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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诱

我自懂事以来便知道自己无父无母,一直被一位叫做平坂千草的老婆婆抚养长大。对我来说,千草的家就是我的全世界。

但是我也注意到,家的外面也有一个世界。那是因为千草一旦有事就会出门去往某个地方,然后又会从某个地方回来。但是我从窗子往外看去,只能看到庭院和包围庭院的高高的矮树篱笆,在此之后的世界是多么宽广,那时的我根本没有想过。

千草经常对我说,外面的世界十分危险,所以绝对不能出去。我不喜欢恐惧和害怕的事物,所以我牢牢地遵守千草定下的要求。更何况,我不想让千草为难。

可是我一旦知道外面的世界的存在,对它的兴趣就涌上心头。我看着绘本上的插图,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学会了读书认字后,我从我看过的所有的书里学习关于外面的世界的知识。我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千草家里的某处有电视机和收音机,但是千草为了不让我对外面的世界有过多的兴趣,而将它们藏了起来。

十岁的时候,我把家里面能看懂的书全都读过了。书上的文字和插图都在歌颂着外面世界的美好。在外面有“绿野茫茫的草原”,有“蓝色的大海”,有“白色的城堡”,也有“动物”“小鸟”和“公主殿下”。

动物的话,千草多次将各种动物带回来给我看。

虽然都是鼷鼠或小猫这样的零零杂杂的小动物,但是对我来说,看到它们就像是看到传说中的生物般的激动。我很开心,原来绘本上画的东西都是真的。我摸着它们的毛皮并逗弄它们,觉得它们可爱得不得了怎么也看不厌,但是好像是借来的动物,千草每到黄昏时就把它们还回去了。

虽然千草也带来一些没有小动物那样有趣的东西回来,但是那些不同季节生长的植物、偶尔看到的带有不同颜色的矿物标本也成功地挑起了我的想象力。

那时候的我连见到动植物和石头这样的东西都会激动不已,要是看到自己和千草以外的其他人的话,那肯定是十分美妙的事情。这么想的话,被关起来的无知,或许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幸福。

在无数绘本童话里,我最喜欢的是有美丽的公主出场的故事。我经常想象自己是书里的公主,在外面的世界里进行无数次的冒险。

一旦我开始了这样的想象游戏,我会把房间的门和电灯都关上。我那时虽然不知道“暗转”这样不落幕,让灯光变暗而转换舞台场面的专业词语,但是我明白这是让日常生活在黑暗中迅速消去的方法。再次打开电灯的时候,这里已经不再是老旧的日本式房屋了。这样像变魔术那样,我就可以去花田、雪原还有海岸这样的地方了。

那时候的我,已经在虚构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所。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今后的自己将依靠虚构的世界为生。

书上告诉我的事情不仅仅是这些明快的东西。

住在外面世界的孩子们有“爸爸”和“妈妈”,还有“朋友”。

我虽然有千草陪在身边,但是千草并不是我的“妈妈”。因为千草告诉我,“妈妈”已经死了。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但是一听到千草说,死亡就是去了再也见不到面的很远很远的地方时,我难过地一天都躲在被子里哭。看到平常不怎么喜欢表达自己的感情的孩子哭个不停,那时的千草肯定很困惑吧。

有一天,我终于注意到,书里的孩子和自己不一样,可以自由地到外面去。但是千草曾经和我说,外面很危险,那如果我变成大人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吧。

那时候的我总是在梦想着自己没有的东西。

为什么书里的孩子理所当然拥有的东西,而我却没有呢。每当我问起来时,千草都是沉默地露出一副十分悲伤又十分抱歉的表情。我不想让十分温柔的千草露出那种表情。

或许是我在毫无自觉的时候做了罪无可恕的事情吧。所以作为惩罚,就没有给予我去外面的自由,剥夺了我拥有“爸爸”、“妈妈”还有“朋友”的权利吧。那时候这种想法占据了我的内心。我整天都在想着该怎么获得原谅和宽恕。

年幼而又愚蠢的我,为了获得不知是谁的原谅和宽恕,但是无论如何也不想给千草添麻烦。为了让最喜欢的千草高兴,我决定成为一个出色的大人。

十二岁的某天,书中的内容让我感到愕然。

那就是关于“学校”的记载。

虽然我以前也知道学校的事情,总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去上学。但是我看的书里说,

“小学是六年制,七岁入学。”

我已经十二岁了。如果这时候读小学的话,只剩下一年不到的时间了。

如果没有上过小学的话,不是就不可能上初中吗。

我这样既没有读过小学,也没有上过初中,还能成为大人吗。我明明为了千草,决心要成为一个出色的大人的……

难道我要永远在这个房子里生活到死吗。想到这里,我坐立不安。

随着年纪的增长和知识的增加,我对外面世界的向往逐渐变浓。这是我渴望见到除了自己和千草之外的人。以前的我觉得生活在这座房子里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但是现在我为无法出去而感到十分不自由。不管是榻榻米的颜色还是柱子的木质纹理,屋子里看惯的的一切事物都让我感到不愉快。

至少我想知道,学校到底是怎样的地方。就算我已经没有办法上学了,我还是想去看看。

我已经无法抑制这份内心的渴望了。

千草从早到晚都不在家里的时候,一年只有一次。那就是每年的元旦。那一天,千草因为要去帮忙祭典的一些事宜,从早上到深夜都不在家。也只有这个时候了。如此考虑的我,决定在这天偷偷溜出去看看所谓的“学校”到底是怎样的地方。那一天有祭典,肯定聚集了很多人。小孩子们肯定也跑去看祭典了。这么看来的话,那一天学校肯定没有什么人。如果想不被发现地接近那里,这个时间段是很不错的选择。

