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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炼狱之炎 Interlude

-sometime, somewhere-

「凯利,你知道这座岛名字的由来吗?」

夏蕾一边悠闲地握著震动的方向盘,一边开口问道。

叫做凯利的少年坐在副驾驶座上,正要回答「不知道」,剧烈的摇晃差点害他咬到舌头。

两人乘坐的小型货卡车非常陈旧,破烂的程度让人怀疑这辆车会不会是马车刚衰落时期的产物,再加上现在车子跑的不是平坦柏油路,而是丛林中的颠簸恶路。虽然行进速度有如牛步,但是坐在硬邦邦的座位上还是摇晃地很厉害,有如海上遭遇暴风的小船一样。

虽然这是一台几乎就要报废的破铜烂铁,仍然是亚利马哥岛(Alimango island)上仅有四辆的贵重汽车中的一辆——不过话说回来,整座亚利马哥岛上只有在海湾处有一个人口仅三十余户的小渔村,大多数的人都不需要用车。在岛上生活需要开车的只有少年的家人,还有夏蕾这位到少年家中帮忙的帮佣而已。少年的家位于远离渔村的丛林深处,要到他家就只能依赖这辆破车。

「Alimango的意思不就是『螃蟹』吗?」

听少年这么说,夏蕾点点头。

「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岛是奉献贡品给海神的地方。但是有一个小女孩没有东西可以给生病的母亲吃,在烦恼之下终于忍不住下手偷拿献给神明的贡品。那个女孩子因此受到天谴,变成泽蟹的模样。」

「真是悲惨的故事。」

「然后从那之后相传只要吃了这座岛上捉到的螃蟹,不管任何疾病都会痊愈。少女的母亲也因此摆脱长久以来的宿疾。」

「这不是更惨了吗?真是过分的神明。」

虽然少年感到讶异,不过这种传说在民间故事当中也不算稀奇,是相当标准的类型。

只要随便一找,就会发现世界各地到处都有类似的故事吧。

「祭祀那个海神的神庙呢?」

「已经不在了,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也不知道。根据传闻,神庙的位置好像就在凯利家盖房子的那一带。」

这么说来,那个被变成泽蟹的少女为了偷取贡品,还特地跑到这么深的丛林内部吗?在海边捕鱼还乐得轻松许多呢。

「这就是为什么村民都不喜欢接近你家房子的原因,他们认为那里不吉祥,就连我都被威胁说太常出入你家的话会遭到报应呢。」

「怎么会……那我住在那里又会变得怎么样?」

「凯利已经不像是外人了,村子的人都把你当作是我弟弟嘛。」

虽然被当成小弟弟看待让少年觉得有些不能接受,不过他和老是关在家里闭门不出的父亲相反,每当夏蕾出门买东西或是有其他杂务的时候,他总是会一起坐上车,几乎每天都到海湾附近的渔村去。

他们搬到这座岛上之后已经差不多快一年了吧。现在每一位岛民只要看到他,都会轻松地向他打招呼。村里的调皮小孩一开始总是和少年吵架,最近也常常和少年一起捣蛋。

这里虽然是远离出生故乡的异地,但是少年很喜欢这座亚利马哥岛。

移居过来之后的最初几个礼拜,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虽然让少年很厌烦。但是曾几何时,明朗的南国阳光与色彩缤纷的海景风光已经深深了掳获少年的心。

但是少年的父亲从来不肯离开那间谁都不敢靠近的房子,他实在不认为父亲很享受这里的生活。

「爸爸如果也和村人好好相处的话,个性会不会变得比较不一样呢?」

「嗯~~很难说耶。」

夏蕾一面巧妙地转动方向盘躲开路上的大石头,露出苦笑。

「因为西蒙神父相当讨厌他。我也常常被神父教训,他说如果我继续在那间房子里工作的话,一定会被恶魔缠上。」

「……是喔。」

西蒙神父平时待人很温和,知道他在暗地里这么说父亲让少年觉得相当失落。但是这也难怪,或许还应该庆幸神父只是「说说坏话」而已。如果西蒙神父真的知道父亲的一切所作所为,自己父子俩肯定会落得逃离这座岛的下场吧。

夏蕾用单手拍拍腰间,一柄带鞘的银制装饰用短刀插在腰带上。

「你看这把刀。这是神父硬塞给我,要我随时带在身上的。他说这是相当灵验的护身符。」

「……这不就是你平常拿来削水果皮的那把刀吗?」

「这把刀很利,切起来满顺手的。我是很珍惜著用啦。」

夏蕾还是很轻松地说著。她和少年不同,好像一点都不觉得这个话题有什么阴暗面。

「夏蕾,你不怕我爸爸吗?」

少年怯怯地问道。夏蕾很乾脆地点头回应。

「我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也能体谅为什么村人会觉得他让人不舒服。他做的是那种研究,也难怪不得不远离都市,搬到这种偏僻的小岛隐居。但是你父亲就是这一点了不起。」

