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等候已久的电话,是在下午一点过后。
「律师先生。托你的福,今早我已出来了。真的很谢谢你的照顾。」
话简彼端传来的鹈川妙子的声音令人怀念,和以前一点也没变。虽然在狱中接见过多次,但我想起的,还是学生时代见到的那个她。
「辛苦了,今后不见得都是坏事。我也会尽量帮忙。你可以来这邉?」
「对。我现在就过去拜会。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会到。」
「那我等你。再见。」
说完放下话筒。我深深叹息。
好漫长的岁月。
鹈川妙子的审判,是我以律师身分独立创业后接的第一椿杀人案件。虽然以前在我任职的事务所也协助处理过一些案子,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时我仍经验不足。为了多搜集一点有利的资料,我东奔西走,官司打得很辛苦。
耗费三年才进展到上诉审,但在被告的希望下取消上诉,一审判决惩役八年定谳。我本来觉得还有再奋战一下的余地。如果考量结果的严重性或许不会被承认是正当防卫,但我认为被告当时面临的危险处境应该更受到重视才对。然而鹈川妙子一再重申「不用了。律师先生,不用了」,坚持不肯让我继续打官司。
我走近窗口,以食指稍微拉开百叶窗。
现在是昭和六十一年三月。我在中野开设事务所已有十年。十年前就已不
算新的大楼现在更加老旧,窗上贴的「藤井律师事务所」这行字不知不觉已与街景融合,春意尚浅,走过眼下道路的人们之中,穿著清凉衬衫与厚重大衣的身影交错穿梭。比我更资深的猪排店门口,可以看见旗帜大幅翻飞。风似乎很强、但愿鹈川妙子――妙子小姐不会受凉才好。
我回到桌前,手指放在今早至今已翻过多次的档案。这是写满案件经过,审理过程、检方主张、我的主张,以及证人与被告说词的黑色档案。
扣除未判决前的羁押天数,她在五年三个月后刑满获释,她虽是模范因犯但是没有亲人,无人可以收留她!所以未能提前获得假释。但我知道,她有更长的期间都被某种东西囚禁。
档案在书架上承受不住左右两边不断推挤的岁月,似乎有点弯曲。
二
那是我二十岁的冬天,所以算来是昭和四十六年。我住的宿舍失火。
幸好火势延烧得很慢,所以还来得及把存摺乃至日常用品、刚买齐的法学书籍都抢救出去,但我没地方可住了,学长见我困窘,介绍我去的,是刚开始招收房客的鹈川家。
我只身前往不熟悉的调布,依靠学长以铅笔草草画成的拙劣地图在木板墙与树篱之间踟蹰前行,好不容易抵达鹈川家,在玄关门口迎接我的就是妙子小姐。当时她年约二十七、八。还没有染上柴米油盐的庸俗、温婉的笑容中却又带有凛然英气,是个很不町思议的人。
我是在住处失火的两天后去拜访,火灾当时无暇顾及衣物的我,只能穿著被煤灰弄脏宛如破布的衬衫,和妙子小姐那身虽是家居服却很完美的蓝底白点和服比起来,我实在很狼狈。但她丝毫没有嫌弃我。
「您的事我已听说了。眞是无妄之灾。」
她体贴地安慰我,先送上热茶招待。
鹈川家自上一代便经营榻榻米店,店面兼住家的双层楼房,以瓦片覆顶颇有风格,柱子很粗,天花板没有木节,虽然看起来并无奢华之处但栏间*青雕细琢。挂著晒衣竿的院子很小,在冰冷的天空下,寒山茶浓绿的叶片中绽放红花。
(注:天花板与横梁之间的开口,用于采光、通风。通常会镶上栅栏或镂空雕板兼作装饰。)
但是我总觉得这个家好像少了点什么。起居室、客厅还有佛堂都参观过了,但那些些地方只放了必要的物品完全没有人味。
「还有谁住进来吗?」
我问道,妙子小姐肃穆地回答。
「只有外子与我两人住。」
他们的父母早已过世,尚无孩子。我想家中冷清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
鹈川家出租的是二楼的房间。二楼只有一间当成储藏室,其它的房间都没有使用。我猜平时甚至根本没人上楼,但是从纸门的把手乃至矮窗的窗棂都一尘不染擦得很乾净,当下我不仅是是佩服简直是目瞪口呆。察觉妙子小姐只不过是为了迎接一名学生居然如此仔细打扫,可见她的一丝不茍。
我的学业渐入佳境,书本越来越多。妙子小姐要求的租金与附近的一般价格相比并不便宜,但好处是六帖房间与四帖半的房间都归我使用。而且,还供应三餐简直无从挑剔。我立刻表示:
「我想租下这里。」
但事情并未当场谈妥。
「那我让外子跟你面谈。」
于是我在客厅等候她的丈夫鹈川重治。
她说丈夫会立刻归来,但重治迟迟不见回来,我与妙子小姐面对面,乾等的时间变得很尴尬。我拘谨地以不习惯的姿势跪坐摍起身子。似乎是为了让这样的我放松心情,她问起我的家乡,以及现在学些什么。
「噢,我在念法律,希望能学出点名堂。」
我结结巴巴回答,妙子小姐微笑说:
