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了,春一君。」
「咋了,会长。」
学生会完事后,我和上九一色留下加班。说是加班,不过是订订资料,既不费神也不吃力,轻松得很。上九一色惠使劲压着大型订书机,搭了话。
「别这样叫呀。讨厌。」
上九一色——不对,惠当上了新任学生会会长,却忌讳这叫法。
「人家又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还想干大事啊。」
「好烦哦!当然想呀。」
受不了她,一张口就聒噪吵人,反应也做作。
我敷衍哼了一声,她即时瞪了过来。
「没有。你刚才要说什么?……说吧?」
惠登时柳眉紧皱,订好的资料撂到了桌上,径直走过来。每近一步,我便不自觉退一步,最后被逼到了墙边。她一手猛地拍在我脸旁,被断了去路。她变脸似地,双眼凌厉,冷笑道。
「壁咚了。」
「……想怎样咧。」
「别看惠好欺负就肆无忌惮。收敛些。」
她把脸凑近,挑衅般地瞪我,俨然是上九一色。
「再来一遍。『人家又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看来只能陪她闹了。
「……你可以的啦。」
「不对。」
「……我会尽力帮你的啦。」
「不对。」
「……没事,你够努力了。我都看在眼里。」
「答对了。」
她笑意深了几分,似是满意,便放过了我,回到桌边工作。
「到底怎么了?」
「什么?」
她灵巧地回转脸来,笑吟吟地问道,全身飘荡着和善,俨然变回了惠。一来一往忒麻烦了,两人独处犯得着么。
「最先是你开口的。」
「噢,对了。怪春一君使坏,害我忘了呀——!」
怪我咯。
「好啦。快说吧?」
「听过传闻了么,放学后的歌姬?」
「听过啊。放学之后,办公室时常传出演歌。那是校长随性放的CD,唱得那叫一个宛转悠扬。」
「不对——!」
后背上,她的粉拳如雨点般落下。真够矫揉做作,好想赏她一记过肩摔。
「认真点好吗?难道厌倦人家了?」
「我喜欢上九一色,讨厌惠。」
「过分!」
一惊一乍的,心好累。她白了一眼,接着道。
「最近一放学,就莫名传来天籁之声,不逊于歌手。据说,听到了会走运。」
闻所未闻。不过我不喜八卦,没耳闻也正常。
「什么呀。想挤进七大不可思议,得编好点。倒不如跟我学。」
惠嘟起嘴。
「听到的就是这样。」
编得真够拙劣。
「而且,莫名传来是啥意思。」
「似乎在综合楼传出。」
那儿都是功能室,学生会准备室也在。这算哪门子莫名……。
「所以有吗?」
「啥。」
「春一君和小树里,不是天天在学生会准备室调情么?究竟有没有听到歌声。」
「合唱部的倒常有。」
「不是,歌姬是一个人的。」
「……这样的话,没听到。」
我只听到过合唱。
「是么?那奇怪了。」
先不论奇怪,我怀疑是道听途说。
「……这传闻真的么?」
「千真万确!大家都知道!」
我一面订资料,一面在想。
即便如此,疑点仍不少。
「不可疑么?明知在综合楼,去找不就好咯?怎会不清楚呢?」
「听说找不出声源。只晓得在楼里。」
楼外听得见,楼内找不着?
「……要说歌声,那儿就音乐室吧?」
「不是哟。所有教室找遍,却一无所获。」
确实神奇。
「传闻,见到歌姬会横遭不幸哟。」
「嗯。你真的八卦。」
初听之时,以为是冷门八卦,并不在意。谁知。
「喔,有听过。」
午休时随口一问,志摩野却如此答道。最近常常和浅田、志摩野、东、高濑四人吃午饭。
东随声附和「我也听过」,高濑默然颔首。浅田广交识友,当然也听过,他应道「综合楼那个?」
没想到广为流传。看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本想告诉早伊原,转念一想,还是不提为妙。她对传闻无甚兴趣,一般的无稽之谈入不了法眼,脑海蓦然浮出一种可能,以防万一我先去打探打探。
周三那天,我前往音乐室,里面惯例传出钢琴声。不等敲门,我直接开门而入。演奏者正全神贯注地弹琴,那是乐队的曲子。前奏与间奏的音符极多,她双手如抽筋般飞快舞动。一曲终了,我鼓了掌,御影四季顿时被吓了一跳。
「什、什么呀,是矢斗君啊……吓死我了。」
御影抚着胸口,如释重负缓了口气。
「抱歉。我怕干扰到你。」
御影笑着原谅了。她以前沉默腼腆,近来开朗活泼了,在@home也健谈了不少。自从加入乐队,她越变越好了。
「练习得真刻苦。」
「人家只能这样了。」
「别自卑。多亏了御影,队内氛围好多了。」
我和乐队成员虽不相熟,没有亲眼见到,可不难想象,多个女生确会融洽不少。
「……咦,这样的么。」
御影害羞地笑了。
「弹得很完美了嘛?」
「才没有!这种水平拿不出台面。」
外行看不出来。感觉相当厉害了。
「还要练习、再练习才行。」
御影红了脸,低着头。见这般娇羞,我不由笑道。
「你这么拼命,浅田见了一定很高兴。」
一听此言,她陡然一惊,含羞带嗔地瞪我。只见她双颊烧红,双手捂脸道。
「平白无故提起浅田君……。你果然知道了。」
指的是她喜欢浅田。
「当然咯。我可知道真相的。」
同学们以为,进乐队一事是我的功劳,事实并非如此。她暗示了智世,让智世张罗了一番,最后却是被森激励。即是说,一切的起头是御影。她多么想加入@home。女生想加入乐队,十有八九是冲向浅田。她偷瞟浅田的目光,透着一股情意。
「……事到如今瞒不住了。那个、我……对浅田君、喜、……喜。」
她哽在一个喜字上,脸蛋儿倏地通红。
「你不说也无妨。」
她含糊着埋低了头。该说正事了。我并非调戏而来的。
「御影,有件事想问。」
「嗯、什么?」
「有听过传闻吗?」
御影不解地歪头。
「传闻名叫,放学后的歌姬。」
「……啊——,听过耶。综合楼的歌声对吧?听到会走运,看到会遭殃对吧。」
「对。据说是天籁之音。」
御影冷淡地哼了一声,撇开了眼。
「那么清澈动人,据闻听得人欲仙欲死。」
「这样啊。」