不晓得为什么,少年觉得只要一谈到父亲的事情,夏蕾就会变得既成熟又知性。

她和少年只相差四岁,根本还算不上是成年女性。

「他的知识与发现全都非常了不起,随便哪一种都足以彻头彻尾颠覆这个世界,当然会让人觉得害怕,所以也必须隐藏起来……但是老实说,我总是在想如果把那种力量拿来贡献世界的话该有多好。」

「……你说的事……真的可能吗?」

「你爸爸是已经放弃了。但是凯利,我认为如果是你的话,你一定可以办得到。」

看到夏蕾表情认真地这么说道,少年反而觉得不高兴。

「哪有。夏蕾才是父亲的头号大弟子吧,有能力贡献世界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吧。」

少年知道夏蕾来家里不光只是做一般的家事帮佣而已,也在协助父亲的工作。听父亲说,夏蕾这名少女非常聪明又有才能,埋没在这种贫穷的小岛成天为了生活而烦恼实在太可惜了。连父亲这种神秘主义者都这么重视她,想必她的素质一定非同小可吧。

但是夏蕾本人只是张大了嘴,大笑摇头。

「我才不是什么徒弟呢,顶多只算得上是助手吧。我只是打打杂、帮点小忙,但是最重要的部分你父亲什么都没教给我。

可是凯利,将来继承父亲衣钵的人一定是你。因为你父亲现在进行的研究全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你继承所做的准备,现在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夏蕾语气诚挚地解释给少年听,真的就像是姊姊在关心小弟一样。少年觉得心中五味杂陈,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听说少年的母亲生下他后不久就过世了,所以他不记得母亲的事。对少年来说,可以称为家人的人只有父亲而已。虽然他的个性孤僻又严厉,但仍然是个慈祥又伟大的父亲,也是少年在这个世上最敬爱的人。

自己尊敬的父亲竟然宠爱儿子以外的「助手」,最初让少年觉得非常不是滋味。有一阵子他真的很厌恶到自己家里来的夏蕾。但是过没多久,他的心就被夏蕾的活泼个性与温柔吸引住了。

感觉就像多了一个家人一样。夏蕾把少年的父亲当作自己父亲一样尊敬,对他的儿子也视为亲生弟弟一样疼爱,照顾地无微不至。对于没有女性家人的少年来说,夏蕾这个「姐姐」的存在自然而然变得特别而重要。

不——少年最近觉得心中有一股奇妙的骚动,他对夏蕾的感觉真的只是如此而已吗?

他非常清楚夏蕾善良、开朗又聪慧。但不只是这些优点,她无意中的一举手一投足——就好比现在她一边握著方向盘,一边哼哼唱唱的侧脸就让少年觉得她美得让人发慌。这究竟是为什么?

「凯利长大后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大人?继承了父亲的工作以后,你想要怎么使用它?」

「……咦?」

夏蕾突然开口发问让心不在焉的少年吓了一跳。

「将来你会得到的可是能够改变世界的力量喔。」

父亲的遗产。如果说少年从来没有幻想过父亲要留给他什么的话,当然是骗人的。对于那些事物的价值与意义,他自认也有相当的认识。

至于要如何使用,他当然也有想法——

但是少年实在不愿意把这些内心事化作言语说出口,特别是在夏蕾的面前。他最讨厌自己的梦想被别人嘲笑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尤其不希望听到夏蕾这么说。

「……那当然是秘密。」

「嗯?」

夏蕾调皮地挑了少年一眼,柔柔一笑。

「那就让我看看凯利长大之后会成为什么样的大人吧。在那之前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好吗?」

「……随你便。」

少年又羞又尴尬,忍不住转过头去。

对他来说,这名年长少女的笑靥实在太过耀眼,让他不得不撇开视线。

死白的皮肤。

皮肤下浮现出来的青黑色静脉如同裂缝般布满整张脸颊。

痛苦抽搐的表情就像是濒死之人一样。

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东西已经死了。

虽然死了,却还在活动。

少年的脑中非常清楚,『那东西』虽然长得一副人样,但早已变成某种非人之物了。

外面是一片黑夜。这座岛上当然没有路灯,但是明亮的月光还是静静地从窗口射进来,清清楚楚照亮惨剧的现场。

这里是村外的鸡舍。少年为了寻找平白无故失踪的夏蕾,白天找遍了整个村子,就算天黑之后仍不肯放弃,找到这里来。

满地都是被吃得血肉模糊的鸡只尸体。少年走到鸡舍深处那一边颤抖一边啜泣的亡者身旁。

杀了我——

那东西的脸庞和少年最喜欢的女性长得一模一样,呜咽著哀求道。

银色短刀轻轻地扔到少年脚边,在月光的照射之下闪耀著不祥的光芒。

我好怕——

我自己,办不到——

所以求求你,由你……杀了我——

现在还来得及——

「怎么会……」

少年摇著头往后却步。

我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夏蕾就是夏蕾。说好会一直待在他身边,是他最亲爱的家人——不,她是比家人还要更重要的人。

