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伊原叶月
我与早伊原树里的关系算什么呢。
两人不再是伪装的恋人。
也并非单纯的前后辈。
我无法找到一个确切的词,若硬要说,那便是伙伴。好,定下来了。我和早伊原是伙伴关系。
我找出了早伊原的真相,两人成为伙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我在教室向来被避而远之。和辻浦闹出的事,其实对我不痛不痒。班上的人本就心存嫌弃,见我出了事,更是冷眼对待;那些亲近我的,比如原@home的成员们,也都纷纷变了脸,与我划清了界限。他们想必是觉得我晦气,不想再招惹了。
下课铃响起,午休到了。浅田使来了眼色,我则轻轻地摇了摇头。兴许努力一下,我可以挽回与他们的友谊。可这没必要。建立在挽回之上的友谊,终究毫无意义。
况且,今天我有约在身。
我手捧着饭盒,走向教室门口,正好经过智世她们,不免多瞟了几眼。
智世被一堆女生簇拥着,她的身旁是惠,御影则坐在边上。
御影四季。
她加入了@home,本来可以和心仪的浅田同台演出。然而乐器出了状况,她也丢失了上场的机会。当时我发誓,一定要帮她达成心愿,终究却无能为力。
是我没帮上忙——不对,是我本就没有帮她的资格。
毕业公演过后,我和御影没说过一句话,甚至眼神都没对上过。这个中的意味,我也猜着了八分。
忽然,御影笑了。
坐她旁边的是森兔纱。这两人坐在一起,愉快地说着话。森自那次之后,对御影很是上心。时常见到她俩走在一起。
我离开了教室,直奔向学生会室。并非学生会准备室,而是学生会室。
推开门,见到了前会长,早伊原叶月。
「慢死了——」
她无力地趴在桌上,一边脸蹭在桌面,面前摆着一个饭盒。
「午休才过了五分钟。」
「肚子饿和午休又没关系。」
叶月前辈的肚子叫了。看来是饿坏了。
「让你久等了,赶紧开吃吧。」
我随口说了声「我开动了」,叶月前辈则正经地双手合掌,对着饭盒略微低头,低声念道「我开动了」。她和早伊原树里一样礼节周全,不愧是姐妹。
叶月前辈是前学生会长,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两人经常一起工作。可突然有一天,叶月前辈明明离退任还差一个月,却宣布了辞职。我深入调查此事,结果发现了意料之外的事。早伊原叶月竟然对我有意思。原来她是为了与我拉开距离,才执意要离开学生会。
表白一事过后,我们二人之间蒙上了一层隔阂,原以为揭开早伊原树里的真相之后也不会好转,甚至可能愈加恶化。
然而,自从了结完早伊原树里一事后,叶月前辈的态度温和了许多。在走廊碰面时,她也会如以前一般,爽朗地对我打招呼、聊聊话儿。
她似乎变了。
「怎么了?春一君。」
是我邀请她一起吃午餐。
因为我有件事想问。
在与早伊原正面交锋之前。
我没能帮上御影,陷入了绝望之中。此时,叶月前辈出现了,她一语道破了我的『体质』,并点醒了我——早伊原树里才是真正需要拯救的人。
于是拯救御影四季的重担,便托付给了叶月前辈。
「叶月前辈当时做了什么?」
她停下了筷子,沉吟半刻后回道。
「也没做什么啦。」
「我好好奇。」
我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无功而返,叶月前辈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我很好奇她如何办到。
「我跟她说了那个啦。」
「哪个?」
「我劝她说——与广阔无垠的宇宙相比,你那丁点儿烦恼不值一提。」
「……就这样?」
见我满脸怀疑,她嗔怪了句「真拿你没办法」。
「我跟她讲了自己的失恋经历。」
我不由咽了下唾沫。应该考虑到她为何不肯直说。沉默了数秒,叶月前辈似乎回过神来,笑着解围道「你别这样啦」。
