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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关守*

(注:把关关所的人。关所是古代设于交通要道,微收过路费及检查行的行人、行李的设施。)

关掉引擎后,歌声也停了。烦人的重复旋律终于结束令我有种浑身一颤的解放感,然后,想到自己根本没必要勉强聆听早已听腻的CD 。我不禁啧了一声。

不过,从小田原出发至今三个小时,开著破旧中古车不断攀爬迂回的山路,如果连音乐也没有实在受不了,我深深感到,香菸抽完了是最大的败笔。还在盘算在哪儿应可买到香菸时、道路已进入山中再也没有商店。要是能抽菸,也不至于一直聴那张全是烂歌的专辑了。我把咀嚼半天已没有味道的口香糖用面纸包裹,扔到副驾驶座。

我早有心理准备,知道一旦开门便会有盛夏的热风。那种混合热气与湿气令人不快的风。但是吹来的风,意外乾爽,甚至带有凉意。这是翻越伊豆半岛天城连山的道路之一。虽不佳,空气倒很新鲜。蝉声很近。

我尽情伸展一路蜷缩在驾驶座上的身体。朝自己的车子转一看,才发现车子斜著打横停在休息站的狭小停车场。本想重停一次,但沿著这条山路开了一个小时,前后及对向车道都没有看到一辆车。想来不致造成别人的困扰。

我比较担心的,毋宁是休息站有无开门营业。在车流量这么少的道路不可能赚钱。识皮屋顶,看似沉重的玻璃门。门内可见的桌椅不见任何人影。没有其他 车辆。所以我知道没客人。问题是店面是否有营业。

面向进道路,竖立白色的铁皮招牌。油漆已处处剥落,露出底下金属的银色。以黑字书写的「休息站 咖啡 香菸 乌龙面 荞麦面」这些文字还在。但似乎以别种颜色书写的店名已褪色消失,装在招牌上的黄色旋转灯,动也不动,因为没电。大老远来到这里。如果空手而归未免太不甘心!我焦躁地环视四周,视野余光顿时有新鲜色彩掠过。

在停车场的角落,有座小佛堂。是连观音门*都没有的佛堂,还很新。探头往里一看,供奉的好像是地藏菩萨,吸引我注意的,是那佛堂前上供的花。是很适合拜佛的白色与黄色的小菊花,插在牛奶瓶里。即便在八月酷暑中也不见枯萎。这些花是今日上供的。换言之,今天这里有人来过。

(注:日本将对开的门称为观音门。因供奉观音菩萨的佛龛多半有这样的门扉。)

我随兴地蹲下,朝菊花伸手。

「欢迎光临。」

不意间响起的声音,令我悚然一惊。

转身一看,刚才明明一个人影也没有,现在休息站的入口却站著人。

是个彷佛一手便可举起,很小很小的老太太。

「这个季节来往的车辆不多。」

一边放下装水的杯子。老太太说。

「没什么好招待的。」

反正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抱期待。就算对方说可以弄点什么吃的,我大概也没胃口在这满是尘埃的休息站用餐。不管怎样先买香菸要紧。

「有香菸吧?」

我不安地问,老太太连牌子也没问。

「有有有,香菸是吧。只有这种。」

她拿来一盒,这是久旱逢甘霖。刚才选苦苦渴求一根菸,现在想到随时可以抽菸,心情顿时从容不少,倒觉得不急著立刻抽也无所谓。不管怎样我先点东西。

「还有,来杯咖啡。」

「好好好。」

点了东西后看菜单。咖啡很便宜。便宜得像是开玩笑的价钱。我怀疑大概有二十年没涨价。我觉得不大好意思,于是想再点个什么东西配咖啡,但甜食顶多只有哈密瓜汽水,实在没办法。我告诉自己我不花钱是因为菜单太寒酸了,顿时心情好转。

没有空调,倒是装在靠近天花板的风扇正在转动。也许是马达老旧,扇叶发山沉重的嗡嗡声不断摇头晃脑。

咖啡不好喝也不难喝。老太太拿著托盘一直站在旁边,我随口搭话;:

「您说这个季节车流量少,意思是说也有多的季节吗?」

「哎。」

老太太咧嘴一笑, 是看起来善良无害的笑容。刚才在炎夏的日光下看到时以为她年约八十。但是现在这样在室内笑起来,是否超过六十岁都值得怀疑。她脸上的皱纹很深,肤色微黑。光靠休息站的生意不可能得到充分的收入,或许她还有土地。

「那是秋天。秋天生意兴隆。」

「噢?秋天有什么特别活动吗?」

「当然还是赏枫, 大家都赞不绝口,说风景很漂亮。」

我暧昧点头,啜饮咖啡。要赏枫的话此地太过深山野岭,也看不到可以欣赏风情的名胜古迹。她所谓的生意兴隆八成也好不到哪去吧。

「不知您是从哪来的?」

「东京。」

「哎哟!」

老太太夸张地扬声。

「那可远了。您要去哪里?下田吗?」

「不,还没有决定……只是因为工作关系,先到处逛逛。」

「噢,工作,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类似记者,上面叫我调查伊豆的事写点东西。」

我随口回答,老太太听了:

「这样啊,这样啊。」

她反覆说著,频频点头。

我尽可能慢慢喝咖啡。其间,视线扫过店内。桌子有四张,桌面是绿色的,桌脚是细细的铁架。椅子是没有靠背的圆凳。有些椅面的塑胶已裂开,露出里面的泡棉 角落较高的位置放著电视。是意外崭新的电视,收银台有老旧的招财猫。地面裸露水泥,没开灯,大概是觉得大白天的不用开灯吧。窗口的确射入夏日阳光,但还是有点暗。与其称为休息站,感觉更像是小餐馆。

我拿著咖啡杯,若无其事地问:

「这间店,就您一个人经营吗?」

「对。直到四年前还是跟我老伴一起,现在就我一个人了。」

「那很辛苦呢。」

「不会,也没什么。您也看到的,反正没客人上门!」

老太太说著,以惊人的大嗓门笑了。那是连我也差点跟著笑出来的开朗笑声,看来她很爱讲话。这样更好,否则我就白来了。我当下兴致大增。

「您不是说秋天生意很好吗?那么这间店,是您与先生开设的?」

「不,本来就我先生一个人经营,他倔强地说,这是从上一代传下来的店所以不能关门。也没赚到钱。等于是靠我挣的钱养家糊口。他是个手很巧的人,店面即便破损,只要有钉子与强力胶他什么都可能自己修补好,所以要维持这间店倒也不费什么钱。」

听起来一点也没有怀念之情,老太太就像在讲他人闲话般如此说道。

「没有挣钱,您还有别的工作吗?」

「我本来在医院当事务员。不是我要说,那间医院很马虎,如果我不在恐怕连药都没了。我至少够资深,所以很受到院方器重,工作了三十年,才来这间店。」

「原来如此。那您也经历过不少事。」

「就是啊,是经历过不少。」

电话响了,是那种叮铃铃的古老铃声,「抱歉失陪一下。」老太太说,走向电话。

咖啡剩下一半,我只是装模作样地沾唇,如果把这杯喝完了。就必须另找藉口与老太太搭话。

听著讲电话的低沉声音,我回想这次采访的目的。记事本放在牛仔裤的口袋。而胸前的口袋里。录音笔在这瞬间仍在继续录音。

我对老太太自称记者,其实我是写手。我并非故意要隐瞒工作。只是觉得对方大概无法理解这个名词的意思。

就是这个月初的事。熟识的编辑联络我:「有一份急件,你可以写都市传说类吧?」之前篇幅虽小但好歹是连载的专栏被停掉,我正愁每天只能靠存款坐吃山空,所以一口就答应下来。

一问之下,对方说要以都市传说为主题弄个杂志书(MOOK )放在超商贩卖。是不知炒第几千冷饭的企划。八月开始采访,再怎么急也要九月下旬才能出版。如果想多花点时间弄出稍微像样的书,一眨眼就会拖到十一月出版,那样赶不上夏日的鬼故事盛行期 。总之不可能会是本好书。不过,那当然都与稿费无关。

