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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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上,我仰望色彩浓烈的天空,心想「今天也会下吧」时,太阳中正好多了点小小的黑影。逆光下,黑色的圆点浮在空中,仿佛那闪耀的星球上开了无数个小洞。
我停下控制轮椅的手,在路上仰望着它们。车辆也在稍后停下,城镇的声响随之沉寂。当行道树随春风摇摆,太阳中的黑点也飘动起来。
飘下来的是——绒毛。
蒲公英般的白色毛球无止境地从天而降,仿佛来自傍晚天空中红与黄的交界,洒满整座城市。所有汽车在这段时间禁止行驶,只能干瞪着眼,等这些随着和煦而寒冷的光波中落下的绒毛慢慢飘完。
掩盖整片天空的绒毛大批落在地面和屋顶上,我所在的人行道也不例外。整齐种植的行道树上像积了层厚厚的雪,地面也逐渐染成白茫茫一片。
绒毛飘落时,当然是不出一点声响。周围景色有如快转影片般,无声无息地换成另一副模样。那看起来简直像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雪淹没了整个城镇,感觉非常糟糕。
这画面我已不知看了多少次,说不定天天都上演,但怎么也看不惯。
绒毛之雨的另一边,昏黄的空中已浮起一轮朦胧的月亮。
若现在从宇宙眺望这颗星球,想必就像那个月亮一样白吧。
「瑞奇,走喽。」
我叫了叫同样停下来仰望绒毛的狗,准备回家。名字是前任饲主取的,它似乎知道那是它的名字,一叫就跟着走了。绒毛被轮椅的轮子和瑞奇的小脚踏碎时,和飘落一样没发出一点声响,转瞬间就碎成粉末。
轮子卷起的绒毛碎屑,羽毛似的在我身边舞动。
在我一面注意不让瑞奇追着绒毛跑远,一面滚着轮子经过路途中点时,蓦然发现绒毛已不再飘落。我望望天空,只见悬浮在太阳边的绯红长云,如眼睑般遮起了半面光。
与那后头的黄昏之瞳相望了一会儿后,我的眼睛也同意太阳的看法。
在色彩如此浓烈的天空下飘落的绒毛,很容易「开花」。
但愿,这次什么也不会复活。
我能称作父母的人都死了,姊姊也走了。和瑞奇作伴的日子,如今已是第二年。现在得在轮椅上过活,但目前没什么大碍。瑞奇今年就要三岁了,或许是前任饲主教得好吧,它从来没给我添过麻烦。
回到家,替瑞奇准备晚饭后,我下轮椅坐到地上,恍惚地看瑞奇狼吞虎咽的模样,耳里听着电视的新闻报导。绒毛才刚下完,没那么快上新闻。我就这么开着电视,静静等瑞奇吃完。
我家原本是为了多代同住而建造,因此房间多、格局宽敞。只靠我和瑞奇填不了那么多空白,简直像只住在莲藕的洞里的蚂蚁。
无论走出家门还是望出窗口,首先见到的都是桥墩。我家和隔壁家都在桥边,填空缺似的坐落在离挡水墙稍微向内凹的地方,因此左右几乎没有空隙。后边是墙,位在正面的玄关和窗口几乎只看得见桥。
从二楼阳台能看见桥对面的旅馆。不过现在的我以轮椅代步,上二楼纯粹只是自找麻烦。说到麻烦,邻居小姐曾经抱怨,每当半夜汽车通过桥时,会震得她的背很不舒服。
而对我来说,桥这个遮蔽物能替我挡下黄昏,倒还挺不错的。
所以我至今都没有离开这屋子的念头。
缺点就属窗景非常单调吧。也许是因为如此,瑞奇也鲜少注意窗外,无聊时多半是在家中闲晃。它走路的模样,给人很强烈的印象。
瑞奇基本上是全身茶色,只有尾巴偏红,听说那就是所谓的绯红。有时候,我还真以为它那毛蓬蓬的尾巴会摇出火星来。瑞奇迅速清完晚饭后来到我脚边,把我的脚当成大门似的先将前脚摆了上来再抬起头,像在看我的反应。我一点头,它就跳到我大腿上。大概是前任饲主教得好吧,它一次也没省过这个步骤。
太阳下山后,我总是这样和瑞奇玩。可惜我坐上轮椅才能自由移动,能玩的很有限。然而现在瑞奇像是刚吃饱想休息一下,窝在我大腿上动也不动。
我今晚没有安排任何活动,便就此抚摸瑞奇的背,漫度夜晚。
瑞奇的毛柔软滑顺,而且很暖。不时拍动的尾巴真的像着了火一样。看着它,总让我有种无法言喻的心情。
仿佛眼底深处有个东西慢慢地发软、融化。温温的,并不令人抗拒。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我看窗外已黑成一片,心想时间差不多了就切换电视频道。换了几台才找到一台有报导今天傍晚的情况和新诞生的「轻飘飘」。现阶段经过证实且收容的轻飘飘共有七名,看完他们的大头照在电视荧幕上一一滑过后,我松了口气——没有认识的脸。
「七个啊……还是很多。」
我深深认为,黄昏天色浓度和轻飘飘的出现频率绝对相关。
从空中拍摄的黄昏景象,风情与地面截然不同。由地面看,云朵像一簇簇的浪涛,从空中看就变成一片草原。穿过金黄色的大海后,是金黄色的草原。自然美景如阳光角度般不停变化着,看也看不腻。无数略灰的绒毛,从覆盖这片草原的黑暗天空彼端缓缓飘落,融入大地。即使闯入了红光之中,也没有烧成灰烬或遭到渲染,任凭坠落将它带到我们所站的地表。
画面上这段影片,会拍到轻飘飘开花时的模样吗?
比云、比天空更高的地方,还有些什么呢?