拜托你——

夏蕾痛苦地喘息著,口中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尖锐乱齿。少女一边发了疯似地哀泣,一边吐出如同野兽般的喘息。

我已经——不行了——在我压抑不住之前——快点——

夏蕾像得了热病一样不断颤抖挣扎,用裸露的牙齿咬住自己的手臂。

滋……

啜饮血液的声音刺激著少年的鼓膜。

求求你——

少年用自己发出的惨叫声掩盖不停哀求的声音,奔出鸡舍。

让他感到害怕、感到恐惧的不是已经完全变了样的夏蕾,而是她扔过来自己脚边那把短刀所反射出的熠熠刀光。

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知道。

总之必须找个人求助才行。

少年相信一定有个大人可以为他解决这如同噩梦般的一切。

夏蕾一定可以得救,一定有人可以救她。

少年如同祈祷般告诉自己不要怀疑。

全力奔跑的话,只要不到五分钟就可以跑到西蒙神父的教堂。

少年一边跑一边哭喊,对脚上的疼痛与剧烈心跳的苦闷全然没放在心上。

那个女人自称叫做娜塔莉亚?卡明斯基。

她身上裹著与热带南国夜晚一点都不相衬的深黑色防水大衣,但是连一滴汗都没流。苍白的脸庞面无表情,冷酷无比。甚至让人怀疑她身上有没有血液流动,体温是否和一般人一样温暖。

把少年从鬼哭神号的地狱中带出来的救命恩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小鬼头,你差不多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少年凝视著远方陷入一片火海的渔村,背后传来女人冷漠的声音。

这个到昨天为止完全与世无争,几个小时之前还在月光下安眠的村子现在已经被业火吞噬。隔著海湾从对面断崖上眺望的光景让人有些难以置信,感觉完全就像是一场糟糕的噩梦。

少年曾经在那里看儿的许多温暖笑容全都一去不回了——这叫他该如何接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少年以乾涩的声音问道。娜塔莉亚冷哼一声。

「先问问题的人是我。小鬼头,你的脑袋也该清醒清醒了吧。」

少年摇头。就算娜塔莉亚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是如果她不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他什么都不想说。

娜塔莉亚可能是从少年坚持不开口的沉默当中察觉他的想法,厌烦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开始淡淡解释道:

「现在有两派人马在这个村子里大闹。一派是『圣堂教会』的代行者,那些人可不是你知道的那种好心神父,他们深信只要是背离上帝的罪人全都该杀,看见吸血鬼当然不会手下留情,被吸了血的人也不留活口。如果没有时间心力去一一分辨的话,就连可能被吸了血的人也会全部杀光,也就是说这次那些人非常紧张。

然后另外一派的『协会』要解释就有点困难了——究竟是谁创造出吸血鬼这种超乎寻常的东西?他们就是一群想要独占这个秘密的人。因为他们的座右铭就是『独占』,所以会杀光其他可能知逍详情的人。杀人灭口、湮灭证据,如果作得不够彻底的话就毫无意义了。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少年,你的运气好得不得了。现在这座岛上从他们的大扫除下逃出生天的人大概只有你吧。」

少年对这些事情的接受程度可能还超出娜塔莉亚的预期,他也已经察觉为什么这些危险的人物会来到这座亚利马哥岛上。

少年向西蒙神父求助,神父知道之后又联络其他人。这项情报传达到外界的时候,在某个过程中傅进了绝对不该得知道件事情的人耳里。

不管事情发生的经过如何,起因出自于谁非常清楚——就是少年自己。

如果少年听从夏蕾的哀求,鼓起勇气用短刀刺穿心爱少女的心脏,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种惨状了。

这么一来就算他心中的伤口再大、就算从今以后夜晚再也无法安眠——至少不会有其他人送命。

少年等于亲手放火烧了那令他怀念的地方。

「……你是哪一派的人?」

「我是和『协会』做生意的业务。我的工作就是偷偷拿到他们想要的『秘密』,然后卖给他们。当然这件事要在事情闹得这么大之前完成才行,不然根本做不成生意,这次稍微慢了一步。」

娜塔莉亚淡淡地耸耸肩。这样的光景她一定已经看过很多次了吧,黑衣女子的身上散发出死亡与火焰的气息,就像是沾满她全身的味道一样。

「好了,小鬼头。把话题拉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你也该回答我的疑问了。

封印指定——这么说你也听不懂吧。算了,这次吸血鬼事件元凶的坏魔术师现在应该还躲在这座岛上的某个地方才对,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在这种情况下,这件事虽然微不足道,不过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凯利并不是少年真正的名字。

这名少年诞生在遥远的国家,对这片土地的人们来说,他的名字相当不容易发音。最初是夏蕾用凯利的简称称呼他,之后这个称呼就在岛民之间成为固定的叫法了。少年也已经半放弃地接受这种称呼。与其被人家用『凯利祖古』这种奇怪的发音称呼,简称的说法还比较好听一点。

