接着一只沉入海底,宛如在海中落下的雪花。
接着,德库丝塔察觉海底出现强大的力量。
(过去曾是陆地的场所渐渐沉入大海,而魔物的力量也被分解,渐渐充斥海中。再来,多出来的力量在海底盘旋——海洋将变成比过去占据更多空间,包含更多生命的地方吧?「混沌之海」的力量正孕育出新的海洋……多么不可思议的规律。)
究竟是谁想出这样的规律,将它实现的?
德库丝塔抱着琉琉,边将魔法力直接纳入体内呼吸边想。
——是神。
这只能说是神的伟业了。
(真不可思议哪,这世界上应该没有神才对。在神之都,应该只有残酷又悲伤地小孩。神是为了什么、是在何时诞生的?)
尽管有一堆谜团,但现实就在眼前。
德库丝塔感应着黑暗大海中的潮流,准备乘着海流好浮上海面及更高处的高地。
(顺利的话就能漂流到陆地,接下来只有祈祷吾和这家伙的魔法力足够支撑下去了。)
没错,既然有神,就能够祈祷。
祈祷者将一切托付给神,对她而言是个新鲜的体验。
感觉还不坏。德库丝塔如此想着,微微一笑。
琉琉正望向她。德库丝塔注视着他漂亮的眼瞳,额头轻轻与他相碰。她缓缓在心中呢喃,好让自己的话语传达给对方。
——这里真是个魅力的地方呐。
***
「——是奇迹。除了奇迹之外无法说明!世界尽头的境界线消失了!占据世界尽头彼端的混沌之海,全都……被重组成水!」
听见希维尔•卓恩的叫声,在「七贤者的御座」控制室待命的魔导师们都倒抽一口气。
在莱茵索德眼前,作为世界模型的庭园正不断变化。象征海水的蓝砂正缓缓覆盖呈胎儿状的巨大北部大陆。
「为何会突然发生这种变化!」
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态,阿佐夫难掩困惑地反问。
莱茵索德一边瞪视庭园,一边沉重地喃喃低语:
「……是神的意志,如此大规模的重组只能视为神的伟业。一接触到混沌之海,人类就无法存活,能转换成水的确比较好——可是,万一整片混沌之海都化为水,全大陆都会被淹没。」
他的话让魔导师们的目光聚焦在庭园上。
自庭园涌上的蓝砂正淹没大陆边缘,东北边境为中心,陆地逐渐没入海中。
希维尔•卓恩慌忙重新看向控制机器,开始报告:
「东北边境与东方的白砂原都已被水吞没,距离水势蔓延至烧毁的东方森林还有五个钟声。」
「会波及帝都吗?」
莱茵索德沙哑地问着。
「时间大约是明天中午……咦?不,不对!水势停止了!」
希维尔•卓恩的叫喊让众人更是死死盯着庭园不放。
——模型的确已静止下来。
象征海水的蓝砂,在吞没半个干涸荒芜的南部大陆,覆盖东北边境海岸线及东北白砂原时倏然而止。
「……保持稳定。莱茵索德师!目前大陆的大气之力完全保持稳定!昔日大灾害造成的失衡已经彻底解除!了不起,这是奇迹、奇迹啊!」
虽然希维尔•卓恩兴奋地大叫,但大多数魔导师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一脸茫然。阿佐夫和亚伍扎也困惑地面面相觑。
「我们得救了吗?」
听阿佐夫这么问,亚伍扎也尴尬地摸摸脸颊。
「好像是吧?看来,卡那齐真的引发了奇迹。」
「卡那齐?你说那个东方男子拯救了世界?而不是如此鞠躬尽瘁的我们?那个叫卡那齐的家伙,据说有名为『空』的朋友……他究竟是谁?」
「……听说,他们真的只是朋友。友情真伟大。」
「你在睁眼说瞎话,亚伍扎!怎么可能……」
「你们两位还真是死脑筋。这有什么关系呢?神已经原谅我们了!我去看看卡那齐先生的情况!他说不定已经平安归来了!」
本就生性活泼的希维尔•卓恩离开位置,踏着轻快地脚步走向大门。
以他的行动为契机,安心的气氛终于在魔导师之间扩散开来。
大家交换视线,彼此苦笑着拍拍同伴的肩膀。
莱茵索德也松了口气,他全身无力地靠在庭园边缘,向希维尔•卓恩说道:
「卡那齐就拜托你了。」
「是的,我这就去看……咦?你们是谁?」
打开门的希维尔•卓恩,瞠目结舌地停下步伐。
然后,他突然倒地。
魔导师们赫然回头。
控制室的门扉立刻被人从外头打开,一群士兵涌入室内。
「干什么!这里可是魔导师的圣域!」
回答亚伍扎的人,是跟在士兵后面进入室内的男子。
「辛苦各位了。接下来,就由我来继承这个世界。」
——面露微笑如此说着的,是西方的大贵族,维瓦提亚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