「……」
报导结束后,我就关掉电视。再看下去也只是徒增心烦而已。
电视都关了,醒着也没事好做,便开始准备睡觉。
首先得做的,是叫醒在腿上打盹的瑞奇。
「……呃,早安?」
打声招呼后,我摇摇身体。瑞奇略显夸张地大力甩甩头,跳了起来。那是它一贯的动作,而接下来的反应也一如往常——不甘愿地抬眼看我,所以我也很不想吵醒它。可是自从我试过偷偷把它搬下腿却宣告失败后,我认为我们都必须妥协,从此便老实叫醒它。我推推瑞奇的背赶它下去,它就带着一脸睡意离开我的腿,然后钻进桌子底下。它好像很喜欢那里。
接着我坐上轮椅,将晚餐用的碗盘拿到洗碗槽去。由于装潢时不是以无障碍空间为考量,洗碗要把手伸得很长,袖子也很容易弄湿。又忘记卷袖子了。我没多理,快快洗完餐具,关闭流理台的灯。
幸好当初盖得够宽,轮椅还过得了走廊。我一面左右查看,一面沿路关灯。家里我熟得闭上眼都能行动自如,黑暗并无影响。
每当我意识到这点,都会觉得这里真的是我的家。
关完灯,一一确认明天该做些什么后,我便阖上眼。
到了明早,我会全都记得吗?如此孤独的游戏,我玩得有点开心。
这星球上,有种名叫「轻飘飘」的东西。
他们究竟是不是生物,仍是未解之谜。
在傍晚飘落的绒毛「开花」之后,就会成为轻飘飘。因此真要说来,可说是植物人吧?不过意思和一般认知的不太一样就是了。
轻飘飘没有动物型,总是以人的面貌出现在地表上,且全都是仿照某个已经离开这世界的人而形成的分身,不会无中生有。
会完全依那人离世当时的穿着与年纪出现,是他们的特征,也是棘手的原因。他们就只有外表与本尊一模一样,没有同样的内在,没有本尊生前的任何记忆。
轻飘飘不是俗称,是正式称呼。来自十年前,最初降临的少年型轻飘飘自称「轻飘飘322」。322似乎是他们降临前从「某处」领得的编号,每个轻飘飘都会以自己的编号自称,这编号也必定会印在身上某处。不同的编号,能让轻飘飘们认识到每个他们都是单一的个体,意义和我们的名字相近吧。
轻飘飘从何而来、为何而来,至今仍查不出一点端倪,轻飘飘本身也不具有足够知识,无法解释自身来历。社会大众大多认为,他们是来自「那个世界」。有不少人甚至相信在那个世界,灵魂受到了制度化的管理,轻飘飘就是依照遗体的资料而返回世上……这种恶劣玩笑般的恶梦。
我相信它们是模仿故人而生,因为毕竟是事实,但完全不相信所谓的「复活」说法。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事。
如果有,这世界早就堆满了死者的叹息。
不过世界很大,有各种不同的看法。
有群麻烦分子,将轻飘飘视为希望的象征来崇拜。偏偏权力大到能左右这世界的刚好都是这种人,麻烦也就因此而生。他们制造的最大问题叫作「保护条款」,规定轻飘飘诞生后,必须由其本尊生前亲近的人领养。
这就是这么一条强迫中奖的条款。假如没这样的人,就会随便强制塞给某个倒楣鬼。即使政府会支付轻飘飘所需生活费这点算谢天谢地,但最好是从一开始就没发生过。
隔天一早,为了不吵醒好梦正酣的瑞奇,我静悄悄地出了门。我注视依然留着伤痕的桥墩一会儿后抬起头,发现桥另一边有些缤纷的云朵。是朝霞呢。
尽管只能看见一小撮,但那已足以告诉我,晴天的气息正开始扩散。
朝霞的颜色比晚霞稍微偏红,像一把红色鲜艳的火,仿佛有什么即将开始或燃烧殆尽。两种感觉一样强烈,感觉很复杂。
总之重点是,倘若一早就能见到如此美丽的阳光,表示一整天都会放晴,傍晚会下绒毛。晴天虽然必定会下绒毛,但不见得每次都会开花。依我看,在黄昏浓烈的日子,轻飘飘诞生的机率特别高,不过我没有任何根据或经过统计就是了。见到那样的天色,总是使我忧郁。
我将视线拉回正面,眼前是缺口未经修补的桥墩。
刚好,我那再也没回来的姊姊就是在那里被撞烂。她被夹在车子和桥墩之间,头还滚到了我脚边,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当年姊姊十一岁,我九岁。
很爱姊姊的我,忍不住捡起了她的头。
我还记得她的头有多重。无论闭上眼多久多少次,也无法忘怀。
我走到桥墩边,双手合十。桥头(我不是在说冷笑话)(注:原文「桥の端」,音为「hashi no hashi」)的柏油缝中长了一丛白色小花,我将它们视为姊姊的墓,当作姊姊有某部分沉睡在那里头。扫墓上香这种事,本来就是地点越近越方便,我自己高兴就好。
从那之后已过了十年岁月。我现在是十九岁,姊姊是永远的十一岁。
假如某个身分不明的东西,披着姊姊十一岁的皮回来了——
「……」
「早呀~小朋友。」
有人喊我。转头一看,那女人正从隔壁房子出来。她啪哒啪哒地踏着不规则的拖鞋声,开信箱的同时对我微笑。这个人就是所谓的「邻居」。
「天气好好喔。」
「……就是啊。」
应她的要求,我称呼她小黑。
她和我一般高,一头长发在颈后盘得像朵花。从发束、皮肤到脚踝,都能感到流水般的光彩。只是她还没换掉睡衣,脚穿拖鞋。
一身橘色系的服装,显示出她的喜好。
「里奇最近好吗?」
「是啊,嗯。」
我不打算纠正她弄错名字。我已经体认到她不会改了。
「什么最近好不好,你不是几乎天天都看到它吗?」
「是没错,不过有些事只有主人才会知道喔。」
小黑似乎大我几岁,常对我说些抽象的话。我不太会应付她,但仍将她的话当作有所用意。
除了喜欢轻飘飘以外,我觉得她一切都很好。
「还是没有。」小黑看着打开的信箱喃喃自语。她昨天也做过同样的事。
「报纸又没来啊?」
「嗯……最近都没送耶。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也太混了吧。替这一带送报纸的,应该是个轻飘飘没错。
突然出现的东西突然消失了,大概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说不定真的跑掉喽。」
虽想问「白缴的报费怎么办」,不过也不是我收的,就把话题草草带过了。
因为,我有件事想趁这个机会赶快处理。「麻烦等我一下。」我叫住她后折回家里,从走廊探头看看客厅。看见瑞奇已经醒来,离开了桌子底下。「来。来。」瑞奇一听见我招手这么喊就甩甩头和尾巴,乖巧地跑来我身边。
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我常有此感慨,这都得归功于前任饲主。
我就这么带着瑞奇回到外头。小黑正一面拉下卷起的睡衣袖子,一面毫无戒心地高仰着头看天空。她站在路中间的样子,让我想起姊姊最后的身影。
姊姊也是这样仰望着天空时,被车撞了。
或许就是因为那样,她才会只有头能保持原状吧。
当我在这大晴天下往心里制造乌云时,小黑发现我回来了而低下头。等小黑完全面对这边,我推推瑞奇的背,要它到小黑那边。
瑞奇也很习惯了,乖乖过去。
「今天也麻烦你了。」
「嗯,我们会一起等你回来。对不对呀,里奇?」
小黑笑咪咪地这么说,瑞奇却一副「我才不是那个名字」似的毫无反应。或许这是我自己该检讨的问题,不过我真的希望瑞奇能够更随和一点。
在我外出工作时,都是将瑞奇交给小黑照顾。瑞奇再聪明也只是只狗,无法样样都自己处理。我曾买过一部设定时间一到就会送出狗食的自动喂食器,可是它碰也不碰。它似乎绝对不会主动进食,非得等人回来才敢吃。那让我很过意不去,开始拜托小黑帮忙。没工作的小黑哪儿也不会乱跑,可以放心交给她。
「好,慢走喔。替我跟姊姊打声招呼。」
对小黑应个声后,我转过头去小声低语:
「那就像马上又见到你一样。」
我就此离开家门前,沿着墙绕到坡底,爬上缓坡往桥上前进。滚轮椅爬坡虽是件很累人的事,但走底下的路得绕很大一圈。即使不赶时间,我还是宁愿爬坡。因为与其节省力气,我更想节省时间。
一上桥,之前只借着云朵才欣赏到的朝阳立即裹住了我。业已熙来攘往的车辆,也同样遭到阳光侵蚀而失去原色,串成一整条在桥上奔驰的红线。看这车况,若现在太阳不是往东方天空爬升,我大概会时时注意有没有绒毛飘落吧。
其他还有些东西,全身也染满这样的光线。一个是我,一个是火箭。
上了桥,就能见到郊区毁坏的都市遗迹,以及更远处遗留在发射场的火箭。火箭因飞行计划报销而无缘升空,如今长满青苔,钢架铁皮一晃动就发出哀号般的声响,并微微倾斜。尽管如此,即使到了距其竣工近八十年的现代,它仍好端端地注视着天空。我每次过桥都会看看这艘火箭,和它一起怀想天际。
不只是这火箭,桥上的辽阔景色四面八方都是那么地鲜活,使我偶尔会停下来,怀疑那其实全是布景,像连环画剧那样说换就换。最后以一句「那又怎么样」告诉自己别想那种没意义的事,继续滚轮椅前进。这种事,不晓得重演了多少次。满布朝阳的桥仿佛怎么走也看不见终点,使我失去距离感,以为它会一直延伸下去。但那总归是错觉,最后,桥以下坡迎我进入终点。
过了桥到了镇上,在人行道前进时,到路边来替我开路的人,头发像棉花一样白。等红灯的人群中和大厦二楼看得见的人里头,都有这样的白发人。满头白发是轻飘飘的共通点之一,即使没兴趣,在街上遇到了,目光也会不自觉地被他们吸引。
除轻飘飘外,没有人会故意将头发染白。只要明白遭误认为轻飘飘可能发生的风险,谁会不避免呢?