「帮助学生,是我们这种人的职责。,外子那边我也会帮你说话的。」
过了一小时才回来的重治。是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阴沉男人。年纪大概比妙大两三岁,但胡碴与凹陷的眼窝令他看起来老了十二岁。他对穷酸的我投以一瞥,毫不掩饰对我这种人进人家中的不快,但他并未直接表明什么,只是站著强调:
「每个月二十号之前要交房租。」
多亏同学可怜我遇上火灾一同来帮忙,搬家在上午就已大致搞定。
开始寄宿后,重治就没有给过我好脸色。比方说吃晚餐时。妙子小姐发现我的饭碗空了劝我:
「要不要再来一点?」
他就会不发一语定睛凝视我。
俗话说寄人篱下的白饭吃到第三碗必须悄悄吃,但我连饭钱也付了没道理看人脸色。可我也没有强悍到直接挑明,于是我经常略带顾忌地吃完饭,又在半夜出去吃拉面之类的东西。
不过若说不自在的地方顶多也只有这点,我的学业进展很顺利。在一个屋檐下有人相助、发慎用功的心态果然也会不同。
夜里独自在房间苦读时,妙子小姐会悄悄上楼送宵夜给我……饭团配两片黄萝卜,有时还附带味噌汤。当我被充斥专业术语的原文书及复杂的法学理论弄得叫苦连天时。她的体贴关怀不知带给我多大的鼓励。
跪坐望著狼吞虎咽的我,妙子小姐经常说:
「你可要好好用功喔。」
在白热灯泡的柔和光线下,妙子小姐看起来格外美丽。正因如此,我撇开脸。通常只说「是,我会努力」,不敢多说几句话。
但是,碰上功课困难,有点自暴自弃时,妙子小姐也曾这样问我:「法聿这「法律这门学问,好像很难是吧?」
死要面子的我,难以启齿说自己简直束手无策。只能虚张声势说:
「不,哎,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对我来说算术更困难。」
「那你现在在钻研什么呢?」
「噢。我在学法治是什么东西。见是刚入门的第一步。不过这玩意重新看原文书的话还是会有点难度。」
「说到刚入门的第一步,是什么样的内容呢?」
「噢,就我的理解,议论的关键似乎就在于恶法亦法……」
妙子小姐满面笑容,恰到好处地附和聆听我的叙述。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找不认为她对于法律用语及法学家姓名交织的内容真的听得如此兴味津津。她罢成是察觉我陷入低潮,所以特地特地逗我说话吧。我也因为要向对方说明所以尽可能整理思绪说出来,蓦然回神才发现已找到理解的突破口,这样的情形发生过一两次,即便没这么顺利,至少烦躁的心情也会平静下来。
如果我没有租鹈川家的房间,换言之如果没有那场火灾,或许就不会有当律师的我。命运实在很难预料。
但是,既有眼睛自然也会看到不该看的,既自耳朵也会听到不该听的。
重治露骨地视为我眼中钉,因此我还以为出租房间是妙子小姐的主意,但是有一次不经意间问起时,她难得露出困窘的表情说:
「先提议家里有空房间不如出租的,其实是外子,他态度不好还请你多多包涵。」
换言之重治是认为二楼的房间可以挣钱才出租,但是一旦有外人住进来他似乎又开始不高兴。这不管怎么说都太任性了,但我也不是什么亲切和善的人,所以也不能全怪重治。
不过,重治在打理家业方面也名声欠佳。
考期将至,某日我白天就窝在房间,忽有一个看似强悍的老女人闯进来。重治似乎不在店里,只有老女人的怒吼声连二楼都听得见。
「我告诉你。鹈川家的上一代就替我做过,所以我很信任你们,以为这是间好店,开什么玩笑,说我家的榻榻米得全部翻新。结果井出先生那里说,这个价钱别说是换表面了,把背面都翻过来还绰绰有余。之前我都是你们说多少我就付多少,但你们赚这种黑心钱我可不付。」
店里应该是由妙子出面,但我听不到她的声音。老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刺耳地响起。
「谁知道啊。基本上,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榻榻米翻面赚不了大钱。耸恿他推销新榻榻米的,八成就是你吧。以前老店主可是设身处地替客人著想,今后我绝对不会再光顾你们家了!」
而且这种事不止一次。
不是比别家的估价费用高出一倍,就是榻榻米才换了一个月边缘就已散开。也有人打电话催讨迟迟未缴清的款项,最精采的是春天发生的事。
樱花时节倏然结束,散落的花瓣化为路旁尘泥,穿著罩衫戴头巾的妙子小姐正在打扫玄关口时,重治拉著板车回来了。我正巧回来得早,虽然无意偷听鹈川夫妇的对话。但重治的声音异样得意令我有点好奇,于是错过出面的机会。我只好躲在黄杨树篱与电线杆后面,夫妇俩似乎也没看到我。
「你看这玩意如何?我从波贺家拿来的!」