他的名字正确念法应该是切嗣(Kiritsugu)。

他就是封印指定魔术师卫宫矩贤的儿子。

深夜,切嗣回到位于丛林深处的木屋。迎接他的是父亲安心的表情。

「啊啊,切嗣。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父亲一看到切嗣马上抱住他。切嗣双肩与背上的感触是他睽违许久的感觉,就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父亲已经多久没抱过他了。个性严肃的父亲很少像现在这样真情流露,只是一个拥抱也能让切嗣感受到父亲平时隐藏在心里的父子之情。

父亲放开手之后神情一变,语带怒意质问切嗣。

「我应该已经千叮咛万交代,告诉你今天绝对不可以走出森林的结界。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我很担心夏蕾。」

一听见夏蕾的名字,父亲很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光只是这样一个小动作,就已经足以让切嗣明白事情的经过了。

「爸爸早就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吧?所以才会命令我不准出去对吧?」

「……那孩子的事情我真的觉得很遗憾。我已经和她说过试验药品很危险不可以碰,看来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心。」

虽然父亲的说话语气很难过,却没有一丝悔恨或是惭愧之意,只有无以排遣的愤怒与焦躁而已,就好像在谈论一个因为小孩恶作剧而被打破的花瓶一样。

「……爸爸,你为什么要研究死徒?」

「研究死徒当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们卫宫家的研究无论如何都需要耗费长久的时光。在我,或者是切嗣,至少在你这一代一定要想出延长寿命的方法才行。凭著这副受到死亡命运束缚的肉体是无法到达『根源』的。」

「爸爸……总有一天你也想把我……变成那个样子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无法完全压抑吸血冲动的死徒变化根本就是失败——关于这一点,夏蕾倒是意外地很快为我提供了答案。这副实验药剂虽然花了我不少心血,结果似乎并不理想。必须要从理论基础重新开始检讨。」

「……是这样吗?」

切嗣点头会意。

父亲还打算继续下去。他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牺牲而气馁,不管重复几次,他都要继续尝试,直到获得令他满意的成果为止。

「切嗣,这件事情之后再说吧。现在我们必须先逃离这里——抱歉,没有时间让你打包行李。协会那些人差不多快要发现森林结界了。我们立刻就要动身。」

父亲这么说道。看来他老早就已经预备好要远行,房间的角落有两个大行李箱并排放在一起。逃亡的准备已经就绪,伹是父亲却拖到现在都还没出发——这是因为他到最后始终没有放弃,相信儿子一定会回到这里吗?

「……现在走,还逃得了吗?」

「我早就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之前就已经在南边海岸藏了一艘快艇。这叫做有备无患。」

父亲两手提著行李箱走向门口——背后当然毫无防备。

切嗣拖著沉重的脚步跟在父亲身后,同时从裤袋中轻轻抽出向娜塔莉亚借来的手枪。

三二口径。黑衣女子向他保证过只要冷静来从最近距离射击,就算是小孩子也打得中。接下来就是切嗣的问题了。

少年举枪对著父亲毫无戒心的背后,心中告诉自己要想著渔村在火光中燃烧的光景以及夏蕾最后变成的那副模样——但是在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这十多年来与父亲两人共同堆砌起来的记忆。这些种种回忆都让他体会到父亲隐藏在心中对他的温柔与亲情。

父亲很爱切嗣,对切嗣有所期许。而切嗣也爱父亲,以父亲为荣。

切嗣心里想著至少闭起眼睛,但是却没有这么做。他睁大双眼瞄准,迅速扣下扳机。

磅——枪声比他想像中还要清亮。

从身后被射穿颈部的父亲向前仆倒在地。切嗣没有停下脚步,一边走近一边接著对后脑杓开了一枪、两枪。然后他停下脚步,朝脊椎骨又打了两枪。

真让人难以置信。切嗣对自己这么冷静感到害怕。

他一直犹豫到最后,心中确实很挣扎。但是当他拿起手枪之后,手部的动作却好像一切都是事先已经安排调整好似的。他的身体完全不理会心中的想法,有如机械装置般迅速完成「该做的事」。

这样也算是一种才能吗——一种自嘲的感慨浮现脑海,不带有一丝成就感,就这么回归虚无。

血液在木制地板上缓缓溢流开来。父亲已经不在了,躺在地上的只不过是一具尸首而已。这玩意儿就是一切的元凶。就因为彼此抢夺这种玩意儿,这座岛上的居民才同全数被杀,化为灰烬。

夏蕾说过他父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切嗣自己也认为父亲拥有的力量能够改变这个世界。