即使轻飘飘如此地融入我们的社会,人们对他们的看法仍大相歧异。有的像我一样排斥,有的强烈厌恶。有的崇拜,有的提倡双方和平共存。
有人认为,他们为发展停滞的现代社会注入了新的活力。这些人也许想都没想过,这种看法有一天会成为垃圾论战的火种吧。轻飘飘的降临,的确造成了社会秩序的混乱,许多人也因为他们而不得不改变过去的生活方式。一方面说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一方面又说一定得照顾他们不可的人,是不是有点过度保护啦?如果他们有求生意志,应该会自行找到出路吧?
「……不过,要是他们自己组了一个王国也不好。」
从这方面来说,立法管理他们也是应该的事,如果能由市政府来管理就好了。
我在朝霞褪色时抵达了我上班的地方。这间店是直接挪用倒闭的影视出租店,连改装也没有,只在外头摆了个大大的芥末黄看板,上头写着「USA」。旁边有许多同样鲜黄的流星不停往那里落。当然,那和美国无关。
一进门,坐在正面柜台后的女子就向我挥挥手。
「嗨~小朋友,天气好好喔。」
「……就是啊。」
她以和小黑一样的表情迎接我,招呼也如出一辙。
她们像归像,但据说出生时间不同,不是双胞胎。这一位叫作无垢(注:此名字是来自日文的数字69,小黑则是96)。分辨的方法嘛……所在地吧?
我只能笼统地将小黑归类成我的邻居,无垢则是工作上的上司。毕竟她们长相简直一个样,个性也没差多少,只有在服装喜好上似乎有那么点不同。无垢大多是统一红色系,例如鲜红、深红或赭红。
由于她们一红一橘,偶有撞色的时候,届时我就只能举手投降了。
「小黑好吗?」
「很好啊,她要我代她打声招呼。」
小黑和无垢没住在一起。就我看来,她们并不是感情不好,大概有些苦衷吧。我没有那么复杂,所以和谁都不想深交。
我穿过留在店里的影片架之间,将店后头原本是放映室的房间当成自个儿的工作室,开始干活。这里很窄,身体一转,手肘就会撞到墙。白底黑点的壁纸容易让人分神。房里没有阳光照射,灯也不够亮,感觉很暗。
拔了插头的电视机一语不发,只有它一旁的台灯还有作用。我开了台灯,握起无垢替我准备的铅笔。虽也犹豫过该不该用毛笔,但我今天比较想用铅笔。
「……蝴蝶?蝴蝶好了。」
接着,我开始将闭眼后看见的紫红色蝴蝶,画在同样是她替我准备的整叠图画纸上。
离不开轮椅,工作的路幅自然也窄缩很多。在我刚从学校毕业而前途困顿时,是小黑介绍我来这间无垢的店,听说她以前也在这里待过。工作内容是一天需要画五十张图。
不必刻意避开画过的题材,再老套也无所谓,因此一天以五十张为基准。画完了,要下班回家也行。第一天上班时,无垢曾吓我说画完才准走,就算得通宵也一样,所幸至今从没碰过那种窘况。
很不可思议的,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有很多想法不断冒出来。然而我空有想法,没有相应的技术,只能一再交出稚拙的图。但无垢笑着对我说:「这样就好了。」我就放宽心,照她的话去做。
从事这工作近一年来,我仍不晓得画这些图要做什么。都是画完了就交给无垢,不曾过问她要怎么使用。知道的,只有「那能赚取生活费」这个事实。
再加上附午餐和稍微早了点的晚餐,我还有什么好要求的。
用铅笔画出翅膀轮廓后,我用彩色铅笔填满它,并添上花纹。紫红色的翅膀上,有些黑色的斑点。我最早画的蝴蝶翅膀还有直角,根本是长方形。现在能画出曲线,感觉已经进步很多了。只是比起街景和瑞奇,这仍是相当幼稚。
这种画不该留在世界上,好想撕了它,回到瑞奇身边去。
「……」
『我不太会画画,没关系吗?』『OK喔~』
『我想我不会越画越好喔。』『OKOK~』
『那你猜我这是画什么?』『咖哩!』『黄色的猫啦。』
接下这工作前,我也如此再三请她考虑清楚,但她还是录用了我。我就别多想成果如何,尽量努力画下去吧。
涂完翅膀后,我想不到还能加什么,便宣告这张完成。
图画纸中央只有只算不上大的蝴蝶,其余全是空白,让人心里很不踏实。不过花脑筋填补画面均衡构图是画家的工作,而我并不是那种人。
我将蝴蝶的画摆到一边,拿起下一张图画纸。
「再来……画什么好呢?」
这次闭上眼所看见的是姊姊。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她好瘦好轻薄,似乎就连我也能把她撞得四分五裂。她的皮肤像铺坏了似的白得很不健康,每个动作都会让很多地方沿着骨骼凹凹凸凸……一副先天不良的样子。
我想,我最常画的就是姊姊吧。
「……」
刷刷刷,沙沙沙,嚓嚓——
画了那么多,姊姊却依然不像姊姊,使我感到我脑袋和手的联繁真的很薄弱。
最让我不满的,是完全画不出她脑袋的重量。
当房间时钟指针转到傍晚时段时,我刚好画完第五十张图。
不知不觉中,拿铅笔的右手侧面都抹黑了。
「……今天画了好多……圆圆的东西喔。」
我回顾成果,喃喃道出感想。不知为何,我的图倾向一天比一天重。无垢提醒过我要尽量保持均衡,但我根本不晓得该画什么才均衡得回来。
收拾好器材后,我没多整理就抓起整叠图画纸离开房间。
到了店前,看见无垢坐在柜台,拄着脸望着窗外。
饱吸黄昏的暖色系眼瞳,却依稀透露着说不出的寂寥。
「小朋友,你不觉得今天天气很好吗?」
「是啊,应该是满好的吧。」
我看也没看外头就直接回答。无垢转过来,收下我交出的成果。
「辛苦啦。我今天也很期待你的图喔。」
「不用期待啦。」我摇摇手说:
「我常忍不住想,这种图,真的可以收钱吗?」
「可以可以。」
无垢笑盈盈地带过我的问题。我看了她一会儿,选择接受她的答覆。
假如那样不好,问题迟早会找上我,到时候再设法解决就行了。就算那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后悔的也是未来的我,和现在无关。
我最后再打声招呼,带着些许解放感离开了无垢的店。
无垢眼中的颜色,染遍了整座城市。
进店门时,朝霞还没燃尽。做完工作,换晚霞烧了起来。
我的每一天,天空都是熊熊燃烧着,仿佛是活在永远的黄昏里。
啊啊,今天的晚霞也好红啊。红得渗入我的双眼,要将它们撑破似的。
今天也会下绒毛。我有预感,将有新的轻飘飘诞生。
我听说,绒毛只会降在特定地区,其中涵盖了海域。这么说来,会不会有些轻飘飘一出生就沉入海中,当场气绝而亡呢?这样的想像又导出另一个疑问——轻飘飘会死吗?不过在思考这问题之前,我可能得先知道轻飘飘是否谈得上生死。
在路上见到轻飘飘,我会极力避开他们,也彻底地拒绝接收任何非必要的相关资讯。感觉上,对他们认识得越多,我就会离他们越近。
这个市有条名叫「柳路」的中央干线,景况已今非昔比。沿路店家很早就拉下了铁门,相当醒目。有如客源全被郊区的购物商场吸走,只剩下一堆干巴巴的空壳。
有些东西仿佛是企图填满那些空壳的灰,大举到来。
傍晚,是这城市染白的时间。
令人意识涣散的绒毛一点一点地落下,覆盖整座城市。
在我身旁等红灯的轻飘飘,撑起了黄色的伞。
灯号转绿时,我没急着过马路,先停着轮椅看看路况是否安全。我用手拨开搔弄脸颊的绒毛后,侧眼确认汽车都已稳稳停下,才通过斑马线。
然后就这么在浓雾般蒙蔽视野的绒毛中,一路来到了桥头。绒毛仍下个不停。今天的降绒时间……可以这样说吗……总之特别长,令人担心会不会堆得像积雪一样高。
透过坑坑洞洞的白云,能窥见另一头的少许红光。雪白的虚假生命,就要在赤红血海中诞生了。说不定,星海的遥远彼端发生了巨大异变才造成这种现象。有些团体甚至认定这是因为轻飘飘是外星侵略者,真是笑死我了。
外星人学日语做什么?世界共通语文是英语吧。
黄昏的归途上,我任汽车停止不动所造成的壅塞路面从眼角慢慢流过。那些规规矩矩地停下的车,总让我心里不是滋味。
假如十年前,绒毛还没开始下之前就有这种法规——
「……想太多。」
除非发生了重大事故,否则谁会想要立这种法规啊。
