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伊感到背部微微地疼痛。虽然硬要说成疼痛也可以,但那其实只是一种很不清爽的感觉。他才刚刚被这种从未经历过的触感唤醒。
索列斯离开时所发生的事,他只记得一半。修伊知道他不可能遵照自己的愿望,把自己杀了。索列斯的确有用手碰触修伊的脖子,但因为被碰触到的是第七节颈椎,因此残留在修伊体内的哈蜜便起了反应,使得修伊失去意识。身为母星人的索列斯拥有与高等夏星人相同的手指,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只要透过《TRAN》,机构成员便可轻易得到这种机能。索列斯的妻子薇若也拥有同样的手指。修伊根本不记得他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来到床边,还是被索列斯抱到床上的。
过了一阵子,修伊再度来到了焰之蝶成群飞舞的沙丘。这幅不断诱惑他的幻影,每出现一次,就变得更加鲜明。蝶群的振翅声宛如雨声一般,由一开始的微弱逐渐变得激烈,同时愈来愈逼近。滂沱的火焰雨打在修伊身上,令他睁不开眼。
蝶群那火焰般的鳞粉落在身上,使得身体逐渐发烫,与火热的沙粒互相融合。蝶群聚集在修伊身旁,吸取哈蜜,稍事休息后便再度振翅飞去。然而紧接着又有一群新的蝴蝶飞来,不断地索求哈蜜。原来修伊的哈蜜,正是这群在沙漠中旅行的蝶群最佳的粮食。
这些幻影即使暗示什么,也不会在苏醒后的修伊脑海里停留太久。回到现实之后,呈现在他眼中的便是没有色彩,只有浓淡的世界,焰之蝶早已消失无踪。只不过在苏醒之后,背后那异样的温热触感依然存在。就在此刻,他听见了隔壁床传来的声音。
「修伊……」
静悄悄的室内,响起了微弱但清楚的声音。正当修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的时候,那声音又再度传来。修伊确认了那是睡在隔壁床的敏克所发出的呓语之后,便拉上从顶盖垂下的幕帘。
敏克低语的声音依然没有停歇,仿佛无止尽地不断持续。
「……修伊,……C……可理……llus,……雷……ta,……Za……格……t,……卡……ssini,……别……rg,……Le……基赛尔,……比……ctet,……Uke……尔t,……Bi……盎基……尼……」
除了『修伊』以外,其他全都是听不懂的语汇。模糊不清的部分是马札瓦特的语言。对于无法判断置换规则是属于哪个阶级的修伊来说,这些全都是没有意义的词汇。敏克的呓语以一定的周期不停重复,耳朵慢慢习惯的修伊,渐渐能听出同一种类的音。
……可理洛斯,……雷达,……杰格特,……卡西尼,……别路克……
这些词汇酷似列得教过他的马札瓦特语言,也就是列得用脉冲不断重复的词汇。列得说他也不知道这些词汇的意义,只是不知不觉中就背起来了。
「修伊。」
这是一声和刚才不同,稍微带有紧张感的叫唤。修伊从幕帘的缝隙往外看,发现敏克已经醒来了。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发出呓语而感到疲累吧,他那肿胀的眼睛,就宛如躺在固定床上的列得,睁大湿润的双眼,带着微热的身体瘫软地躺在床上。修伊担心起许久不见的列得。虽说列得是处于禁止会面的状态没错,但修伊想起他的次数却是少之又少,这种惭愧之感,稍微缓和了修伊对敏克的态度。
修伊拨开敏克额头的头发,用指尖抚摸他的脸颊。修伊想读他虹膜中的脉冲,却无法做到。配戴着人工水晶的敏克,眼中只闪烁着漆黑的光泽,依欧在睡觉时会将人工水晶取下,而戴着人工水晶睡觉的敏克,眼睛当然会浮肿。
「我有事想拜托你。可以请你开灯吗?我看不见你在哪里。」敏克说。
室内虽然昏暗,但是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对于对太阳过敏的修伊来说,并无任何不便之处。戴着人工水晶的敏克应该也是一样的。
「冷静点。你不可能看不见吧?这个房间是特地为了对光线过敏的体质而建造的。窗户全都是遮光玻璃,它会随着从建筑物天窗射进的太阳光而自动变化。这个时间的遮光率是最大的。即使是你这种暂时需要人工水晶的体质,只要靠着触角对障碍物的感觉,应该也看得见啊!」
「可是我真的看不见嘛!」敏克带着焦躁但坚持的语气说。
修伊有点生气地朝敏克的眼睛望了一眼。人工水晶既没有混浊,也没有瑕疵,并无任何异状。
「如果你觉得怪怪的,就再去药局一趟,或是去找校医帮你看看。我又不懂。可能是因为你戴着人工水晶睡觉,所以对眼睛造成太大的负担吧。你要不要拿掉看看?」