「我没那么容易受伤,也没那么敏感脆弱。」
「……是吗。」
想必她又在逞强了,可我没敢去深究。
「御影同学所渴望的,并非是与浅田君的同台表演。」
「没这回事吧。御影真的很想和浅田一起表演。」
「这倒也没错。确实,两人能共演是再好不过。可是,她对此并不执着。问题就在于此。」
「不执著?」
「对。」
叶月前辈把小巧的饭盒吃了干净,合掌说了声「我吃饱了」。
「御影同学渴求的,其实是理解与同情。」
「同情……」
「对,她想要的是别人一边抚拍她的后背,一边安慰鼓励她。她所拥抱的正是孤独。」
如此一说,我多少有些明白了。
「先给她足够的同情,再去鼓励几句,这样就够了。我所做的也不过这些。」
「可这样的话……」
一根刺仍然梗在胸口。
「什么都没解决呀?」
叶月前辈点了点头,笑着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春一君果然会这么说」——她边笑边说,笑了半晌,才缓过气来,低语道。
「世界上本来少有圆满解决。」
「……不能这么说吧。」
「唉,毕竟是春一君……有什么事,你都习惯强行去解决,所以才没多少实感。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这时需要的不是解决,而是坦然面对,收拾心情。」
「……原来如此。」
「走不通就要转弯。春一君却老想一个人另辟蹊径。普通人可不会这样的哟。」
坦然面对,收拾心情。这话儿拐弯抹角的,指的实则是放弃。神奇的是,我并没有觉得是丧气话。
「时间会抚平一切。暂时抛开烦恼,心情便会好转。御影同学也是这样。」
我反刍着这番话,叶月前辈安慰道。
「没事的,御影同学很感谢春一君。她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介怀。」
「感谢?怎么会……」
我一开始夸下了海口,结果却帮不上忙,她又怎会感谢呢。
「会的。她亲口说了。春一君对她那么亲切,她很开心。」
「怎么会。」
此时,我突然明白了。
御影之所以避着我,不正是因为在「恢复期」吗。她是在收拾心情。
「对。只有春一君想不开而已。」
叶月前辈温柔地微笑着。
○上九一色
「御影同学?你又钻牛角尖咯。」
放学后,我和上九一色留在学生会室,忙活着学校新活动的策划书。我若无其事地打听了下御影的近况,她无奈地抱怨了一句。
「你还是老样子,该说你爱操心,还是敏感过头呢。」
她放下了笔,抬起双手,耸了耸肩。
上九一色惠。
小学时我和她在一起。她那时形只影单,时常往图书室跑。结果招来了大家的厌恶,我却很尊敬她,便也往图书室跑。可终于有一天,我抵不住朋友的压力,与她断绝了关系。她又变回了孤单一人,为了博取别人的喜爱,她选择终日戴着假面为生。
上九一色与惠。她化作了这两个人格,高中重逢时,即便知道了名字,我也没有认出她。无论哪一个人格,都不是原本的上九一色惠。她的真面目,在演技中逐渐迷失了,或者说沉到了心里最深处。
然而,她却凭借着演技,交上了男朋友。不过也是南柯一梦,二人的感情经不起风雨,顷刻便被打破了。我劝她抛下伪装,她却为此大吵了起来。
一个月前,我听到了她的真心话。
她不是不懂得要敞开心扉,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弱小无助的她害怕了,所以才披上了假面。她也明白长此以往不行。
在此期间,她确实在变了。
「和早伊原相处久了哪有不敏感的。」
「才不是。你们看似是顶嘴吵架,其实是打情骂俏。」
「哪有,她说的话可恶毒了。」
她冷哼了一声,投来了怀疑的眼神。
「人家和她,哪个恶毒呀?」
我细细一想。早伊原说话比较随意,我可以伺机岔开话题,上九一色则不行。她必定会直问到底,不许打岔。论尖酸刻薄则是早伊原更胜一筹……