「一听就着魔,一把歌声征服了全校男生,哪怕不认识真人,他们却为此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才、才没那么厉害!还没练好呀!」
御影一脸通红地否认道,我微笑回道。
「咦,这口吻,像在说自己耶。」
「呀、呃……那、那是。」
御影慌了神,不住地拿手指绞衣角。真藏不住心思,她甚至没想过狡辩或试探,天性不谙说谎。这人感觉少根弦。
「是御影吧?那歌姬。」
御影缩紧了身子。
「应该是了。不过,真的没唱那么好!」
丢人、丢人、丢人……。她喃喃着,好似在念咒语。
「唉,怎么暴露了……明明躲到了投影室,关好门,拉好窗帘,没人看得见……」
原来如此。投影室是隔音的,加上有挡光窗帘,在那儿偷偷练歌再合适不过了。如何暴露,如何成为传闻,我不得而知。
初听之时,率先浮出脑海的是御影。她说过不擅在人前唱歌。作为合唱部一员,哪怕是弹琴伴奏,不爱唱歌是不可能的,不然怎会入部。
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她喜爱唱歌,只是羞于展现。这与歌姬传闻不谋而合。合唱部周三休息,她却留在综合楼,与传闻都一一吻合。
她又藏不住心思,试探几句自会泄底。
「能露一手吗?」
「那、那是……」
「反正无妨,我想听耶。」
「不是、真的唱得很一般呀?我不过爱唱,没想过唱多好……」
「没事的,我想听听而已。」
我很好奇。成为传闻的歌声,究竟有多好。
「那、献丑了……」
说毕,御影从钢琴椅上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手放在胸口。
「……」
以为要开嗓,她却深吐了一口气,又吸气。如此反复了数回,她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嗓。
「…………」
清澈动听的嗓音。
我一外行也听出水准极高。可惜声音气若游丝,没坚持多久就断了。
「那、那个……果然,当着面唱、不行。」
「嗯。抱歉,为难你了。」
御影在胸前慌忙摇手,道。
「不不不,才没有。……我很感激矢斗君。」
「……感激?」
御影含笑颔首道。
「没有矢斗君,我加入不了@home。」
「……不是森的功劳么?」
激励劝解的人,是森。
「当然也感激森同学!不过,没有矢斗君,我进不了乐队。情书那事从森同学听说了。若没有矢斗君解密,也没有后续的事。」
「话是这么说……」
听不惯感谢,总感觉受之有愧。
「真的,非常感谢。」
被人当面道谢,我止不住地害羞。
「其实呀,我。」
她的目光飘向了远方。
「什么都做不好,又没有自信……。以为一辈子都是窝囊废。没办法呀、谁叫我这种性格哩,唯有如此地自我安慰。」
她自嘲一笑。
「我人又糊涂,刚入学时没有朋友,上学没有乐趣。可在某个雨天,我在上学路上滑倒了。不歪不斜摔到了水坑,弄得全身湿透,满身泥泞。幸好没摔伤,可上不了学了。心想算了,回家去吧。此时,浅田君恰好路过,向我搭了话。见我这副模样,他心领神会,将体操服借给了我。他当时的笑容,如往常一般平易近人。」
所以才萌生爱意。
「那时浅田君在组乐队。我想加入出一份力,可很快就招够人了……唯独少了钢琴手。我便拾起小学时弃学的钢琴,重头苦练。为此还加入了合唱部。但机会渺茫,几乎不可能。想来不一定招人。也好,这样也好,可万一有天邀请我呢。这一幻想,却是我的生存意义,唯一希望。」
不知不觉,她眼泛泪光。
「当听到招钢琴手,我欣喜得无以复加。可苦于自卑,最后唯有去暗示小智世……没想到,我真的进了。」
梦想成真。
「我尽管窝囊,可有一颗想帮浅田君的心。想被他需要。倘若三生有幸,我想和他站在同一个舞台。想成为他们其中一员……。没想到,一切都如愿实现了。」
所以,真的谢谢你——。
御影滚着两行热泪,微笑望着我。我点头回礼。
我懂。浅田就是这样的人呀。他不嫌弃我,多么的好人。御影在他身上见到了曙光,也不足为奇。
御影真单纯呀,我不由心想。浅田有女朋友了,她却不介怀,只求待在身边。如此卑微,个中饱含了多少辛酸哩,她却始终不改初心。
衷心希望,她这种人能够幸福。
「……御影。」
「嗯?」
我有了主意。
「下次一起练歌吧。我来陪你。」
我使出最温暖的笑容,如此说道。
2
「喂,春一。去游戏厅不?」
放学后,志摩野搭话道。我和他已经成了好友,仅次于浅田。
「待会叫上大家。」
浅田此时插道。
「我也去。叫上东和高濑。」
浅田在教室吆喝,叫住了东,又离了教室去叫高濑。
我想到的不是光景或气息,而是感觉。
心累的感觉。
平时难以察觉,苦思良久后才想到。
那是我见到浅田时的感觉。
浅田愿意与我交好。却是点到即止,从不与我嬉笑,不放多少心思。因此,当我见到他与乐队成员嬉戏时,便涌上一股冲动。心脏被猛地一抓,血液倏地加速。仿佛毒液蔓延全身,浑身使不上劲。唉,那是自然的。当然的。便是如此。唯有如此聊以自慰。
我曾经也如此。我梦想过,交上好友,过上青春的生活。
「春一,今天玩什么?」
志摩野问我。我望了下周围。浅田在拨弄高濑的发梢,东看着手机,向浅田努了努道「去扭蛋啊。你运气那么好」,浅田回了「忙着哩」,便朝我说「靠你了春一」。
——青春啊。
这样与大伙闲聊,我梦寐以求。虚度的时光中寻找意义。从伙伴里获得意义。如今,我如愿以偿了。
「……抱歉。今天我有事。」
我一说,他们就七嘴八舌道「什么事呀」「是早伊原么?」等。他们都发自真心,不以城府度人。多么善良呀。
「那是秘密。」
他们又说了几句,便放过了我。我朝投影室走去。只见门上的玻璃也拉了挡光窗帘,外头瞧不到半点动静。我开门而入。御影的歌声戛然而止。
「呀,矢斗君。」
「不用停吧。」
「不行。有人在唱不出来。」
「那更要特训了。」
御影应了声嗯,撩起长刘海。