首先,我在千草出去的时候躲在房子扩建的,作为诊所而使用的地方的一角。

虽然千草说这里是不可以进来的地方,但是这时候的我,比起违反禁令的罪恶感,对于“外面”和“学校”的向往占了上风。

站在这个房间的门前,推开门。门没有上锁。在千草的丈夫还活着的时候,以白色为基调的这个房间既是他的书斋,也是他的诊所。落满灰尘的白色架子上摆放着无数老旧的药瓶,靠近墙边的桌子上杂乱地堆放着发黄的旧书。我觉得如果触碰了这些物品的话,恐怕有感染上什么病毒般的危险,所以尽量不碰触到这些东西地小心前行。看了看脚上的袜子,已经沾满了尘埃变成了黑色。我朝桌子上的纸卷看了过去,马上就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朱磐村的地图。我以前看到千草从这个房间里把地图拿出来过。现在想起来,那大概是为了出诊而做的准备吧。因为这张地图上不仅仅只标注着朱磐村,连周边地区的聚落都有记载注明。我慎重地摊开地图,慢慢地查看。……找到了。不是朱磐村,在周边的一个叫做“翁月”的聚落里,有个“翁月小学”的标注。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的距离有多么宽广,只知道从地图上看,那间学校离这栋房子不远,为自己肯定可以过去而感到开心。我将破破烂烂的泛黄地图折成小块塞进口袋离开了房间。

一月一日,空气中飘荡着崭新的气息,我躲在被子里屏住呼吸,等待千草出门。听到玄关大门关上的声音后,我还是躲在被子里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左右,才战战兢兢地从被子里爬出来。我爬出来的时候马上就感受到了冬日的寒气。想必外面肯定很冷吧。

我从寝室的壁橱里拿出千草好几年前经常穿的一件米黄色的大衣。穿上喜欢的连衣裙,又套上开襟毛衣,最后我将千草的大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就跑出了房间。但是当我坐在玄关前的时候,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没有鞋子。我烦恼了好一阵子,决定在紧身裤的外面套上好几层的袜子,然后去试穿千草的鞋子。但是那鞋子走起路来还是太大了,以至于马上就从脚上脱落了。就这样,我不得不放弃了穿鞋子出门。我就以穿了好几层的袜子的状态站在玄关口,战战兢兢地地去推拉门。拉门上的玻璃碰撞发出嘎叽嘎叽的声音。这种声音更引起我的不安了。要是千草在门口的话怎么办,要是门口有更可怕的东西的话怎么办。但是,当我看到门后的世界的那一瞬间,这些不安的思绪全都消失殆尽了。

我被外面的光芒炫花了眼睛。这是和那些跨越走廊玻璃的光线无法比拟的光亮。当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于这么明亮的光线时,我首先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蓝色。我在这时才明白,为什么玄关上刮花的,含有无数气泡的玻璃总是看起来会带着蓝色。

然后,当我的眼睛看到“外面”的全貌时,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而跌靠坐在拉门边。外面真的很……很宽广。灰色的道路的对面,干枯的草地的对面,对面的对面的对面。那小小的一点儿,是其他住家吧。看上去那么的小,那是离这里有多远啊。在这更后面的对面,可以看到很淡的灰色的像绘画背景的东西,那个莫非就是很远很远的大山吧。

但是比起其他东西,这个纯粹的蓝色果然是表明了天空的无穷无尽。我总是透过阁楼的天窗看出去,我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天的高度。但是现在眼前所弥漫开来的是,比当初所看到的那四角形的蓝色的好几百倍、好几千倍,不,比那些更大更大的,无法形容的绿色。我光是看到这些就已经像傻瓜一样张大了嘴,忘记了时间,像是被这个世界吸走魂魄般呆呆地眺望着远方。

我大概看了很长时间吧。我想着要是被谁看到了该怎么办,但是我的却移不开脚步,连迈出玄关一步都做不到。

但是我想起了“学校”的事,下定决心踏出了脚步。透过袜子,我感觉到了土地的湿软和彻骨的寒冷。然后我开始朝“外面”踏出一步,又一步。

这附近没有看到一个人影,我觉得一个人走在长长延伸的灰色直道上十分显眼,决定猫着腰走在道路侧面的斜坡草地上。斜坡下面是像湿地一样的东西,我后面才知道,这些都是失去主人的荒田。

一开始北风吹的我又冻又冷,但是随着我拨开草丛一边躲一边往前走的同时,身上就热得出了汗。虽然我没有带着手表,但是应该走了有一两个小时吧。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上了。当然我也是第一次走这么长时间的路。现在道路的两旁不是农田了,我沿着道路走进了树林。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靠在树边。接下来还不得不继续往树林深处前进。在地图上,从平坂家到翁月的县道只有短短的十厘米,但是实际上像这样怎么走都走不到的样子。而到学校的距离则是更长的二十厘米。我很怀疑自己是否能在天黑之前走到那里。森林的风景比我想象中更加寂静和可怕。掉光叶子的树木展示着像骨骼一般干燥的肌肤,形状诡异的蘑菇有时会从看不到土壤的堆积的枯叶丛中探出头来。就算树木掉光了叶子,树林还是十分阴森昏暗。我越走越害怕了起来。