「早伊原树里。」
「……春居然挑了一个恶毒女在一起,难不成你是受虐狂?」
「你别一边抱紧自己一边往后退。我才不是。」
我不是爱受虐才和她在一起。尽管和她相处劳心费神,可这是有意义的。
「你这死脑筋。两个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不就是情侣咯?」
「我和早伊原不是情侣。所以不算。」
上九一色用鼻子冷笑了几声,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本以为她有话要说,她却不哼声了。
「那人家要回家咯。」
「啥,策划书还没着落呢。」
「交给你了。明早把方案给我想出来。」
最近,上九一色总是早早回家。身为学生会长,居然不懂得以身作则。她站起来,把笔盒收入了包中,我则抱怨道。
「上九一色,你可是学生会长呀。」
「知道啊。领导的工作就是把工作分给下属,我看你优秀才全部交给你的。」
「以后你要是想当企业高管,为了国民,我拼死也要阻挠。」
「口气倒是不小。」
她道了声再见,拎起包迈向房门。往日我是不制止的,可今天不同,我抓住她的手腕,逼她停下了脚步。
「等下,上九一色。」
「哟,怎么了。弄得人家小鹿乱撞的。」
「你不是对学生会不上心的人。可自从当上会长,你也忒懒散了吧?出什么事了吗?」
「在审犯人呢。」
上九一色暧昧地笑了笑,从我身上撇开了目光。她沉默了,也不作反应。
「……有事就说呀。」
「说了你会帮我吗?」
「能帮就帮。不能也起码给你加油打气。」
上九一色噗嗤一声笑了。她笑得弯下了腰,浑身颤抖。
「说得真好听……那你就加油打气吧。」
感情是会消去的。
那些无处发泄、郁结于心的感情,在与人的交往中,经历过风雨,跨越过难关,随着想法的转变而随之消散。最终化作了回忆。与辻浦庆重逢后,我曾一度如此认为。我和他之间纠葛的所有情感,已经烟消云散,成为了过去的一桩往事。对此我也淡然接受了。
可是。
上九一色不同。
若是当年我能顶住压力,选择站在上九一色那一边,她则不会落得如此田地。她亦不会放弃真实,一头扎入了空有其表的伪装之中。究其原因,是我造下的孽。她如今的青春是我一手造成的。每想至于此,我的心中便掀起了汹涌的波涛,自责的怒火高高燃起,直冲胸膛。
因此,我不能对上九一色坐视不理。
「真不能说吗。」
「别一脸沮丧嘛。人家又不是春的女友,也不是挚友。我和你只是单单的青梅竹马。青梅竹马也只是老相识的一个代名词。」
「我和你自小没那么要好吧。」
「春或许是这么认为,可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精神伴侣。」
「……这样啊。」
我低语喃喃着,上九一色倒是又笑了。我被这一笑弄得摸不着头脑。
「哈哈,对不起,我捉弄过头了?人家是想为难一下你啦,别在意。」
「欸?」
「早伊原后辈和你整天腻歪在一起,我看着有点气不过。」
「气不过什么呀……」
「就是气不过。」
「我又不是聋子,用不着重复一遍。」
「好啦好啦,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的,我就坦白了吧。」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松了下来。果然,一到吐露心声的时刻,她会变回上九一色惠。
「没什么大事。我早回家是为了学习。」
这话叫我疑惑不解。
「你可是年级第一哦?」
「是啊。我没干别的。不过是在勤奋学习。」
「别呀,这样我这辈子都拿不到年级第一了。」
「今后我都会稳坐第一的宝座,死了这条心吧。」
历代的学生会成员,唯独我一个没拿过年级第一。实话说,对此我多少感到了羞愧。
「干嘛这么努力啊?」