两个年轻的孩子究竟认为魔导是什么,对魔术师这种人生有抱持著何种期待。

一开始,切嗣甚至没有发觉自己正在哭泣,他也不知道这是悲伤还是悔恨,只有深不见底的空虚感而已。

右手的枪好重,重得他承受不了。切嗣想要扔下枪却又扔不下来,他的手指动不了,紧紧扣住枪柄。

切嗣不顾走火的危险,粗暴地甩动右手,想尽办法试图放开手枪。但是他愈是狂乱,手指愈是不放松,紧握著手枪。

这时候有人用力抓住他的手腕,像是变魔术一样轻而易举把手枪从切嗣手中抢下来。切嗣这时候才发现娜塔莉亚就站在自己身边。

「这里的结界哪有像你说的那样坚固,我轻而易举就突破了。」

娜塔莉亚恨恨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语气很严厉,好像在骂人一样。

「……你在生气吗?」

「早知道这么容易,我就不该把这东西交给你这个小鬼头了。」

她不悦地瞥了一眼从切嗣手上夺下的手枪之后,扣回安全装置,收进怀中。

「结果你有没有来得及赶上都只是凭运气对吧?」

实际上的确是千钧一发,卫宫矩贤已经正准备要动身离开了,如果这时候让他平安逃掉,他一定会再次销声匿迹,然后完全不理会这座岛上发生过的惨剧,在某处重新开始研究死徒吧。

切嗣不能依赖运气,千万不能让他逃掉。

「如果想要确实杀死他的话——就只能靠我下手。」

「拿这来当做子女弒亲的理由,真是烂到不能再烂了。」

娜塔莉亚愤愤不平地骂道。切嗣心中似乎已经看开,哭湿的脸对她露出微笑。

「……你真是个好人。」

娜塔莉亚盯著切嗣那张笑脸瞧了瞧,然后叹口气,扛起卫宵矩贤的尸体。

「我带你出岛,接下来的事情就要靠你自己去想了——有没有什么束西要带走?」

切嗣坚定地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

结果……接下来几年的岁月切嗣都是跟随著娜塔莉亚?卡明斯基一起度过的。

娜塔莉亚当然不会把孤儿当作一般小孩子抚养,她可没有这种空闲时间与爱心。切嗣很理所当然地被她当成帮手使唤,不过这也是切嗣自愿的。

向娜塔莉亚学习,锻炼自己。这也代表切嗣将会踏上与娜塔莉亚相同的人生道路,换句话说就是决心成为一名「猎人」。

置身于外界现实的切嗣过不多久就瞭解到其实亚利马哥岛上的惨剧绝对不是特例,这种愚蠢的事情在这个世界的黑暗面就像是日常生活一样一再重复发生。

太过执著于追求真理而不惜四处散播灾厄的魔术师,以及为了暗地里收拾魔术师而择手段的两大组织。有关神秘以及隐匿神秘的斗争经常到处发生,甚至多到让娜塔莉亚能够靠这份工作混口饭吃。

杀掉卫宫矩贤这名魔术师的行为根本算不上防止悲剧再次发生——这种处置等于是从汪洋大海里掬起一滴水一样,一点作用都没有。

切嗣在那天亲手杀死父亲,如果他想要在弒亲的行为当中真正找出什么价值……

就只有当他把和父亲相同的异端魔术师全部猎杀之后才能找到的救赎而已。

封印指定执行者。

他们是追捕偏离世道之魔性的猎犬。少年毫不犹豫地下定决心选择这种非人的血腥人生。

娜塔莉亚不隶属于任何组织,纯粹只为了报酬金追杀猎物,是一名不折不扣的佣兵。她的目标是那些发现宝贵研究成果,但却脱离魔术协会的管理,躲起来打算暗自继续追寻真理的『封印指定』魔术师。魔术协会与那些以审判为名抹杀异端的『圣堂教会』不同,保存『封印指定』魔术师的研究成果才是协会的第一要务。

其中最贵重的就是刻在魔术师肉体上的『魔术刻印』。魔术师将耗费好几个世代的时光所钻研的魔导烙印在继承者的肉体上,把更加艰深的探索托付给下一代。

娜塔莉亚与协会交涉,将卫宫矩贤尸体上回收的魔术刻印一部分让其子切嗣继承。虽然协会方面先取走重要部分之后才答应妥协,切嗣继承的只是剩余的『残渣』而已,还不到矩贤想要交付给儿子的所有刻印的两成,但是也已经足以让切嗣成为独当一面的魔术师。不过切嗣本来就完全不打算继承父亲的遗志,继续研究。

切嗣从娜塔莉亚身上学习魔术不是为了当作一生的志业,而是一种工作手段。事实上,魔术只是少年从这名女猎人身上学到的众多「手段」当中的一样而已。

跟踪技巧、暗杀手法、各式各样兵器的使用方式——猎犬不是只有一根「獠牙」而已。为了在各种环境与条件之下追捕并屠杀猎物,需要不断学习全方位的技术与知识。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得上是人类智慧极为严苛的一面。切嗣亲身学习到人类为了宰杀与自己长相相同的双足兽,耗费了多少历史与智慧在精研『杀人』的技能上。