回程时,桥上同样看得见火箭。若它往这片满布绒毛的天空发射了,能在那层厚厚的白色对面发现些什么呢?我是很想知道,但那艘年久失修的火箭永远不可能有升空的一天。比绒毛更空虚的它,又像远洋的鲸鱼般沉声低鸣。
在我随日落下坡的途中,绒毛终于停息。遭轮椅压碎的绒毛再次朝空中飞舞。然后在越过我头顶时失去力气,消失不见。
这一丝丝的绒毛,其实都是灵魂的碎片——还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梦话。
我以车轮辗碎它们,表示不相信灵魂的存在。
下了坡,来到家门前时,路面仍铺着满满的绒毛。桥墩上未经修补的缺口也被绒毛填平了。
我带着类似感伤的情绪,注视那个等同姊姊墓碑的地方。
这时候——
「……怎么……了?」
一簇绒毛飘落至我掌心。不是已经停了吗?想抬头查看天空时,我发现有更多绒毛接连飘来。原来是四周绒毛纷纷浮起,要在我掌心聚集似的移动。
什么状况?我急忙甩手,拨开绒毛。
只见掩埋柏油路的绒毛以我拨开的绒毛为中心,开始如漩涡旋转、集中。
接着,它们穿过我身旁和轮椅的空隙,往桥墩底下不断聚集。
绒毛如漩涡般转成唱片似的圆盘状,中央还逐渐隆起。我没听说过这种现象,当然也没见过。只能抱着「难道是——」的想法,惊愕地睁大双眼。
隆起的白色团块,长出了一面背。那面背猛一反仰,两条手臂喷散绒毛暴伸而出。同时,仿佛有把看不见的刀,将绒毛堆削出头的形状。
突然间,那颗头长出黯淡无光的眼珠,在应是嘴的部位或额头上到处乱跑了一阵子,才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而定下来。口鼻也如此接连长齐后,双手往地面一撑,身体开始挤退一地绒毛向外拉伸。
不停散落的棉雪中,绒毛地毯逐渐堆出人体。它难受地紧咬白色的牙,双眼没有眼皮似的凸出。被震慑的我从头看到了最后,惶恐呈加速度般不停膨胀。不会吧?不会吧?我有很糟的预感。
它终于伸出脚尖,踏上这个世界。褪除绒毛面纱,展现完备人形。
「轻飘飘」诞生了。
这样……这就是——轻飘飘的诞生过程吗?
一道人影,就这么站立在停止的漩涡状绒毛中央。
那人甩动被倾注的红光映成烈火的头发,露出底下的脸。
「……姊——」
一对上眼,我就吓得落荒而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滚轮椅开了门,几乎是跌进去地扑进家里。不顾痛苦强行扭身关门上锁后,我抓起一把散在地上的绒毛。
我没试着起身,肘拄着地倒在玄关,握着拳僵直了一会儿。
现实,一定还在门外。
可是我没有勇气开门,思考的杂音不住地折磨着我。
「那是……」
我不会看错,
那是十年前离开我身边的——姊姊。
那是场白色的恶梦。短短的手脚,十一岁的头和长相,身形细瘦纤白。是我姊姊。思绪在脑袋里一再空转,还几乎能听见那样的声音。
当我在玄关茫然自失时,大响的门铃吓了我一跳。我转过身,七手八脚地撑起身体爬回轮椅,战战兢兢地开了门。
见到的是一张背着黄昏的熟悉脸孔。
「……小黑?」
「今天天气真的也很好耶。欢迎回家。」
不是姊姊,是一身色彩有如夕阳碎片的小黑和瑞奇。
「里奇突然很想回家的样子,我就想说你大概是回家了,还真的耶。」
「啊,这样啊。不好意思。」
我接下小黑抱过来的瑞奇,摸着它的背往小黑后头看,已不见轻飘飘的影子,只有当时旋转着的绒毛留在路上。
「那我走了,晚安。」
小黑做个相当简短的问候就回隔壁去了。
我关上门,细如红针的夕阳探进门缝。
接下来,我要在瑞奇的陪伴下结束这一天。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惊吓渐渐远离了我,消失无踪。
我的心情已平复到能以「我是真的看见姊姊了吗?」逃避现实的程度。
我由衷地期待,那只是恐惧使我看见的立体幻觉,是记忆故障的结果。
「一定是那样。」
但日没西山后,我照常收看的晚间新闻,仍残酷地在今天诞生的轻飘飘照片中列出了姊姊。电视上的姊姊感觉好怪,好遥远。
仿佛电视薄得像纸,变成混入墙面的背景。
「……要那样骗自己,真的太牵强了吧。」
不是我眼花,也不是幻觉。
那真的是个轻飘飘。
「今天有三个啊……嗯……是喔……」
再看下去也没用。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必盯着傍晚的新闻看了。
能做的事又少了一个,自己存在的意义又更模糊一层。
当我关上了电视,手握遥控器发呆时,门铃响了。
「……」
瑞奇已在我腿上。
看来这次无路可逃了。我咬紧牙请走瑞奇,前往玄关。
不先看对方是谁,我就直接开门,面对站在门外的东西。
来访者有两个。一个是面目和善的黑影,一个是背着夜晚的白影。
黑影多半是负责处理收容事项的公所专员,白影则是面熟的轻飘飘。
我可以当作……迷路的姊姊回家了吗?
到头来,她还是来到了这个家。逃走关门,不过是无谓的挣扎。
专员向我确认这个地点是否有误,我是真的很想否认。
「……没错。」
可是我办不到,因为她正以姊姊的眼神看着我。
轻飘飘和我刚见到她时不同,穿了件白色连身裙,大概是专员给她的吧。
穿上衣服,感觉更像从前了。简直真的是姊姊。
之后我脑袋一片空白。回神时,我已进了客厅。
带来轻飘飘的男性专员和失措得开始麻痹的我不同,态度淡然地处理后续事项。并单方面地告诉我以后要去公所完成手续后,不多施舍一点慈悲就走,将恶梦留在我家。
轻飘飘玻璃珠般的眼睛,与我正面对视。
看不见恶意或敌意,但我想,她对我大概也没有友好的感觉吧。
「……姊——不对。」
看得出神的我,差点就用起过去的称呼,急忙捂嘴。
对方明明没吭声也没动作,我却自乱阵脚,搞得灰头土脸。
「……」
她头发长至腰际,蓝眼睛里晕着一点墨。那对薄唇也许是受到光线和周围色调的影响,像抹了一层薄薄的暗绿。那感觉不到温暖的肌肤,与孩童特有的稚嫩脸部轮廓很不相称。这一切,都与我心中姊姊的印象相符,使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左侧头发夹在耳后,以及头很重似的向前倾的姿势,都和姊姊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发色。我所知的姊姊是黑发,而眼前这位是完全相反的略灰的白,感觉像蒲公英般充满空隙。即使发根到发梢色调如一,我还是强烈地感到有种莫名的不协调,好像一碰就就会崩毁。只看着与姊姊不同的头发,给我的印象也淡了一些。
怎么能把轻飘飘看成姊姊?开什么玩笑。
哪怕一秒也好,得尽快多找点差异才行。
有什么是绝对不同的……对,名字吧。
「你叫什么名字?」
轻飘飘眨了几下晶莹的纤细睫毛后说:
「轻飘飘773。」
她当名字报出的是难以视为名字的字串。她的个体编号是773啊。
刻印就在她脖子上。竟然在姊姊断裂的部位打上编号……就算是巧合,也让人很不舒服。
不知为何,这号码似乎不会与其他轻飘飘重复。
773,nana nana san,也可隐作nanami,和姊姊的名字菜菜美一样。想必这也是巧合吧。真讨厌,要是多这么叫她,多这么联想一阵子,我也许真的会将她当成菜菜美。这种事……没错,我实在无法接受。
「连声音都一样啊……」
怎么能复制到这种地步?这声音要是听久了,我大概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而发疯。
所以,姑且先当她是陌生人吧。我放弃享受这与她对视的时间。
「我带你去房间。」
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语气自然地显得冷淡。轻飘飘好像听得懂,跟了上来。瑞奇躲在桌子下不敢出来。
我紧张地经过走廊,来到平时连看都不看的楼梯口。我虽然会打扫这里,但也许是谁也不会接近这里的缘故,空气中飘着灰尘。走在我背后的轻飘飘依然保持略微前倾的姿势,一步一步地碎步移动……为什么要斜着走?