凭上九一色的成绩,上任何一所大学都不成问题。她突然这么用功,事有蹊跷。
「人家学习的确好。」
「哦……」
「可是,我还不是第一。」
「……莫非,你指的是全国第一?」
她理所当然地点了头。
要拿全国第一可不是闹着玩的。也不是努力了就一定能行的。
「你这是在图啥呢?」
「我也说不清。」
一个人无缘无故会这么努力么?难不成上九一色只是单纯的学习狂。
「我想拼尽全力。」
「……啥?」
「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不想再得过且过了,每天在学校应付式地学习、做学生会的工作……我想改变,想去更高更远的地方。」
「你学习得够拼了吧。」
「会有人比我更拼。」
「那肯定呀,人外有人嘛。」
「那不行,我接受不了。我想成为唯一,成为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及的唯一。」
她的眼神,仿佛在眺望着远方。
上九一色说话时的神情,顿时让我的胸口一热。
我忍不住笑了。
「别笑人家啊,春。」
「抱歉。没想到你会说这些。」
我止不住笑意。
这不能怪我,她说的话超出了我的意料。
上九一色呀。你的这番话,已经表明你想追求真实了。她想褪去伪装,面对自我,证明自己,永不回头。
她能说出这番话,叫我如何不开怀大笑呢。我满是喜悦,只觉得浑身舒坦,心底的疙瘩也随之解开了。
「笑到飙泪也太过分了吧。早知道不告诉你了。」
「对不起、哈哈、对不起。」
缓了半天,我才止住了笑意。
「太棒了,不愧是你。你一定会行。」
听到我的鼓励,她那张半恼的脸,舒展成了笑容。
「那当然。」
「所以你将来想做什么。」
「随随便便当个宇航员,或者侦探吧。」
都不是随便一蹴而就的职业。不过我相信她。
忽然觉得,上九一色与我仿佛拉开了一段距离。
「我说,上九一色。」
「怎么了?」
「今后,我们一直都是朋友好吗?」
上九一色露出了满足的笑脸,她眯起了眼,笑嘻嘻地盯着我。正当我疑惑之时,她一下子缩近距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
我当场愣住了,她则拎起书包,走到了学生会室门前。
「嘻嘻,要是你以后配不上我,我可会甩掉你的哟。」
「那我也是……哎,看来不好好努力不行了。」
「那当然。不想被甩就给我好好加油。」
上九一色轻轻一挥手,便离开了学生会室。
「……她是怎么了吗。」
我一边念叨着,一边伸了个懒腰。此时,我忽然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上九一色没关好门么。
「…………」
只见门缝之间,早伊原树里在探头窥视着,这一下粉碎了我的猜想。早伊原脸上贴着笑容,根本读不懂她此刻的想法。
原来上九一色是在陷害我呀。
等等,刚才她出了门后,是和早伊原打过照面的。两人是怎样一种氛围,想想都感到不寒而栗。
「嗨,早伊原。别偷看了,进来吧。」
「嗳哟,被前辈发现了呀。真是了不得的观察力。」
早伊原走了进来,坐到了我的正前方。那是上九一色刚刚坐过的位置。她两只脚前后晃荡,看上去心情极为愉悦。
「我说,早伊原。求求你别踢我的小腿骨了。」
「嗳哟,不好意思。人家没注意到。」
她的笑容依旧。
「你吃醋啦?」
「人家在演戏啦,演一个小后辈目睹有人被青梅竹马亲了脸。演得可爱吧?」
「嗯,演得我心跳加速了。惊魂未定的那种。」
「呵呵,那就好。那个小后辈看见前辈被亲了之后一脸色眯眯的,多少有点生气了呢,这种小后辈合胃口不?」
「你听我说……我没有对她动歪心思。」
早伊原听后,脸上渗出了邪笑。
「人家是来帮忙的。快点开始干活吧。前辈怎么愣着不动了呀?好好笑哟。」
「…………」
她这假惺惺的样子吓死人了。
早伊原挪动椅子,紧挨着坐到了身旁。
「来呀,不是要写策划书吗?」