充满血腥与硝烟味的岁月飞也似地过去了。

卫宫切嗣把年少时期最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全部耗费在极为苛刻的经验与锻炼当中,他的外貌已经完全没有少年天真无邪的样子,再加上东方人本来就不容易看出实际年龄,他的三本假护照全都登记为成年人,在使用的时候却从来没有人怀疑过。

就算有人注意到他的身高或是脸上没什么胡须,但是也绝对会想到那双阴郁、冷酷又乾涸的眼神竟然是出自一位十多岁少年的身上。

这一天——

当切嗣知道自己的老师、同时也是伙伴的娜塔莉亚,正面临一生中最险恶的危机时,他仍然喜怒不形于色,一步一步确实完成自己的工作。

切嗣的内心虽然因为焦急与慌张而乱成一团,但是再怎么样他都没有办法支援娜塔莉亚。现在她的战场在高度三万五千英呎以上的高空——一架巨型喷射机的内部。

整件事情始于他们追杀一名以『魔蜂师』外号闻名的魔术师奥德?波札克。

虽然并不完全,但是这位魔术师成功转化为死徒,藉由自己的蜂类使魔毒针让手下操控的食尸鬼增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他改变自己的外貌,塑造一个假身分扮成平民百姓,已经消失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四天前,切嗣两人得到情报说失踪已久的波札克将会搭乘从巴黎出发,前往纽约的空中巴士A300客机。娜塔莉亚决定要在两百八十七名乘客中找出不知长相容貌也不知假名的目标,勇敢挑战这场困难度极高的「猎杀行动」。

身为搭档的切嗣没有一起搭上飞机,他被委派的任务是先行前往纽约,根据可靠情报寻找识破波札克变装的线索。师徒两人各自从空中与地面密切联系,在密闭的空间中安静地、确实地过滤出猎物的座位。

让人意外的是,暗杀行动在起飞后大约三个小时就迅速完成了,但是真正的惨剧之后才开始。

最致命的意外是波札克竟然瞒过海关,将『死徒蜂』带进机内。娜塔莉亚没能清除掉的死徒蜂接连螫刺乘客,巨型喷射机的座舱转眼间就变成食尸鬼横行的血腥地狱。

即便娜塔莉亚已经是老江湖,但是在这个无路可逃的密闭空间遭受无限增殖的大量食尸鬼攻击,情况还是相当不乐观。虽然切嗣无计可施,只能通过无线电听著事态随著时间流逝逐渐恶化,但是他依然不放过任何能够让娜塔莉亚生还的可能性。

娜塔莉亚以往对切嗣再三交代过一个大原则——『无论如何都要不择手段活下去』。切嗣深信这项信念这次也会为这名身经百战的女猎人带来生机,他坐在已经两个小时无声无息的野外无线电之前,默默等候来自伙伴的通讯。

终于就在夜空的星辰开始被青灰色黎明所掩盖的时候,无线电终于打破沉默。疲惫不堪的女性声音混著杂音传了出来。

『……听见了吗?小鬼头……你应该还没睡吧?』

「收讯状况很好,娜塔莉亚。今天早晨对我们这两个整夜没睡的人来说都不太好过啊。」

『如果你敢说昨天晚上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的话,之后我一定会掐死你……好,我有好消息与坏消息,你想先听那一个?』

娜塔莉亚发出一阵乾笑之后,没好气地问道。

「依照老规矩,当然是先听好消息啊。」

『OK,那就先说值得庆贺的好事。总之呢,我还活著,飞机也没事。我刚刚才保住了驾驶舱。虽然机长与副机长都已经翘辫子让人很想哭,不过只是操纵飞机的话我也会,前提是轻航机那套要行得通才行。』

「和管制塔台联络了吗?」

『联络上了。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我在开什么恶劣的玩笑,不过还是愿意好心地帮我一把。』

「……那坏消息呢?」

『嗯——结果没被咬到的人只有我,三百名乘客全都成了食尸鬼。驾驶舱那扇门的另一头已经变成在天上飞的死城了。真叫人毛骨悚然啊。』

「……」

这是切嗣所能想到最糟糕的情况——他知道如有万一,真的可能会演变成这种状况,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那种情况下,你……还能活著回来吗?」

『还好啦,这道门够坚固。虽然现在外面抓得咖咖响,不过不用怕被冲破——倒是要如何著陆才让我担心。这种庞然大物,我真的应付得来吗?』

「……你一定没问题的。」

『你这是在为我加油打气吗?真让人贴心呢。』

僵硬的乾笑几声后,接著是无精打采的叹息声。

『距离机场还有五十多分钟,这段时间拿来祈祷实在太长了点——小鬼头,你就陪我聊一会儿吧。』

「……可以啊。」

两人就这样开始闲聊了起来。一开始先交代刚才断讯的两个小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对已死的波札克展开一连串没完没了的恶毒痛骂,接下来话题很自然地带到过去两人收拾掉的魔术师与死徒,回想他们共同闯过的修罗战场。