那天起,我一直陪御影练歌。乐队排练的缘故,她向合唱部请了假。反正另有人弹伴奏,无需顾虑。我们便每日加紧练习。
相比当初,她已经好上很多,可仍会声音打颤,眼神乱飘。我想让她在人前发挥自如。让她更加耀眼。
特训一词,有一股青春味儿。
我日夜期盼的,正直阳光的生活。
她为他而奋斗。我为她而添柴加火。如此一来,这场青春剧,我也有一份。
多么温暖人心呀。
和某人简直天壤之别。
练习结束,我正要回家,一走到鞋柜,一名面熟的少女踱了过来。
「哎唷,这不是春一前辈么。奇遇呀,一起回去吧。」
是早伊原树里。
「什么呀。怕不是你在埋伏我。」
「才没有哟?」
她边说边换鞋。我换好了鞋,两人并肩走在楼厅。早伊原不会平白无故这么做。在此现身必有说法。好好想。
「我最近少去你那边,寂寞了?」
早伊原瞅着我,笑容满面道。
「是呀是呀。前辈最近老往投影室跑,那儿拉着窗帘,隔音又好,还上了锁。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谁知在干什么好事,寂寞呀寂寞。」
「……和别人说了?」
「哪有。人家有这么八卦么。」
虚晃一枪后,她恶魔般地补了一句。
「才跟三个人说了。」
足够有杀伤力了。这下又要传出流言蜚语。而且都是事实,少不了目击者,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饶了我吧……」
难得我过上了青春。
我叹气道,她挽起我的胳膊,顺势牵上了手。只觉她肌肤凝滑,略微温热。太近了,一股甜丝丝的发香扑鼻而来,让我有点神魂驰荡。
这家伙……。
素日她时常如此,有时我不为意。今天则不行。我抽出了手。
「怎么啦,害羞了?」
「你是不是暗恋我,老爱动手动脚。」
「不是喔,只要握着手,前辈一撒谎就知道了。」
她在笑。她那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不知此话是真是假。
「总之,你们在放映室干什么?外面根本搞不懂。」
两人并肩走出楼厅,走在校道上。
「咋了,吃醋了?」
「是呀。美少女后辈拈酸吃醋,可爱吧?」
「可爱是可爱。只可惜,我认识的后辈当中没有美少女。」
早伊原抿着嘴笑。她醋坛没翻,只是见我行为反常,所以起了疑心。她留心我的一举一动。唯恐我查她的底细。
智世找到了樱田,以及桐丘高中的首脑。樱田和早伊原都是押野南小学毕业,比我低一年级。
樱田是位普通的女学生,如今就读于商业高中。见面聊过后,她这么说「早伊原?好像认识。不过没说过几句话」。这不可能,待我查明底细后,才发现她与早伊原几乎形如陌人。
从中推导出了结论。
早伊原的日记,是有意给我的。为了浪费我精力。
之前我以为日记是偶然掉入口袋。不对,都是早伊原安排好的。学生会合宿那晚,她已经策划好了。为了转移视线,争取时间。
不过,并非毫无所获。
「噢,说起早伊原,隐约记得她——」
——小学五年级转学过来的。
即是说,早伊原之前在别的学校。
然而,这成了大问题,乃至是个谜。
早伊原树里没有转学记录。
莫非樱田认错人了。再三询问,她始终咬定转学一事。她仍清晰记得,早伊原转学当日的情形。
保守起见,我问过樱田周边的人,他们异口同声说转学当真。记录上却没有此事。
矛盾。
不知早伊原知道了没,我挖到了这条线索。
罢了,现在顾不上胡思乱想。
「我们没做什么。御影怕当众唱歌,我便陪她练歌。」
「练歌?我怎么没听到。和学生会准备室挨得那么近。」
「隔音好呀。站到门前也未必听清。」
早伊原微微颔首。
「……就是说,前辈。传闻中的歌姬,就是御影前辈咯?」
「是这个理。」
本人都自认了。
「练歌前传得沸沸扬扬,御影前辈先前也唱歌了?」
「咦?嗯。」
早伊原依然沉思,似乎还想不通。她没少传谣言,堪称造谣专家。想得比别人细致。
「可是,前辈,这很奇怪不是么?」
「传言哪有不奇怪的。」
「不过呀,那儿隔音那么好,歌声是从何流出呢?明明没人听得到。」
「……哦,嗯。」
一听传闻二字,便觉得无奇不有,于是没去深究。
回家路上,两人探讨了一番,结论不外乎「御影本人流出去」或「歌姬另有其人」等。御影不像会张扬出去,除她之外又会有谁在楼里唱歌。最终成了一宗悬案。
这个谜,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尘封。
过了一周,御影的歌声愈发沉稳。
「……嗯,发挥自如了。」
放学后在放映室,我如平常听御影唱歌,不由地陶醉其中。真是好嗓音呀。她换了个人似的,先前的胆怯已经一扫而空。
她正在脱胎换骨。能在身边见证成长,不失为一件乐事。
「今天唱得还行吧。」
御影笑道。她又唱了一遍,依然发挥自如,没有半点紧张。
「真是青春呀。」
她莞尔笑道。我微笑颔首。
是时候了。
「御影,其实有句话。……不如,在大家面前来一首?」
十五分钟后,放映室内除了我和御影,还来了高濑、浅田、志摩野和东。电子琴也捎了过来。
「咋了,你们两个。」
浅田拘谨道。高濑如旧沉默,东和志摩野也静不下来,时不时来搭话。我一概不应,专心在前面摆琴。御影伫立一旁,忐忑不安地瞄着我。
「那个、刚才是一时昏了头,我果然……」
我一提现唱,果不其然,被御影断然拒绝了。要在浅田面前,可为难她了。我劝道「练过无数次了,你肯定行。我打包票」,她沉思片刻,才肯点头。于是我叫来了众人。
浅田在眼前坐着,她难免胆怯。
「没事的,御影。」
「加油鼓劲我心领了,不过,我……」
没自信啊——她细若蚊呐道。
她愁眉苦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这不怪她。她一直如此走来。只是,树立自信的第一步,往往始于自卑。不跨出这步不行。现在正是好时机。
「御影,我欣赏你的歌声,真是天籁之音。不给浅田听一听,真真可惜了。」
「才没有。我没那么厉害呀。哪有传闻那样夸张。」