这项出版计画有数名写手参与,我被外派到的是「交通类都市传说」的单元。六页的有四篇,四页的有一萹。六页的报导主题己事先指定,是「涡轮阿婆*」与「无头骑士*」之类,都是老掉牙的故事。几乎没有发挥创意的余地,也不需要找资料做什么采访。那四篇六页的报导不到两天就写完了。

(注1:都市传说之一。据说行驶在隧道或高速公路时,会突然有人敲车窗。一看之下是个阿婆以惊人的速度与自己的车子并行,或超越车子回头一笑。背后贴有写著「涡轮(turbo)」的纸条。)

(注2:都市传说之一。有人在某条道路横向绑上钢琴线,导致高速行驶该地的摩托车骑士脖子被割断,变成鬼魂的无头骑士从此夜夜骑摩托车在那条路上徘徊,日本全国各地皆有类似传说。)

「你的动作还是这么快啊。真的是优等生。」

电话彼端的编辑似乎很开心。

「继续保持,四页的报导也拜托你啰。」

然而,顺利的进度到此为止。

四页的报导没有指定主题。只叫我「自己看情况填满字数」。照片也是,若是摹拟想像图,编辑部可以准备,但对方说最好我自己也能拍几张。主题任我决定这本身就是信赖的证明,这点令我很高兴。但是,打从一开始我便已想像到,这四页报导将会成为最大的难关。

我没有拿手的报导主题。对于该怎样找主题也毫无慨念。因为我对都市传说本来就没有兴趣。

以写作为业,已有七年。

我本来想成为专写运动报导的作家。其中,尤其是格门技',我自认对拳击与角力很拿手,对剑道及柔道等武道方面也可以写得有模有样,于是开始这份工作,我希望将来也能撰写相扑的报导,提高名气与地位。

大学时代很照顾我的学长,比我先一步成为知名的作家,透过他的介绍,我替运动杂志写了一些报导,两年后终于有了定期性的工作。

同时。我渐渐发现,虽然我自以为对运动如数家珍,其实我这种程度的知识很寻常,那个打击并不大。缺乏知识只要再补充就行了――然而,更致命的是,我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喜欢运动。

我会紧盯著华丽的世界杯大赛,却对土气的无头衔赛(non title match)与会前赛冷淡以对。也勿觉得自己发掘有望的新人有多数有趣,只会对某人爆红后跟著追新闻。,简而言之,就连在我以为最拿手的运动领域,我也只有表面上的兴趣。

即便如此,我颇有几分小聪明,所以还是什么都能写,虽在内心暗自嘲笑无

聊透顶。但是只要编辑叫我写撰文赞美,我便可以不停写出一堆歌功颂德的报导。介绍工作给我的学长,大概看穿我这种个性,一再如此忠告。

「听著,千万别变成样样包揽的写手,你很机灵这所以什么都能写,但是其实如果什么都写,绝不会有前途。」

但我只顾著迢迢眼前的三、五万圆稿费,果眞成了那种样样包揽的写手,这一年来,运动类的报导一次也没找过我。

如果指定我写某种都市传说,那我自负白己的成果与速度都是专业级,可是。若叫我自由发挥四页篇幅,我的手当下卡住。每次都这样。

结果,这次我也跑去找学长求救。那位学长真的是个好人,他苦口婆心一再忠告_我却当成耳边风,但他依然热情地欢迎我,并且,他的确有才华。学长的专长是咒术及祈祷之类的古老灵异,都市传说有点偏离他的专长。可是。他立刻就提供我一个题材。

「我本来打算改天要写,不过没地方可以刊登,也没时间搜集资料,所以一直放著没用。怎么样,你要吗。」

在学长的公寓,我盘腿坐在厚厚的垫子上,翻开他给我的档案夹。上面写著「呼唤死神的山岭(暂定)」。

「这个标题,真的只是暂定。 」

学长不好意思地说。

档案内容是这样的:

在伊豆半岛的南部,有桂谷岭这个山岭,那是从下田北上必经之路,昔日与天域岭齐名。但是两条路线的险峻程度差不多,桂谷岭的长度却长了一半,之后随著天域岭日渐发展。桂谷岭的交通量就减少了。

即便如此,对于伊豆半岛尖端的小镇豆南镇而言,桂谷岭仍旧等同生命线。这条路虽然冷清但持续使用至今的道路,近年来。据说一再发生奇妙的意外事故。

都是死亡事故。驾驶们自山路坠崖身亡。档案记载的意外事故,这四年来有四件。死找五人……

学长的调查,乍看之下很周详。也有现场的照片,连死者的简历都查出来了。搜集了这么多资料居然没写成报导未免太浪费,但我多少可以理解那个原因。

「谢谢学长。」

我先这么声明后,说道:

「但是,这个会不会有点太普遍了?」

在平凡无奇的路上每个月都发生事故的话,绝对可以成为报导题材。但是,在想必没有好好修补的崎岖山路,一年发生一件祸,能够算得上「都市传说」吗?

「会吗?」

「该怎么说,因为什么也没『出现』。我是说,像涡轮阿婆那种鬼怪。」

「噢。」

学长彷佛被我这么一说才发现似地报以苦笑。

「那若是落败武者传说就行了吧。」

「说到落败武者,是平家的*吗?」

(注:平家的武士及同党在治承、寿水之乱(源平大战)败给源氏后,纷纷逃往深山或孤岛隐遁,留下种种传说。)

「那里是伊豆耶。怎么可能是平家。」

「原来如此。」

对学长而言,一提到伊豆的落败武者或许立刻就会浮现鲜明形象。但我只能不太诚恳地应声附和。专业领域不同我也没办法,我如此告诉自己。

「落败武者吗……」

不知怎地,总觉得那已脱离会看都市传说书籍的读者喜好……就算要用这个题材,人物想必也需要下工夫再润色。比方说含恨而死的飙车族,或日本兵的鬼魂,如果有这种鬼魂出现应该就交代得过去了……

我蓦然自档案抬眼,学长交抱双臂苦著脸。大概已经想通了知道那果然不是能用的题材。或他改变主意,打算自己写这篇报导?

二者皆非。学长最后呻吟似地说:

「唉,或许你还是不要写那个比较好。」

「为什么?」

我只是基于礼貌发问。学长弓起上半身重重吐出一口气。

「这只是我的直觉啦……我总觉得那里眞的有那个。,我想起来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放著那个题材没有写。」

「真的有那个?」

我刻意语带凝重。我在这种地方反应很快。但是内心,却觉得学长的坏毛病又出现了。我暗想,如果没有这个毛病,他其实是个好人。

「是的,桂谷岭有问题。甚至可以说有什么鬼怪。如果不格外小心,会很危险喔。」

学长不时会说出这种「我相信有鬼」的发言。每次,我都忍不住怀疑这个人为何会成功。我不想把一个对我有恩的人往坏处想,但会谓这种话的人分明就是笨蛋。,撰写鬼故事没关系。煽动人也无妨,但是自己相信还得了。

这一刻。我决定就用桂谷岭的事故写成「都市传说」。反正没有其它的题材,况且我没有自信能够以灵活的写法掩饰题材的平庸。但是,决定写这个最大的理由还在其他。

我想,我一定是渴这望将学长迷信的言词一笑置之。

「不好意思 。突然有电话。」

老太大微微鞠躬致欢。一边走回来。

「对了,刚才聊到哪儿了?」

说著,她在我对面的椅子坐下,就休息站员工而言这是超出常识的行为,但老太太笑嘻嘻地,对于继续聊天似乎毫无疑问,我当然也求之不得。

「聊到这间店的历史。经营了很久吧?」

老太太用力点头。

「对。托福,好歹还维持到现在。」

「整年都营业吗?

