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事拜托是么。」
早伊原从书上抬起了头。她诧异地眯眼,忽笑道。
「哪怕不说,人家也会和前辈做朋友的。来,擦擦眼泪。」
我接过手帕,挤不出眼泪,正要去擦鞋底,早伊原急忙道。
「前辈等下。如此兴奋地拿美少女的手帕擦鞋底,太变态了吧?人家都受不了呀。」
「我才受不了你。」
「那我们是同好了。」
「嗯。请多指教。」
胡扯一番后,我叹了口气,从口袋掏出一个信封。
「这个。」
粉红色,普普通通的信封。
「情书吗?」
「看上去没错。」
「那还不快转交给浅田前辈。」
「不能是我收到的么。」
「理论上不可能。」
理论?客观事实?
「……也罢,确实不是我的。信封不好拆开,却想知道内容。就来拜托你了。」
早伊原沉吟着「不拆开」。
「意思是,让人家去推理?」
早伊原的眼神霎时锐利。我一颔首,她便从我手中夺过信封,仔细翻看着。
「上面没写名字哩。」
接着,她靠近窗户,将信封正对着太阳。
「里面有张小纸。好像是便利贴。」
「嗯。大小也差不多。」
我早已同样地检查过了。
「上面的字……看不清。总之写了什么。」
便利贴上写了一行字。早伊原也无法看清。她一屁股坐到桌上,弯着腰,死死盯着信封。
「话说前辈。」
她猛地扭头看我。耳后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脸。这一幕仿佛置身于恐怖片。
「拿到信的经过,您故意不讲的么?」
清澈动听的声音,却不怀好意。
她从不乖乖听我的话。时刻警惕着我有无居心。
「不。我正等着你问哩。」
「那请说吧。」
我回了声「行」,开始回想方才的事。
***
放学后,我顾着把桌柜的教科书塞入书包,教室的喧闹无意中闯入耳中。「这一年快过了耶—」,有人如此嚷道。另一人笑道「都十一月了嘛」。十一月、都十一月了,我在心里默念着,往脖子一圈圈地缠上姐姐送的长围巾。据当事人所言「越长代表越爱你喔」,可着实太长了,我便弃之衣柜深处。念在保暖一流,冬天我又将其翻了出来。
「春一君。」
我收拾妥当,愣了会儿神,从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回头看去,原来是森。她冲我微笑着扬了扬手。她单手拎着包,看来准备回去了。
「有事吗?」
「嗯。比起这个,春一君愁眉苦脸的。又在想难题了—?」
她凑近来瞧我的脸色。涌起一股尴尬羞涩,我不自觉挪开了视线。森见状,噗嗤一声,捉弄似地笑了。
「我在想,森变了。」
「咦?嗯,兴许吧。」
森兔沙是二年级中唯一和我同样初中的人。不少人本能通过推荐升上藤崎高中,在我的插手下,只剩下了两个人。这一初中的黑历史,与森有着莫大渊源。
那时的森如此怯生,以至不敢和我直视。她向我坦白罪状的那天起,如同脱胎换骨,变得十分开朗。
「所以,在想什么呢?」
「都说了,在想你变了。」
森不满地嘟尖嘴唇。
「春一君老是遮遮掩掩。感觉被你疏远了。」
说得真够直接。这种情形下,一般人为表亲近,不得已会袒露实言。然而,这不过是普通人的想法。我往日和早伊原舌枪唇战过无数次,早已练就了颠倒是非的本领。迟到也罢,不写作业也罢,上课睡觉也罢,总能辩得对方哑口无言。让你见识一下顶级扯谎家的实力。
「听好了,森——」
「再隐瞒下去,人家就叫姐姐咯。」
「…………」
森用视线催促着,我唯好乖乖道出实言。
「哎呀……说来羞耻,我在怀疑自己的眼力。」
「什么意思?」
「没什么啦。我有时会困惑。譬如,智世她。」
教室的前门旁,智世和上九一色并排站着。两人都拎着包,一副准备回去的样子。智世露出亲切的笑脸,道。
「小四季,明天一起去卡拉OK吗?」
面对两人站着的是,御影四季。
「我、不太会、唱歌。」
她蜷缩着背,呢喃道。