的确,说是歌姬也过誉了。外行而言却相当优秀了,御影竟然唱得这般嘹亮,堪称破茧成蝶。
「没事的。有我在哩。」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向众人道。
「有请御影献曲一首。唱完再说。请倾耳欣赏。」
「噢,期待。」
浅田向前欠了欠身。
她要表演弹唱。一边弹琴,一边唱歌。
「御影,拜托了。」
只见她手掌微颤,活像被毒蛇盯上了的青蛙。站在电子琴前,只顾窘怯低头。
我在第一列前搬凳坐下。唯独我突兀地凸了出来。
「来吧,御影。」
听见我的催促,她扬起了脸,顿时恍然大悟。
没错。只看我就好了。与练习时一样。为此,我故意坐凸了出来。
御影按着胸口,数次深呼吸,终于鼓起勇气,手放到琴上。
之后如行云流水。
她清澈的歌声,在室内回荡,比练习时还响亮几分。如痴如醉之间,一曲终了。
掌声如潮般响起。御影喘了口气,额头渗着汗,欣喜雀跃地看我。我微笑点头。
「感觉如何?」
我问众人,浅田当即回道。
「这太强了。」
接着高濑开口。
「确实……,作为主唱,我觉得不错。」
志摩野和东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此时,浅田嘀咕了一句。
「莫非,传闻的歌姬是御影?」
「应、应该吧……」
「果然!难怪成了传闻。」
浅田一拍桌子,豁然开朗道。
志摩野沉吟道。
「之前和浅田他们聊过,这么厉害的歌姬在乐队该多好。没想到说中了。」
见时机成熟,我提议道。
「既然如此,这首歌由她来唱,好不?」
御影吃惊地转目过来。此话出乎她意料。
众人一齐看向高濑。他是乐队主唱,这歌他说了算。
「……又有舞台效果,唱得又好,可以呀。」
「好咧,决定了!」
浅田哐地一声站起,来到我身旁,搂过肩道。
「最近一放学就来陪练了吧。没想到呀春一。」
「你们满意,我就放心了。」
众人讨论过具体安排,便都散去了。独剩我和御影。我刚迈出教室,被御影叫住了。
「那、那个!」
「请说。」
御影突然大声,吓得我回了敬语。她低俯着脸庞,看不清表情。
「真的,不知怎么说……。没想到,能在浅田君的乐队里担当主唱。实在太过抬举了。」
「说什么哩。大家都决定好了,你唱便是了。」
「嗯、嗯……」
御影扬起脸,笑道。
「好似做梦一样,难以置信……,谢谢你,矢斗君。」
「开心就好。」
我真是主唱吗——她又问了好几遍。
「真的真的。浅田的乐队里,御影要当主唱。」
「太棒了!」
她高兴得跳了起来。没想到还有孩子气的一面。
「我啊,以前一直深信,人是变不了的。」
人是变不了。
我曾经也认为。人无法自我改变,只能全凭别人。而改变一个人,伴随的是无尽悔意。这一想法已成过去。
人是变得了。我这双眼见证了。
森、筱丸前辈、会长,她们都变了。
「如今我才明白,人是变得了的。我终于脱胎换骨了。」
我替她感到欣慰,同时,心头掠过一丝阴云。
也有人顽固不变。无论我费多大劲。
——说的正是上九一色惠。
上九一色惠没有变。我当面掏了多少肺腑之言,她仍不为所动。依旧分饰两角,演得心安理得。她没有变过。
这真的不好。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要我摸摸头吗。」
放学后,开完了会,我和上九一色留下整理资料。把资料分类夹好,颇为枯燥。我正翻找文件夹,上九一色瞅了瞅脸色,嘴上说着疯话,便伸手来摸。我一把甩开。她今天演的是上九一色。
「上九一色,恶心到我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春太得意忘形了。」
「瞧这口吻,你才是吧。」
上九一色假装没听见,接过文件夹,开始夹资料。
「听说,春帮御影赢得了主唱。」
「都传开了么。」
大展歌喉那日过了一周。公演迫在眉睫。大伙都忙于排练。
「你一点都没变。」
突如其来的话,让我错愕。
「从森那里听说了春中学时的事迹。那时可风光了。简直一人之下,万人之下。」
「少胡说,说得我只手遮天似的。」
「不是么?当时谁敢招惹你和辻浦庆。」
居然认识辻浦这名字。不,想必是森说漏了嘴。
「我就一平常人。」
「平常人会插手学生会选举?会逼欺凌者报警自首?会胁迫棒球队换人?」
这家伙,从别处打听了不少。是谁。恐怕听了些细枝末节,自己琢磨了出来。
「你总想替少数人撑腰。住手吧。那是谋反。」
「乱说什么呀。」
「瞧,日本是民主国家对吧?多数即是正义。帮少数说话,和谋反没差了。」
「…………」
「懂了吗?如同于,你秉着正义,为救一人却杀九十九人。」
「胡说八道,我才不会哩。」
简直危言耸听。
上九一色所言,我何尝不知道。简直切肤之痛。为救一人,我对别人下过多少狠手。
「你会的,这是你的做人哲学。对森、筱丸前辈和早伊原前辈而言,高中是人生转折点。我和你的却是小学。我俩变得太早了,才至于如此怪僻。」
我们是同伴咧——上九一色苦笑道。
「真怀念呀,以前纯真的你。我仍旧记得,小学五年级那堂数学课。老师出了一道题,让同学们思考。答案有四个,大家分成了四派争论,最终大多倒戈选了②。正解却是④。你始终坚持④,还被老师夸赞了。那时你却说。」
——老师,我错了。哪怕算出是④,只要大家认为,正解便是②。
「噢,那时你已经圆滑世故了,不过,这番话浇醒了我。看清了现实。真理在权力与多数面前,不过痴人说梦。」
说罢,上九一色冷笑了几声。
我有说过吗。朦朦胧胧记不清了。说过也不足为奇。那时我摒弃了上九一色。为何呢。一直追寻的答案,恐怕就在于此。
不随波逐流不行。身不由己。
为了粉饰自己。为了自欺欺人。
「小时就明知正义敌不过多数。你却不愿罢休,硬要逞英雄。中学时才那般乱来。」
这番冷静分析叫我难受。为何那样做,我从未深究过。
「动动脑筋吧。少数即是罪恶,锄强扶弱即是和正义唱反调。」
「都说了没有,我从未想过当英雄。」
她为何死咬不放?