「我有想过,可是它好像跟眼球黏在一起了,拿不下来。」敏克用无助的语气说。
「依欧就已经够烦人了,没想到你也一样。」
「……依欧是谁?」
「你不知道就算了。想要我帮你检查的话,就赶快躺好……不要转向那边啦,你不把脸转向我这边,我怎么看得到?笨蛋,我不是叫你睡觉啦!」
修伊在床边坐下,让敏克把头靠在自己的膝上。仰卧的敏克虽然面对修伊,但是就如同他所说的,什么都看不见。
修伊轻轻地用手指压着人工水晶,试图将它取下。平常只要这么做,人工水晶就会吸附在手指上,能够顺利摘除。以前依欧也都是这样。然而,敏克的眼睛虽因受到刺激而流泪,但人工水晶却还是留在眼睛里。
「那个女人也有……提到……依欧……这个名字。依欧……到底……是谁?……你……应该……知道吧?……告诉……我……好吗?」
「别说话。这样会晃到我的手耶!」
「她说……他是……医师的……小孩,……可是……失踪……了,所……以……他和……那个……女人……结……婚,……生下……了……我。」
「哪个女人?」
「观光局的人,电信……局……那条路上的……药局隔壁,不是……有一间……事……务所……吗?就是……那里……的……」
「没有啊。药局隔壁是医疗局的支局耶!有的时候会有一个肥佬坐在那里。」
「……那,……那个……女的……是……?」
「那个女人是不是黑发绿眼?」
「没……错。她的眼睛里面……有一个金黄色的……圆圈,一直……高速……旋……转。我的……视线……没有办法……离……开,……头……很晕。身体……变得……没有力……气,……所……以……」
吞吞吐吐的敏克,发现修伊的手忽然停止了动作。
「怎么……了?」
「依欧……原来是前一个小孩的名字啊,所以不是随便想出来的。你不是拉席度人。如果你真是索列斯和薇若·法兰卡的小孩,那你不就是母星人吗?这样一来,哈尔等再久也没用了。因为你根本就没办法制造洁露。」
「洁露……」
「双亲都是机构成员,这可不简单呢。而且他们竟然联手起来骗你。你应该是被他们当作实验品了吧。你的变光眼和丧失记忆的情形,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吧。另外,他们连哈蜜的蒸馏器官都帮你《TRAN》了。至于耳朵上的伤……不可能一下子治好,一下又弄出新的伤痕吧?不过,我可不会同情你。至少那个人会怜悯你。也就是可怜啦。即使只有这样,也比我好多了……」
不停眨眼的敏克,似乎没有在听修伊说话,偶尔还会掉下斗大的泪珠。
「可能是眼球和人工水晶同化了。我听说过,我们这个种族的体质,很容易与接触到自己身体的物质融合。不只是人工水晶,如果长时间缠着绷带或绳子,就会和皮肤同化呢!」
「你听谁说的?」
换个方式说,所谓「身体和绷带或绳子同化」,其实就是身体和外物的界线变得模糊。罹患了巴斯症的《女性》,就是因此才会不断膨胀,直到被墙壁挡住为止。若是四周没有坚硬的墙壁,他们或许会永无止尽地膨胀下去,不过目前倒是没有把房间撑坏的例子,所有的患者都会在还有一些空隙时停止膨胀。之后则会缓慢地继续膨胀,在同一间房里度过余生。
不过,这种情况仅会出现在夏星人身上,母星人并没有这种体质。敏克的身体以同化而非膨胀的方式,提醒自己与外物的界线产生了危机。敏克思索了一番后,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
「我想不起来是谁说的。不过我确定有听人这样说过。」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敏克虽懂得修伊所不懂的马札瓦特置换法及变换规则,但记忆却很模糊。
「你知道自己是哪个种族的吗?」
「我是……母星人啊。」
「你住在哪里?父母亲叫什么名字?他们的职业是什么?」
「……这个……」
敏克连自己的身世都忘得一干二净。脱口而出的话全都很暧昧,连自己都不知道真相为何。修伊轻轻地把敏克的头从自己的膝上移开。
「你去看医生吧!」
「我眼睛又看不见,怎么去学校?」
「为什么?你这家伙……你啊,不是本来就能在看不到、听不到、不能说话又不能走路的状态下,毫不在意地外出吗?你的身体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哪知道啊?不过你的触角机能还是正常的。所以你只要跟以前一样利用这个机能,就能行动啦!」
「你不用改口,没关系。我喜欢被修伊叫『你这家伙』。」
「这不是重点吧?」
修伊对两人之间的对话感到困惑。他在不知不觉间把敏克和依欧重叠在一起了。修伊虽然完全没有要与敏克亲近的意思,但敏克在进入这个家时,却欠缺了一种敏锐感。这种迟钝的感觉,更令修伊不禁想起依欧。