「这一带不会下雪,所以终年营业,哪怕是下雨,或是刮风……」

车流量这么少的道路,通常只有秋天才营业。如果整年都营业的话不会赔本吗?我多事地暗想。

「您是从前面的小镇通勤吗?」

「对。」

提到小镇,老太太的声音不觉多了一股温情。

「是的,那叫做豆年镇,是什么也没有的小镇。」

「您现在一个人住?」

「是的。」

「那很辛苦呢。」

老太太展颜一笑。

「也不会我女儿从都市回来了,她在各方面都会照顾我。外孙女也大了。经常来看我,我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我也跟著笑了

「您外孙女真孝顺。」

「对。那倒是眞的。」

我端起咖啡喝。还没触及采访目的,。如果喝太快就麻烦了。所以找只是假装喝一口。又放回桌上。

我本来还迟疑著该如何切入正题,但她这么爱讲话我应该不用费心动手脚了。

「对了。我听朋友说,这条山路最近经常发生意外。」

我突兀地问道,本以为她应该会有点迷惑。但老太太比出招手的动作,迫不及待地倾身向前。

「你说对了。真是的,都是年轻人,太可怜了,先生。你开车也得小心。」

「是。我会。全都是年轻人吗?」

「听说是这样。年纪大的人哪。都已习惯这一带的山路了。」

「在小鎭也引起话题吗?」

「那当然。这几年来,这种小镇每次上报纸都是因为发生意外。就在这前面哟。」

她自昏暗的店内,指向炎夏的户外。好像没有风,窗外树林的叶子文风不动。

学长给的档案,让我早已知道意外发生的地点,正如老太太所言,就在这个体习站前方不远的转角,意外事故发生。

即便是向来轻视都市传说与鬼怪的我,看到那个档案时也有点毛骨悚然。四件度外事故。无一例外,都发生在同样的转角……就现照片所见并不是角度那么深的转弯,但车子却倒栽葱直落谷底。四辆车都从那边坠谷,造成五人死亡。

「是很危险的路段吗?

听完老太太的大致叙述后,我预定亲眼去看看那个转角。事故频仍所以是相当危险的路段这我就知道,但我还是想听听本地人的说法。

可是老太太把嫩巴巴的老脸一歪说道:

「别提了,其实,我并不觉得路有多危险。」

「是吗?那是因为您每天都走那条路来这里吧。」

「是的,开著破旧的小货车、不管刮风下雨都走那条路,但我从来不觉得有多危险。」

实际感受或许真是如此。但这样无法写成报导。他这个评语想必不能用。不,或者,乍看之下平平无奇的路段却事故频传,作为鬼故事反而更有趣?

「是什么样的路可以告诉我吗?」

「问我亲什么样可难倒我了,就是很普通的路。」

老太太稍微想了一下。

「从这里过去,起先有一段是笔直的下坡路。说是笔直,其实是渐渐向左弯的路,那个,我想想喔,大概要走多久呢……漫长的下坡路会烧坏煞车所以我先生经常骂我要用引擎煞车。不过现在的车子性能好,应该不会有那种问题。」

引擎煞车这种名词 ,白从离开驾训班后已很久没听到了。

「然后继续往下走,会发现一个很大的转角。是大幅向山谷那边伸出的路,如果停车下去看景色很美,路肩很宽。按照正常走法,就算有一点向外扩张也不算是什么危险的路,那叫什么来著的……这年头东西的名称太多真是伤脑筋。就是路肩的,白色的那个。」

「护栏?」

「对对对,就是那个。甚至可以不用加装护栏。路边倒是有栏杆,不过我听说坠崖的车子把那个撞断了。还没修理好、所以现在暂时用绳子围起来。」

学长借给我的档案中,也有那个现场的照片。

崖边没有护栏,竖立著褐色的铁栅栏,但某一部分兀然消失。那里。大概就是坠崖的车子撞断的地方。缺口的地方重重围起黄色与黑色的标志绳。而更远处, 可以在层峦叠翠的山腻彼方看见一点点太平洋。虽不知是多高的山崖。但四起坠崖事故都无人生还,所以大致可以想见。

这张照片光是看著就会令人萌生模糊的不安。现在,好像也保持原状。

「那么,过世的人……」

「是。」

老太太用力点头。

「叫做前野先生,是县里的公务员。」

前野拓矢。

生于静冈县沼津市。事发当时三十一岁。是静冈县政府的员工。未婚。学长的档案夹里没有此人的大头照,但是注明了他是「文化.观光局」。

去年的十月二日(周二) 下午四点五十分左右,经过桂谷岭的货运公司员工,发现铁栅栏的破损处围起的绳子断掉。当时本已直接驶过,但回程时看到还是同样状态令他越想或不对劲,于是停车四下查看。结果发现坠落谷底的车辆,急忙通报110。

大约四个小时之后,前野拓矢被收护车送往医院,却已回天乏术。

「他是个很热心的人。」

老太太不胜唏嘘地说。

「您认识他吗?」

「对。他也来过我们店里几次。」

我来这间店,是想听听在事故现场附近开店的人有何说法以便填补字数,没想到,意外大有斩获。如果能够打听到死者生前的故事,便可当作报导的重点。我不禁热切地倾身向前。

「所以。他是什么样的人?」

老太太对我无形中的亢奋视若无睹,依旧保持慢条斯理的口吻。

「噢,我说过了,他很热心。」

「是年轻人吧?」

「很年轻喔。是个娃娃脸的人,个子很高。不过,现在的人个子都很高,所以我也不确定。」

她说著笑了。

「他很会流汗,这一带很凉快,但前野先生每次都满头大汗。说到县政府的公务员,我以前在医院上班时看到的。个个都很蛮横。年纪跟我小孩差不多却傲慢无理的人,我也见过不在少数,可是,前野先生不一样。就算是对我这种老太婆,他也客气行礼说请多指教,他不太会笑,但是眞的很热心。那么出色的人年纪轻轻就死掉, '实在让人很遗憾。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她一再重复热心这个字眼。想必是印象格外深刻。为了再多套一点话,我主动丢出话题。

「县政府的员工跑来这里做什么?是碰上放假吗?」

想必不是。事故发生的十月二日非假日、县府职员来游玩的可能性很低。,该说是果然吗,老太太瞪圆了眼说:

「怎么可能,是公事!」

「公事。这条路前方就是豆南鎭吧。他去那里办公事吗?」

「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来著的?」

说著,老太太苦脑地摩挲膝盖。

「对了对了。他说正在寻找资源。」

「寻找资源?」

「对。」

蝉鸣不絶。靠近天花板的风扇,送交温热的风。老太太以令人烦躁的连度慢呑呑叙述。

「也说是县府的任务,正在寻找新资源。据说跑遍县内各地。巡回各地的乡镇公所,挖掘当地的资源就是他的工作。即便是我们看来好像很无聊的东西,他说只要好好调查并获得县内的评定,就会成为话题。他是这么说的。」

所以虽说是资源,但应该不是指石油。

「那么,他应该是要去这前方的豆南鎭工作才对。」

「不知道。我想应该是。毕竟这条路只通往豆南镇。」

「结果,发生意外……他是那种开车很危险的人吗?」

结果起太太听了,微微一笑。

「谁知道。我活到这杷年纪也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但是,唯有驾驶不能看外表论断。我先生也骂我开车像是要打架。」」

或许吧。

事故的原因,学长的档案也没写,或许前野拓矢开车太莽撞,也可能如老太太刚才所言。漫长的下坡路造成煞车失灵。或许有必要检查一下现在车子是否也有那种危险?

不。应该用不著那样做。只不过是要填补四页版面,根本犯不著迫究事故的原因。「不知何故,很不可思议」的程度就够了。

「所以,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几时?」

我随口这么一问,老太太摇手。

「拜托,你不要像警察一样问话好吗?」

「啊,对不起!」

我急忙低头道歉。

幸好,老太太似乎并没有嘴巴讲的那么不高兴,她微微叹气,如此说道:

「不管怎样,都太可怜了,前野先生固然年轻。之前同样也是个年轻人。虽然很粗暴,但我不认为这样的人就该死!还是很可怜!不过。这也没办法吧!」

「之前的意外事故您也知道吗?」

老太太像是觉得选么理所当然的事还用得著问,露出错愕的表情。

「对,不管刮风下雨我都会来,所以我当然知道,是一位田泽先生,和一位藤井小姐。」

田泽翔。

生于静冈县豆南鎭。事发当时三十六岁,无业。

藤井香奈。

生于千叶县白井市,事发当时三十二岁、服务业。

学长的档案里。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还有两人的照片。只见两人在夜晚的海岸边倚著汽车,男人睨视镜头,女人伸出舌头。或许是闪光度的关系,两人的眼睛都是红的、原子笔自照片中的男人画出一条线,潦草注明「吃软饭」。眞亏学长连这种事都查出来。至于女人的「服务业」没有详细记述。

也许是学长弄到照片时打听过,关于田泽还写了其他情报。此人有前科,档案中草草记载「因你害公务遭到逮捕。(据说)踢警察的脚踏车?」

两年前的六月三十日(周四)晚间八点三十分左右,自豆南鎭参加法事归来的男性(六十六岁),看到灯光坠落谷底。男性怀疑是汽车的车头,于是在疑似坠落地点的转角停车,看到谷底有直尾灯发出红光,通报110!