一个词形容御影的话,便是阴沉。她刘海很长,盖过了一只眼,在刘海的遮掩下偷瞄对方。学习和运动都一般,显然和我一样,同属金字塔的底层。却并非如此。御影是智世小团体的一员。吃午饭时,她坐在智世小团体的边缘。不管怎么说,她在金字塔的上层。
「亏御影是合唱部耶——」
惠压低喉咙说道。
「我不擅长、在别人面前唱歌。」
「那还加入合唱部——」
机会难得,一起去嘛。惠缠着不放地说道。话里话外,暗示着「拒绝智世可没好果子吃哟?」
「那、那个,我、明天的社团要忙到很晚。对不起。」
御影缩紧了身子,泫然若泣。见状,惠慌忙道。
「抱歉。我不是有心刁难你。」
「那不勉强了。有机会给我们听听你的演奏吧。」
智世泰然自若地帮腔道。
「嗯、嗯。谢谢。」
就这样,智世和惠离开了教室。
森看完后,转回了视线。
「……真厉害,这种情况还不忘面带微笑,不愧是智世。所以她怎么了?」
「说话时,她嘴角抽动了。拎包的手也攥紧了。想必她相当不满。」
「咦,是么?」
智世果然很厉害。在班上呼风唤雨。大家都小心翼翼,盯着她的脸色度日。我搅和了她的表白,已经被她深恶痛绝。从细节能看出一二。比方说今天。清扫教室时,唯独我的桌子没被搬到后面。明明隔壁浅田的也有搬。
森嘟囔了句「她是有点可怕啦。」
我看清她的本质了吗。
「智世的性格为何如此,平日想些什么,我在困惑,自己是否有眼力看穿。」
「嗯、嗯……」
森抵着下颚陷入了沉思。她似乎没听懂,我打算再举一例。
「那个,比方说。」
我自下四顾。瞥见了教室后面,西宫正锁着佐古田的脖子。
「佐古田和西宫。」
「哎,西宫君好可怜呀。」
「……不对,西宫的表情并非痛苦。在众人眼里,佐古田对他恶语相向、粗野蛮横,这却是他们独特的相处方式。」
他们不过在嬉戏打闹。两人手上还握着掌机。
这俩是作弊案的同谋。我曾误会西宫被佐古田欺凌,推理也出了错。在早伊原树里的指点下,我才认清了两人是平等的朋友。这一事实,以及早伊原的指点,皆出乎我意料。
「是么?」
森狐疑地看着我。
「是啊。不知道大家看清了没有。」
「嗯……」
森依然蹙着眉头。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了。哎,正因为气氛会尴尬,我才不愿说出来的呀……。总之,先转移话题吧。
「所以,找我啥事?」
「对了对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粉红色,典型的情书。
「这个……、……哎呀!不对!不是这样子的。」
森一下涨红了脸,在胸前摇着小手。
「不是我要给春一君的!地上捡到了而已。」
森气喘吁吁地重复着「真的,真的呀」。对上早伊原我能应答如流,如今却不知如何作答。见我沉默不语,森的脸愈发绯红。我看不下去,勉强开了口。
「在哪儿捡的?」
「……扫、扫地的时候,在地上捡到的。」
她红着脸娓娓道来。
清扫教室其实是麻烦活,没多少人乐意。首先,得将课桌全部搬到后面,扫完前面再搬回原位。搬课桌是重活。因此人员安排上,需要四男二女。
森在搬回课桌时,捡到了这封信。
「信掉在后面靠窗的位置。我在搬回春一君的课桌时发现的。恐怕搬着搬着,不知从谁的桌柜里掉出来了……总之,得物归原主。」
取书时不小心会带出信,物主不会贸贸然将情书放在桌柜。表白的人可能会将情书放入对方的桌柜。那便是从对方的桌柜掉落的。信尚未拆封,情书还没被看过。对方恐怕还未察觉。不然不会将信弃之不理。
「原来如此。的确可能掉出来了。应该在最靠窗的那一列。」
「嗯……信掉在最靠窗的一列和第二列之间。指不定是第二列的。」
「原来如此。……看来找出物主不容易哩。」
「没错。于是就来拜托春一君了。」
本以为有写名字,却发现没有。透过光一看,只见里面有张小纸片。看不清上面的字。
「大概,是给浅田的吧?」
靠窗的两列之内,最有可能收到情书的当属浅田。
「哪能马虎。对写信人多失礼呀!」