咚,咚,咚。

我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得发抖。但是我随即意识到这是太鼓的声音。因为每到正月,这个太鼓的声音大到哪怕在千草的房子里也能听得到。我摊开地图看了看,发现举行祭典的神社意外地离林间道路十分近。千草就在神社里。肯定那里有很多人。为了不被人看见我得赶紧离开这里。但是我的脚好痛。虽然现在心里很着急,但是我还是很想休息一下。我看了看四周,一个离地面十米高的平台上,有一根正好可以坐下的巨大倒木横在那里。明明坡度很缓,但是我却差点滚下来好几次,最后总算来到了倒木旁坐下。在调整呼吸休息的同时,我感到了无以名状的不安。树林很大,面前很大的这座山的那一边也有地平线的存在,内心中涌起的是对在这无限延续的世界里独自一个人的恐怖吧。自我出生以来,我只知道光凭行走就可以碰到边界的有限的世界。不知不觉地,我开始吮着自己的大拇指。我本以为自己早已改掉这个习惯了,但是为什么这个时候又不知不觉地做出这个行为了呢。我马上想把手从嘴边拿开,可是不知道是太累了呢,还是内心十分不安,我的手竟然无法移动。我发现这样子能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就没去管了。但是我却注意到枯叶上落着很多有着鲜艳颜色的东西。那是刚刚扔下不久的糖果包装纸。和有其他人类气息存在感的物体的遭遇,我出了一身冷汗。马上我就好像听到了好几个人的说话声。”锤子、剪刀、布!“”你出手慢了小隆!“”啊哈哈哈哈“

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千草以外的人,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们的声音。我沾满泥土的脚开始发抖。虽然我还看不到他们的样子,但是他们肯定就在不远的地方。从散乱得到处都是的糖果包装纸来看,这里应该是孩子们的游乐场。

我必须躲起来。但是——

那个时候的我,内心中充满的不是恐怖,也不是紧张,相反的还有一丝淡淡的期待。所以我的脚像是粘在地面上一样的没有动弹,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或许,我可以交到”朋友“。

这份期待慢慢地膨胀开来。如果和他们成为了朋友,我也可以在那明快的声音里玩耍了。如果我交到了朋友,肯定千草也不会对我定奇怪的规定了。我的心脏跳得好快,感觉身体再度变得发热。虽然我觉得很可怕,但是我并不打算打退堂鼓。现在的我,还在绘本的故事里。

我总算看到爬上山坡的孩子们的身影了。男孩和女孩各两人。个子比较高的男生注意到呆呆的我,就站着不动了。

“喂,看那边。”

别的孩子也朝我这边看了过来。其中一个女孩发出了小小的悲鸣。

“呀!”

“那是谁啊”

“不知道”

“哪的孩子”

个子最高的男生打头阵,四个人战战兢兢地接近我。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我,应该也会害怕吧。为了不让他们害怕,为了可以和他们成为朋友,我该怎么做呢。脑海里闪过的是千草的脸孔。温柔优雅,让我感到安心的笑容。我瞬间用手整理了一下我的长发,再看向他们。然后,眯起眼睛,咧开嘴,打算像千草那样露出柔和的笑容。

“哇!”

“呀!”

一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或许是我没有让他们感觉到我在笑吧。正当我打算是不是再对他们笑一下的时候,最小的女孩子带着哭腔小声说,

“总觉得这个人,好可怕……”

正当我打算开口解释自己并不可怕的时候,个子高的男生突然生气了。

“这家伙一点都不可怕!喂!为什么你会在我们的秘密基地里!?”

我被这粗暴的声音吓了一跳,想说的话都咽回肚子里了。

“诶,这个人好像妖怪啊。长得这样一张脸。”

“果然很可怕”

“有什么可怕的!不就一个丑八怪吗。喂,丑八怪!从我们的地盘里滚出去!”

“就是就是。滚出去!丑八怪!丑八怪!丑女!”

“快点滚到别的地方去!怪兽!”

其中一个女孩因为害怕而脸色发青,朝我扔了树枝。接着,其他的孩子也一边骂一边开始朝我扔树枝和石头。我一溜烟地跑回之前来的路上。他们没有追过来。但是我被至今为止都不知道的悲哀事实而追逼,我被他们赶走了。我不停地跑,跑啊跑,一直地跑。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我的脸上沾满了泪水、汗水还有鼻涕。总算跑出了树林,面前展开的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和荒芜的草地旁破破烂烂的小棚屋。这大概是以前放农具的地方吧。棚屋入口的门已经脱落,墙壁也破破烂烂的,但是屋内的黑暗却像是在吸引我走进去。我就像是避开阳光的虫子躲进黑暗里,摇摇晃晃地坐在枯草上。我仍在大口呼气,无法平静下来。实际上可能没有那么远的距离,但是我却觉得我从来没有跑这么久过。我想把脸上眼泪和鼻涕擦干净,但是却发现大衣的下摆都是泥土。总算调整好了呼吸,但是我却不由自主地痛哭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丑八怪”是什么意思,但是,“丑女”这个词我在书上看到过,也知道它的意思。我回忆起了想象里当上公主的自己的样子。为什么,我不知道呢。为什么,千草没有告诉自己呢。

“我……我是,丑女啊……”

从门缝窥见的细长天空慢慢地从桃红色变为橙色。如果我是在刚出门的那会儿看到这温柔的色调,肯定会感动不已吧。但是现在我感受到的,只有空虚。套了好几层的袜子已经破了,两只脚的大拇指都露了出来。摔倒的时候紧身裤也破了,膝盖的擦伤上的血还没有干。我像是要封闭自己一样一直抱着膝盖坐着。