救援行动在天亮后展开,行动开始的两小时之后,确认俩人都已死亡。

「田泽先生好像是在豆南镇出生的吧。」

我这么一说,老太太瞪圆了眼。

「咦?你倒是消息灵通!」

「不是,那个……因为我是记者。」

情急之下 随口唬弄。为什么不敢理直气壮地自称是调查意外事故的报导作家昵?

理由很清楚, 就算我自认看得开,对于自己身为包办写手的况状还是有点扭怩。所以无法同他人自承身分。老太太对我的身份似乎毫无兴趣,只回了一句「这样啊」

「呃,您与田泽先生认识吗?」

老太太摇手。

「没错,豆南的确是小镇。但是,就算这样也不可能人人都认识。……不过,后来我听说他是我以前同事的亲戚。」

虽说不认识,好像还是在哪儿扯上关系。

「我吓了一跳,虽说就笕认识也救不了他,但还是觉得很可怜。」

「田泽先生是和女人结伴同行吧。是返乡探亲吗?」

「别提了,我听说好像不是什么正经事。」

看来本地人之间果然充满流言蜚语。明明没有人偷听,老太太却压低嗓门。

「据说,他在东京欠了一屁股债,是回冢借钱的。田泽先生家还有一个小儿子。那孩子很孝顺,所以老俩口大概想把财产留给小儿子。见父母不同意,田泽先生那该算是说服吗,据说几近威胁,他直接找父母谈判。硬要他们把钱交出来。」

「原来如此……对父母而言是不速之客,那么发生意外事故想必松了一口气吧?」

结果 太太一听,猛然皱起眉头。挤出很深很深的皱纹。

「我告诉你,为人父母者。不是那样的。就算是让父母头疼的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很伤心。」

「是这样吗?」

「是的。我女儿也不是什么有出息的孩子,但她若是比我先死,光用想的……」

她感既万千地说。

「原来如此……」

说到这里,我忽然察觉不对。

「对了,刚才您说田泽先生是个粗暴的人是吧?」

「是的。」

「您说不认识他,那么是他来店里时动过粗吗?」

老太太一听,像是就等我这样问似的地向前倾身。

「对,虽然我很不想说死人的坏话。」.

她刻意皱起脸。

「他好像和带来的女伴吵架了,心情很不好。」

「能否把那天的事详细告诉我?」

听我如此恳求,老太太像要强调免谈似地大幅摇手。

「一点意思也没有。到我这个年纪老是忘东忘西的,况且,我也不想说死人的坏话。」

她好像的确很健忘,同样的话讲了两遍,但她嘴上这么说。分明就是蠢蠢欲动很想讲。

「拜托透露一下嘛。」

被我这么一怂恿,果然老太太爽快地妥协。

「这样子吗?其实真的没什么意思,那,我就说给你听听吧。」

说著,她把皱巴巴的手放在腿上,或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她好像倏然挺直腰杆。

她以慢吞吞的声音开始叙述。

「那应该是五月,或是六月吧。总之我记得是雨季。连续多天阴雨之间,总算有一天一早就放晴。季节如此谁也没办法,但那种黏答答的闷热,就算上了年纪还是很讨厌。不懂是所谓地球暖化的关系,现在过日子好像比以前更难受。

「这间店早早上十点开门。所以那天想必也是如此。不到秋天不会有那么多客人,所以我想那天应该也是。一成不变的日子已经太习惯了,就算有一点变化,以无法一一记住。

「不过到了傍晚,那两人进来时的情景我还记得,虽是昼长夜短的季节,天色终究快暗了,我正准被打烊。这时,一辆车子的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驶来。感觉就像要直接冲过来,男人下了车,但是好像很不高兴,对著一起坐车的女人怒吼。他点的,这个我没告诉警察,是啤酒。我是看到男人从驾驶座下来,所以本来照理讲我应该拒绝卖酒给他。但我毕竟是一个人开店,万一他闹事我可不是对手。我照他的要求,端出啤酒。期间,他一直很不髙兴。若说句难听话也就算了,他还到处乱踢乱踹让我很困扰。」

「他还乱踢?」

「对。」

老太太把手放在膝上,「嘿咻」一声站起来,把手放在并排的一张桌子上。

「你看这里也是。被他猛踹了好几脚,桌脚都凹了。」

我站起来,看著老太太说的桌脚,生锈的桌脚,被她这么一说的确看似凹陷。就算东西老旧,能让铁制的东西凹陷,可见当时踢得肯定很用力。

「当时他有说什么吗?」

「不知道……他嗓门很大可是好像口齿不清,讲话方式很奇怪,我也听不太懂。我本来觉得以我这个年纪而言算是听力很好。」

那不是听力的问题。八成,是他以恫吓的方式卷舌讲话。那就难怪老太太听不清楚了。

「他的女伴是什么反应?」

老太太歪起头思忖。

「呃,我不太记得了。我想可能是气呼呼的。」

「看起来像正经人吗?。

「不知道……」

这方面不得要领。男人大吼大叫踹桌子之际,老大太无暇注意女人或该说理所当然。

「然后,两人离开后不久,就听到警车的警鸣声。这地方很安静。所以声音特别响亮,结果,判定是酒后驾驶,但车中还有啤酒罐,所以我们店里没有责任。如果我没卖酒给他,不知会怎样。不过。我也是一个人开店,碰到凶恶的人叫我拿酒出来我也没办法。」

「哎,我非常了解。您难以拒绝。」

「对。真的很难。」

「不过还真是无妄之灾。」

我随口敷衍,视线垂落在咖啡、胸前的口袋里,录音笔是否在正常巡转?

田泽翔是酒后驾驶。这点。我记得学长的档案没有写。不过,新闻应该有提到。或许对学长而言这是摆明的事实所以省咯掉了吧。踹店里的桌子这点,与他被捕的前科记述有趣地一致,如果他踹警察的脚踏车是事实,很可能也会踹休息站的桌子。看来是个脚相当不老实的男人。

老太太卖酒给他,的确很不利,因为没有读者会对醉汉驾车子坠落山崖感到不可思议。若要以灵异内角度写报导,看来还是别提酒驾的事比较好。我正在暗自思考该怎么写报导时,老太太语重心长地低语:

「不管怎么说。年轻人发生不幸实在令人痛心。就算是粗野的人,会打女人的家伙当然该死,但田泽先生虽然乱踢乱踹并未踢女人。」

这倒有意思。当然也可能他只是凑巧在这店里如此,平日说不定经常打女人,但是面对粗暴的田泽,藤井毫不畏惧还能「气呼呼」若是事实,两人究竟是何种关系?我不禁浮想联翩。说不定,捏著钱包的藤井才是拿握主导权的那一方。

「以前的男人果真会打女人吗?」

我不经意这么一间。老太太愣了一下,然后加强语气。

「若是我先生,绝对没那种 他吃过很多苦,却总是笑嘻嘻。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了。」

「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的确自古以来就有大男人主义的说法,现在的男人当中也有那种动不动就打老婆,应该早点死掉的人渣。只是踢踢眼前看到的东西,还算是善良的呢。」

不排斥拿东西出气出人,迟早恐怕也会拿人出气,但是如果惹恼老太太丧失宝贵的情报来源未免太蠢。根据听到目前为止的说法应该足够我掰出一篇报导了,不过如果安分聆听或许还能问出什么,于是我再次说声对「对不起」。