早伊原开始翻起了资料。每次翻页时,她总会轻轻碰到我的手肘。
「你也挨太近了吧?」
「欸?」
早伊原吃了一惊,诧异地看向我。
「真的太近了?」
「嗯,对……」
她当即拉开了一个拳头的距离,便再次开始翻阅资料。这么点儿距离,也没差多少嘛。
○浅田
忙完学生会的工作,我来到学生鞋柜,正巧碰上了浅田。
「回去啦?」
「嗯,刚忙完学生会。」
想必浅田也刚忙完轻音部。虽说@home已经解散,可还留了些活动。浅田一个人会去那里弹吉他。
「那一起回去呗?」
「我是无所谓,可筱丸前辈呢?」
「她和太原前辈在忙学祭交接的事。」
很久没和浅田一起回去了。
浅田翔是我高中入学以来的挚友。早伊原树里的出现,搅得我在教室站不住脚,是他挺身而出,保护了我。当得知他想一人揽下罪名,我冲他发火了,他却只说了一句「我是你的挚友」。
辻浦企图栽赃嫁祸之时,也是他和早伊原联手救了我。
早伊原曾暗示过浅田是辻浦的帮凶,结果却并非如此。他只是认识辻浦,也算是一场朋友。浅田明知我与辻浦之间的纠葛,却对我闭口不说。其实没必要。盗窃一案,浅田之所以毫不犹豫去插手,正是因为他清楚辻浦的本性。
浅田即便是辻浦的好友,我也不在乎。况且他俩的关系,充其量不过是上过同一个补习班,与其说是朋友,更像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如今也断绝了联系。
与早伊原的事告一段落后,浅田向我坦白了。不过我早有了心理准备,没多大惊讶。浅田见我如此平静,也安心地笑了。
无论如何,他是我的挚友,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哇,好美。」
我俩搭上电车,在车厢里摇晃着,此时,浅田望着窗外的景色,感叹了一句。夕阳将街道染上了红色。
浅田随口嘀咕道。
「这夕阳好明亮。」
「确实,斜照下来好刺眼。」
「那栋大厦怎么那么高。」
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吧。比起大厦,我更在意对面的山峦。
「对面怎么那么多山。」
「是么。本来每天都看惯了,没想到夕阳一照亮,见到了更多。」
浅田这话,让我记起了早伊原曾说过类似的话。
『夜空越是黯淡,星星越容易看见。越是黑暗,点点的星光越是亮眼。』
问我认同哪一位,我选择早伊原。
亮光可以照亮整体,可细枝末节会被白光所掩盖。
尽管浅田是挚友,可说实话,我俩的相通之处并不多。
我和浅田不是一类人。
浅田静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发着呆。我和浅田一起回去时,一般不会聊太多。甚至不如某位女士聊得多。事实上,他和乐队成员一起时会更开心。
两人沉默了五分钟,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问了出口。
「你和筱丸前辈还好吧。」
「好得很咧。没有任何问题。春一老爱瞎担心。」
筱丸前辈是浅田的女朋友。学园祭那晚,筱丸前辈向浅田表白了——这说法有点不妥。准确地说,是我让她表白了。
那一晚,筱丸前辈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心中存在着爱意与嫉妒,她也接受了。
「……浅田你不嫉妒吗?」
「嫉妒?对谁啊?」
「比如,太原前辈。」
筱丸前辈和太原前辈总是在一起行动。两人又是青梅竹马,心意相通之处也不会少。
事实上,真正理解筱丸前辈的人是太原前辈。正因为有了太原前辈的默默付出,筱丸前辈才能一直保持纯粹。今后,他也会一直陪伴在筱丸前辈身边。
「嗯——不好说呢……的确,我有些地方不及他。杏子不为我知的一面,太原前辈肯定见过了。这么一想确实不甘心。」