不久,能乐表演的伴奏声远远地传来,在这孤寂中显得更为热闹。四周渐渐黑了下来,我害怕这越来越浓的黑暗,再次爬向有光线的地方。然后,我像是被祭典的喧闹声吸引了一般,摇摇晃晃走向神社的方向。现在已经无法走到学校了吧。那大概是我一生都无缘的地方吧。反正这个样子回去的话,千草也会知道我偷偷溜出去了吧。还不如现在就去见千草。哪怕千草对我发火,我还是想见她。我就像被灯火吸引的飞蛾一般,朝着欢快的音乐和鲜艳的纸糊灯笼的光亮那边走去。

当我走到红色的巨大鸟居下边的时候,天空中已经可以看到星星了。虽然参道上聚集着我从来没见到过的拥挤的人群,因为我很想念千草,还是继续往前走了。在纸糊灯笼的亮光中,我低着头,一边遮住自己的脸一边往前走。这么多的人,到底是从哪而来,又来这边做什么呢。从小摊点上传来了食物的香味,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着。这么说起来,我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我摇摇晃晃地随着人流前进。周围的人们喧闹地互相交谈着。养育我的千草一直用普通话和我交谈,我完全听不懂这边的人用方言在说什么。最后,慢慢地离太鼓和笛声越来越近,我走到一个顶上盖着茅草的大屋顶的舞台建筑前。

离两边的小摊点有段距离的神社内是一片黑暗。只有舞台的部分是被照亮的。人群聚集在这朦胧的亮光下面。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全都伸长脖子,歪斜着身体往被照亮的空间处看,像在等待着什么。什么活动要开始了吧。他们到底一直在期待着什么。我只是很在意这点,便从人群中的缝隙中钻到舞台的旁边。舞台的地板正好到我的胸口高,舞台和观众席之间有很矮的栏杆。舞台天花板上有很多带着叶子的枝条和各种颜色的符咒飘飘扬扬地垂下来。看到这幅热闹的景象,我感觉这里将会有某种愉快的活动要开始了。舞台深处的左手边聚集着一群穿着深蓝色无胸带宽袖上衣的大人们,正敲打着大大小小的太鼓,吹奏着笛子。这和我看绘本的时候的感觉好像。被栏杆隔开的舞台上,仿佛存在着和现在我所在的这个世界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不久后演奏停了下来,舞台深处的幕布拉开。戴着黑帽子,身穿白衣的大人出现了。不知道是因为我听不惯这里的方言呢,还是因为他说的是古日语,白衣人唱着不知意义的咒文般的东西走到幕布的后面退场了。在咒文中我只能勉强听出他自称为“朱砂野”。

幕布再次拉开,这次出现的是和我差不多高的女孩。

那美丽的身姿让人屏住呼吸。她穿着和之前的大人一样,也是一身白衣。她把披在身上的薄薄衣裳掀起来遮住脸,慢慢地走上来。她的可疑的形象让底下观看的人们都捏了一把冷汗。女孩一走到舞台中心就背对着我们跪坐着。在突然的寂静中,演奏音乐再度响起。在小太鼓敲打的极快的节奏中,笛声轻快地配合着。偶尔加上的大太鼓的响声应和着心脏的跳动,让人觉得心情舒畅。女孩将手上握着的树枝和装饰着很多铃铛的长柄法器叮铃叮铃地摇晃着,行了二礼后就站了起来。一边舞动着薄布的袖子一边转过身来,露出刚刚还被遮住的白色脸孔。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在我的耳边消失了。我记得这种感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延伸到远山尽头的无边无际蓝天时,魂不守舍,再也移不开步子的感觉。女孩有着和她的衣裳的颜色相近般的白皙肌肤。在橙黄色的灯光下,只有她是在散发出淡淡的白色光芒。我的皮肤虽然也很白,但是那是几乎没有晒过太阳的不健康的青白色,不是舞台上的女孩那种仿佛聚集这光线般的神圣白色。给我留下强烈印象的是,她紧紧抿着的嘴唇上,像鲜血般的红色。明明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却没有给人留下化过妆那花里胡哨的感觉,大概是她那湿润的黑溜溜的大眼睛闪闪发亮的缘故。她的鼻梁就和雕像一样的挺拔。世间居然真的有这么像娃娃一样精致的女孩。挥舞衣袖跳起舞的她的身姿,和我在翻阅无数遍的绘本里看到的,憧憬不已的公主的身影重合了。然后我不由得想起了刚才在树林里见到的男生们丢过来的话语。

“丑八怪!”

“丑女!”

“怪兽!”

……今天一天内,我知道了多么多的事实真相啊。世界有“内”和“外”两面,同时也有着“天”与“地”的区别。在栏杆的那边跳起舞的,和自己同年龄的女孩子是“外”和“天”。而我……

我的周围传来了“真是水灵灵的妹子啊”“真不赖啊”这样的话语。虽然我听不太懂这边的方言,但是肯定是在称赞她的舞蹈的身姿。不知不觉地,我的内心充满了漆黑的液体沉积般的,类似于想要恶心呕吐般的,不知名的情绪。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种情绪就是“羡慕”和“嫉妒”。

纯白色的少女一边挥舞着铃铛一边优雅地绕着圈子,叮铃叮铃地从这边走过来又从那边绕过去,有时候还伴着太鼓的节奏踏出步伐。这重复的动作不可思议地给人一种奇妙的上升感。我感叹于她的舞蹈的美丽的同时,内心也如万针穿心般地感到剧烈疼痛。

“下面要演出的是~朱磐神乐能剧~~日红之巫女~”