也对。
「擅自拆开也不好哩?」
指不定里头有线索。
「这、这对写信人多失礼呀!」
当然也对。
「那怎么办……」
森顿时消沉。身为男人岂能坐视不理。况且我想借此良机。有了这作挡箭牌,她想必不会起疑心。
「这封信稍微借我一下好么?」
「行,借来干嘛?」
「这个嘛——」
就这样我借走了信,和浅田交谈几句后,动身前往学生会准备室。
2
我向她解释了信的由来。
「原来如此。这么回事啊。」
早伊原颔首,挪开了怀疑的视线。
「如何?听完我的话有头绪了吧。」
「不,全是废话。」
犯不着说得这么狠吧。
早伊原突然打开了窗户。此时,钢琴声和烤鱿鱼的香味飘入房间。
「……科学部又在烤鱿鱼了。」
「那帮人为了吃才解剖的。」
「好啦,知道科学部在忙啥了,可以关窗了么,冷死了。」
「不开窗怎么看外面呀。」
「又没啥好看的。」
这里的窗户,只能见到教师停车场。闲时没学生经过。就一教学楼背面。
「看了开心么?」
「不是开心的问题,犯人要来了。」
「犯人?」
「写信人啦。」
「怎么回事?」
我不解问道,早伊原淡然答道。
「很简单的推理。这信十有八九是情书。写情书是为了吐露心肠,里面的纸却并非如此。」
里面不过一张便利贴。
「即是说,传达的信息只有一行字。情书竟只有一行字,必定是要约人出来。约出来表白。表白的选地最好偏僻。绝大多数人都会选在教学楼背面。因此守在这里,写信人自会自投罗网。」
「原来如此。可是不一定今天表白吧?明天也可能。」
早伊原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无言以对。我闭着嘴,她才开了口。
「……收信人想必是浅田前辈对吧?今天是他的社团休息日,挑这天最正常不过了。」
断不会隔一周。最有可能的便是今天。
她的推理滴水不漏,按理的确是今天。
「所以暂作歇息。我们边等边玩成语接龙吧。来咯。成语接龙。」
「龙幡虎纛。」
我草草结束了游戏,扭头看书去。
她一个劲地逗我讲话,见我不搭理,才渐渐安静下来,十分钟后趴在窗台上睡去了。如此美景。两旁的花朵,更烘托出了她的楚楚可怜。听到她鼻息安稳,我合上书,来到她身旁。轻轻掀开眼皮。眼球不动。她已经熟睡了。
她的肩膀缓缓地上下起伏,睡得正酣。正想掏出手机拍照,蓦然发现她的一缕发丝粘在脸上。尽善尽美。我轻拨开发丝,挪到了她耳后。顺便抚摸了她的头。柔顺的发质。见早伊原的第一眼,我惊叹于她的美貌。美得仿佛经过了精雕细琢。如此美颜却带着一股无机质的冰冷。除了这头秀发。这份光泽是如此鲜活。她要不留个长发吧。肯定很好看。早伊原平日不讲究穿衣打扮。她肯定嫌麻烦才留短发。
我玩弄了一会儿头发,仍不见她醒来。如此毫无防备难得一见。想必她也累坏了。手从头移到了脸。我戳了她的脸蛋,却一下被冰到了。窗边果然很冷。肯定要着凉。我悄无声息地关上窗户。不得已,我给她围上了自己的围巾。
我对她的最初印象是「自私且爱好谜题的腹黑后辈」。这印象至今未变,可是,我看错了。这并非早伊原的本质。该思考的是,为何早伊原会变成这样——,或者说要演成这样。
早伊原曾说过。
学习、人际交往,这些都不过是玩腻之物,不能给自己带来丝毫烦恼。唯有谜题才有深究的价值。
嗯。的确像她的作风。
可是,这是谎言。
倘若她只将解谜视为消遣娱乐。
当时面对纠结于正义的我,她就不会一语道破「分不清是非对错才至于寻求认同」。
作为谜题的提供者兼帮手,她不可能将我拱手让给姐姐。这自相矛盾。
她必定有所隐瞒。
佐古田和西宫的作弊案。最早察觉到不对劲,源自于此事。他们如何隔空作弊,若只着眼于谜题,她绝不可能发现两人实际是好友。当然,我当时的推理有漏洞,加上目击到他们关系匪浅,洞悉真相也不足为奇……
推理可大致分为两类。状况推理与动机推理。状况推理是从证据入手,动机推理则是从犯人的心理入手。
作弊案的真相。她看穿两人的真实关系,凭的是哪种推理呢?