浅田陷入了沉思,接着缓缓说道。
「可反过来想,肯定也有我见过,而太原前辈没见过的一面。这不是非要比个高低。对杏子而言,我和太原前辈,两人都是必不可缺的。」
「所以不嫉妒?」
「是心有不甘,可称不上嫉妒。毕竟没办法嘛。两个人的角色不同。各有所用。如果硬要拆开他们二人,杏子肯定不会幸福。我希望见到的,是杏子幸福美满的样子。」
角色。各有所用。
好几个字眼也对应上了。
我和浅田,想必也是一样的状况。
尽管我们是不同类的人,可所持的方向是一致的。所以才能交为挚友。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浅田则对读书毫无兴趣,两人却在深层之中有所共鸣。
「想必大家都一样。我可以成为杏子的朋友,可以成为杏子的恋人。却成不了青梅竹马,成不了闺蜜。当不了她的父母。其实各个身份并无高低之分。」
「……说得对。」
「春一也是。」
「我?」
「我忍得住不说话的,只有和你一起的时候哟。」
说罢,浅田微微地笑了。
○矢斗雪那
我回到了家,刚把鞋子脱下,便袭来了一阵鸡皮疙瘩。玄关摆着一双陌生的运动鞋。面料已经磨损严重,鞋底还破了个洞。烂得快不成鞋样了。会把鞋子穿成这样的,普天之下我只认识一位。
楼梯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光脚,接着是不合时节的短裤、卫衣、以及一袭及腰的长发。一见到我,她便嘴角上翘。
她开口道。
「哟,春。」
我愣了愣神,立马反应过来。我匆忙解了锁,刚要推开大门,肩膀被她一把扯住了。我往后跌倒在地,在玄关滑行了两米,天灵盖猛地撞在了墙壁。老姐低头俯视着我。
「老姐……你回来啦。」
矢斗雪那是矢斗家的长女。自从上了大学,她便忙于在海外当志愿者,学分有如瀑布般一落千丈。父母一开始还会抱怨,如今已经放任不管了。毕竟想要管住雪那,可比登天还难。
上一次和老姐见面,可要追溯到学祭那次了。
「我回日本已经好几个月了。」
「那你跑哪儿去了。」
「本着好玩,去体验了一把流浪汉。」
在我的认知当中,没人会贪好玩而去当流浪汉。
「在公园住可有意思了。还能和警察搏斗。」
「少乱说,说得去打架了一样。」
「哦?这都猜对了?」
还真打了呀,我的老姐……
「你要躺到什么时候。赶紧起来,不然爸妈要回来了。」
她使劲扯着我的胳膊,肩膀被弄得嘎嘎作响。她为啥老爱动粗,真当自己是少年漫画的角色了。我爬起身来,被她拉到了客厅,桌上摆好了两罐啤酒。
「……这是干啥。」
「啊?啤酒啊。」
「……嗯,我不喝喔。我才十七岁,法律不是禁止未成年饮酒的么,难不成我失忆过了。反正老姐二十岁了,爱喝你自己喝。」
姐姐把双腿架在了桌上,肆无忌惮地翘起了二郎腿,笑嘻嘻地盯着我。我早已习惯了早伊原那一套,立刻看出了这一笑另含深意。不过也没用,我也不知该如何应付。
「春,你冷静思考一下。」
「……嗯。」
「我绕地球有三圈了吧。」
「对。」
「那年龄还要往上加三岁,即是说,我已经二十三了。」
「我听不懂了。」
「多出来的三岁送给你了。这是姐弟间的年龄交换。没问题吧。」
「哪儿没问题了。」
「这么一算,我们都二十岁了。懂了吧?」
「懂你个头。」
这种歪理不能接受。我一口拒绝了唠叨不停的老姐,自己以茶代酒。
听她讲了一大段自己的英勇史,忽然话题一转。
「春那边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看你满脸幸福的,和学祭时判若两人。是不是了却过心事了呀?」
「嗯,发生了不少事。」
「我就是专程来听的,快说。」
于是,就说与不说的问题,我与她展开了攻防大战。最终她攥住我的衣襟,一把推到了墙边,我逼不得已认输了。
「行,我说。对不起,耽误您时间了……」
「呵,非要逼人出手。」