老太太也不知有没有听见我的道歉,不胜缅怀地嘟嚷:

「有些人年轻时的确是心高气傲。田择先生固然年轻,之前那孩也是。据说还是学生。」

听到她这么说,我并不意外,她如果知道前野与田泽,那么知道更早之前的死者也不足为奇。她一说学生我立刻就想到了,田泽、藤井出事的前一年,有一名大学生死亡。名字我也记得。

「您是创大冢吗?」

老太太彷佛听到怀念的名字似地眯起眼睛。

「没错,没错。我记得那人就是姓大冢。」

大冢史人

生于冈山县久米郡久米南町,事发当时二十二岁。就读东京都台东区的目黄大学,是历史系的学生。

学长的档案中,有一张看似自毕业纪念册翻拍的照片,穿著立领学生服一本正经的照片,正如老太太说的「娃娃脸」,的确看起来很稚气。不过这张照片也许是中学时照的。若是那样就算是符合实际年龄了。

三年前的五月十五日(周六)下午六点左右,骑摩托车旅行伊豆半岛的男性(二十岁)正打萛在路肩休息时,发现铁栅栏破损。探头一看,在谷底发现车辆,急忙通报110。

资料中写到,当时救援困难。救援作业因天黑中止,翌日天亮后再次展开,但大冢史人已当场死亡。

「没错,就是大冢先生,你真的是消息灵通。」

「没有啦……是工作关系。」

我抓抓头含糊带过。朝几乎已喝光的咖啡伸手。作为情报费本来想再点些东西吃喝,但我怕话题反而会被岔开,不想在此打断。

「大冢先生也来过这间店吗?」

「对。」

「他有报上名字吗?」

「怎么可能。我是看报纸才知道的。」

我有点不解。

「前野先生与田泽先生与大冢先生,都来过这间店吗?」

老太太一听,沉痛地皱起脸。

「对。这里不管刮风下雨都开门营业,所以会有各种人上门,况且,这是有原因的。先生,您一定很奇怪这种小店怎么维持得下去吧?」

我终究不好意思直接回答,只是点点头。

「其实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就是代代相传的店,老是赤字也经营不下去。我曾问过我先生,这样没问题吗,结果,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他说:你没比过小鎭所以或许不知道,自北方翻越桂谷岭而来的人,那可辛苦了。一成不变的弯曲山路,就算事先听说很长也不知道究竟有多远,会渐渐感到不安。这条路到底有多长?走这条路真的对吗?就在开始感到担心时出现的就是这间店。

「实际上,自从我开始掌管这间痁后,我好像可以理解我先生讲过的话了。第一次来的客人。几乎都会问还有多远才能走出山路。也有人问要去豆南鎭是否该走这条路。经常来的货运公司的人也说,这里有店让他们松了一口气,虽是这种小店好歹也能帮别人一点忙。我是这样想的。」

这种心情,我多少可以体会,实际上,来到此地的路途漫长艰险,音乐也听到想吐简直受不了。因为目标就是这间店所以我不在乎到山麓要花多少时间,否则我可能也会停车休息后,询问路途是否还很遥远。

老太太蓦然一笑,又补充道:

「所以,那种导航系统,如果所有的汽车都安装了。我想我可能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假使知道再走三十分钟下坡路就是小鎭,大家可能不会想在我这店里歇个腿了。」

或许吧

「我想大冢先生应该也是这种客人。他说想喝红茶,把我吓了一跳。对,我印象很深。」

「红茶吗。」

「他说想喝点提神醒脑的东西,但就是不能喝咖啡。我还以为红茶是有钱人的饮料,所以,我很惊讶。不过,最近这样的孩子大慨也很多吧。」

「不知道……我两者都喜欢。」

大冢驾驶的是轻型小汽车,是租来的,平日大概过著不开车的生活。现在走这么棘手的山路,肯定是很累才想补充咖啡因,事故的原因,说不定就在于此。

老太太开始用双手摩挲漆盖。之前她甚至假意不肯谈论田泽。可一旦开了口之后像就会滔滔不绝。对我来说求之不得。

「最近我老是忘东忘西,但那孩子我还记得。是个有点奇怪的孩子。进了店也畏畏缩缩的,我想这孩子大概怕生。于是,我问他要不要喝咖啡。结果他忽然斩钉截铁地说,咖啡不行,有没有红茶。」

自我主张虽强却内向害羞。大概是这样吧。

「结果,他喝了什么?」

我随口问起一句话,竟令老太太哑然。

「不知道……是什么呢?」

她想了一会。

「他创很困,所以我可能替他泡了浓茶。茶水不收钱,所以也许是哈密瓜汽水,或者果汁之类的。不管怎样,总之我想是有颜色的饮料。」

「原来如此。」

她的记忆方式很怪。有哪种饮料是没有颜色的吗?我朝菜单投以一瞥。好像苏打汽水就是。

「他喝了饮料,聊了几句……到了晚上店里打烊,我要回去时才发现路旁停了好多警车。眞是太下幸了。」

她说著垂下脸。

大冢的死,有不明之处,打从我看了学长的档案之后。就有点耿耿于怀。

前野拓矢走桂谷岭。据说是为了公事。他是静冈县的公务员,不管被派到县内何处工作都不足为奇。

至于田泽翔与藤井香奈,田泽据说就是桂谷岭前方豆南鎭的人,所以这也可以理解。刚才也听说了他是为了回老家借钱。我认为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

那么,生于冈山县就读东京某大学的大冢史人。为何驾车行驶桂谷岭?起先我简单做出定论,心想他八成只是心血来潮出来兜风。但重新想想不禁起疑,有人会特地租车独自兜风吗?就算只是单纯喜欢开车 ,他租的可是轻型小汽车,感觉上,不是为了享受奔驰的乐趣,而是选择便宜又实用的车辆。

「你们好像聊了一下。」

我如此开口。

「大冢先生可曾提到他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你是说他还在念书的事吗?不,那个是我看报纸得知的。」

「不,不是那个,我是说他可曾提到去豆南镇做什么?」

老太太听了,歪头思忖。

「噢。他说要去职业介绍所(hello work)。」

「职业介绍所?」

我不禁像鹦鹉学舌般反问。既是大四的学生,正在找工作这我可以理解,但是应届毕业的大学生去职业介绍所那种地方找工作,这好像鲜有所闻。

「对,豆南缜并没有职业介绍所,所以我当时还觉得他讲话很奇怪。」

那么,应该不是职业介绍所吧。一定是误会。

大四学生远道来此的理由会是什么?当然他可能是求职,但除此之外――

「……该不会,是田野工作( field work ) ?」

大冢是历史学系。写毕业论文或毕业研究时,视专攻领域而定,说不定也会做这种事。

老太太漠不关心地摇摇手。

「那些新名词,我已记不住了。」

我换个方式问。

「当时你们聊了什么?」

「这个嘛……」

一阵思考的沉默。

「……对了对了。他问我桂谷关在哪里?」

「关?」

「对。关所。」

「这一带有吗?」

老太太一听,不意间露出满面笑容。

「大冢先生也问过同样的话。桂谷关据说就在岭上,所以应该在这一带?」

被她这么一说,我看著窗外。

盛夏的日光依然强烈,在地面落下落下漆黑的影子。茂盛的草木。密集丛生……外面好像起风了。树木在摇晃。我忽然意识到靠近天花板的风扇吹送的热

没看到什么历史遗址。

「在这一带,有什么遗址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连一根柱子都不剩。一切都被掩埋……剩下的只有传说。」

我点点头。

「那么,大冢先生一定很失望吧?