我从中得出一个推论。
早伊原她,在谜题中寻求着什么。或许这会解开她为何着迷谜题。
「嗯……」
早伊原缓缓醒来,眨了眨眼。似乎睡迷糊了,她又趴下缓了半刻,扭头怔怔地看着我。
「谁来了?」
「还没人来。」
「见到人家的可爱睡姿,心神不宁啦?」
「方才在画鬼脸,怕你醒来才心神不宁。」
「咦。」
早伊原连忙凑近窗户瞧。当然我是骗她的。结果被她狠狠跺了一脚。疼死了。
「家暴。」
「前辈和人家不算家人,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强词夺理。」
「谜题太小儿科了。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都怪前辈的谜题太简单,人家现在可生气了。」
「哦,好吧。」
早伊原又睡去了,她把围巾多余的一角垫在手上,侧头趴下一动不动。说好的生气哩。
谜题太简单。早伊原如此地说,然而。
之后过了一个多小时,谁也没出现。
3
「谁也没来?」
早伊原醒来,听了我的话后,投来怀疑的目光。
「即是说,有人来了,前辈却有心隐瞒对吧?」
「乱说什么。我怎会狠心骗你哩。迄今我有骗过你不成?」
早伊原掰起了手指,掰完右手换左手,结果双手都成了拳头。接着她还念念叨叨了一会儿。
「粗略一算,有二十次吧。」
「你次次都不中计,那不算。」
「强词夺理呀。」
「强词夺理也算理。」
「狡辩呀。」
「狡辩也算辩。」
「才不算哩。」
我一边看书一边随口敷衍。终于我合上书,认真和她说道。
「什么嘛。你推理错了呗?」
「人家的推理若出错,必定是前辈给的信息有误。前辈撒谎了吧?」
「你这口吻,是要把环境污染和战争也赖到我头上。我没撒谎。」
早伊原打算怪罪于我。我可没责任。
「……那没办法了。」
早伊原说罢,拿起桌上的信封。下一秒就沿边撕开,取出了信。她在干嘛啊。
「喂,早伊原。」
她满脸笑意,洋溢着得意洋洋的喜悦。
「人家是撕开,不算拆开哟。」
「那还不一样!」
早伊原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只顾着看信。难为我大动肝火了。
「瞧瞧。人家可没错哟。」
早伊原把纸给我看。上面只有寥寥几句。
『给浅田翔君。今天放学后,请来教学楼背面。不见不散。』
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话。
正如早伊原的推断。
推理对了,现实却错了。谜题反倒扑朔迷离。
早伊原仔细盯着信封。
「没有拆开过的痕迹。」
姑且,我试着问了。
「信还没来得及交出去,放在了桌柜里。这有可能吗?」
「前辈的教室不是要给理科生上课么。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才不会神经大条到放桌柜哩。」
今天最后一节,理科生在二年三班上课。合情合理的推理。
不过,合情合理并非关键。关键是事实如何。而她的推理并非事实。事实如此。
早伊原用食指抵着下巴,好似在沉思。她摆出这姿势,多半不在思考。不过在装作思考。睃了我几眼。她在观察我。半晌,早伊原提议道。
「去散散步如何。」
说是散步,不过是出去走走。我们在教学楼背面转了几圈。钢琴声依旧不停歇,物理实验室的烤鱿鱼味却已经没了。
「信的内容人家猜得没错。有人想把浅田前辈叫来这里。那人却不现身。前辈认为是为何呢?」
我嘟囔了句「谁知呢」。
「问我为何,我也没头绪呀。」
「是哩。哪怕信真给到了,浅田前辈终究会被放鸽子。无事发生。」
可是。
「我们且专注事实。犯人想把浅田前辈叫来这里。本人却不现身。这样做必有目的。……或许,把浅田前辈叫来这里,则已经达成目的了。」
「啥目的嘛。来了又怎样?我们也来了呀,根本没啥事嘛。」
「不,我们归我们。对于浅田前辈并非如此。我们漫不经心走漏了眼的东西,他能读懂察觉才对。」
漫不经心走漏了眼的东西。
「尽管习以为常了,细细考量便会察觉不妥。」
早伊原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曲里拐弯地卖关子。