这位大姐一只手将我压在墙壁,另一只手举起啤酒,仰头猛灌。请问哪家会有这样的姐姐,若真有,和我真是同病相怜了。
「说起来有点长。」
「没事,我会好好听的。」
我们回到了座位,接着我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
与早伊原树里相遇的事。浅田的事。森的事。辻浦的事。智世的事。太原前辈的事。筱丸前辈的事。上九一色的事。叶月前辈的事。御影的事。
我失去了青春的事。再次取回了青春的事。将正义强加于人的事。明白了何为正义的事。被谎言即真实这话迷惑了的事。追求谎言中真实的事。
早伊原过去的事。
早伊原异于常人的事。
得到了真相的事。
与早伊原树里成为了伙伴的事。
我所体验的一切,全部对姐姐说了。
姐姐听完后的第一句话却是。
「无聊。」
说罢,她捧腹大笑起来。这不像是亲生姐姐说的话。
「……这些事可把我折腾惨了。」
「哈啊,那又不关我事。你提到的那些人,包括你,以及那位早伊原,一句『少瞎折腾』就能打发了。比你们惨的人多了去了。」
「这我也懂……可这不是他人的事,而是我们自己身上的苦恼。哪怕再多更惨的人,也与我们无关。」
姐姐一手将空罐捏扁,低声沉吟了句「说的也对……」
「春说的姑且有理。」
看来她也认同我了。
「正所谓,他人的悲剧无聊到令人厌烦。」
「欸?」
「没听过么?王尔德的名言啦,看你不认真学习。」
别看姐姐这样,她的成绩可比我优秀得多了。她干任何事都冲劲十足,没什么能够难倒她。
「人的苦恼都差不多,稍微鼓励一下就能跨过去。只要说几句慰藉话,再伸出手拉一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能跨过,本人也希望如此。」
我想起了会长的话。她所拯救御影的方法。御影渴求的并非解救,而是理解与同情。
「不过,这种做法可称不上理解,反倒是敷衍了事。」
「敷衍了事?」
「对呀。所谓的慰藉话,不过是堵人嘴的说辞罢了。所谓的同情,其实是打哈哈。人啊,终究对别人的悲剧无法产生共鸣。于是只能随口安慰几句。正如你所说,自己的苦恼终究是自己的。对他人而言,不过是牢骚话罢了。」
牢骚话。
「可是你不这样。从小到大,你从未敷衍过别人的苦恼,反而会挺身而出,主动想去解决。你从未说过一次『少瞎折腾』,只会说『我会想办法的』。或许在别人眼中,你这人很麻烦,可正因是你,才能拯救到了早伊原树里。」
「正因是我……」
「没错。对你而言,重要的并非问题的大小。而是见不得对方受苦……这样的你,反而离真实更近一步。」
姐姐若有所悟地沉吟着。
「原来如此,春拯救不了多数人,只能被春拯救的人却不少。」
她好似在念绕口令一般喃喃着。
姐姐站起身,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你真没有虚度青春……今后什么打算?」
「不知呢,我还没想过。」
「算了,我也没必要担心春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去吧。无论你去到哪儿,总能找到回头路。因为每条路都是互通的。」
「……嗯。」
「就这样,弟弟。」
「老姐要去哪儿?」
「不知呢,看心情吧。」
「有够随便的……」
「人家是天才,去哪儿都活得下去。」
说毕,姐姐一挥手就走了。
和姐姐谈完话后,心里涌出了被认可了的感觉。尽管姐姐平日满嘴牢骚,可是我明白,她始终都牵挂着我。
下次与姐姐再会,恐怕要相隔数年了吧。
○早伊原树里
翌日放学后,我来到了学生会准备室,早伊原树里已在原位坐着。她那披肩的秀发,被撂到了左耳之后。难得一见的轮廓,纤细得让人忍不住想触碰一下。她如往常一样看着书。不过,今天看的是我借的恋爱小说。早伊原合上书,抬头看我。
「前辈,这小说好没意思。」
「你自己说要看的。」