我指着阴暗的楼梯顶端说:
「二楼就给你随便用喽……」
轻飘飘在我说明的途中踏上阶梯,脚步轻巧得像在跳,带着响声上了二楼。姊姊和我以前都住在二楼,她离开以后,我不再靠双脚走路,就再也没见过二楼长什么样子了。轻飘飘追溯记忆似的上二楼的身影,简直像个亡灵。
若真是亡灵,不知道该有多好。至少那是真的姊姊。
「……复活都不可能了,还亡灵……」
我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她下来。她在做什么啊?我念头一起就出了家门,左右看看路况后来到路中央仰望二楼。发现轻飘飘在阳台上,扶着栏杆注视夜空。
深邃夜色中,那颗蒲公英头月亮似的晕着淡光。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
她在看什么,那在她心里又作何景象呢?从一楼所见的姊姊的脸,与她被撞时毫无改变。
和我抱起的头,有着相同的表情。
「……」
路上的绒毛全都融化不见了。那怪异的现象没留下一点余韵,夜晚依然宁静、深沉。
我不禁漫想:绒毛是不是被这片黑夜吞噬了呢?
「接下来——」
我回到家里,往躺在客厅的瑞奇瞥一眼后,又说声「接下来」。
平常在这时候,我都是在准备晚饭。今晚可不能只准备瑞奇的份。
轻飘飘虽然不知是不是生物,但仍需要进食。做菜啊……我做得出对方愿意下咽的菜吗?几乎没替别人做过耶。
但就算我做不出来,又有谁会帮我的忙?
「……没办法,先做再说。」
材料就从专员的纯礼貌性伴手礼挑起吧。幸好菜刀保存得当,这么久没用也没有显眼的锈斑。清洗难得有出场机会的砧板后,我握起菜刀,面对映在刀身上的自己的脸,重新认识状况的改变。
替姊姊做菜——我从没想过这种天方夜谭的事。
我从出生以来都是姊姊在照顾我,自然不曾想像过相反的状况。
「……她不是我姊姊。」
然而,即使明知她不是她,我也无法敷衍了事。
将切好的菜锵锵锵地炒过以后洒上调味料,锅里滋滋作响。这样可以吗?顺序对不对?脑里虽冷静地这么想,手仍自顾自地炒完了这盘菜——之类的东西,并将它装盘。
「……这盘菜跟我的画还真像。」
那当然不会是赞美。我一并端起了瑞奇的狗碗。
将狗碗摆在乖乖坐在客厅的瑞奇面前后……我来到楼梯底下,准备叫二楼的轻飘飘而将手围在嘴边时,我愣住了——该叫什么呢?
「……喂!」
没反应。
「喂——!」
没反应。盘中飘出的白烟不断蒸着我的脸,让人很烦躁。
「喂一
这次我叫了好长一声。如果她再不下来,我爬也要爬上去。才刚横了心,轻飘飘的脸就冒了出来。她只将头探出楼梯口往底下看。
「那个,吃晚饭了。」
我指着盘子,稍弯着腰这么说,她马上受香气引诱似的下了楼,脚步感觉比上楼时轻快了些……是因为饿了吗?她一样轻快地跑过我身边,自己在厨房找了个位子坐下。好巧不巧,姊姊以前也都是坐那里。
我将盘子放在乖乖就座的轻飘飘面前,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胡思乱想这么多做什么呢?连我都为自己感到丢脸。
轻飘飘注视着盘子,动也不动。就只是盯着看,没有动作。
「……你不吃啊?」
那可是我的辛苦结晶耶。难道是不晓得怎么吃吗?
尽管收养她是强制性,我不甘愿也只能接受,可是教育并不在我的义务之内。
在我如此东想西想时,轻飘飘抬起了头。
她眉头似乎拉近了点,让我发现原来轻飘飘也有感情。真令人惊讶。
「轻飘飘773不认为眼前的固态物体是食物。」
「……少废话,给我吞下去。」
我确信,尽管外表一模一样——
她仍不是我认识的姊姊。
早晨到来,我眼一睁就醒了。除指尖有些发抖以外,醒得还算清爽。
我坐上轮椅出房间,看见走廊窗外的景色……奇怪?我昨晚有拉上窗帘吧?我在窗前停下,思考原因,并一下子就找到了答案。
因为现在在这个家里生活的不只是我和瑞奇了。我一面想像莲藕的洞被填起来的画面,一面寻找她的身影。让她随便在家里走动,感觉怪怪的。
起床时的清爽转眼间染上阴霾。我郁闷地在家里绕了绕,然后进客厅,呆站在门口。有颗超大的毛球在空中飘荡。
可不是雪花球(注:ケセランパサラン,可追溯到江户时代的不明物体,如拳头大小。据说会带来好运,可饲养。一说是萝摩的种子冠毛)那种东西,比我的头还大。它一钩上墙就失去了自由,像个被树枝拦住的气球晃个不停。
「……这什么?」
毛球仿佛听见我的声音而转了过来。什么转过来,它有正面吗?当我如此错愕时,毛球已溅散绒毛塑出人形。轻飘飘773以她缺乏精气的双眼朝我看来……看来她可以任意在巨大毛球或人形间变换。
原来轻飘飘有这种能力啊。
变回来是无所谓,可是过程中喷出那么多绒毛又是什么道理?
而且那些绒毛和傍晚时飘下的不同,没有融化不见的迹象。
「……你没什么话要说吗?」
「轻飘飘773需要摄取养分。」
竟然喊肚子饿。明明是绒毛变成的,肠胃到底长在哪里啊?