舞蹈结束后,太鼓手马上就报了幕。周围传来的鼓掌声比刚才更热烈了。一定是有比刚才那个女孩子的舞蹈更精彩的节目要开始了。本来这时应该离开这里去找千草的,这时应该要准备挤开人群时,向周围的人说出提醒注意的话语才对,但是为什么,我的眼睛紧紧盯着少女离去的幕布,身体却无法自由移动了呢。再看看即将要开始的这个节目吧。看完就离开这里。哪怕我以后一辈子被关起来也无所谓。终于,太鼓和笛声的演奏再度响起,拉开了节目的序幕。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的“戏剧”吧。

在隆隆的太鼓诡异节奏中,从幕布后出现的是一位用黑布面纱遮住脸的和服女子。但是却能隐约窥见面纱下的血盆大口、尖锐的獠牙和恶狠狠地瞪人的金色眼珠。那是恶鬼一般的相貌。女子偷偷摸摸地走上前来,抬起头,缓缓地瞪了四周一会儿,便面对着舞台中央的小桌子跪坐下来,开始摇晃有纸扎的装饰物装饰的,带有树叶的枝条法器。桌子上放着一面镜子和一碟盛满红色粉末的碟子。面纱女子的动作和刚刚那个白衣女孩的动作很像,但是面纱女子是整个上半身发狂般地舞动着,带着仿佛能从那血盆大口里听到诅咒般的不吉的味道。她的动作越来越大,面纱女子站起身,用激烈的步子跳着疯狂的舞蹈。像是要随时跳到观众席来的压迫力十足的动作,哪怕知道这是演戏,我还是被吓得两腿发软。

正当所有人被她的疯狂舞蹈吓得目瞪口呆时,女子突然停下了动作,一边斜眼瞪着舞台下的所有人,一边扔出一些话。她将那大概是咒语的话说了很多遍,但是我能听明白的,就是比如“怨恨”“灾祸”这样充满恨意的话。

面纱女子一退场,随即出现在舞台上的是在前一个节目出场的美丽女孩和换上了古装的,之前那位自称为“朱砂野”的大人。和之前如同恶鬼般的女子形成对照的是,少女也戴上了白布面纱把脸遮住。她那令人怜爱的身姿让人移不开眼。

两人用那类似咒语的语言开始了对话。是我开始听习惯他们的话了吗,我听到“朱砂野”说,“连稚儿都因此而丧命”“将诅咒封之于白永山中”,少女答曰“吾拜谒白永山去也”。因为面纱女子的诅咒而出现了不少牺牲者,女孩为了阻止这一切,往面纱女居住的白永山前进。我对“白永山”这个地名有印象。我之前看那张朱磐村地图的时候,有看见标注为“白永山”的山,它就位于千草和我居住的房子后面。没想到传说故事居然蔓延到自己的日常生活里,真的是不可思议。

女孩不听“朱砂野”的劝告,往“白永山”走去。她一边优雅地跳着舞,一边往前迈着步子的娴静身姿,让台上台下所有人都为之神魂颠倒。

太鼓的节拍变了,再度转换为隆隆的诡异节奏。舞台深处的幕布升起来了,天花板上垂下无数白色丝线。透过丝线的黑暗深处,可以看到那个可怕的女人的身影。和刚才不同的是,看到那张潜藏在垂下来的丝线里的面孔,谁都会不由自主地吓得大叫出来吧。她的头长出了锐利的尖角,眉间也生出无数条皱纹。她那双大眼睛像是在诅咒所有人似的闪闪发亮。那张十分巨大的嘴里闪耀着金色的獠牙,她的嘴唇涂得鲜红。她身上的和服就像是地狱的业火一般染成红色,背上有着蛇形的刺绣图案。女子已经完全不是人类的模样,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恶鬼。但是,她到底是在憎恨着什么,才让自己变成那个样子啊。

和女子对峙的女孩子无所畏惧,果断地用“汝之业障,人神共愤”的话语来规劝她回归正道。然而鬼女不为所动,披散着头发去攻击女孩。少女的手瞬间够到小桌子上的镜子,将其对准鬼女。

“汝之容颜,已如鬼魅,尚可知否”

鬼女站立不动。往后退了几步,转过头去,捂住脸痛哭出声。

为什么,我会觉得无法忍受呢。

我到目前为止,都是十分担心地关注着,和鬼女对峙的女孩啊。但是,被说成是“已如鬼魅”,窥探镜子里的自己的容貌的鬼女的,哀伤而又痛哭出声的身影。“怪兽”这句话又在我的耳边回响。那面镜子照向的,难道不是我吗。这样啊,我明白那个鬼女的悲伤。那个鬼女……就是我啊。

周围全都是替阻止鬼女而无畏地进山的少女而担心的人们,他们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都在为她加油。可是我却不是那样。我的心早已不向着勇敢的少女,而是向着带来灾祸的杀人鬼女的那一边倾斜。可怜的鬼女,你会怎么处理那个女孩子呢,如果是我的话,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把她——

当鬼女的爪子撕裂美丽少女身躯的时候,我的内心仿佛充满了春天般甜蜜温暖。虽然内心觉得这是不对的而感到内疚,但是我亦沉溺在那蜜糖般的心情里无法自拔。

鬼女站在倒下的少女身边。周围的人们发出“啊啊”的惊叫声。鬼女从放镜子的桌子上,用手指沾了点碟子里的红色粉末涂在嘴唇上。然后她将少女抱起来,像是看着什么可爱的事物一样看着那张脸,慢慢地做出要接吻的样子。鬼女一边用红色的袖子遮住彼此的脸,一边亲了下去。

我的胸口开始疼痛起来。就好像那里开了一朵不该开放的花。令人不快,同时又十分开心。我吞下嘴里分泌的大量唾液。我不知为啥就明白了。鬼女的那个行为,是为了将某种美好的东西接纳到自己的体内。