波贺是附近的有钱人,春天时整建偏屋。本来的日式房子要改建成西式,所以重治大概是把对方不要的榻榻米拿回来了。
妙子小姐的声音一如往常很平静。
「所以呢,你打算拿这个做什么?」
「这是上等货,也没有磨损。波贺老头新血来潮时才会偶尔坐一下。这块榻榻米绝对有人乐于买下。
「你开始卖旧货了?」
妙子小姐会这么问是理所当然。但重治忽然扯高嗓门:
「那是我的自由!」
他如此大喝一声后。啪地重重发出拉门声走进店内。
鹈川的店里以前不卖中古榻榻米,不过旧的榻榻米,本就不是可以卖钱的商品。但重治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卖那个。被问起是否要卖旧货之所以生气,想必是因为打算伪装成新的卖给人家。
我是学法律的学生。就像一般年轻人、深信司法正义,有一颗坚持公正的心。重治的诈欺行为令我气愤,可惜我没有证据,在那时候,重治只不过是讨了旧榻榻米回来。纵使对房客冷淡,重治毕竟是在我逃雕火场无处可归时收留我的恩人。要我做出间谍行为揭发这小家子气的犯罪行为,终究有所迟疑。我决定当作什么也没看到。但是,心底深处不得不留下渣滓般的不快感受。
我在鹈川家寄宿仅有两年,期间鹈川失去信用,生意眼看著每况愈下。
夜里,我曾看到妙子小姐打算盘,面对帐簿拨算盘珠子的她面无表情,但不知何故我记得当时忽感一阵悚然的森森鬼气。
到了夏天,鹈川家的二楼热得难以忍受。
学校也放暑假了,但我没有返乡。奖学金不足的份,我靠打零工一口气赚足,晚间与假日就拚命念书。
但年轻与热情,在这夏季的酷暑而前宛如一片薄冰。我把二楼的窗子全都敞开,只穿一件内衣满身大汗地与书堆奋战,内容却完全没进入脑中。什么见鬼的边沁*管他去死!我往榻榻米一躺,楼下忽有声音喊道:
(杰瑞米.边沁( Jeremy Bentham 1748-1832) 英国哲学家、法学家。
「藤井先生!我要切冰西瓜啰!下来凉快一下!」
这正是及时雨。我也没死要面子,回答「马上下去」后,拿毛巾擦把汗,匆匆穿上随手脱下乱扔的衣服。
重冶不在家。不过,他通常都不在家。我下楼去起居室,妙子小姐也不在那里。「房东太太!」
我喊道,罕有地自客厅那边响回答:
「我在这里。」
檐廊的拉门敞著,帘子放下。室内很通风,正巧有微风吹过,檐边的风铃轻响。妙子小姐穿著浴衣手持团扇。
「今天特别闷热呢。」
「对,就是啊。」
矮桌上,切开的西瓜装在盘中。的确冰透了,比起吃下肚,我更想放在闷热的头上。
西瓜到处都有点空洞,品质不太好。我是不懂美味的学生,也没想过要挑三拣四,所以高高兴兴地啃西瓜,但妙子小姐只吃了一口就低呼「哎呀」。站起来拿了一个小瓶子回来。
「用这个吧。」
「这是什么?」
「是盐巴。」
「噢。吃西瓜配盐巴吗?感觉上挺奇妙的。」
说来丢脸。我从不知道还有在西瓜上洒盐这种吃法。我就像远观不明摆设品的猴子。以狐疑的眼光一径盯著装盐的小瓶、妙了小姐看著这样的我微笑。
「要这样。」
她把盐撒在三角形的西瓜尖端,微启樱唇咬下一口给我看,于是我也笨拙地模仿,直到现在,我再没吃过比那更甜的西瓜。
「原来如此,这招好,这样好吃。」
「眞是怪胎。
妙子小姐这次掩嘴一笑。
吃著西瓜,我们聊了一会。
「藤井先生,中元节你要返乡吗?
「我打算回去一天。我是家中次子所以不在场也无所谓,但是如果不露个脸,亲戚会很啰唆。」
于是妙子小姐皱起美丽的眉头责备我。
「祭拜祖先一定要认眞。」
她那意外强硬的语气令我很慌张。
「是。每年,扫墓都是我的工作。草长得太长很伤脑筋。」
我会讲那种话,大慨是为了挽回扣分的形象吧。妙子小姐压根儿没注意到我的狼狈,径自瞄向另一个方向。我暗自纳闷。也朝她的视线前方看去,只见平日空无一物的壁龛挂了一幅旧画。
旧画中,画的是衣衫褴褛的男人。蓄须,身形肥胖,男人的上方以草书写了字,但我看不懂。只知道纸质相当老旧。
「那是?」
我问道,妙子小姐略显陶然的目光一径看著旧画回答。
「是我的祖先从岛津大人那里拿到的。」
「是藩主大人吗?」
「我的祖先开设私塾,资助身分低的武士出人头地。私塾生后来对藩政大有贡献,所以功绩获得肯定,据说是藩主大人赐下这幅画。赞词是大人亲笔书写,好像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所以每年我都会这样拿出来晒上几次以免被虫蛀。这是我家的传家之宝。」
子小姐E娘家。八皮是嫁来时E的嫁妆,或者
这里说到的「我家」,不是鹈川家,显然是她的娘家已无人可以继承传家之宝。
「好气派的字。」
赞词的墨痕雄壮阔远,我不禁说道。妙子小姐听了,就像自己的书法被夸奖般羞赧,微微颔首,那是之前从未见过,之后也再没见过,宛如童女般纯真的笑容与动作。
之后她又凝视古画一阵子。最后直视著我,以一切往常的口吻说:
「藤井先生。你要好好用功喔。」
我知道――我本想这么回答,但妙子小姐的眼神带有异样的热度,令我终究不敢轻易回答。妙子小姐就像教导小小孩般,再次强调:
「有学问是很重要的。这个世间往往不如人意。但若有了学问,就算世事无常,为了无法晚回的事懊悔不已的情形肯定也会减少,请你一定要好好用功。」
不知不觉风好像也停了,风铃安静无声,这是个连蝉都似乎死绝的炎热夏日。
三
鹈川妙子杀害矢场英司,推定时间是在昭和五十二年九月一日晩间九点至十1点之间。
九月二日下午四点过后。住在调布的慢跑男性,发现空地有人倒卧通报119。急救人员在获报七分钟后赶到,但倒卧地上的人早已死亡,等警方抵达便将遗体运走。
手边有遗体发现现场的照片,空地是公寓建设预定地,但不动产公司因筹措资金费了点工夫,自该年五月起放置不管。大概也没除草,到九月时杂草已长得很茂盛,约有成年人腰部那么高。死者陈尸在道路往里走三公尺之处。被杂草档住应该无法直接看到,第一发现者事后被追问这点,他解释是想小便才会往里走。
尸体的口袋留有皮夹,虽无驾照等证件,但根据遣留的名片很快查明身份。矢场英司。五十五岁,在小平经营贷款业务,回田商事。家人只有身在远方的儿子一人,但多名员工在当天指证那的确是他本人无误。勘验之后,断定死因是腹部被利刃戳中休克而死。因人手不足,并未进行司法解剖。
干律师这一行,让我也认识许多金融业者,他们的个性与嗜好不一,但不可议的是唯独眼睛似乎都很相似。那是彷佛可以看穿对方心性的眼睛。人们总以久旱甘霖的感激表情来借钱,但过了喉头就忘了烫,事后若无其事地抵赖说有这么回事吗。这种事经历多了。多半会变成这样的表情, 一个资深的男人如此告诉我。目前为止,多半如他所言。
被害者的大头照,也露出正在评占对方身价的眼神。
警方的调查不会告知律师。检方在法庭上主张的内容经我私下运作,总算得知一些矢场在九月一日的行踪。
他离家的时间一如往常。是早上八点半。他有汽车,但只要没下雨,为了建康也习惯走路上班。九点前抵进公司,拿钥匙开门。上午前往公证处,委托公证人在有价证券背书。下午待在公司,但据说样子的确有点异于平日。
「平时他是工作狂。但那天,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一名员工如此告诉我。但在档案中,也记载了另一名员工的说法。
「社长出现那种情形时,通常都是锁定猎物的时候。虽然死者为大。但他实在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高利货业者贷款给人是为了赚利息。但矢场有时据说也会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而借钱给人。据说他曾以等同拐骗的手段取得他喜受的古董,甚至对他看上眼的女人提出出卑鄙交易。我搜集了各方说法,总而言之,他是个风评不太好的男人。
据创矢场经常在公司待到深夜。但那天他准时在傍晚六点开始准备下班,不到六点半就离开公司。他在遽说经常光顾的中餐馆现身是七点前,应该是从公司直接前往。这间餐馆的老板做出证词。
「矢场先生像以往一样叫了饺子与啤酒。但他立刻说『刚才的取消』。我问他『不吃了吗』,他说『待会还要与人见念』。」
他在一小时后离开餐馆,之后直到翌日遗体被人发现,期间无人见过矢场。当然,加害者鹈川妙子另当别论。
清查矢场公司的帐簿,寻找欠矢场钱未还的人物后。警方发现了鹈川的名字,最初的侦讯在尸体发现仅仅两天后的九月四日进行,警方本来似乎打算询问鸣川重治。但当时重治因生活糜烂弄坏身体住进医院。之后不到一周,警方就对鹈川妙子的举止起了疑心进行了家宅搜索。
身为律师,被告没有拿矢场的皮夹这点值得庆幸。
鹈川妙子没有背上强盗致死或强盗杀人的嫌疑,仅以杀人罪及弃尸罪遭到起诉。
档案里也有证物的照片。那些东西,我几乎都见过。
当作凶器使川的菜刀,是舆川妙子平日在厨房用的刀具,搬运尸体的板车是重治工作使用的东西。藏在客厅壁橱里的坐垫、自壁龛扣押的卷轴,还有装饰架上的达摩都留有血迹,用来证明杀人现场就是鹈川家的客厅。
涂成红色的达摩。乍看之下看不出什么血迹,但是经过科学鉴定,确定它的背部有喷溅的血滴。得知这个消息后再仔细看达摩,可以看出些许乌黑的污渍。
小小的达摩只有一只眼点了晴。如此说来,这或许是鹈川妙手和我一起买的达摩,我买的达摩在心愿达成后已点上双睛,送去寺庙祭拜,但鹈川妙子的达摩是如何处理的,我没问过她。
四
那是我大四时,所以算来是寄宿鹈川家的第二个春天。
当时,我在精神上已陷入绝境。就算埋头苦读也摆脱不了对前途的不安,坐在桌前的时间越来越长,成果却乏善可陈,这样的恶性循环一再重演。我食不下咽睡得也浅,也不肯再与人来往,连我的同学们都替我担心。进人考期后,无法在大学上课也加深了我的焦躁。