太难懂了。怎么变回去,还有变回去在那边飘又是为什么?全都一头雾水。打扫那些绒毛时,我真的很想请她下次多注意自己变身的地点,瑞奇的教养还比她好多了。
说到瑞奇,它已经醒来,正在用尾巴拍抚我的脚讨早餐。「我马上弄。」我摸摸瑞奇的背回答,并发现轻飘飘的眼睛也盯着瑞奇。不晓得她眼中的狗是什么样子。
「它是我的狗,叫作瑞奇。」
我试着向轻飘飘介绍,她跟着蹲了下来。瑞奇像是发挥了平时的好奇心,伸长脖子将鼻子凑近轻飘飘。我担心轻飘飘会做出伤害瑞奇的举动,在一边观察他们的互动。突然间,她用力甩起头,甩得呼呼作响。甩着甩着,身上各处缓缓飘出绒毛,向上浮起。
她在做什么?我讶异地睁大眼。只见她有如用筷子挟苍蝇般灵巧地抓下一丝又一丝的绒毛,一转眼就做成一把小花束,拿给瑞奇。
那该不会是表示友好的象征吧?瑞奇才不会喜欢那种东西。然而我错了,瑞奇开心地摇起尾巴,把花束顶在鼻子上,像只拿积雪玩耍的柴犬。它怎么会这么亲近几乎不认识的人啊?我才怀疑得皱起眉头,就想起自己领养它时,它对我也没戒心。我并不是将自己看得特别重,可是一想到它把轻飘飘和我放在同一个地位,我就浑身无力。毕竟我们都相处好几年了。
趁他们玩得正开心,我到厨房准备早餐。今天要帮轻飘飘弄的和瑞奇一样,是现成的食品,这样她就没得抱怨了吧。不知道市面上有没有瑞奇吃的,那样迎合轻飘飘口味的食品,今天逛超级市场时顺便找一找吧。
……话说回来,我做的菜真的那么不像话吗?我自己觉得还不错啊,而且尝味道的是她的舌头嘛。实在很难想像轻飘飘的味觉和常人有无分别。
准备好早餐后送进客厅,瑞奇就跑了过来。
轻飘飘朝桌上的菜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送上「进步了」三个表示赞许的字。那样谁会高兴啊?只会有讽刺的感觉。我无奈地转向一边不久,她开始吃了起来。
她会用筷子啊。我刻意找些她和姊姊的异处来分散注意力。
看着她,努力地从她身上赶走姊姊的影子。
结束这场烦闷的(可能只有我吧)早餐后,我开始准备出门。太阳还是照常升起,工作还是得照常完成。不会因为昨天出了乱七八糟的事,今天就不用上班。
在家里绕了一圈,确定门窗都关好后,那家伙跟了过来。
转头一看,她似乎有话想说。那让我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还是姑且一问:
「什么事?」
「你有必要教轻飘飘773打招呼的话,征求同意。」
「打招呼?」
这是某种说法独特的请求吗……还不确定那是什么意思,她又继续说:
「轻飘飘773知道遇见人时必须打招呼。要怎么打招呼?」
哪来这种怪知识啊?她是在哪里跟谁怎么学到的?
专门研究轻飘飘的人,要多久才能找出这个答案呢?
「早安……大概就好了吧。」
「早安。」
轻飘飘老实地现学现卖。那是无所谓,只是教姊姊这种社会礼节,让我心里五味杂陈……她不是我姊姊。稍一放松,就很容易把她当成姊姊。
这外表真是有点卑鄙。
「现在嘛……」
我该去上班了,这家伙该怎么办?
和瑞奇一起交给小黑行吗……我盯着轻飘飘烦恼了一会儿,而她不知将我的视线解读成什么意思,又甩起头洒出绒毛,集成花束送给我。
「……谢谢。」
接下花束之余,我决定将她交给小黑照顾。否则把她留在家里,很可能弄得满地都是绒毛。我同时对轻飘飘和瑞奇说声「跟我来」,准备带他们出去。
玄关处,轻飘飘在鞋柜底下发现姊姊的鞋子,并当自己财产似的拿出来就穿,动作自然得让我错失了抗议的时机。看来是完全没有尺寸上的问题。
我感到来自轻飘飘的视线。视线虽不时偏往脚下或鞋柜底,基本上还是对着我。我没办法忽视太久,终究还是开口问了。
「你……那个,有事吗?」
「轻飘飘773认为这里没有瑞奇的鞋子。」
……她在找那个啊?当事狗瑞奇乖巧地坐在门前,等着我开门。
「瑞奇不需要穿鞋子。」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知道瑞奇为什么不需要穿鞋子。」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
「狗不喜欢穿鞋子啦。」
我没问过瑞奇的意见,不晓得它事实上喜不喜欢,但我也只能这么回答。话说回来,真的有必要在意这种事吗?
轻飘飘蹲下抓起瑞奇的后脚,让姿势变成向前趴的瑞奇不太高兴地呜呜叫。那吓得轻飘飘猛一后仰,一些绒毛也跟着那动作飘上空中。
绒毛一扑上瑞奇的鼻子,瑞奇立刻就把轻飘飘刚对它做的事抛诸脑后,兴奋地追起飘来飘去的绒毛,轻飘飘则是默默地注视瑞奇的一举一动。
在门口做这种事情,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
真不晓得他们喜不喜欢彼此,起码处得还可以吧。
玩够以后,我们总算出了家门。这次没得欣赏朝霞了,代为迎接我们的是小黑和有点掉漆的信箱。在小黑回头前,我已决定好怎么回答。
「今天天气还不错耶。」
「就是啊。」
今天阴云密布,不像会飘绒毛,对我而言的确堪称好天气。
不对,既然「姊姊」都飘到家里来了,我大概也失去厌恶黄昏的理由了吧。既然要来,就干脆带爸妈一起来嘛。虽半开玩笑地这么想,但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轻飘飘会重现的人有一定法则,而那并不包括他们。
「她是谁啊?」
查看信箱以后,小黑好奇地打量轻飘飘。那视线让轻飘飘又甩起头来,我便抢先一步将手上的绒毛花束送给小黑。小黑纳闷地歪了头,可是我也回答不了她。既然轻飘飘已经停下来了,随她怎么想。
「今天除了瑞奇以外,我还想请你照顾一下她。」
说着,我将手扶上轻飘飘的肩。瘦巴巴的她,摸起来像骨头都露在外面一样,有骨头这点也挺令我惊讶就是了。绒毛构成的骨头?会不会我手指一碰就垮啦?
「咦~这不是轻飘飘吗?你妹妹?」
「呃,不是……」
看起来像妹妹啊……的确是。若回答「我姊的仿制品」,她大概听不懂吧。
「轻飘飘773,早安。」轻飘飘一并完成了自我介绍与问候,并以眼神对我问「这样可以吗?」踌躇之中,我还是轻轻点了头。
以前都是姊姊带头,我问好之后,会那样看姊姊。
我轻推轻飘飘的背,要她到小黑那里去。「我是小黑。」指着下巴微笑的小黑和抬头看她的轻飘飘活像对姊妹,真想求她干脆就这么收留这个轻飘飘算了。我对坐在一旁的瑞奇说声「我走喽」就出发上班。
小黑应该能照顾得很好吧。我抱着毫无根据的乐观,将包袱丢给了她。
想到入夜之前不会再见到她,心情就稍微轻松了点。
椅轮也转得特别轻快。
「加油喔,哥哥。」
我紧张了一下,回头看看。小黑笑咪咪地挥着手,还抓起轻飘飘的手一起挥,连瑞奇也模仿她们般摇起尾巴。
尽管她应该没有恶意,但我仍有种出师不利的感觉,干劲都没了。
些许绒毛,从轻飘飘挥动的手优雅地飞舞起来。
我加速上了桥,但目的不是赶快工作,而是逃跑。
只能到上班的地方避难,感觉真是糟透了。
可是我逃也逃不了。
一通特地打来店里的电话使我逃无可逃,只好到公所面对现实。专员昨天的确曾告诉我要来公所登记,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急着把事情办妥。
感觉像撞到了写着「别想逃喔」的社会围墙。
「……」
「早安。」
呃,不需要每次见面都打招呼啦。不过我没力气开口订正。
叫我来申办轻飘飘的保护手续,所以我就来了,到这边是没问题。
不过我是第一次来公所办事,不懂有哪些程序。夹在浅褐色地毯和天花板之间的这个空间,气氛不太像公家机关,比较像旅游公司。大理石色调的柜台后有好几个职员,看得我眼花撩乱,不晓得该找谁问起。
我带来的轻飘飘窥视起我的脸。早上才以为能暂时摆脱她,结果不必等到傍晚就又重逢了。她戴了绒毛冠般的头发摇了摇,我即使没碰,也因为她一脸「来这里做什么」的样子觉得全身痒痒的。
再用点小人之心猜想,那就像是没有食物吃而嫌无聊的表情。
「我也不是心甘情愿来这里的啊。」
「先生,你是带那个轻飘飘来做保护申请的吗?」
有人对我说话。一名职员模样的黑框眼镜男,交互指着我和轻飘飘说。
「啊,是啊。」
「我有收到通知,来我这边办理。」
职员对我招招手。往那边仔细一看,天花板吊着一块牌子,写着「轻飘飘课」,念起来不太顺口。先不论我的个人感想,能在公所专门设个课来处理,可见轻飘飘的根的确相当深入这个社会。担心他们迟早会抢走这个星球,会是多余的吗?