「……你倒是直说呀。」
早伊原叹了句拿你没办法,竖起了食指。
「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三。」
「即是音乐类社团的公休日。」
没错。浅田所在的轻音部休息了。往日响彻校园的管弦乐声也没有了。
我们能听到的,唯有。
「这钢琴声不觉得很奇怪么。」
「……」
「据说,浅田前辈最近不是在找钢琴手么。为了最后一场公演。」
「你可真了解。」
早伊原勾起了一抹坏笑。
「对浅田前辈,人家可知得不少哟。」
她话里有话。言外之意,她比我更懂浅田。浅田以前犯过什么也不在话下。我胸口一阵刺痛。不行,如今不能分神。被她戳中浅田这个点,我差点动摇崩溃。心里强念着,才堪堪稳住了阵脚。
「……于是呢?」
「浅田前辈要找钢琴手。一来这里不就如他所愿了么。」
早伊原走近音乐室的窗户。音乐室在走廊尽头。窗户关着,但没上锁,她悄悄拉开了一条缝,往里瞧去。我也在身后偷看。里面是弹着钢琴的御影四季。一改先前的怯弱,她正色凛然地舞动着手指。
「每周三,御影前辈都在音乐室练习钢琴。同班的前辈不可能不知吧?」
「嗯。」
放学后,学生会没事我就立即赶来这里。撞见过几次她走入音乐室。随后响起钢琴声,我便知晓是她在弹。今日来时,也是她走在前头。
御影虽是合唱部,却不擅唱歌。她只负责弹琴伴奏。
「总而言之。听闻浅田前辈最近在找钢琴手,御影前辈跃跃欲试。或许还掺杂着爱意。可惜浅田前辈已经有女朋友了,御影前辈碍于自卑而不敢开口。必须让浅田前辈做主动。于是,趁着这天练习钢琴,她故意把浅田前辈叫来这里。打着表白的幌子。」
说罢,早伊原掩上了窗。对我斩钉截铁道。
「犯人就是御影前辈。」
果然,合情合理的推理。
听了她的推理,谁能不点头信服。从状况上看,御影是犯人已经板上钉钉。
「……这样啊。」
她得意地讲完了推理,歪头看我。好似在嘲弄。
此时,我想起了初次见她的时候。她是新生代表,我给她递了花。她事先在花束上动了手脚,一摇变成了红玫瑰。为何如此,她逼迫我去解密,我却没有乖乖就范。若问为何,因为我察觉到了她在试探我。
透过谜题,我识破了她的动机。
「怎么了,前辈。脸色不好哟。」
早伊原的脸上浮起了愉悦,眯着眼看我。见她这神情,我明白了。她也识破了。
「嘿,前辈。有这么惊讶么?人家故意说出了假推理。」
我猛地心跳加速。
「假推理?刚才的是假推理?为什么要——」
「前辈太不会撒谎了。一被说中就慌不择言。」
不行,要冷静。
「别白费功夫了。以为人家会乖乖就范么?今天的前辈太古怪了。不存点戒心不行。」
「我和往常一样啊。哪来古怪。」
「多得去了。来求助却不主动说明经过。对自己的看法避而不谈。未卜先知一般,未等到犯人就关了窗。而且,刻意对我有所隐瞒。」
铿锵有力。她果然一直在暗中观察。
「我是没来得及说明。不谈看法是没劲,关窗是怕冷,才没有瞒你。」
早伊原断然回道「不对」,盖过了我的话。
「不说明经过,是想看我能否单凭信封找出犯人。不谈看法,是为免干扰我的推理,关窗是因为知晓结果。前辈还隐瞒了值日生的名字。最为不对劲的是,这种程度的谜题,竟然难倒了前辈。前辈还未蠢至如此。居然还敢拿来问我。」
「…………」
否认不难。可没有意义了。早伊原心中已有了定夺。
谁是值日生。这是最为重要的线索。
「前辈有意误导人家。按已知线索,犯人明摆着就是御影前辈。」
我唯有乖乖闭嘴。不管说什么都是自掘坟墓。
「……前辈在研究人家的推理习惯?想知道在隐瞒之下,人家能推理到何种地步,对吧?」
早伊原打从心底里露出了微笑。她毫无畏惧,对我狂轰猛炸。
「为了查出人家的过往,前辈可算费尽心思找突破口了。可惜了。人家的推理天衣无缝哟。」
不知不觉之间,我被她逼到了墙边,她凑近我的脸瞪着。旁人看来,我好似在被恶霸勒索。
「满意了吧,前辈?人家陪你演了这么久,还不好好感谢。」
恐怕,我说没人来时就露了馅。因此,她才敢肆无忌惮地撕开信封。
我不服输地反瞪回去。
「……那你知道真正的犯人了么?」
她略一诧异,当即大声笑道。