但是从这之后,故事就迎来了匪夷所思的结局。鬼女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抱起少女,转到幕后就消失了。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展开感到无法理解,而十分困惑。

终于在太鼓和笛声中,幕布后面再次出现了鬼女痛苦爬行的身影。她那哆嗦发抖像是要寻求帮助的伸出的手,突然变得僵硬,然后突然落在了地上。然后喧闹尖利的太鼓和笛声慢慢转变为少女出场时那和缓的音调。本以为已经死了的鬼女不知为何又站了起来。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鬼女的身高比起之前矮了不少。

鬼女的脸被蜿蜒蛇形的刺绣的红色打卦袖子掩住了。然后她在跳着舞从这边走过来又从那边绕过去的途中,移开了袖子。露出的不是那张令人畏惧的鬼魅容颜,而是美丽可爱的,人类脸孔。虽然是一副鬼女的打扮,可是站在那的,却是那个美丽的女孩。

我十分困惑,少女便把像歌一样的台词唱了出来。

“镇压长女之魂

移入朔女之灵

纵使时隔多年

丙午之年诞生之丑女

为其托生

长女之恨

仍将作祟

切勿相忘

切勿相忘”

最后少女拿起桌子上的镜子,跳了一场十分漂亮的舞。太鼓和笛声演奏出欢快的乐曲。不知是不是她身上穿的打卦的红色的原因,少女的嘴唇,映出十分妖艳的色彩。

在热闹的伴奏声和掌声中,少女谢了幕后就走向幕布后退场了。我对故事最后的发展感到匪夷所思,茫然地看到了最后。观众们看完了戏,已经有部分人先行退场了,这时“朱砂野”再次出现在舞台上。

“这个故事相当古老了,有些地方可能比较不好理解。我就在这里为大家解释一下吧。”

大概是因为来参加祭典的外乡人比较多,“朱砂野”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开始了解说。

“故事的起因是,一个名为‘阿长’的丑女开始对村里施下了咒术。独自住在白永山山顶的阿长十分嫉妒热热闹闹在村子里生活的人们。由于阿长的咒术,村子的女人们都发狂了,接二连三地出现了杀夫或杀子的悲剧。为了封印住可怕的山女的愤怒,有一名美丽的少女站了出来。她的名字叫“阿朔”。在神社担当巫女之职的阿朔的正义感十分强烈。她不听村人的劝告而前往白永山。在山上等着她的是,罪孽深重已经化为厉鬼的阿长。阿朔拿起镜子对着阿长,并告诉她,因为深重的罪孽,你已经变成了厉鬼。但是即使这样阿长还是不肯悔改,她袭击了阿朔……并且杀了她。阿长亲吻了已经死亡的阿朔。为了从阿朔嘴里吸取她的灵魂,阿长用了名为“日红”的红色粉末施下邪术。但是接下来的故事,我觉得很多人都会感到震惊。”

我认真倾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

“阿长突然就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其实呢,虽然阿长吸走了阿朔的灵魂,但是阿朔圣洁的心魂却因此流入阿长的身体里。为了封印住阿长邪恶的内心,阿朔借着阿长的身体复活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但是那种违和感仍然在心中挥之不去。

“阿朔作为这个村子的巫女,为了永久封印住阿长的灵魂,写下了这篇神乐能剧。这就是传承了500年以上的朱磐神乐‘日红之巫女’的由来。”

虽然“朱砂野”的话还在继续,但是我周围的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我不安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越来越显眼了。其他的小孩子们全都是跟着大人一起行动的。对了,我得去找千草。我一边听着戏剧的说明,一边回头朝参道方向走去。

“最后阿朔唱的歌谣就是以前流传下来的东西。歌谣的内容是担心阿长作祟而对子孙后代提出的警告。”

从舞台前的观众席离去的人们在参道两边纸糊灯笼的光线里,往已经变成一块黑影的鸟居的方向缓缓前进。但是其中有个人站在那边一直往这边看。虽然因为逆光,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当我注意到那是我十分熟悉的身影时,不由得出了声。

“千草。”

一瞬间,比起被骂的危险,比起总算见到面的安心,我的内心充满了内疚而怔住无法移动。“朱砂野”的话从后方传到我的耳边。

“日本自古以来就有丙午年出生的女孩会克夫、会带来灾祸的说法。朱磐村也有这种和阿长作祟一起流传下来的说法。丙午年如有丑陋婴儿出生的话,会给村子带来灾祸而得赶紧杀掉。”

“丑陋”“杀死”这两个词强烈刺激着我的鼓膜。比起这个,千草为什么不走过来呢。我定睛一看,她的脸上是一副害怕的表情。四周留下来听戏剧说明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么说起来的话,刚刚出演巫女的槻浪乃小朋友也是丙午年出生的。”

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好像是叫浪乃。

千草呆呆地站在那里,张了张嘴,好像用着我听不到的声音在说些什么。她到底打算说什么呢。她到底在害怕什么。我越来越不安了。

然后身后“朱砂野”的话再度告诉我一个事实。

“就是十二年前的事。浪乃小朋友一出生就是这么可爱,真的是太好了。”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理解这句话。十二年前是丙午年。丑陋的鬼女。丑陋的婴儿。十二年前出生的浪乃。十二年前——

那不是我出生的年份吗。

这一切都像星座的连线一般联系起来,刻画出一个不祥的事实。

我没有回头看向舞台的方向,战战兢兢地离开了。然后走到参道的前面,我就无法忍受般地全力跑走了。拨开人群,避开千草,像是从某种可怕的东西那边逃离般的。我两脚发颤,但是还是拖着沉重身体一溜烟地往家跑。不知道“朱砂野”看到我的脸没有。如果看到了会怎么样。我只是觉得好可怕,好可怕,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刚才,千草僵住不动的时候,到底想和我说些什么呢。我一边跑一边想着。

“不要听”

她肯定是想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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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我的孙女……浪乃说她看到了。在学校里也有这种流言。”

坐在对面的老妇人一边窥探千草的表情一边展开话题。

“流言?”