一往前滚轮椅,我以外的人影也动了……不要跟着我来啦,伤脑筋耶。
「我应该不需要……呃,另外帮她……准备什么文件吧?」
职员点了头。这样她就不必跟来了吧,这可不是怕她怎么样喔。
我转向轻飘飘。在光线明亮的地方,她的眼睛如天空般闪耀。
「你坐在那里就可以了……等一下喔。」
我不晓得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个年纪比我小的我姊的仿制品。
年纪小,就该温柔一点。是姊姊嘛,就得放尊重些。若只是仿制品,免不了轻蔑。全部掺在一起后,变得哪边也算不上。
轻飘飘听话地在等待区的椅子坐下,伸长了腿。裙摆盖起的膝盖因此外露,引起我的注意,忍不住凝视起来。各种思绪如漩涡交杂,逼得我别开视线,叹口气又吞回去。
那是小孩子的膝盖。看起来十分脆弱,若非受到庇护,感觉一天走不了几步。
但同时,我也抹不去自己心中感到的美。
……为这种感觉感到厌恶,又是因为什么道理呢?
我稍微接近她一点,叮咛道:
「不准变成毛球喔。」
「轻飘飘773可以理解。」
虽担心她到底理解多少,可是对方叫我了,我只好先过去。
职员从三张文件中抽出一张,念念有词地低声读了一遍。文件张数与昨天开花的轻飘飘数量一致。他正在看的,大概是事先调查好的我的个资吧。途中,职员瞥向我问:
「哦……你是荣誉二等市民啊?」
他注意到了我不太想提的地方,视线也同样地令人不悦。
「我是啊,怎么了吗?」
「没什么。那你就把这个框框里的东西填一填,然后签名。」
职员笑着蒙混过去后递出文件,我跟着拿枝笔。但在准备要填时停下手,转个笔抬起头问:
「请问——」
「嗯?什么事?」
「我真的非得收养轻飘飘不可吗?」
我知道这只是无谓的挣扎,但还是忍不住问了。职员在我问的同时稍稍转过头来,看看轻飘飘和我。和他对上眼,使我很不自在。我暂停填写收养轻飘飘的单子,是为了问清楚这件事。所以,我其实也有点罪恶感吗?
职员将其余文件放回桌面,抱胸微笑说:
「如果你有反抗整个社会的决心,我尊重你。不过既然你能下那么大的决心,单纯做个妥协,表示你的度量,不是比较划算吗?」
接着以熟练的语气毫无窒碍地劝说,并在我反驳前继续下去:
「我问你,那一位是你的家人之类的吧?」
「……她才不是我的家人,可是我以前有个姊姊。」
「你能接受长得和你姊姊一样的人,和一个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吗?」
真是难听的说法,虽然依言想像的我可能也没好到哪里去。若问能不能接受,的确很难说,有思考的空间……糟糕,完全着了对方的道。
「你和姊姊有什么没做完的事,或是没说完的话吗?」
「……」
姊姊最后一句话是「那是什么?」是对从天而降的绒毛发出的疑问。
若是现在,我应该能马上回答她……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遗憾。
「当她是姊姊说出来,心里总比对陌生人说要好一点吧?」
职员的高见似乎是到此为止。确定没有下文后,我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你过去这样说服过多少人了?」
「数也数不完啦。」
职员夸张地笑了几声,我握回笔低下头。看样子,我还是别拒绝收养的好。
「事实上,像你这样反抗的人并不多,大家都还满老实的。」
「……这样啊?」
我也是很老实地抗拒啊。
一旦接受了,笔尖也动得顺畅起来,画图似的填妥姓名、地址、年龄等栏位。填好了交出去以后,职员的笑容仍和之前一样。
他就这么带着职业式的笑容检查我所填的内容。应该没漏吧?「啊,抱歉抱歉,还需要请那一位签名同意。麻烦一下。」才刚放下笔,他就这么说着把文件递回来。还需要她同意啊?我怀疑地眯起眼。
就不能让我一次办完吗?
那是还好,他之前就用「那一位」称呼轻飘飘比较让人在意,会是轻飘飘崇拜者吗?他在会把轻飘飘推给别人的那群人底下工作,大概真的是吧。
我带着文件转过身,发现轻飘飘的脸颊和耳朵都毛茸茸的,仿佛随时会「澎!」的一声全身裹满绒毛,伸长的脚也左右摇来摇去。
「那是在忍耐吗?」
她该不会是想变成毛球浮起来吧……不解。
轻飘飘似乎以为我办完了,离开座位向我走来。动作有些不顺畅,好像还不太习惯。越是看她,就会找到越多不可思议的地方。这种生物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至少,我能确定不是那个世界。
等她走到够近后,我将笔和文件交到她手中,并开始说明:
「人家叫你在这里签名。」
「签名?」
从那反刍式的语气,听得出她不懂词意。
「就是写你的名字,如果你同意的话。」
我在最后强调「同意才能签」。这里最为关键,可说是最后一道防线。
然而轻飘飘却完全着眼在不同的地方。
「这是你的名字吗?」
轻飘飘指着文件的姓名栏问。
这时,我才发现我从未主动说出我的名字。
难道我是期待拥有姊姊外表的轻飘飘,能在我告诉她之前叫出我的名字吗……才不会呢。我随即否定自己的疑惑。
「对呀,你爱怎么叫我都可以。」
那是个怎么念都行的名字。我只是试探性的这么说,轻飘飘抬起了头。
然后她说:
「轻飘飘773要叫你一二三。」
一听,我瞪得眼角都白了。那和姊姊喊我的方式一模一样。
声音和口吻都是。
若闭上眼,听她以姊姊的声音、姊姊的口吻这么称呼我,仿佛姊姊真的在我面前。
有种东西,比想像中更强烈地在脑袋中回响。
「……先不说那个,你真的懂吗?你签了就要跟我一起住喔?你愿意吗?」
明白状况以后,她还会接受吗?我抱着淡淡的期待问道。
假如她自己拒绝,那就没什么好考虑的了。才刚这么想,轻飘飘就毫不犹豫地写下她的编号「773」,完成签名。
原来睁开的眼睛能够睁这么久不眨啊。我盯着文件近十秒才发现这一点。
我收下文件交给职员后,整个申请手续就结束了。
「荣誉二等市民配上轻飘飘啊,还满特别的嘛。」
我无视那替代告别的话,转身就走。
从此以后,我必须接受和这拥有姊姊长相的少女一起生活。
我长久以来深怕到来的这一天,现在终于成真了。
原以为那天会是我的末日,事实上却是另一个起点。
恶梦可真是一如其名,没那么简单啊。
和轻飘飘并肩离开公所时,我稍微将目光投向未来。
「老板说,我今天不用回去上班了……」
「要回家吗?」
轻飘飘替我把话接了下去。听见姊姊的声音说「回家」等字眼,我便坦率地点头回:「对。」
犹豫之中,我找出了正确的答案:
「在那之前……要帮……呃,姊……你,对,要帮你买生活用品。」
并做出现阶段以「你」称呼她最为合适的结论。
「要买衣服、杂物,床被铺也要新买一组才行。再来……」
还要买什么呢。我看向轻飘飘寻找灵感。只见在她睁大了的大眼睛上,聚集了一团有如白光并不停如漩涡旋转的物体,什么也没说。
在蓝眼睛上流动的物体,犹如围绕着地球的大气。
……先不管那个。跟这种人相处,感觉真是困难重重啊。要跟她说些什么才好呢?我可以凡事都替她决定吗?非替她决定不可吗?