「看得出误导还看不出小算盘?人家已经看穿前辈了,知道真凶那还用说。」
「那你说说看。」
见我自信昂然,她的笑容霎时淡了几分,马上又恢复了原状。
「前辈是哪来的自信,倒好。人家讲讲,权当解闷了。」
早伊原有条不紊地陈述,仿佛在讲解加减乘除般轻松。
「犯人并非御影前辈。」
「为什么?」
「这可是放了浅田前辈的鸽子哟?叫出来却爽约。按御影前辈的性格,简直难以置信。」
我暗自感叹。
看性格是么。
「御影前辈缺乏自信。所以对浅田前辈提不出口。若被拒绝,自己必定大受打击。她在班上唯唯诺诺,绝不会做过分出格的事。瞧瞧与我利坂前辈的来往便可见一斑。对她而言,浅田前辈的地位高不可攀。对这种大人物哪能随便爽约哩。」
「那可是匿名呀?又不知道是谁。」
「匿名与否不打紧。她纯属自卑,而非介怀流言蜚语。像她这种人,哪怕在网上也不敢说别人坏话。」
早伊原比我低一个年级。没见过她们来往,性格也合不来。她却对御影了解得入木三分。
总算有眉目了,她凭的是动机推理。
「可是,她终究有爱慕之心。哪怕平时诉诸理性,难免有失控之时。才酿出了如今一出。」
「你是说,写信人果然是御影咯?」
「不,不对。」
真正的犯人是。
「我利坂前辈。」
我利坂智世。是她将信放入浅田的桌柜,约他放学后出来。
智世和御影看上去交情浅薄。毋宁说,御影闪闪躲躲,惹得智世不快。大家都如此觉得。
「……为什么这么想?」
「细节上,她若要故意流出钢琴声,理应敞开窗户才对。而最根本的理由,还是我利坂前辈的性格。」
「性格是么。我更搞不懂了。智世是被御影威胁了么?这对智世没有半点好处呀。」
「不。想必御影前辈提过了只言片语。『人家想加入@home』。如此遥不可及的梦话。」
「……」
「我利坂前辈啊,对自家小团体的人可温柔了。」
智世和温柔二字,似乎八竿子打不着。早伊原却看出来了。至此已经足矣。
4
与早伊原分别后,我回到了教室,森独自一人在座位上看书。见此光景,让我想起了中学时的她。
「嘿,春一君。」
她一扬起笑脸,过去的影子顷刻烟消云散。
「抱歉。弄得这么迟。」
「都怪你,吊起人家胃口。」
着实抱歉。森来求助时,我向她借了信。
『这封信稍微借我一下好么?』
『行,借来干嘛?』
『这个嘛,想借来一用。』
『?怎么回事?』
『嗯。我知道是谁了,但想借来私用一下。放心,担保不出岔子。』
『咦?知道是谁啦?』
她央求着解答,可我急于离开,便答应完事后坦白一切,她才肯放我走。
森担心地抬眼看我。
「出什么事了吗?」
「嗯,我没事。没有出乱子。万事解决。」
「哎呀,那太好了。」
森缓了脸色。
「究竟,那是谁写的呀?」
「……呃,说来复杂了。」
「说好要坦白一切的哟?」
森带着几分威严。
「我会说的啦。」
不过,不知该从何说起。
「见到信封时,春一君就知晓真相了吧?为什么?」
少见她发问,我便顺其说起。
「你认为信在何时放入浅田桌柜?」
「午休吧?」
「今天最后一节课,我们班要腾给理科的。其他人坐浅田的座位。午休放的话,指不定就被看到了。」
「嗯,确实。」
「所以,下手理应在,从下课到森搬回桌子这段时间。」
「这样的话,岂不是几乎无机可趁么……?」
「唯一的机会。便是往后搬桌子时。今天给浅田搬桌子的是——智世。」
我亲眼所见。我的桌子放任不管,智世却搬了隔壁浅田的。想必她趁此放入了信。
森瞪圆了眼。
「小智世……?还没对浅田死心么……」
「并非如此。真要告白,犯不着写情书。LINE上发条信息足矣。之所以写信,是为了隐藏身份。她看中的是匿名性。」
「匿名性?」
「智世无论如何都想让浅田去教学楼背面。办法虽不少,可自己被甩了没多久,唯有出此下策。」
「等、等下。信上是写约在教学楼背面吗?」
「嗯,对。」
看似是一封情书,里头却不过一张便利贴。我讲解了个中缘由,她颔首信服了。况且我见过了信。这并非推理而是事实。
接着,我把早伊原的话重述了一遍。浅田在找钢琴手,放学后去教学楼背面便能听见钢琴声。他必然会找上门来,求她加入乐队。御影多么渴望成为乐队一员。却碍于自卑而说不出口。
听着我的话,森的脸色愈发郁闷。