「……因为,你以前也都叫我……『你这家伙』。你总是会命令我……『去泡咖啡』。」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总觉得好像想得起来……可是在下一瞬间,却又分不清……楚。」
「我什么时候命令过一个一闻到柑橘味就昏倒的家伙去泡咖啡啦?……你不是老是跟哈尔在一起吗?你应该是喝了他的哈蜜吧?……不是我。」
敏克伸出手来触摸修伊的脸庞。他用指尖划过修伊的轮廓。
「你没有戴眼镜喔?」
「嗯,在临时住宅里不用戴。因为这里的照明都设定得很暗。」
「就是这个红琼。」
忽然坐起身的敏克轻轻地在修伊的唇上吻了一下。修伊皱起眉头,很凶地将敏克的身体推开。
「不要把我当作跟哈尔一样。你听清楚了,就算你身上有洁露,我对它也没兴趣。即使罹患巴斯症也没关系。一切都无所谓了……所以,我不会给你哈蜜,也不会讨好你。听懂了吗?」修伊怒吼。
敏克不理会修伊的愤怒,再度伸出手,轻轻碰触修伊的手臂。
「那个《PRES》是修伊的,对吧?我刚才碰到你嘴唇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一直觉得很奇怪。那个绿色眼睛的女人,硬要我和《PRES》接吻。当时我既不知道那是谁的《PRES》,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哀伤。只是不由自主地眼泪流个不停……悲伤的不是我……是修伊……是修伊在悲伤啊!」
「你在说什么啊?我哪里悲伤了?你懂什么?你不是连自己为什么在这里都不知道吗?也不晓得依欧是谁。我看你大概连以前被哈尔当作奴隶的事也忘记了吧?这样也是一种幸福。你既不知道自己是索列斯和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也不知道自己会蒸馏哈蜜,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不要随便说你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不承认呢?老实承认自己很悲伤,又不是坏事。我一直在看的那位女医师,用CODA回信给我时也常说,难过的时候就不该犹豫……修伊也可以去谘商看看啊!」敏克建议。
「你没资格对我说这些。就算接受了那种谘商,又能改变什么?你要我再承受多少?」
「你之所以会生气,就是因为我说的是事实。修伊无论是在学校或是在其他地方……都不会说实话对不对?你总是戴着黑框眼镜……隐藏住自己的表情。我根本无法想像……原来修伊的眼神……竟然这么寂寞。甚至觉得你似乎根本没有……感情。……因为……不管哈尔强迫你做什么,你也从来不曾大声……喊叫。……但,……那是骗人的。其实你的身体一直在呐喊,对不对?没有人在痛苦的时候还能够若无……其事。心里明明就在求助,却一直在犹……豫,这样很……奇怪……耶!」
「闭嘴!」
修伊不等敏克说完,就打了他的脸颊一下,并将他压倒在床上。闭着眼睛的敏克呼吸很微弱,看起来仿佛失去了意识。
「明明什么都不懂……就不要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只不过是轻轻吻了一下,你又能知道什么?」
修伊把敏克压住,吻了他。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敏克的哈蜜开始缓缓地流入修伊的体内。由于修伊相信了索列斯的话,因此他完全没想到敏克的哈蜜会再次与自己产生交流。因为索列斯说修伊的身体座标并没有改变。假若索列斯没有说谎,那么敏克的哈蜜根本不可能只透过接吻,就流人身为阿思恩人的修伊体内。
修伊想要与他分开,但却太迟了,两人冰冷的唇在碰触到彼此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开始融化了。敏克用手指抚摸修伊的脖子,然后将手从他的胸前伸入衬衫,并绕到他的背部。然而,敏克并没有触碰他的第七节颈椎,反而在摸索他的龙骨与肩胛骨。
就如同之前一样,一旦被敏克触碰,修伊就无法克制自己不做出任何反应。被敏克抚摸之后,背部那种从醒来之后就一直感受到的异状,就变得更明显了。不过,那并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奇妙的触感,仿佛敏克的指尖刺进了体内似的。唯有龙骨的部分,带有一种与其他部位迥异的温热感。