“看到了长得像怪物一样的孩子。”

“就凭小孩子之间的传闻,就说应该已经死去的阿蔓的孩子还活着,不觉得很不合理吗?”

千草被槻笹江叫到槻家大屋里。虽然千草在来之前已经知道了他们大概会问什么,但是槻家大屋里弥漫的空气比她想象的还要沉重。就好像小诱出生,阿蔓死去的那个晚上,玄关杂乱放着自己以外的访客的鞋子,所有屋子的拉门都紧紧地关着。虽然留下了一间屋子让她进去,但是千草感觉到隔壁的很多房间里都有人侧耳倾听着这里的情况,无法放松。这些人在那个晚上朝阿蔓放出的压迫感,现在这股威压则是冲着自己而来。千草感到现在自己正如在天敌的巢穴迷路的小动物般,如果可以的话,自己很想夺门而出。

“我问了浪乃,那孩子到底长啥样。浪乃画了一张画,我看了下,画上的人很像阿蔓。”

真的只有小孩子的证言吗。不对,这不可能。谁做了证,以及在这里躲起来偷听的人是谁,千草隐隐约约地察觉了。

“如果那个孩子真的是阿蔓的孩子,为什么叫我过来……?”

“说那个孩子死了的不就是你嘛。”

千草努力地不让声音发抖。

“那个孩子的确是死在那场大火里了。”

“如果那孩子真的死了,怎么找不到一块那个婴儿的骨头?”

“婴儿太瘦太小了。……真是可怜啊,已经被烧得一点都不剩了。我那时候应该有说这句话吧。”

“阿蔓生孩子的时候,这里唯一的外人不就是你嘛。”

外人,这个词。这个词除了指不是槻家的人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千草不敢去想。哪怕自己嫁过来几十年了,哪怕自己拥有了“平坂”这个姓氏,自己对于槻家,不对,对于朱磐村的人来说,永远都是“外人”吗。千草感受到了被排挤的可怕。千草明白,在这个对外封闭、只有10户左右人家的小村庄里被孤立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千草见过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被排挤的人。这是除了葬礼和火灾之外,所有的人情世故的绝交。自己虽然有丈夫留下来的遗产,但是自己更多的还是靠和这里的人互相帮助而活下来的。如果不这样的话,无论是在村里还是村外,失去容身之所的千草是无法活下来的。

“我怀疑阿蔓的孩子没有死。”

“大家都知道千草是好人。正因为知道千草人好,才会怀疑你。不仅让那孩子活下来,还偷偷在家里把她养大。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是的。大家都是。”

“槻婆婆,虽然我是从外面嫁到这里的。但是我在这生活了这么久,已经不是外人了。这个大家,到底指的是谁。”

“……”

房间一瞬间陷入了寂静,千草身后的拉门深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谁变换了坐姿,好像是老鼠爬动的声音。

“……像怪物的那个孩子身上,穿着米黄色的大衣。正好千草你也有一件类似的大衣……”

千草不由自主低下了头。明明这时候已经天寒地冻,可是她是满身大汗。米黄色的大衣……是的,那时候小诱披在身上的,的确是好几年前自己经常穿的衣服。这个小小的村子里没有谁不认得的。在村子里,除了自己没人穿米黄色的大衣。但是那一天村外也来了不少人。只凭一件大衣,是无法断定自己将阿蔓的孩子养育成人,出现在祭典上的丑陋孩子就是阿蔓的孩子的。千草抬起头。

“只是一件米黄色大衣,别的村子或别的城市里到处都是。阿蔓的孩子的的确确的是和阿蔓一起死在那场大火里了。而且,说句无情的话,我没有帮别人养育孩子的义务。”

千草直视着老妇人的双眼,提高声音说出自己的回答。槻笹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窥探起千草的神情。自己应该已经动摇了她的怀疑心了吧。但是……

“千草婆婆,你曾经,有过丧子的经历吧。”

千草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为什么这个老妇人会知道这些。我来这里后明明就没和谁说过这事。笹江不给千草说话的机会,继续说着,

“真是非常抱歉,我们已经去你家搜查了。什么都没找到,打扰你了。真是抱歉啊。”

房子里看不到任何小孩的身影。虽然感到一些安心,千草还是茫然地看着像是遭了小偷一般的自家房屋。他们好像是找到一些曾在这个房子里养育孩子的痕迹,但是被找到的是千草夭折的孩子的遗物——放着奶嘴、婴幼儿用的玩具的小桐木箱子。

“只有这些东西,是不可能抚养和浪乃一样大的孩子的。”

“其实她就是养了吧,只不过她将孩子藏起来了吧。”

千草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槻家的长子和次子在壁橱前一边翻着小桐木箱子一边说着如上的话语。所有人一看到千草,就以一副已经完事的样子沉默地离开。大概有五、六个人。都是认识的脸孔。他们是槻家和朱砂野家的男人们。和千草想的一样,在槻家玄关胡乱摆放的鞋子主人,就是朱砂野一族的人。朱砂野一族住在村里最大的房子里,全权处理村里的行事和决断。现在也是村里最有势力的家族。朱砂野之下就是曾经身为村长的槻家。急急忙忙回到家的时候,在门口看到朱砂野家的人时,千草确信,不正常的不仅仅是槻家,还有整个村子的其他人。壁橱、储藏室、屋旁增盖的死去丈夫的小诊所、地板下、以至于天花板上面,都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千草完全无法理解这种不正常的行为,以及作为目的的不正常的习俗。他们把自己当成外人,说不定就是因为自己的为人处世的想法比他们正常。没想到他们会做的这么绝。哪怕是现在他们还是会杀了那个孩子。