「胡说。都是高中生了,还幼稚地想着当英雄。人人都败给了现实,你也不例外,究竟要死撑到何时。」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上九一色只说了一句。
——别给人做梦了。
「你所谓的出手相助,不过是一场美梦。总有一天,他们会再次认清现实。森会看清自我,又再自卑;筱丸前辈会嫌弃自己肮脏;早伊原前辈会悔恨改了志愿。」
喔喔,原来如此,我总算懂了。上九一色再添一句。
「所以我不会变。抛去伪装追寻真心,我做不出来。那是一场幻梦。不存在的。」
是么。
结果,上九一色选择如此。那时自认互通心意,不料是自作多情。上九一色不会变。不为人所动。即便身心受挫,也会忍痛走下去。
她的前方,究竟有什么呢。
或许是近乎真相的宝物,可绝非幸福。
「别再改变御影了。」
「噢,泼出去的水哪能收回来。」
「别胡说,还有得救。按下B键不就取消咯。」
她在谈游戏么。我听不懂。又是受了鲇川前辈的熏染。
「就这样,我该回去了。」
「喂,还没做完咧。」
「就差一点,拜托了,春。」
算了,我懒得计较。
上九一色最近都早早回去。不知在家捣鼓什么。
我没把话放在心上,就这样,迎来了公演当天。礼堂内座无虚席,不乏家长的身影。必是子女请来的。浅田小有名气,家长顺便瞧一眼闺女的意中人。我在侧幕望着,不由地替台上紧张。
「矢斗君。」
肩膀被拍了,转头过去,原来是御影。她念了一声锵锵,摆出姿势让我瞧。只见她上身乐队T恤,下身制服裙。脸颊贴着星星,头发扎成一束,绑到后面。粉面桃腮,简直变了个人。街上碰见准保认不出。
「小智世帮我化了妆。」
「嗯。真可爱,还帅气耶。」
「嘻嘻,谢谢。我还叫了爸妈!他们推托工作忙,可耐不过我软磨硬泡。」
我不由笑道「是吗」。
「到时间啦。我去做准备了。」
说毕,御影离开了,独剩我一个。我也别傻站,去打打下手。刚想出去,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唉,这咋办咧。」
「只得再去找了。」
「都说过没有啦!」
声音掺着焦急与愤怒。是外头传来的。
「怎么了?」
我一出去,如此一幕映入眼帘。一架电子琴倒在地上,两旁伫着两位男同学。问题在于,那琴已成了碎片,散乱在地。一个事实赫然摆在眼前。
琴坏了。
弹琴的曲子,无法演奏。
我顿时只觉天旋地转,手扶墙才勉强撑住。
3
之后,我在校内四处奔波。没找着备用琴,便向老师打听,发动全员去找,仍一无所获。脑海一片茫然。
回过神来,我回到了舞台后台。
「春一。」
是高濑叫我。他仍旧冷淡着脸,眼神凝滞。
「琴坏了,知道了吗?」
「……嗯。我为此正忙着。找遍了教室没找到,恐怕校内是没了。兴许附近能借到,等我去问一趟。快开演了,一定要等我回来。我拜托人去买了。离乐器店不过五个车站。一来一回最多一小时。抱歉,让大家等——」
「春一。」
高濑握住我的肩膀,摇了摇头。
「不能让观众白等。况且,之后还有演讲会。」
「……这样啊。那就,只能延期了,没办法。」
「也不行。唱片公司的人来了。难得赏脸我们这穷酸乐队。并且,观众们热切期待着。」
「那就。这次如期举行,日后再补一场。补上御影的。」
「不行。大伙都在为梦想奋斗。@home不可再拖累了。才决定了毕业公演。」
「……那就。呃,等下,我再想想。」
一定还有办法。
「…………」
一定有的。
我笨头笨脑,才想不出来。一定有方法。想漏了而已。向来如此。肯定另有办法。
「春一。」
高濑喝道。
「那首歌不上了。」
「……这。」
怎能如此绝情。
别放弃啊。为何轻易放弃?你也见过了。御影那闪耀的身姿。那期盼的笑脸。
「御影不上了。」
「闭嘴。」
「……这是无奈之举。」
为何,如此轻易放弃。你是人吗。冷血的吗。
「给我闭嘴,高濑。」
「我是队长,要为舞台负责。我……跟御影说了。」
礼堂被欢呼声淹没。浅田上场了。他在为吉他调音。公演即将开始。
「我要做准备了。春一,能去陪陪御影吗。」
想必,她在音乐室或放映室。
推开放映室的门,只见御影瘫坐在地。她双手撑地,两脚伸直。
「噢,春一君。」
御影抬头看我,双眼红肿。妆也化了,挂着两行暗淡的泪痕。
即便如此,她仍摆出笑脸。
「没办法啦。我没事的。」
「……」
「抱歉,害你担心了。」
「……」
不对。
不该如此。
努力该有回报,善良应得幸福。天理如此。即便有时落空,还有我出手补救。向来如此。从来是上天考验我,能否找出答案。
升上高中后,我没再自作主张地伸张正义。不得不收手。
不过,我变了。眼界比以前开阔。
「唉,我早就感觉,一切太过虚幻了。活像做了一场梦。迷迷糊糊的。现在梦醒了而已。没事的。」
没事,我真的没事——她喃喃着,脸色愈发难堪。滚下了热泪。
我还能做什么。苦思冥想却没有头绪。
我错愕了。从来没有我解决不了的事。这次也是。也该是。怎能败于现实。
一直以来。
我帮了人。改变了人。
虽说犯过弥天大错,可今时不同往日。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必能帮上。
「……」
御影的表情,让我透彻冰凉。
是我的错。
是我让她做了梦。是我改变了她。
「———呀。」
她嘀咕道。
「讨厌呀!」
这次是尖叫。
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落下。
「就差一点!我就脱胎换骨。真的,就差一点。一点点就好。……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会这样?果然,是我命中注定吗?」