「说不出口哩……」
「她的感情是如此强烈。这次招钢琴手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御影,恐怕如此向智世提过。」
『唉。人家也想加入@home。不过是痴人说梦吧。』
这句话,在智世听来成了求助信号。
「小智世因为这样……单单这样,就做出这种事吗?」
森似乎理解不了她们。森不属于智世的小团体。一直不过旁观。在旁人眼中,智世此举着实令人费解。
智世邀请过御影唱卡拉OK。被拒绝后还流露不悦。的确如此。并非因为智世面子被落。皆因她在担心御影。智世单纯在为御影着想。
恐怕,我费再多口舌也说服不了森。这才是智世的真面目。学祭上和她结下梁子,对她多加留意才有此见地。
「这样啊……嗯。春一君说的,肯定没错了。」
森毅然抬头,嘀咕道。
「那……我去一趟。」
「嗯?去哪儿?」
「音乐室。」
为何。还没来得及劝,森就一溜烟地赶往音乐室。我不放心地紧随其后。
音乐室还在传出钢琴声。森猛地拉开了门,弹钢琴的御影吓得一哆嗦,停了手。
「怎、怎么了……?」
御影怯生生地看着我们。这不怪她。森走近钢琴,站到她身旁。
「御影同学。」
森高声喝道。御影更缩紧了身子。
到底要干嘛。森的行为意想不到。目前我还一头雾水。
「御影同学,想加入@home吗?」
「咦、不、不,人家不行、不行的啊。」
在长刘海的掩护下,她在偷瞄森。
「能进的话会进吗?」
「人家不配啊……」
「假如真能进呢?」
御影低下头,在膝上攥紧了拳头。
「……有点、想吧。」
「这句话对小智世讲了吗?」
小智世?御影满脸狐疑。
「讲过、一下。」
「你是为了鼓动小智世,才讲的吧?」
御影绝望地瞪大了眼,泫然欲泣。她料想到了智世会替她张罗。良心必定饱受煎熬。森见此,有感而发地叹了句「这样啊」。
「小御影。直接说出来更好哟。」
「……当面说出自己想进乐队?」
森颔首,御影说了声不。
「人家做不到啊。这种事。」
御影不由分说地说道。不知为何如此断然。不过她的渴求毋容置疑,才至于如此痛苦。
「……这样找借口可不行哟。自己最清楚的吧?」
御影的身子压得更低了。
「不过,御影同学能改过自新。如此纯真的感情,自己可不能玷污呀。」
——自卑却被感情冲昏头脑,绝对会酿出大祸。
讲得如同切肤之痛。
「没事的。」
森露出了笑脸。
「小御影琴技这么好,长得又可爱。」
御影的啜泣声,在房间回荡了半晌。
「嘿嘿,对不起哩。」
回教室途中,森害羞地道了歉。
「没事。我有点惊讶罢了。」
我吃惊的是,森的成长。虽说她与过去作了决断,可没料到能如此彻底摆脱了阴影。
森在御影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同样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本以为她会报以同情。岂料对御影如此严厉。可想而知,森对自身也有多严厉。
这种态度,浓墨重彩地刻画出了森的脾性。
感觉恍如隔世。高中一年级时,我的青春仍被桎梏,森想改头换面,却摆脱不了阴影。我们曾经如此相似。
「顺便一说。」
「嗯?」
「春一君。不是说要查出小树里的过往么?」
我向森提过此事。她帮我找过桐丘高中的朋友。
「……不过,人家始终觉得,这样不太好。」
「…………」
「过往有多么敏感纤细。春一君最了解不过。被触碰到了,谁都会火冒三丈,立刻翻脸。何况本人存心掩盖的被挖起,果然不好。」
森的每个字都柔声细语,脸色却严厉认真,这并非好言相劝,而是严格督促。
「不如直接去问本人?若不然。」
——会恩断义绝的。
我沉吟了半刻,假意点头道「嗯,确实」。
过了一周,我的桌柜里多了一个粉色信封。刚一激动,便感觉似曾相识。拆开一看,上面让我放学后去教学楼背面。我应其去了,尽量远离学生会准备室,没一会儿智世来了。她肤色惨白,身上飘着甜腻的香气。
「来咯。」
她随口打了个招呼。没有惺惺作态。见我坐在石阶上,她在一旁张腿坐下。
「原来是智世。哎哟激动。要表白了么。」
「我情愿去死。」
她板着脸说道。怕不是真生气了?