专程来做田野调查却什么都不剩,简直白跑一趟,而且还发生意外死掉,简直太可悲了。

「或许吧。」

老太太说著,绥绥起身。

她从椅子站起后,我再次发现她的矮小,她以缓慢的步我,挪动哪令人感觉不到重量的身体。这位老太太到底几岁了?她的说话方式有点温呑,但还不至于听不懂。脑筋似乎也很清楚。她说女儿住在附近,外孙女会来玩。虽然事不关己,但我暗自为她庆幸。我本以为这种心情已在每天挣钱糊口的过程中消磨掉了,看来自己似乎还有。

老太太走到收银台,拿起放在那附近的纸张。

「柱谷关的事,这上面有写。字太小我看不见,你自己看吧。讲太多话口都渴了。我去泡茶。你也要喝吧?」

被这么一说。我慌了。

「不,请再给我一杯咖啡。」

本来就靠一杯咖啡坐了太久时间。照理说支付情报费也不为过,所以再追加点饮料算是起码的礼貌。

老太太听了,

「是吗?是吗?」

说著遁入厨房。

那张纸原来是宣告传单,标题是「豆南鎭周游地图」。原本是用光亮的纸张印刷的,但现已褪色,表面蒙上尘埃。放在收银台旁,似乎长期曝晒日光。不知是几年前的传单?仔细一看我发现上面印著四年前的年份。

发行者是豆南镇商工观光课。应该算是观光地图,但滨海小镇的地图中,介绍的场所只有四个。一个是镇上最古老的港口,豆南渔港,一个是寺庙。一个是老旧民家改建的民宿。然后在地图边上,倏然伸长的道路途中,的确写著「桂谷关」。

旁边有说明文字,但正如老太太所言字太小。而且已褪色失去明暗对比,所以在没开灯的室内有点难以辨视。我抬起头,忽然想抽菸。这间店应该没有禁菸,但我没看到菸灰缸,我朝厨房喊了一声:

「不好意思,我出去抽菸。」

即便店内没有空调,光是有个屋顶就大不相同。走出室外一步,八月的艳阳立刻刺痛眼睛与肌肤。我护著已习惯昏暗的眼睛,抬手遮在额上。

我眨了两三下眼。弹去眼角渗出的泪水,先从刚买的香菸取出一根。仰望万里无云晴空,呼地吐出一口烟,然后垂眼注视传单。

桂谷关

明应二年(一四九二年)兴国寺城的北条早云文突袭掘越御所,夺下此处。按照一般创法,崛越公方的茶茶丸在愿成就院举刀自栽,但也有另一种说法认为他苟活下来以深根城为据点。桂谷关,据创就是深根城的茶茶丸为防范后北条氏而打造的关所。根据豆南镇的传创,茶茶丸猜疑心很重,在桂谷关配置强壮的关守,想通过的人一律被视为北条的人马遭列杀害。交通受阻的人们生活穷困,因此深恨荼荼丸。

后来茶茶丸走投无路自杀身亡,放逐茶茶丸的后北条氏也被丰臣氏灭亡。桂谷关拆除,足以追忆往昔的遗迹,只剩一个道祖神(豆南乡里遗产二十选)

自豆南镇市区驱车需时四十五分钟。

桂谷关,若按照那另一种说法,是个或许确实存在过的关所,据说现在已经消失了,几乎堪称只是想像中的存在。如果大冢史人来做田野工作,会是来调查那个关所是否为真吗?

我喷出长烟。

桂谷岭的一连串意外事故,我必须视为交通类都市传说写成报导。为此,需要一个读者会感兴趣的焦点。

管他是平家还是哈,只要说是某某冤魂作祟令意外一再发生即可,但死者之间最好能有个共通点。冤魂不分对象只把路过的车辆推落山崖的故事一点也不有趣,首先,那样的话。想必会与天天行驶山岭的货运车与邮务车平安无事产生极大的矛盾。招来读者的白眼。

我只不过是个什么工作都包揽的写手,但正因如此我想确保报导最低限度的品质。如果没有诱发他们死亡的「某种东西」。读者会不知该害怕什么才好。大冢史人来调查桂谷关的可能性,足够成为那个「某种东西」吗?

好一阵子,我甚至忘记把烟送进嘴里,就这样一径思索。虽然心神集中,脑海某处却意识到蝉鸣。

「不,不行吧。」

我嘟嚷。

静冈县府职员前野拓矢。据说为了寻找资源在县内四处奔走。那十之八九应是观光资源。硬要说那个观光资源就是桂谷关,很困难。毕竟,豆南镇白己都承认已经没有任何遗迹残留。

还有,要把田泽翔、藤井香奈与桂谷关扯到一起更是难上加难。不管三七二十一乱踢乱踹的酒驾男子,与北条早云或掘越公方能有什么关系……不过,田泽与关所倒也并非毫无关系,因为他是在豆南镇出生的。

好吧,姑且假设前野与田泽都能与桂谷关扯上关系。但还有最大的问题。若要写都市传说的报导,死亡的起因应该是身边的事物。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不经意行动引发可怕的结果,这样才会让读者害怕。「走进精品店的试衣会被掳走」这个都市叫说就很有趣。因为服饰店人人都会去。但是,据说昔日位于山路上的关所,不管发生什么都无法让读者感到亲近感。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报导还能成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传说是真的。

换言之,前野与田泽大冢死亡的原因,真的是在于桂谷关,我写的报导,会从瞎掰都市传说的杂文,变得更近似报导文学。

「眞的行鬼吗?」

这么出声,八月的热气中。我的背脊窜过一阵寒。我对这句话很感触。学长也说过这一连串事故「眞的有那个」。他说桂谷岭有问题。某种东西作祟。他还说如果不小心点会很危险。

看著自己斜著停放的车子,我忽然有股冲动。乾脆就这样上车回去算了。报导虽然非写不可,但并非找不到其他题材。学长的忠告,或许不是毫无理由……

「怎么可能!」

我笑了,刻意说出口。

我是被学长的灵异嗜好传染了吗?想起香菸。我深吸一口。蓦然回神、才发现香菸已短到烫手指。我从口袋収出携带式烟灰缸,熄灭香菸。风吹过来!是温热的风。

咚地一响。

是牛奶瓶掉落。佛堂前,插花的那个牛奶瓶。好像是被风吹倒的。白色与黄色的小菊花也散落一地。我蹲下身子、把能捡的范围内的花都捡起来。插回牛奶瓶。本想重新放在堂前上供,但看似手工做的木头供台摇摇晃晃,放上瓶子也不稳。难怪会被风吹倒。

倒下时,牛奶瓶里装的水好像几乎都洒出来了。看到瓶底所剩的水寥寥无几,就好似看到没装纸钞的皮夹或所剩不多的日历,会涌起一种仿徨无助。待会老太太应该会再加水吧。

我朝堂内一看,昏暗中只见石佛。外面光线太亮,反而形成阴影。三角形的身体上,安放小小的圆脑袋。好像是很素朴的石像。看不太出来雕刻的痕迹,却能感受苔痕青青的氛围。似乎是老东西。

即使不明原因的不安闪过心头,我这是没有虔诚到向石佛合掌膜拜。我把携带式菸灰缸放回口袋,仰望无云的晴空深深吐出一口气后,转身回顾休息站。

休息站也沉入夏日的明暗对比,窗子内侧黑漆漆的。其中,老太太坐在原先的椅子上。

四目相对。皱巴巴的手缓缓举起,朝我招了两三下。

昏暗的店内,我坐回刚才的椅子。被香烟弄迟钝的鼻子也能闻到咖啡香。

老太太用茶杯装了茶。旁边的桌上也放了茶壶。

在我面前的,是咖啡杯。没有冒烟。老太太责备似地:

「你动作可真是慢。」

其实我根本没必要道歉,但我还是低头说声不好意思。我端起咖啡就口,好像比第一杯浓,大概是手工作业随意冲泡所以味道浓淡不一。说下定根本就是即容咖啡。

窸窣声响起,是老太太在啜饮茶水。这种声音也好久没听过了。然后,她冷不防说。

「先生,你打算把事故写成报导吧?」

我反射性地想搪塞否认,随即把话吞回肚里。四年连续发生的事故我已听到第三件,事到如今再说什么「只是想打听看看」恐怕行不通。

「对。可以的话我想写本小小的,在超商卖的那种书。」

我停顿了一拍,说出本来早就该说的话。

「您的叙述,我想用在书中。不知您可同意?」

「同意?咦,复杂的事我不太懂。只是……」

她把茶杯重重一放。

「只是,不管你要怎么做,我想请你再听一个故事。」

说著,老太太正眼注视著我。

「大冢先中的前一年过世的人,先生,你知道多少?」

我曾猜想,看来老太太果然也知道再前一年的事故。我鼓起勇气回答:「是「是高田太志先生吧?」

高田太志。

生于东京都新宿区。事发当时三十八岁。没有固定工作,据说自称小钢珠专家。学长的档案里也没有大头照。

四年前的五月一日(周五) 上午八点左右,附近休息站的店员打110报案,声称有车子坠落谷底。虽派人赶往救援,但高田早已死亡。

「四年前,听说同样是因坠崖事故死亡。之前还吗?」

老太太再次拿起茶杯。

「不。我所知道的到此为止。」

「高田先生也来过这间店吗?」

老太太抚摸著茶杯回答:

「这间店,无论刮风或下雨,一直开著。各式各样的人。」

「果然,高田先生!来过吧?」

这时,委婉谴责的目光倏然转向我。

「那是往事。让我按照顺序一一道来好吗?即使是我这种老太婆的故事,应该也能替你的工作帮上忙。若说看在那份上或许有点那个,总之请先耐心听我这老太婆唠叨好吗?」

「……好的。」

我换个姿势坐好。

老太太还在抚摸茶杯,她虽叫我耐心倾听,自己却沉默半晌。然后才用同样温呑的声调开始叙述。

「之前或许提过,我就在这前面的豆南鎭出生,在医院上班。那间医院很马虎,这么说或许好像很自大,但是有时我都怀疑医院如果少了我不知会乱成怎样。

「我与我先生相识,也是在那间医院。我们情投意合,但当时多半都是相亲结婚。这样好像是在自曝家丑,不过那都是往事了应该无所谓吧,总之当时闹了一阵子,现在回想起来眞傻。我家和我先生家,根不是那种必须在乎门当户对的豪门世家。

「有了孩子时,那当然很高兴。虽然也吃过很多苦,但我觉得快乐的回忆也很多。」

「是女儿对吧?」

「是的。独生女,"」

太太笑开怀,点点头。

「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自吹自擂,她真的是个好孩子,在学校的成绩虽未名列前茅。但她能成为一个好孩子就足够了,她国小国中都长念豆南的学校,高中是搭公车去下田通学。每天要搭公车三个小时。我说不如在下田找个宿舍,但她硬是不肯点头……」

「原来如此,很辛苦呢。」

我附和。啜饮咖啡。

老太太的声音讷讷,颇有催眠效果。

「就这援,女儿渐渐长大了,我先生好像认为念到高中毕业就够了。但是,我一直很遗憾自己没学问,所以如果女儿希望,我想供她继椟求学。

「而我女儿好像也另有想法。她似乎想离开伊豆。见识其他的地方。年轻时或许都是如此。我先生也没有强烈反对。毕竟他开的茶店生意不好,家里赚钱的是我,所以我一说要出学费他大慨也不敢反对吧,于是,我女儿决定去念短大。」

我耐心地点点头。让老太太自由说她想说的或许是种礼貌。但录音笔的电池与容量都有限,况且我想赶在今天之内回去。或许我该早点告知对方,老太太这些回忆就算讲太多也不可能成为报导。

或许是察觉我的烦躁,老太太微笑说:

「我知道。高田太志是吧。不过,请再听我说几句,毕竟无论刮风下雨都待在这里,而且客人本来就少,有人可以听我诉说謢我很开心!」

「这个我知道……」

「放心,不会太长。」

老太太低姿态、却坚定地这么表示后,拿起茶杯就口。

「于是我把女儿送去东京。但我至今仍在苦恼,那样是否做错了。」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

「起先她天天打电话回来,信件也是,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封长信。我和我先生都很担心我们是否把女儿宠成温室的花朵,让那孩子离不开父母,在听到女儿的声音,读到她写的字为之开心的同时,也感到不安。但是做父母的很任性。过了半年、一年后她的来信逐渐减少,我们又开始感到寂寞,也曾考虑去东京看她。但我在医院工作,我先生也要开店,都抽不出空,所以终究没有去。」

午后,靠近天花板摇头晃脑的风扇暡暡的声音传入耳。或许是因为那种单调,我越来越困。老太太的声音也好像从远处传来。

「都是我的错。我女儿的第一段婚姻失败了。当她宣称要和一个虽然念的是名牌大学毕竟还在念书的人结婚时,我就算打她耳光也该阻止她。但是。我也是没离开过豆南镇的乡巴佬,所以我被说服了,以为那就是当今风潮,可怜那孩子不停工作,赚的钱都被她丈夫拿去吃喝玩乐。半年寄回来一次的信也是要钱,不然就是抱怨不该是这样。如果能代替她受苦我真的很想代替她,我一边这么写回信一边痛哭。

「即便如此,我与我先生或许还是想得太天真,以为人生本就有苦有乐起起落落。之后她不再寄信回来,那一整年我都在想那孩子不知怎样了,但我还是没有去东京找过她、眞是太傻了。直到我奇去的信因收信人不明被退回,连电话也打不通之前。我压根儿没想过事情非同小可,等我们终于抵达东京时,看到女儿的住址住的是陌生人。一问之下,对方也不知的前任房客去哪里了。」

我的脑筋有点转不过来。记得老太太说过她只有一个独生女,最近外孙女还常来看她。

「我担心得心快碎了。我先生是个好人,但那阵子我们天天吵架,简直像在地狱。我们互相指责对方,只能哭泣地想著那孩子是否平安无事。当时我女儿早已过了二十岁,所以现在想想其实是我们太离不开孩子。不过,那种事,总是要等到事后才说得出来。」

「高田大志……」

心里的想法,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喝口咖啡想提神。

老太太温呑的声音,抚摸茶杯的乾皱双手。风扇的嗡嗡声。

「是是是,我记得。」

啜饮茶水的声音传来。

「高田太志,是我女儿的第二任老公。」

「啊?」

「我女儿,大概果眞男人院欠佳。第一次婚姻失败就该学到教训了,偏偏又和吃软饭的男人纠缠到一块。也没登记结婚就在六帖房间同居。做各种工作来赚钱。可是这个高田,和她第一任的学生老公比起来是更坏的男人。事后我听说,他一天到晚骂我女儿,拳打脚踢也是家常便饭。

「我还是认为,踢桌子的田泽先生已经算是很好。那位藤井小姐是吗,她看起来并不害怕,可见应该没有被田泽先生打过。

「我女儿可没这么幸运。为了怕被拳打脚踢,她整天提心吊胆,每晚赚来的钱还被全部拿走,她的脸色死气沉沉,甚至令人怀疑这眞是那个开朗的女儿吗

她晚上没吃药就睡不著,有一阵子甚至无法见人,手臂一度骨折,好像接得不好。到现在左肩还是抬不起来。」

「……」

「我女儿终于下定决心逃走,是在生了孩子之后。

「高田讨厌小孩,据说对我女儿动粗更加变本加厉,可是那孩子长大,渐渐像个女孩子后,他竟然想逼自己的小孩也去赚钱。我女儿一直挨打虽然早已心灰意冷,却无法容忍这种事,她不希望孩子也过著跟自己一样的人生,于是拿著钱,偷了车子,朝豆南镇逃胞。」

老太太的声音、听来异样遥远。

店内很暗 越来越暗。

「结果,那种男人或许只有直觉胜于常人。他追来了。我女儿能躲的地方只有只豆南镇,所以他大概立刻知道只要来这里就行了,我女儿在这个山岭的入口被他进上,拚命逃呀逃……

「那是个下雨天。该用雨脚粗如车轴来形容吗?总之下著倾盆大雨。我女儿满身泥泞跌跌撞撞冲进这店里。当时我已离开医院,在这店里帮我先生,说来窝囊,我和我先生,竟然认不出冲进来的是自己的女儿与外孙女。『救救我,爸爸,妈妈!』直到她开口这么说。

「还来不及询问详情,紧追不舍的髙田已闯入店内,满囗污言檅逜、还胡说什么忘恩负义云云。先生,你在听吗?」

「……是。」

「我先生想介入打圆场,却被高田揍了。他一辈子没跟人打过架,所以毫无招架之力。我吓得只能发抖、高田阅始大放厥词。

「他说:你要回娘家的话随便你。只要能从你家拿到钱,我可以考虑跟你分手。但是,孩子我要带走。那是我的孩子。女儿说的话。连我也听不懂。好像是请他千万要饶过那孩子,又好像说的是不同的话。

「我只能眼睁睁看著外孙女被他带走。髙田把哭叫的孩子夹在腋下,在大雨中离去。哭喊妈妈、妈妈的声音,彷佛现在还听得见。先生,你在听吗?」

「……」

风扇嗡嗡发出声音。没有风吹来。

「我女儿朝高田追去,朝自己的孩子追去。她拽他的袖子,被打。她抓他的裤管,被踹,就在高田想坐上自己的车子时。我看到我女儿好像做了什么。毕竟雨下得实在太大,我也看不清楚。

「等我女儿回来后,她是这么说的。妈,对不起,我杀了他。

我女儿拿手边的石头打死高田。真不可思议。我先生毫无招架之力,我女儿也数年来不敢顶撞的男人,居然被石头敲一下就这么死了。这大概就像是人在火灾时爆发的那种神力吧。或者,纯粹只是因为恰巧打中要害?