「不,不是这样的。御影。这次不是你的错。」
「知道啊。……可是、可是。已经全没了。」
@home的公演。
与浅田君的同台。
我的歌。
「已经、没了呀……」
甚至叫来了爸爸妈妈。
「傻子一样,我真的是。活成这样,究竟有何意义。……为什么呀。」
我无言以对。
御影坐在地上,哀声求道。
「春一君。」
求你了。
话一出口,她的泪珠如决堤一般。嘶哑着,泣不成声地说。
「救救我。」
这句话,足以让我动容。
「……好的。」
不帮她就完了。不圆她心愿就完了。还有救。还有办法。还有一线生机。
御影无能为力,早伊原树里必能起死回生。
「我会帮你的。」
我出了门,直奔学生会准备室。一开门,只见早伊原如平常般埋头看书,不看我一眼。
「早伊原。」
「嗯,怎么了?不是有公演么?我正想去礼堂,找春一前辈来场约会哩。」
「帮我。」
早伊原合上书,转过身来。
脸上浮着冷笑,凝视着我。
「……当然,可以哟。」
我道出了来龙去脉,以及想到的所有对策。
早伊原听完,神情恍惚,赞同了其中一个。
「那这个吧。这个才行得通。」
「我没想错吧?没疏漏吧?」
「没有哟。放心好了。我打包票。」
听后,我如释重负。接下来,只需付诸行动。
「谢谢,早伊原。那我走了。」
「对了,春一前辈。」
我正赶着出门,她叫住了我。
「前辈这样才好。」
不解其意。总之,我动身前往美工室。
4
我走入礼堂正门,掀开黑帘。
公演尚未开始。或许是调音出了状况?可没时间了。我穿过正门,径直走去后台。一进门,撞见几个学生,他们瞥了我一眼,并不理会。我和乐队成员们关系匪浅,已经人尽皆知。
下手的目标,就在门的一旁。见他们盯着台上,我趁机伸进口袋。里面是塑胶手套和钳子。美工室借来的。
戴上手套,握着钳子。
接着,仔细端详目标——配电箱的排线。
这配电箱供应灯光。我在学生会那里得知的。只要切断电线,供电一停,所有灯光熄灭。公演自然开不成。
趁此,我便去提议——
要不去音乐室?
那里有钢琴。
如此一来,不耽误后面的演讲会,毕业公演如期举行。观众也乐意。
只要不被现场逮住。要看准时机,趁无人留意之时。
我悄悄伸出手。那儿有一条粗电线。一剪就万事大吉。
我捏着电线,出乎意料的沉。钳子能行么,可事到如今只能去试。若不行,便赶去美工室另找工具。
我右手握好钳子,尖嘴抵着胶线。手一压便完事。我刚要发力,被人从后拉过肩膀。不由后退几步。突如其来一下,吓得我差点停了心跳。如此地,我被拖到了室外。临近开演,四周已是空无一人。
「春。」
是上九一色。她死命抓着我的右手,一把甩到墙上。咔嚓一声,钳子碰到了墙壁。
「打算干什么?」
她怒目睥睨。
「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有?」
「那是@home和我的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别胡闹了。」
「上九一色,你才别胡闹了。」
我剥开她的手。她死攥不放,费了好大功夫。
「到底想干什么呀。」
「剪电线。」
她立时一愣,猜出了用意。
「……大家会伤心的。」
「兴许吧。」
「为了这次,大家倾注了多少心血?你想让他们功亏一篑?」
「哦,与我何干。」
「为什么呀,春。这一下手,谁不伤心难过。为了大家收手吧。」
「可是,御影呢。」
「即便如此……!」
她沉了脸。我扭身走去礼堂。
「牺牲小我得来的幸福,不如不要。幸福缺一不可,若非如此有何意义。」
这种幸福,我宁可不要。
世人如何去想,悉随尊便。在我眼里,那是挫败者的托辞。我仍未放弃,不会怨天尤人。
她从后抓住了我的手腕。好狠的手劲儿。我强行拖着她,一步一步蹭向配电箱。
「那是白日梦。不可能的呀,春。幸福有限,有人好自然有人差。没办法的啊。」
「别给我讲大道理。你向现实低头了。我可没有。别混为一谈。」
倏地,她缩回了手。终于不阻拦了。那就好。我和上九一色不同。各人走各路。这样挺好。无须争辩谁对谁错。
上九一色说得对。如今,我为救一人,而去牺牲多数。我自认不错。你却不是。在世人看来,我必定是坏人。世俗的眼光,我毫不在乎。只要挽回御影的笑脸,死也无憾。是我给她做了梦。她梦到一半醒了,我责无旁贷。
你见不得我舍弃众人?
有人便有争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面对弱质女流,胜者自然是我这男性。
我正要呛她一句,一转身。
「求你了。」
她深深低下了头。
「……别浪费心机了。」
「真的求你了。」
「烦死了。」
见我无动于衷,她再次抓住了手。我一把甩开。
「春!」
她不放弃,立刻又抓住,死拽着我。
「绝对会后悔的!」
我又甩开。她冲上来搂住了腰。我使劲掰开她的胳膊。
为了大家,你至于吗?
「住手呀!春!」
「老实点!」
我硬生扯开了她,她脚步不稳,跌倒在地。
「我啊!不想重蹈覆辙了啊!我悔恨过无数次!多想不理荒木他们,站到你那边……!我绝对不会,再舍弃任何一人!」
抛下此话,我背过身去,后面传来抽抽搭搭的哭声。
「求求你……」
我一时震惊,全身僵住。
转头看去,上九一色竟呜咽垂泪。
……为何?这次与你无关啊?你不过为了正义,为了众人免遭毒手。干嘛哭泣。
「不想、再看到……你……」
她站起来,紧紧抱住我。耳边是啜泣声。怎么了?为何?
不想看到什么?
并非众人。并非正义。
——你想保护的究竟是什么?
「不想、再看见、春受伤了……」
「什么。」
我受伤?