不知不觉中,哈蜜和缓地流遍了修伊的全身。敏克的哈蜜渗透了两人身体所有的接触点,包括手肘、肩膀以及胸骨。敏克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随着哈蜜不断流入修伊的身体,两人宛如黏住的唇总算分开了。
戴着人工水晶的敏克,毫不犹豫地凝视修伊。实际上什么都看不到的黑色眼睛,有如一片无尽的深渊,让人无法想像摘下它后,便会露出一双浅色的眼睛。这是天生的黑。修伊再度用手指触摸人工水晶。而这次竟轻松地就能摘下,就像依欧一样。裸眼的敏克,眼眶中依然含着泪水。偶尔,虹膜会散发出光芒,但脉冲却无法判读。
「太好了。总算拿下来了……你的眼睛看得见吗?」
敏克摇摇头。
「不过比刚刚好多了,我原本以为人工水晶拿不下,一直很不安。」
「我帮你开灯。」
修伊戴上眼镜,打开墙边的电灯开关。天花板上的灯朦胧地亮起,使修伊感到刺眼,不过敏克却「呼」地松了一口气。
「……现在看得到一点了。」
「不用感到不安,你的体质很正常,可以在太阳下生活。」
修伊首次对敏克投以笑容。敏克点点头,用表情告诉修伊「我现在可以看得见了」。
「修伊一定要戴眼镜才行喔?即使在这种昏暗的灯光下。」
「其实平常在这个时间,我都只利用触角来行动,让眼睛休息。」
「我好像……打扰你了?」
「别误会。我没有恶意。」
敏克颔首,总算露出一个放心的微笑。
「……我去看医生。而且现在是上学时间。」
「去吧!」
敏克准备好之后,便走出了儿童房。修伊就像和依欧住在一起的时候一样,虽然没送他,不过却仔细听着他逐渐远离的脚步声。他没有搭电梯,而是从螺旋楼梯走下去。脚步声愈来愈小,最后传来的是在大厅奔跑的声音。
然而没过多久,已经消失的脚步声,却突然折返了。爬上阶梯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最后抵达了家门口。
通知有人来访的灯并没有闪烁,修伊也没有开门,但门却自己打开了。脚步声从走廊外急忙地跑回来。玻璃发出刺耳的声音,接着儿童房的门被粗暴地打开。
「……修伊!」
好不容易才能发出声音的敏克,瞪大了眼睛,脸色苍白地伫立在门口。修伊发现敏克的神情和他出门时有着微妙的差异。刚才折腾了半天才取下的人工水晶,现在又出现他的眼睛里了。
「怎么了?你就不能安静一点吗?」
「……对不起,因为我很紧张。我没想到修伊你会在家。我在大厅抬头一看,发现灯光从窗户透出来。我出门时明明有关灯啊……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去医院看你,可是女舍监说你还不能会面。……你的伤……我不是故意把修伊伤成那样的。我太激动了,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所以……」
「你到底在说什么?冷静点。」
敏克的表情变得忧郁。
「……你该不会忘了我吧?欸,修伊。……一定是这样。医师说,由于麻醉时间太长,所以可能会出现丧失记忆的现象。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让你受了那么重的伤。」
「敏克,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是敏克。……我是依欧。我怎么可能会是敏克呢?他又没有戴人工水晶。你不懂吗?修伊,我是依欧啊!」
「……依欧。」
修伊带着惊讶的神情,凝视着自称是依欧的敏克。
★
大人叫我们不能离家太远,
但是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
那个夏天,
哥哥和我,
趁着全家熟睡的时候偷偷爬起来,
带着铝制的水壶,在沙丘上漫步,
远处的太阳散发出白色光芒,
逐渐地愈来愈热。
一开始,我吵着要喝水,
哥哥只给我喝了一口,
就把水壶的盖子盖回去,背在肩上
走了很久,
四周已经看不见任何房子,
两人留下的足迹,消失在沙丘的棱线上,
耳边传来燕子的声音,
哥哥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说那是幻听,
夏海,夏海,夏海,
然而却不见蓝色的海洋,
只有绵延至远方的沙粒。
我再喝了点水,这次哥哥也将水倒入杯中
刚好是一杯的份量,
哥哥没有喝,就把水倒回水壶,而我们又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不喝呢?
哥哥把水壶挂在我的肩上,脸上带着微笑,
我们迷路了,要省着点喝,
铝制的水壶,发出喀噗喀噗的声音。
你是骗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