「提议把车推下山崖伪装成意外的,是我先生。平日有时还嫌他靠不住,但当时他的处置却乾净俐落。这把年纪了讲这种话好像在秀恩爱,但我真的很庆幸能够嫁给他。不过,要让外孙女冷静下来倒是费了好大的劲儿。」

拿石头自后方。

石头。

四年前。

「不过,真正麻烦的还在后面,解决车子后,才想起女儿打高田时用的那块石头,找到石头时我吓得而无血色。

「我女儿当时无暇多想,竟拿店前的石佛打高田。那叫做石神,年轻人或许不知道。你看,就在那佛堂内。大冢先生说那叫做道祖神,但对我们而言从小就是石神。

「我认为是石神保护了我女儿和外孙女。但是,石神却因此断了脖子,我先生果然是聪明人。因为他立刻察觉郭是多大的麻烦。」

我感到老太太伸出手。

「这个……『周游地图』是吗?这是四年前印制的。不巧的是,上面介绍了石神。当然,没提到石神脖子已经断掉。制作这张地图的是镇公所的人、知道石像是有头的。结果,高田死后一看头就断了,难保人家不会怀疑那是什么原因,

「我先生的担心是对的、高田的尸体从崖下拉上来了,由于后脑破裂,据说也有人感到奇怪,虽然最后好像是以『坠崖时从车中摔出,可能撞到哪块岩石』这个结论定案,但是若被人发现石佛的脖子刚折断不知会怎样,我也凭著在医院工作时听来的知识,知道所谓的鲁米诺血液反应,如果『到底是撞到什么让石佛的脖子折断」做个简单检查的话就完了。血,是的,上面沾满了血。

「佛像的脖子,后来用强力胶接回去了,我先生是个手很巧的人。您应该也见过了吧?乍石之下甚至看不出痕迹,修补得很漂亮。我和我先生都决定相信,只要石佛的头还黏在上面。我女儿就不会有事。」

吸茶的声音。

「我先生就在那年过世了。,临死前还交代我,一定要保护女儿。眞是多此一举。那种事,不用他说我也会做。」

把传单放回桌上的沙沙声传来,好暗。

「没想到,这世上多管闲事的人还眞多。虽然我很同情……」

四起意外事故

高田太志。大冢史人、田泽翔,藤井香奈。前野拓矢。

大冢是来做什么的?

「翌年有个学生前来,说是为了毕业论文要做什么调查,叫我给他看道祖神,当时我心跳都快停止了。

原来如此。大冢想调查的,不是现已不存的桂谷关。是道祖神。

「那不是我的东西我也不能拦他,他从四面八方拍照,选到处摸来摸去,我很好奇学生是不是都是那样。不过话说回来,真的很不幸。他发现了裂痕,宣称要去豆南鎭公所询问石神是什么时候损坏的,他如果眞的那样做就麻烦了。

「我心想不能让他去豆南镇,虽感抱歉还是决定让他服药。我女儿精神不稳甚至无法出门,我本来是想给她吃才把助眠剂随身带著。我以前上班的地方很马虎,我假装回去探望旧东家趁机混进去。也拿了一点强效的药物。只是,大冢先生不喝咖啡令我很伤脑筋、若是喝透明的开水,难保他不会发现掺雑的药物。我记得我准备了某种有颜色的饮料,不过,不太确定是什么了。」

「……」

「田泽先生那次也是。只能说他运气不好、眞的很不幸。同行的藤井小姐更倒楣。

「心情欠佳的田泽先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乱踢乱踹。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连石神都一脚踢飞。那会遭天罚的,不过更麻烦的是头掉下来了,我先生用的强力胶本来应该黏性很强,大慨是日晒雨淋了二年的关系吧。

「看到石神的头掉下来,藤井小姐质问他要怎么办。、田泽先生可能也不是故意要那样,非常慌张,看起来甚至很可怜。但我当时暗想,这说不定是件好事, 『髙田撞破头死掉的时期,附近的道祖神也断裂』会很不妙。如果是『高田死亡两年后被田泽一脚踢飞,导致道祖神断姴』,那就可以圆满收场了。

「但田泽先生好像颇有那方面的知识。居然开始声称那是用强力胶黏的,所以弄坏的不是他。他说那本来就断裂了所以不关他的事,要是那种消息在豆南镇传开会很危险,我只好把药渗在啤酒给他喝,之后就建造了现在的佛堂,但那可麻烦了。我这才深深感到,我先生的灵巧手艺有多么珍贵。」

「……」

前野先生很热心。真的非常热心,他一再上门表示。能否把几乎已被人遗忘的桂谷关与石神列为文化遗产,就算办不到或许也可以当成观光资源。他是个好人。

「而且,他也不是那种死脑筋的人,即便察觉脖子断过也未追究,只说『这件事改天再说』对前野先生而言能否打造新的观光景点大概才是问题所在。期间,我简直如坐针毡。想到不知哪天前野先生会开始认真调查石佛修补的时间点,我心里就七上八下。

「最后前野先生居然说他想把石神带回去好好检查一下,他还说,他打算把有黏补痕迹的脖子再次切断,请专家重新修补。简直是让我非常头痛。幸好,对于这种山路的石神感兴趣的只有前野先生,所以现在县府那边也没再提起这回事。」

我只是朝道祖神喵过一眼。压根儿没注意到脖子上的修补痕迹。

老太太把脸贴近我。

「然后,先生,是你。你来这里,是去年秋天吧?」

「……」

「我立刻知道有人在在豆南鎭调查岭上的连续意外事故。这是个小镇。光是有外人出现,就会立刻得知。不过先生,你那次没来我们店里。大概是有卫星导航吧。」

不对。

我根本没去过什么豆南镇。今天第一次来到此地。

一年前若有人调查连续意外事故。那是学长。

不是我。

我想这样大叫。声音却只能正喉头深处闷响。

「如果把四件事故串连起来公诸于世,真的会很麻烦。不,我倒是无所谓。

反正我现在只等我先生来接我去地下团聚。至于我女儿,虽说有苦衷但她的确杀了一个人,所以或许只能说因果报应。问题是,我的外孙女还小。不能被影响。

「我啊,说穿了等于是关守,如果人不来我店里我就亳无办法。你第一次来时就是这样。事后我得知,一直很担心,但是,幸好,你又来了。这次还听我叙述。一定是石神在保佑我吧。你口袋里的机器,待会我会弄坏。」

闭起的眼皮里层。浮现学长的面孔。学长正在这么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不小心一点会很危险。

不是我。调查这个题材的是学长。明明就是你。

风扇的嗡嗡声已经听不到了,身体也抬不起来。无力伸出的手臂,将咖啡杯自桌上扫落。

很远很远,远得可怕的地方。沙哑的声音讷讷响起。

「喂,你听得见吗?先生。听得见吗?还听得见吗?」

我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

于是,眼前出现老太婆的眼晴。似乎正在笑的眼睛,凑近盯著我。

「――或者,已经差不多听不见了?」

( 关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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