所以提前把小诱藏起来是正确的选择。

“小诱,很冷吧。对不起啊,我来晚了……”

“……”

明明天还亮着,但是日已西斜,狭窄的小屋里已经洒满了黑影。小诱应该就在这黑暗里,但是她没有回应。

“小诱,我们姑且先回家吧。”

“不用。我,在这里就行。反正,我还是得住在这里不是。”

“天气这么冷,也没让你马上搬过来。就一下子,只要忍一下子就好了。”

“千草,那些可怕的人不是来家里找我了吗。”

“小诱……”

平坂家后山耸立着的郁郁苍苍的矮山。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山了,山路都长满了野草和爬山虎等植物。没有人会到这里来,因为这里是朱磐村人最敬畏的地方。这里是以前化为厉鬼的女人住的白永山。我把小诱藏在山顶附近的小屋里。

“小诱,乖,听话。太阳下山了会更冷的。”

“不要。就算冷,我一个人也没事。我也不怕黑。”

从不任性的孩子居然这样不愿意回家。这是多么害怕着自己是不被允许生存的人这个事实啊。

“……好吧。但是今天我也要睡在这里,可以吗?”

“……”

虽然小诱没有回答,千草就将其当成默认了。

一边看着小诱的睡脸,千草失眠了。月光从门上小小的缝隙里洒进来。虽然在太阳落山之前把小屋打扫了一遍,扫掉墙角的蜘蛛网,但是躺在被子里还是会有像不知哪来的沙子跑进来粗糙的感觉。外面的风时不时地刮起,小屋的门就开始响起啪嗒啪嗒般很大的声音。

如果是在没有月亮的夜晚,这里该会是多么的阴暗啊。

在暴风雨的晚上,各种杂音和摇晃的声音,又会是多么的可怕啊。

要让这么小的孩子住在这种地方。这么说起来,自己的内心也被这里同化,染上了一抹朱磐异色的色彩。

话说回来,这间屋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建的。虽然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有人看护了,但是这间小屋的墙和屋顶却十分结实完好。只有入口的拉门朽坏了,只要换一下就好了。虽然看这木料是很古老的东西,但是又没有鬼女的时代那么旧。这间小屋就像是神社一般的建筑,但是里面却没有祭祀任何神灵。木制匾额上只有写着古老书信的纸片。奇怪的是,这间应该禁止入内的小屋中心部,却建了一个地炉。

会想到把小诱藏到这,是因为千草的丈夫生前曾经提过,山顶有间屋子。无论如何,住在山脚下的平坂家曾经就是担任禁止任何人进山的守山人。这么说起来,刚刚嫁过来不久,村里的老人就称呼丈夫为“守山人”。这个守山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让小诱活下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触犯了禁忌。进山这点小事算什么。遵守那些没用的迷信倒是很蠢很傻。但是自己冒着被全村人排挤的危险也要养育这个孩子,这到底是为什么。

——千草婆婆,你曾经,有过丧子的经历吧——

白天槻家婆婆的一句话一直回荡在自己的心间。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应该是通过朱砂野家的关系得知的吧。朱砂野家的次子在县政府里工作。难道是他利用职务之便,把自己的户口吊销记录调出来看了?不对,这种事完全是有可能的。但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只不过那一句话触到了自己之前从未意识到的问题核心了吧。

“杉菜……”

千草轻轻念叨着夭折的孩子的名字。声音融化在无边的黑暗中消失了。还在东京的时候,自己第一次婚姻的时候生下的女儿。因为空袭而被压在瓦砾中死去的孩子。

真是讽刺啊,为了忘掉那个孩子,说要离开东京的也是自己。明明是为了逃避过去来到这个村子的也是自己。在已经过去三十年的现在,自己将容貌和声音完全不一样的小诱和杉菜重合了。当年自己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相对的这次一定要好好保护小诱。这也是为了填平自己内心的空洞。

千草坐起身,看着身边已经入睡的少女。无处发泄的空虚感伤打败了理性。千草伸出两手按在少女纤细的脖子上。

反正自己保护不了这个孩子。就算用苦肉计让她活下来,也肯定没办法让她过得幸福开心。这个孩子不是杉菜。这个孩子不是我的孩子。

大拇指在少女的咽喉处慢慢使劲。但是此时手指下的小小咽喉开始振动出声。

“千草……”

在疲惫的睡眠中,她喊得不是母亲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名字。这声呼唤让千草的手指突然失去了力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对于自己来说,小诱到底重不重要已经无所谓了。小诱希望能在这里继续生存下来,为了让小诱活下来,自己是必不可少的。

“小诱……”

千草轻轻地抱住小诱,惊讶于她的身体已经变得比以前大了。自己将这个孩子养的这么大了。那个雷雨之夜,槻蔓死亡的那个夜晚,自己没有在那时杀死这个孩子,是自己犯下的最深最重的罪孽。

“阿蔓小姐……我羡慕你。你为了保护这个孩子而死,应该是死而无憾了。之后所有的痛苦,都由我来承担了。”

溢出眼眶的泪水,不知道到底是为谁而流。

疼爱怀中的这个孩子的温暖心情,到底是不是为人父母的心情,现在的千草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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