娜塔莉亚平常话不多,但是今天却特别饶舌。想要让自己的注意力从客舱传来的食尸鬼呻吟声与不断敲打驾驶舱门的声音移开的话,像这样不停说话应该是最好的办法吧。

『——你这小鬼头当初开口说要跟著我做生意的时候,我真是伤透脑筋了。因为就算我说破了嘴,你似乎也不可能放弃。』

「我这个徒弟看起来这么没前途吗?」

『不是……你是前途无量,好到太超过的地步……』

娜塔莉亚发出几声特别乾涩的苦笑,坦言说道。

「……什么意思?」

『动手的时候完全不受心理的影响——大多数杀手要有这番觉悟都要花上几年的时间。但是小鬼头,打从一开始你就有这份觉悟,这可是非常不得了的天分啊。』

「……」

『但是依照自己的天分挑选职业不见得一定是幸福的。才能这种东西只要超过了某种界线,就会扼杀当事人的想法或感情,直接决定人生的道路。行动的时候不思考「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想到「自己应该做什么」,人要是走到这一步就完了……那种人只不过是一台机械、一种现象罢了,根本不是一个人该有的生活方式。』

长久以来看著少年长大的老师所说的话就像是冰冷的寒霜一般沁入少年的心底。

「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更冷漠的人。」

『都过这么久了还说什么,我当然是一个冷漠的人啊,我有哪一次对你客气过吗?』

「也对。你总是很严厉,一点都不留情——你真的用尽全心全力教导我。」

『……锻炼男孩子一般来说是父亲的工作嘛。』

通讯机的另一头,娜塔莉亚支吾了一阵子之后,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用诚挚的口吻坦白说道:

『以你的情况来说,我就像是夺走那个机会的主因。该怎么说呢……我多少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我也没有别的生存手段可以教你——娜塔莉亚带著一点自嘲的语气,补上这么一句话。

「……你自认为是我的父亲吗?」

『别弄错男女性别了,没礼貌的小子,至少要改成母亲。』

「……说的也是,抱歉。」

切嗣本来想要插科打诨几句,但是却没有这种心情,他只能勉强用嘶哑的声音道歉而已。

两人用无线电通话,看不到彼此,当然无从得知对方是什么表情。所以娜塔莉亚也不知道切嗣此时的心境吧。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一个人过著血腥的生活,时间久到都忘了自己是孤单一人。

所以说……呵,也满好笑的,这种和一个像是家人的人在一起的感觉……』

「我也——」

事到如今,告诉她这件事又有什么用。切嗣听到内心这道冷酷的声音自问道,但他还是继续说下去。

「——我也是一直把你当做母亲一样看待。我很髙兴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说切嗣,这种让人下次见了面觉得超尴尬的话,你就别再说个不停了吧。』

从娜塔莉亚语气听得出来她真的觉得有点不知所措,她也同样还不习惯「害臊」的感觉吧。

『真是的,步调都乱掉了。再过二十分钟就要著陆,如果在紧要关头想起这件事笑出来,出了什么差错我可是会没命的。』

「……抱歉,是我不对。」

这句道歉的话语一点意义都没有。

娜塔莉亚已经没有必要尝试如何在跑道上降落。

因为她与切嗣再也不会见面了。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切嗣一人。

切嗣已经觉悟了。当娜塔莉亚没有在食尸鬼增生之前把它们全部杀光的时候,她就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载满死人的客机只能在没有操纵者的情况下坠落大西洋。成功杀死『魔蜂师』波札克的代价就是娜塔莉亚?卡明斯基与全体乘客的性命——切嗣打算接受这份令人痛心疾首的结果与成就感。

但是切嗣并没有低估老师娜塔莉亚在生死关头发挥出来的强大韧性。她的信念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不屈意志,切嗣不排除她可能会逃过坠机的命运——这是他预料中最坏的情况。

娜塔莉亚一向以自己活命为第一优先,对于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她完全不会考虑。

即便让那架载著将近三百只食尸鬼的客机降落,把那群饥饿的死人在机场放出来——如果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生还机会的话,娜塔莉亚就一定会这么做。正因为切嗣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才会疯狂做准备以应付「万一的状况」。

如果想要避免灾祸更加扩大的话——绝对不能让那架空中巴士A300降落。

不论娜塔莉亚是生是死,这都是不变的事实。

切嗣在深夜里的纽约四处奔走,用遍了所有管道。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他好不容易才拿到流出黑市的吹管式单人用地对空飞弹。

而现在,切嗣正坐在漂浮于海面的快艇上,等著娜塔莉亚搭乘的飞机出现。这里位于航道的正下方,飞机在接近纽约甘乃迪国际机场的时候会在这里降低高度,进入飞弹射程勉强可及的范围内。