桌上,放著我离乡时拍摄的全家福。大家都在支持我所以不努力不行。为了如此激励自己,我特地把照片装进相框放在那里,但是当时我总觉得家人的视线似乎在谴责我令我难以忍受,相框一直倒扣在桌上。
某晚,我面对空白的笔记本手握铅笔正在烦闷之际,忽闻楼梯吱呀作响的声音。是妙子小姐送宵夜来了。我本该感激地接受。却臭著脸接过盘子。我想一个人独处,但我终究不好意思叫她出去,只是默默哨饭团。
妙子小姐想必早就看出我的焦卢。她慢呑呑跟我就话的声音,像要安抚我格外温柔。
「藤井先生,书读得怎么样了?」
我无法掩饰烦躁。
「没救了。」
我愤然说。
「怎样都没救,法律这种东西,或许根本不是我这样愚笨的人能够应付的,或许我该想想自己是否自不量力,但事到如今我不可能放弃,我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
这是很丢人的牢骚,但妙子小姐并未责怪,微笑著说起不相干的话题。
「明天。我有点事情要出门,但是要拿的东西可能会很多,在你忙碌中不好意思,能否陪我一起去?」
「我吗?」
住宿了一年多。我还没陪妙子小姐外出过。那是我压根儿没想过的事,况且对当时的我而言哪怕是浪费一天都很可惜,见我困惑,她难得强硬地说:
「对,请务必帮忙!」
毕竟是平日靠人家照顾的房客。被她这么再次郑重拜托,我也不好拒绝。只好勉强点头答应。
翌日天气晴朗,但正值早春依旧是风寒料峭,我套著已经空旧的卡其外套。学生时代,说到保暖衣物就这么一件。妙子小姐穿著桔梗花色的平织丝质和服,外罩格子花纹的防寒日式外套。重治见我俩结伴出门当然没有好脸色,但妙子小姐似乎事先就已跟他说过,他并未当场询问什么。
这段路程很奇怪。
妙子小姐穿草鞋所以走得不快。而我也好个到哪去,为了防止判例与学说自脑中溢出我一路念念有词。由于在窗帘紧闭的房间蜗居了一阵子。虽说是三月的柔和日光。太阳还是刺痛了我的眼睛。低头走路的我,只是听从妙子小姐不时发出的「要转弯啰」、「要停下啰」的声音,在旁人看来,大概像是哪家夫人身后慢吞吞跟著一个木头人,肯定很滑稽吧。
即便如此约莫还是走了几十分钟吧,妙子小姐忽然停下说:
「藤井先生,你抬头看看。」
于是我驻足仰望天空。
曾几何时,我已身在花朵隧道中。
别有风情的枝桠上,绽放无数的雪白花朵。一看到那个,耳边顿时响起鸟鸣,鼻子山有香气苏醒。
「原来如此……眞漂亮。」
我沉吟。
「正是好时节,开得很盛呢」
「这玩意好像不是樱花吧。」
我皱著脸这么一说,妙子小姐困扰地笑了。
「这是木莲,这叫做白木莲。」
「咦?」
原来这是木莲啊……这种话,我终究不好意思说出口,我都快大四了。居然连木莲都不认识,简直太无知了。
见我看得人神。妙子小姐相准时机问道:
「最近,你好像很焦虑?」
「噢。好像是。」
「是不是 什么困扰?」
我茫然仰望无止境的花道,老实交代出连同学也没听说过的内情。
「我的老家在千叶县捕鱼,但最近这阵子似乎渔获很少,家人创无法再像之前那样替我出学费。」
原因并不只是渔获减少。长年艰苦的工作令父亲的膝盖受伤,据说不知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工作。
「眼下的学费与房租还能想办法解决,但是想到今后状况恐怕也不会改善,我就很焦虑。我一定得通过司法考试。但我没有时间与金钱让我在大学毕业后还能继续念书备考。」
「司法考试,真有那么难吗?」
「五年十年的苦读是理所当然,还有强人花了二十年工夫。学生时代就考取的。简直是传奇。」
我的刻苦没有白费,成绩日渐进步。但我的头脑反应不算快,也欠缺思考的灵活性,我深感到若要一举登龙门我还少了一点什么。即使知道自己的弱点,但是该如何补足那些,毫无可见的方策。这段时明很痛苦。
好一阵子我们就这样默默走路。彷佛了补回之前一直低头的份,我定定仰望头上的白花。
「上天一定在看著。」
最后,妙子小姐如此创。
「噢。」
「这个世间往往无法尽如人意、也会碰上在泥泞中挣扎的苦日子。但是藤井先生,千万别丧失矜持,只要好好保持你的骄傲,再大的不幸也不可能熬不过去。之前你不是很用功吗?我都看到了。上天肯定也看到了。……今天,你一定要好好许愿。」
不知不觉人们的喧嚣声已近。下坡的前方,出现苍郁的衫树林,其间,可以看到应是寺庙的铜板屋顶。
连木莲都不认识的我自然不可能知道,这天是调布深大寺的大祭。虽然还是早上,寺庙的参道还没走到山门就已呈现人挤人的盛况。这对长期窝在住处二楼的我而言是头晕目眩的景象。有精神或矍铄的老女人,有看似流氓的年轻男子,有多人结伴看似旅客的人。也有小孩自人潮之间穿梭跑来跑去。妙子小姐要办的事就是这个吗?我才刚恍然大低,随即为了避免走散。不得不紧盯著她那身桔梗花的和服,拨开人群奋力前进。