「那有何贵干。你不是讨厌我么?」
「恨之入骨。你是死敌。」
被她当面说穿,难免有些心痛。
「不过、只是、那个、想还礼。替御影。」
这位智世,居然会还礼。
经过森的开导,御影翌日就去找了浅田。顺利成为了乐队一员。
「御影虽说阴沉,可并非坏人。性格有点别扭,却是个努力认真的孩子。」
「嗯。」
「她只是怯生说不出口,只要背后推一把,她会勇往直前。」
「嗯。」
「……所以,那个,这么帮御影。」
「嗯。」
「…………谢谢你。」
智世偏过脸,小声嘀咕道。
「啊——,耻辱!」
随即,她胡乱搔起头。
「为何?你会替御影着想?」
「没什么。不过她是朋友。帮了她会更粘着我。」
「说得像养宠物。」
「差不多吧。」
智世容易招人误解。
邀请被拒,智世确实生气了。可她气的是,不能借此让御影在小团体上位。智世想给大家看,两人有多亲密。如此一来,大家会尊敬御影,也给她积攒信心。
「即是说,智世实际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咯?」
智世嗔怒一声「哈啊?」,轻轻咂了舌。
「怎么可能。我想让她明白,跟我一起少不了好处罢了。好心、同情,一概与我无关。我不过想受人仰慕。」
「为何?」
「哈?矢斗不想么?受人认可仰慕不好么。」
「嗯,难说。」
「假正经?恶心。人家只愿过得享受。那种受人摆布、遭人白眼的活法,有多远滚多远。」
智世并非温柔,反倒是心狠手辣的人。拍戏必然是反派。不过,这并非说不通。
智世处心积虑,只求立于顶点。她一心成为班上的女王。为此不择手段,其余则不闻不顾。
一切只为了美化自己。
之所以想让浅田做男友,并非出于爱慕。甚至没有丁点感情。纯粹为了镀金。为了证明自己可爱。为了攀上高位。学祭时,我事先全盘托出,她也不去阻挠筱丸前辈的表白。因为她深知这样只会招人非议。
被鲇川前辈甩掉后,她还能与上九一色和睦相处,便是证据。横竖不爱他,和谁交往有何相干。自己若因此疏远上九一色,反倒被视为心胸狭隘。
故此,她会帮助同伴。为的是给大家看,跟她一起少不了好处。甚至能高人一等、引人侧目。
智世的行为是如此冷静、理性。
根底的感情却如此炽热,用耀眼夺目形容也不为过。
难怪我会和她合不来。
「智世,话不多说,赶紧还礼吧。」
说实话,我压根没帮上忙,全是森的开导有功,这个礼本应给森。智世难得好意,我正好顺水推舟。
「爽快。我不想欠你人情。说吧。」
「给我介绍两个人。第一位是,押野南小学毕业的,比我低一年级的樱田。另一位是,桐丘高中的首脑。」
「……为什么?」
智世皱起了眉。
「为了知道早伊原树里的过往。」
「……呵。」
她轻佻一笑。
「你们两人之间我不懂,哪怕不择手段?」
「对。无论如何,必须揪出她的过往。」
智世由心而发地笑了。
「矢斗,你变了。」
「啥?你喜欢我?」
「呕,恶心。少蹬鼻子上脸。」
即便口出恶言,她仍在笑。
「难怪没人加你进LINE班群。」
咦。
「什么,哪来的LINE群?」
「怎么会没哩。虽说是我指使的。」
「喂。」
谁叫我恨你,她笑道。
「言归正传,樱田和桐丘的首脑,我会张罗的。这样就一笔勾销了。」
果然,我和智世是同类。
森让我直接问本人。尽管她所言极是。我想要的却并非正确。
直接问本人,是逼不得已的下下策。
这无异于投降认输。
想必,森难以理解。
感觉与森渐行渐远,并非有人停滞不前。而是我们走在了相反方向。
「有进展再联系。」
说罢,智世离开了。
我留在原地,伸了个懒腰。
「哈唉。」
不由地叹了口气。
最近事可不少,所幸进展顺利。
上次我明知真相,以情书测试早伊原。她嗅到了阴谋,故意说出了假推理。她误以为我想找她的推理弱点。
不过,大错特错。
我所找的是,早伊原在谜题中寻求什么。为了解开此谜,我借用了那封信。作弊案中浮现的疑惑,我想一探究竟。
我有意误导了她。若单纯解密,犯人必然是御影。
她若以解密为乐,只作消遣娱乐,必然不会深究下去。往下可没有诡计了。
然而,她从动机出发,洞悉了智世的性格。如此推理,少点体贴之心可办不到。必须观察入微,推己及人才行。
由此推导出来了结论。
早伊原,是为了触碰人的真相而解密。
她为何着迷谜题,离真相又迈进了一大步。
趁热打铁。
她也在反查。指不定会被发现。如果我的调查全被她预判到,我将无计可施。万不可暴露。
不管如何,一旦被她看出想法,等同于宣判失败。
「好嘞。」
所以我先下一着。
差不多是时候了。
「她该发现我的日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