「春之前说的话,我知道有理。我也认为伪装不好。我也清楚这样得不了幸福。只是,直率活下去会受伤。与现实斗争,更会身心受挫。伪装则不会。才轻松。明知不对,明知得不了幸福,可不这样我活不下去。所以,我理解你想帮御影……。她是朋友。我也想帮她。想让她幸福。可是,世事并非时常如愿。现实始终摆在面前。」
「难道……」
上九一色。
是你吗。
放出歌姬传闻的人,是你。
知道御影喜欢唱歌,为了帮她当上主唱,便放出传闻,借此向我煽风点火。之后故意跟我提起,好让我去找御影一探究竟,并最终为她圆梦。一切全在计划之中。
什么呀,你不也变了吗。
不也做梦了吗。
「都是这样的啊。无可奈何的呀。不是谁的错。春没错。春没责任。春太极端了,总把一切揽上身。明知必败的仗,还楞头去冲。所以才会受伤呀。」
「我才没有。」
「明明一直都是。」
怪不得,你劝我别做梦。以为那出于正义。然而不是。
「我担心春……。不想、再见到、春受伤了……所以……」
她见到了。
小学时我自欺欺人,对荒木卑躬屈膝,她全收在眼里。她见证了我的改变。
上了高中,见我一蹶不振,你松了口气。庆幸我不会再经历绝望。
然而,半路杀出个早伊原,我变了,再次去追求梦想……于是,你又担忧起来。
「求你了,放弃吧。求求你,春……。再干这种事,春会……一无所有的。难得结交的朋友、浅田君、……以及青春,都会付之东流呀。」
「……我知道。」
我受不了。
见别人受伤,我就受不了。如坐针毡。比自己受伤还难受。
——所以。
上九一色,你的心情,我完全谅解。你也见不得我受伤。你也害怕。
「……知道了,放弃了。」
「谢谢,春……春君……」
上九一色用力抱着我。
「只是,我还不想死心。」
「咦……?」
她嗖的一声松开了手,瞧了瞧我。
「我去拜托浅田。」
「……浅田君。」
「浅田是我的挚友。虽然很难启齿,可迫不得已了。这次破例去求他。他必定会同情御影。」
同情少数。
若非如此,他何以与我这孤独鬼交好?
换作是我身陷困境,浅田必然出手相助。同样的,他肯定会帮御影。
「如此一来,上九一色,你没话说了吧。」
「……嗯。可以。我要跟着去。」
不信我一次么。她深怕我借此金蝉脱壳。不怪她,谁叫我劣迹斑斑哩。
公演还未开始。幸好调音格外费时间。我在侧幕叫浅田,喊了四声,他才发觉。我招了手,他小跑过来。两人来到室外。
「怎么了。快开演了。……咦,上九一色也在。怎么眼红红的。」
浅田察觉非同小可。神情严肃。
「那个,浅田,求你一件事。」
「什么?」
「电子琴的事,听过了吧?那坏掉了。」
浅田僵了脸。
「高濑说过了。可太遗憾了。」
「……知道吗?御影费了好多心血。」
咦,怎么回事。
心跳为何如此激烈。
为何,我如此紧张。
「嗯,她超努力。我知道。」
「嗯……,所以。想着让御影上场。有办法吗?比方说,延期。」
我相信浅田。他亲口说过,我是挚友。冒着被欺凌的危险,他帮了我。我被辻浦逼入绝境时,他挺身而出。
没事的。
相信浅田。多点自信。
之所以与我交好,没有别的理由。浅田就是平等待人,乐善好施。既会帮我,不帮御影倒奇怪了。
「——那不行。」
「……咦?」
只听见浅田冰冷的声音。
「高濑执意如期举行。我欣赏他的作风,也认同他的决定。难得最后一次人齐。这次实在遗憾,可没办法。」
这样啊。
嗯,懂了。
是啊。平常的决定。平等的决定。
「浅田,拜托了。」
「……抱歉,帮不了你。」
哎。不行了。帮不了御影。
喂,浅田。倘若换作是我,你会出手帮忙吗?不会坐视不理吧。
为什么,是什么缘由?
你执着于我的原因,究竟是——。
话到喉咙又咽了下去。差点酿祸。
不能问。那等于怀疑浅田,太不像话了。他是挚友,不该生疑。
我拼命压下怀疑。
「春一,公演之后,能借点时间吗?我有话要说。之前想坦白的,可顾着忙排练,没机会说。抱歉。」
见浅田一脸为难,一股空虚在胸中扩散。
什么话啊。别了吧。我没话好说,不想听不想看。一起开开心心的不好吗。
一堆话郁结于心,可开不了口。
之后,我去了放映室。上九一色要跟过来,却被我严词拒绝了。
「……别自责了。」
知道你担心,可一码归一码。
「不知春怎么想,我觉得如此收场挺好。」
她说完便走了。哪里好了。
我走到放映室门前,足足伫了两分钟。怅然若失,缓缓推开了门。御影闻声连忙抬头,一见我的脸色,一下子全明白了,霎时灰心丧气。
我沉默不语,她开了口。
「谢谢。为我做了这么多。真的,非常感谢。已经够了。已经,……无所谓了。」
「…………」
「……对不起,让我静一下。」
好吧。除此之外,我无能为力了。待在这儿,不过徒增她的伤悲。我走出门,刚想去学生会准备室,听见手机叮的一声。打开短信,不由叹了口气,便走去礼堂。公演已经开始,一进门就传来音乐。是我耳熟能详的曲子,浅田平日没少哼。台上的众人,全部光芒四射。浅田那儿,底下更是围了一众女生。
真的好。曲子好,弹得妙。我一外行都品得出,足以证明实力不凡。御影本该有一席之位,想来不禁心酸。
「唷,春一君。」
背后传来搭话声。
「……会长。」
「我都卸任啦。」
她爽朗笑道。来者正是早伊原叶月。好久没说话儿了。表白过后,两人难免有了间隙,不像旧时那般亲密。
「站旁边,行吗?」
「当然。」
会长站我身旁,出神地凝望着台上。二人暂且无话。
「学习顺利吗?」
「临时改了志愿,忙得焦头烂额哩。」
「是么。」
「……怎么没精打采?」
果然被识穿了。方才去厕所照了镜子,面如枯槁。
「嗯,有点吧。」
说话有气无力,正要说几句搪塞过去,会长瞅了脸,道。
「御影那事?」
「……亏你知道。」
「惠告诉我的。」
前任与现任会长。干嘛打我报告。
「……我说,春一君。」
声音如以前那般凛冽。
「是叫辻浦君来着?你刚才的行径,和他如出一辙哟。」
为了某人,而不择手段。
「知道。可我变了。」
眼界开阔了。初心却一如既往。如今的我,必能如愿实现。
我犯下过弥天大错,一度金盆洗手,可是,我。
拿回了被森兔纱夺去的青春。
揭穿了筱丸杏子那坏掉的正义。
让上九一色惠承认了伪装的爱意。
透过早伊原叶月,我识破了早伊原树里的阴谋。
同样的,我能拯救御影四季才对。
「高估了自己,想着力挽狂澜。哎,……不料是有心无力。」
「没事吧?死鱼一样的眼哟。」