跟在众人后面走上石阶,穿过山门进入寺内,我不禁失声惊呼。到处都铺了草席架起雏坛,那些全都淹没在白色与鲜艳的红色之中。卖的是达摩,有小孩可一手握住的小号达摩,也有大人的头颅那么大的中号达摩,以及必须动用推车才能法搬动的大号达摩,境内洋溢著达摩、达摩、达摩……虽然壮观,但是因为主角是达摩,多少还是有点引人发笑。我问这是什么,她告诉我,「这是达摩集市。」
我以为达摩是土产店陈列的货品,压根没想到还有这种市集。在我观看之际,也不断有男女老幼各种客人购买达摩。虽未看到价钱。但我很震撼。一眼便可看出这不是普通的买卖。
但最吸引我注意的。是设在境内边缘的祭拜所,还没有点睛的达摩送到众人手里,祭拜所这边则有已点上双眼的达摩陆续送入。由于人太多,队伍前而卡住了,像丢球一样直接从后面把达摩丢进去的人不止一两个。妙予小姐大概并未想过要让我参观那里。见我找驻足,她满脸不可思议地传身。
「怎么了?」
「没事。」
我如此回答,但好一阵子,我的眼光都无法离开用完的达摩被丢出去的模样。
想必,那些达摩各目带有某种即望。然后那些愿望实现,达摩全都看在眼里。亲眼看到无数的愿望与愿成,我陷人不可思议的感慨。自己的学业能否大成?能否通过司法考试?我的大事仅此而已。虽然的确是难关,但我第一次感到,其实并非绝对没希望。都已经有这么多的愿望实现了。我也不可能无路可走。仔细想想是很没逻辑的达观想法,但是阴阴沉沉只盯著自己手边的日子彷佛蓦然吹进一阵薰风,赶走了恶梦。
「你选一个达摩吧。」
妙子小姐以莫名雀跃的声音如此建议。
「像藤井先生这么拼命用功,接下来只等天助了。这里的达摩市集历史非常悠久,一定会很灵验的。」
她的鼓励也率直地直抵我的心头。今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呢!我在早春的寺内不为人知地悄悄握紧拳头。
我与妙子小姐各买了一个放在房间也不碍事的小型达摩。我许的愿众当然是顺利通过司法考试,妙子小姐没说她许的是什么愿,我也没有刻意追问。
到底灵不灵验我不知道,但五月的司法考试简答测验我通过了。我猜题猜得很准,直觉也格外灵敏。比想像中还顺利及格,但正因如此,我不知道自己的用功是否已到达水准。只是,自从去过那个达摩市集后,我再也不会被时有时无的自信弄得心情忽髙忽低。不管怎样,我只能去做。点了一只睛的达摩在书堆顶上,坐镇在可以俯瞰桌子的位置。
然而,金钱的烦恼比想像中更早迫近身边。长期的渔获减少加上父亲的病情恶化化。家里说六月的生活费要晚一点才能寄来。不幸的是我也为了备考无法出去打零工,买了我认为必要的书籍后,我已囊空如洗。
别的事情,可想办法。唯有每月二十日要交的房租躲不过。家里说再过十天就寄钱来,我只能拜托房东来等到那时候。不幸的是,唯有房租是直接交给重治,我本来胆子还算大,唯独这时终究裹足不前。
细雨滴答的夕暮时分,我从二头窗口看到妙子小姐出门,我不太想让她看到我卑躬屈柴的样子。我下定决心趁这机会找重治谈一谈。我下楼在起居室前面屈膝,说声「打扰了」然后拉开纸门。
顿时,熟柿般的酒臭味扑鼻而来。重治在坐垫上屈起一边膝盖,矮桌上放了一升装酒瓶与洒杯,不,没有下酒菜就这么喝酒。我并不惊讶。最近,重治经常带著满身酒气出席晚餐,也经常因为喝太多酒还不到吃饭时间就已睡著。不过,和一个醉汉谈钱的问题似乎选错时间。我暗忖还是找个藉口含糊带过赶紧走人吧,但重治两眼发亮地瞪著我,罕见地主动朝我发话。
「是学生仔啊。过来陪我喝一杯。」
他的脸虽红,口齿倒是意外清晰。我怕拒绝反而会惹火他,况且我本来也不讨厌喝酒。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陪您喝一点。」
我促膝前进。
杯子只有一个,于是我用茶杯装酒。重治重新盘腿坐好,替我倒满,我认为这是在试探我,于是一口喝乾。重治见了,反而露出无趣的表情。
「好喝吗?」
酒很廉价,是徒有酒精粗制滥造的货色。我虽是穷学生也少有机会沾酒,但这酒未免太差了。
「我不懂品酒。」
我如此逃避问题,意外的是重治竟也点头。
「没事, 一点也不好喝。」
「不好喝还喝?」
「喝了就醉了。」
他说著举起自己的杯子喝光。我替他又倒了一杯。重治凝视杯中酒,最后自言自语似地说:
「嘴上说著要喝醉了要醉了,但酒量奇佳是我的不幸……唯有酒钱越花越多,这玩意根本不能解忧愁。」
然后他继续举杯喝酒。
重治的生意,最近好像变得更差了。不知是工作不顺利令他心生厌倦,还是因为心生厌倦所以工作不顺,他会因为下雨就早早打烊,也会声称肚子痛就挂上休息的牌子,再染上酒瘾简直无药可救。若是重治一个人或许是自作自受,但妙子小姐也被拖累未免太没道理。我当然没有伟大到足以对他人的人生指手画脚,但我还是迂回地试著劝说:
「话虽如此,但您有那么贤慧的太太眞令人羡慕,我希望将来也娶个贤妻,即便生活简朴也能二人相伴好好过日子。」
「贤慧的太太吗?」
重治冷哼一声,自下往上睨视我。
「学生仔,你几岁了?」
「是,我二十二岁。」
「二十二啊」
他重复,嘴角猥琐地挑起。
「活到这个年纪,应该多少懂得一些人性的幽微奥妙了。不过,听说你好像在考什么麻烦的考试,没那种闲工夫,要说可怜的确很可怜。」
他一边说但是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可怜,一边咚地一声把酒杯放下。重治看著自己的手继续说道。
「酒量好固然不幸,老婆太贤慧更悲惨。」
「您惨吗?」
「对学生来说大概太复杂吧?」
重治说著含笑,举杯就口,愤然啧了一声。
「不过这酒还眞难喝。学生仔,你也这么觉得吧?」
之后我再也没找到机会与重治面对面谈话。
但我无处筹钱,到了二十日才开口叫人家宽限几天的话恐怕观感也会很差吧……眼看司法考试的论文测验已近,我不想再为生活上的事拖拖拉拉。没办法,我决定找妙子小姐商量。
梅雨暂时中场休息,这天虽然天色微阴却没有下雨的迹象。重治一早就出门了,我喊住身穿罩衫正在晾衣服的妙子小姐,走下院子向她说明原委。随著我的叙述,她逐渐蹙起柳眉。
「我很想帮你,但外子不知肯不肯等。他不太喜欢你。说不定会说出一旦迟交房租就把你赶出去的那种话。」
「我法辩解。就算被赶出去我也有心理准备,但是能不能宽限半个月左右呢?」
妙子小姐伸手扶著瘦削的下巴,沉思半晌。
「在你家寄钱来之前,只要有钱给外子就行了吧?」
她咕嚷著走上檐廊,朝我转身。
「跟我来。」
妙子小姐走进去的是客厅。壁龛插了菖蒲花。装饰架上放著春天买回来的达摩。装修架下方有矮柜,妙子小姐把和服下摆一扫,在那前方坐下,然后,像是蓦然想起似地嘀咕。
「有什么可以遮眼的东西……」
「遮眼的东西?」我像鹦鹉学舌般说道。
「不,就这样当它闭著眼吧。」
说著,她把架上的达摩转过去而壁。
她再次朝矮柜的拉门伸手,取出一个细长的木盒,上面绑著紫色䵷子。默默解开绳子后。她朝木盒双手合十。以轻快的动作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幅卷轴。我猜大概是之前见过的那幅画。而且盒子里装的不只是那个。
他从盒中取出的,是一个装钱的茶色信封。
妙子姐从信封抽出一个月的房租,递给我。
「这是预备金,你拿给我先生吧。等你家汇钱来了再还给我。」
我受到好几重惊吓,妙子小姐居然有私房钱,而且还把藏钱的地方给我看,当然,她慷慨借钱之举也是。虽然我多少抱有一点依赖心理觉得若是求妙子小姐她应该会帮我,但我压根儿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得到帮助。
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
「啊,这个。眞是不仔意思。」
然后恭敬地收下那笔钱。
我用那笔钱缴了房租,在家里寄钱来的当天立刻如数还给妙子小姐,并且在下一个月,顺利通过司法考试最大的难关,论文测验。
五
鹈川重治瞒著妻子妙子,一再花天酒地。他的钱是向矢场英司的公司回田商事借来的。鹈川重治因肝硬化病倒后,矢场逼迫妙子还钱。杀人动机就是为了这笔债务,这点我与检方都无异议。
但在具体的犯案经过上,双方的意见分歧。
检方认为,鹈川妙子为了逃避还债杀害矢场,用菜刀当凶器足以证明是恶质的预谋犯罪。
我的主张不同,我同意是鹈川妙子杀害矢场英司。但那是因为矢场以债务为由逼迫妙子与他发生关系,妙子为了保护自己才会一时冲动失手杀人。犯案并无计画性,这是正当防卫。
这是我第一次受理杀人罪的审判,我正面与检方的见解唱反调,这是很需要勇气的举动,事实上也的确有多名同行提出忠告:「藤井,年轻的时候最好安分
点。」但我想尽量减轻委托人的刑责,况且我本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官司打得很激烈,也很艰困。档案里将种种对立点,附带当时的感想记录得很清楚。
「为了躲债就役人太自私了,毫无同情的余地。」
但就算杀死矢场,债务也不可能一笔勾消。这点被告也知道。逃债这个动机本来就不是事实。
「事先准备菜刀是被告计画杀人的证据。」
但凶器是被告平日做家事的工具,若眞有计画为何不准备一把心新菜刀?被告说。是为了请人吃西瓜才把菜刀拿进客厅,有人指证当天白天,被告的确买了西瓜。
「刺伤被害人后没有叫救护车,是杀意强烈的证明。」
但被告说对方当场死亡。责备她没有替心跳停止的人叫救护车未免有点失当吧?