我实在不认为自己有那种责任或义务。
尽管如此,我闭着眼也看得出来,掌管世间万物的洪流正将我冲向那样的角色。必须采取行动,努力向前。为了塑造新的环境,我们要继续迈进。
「一二三。」
她叫了我的名字,听得我脸都抽搐起来,但我仍极力若无其事地回答:
「……什么事?」
「早安。」
轻飘飘对我鞠躬。又打招呼?我不敢相信。就她说话的氛围来看,可能是将来要受我照顾而道谢吧。想不到她也懂这种礼貌。
「……这种时候说『请多指教』就行了。」
我教了她第二种招呼语。「请多指教……」轻飘飘喃喃地复诵后,两眼游移了片刻,开口问: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
「就是这种时候,没有更好的说法了。」
「好难分喔。」
「那你就多用心学吧。」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需要买的东西,漏了就麻烦了。
将购物清单一个个反刍似的在嘴里念过后——
「……啊,对了,还要那个。」
食谱之类的参考书,就算不愿意也得买。
超级市场里的食品保存在时节早了点的冷气里。我一辆轮椅就填满了非无障碍空间设计的货架间隔,来人都无法通过我身旁。不过现在人不多,很少发生那种必须相让之类的麻烦事,还算是幸运吧。赶紧买齐所需,早点离开才是上策。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记住超级市场的食品区块配置。」
轻飘飘在蔬果区东张西望地这么说。会是我看错了吗?她平常没什么活力的眼睛,水亮般地闪烁起来。
离开公所后,我头一个就是来超级市场。可是到了以后,才想起生鲜食品应该最后买,这样才能直接回家。看来我今天脑袋不太灵光。
从此之后,我就要和姊姊长相的轻飘飘一起过活了。
自己为此做的这些事,仿佛是用手拨抓幻象,很不真实。
「转头的时候,注意不要让绒毛飞出来喔。这里是卖吃的。」
不知道那是不是她能控制的事就是了。听我这么说,轻飘飘手拖着脸颊抗议:
「轻飘飘认为自己很干净。」
「那很好啊,但还是不行。」
我冷淡地驳回抗议。
轻飘飘再也没回话,换个方式似的稍微噘起嘴。她生气了吗?不,只是在闹别扭吧。说话格式就固定那几样,表情倒是挺丰富的。这样不对等的偏颇,带来强烈的人工产物感。假如「被制造」比「诞生」的说法更贴切,那么制造轻飘飘的又是谁呢?神吗?
「……」
不,神应该会把他们设计得更接近完美才对。
接近完美又是什么概念?我想,那与接近永恒没多少差别。
「一二三。」
来自正面的叫唤让我回过神来。轻飘飘一边窥视我的脸,一边拉着我的袖子。这模样就像是人类孩童向父母撒娇……让我眼前一黑。
「轻飘飘773提议离开蔬果区,征求同意。」
「为什么?」
只是看个几眼而已,什么都还没买耶,这样我不是白来了?
轻飘飘没回答,只有视线稍微飘移。
这态度莫非是——
「……你是发现讨厌的菜了吗?」
轻飘飘没回答我的问题,踏着细碎的脚步离开。看来我是猜对了。说不定,她是意外地单纯,或者说易懂。
看着那样的她,我开始觉得自己烦恼得这么多,似乎有点多余。
然后我发现,我勾在手臂上的购物篮里,多了些小黄瓜。
轻飘飘放的吗?犹豫该不该放回去后,我决定不想那么多,将它留下。
「吃东西不可以偏食,各种营养都要均衡摄取。」
自己的音调平板得连自己都觉得不舒服。这是我从哪儿学到的知识呢?轻飘飘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她一溜烟就逃离蔬果区货架,在转角拐弯不见。我能容忍她避开不想吃的菜,也不打算强迫她,只想告诉她不要乱跑。毕竟她很有可能一离开我的视线就变成毛球在超级市场里乱飘,这可疏忽不得。
假如瑞奇也在这里,得监视的对象就变成两个,我再怎么样也照应不来。就算左右两眼能独立转动,也追不上他们的运动量吧。走道窄得我无法加速,只能焦急地穿过卖场并小心地转弯,接着发现轻飘飘手扶着膝盖蹲在玻璃柜前。眼里盯着的是肉。
「……这个也实在很好懂。」
绒毛需要摄取动物性蛋白质?开什么玩笑啊。「走了走了。」我看过那一整排肉的价格就抓住她的手催她离开那里。我心里竟然会闪过替她买肉的念头,真是太蠢了。轻飘飘一面被我拖着走,一面晃着手说: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学习『特级』是什么意思。」
少学习那种事。
「轻飘飘的常识里,有包含买东西需要付钱吗?」
「轻飘飘773知道货币的意义。」
她有点得意地说。那可真是感激不尽啊。
「既然你懂,就拜托你不要太注意那种标价嚣张的东西。」
而且我也不懂那是不是特别高级。
直到轻飘飘的手不再乱晃,我都是拉着她不放。
「……」
话说回来,我实在是不晓得该买什么才好耶。不懂轻飘飘喜好的我,手一次也没法伸出去过,就这么绕了一圈回到蔬果区。为了解决这个窘境,我决定让轻飘飘自己挑。
「找到喜欢的,都可以拿给我喔。」
轻飘飘的眼眼珠子突然四处转来转去,主要是指向远处肉品区的位置。
……看来得先定好规矩。
「可是标价在四位数以上的,请仔细考虑过再拿过来。」
啊,这让她有点失望。眼底都凹出一条沟了,一看就懂。她保持着那样的表情,在超级市场里小跑步着到处绕。我则是在蔬果区边靠门口的位置,等着看轻飘飘挑了些什么。会交给她选,也是因为我想休息一下。
「……感觉就像监护人一样。」
为小孩般的类生物忙得团团转,让我尝到所谓的疲惫。
可是我并不是那孩子的监护人。
我认为,必须期望保护对方才是监护人,这种被法律强制绑在一起的关系并不算。
我的双亲应该是希望保护我吧,所以才会和我一起生活。
「……」
我发现自己有好多事想问他们,可惜来得太晚了。
当时的我,是个不常问问题的孩子。
休息了一会儿,轻飘飘抱着些东西回来了,不过还满少的。怎么不一次拿来啊?看清她走来的样子后,我改变了想法。
这孩子——轻飘飘是个小孩。手脚细瘦、胸肩狭窄,当然拿不了多少。
尽管记忆中的姊姊仍占了极大部分,但想到那可能被未来我对轻飘飘的记忆覆盖……就有点害怕。
轻飘飘将抱来的东西放进购物篮里。黄瓜之后是玉米制的糖果,还有细细长长的千岁糖组合包。她是怎么挑的?看不出依据,也不像营养素之类很充足的搭配。算了,她高兴就好。
再说我也不知道轻飘飘需要什么营养。水吗?土吗?
之后,轻飘飘一样样地将购物篮填满。蕗荞、冰棒、小黄瓜泡菜,最后又是小黄瓜……搞不懂,真的搞不懂。轻飘飘的想法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填满购物篮之后,她就黏在我身边不走了。看样子是买完了吧。于是我问:「这样够了吗?」
轻飘飘头点到一半,右眼先往侧边转去,方向是店后头的肉品区。
看来她对「特级」还恋恋不舍。那种大块一点的,价格说不定比这整个购物篮还高啊。轻飘飘在这星球也才待两天不到,居然这么有眼光。
轻飘飘的创造主,还挺爱吃肉的嘛。
「……」
前往结帐台的途中,思考的杂音在脑中错纵流窜。
总归而言,我就要开始过新的生活了。老实说,我并不怎么欢迎。
可是就长远来看,那只是自己一时的情绪。
再者,对方说不定也有其他想法。如果不在乎、置之不理,会比较聪明吗?是成熟的作法吗?冷静点,看清自己。
「我是没什么心情庆祝啦,可是……你在那边等我一下喔。」
我折回肉品区,指着特级肉对面无表情的女子说:「我要买这个。」
尽管我对它是否真的特别高级仍有疑虑。
不晓得轻飘飘看见我带这块肉回去,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轻轻拍了侧脑一下,惩罚差点想像那情境的自己。
清脆响声中,带了点某种东西在脑袋里滚动的声音……太大力了吗?
女子问我买几克,我跟着随便说个数字,并感到自己的判断开始有所偏差。我会不会就这么在轻飘飘的影响下持续变质呢?同时,心中冒出一丝丝恐惧。
「……」
夕暮来访、沉淀。新的旭日转了一轮,又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