说着,会长捧起我的脸,拇指提起眼角皮。我顿时成了吊梢眼。
「瞧,活力了些。」
会长笑道。我懒懒地握着她的手,放了下来。这等鼓劲打气,我心领了,却振作不起来。
会长见我仍在消沉,褪去了几分笑意。
「我呀,知道了哟。」
「什么?」
「春一君,『体质』的秘密。」
「咦?」
是指那吸引谜题的体质?那是别人的栽赃嫁祸。老早和她说过了。
「春一君呀,你太异常了。」
什么呀。是在落井下石么。可会长款语温言道。
「老想去帮人。为此折腾了多少。尝了苦头仍不迷途知返,还想重蹈覆辙。这不奇怪吗?」
「奇怪么?」
帮人是天经地义——不至于这么说,可谁没有过助人之心呢。
「奇怪到入骨了。寻常人哪像你,早就撒手不管了。只有你仍执迷不悟。你呀,救人救上瘾了。不救就浑身难受。」
「那是……」
姐姐也曾这样说过。
「不过,你并非人人都救。你只针对孤立无助、无可救药的人。比如森、筱丸、惠,以及御影。」
听这一说,确实如此。我从来都择人而救。自会得救的人,我不会出手。交给浅田这种老好人便够了。
「为什么专挑这种人,知道吗?」
「不……。下意识就。」
我对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
眼睁睁看着,自己单纯的心愿被玷污。
扛不住周遭的压力,对现实垂下头颅,这些心酸我如何忍耐。因此才会出手。自作多情也好,多管闲事也罢,我便自行主张地伸张正义。
「春一君想救的人,只有一个哟。」
「一个?」
「为了这个人,才锲而不舍地帮人。你真正想救的人是——」
——你自己。
「春一君想救的,并非森、并非筱丸、并非惠、并非御影,而是自己。」
「我……?」
「你一直在帮同病相怜的人。不择手段令她们幸福,是为了图个安慰。同病的人幸福,说明自己也能幸福。所以才欲罢不能。你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自身。」
这句话,早伊原时常挂在嘴边:人只会为了自己,我也是,春一前辈也是。
「知道了吗?春一君那『体质』,并非来自于栽赃嫁祸。为了救人,你时刻留心。一发现谁不对劲,便奋身扑过去。使出浑身解数相救。这份救人之心,正是你那『体质』的真面目。」
我的本质。
会长这番话,说到了我的心坎儿里。
至今毫无察觉。从未想过。亏我自诩能正视自己,想来真切可笑。
「春一君。」
会长握起我的手,和蔼笑道。
「没事的。你能证明自己幸福。……只要救了树里。」
「树里,是么?」
「对。你那无底洞般的救人之心,救了树里后便会填满。你呀,以后无须再舍己为人了。」
她的谆谆教导,句句戳心,直抵心窝。
「凭什么这么说?」
「春一君需要的,是知己。她会救你出苦海。」
多么甜美诱人的声音。我肯定早有所悟。揭穿早伊原的真相,再与她在一起。这本出于对她的兴趣,归根结底是为了自己。
会长松开了手。
「老实说,春一君,喜欢树里吗?」
「看出来了?」
「对哟。」
「……喜欢与否没所谓,我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这样啊。果然。」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会长看清了我俩的关系。
「早伊原是我独一无二的人。无人可替,今后也是。所以,我必须挽回这段关系。」
「挽回?」
「早伊原藏起了真心。那儿是她的本质。不揭开的话,我俩会渐行渐远。我希望她活得直率。希望她正视自我。早伊原必定也渴望如此。」
「……这样啊。」
会长盯着我。眼神坚毅。
「我先泼个冷水,树里没想象中的简单。」
「……」
「我至今都没搞懂。那孩子的脑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我也是。所以在调查。」
会长一把抓过我的胳膊,直瞅着我。
「敢打退堂鼓的话,我饶不了你哟。」
「……不会的。我绝对揪出她的过往。不然和她一起没意义了。我豁出去了。」
会长缓脸笑道。
「那就好。」
今次的失败,再无下次了。
「妹妹交给你了。」
我深深颔首。
「一换一,御影交给我吧。」
「给会长?」
我那般努力都无功而返,会长能行吗?刚起疑心,一见她的笑容,便冰消瓦解了。
各人有各人的救星吧。
「放心好啦!我可曾是会长。」
「我知道。会长始终是会长。」
肩头顿时轻了不少。
「那,御影的事就拜托了。」
「满脸斗志了哩。」
会长笑道,我也随之笑了。远处一个身影,正朝这儿走来。
「嗯。……噢,等的人来了。我先失陪了。」
我轻轻点头,离开了。
和那人穿过礼堂,去了一趟教室,办完事后分别了。总算可以找早伊原了。只觉浑身酸痛无力,今天折腾得够呛。一开门,她久等了似的,马上开口。
「呀,春一前辈。」
「我回来了,早伊原。」
「欢迎回来。」
她双眼定在书上,眉头纹丝不动。我懒得拉凳子,背靠门滑落,屁股着地。早伊原见状走来,紧挨着坐下。
「先吃饭?先洗澡?还是要我?」
「要你。」
我懒得动脑,便随口一答。想不出伶俐的回话。
「拿你没办法哩。」
说罢,早伊原暖暖地笑了。
「我来当倾诉对象吧。」
「那谢谢你了。」
「失败了哩,前辈。」
「别戳人痛处。」
今次的失败。早伊原早有所料。
她早已察觉,我救人是为了自救。所以她才让我去救。哪怕失败,下次换个人救便好了,她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
可她万万没想过,我的救人上瘾症,会终止于她。
「我是失败了。一时动了恻隐。……他们却只说些听天由命、大事化小的话。」
「嗯,败给现实的凡人都这样。」
她真够嘴损,我不由被逗笑了。
啊。放松了。此时此刻,不去论她是否真心。我果然离不开早伊原。我想知道她的一切。
早伊原呀,你发现了吗?还没吧?……也是啦。
「早伊原。」
「嗯。」
公演结束了,人也该回教室了。
来吧,结束这一切。为无意义的时间画上句点。
衷心希望,真相能够水落石出。
我挪过目光,稀疏平常般地启口。
「说说你的过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