「果然还是推理小说好。这种书不适合人家。」
「你不懂鉴赏。」
「前辈才是,满脑子装的是粉红泡泡。」
我坐到了早伊原的对面。
明明已经揭明了她的真相,可我每天依旧会来这儿,其实也没啥理由。单纯养成了习惯而已,不来也没关系。反正如果有了谜题,她也会叫我过来。
自那以后,我和早伊原的关系没有改变。有谜题就一起解。我说我的,她说她的。两人也各不迁就,她骗我的,我骗她的,只为了让对方吃瘪。一点都没变。
「对了,前辈。人家有件事想给你看看。」
说毕,早伊原把凳子挪到了身旁。太近了吧。
……尽管我俩基本没变,不知为何,距离却拉近了不少。
「什么呀。」
「看看这个……」
早伊原一边说,一边从包中取出了白色笔记本电脑。她掀开机盖,屏幕上显示着房地产的网页。
「啥意思。」
「嗯——首先世界上有一种叫笔电的机器。」
「不用解释这个。干嘛看房地产,你打算投资么?」
「不是啦,人家想咨询下住房啦。」
「……和谁?」
「欸?我们呀。」
「嗯?」
「怎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她究竟在说啥。
「啊,对不起。人家跳转得太快了。春一前辈平时脑筋转得快,可这次也跟不上了。人家说的是上大学之后的事。」
「……啥?」
我还没想明白。是我掉智商了吗。
「你的意思是,我们上大学之后一起住?」
「对呀,那不是当然的吗。」
「……懂了。」
那可真是很当然呢。
「可我还没想好大学志愿。」
「反正前辈没什么梦想,那随随便便挑个东大好了。况且令姐也是东大的。」
「哦……」
「人家也会选东大。我们差了一年,前辈第一年得一个人住。人家偶尔会去找前辈玩的,不准住得太偏僻哟。」
早伊原若无其事地说着,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讨论天气。
是我过度敏感了吗?总感觉她从刚才起频频语出惊人。
「等人家之后入学,就得一起住了。姐姐说了,每个人对房子有各自的要求,所以得互相商量好,不能一个人擅作主张。」
「……原来你想擅作主张的喔?」
她竟然和叶月前辈讨论同居的事?哪天我得去登门拜访下家长才好?
「本来想找离学校近的,可没有适合两个人住的,前辈是想两房一厅?还是说单间就好?人家都无所谓哟。」
「等一下早伊原。」
忽然讨论这个,可吓死我了。
「事到如今不用害羞了,反正将来要结婚的。」
「等一等。」
确实,我是提过了结婚,可这一个月来风平浪静的,这事也慢慢淡化了。本以为今后两人会如以往一样走下去,谁料到她私下想那么多。
才过了一个月,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怎么了前辈。脸好红喔。」
瞧见我的样子,早伊原捉弄般地笑了。
「这么一点就害羞了,今后可怎么办呀?」
「你是想干嘛……」
直觉告诉我,早伊原肯定盘算着以后如何令我当众出丑。
「好啦,快点决定住哪儿吧。」
「还早着哩,你才高一而已。」
「时间过得很快的。人家高二,前辈就高三了。毕业后不能时常见面,所以要趁现在决定好哟。赶紧的。」
「好吧……」
「前辈怎么了。还以为比人家厉害,可居然这都没想到。」
「行啦,那就挑吧……」
「这就对了。还有不少等着解决呢,比如什么时候结婚典礼,怎么去攒钱。啊,人家想工作稳定后再考虑生孩子。前辈觉得呢?」
「这个嘛,唉哟,你之后列个清单发给我吧。」
「不行。这不麻烦吗。现在就解决。」
我稍微挪开了脸,她却不依不饶地探脸来看。她是故意的吧?
好了,我深刻明白到她是个毫无常识的人。今后也少不了她的折腾。
不过,其中也少不了快乐。
「OK,早伊原。慢点儿,一件件地来……」
早伊原答了声好,脸上浮现出了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