当切嗣拚了命想采买武器的时候,以及驾著偷来的快艇前往射击位置的时候,他一直不断质疑自己这个人的精神构造。

如果只是对娜塔莉亚见死不救的话倒还好。就算切嗣安慰自己她的死能够避免惨剧发生,好歹这也算是正常的心理反应。

但是他为了避免所爱女性生还的「奇迹」发生,竟然一步步地算计如何才能确实置她于死地。这样的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切嗣最终只是白忙一场的话,心理上至少还能获得一点安慰。但是残酷的现实仍然不肯放过卫宫切嗣,此时奇迹似平安无事的空中巴士A300为了让他亲手杀死娜塔莉亚,在破晓的天际展现它的银翼,出现在切嗣面前。

『……说不定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

娜塔莉亚仍然深信无线电另一头的切嗣人还在纽约的旅馆,用毫无戒心的语气懒懒地说道。

『之所以会出这种槌,可能就是因为办家家酒的游戏不知不觉让我松懈了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该是时候了。是不是应该退休了呢……』

「——如果退休不干的话,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切嗣勉强还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声音。另一方面,他的双臂将扛在肩上的吹管式飞弹准心对准飞机的机影。

『如果失业的话——哈哈,这下当真只能演演母亲的角色了呢。』

切嗣的眼眶盈满泪水,但是他的双眼依旧精准地读取距离标示——距离已经进入一千五百公尺以内,绝对能够命中。

「你——是我真正的家人。」

切嗣以低沉、嘶哑的声音这么说完之后,将飞弹发射出去。

前几秒钟需要手动导向。就在他的指尖将带著杀意的准心对著娜塔莉亚座机的这段时间,所有与她共同的回忆在脑海中闪过。

但是这种折磨没有持续多久。弹头的搜索系统一捕捉到喷射客机的放热温度,飞弹便脱离切嗣的控制,如同一头饥饿的鲨鱼般无情地朝目标冲过去。

飞弹直接命中机翼下方的引擎。切嗣亲眼看著机翼折断的机体倾斜。

接下来的毁灭彷佛就像是一幅被风吹散的沙画一样——失去空气动力支撑的铁块就像被压扁似地扭曲断裂,化成一块块碎片静静地落入清晨的海洋中。掉落的金属碎片在晨曦中闪闪发亮,让人联想到游行时的碎纸花。

第一道曙光从水平线的彼端射出。切嗣沐浴在娜塔莉亚终究没能看见的这个早晨阳光下,独自一人压低声音不断哭泣。

就在任何人都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切嗣又拯救了他不认识的大众。

你看见了吗?夏蕾……

这次我又杀了人了。就像杀死父亲一样,我又杀人了,我没有再重蹈你那时候的覆辙。我,拯救了好多人……

假使人们得知切嗣的行为与意图,他们会觉得感激吗?那些在机场最终免于面对恐怖食尸鬼的人会把切嗣奉为英雄吗?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混帐!!」

切嗣紧握住已经开始冷却的飞弹发射筒,对著逐渐转亮的天空放声嘶吼。

他不要名誉,也不要别人感谢。他只想再见娜塔莉亚一面,等待哪一天能当面喊她一声『妈妈』。

这种结果虽然不是他所期望的,但却是正确的判断。切嗣的决定十分正当,毫无争论的余地。注定一死的人被消灭,不该死的人得救。如果这不是『正义』的话那又是什么?

他回想起一张久远之前已不再复见的面容。在耀眼的阳光之下问切嗣「长大后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大人」,那心爱之人的眼神。

那时候切嗣应该回答她的——如果能够改变这个世界,如果能够获得奇迹的话,他会回答『我想成为「正义的使者」』。

那时候他还不了解。不了解这座名为「正义」的天秤会从他身上夺走什么、让他做出什么样的事。

「正义」从切嗣身边夺走了父亲、夺走了他第二个母亲,甚至就连让他感受手上的血腥,怀念他们的权利都夺走了。

切嗣已经无法带著平静的心情回忆那些他所爱人们的声音与身影。他们将会在噩梦中永远不断折磨切嗣,绝对不会原谅切嗣做出无情的判断舍弃了他们,扼杀他们的生命。

这就是名为「正义」的苦刑,他所憧憬的理想必须付出的代价。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停下脚步了。在他停下来的瞬间,过去追求的一切都会变成枉然。他所付出的代价、累积的牺牲全都会崩坏,失去价值。

切嗣今后一定会遵从心中的理想。就在他憎恨理想、诅咒理想的同时,他仍会继续正确地完成理想。

他在内心发誓要接受这一切。

接受这道诅咒吧,接受这股怨怒吧。衷心期望未来当眼泪乾涸的时候,他会有所愿得偿的一天。

如果他手中的残酷是人世间之最的话……

那么他也一定可以收起这世上所有的泪水,全部抹去吧。这就是卫宫切嗣年少时光的终结——

这一天早上,他决定踏上那条脆弱、险恶但却不变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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