「把尸体弃置空地,是企图掩饰案件非常恶质。」
但是没有埋在附近的空地而是弃置,算得上是为了掩饰案件本身吗?丈夫住院,就她一个人在家,家中如果有尸体,也难怪她会吓得想尽量远离。那应该视为恐惧之下的冲动行为吧……
在被动防御的情况下。我迟迟找不到反击的突破口。
根据我自行做的调查,找到一名被矢场强迫以肉偿还的女性。 只要她肯以辩方证人的身份出庭作证,便可补强鹈川妙子市是被矢场强迫发生关系愤而抵抗的主张。但那位女性无论如何都不肯站上证人台。
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传唤珍藏的名刀被夺的老人,但此举很失策。老人只顾著大骂矢场英司,并未指证矢场有时为了得到喜好之物故意借钱给别人,不仅扣此,老人甚至还对被告说:
「谢谢你替我杀了他。」
我能理解哪名女性的抗拒。但是当时如果能够得到她的证言,判决结果或许会稍有不同?这点至今仍令我颇为不甘。
到最后争论点只有一个。
换言之,昭和五十一年九月一日,鹈川妙子是否从一开始就打算杀害矢场英司?是计画性犯罪还是偶发事件?检方的主张欠缺致命一击,但我这边也无法明确否定计画性,不过,我还有个攻其不备的策略。
作为锁定鹈川家客厅为犯案现场的证据,检方提出了榻榻米的科学鉴定结果,以及背后沾血的达摩、坐垫,还有那幅卷轴。卷轴裱装的底色部分,留有喷溅的血迹。血液接触到空气后变黑,但还是有一种异样的鲜活感。检方说明这些血迹与被害者的血型一致。
我没错过这个机会,孤注一掷地贴在质问被告上。我把对话记录下了。
「那是恨老旧的在卷轴吧?是禅画,画的是达摩大师。」
即便毫无涵养的我,如今起码也懂得这点知识了。
「但是,与画作本身比起来。裱装好像很新,是你送去裱装的吗?」
川妙子缓缓抬起头,那是难掩疲色的面孔。
「不,不是的。我听说是祖父找裱装师弄的。」
「你说的祖父不是鹈川重治的祖父,是你的亲祖父吧?」
「是的。」
「这是你从娘家继承的东西?」
「对。」
虽然有问必答,但被告还是有点讶异。微微皱起眉头,我的眼角余光可以瞄到检察官以沉著脸。
「平时就挂在壁龛吗?」
「不。装在箱子收著。」
「是怎么保管呢?」
「每年会拿出来晒几次除虫。」
「原来如此。听起来似乎相当珍惜,那么这幅卷轴堪称传家之宝啰?」
被告明确地点头。
我吞咽口水,接下来是胜负关键。
「案发的九月一日,你把这幅卷轴放在哪里?」
「挂在壁龛。」
「为什么?」
「为了欢迎矢场先生来访。我心想壁龛不能空著。」
「为了欢迎客人所以挂出那幅画?」
「是的。」
当天,被告已事先得知矢场的来意。这点她本人也承认。做好准备迎接矢场的这句证词。并不会对她不利,毋宁是极为有利的证词,我再次说道:
「当作传家之宝的珍藏卷轴沾了血,看到那个你有何感想?」
或许是察觉我的意图。检察官从旁插嘴:
「那和本案有何关系?」
那是个哑门特别大的男人。听到这个语带胁迫的大嗓门,我睨视对方。法官柔和地询问:
「检察官要提出异议吗?」
「对,没错。」
「怎么样?辩方律师。」
我挺直腰杆回答:
「辩方想要证明案发当天被告做了什么准备来迎接被害人。」
「知道了,请继续。」
我行以一礼,再次转身面对被告。鹈川妙子对于我的问题,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
「对于祖先,我感到非常非常愧疚。」
听了之后我陈述意见:
「假使如检方所言,被告从一开始就怀抱杀意等候被害者,为何还特地自盒中取出当作传家之宝的卷轴挂在璧龛?如今那幅画沾了血,弄得不好,甚至可能在矢场激烈抵抗之下被撕破。如果明知接下来会成为杀人现场,被告不可能挂上画,本案并非预谋杀人而是无法预期的突发事件。正因如此那幅画才会在那里。」
一审判决时。鹈川妙子的自我防卫未得到全面认同,我无法提出关键性的证据证明矢场英司强迫鹈川妙子发生关系,在这点力行未逮,但是关于犯案的计画性。判决并未关注。这对被告比较有利。卷轴的血迹是否是关键,判决书中没有记载。
惩役八年的实刑判决。为了应付二审,我更加努力准备。
但是随后,鹈川妙子彷佛对一切绝望般撤回上诉。
就在她得知鹈川重治死亡的那天。
六
昭和五十二年九月。接到妙子小姐成为调布杀人命案涉嫌人的紧急通知,我从出差地点鹿岛匆匆赶回时,她已遭到逮捕。
大致经过都是在路上从秘书那里听来的,在调布警署的昏暗面会室内,我对睽违四年的妙子小姐丢出激烈的言词。
「为什么不早点找我商量?被捕之前,不,就连借钱的事你都应该来找我商量。」
或许是因拘留与侦讯已身心俱疲,抑或是这四年生活过得太苦,妙子小姐的脸颊比我记忆更加消瘦。她明明已是穷途末路,但她眯眼看到我后朝我嫣然微笑。
「好久不见。藤井先生,听说你自己开业了,能够出人头地真的要恭喜你。」
「房东太太。」
毕业后的四年对我而言是一段惊涛骇浪的日子,历经司法研习生后进入前辈的律师事务所,一边跑腿打杂一边学习业务基础,在学期间通过司法考试的人无论是好是坏都很引人注目,在事务所的人际关系不佳,我只好另觅去处,照顾我的前辈好心建言:「与其如此不如独立开业。」我这才得以开设自己的事务所。在每日咬牙拚命的过程中也曾想起鹈川家,但我实在太忙,除了一年一次贺年卡再无其他联络。
做梦也没想到,这四年来妙子小姐竟已被逼到必须持刀杀人,我本来应该可以帮上什么忙才对,痛恨之情令我咬牙。妙子小姐悄悄撇开眼的动作,与我寄宿当时毫无改变。
「藤井先生开始走上自己的路了。我不能为了这种事去烦你。」
「你讲这种话就太见外了。受到你那么多照顾。我怎么可能嫌烦,哪怕是从现在起也要使尽一切办法。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即使这个节骨眼,妙子小姐还是很客气。迟迟不肯开口、我激动地一再强调我想报恩,最后总算问出她在意的事。
「那么,能否请你帮打听一下外子的病情,以及我家的债务现在怎样了。」
我很想说与其担心那个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但那若是妙子小姐殷切的心愿 ,我无法拒絶。
我动用这四年来得到的所有人脉关系,两天后在那两方面都有了满意的调查结果。只是无论哪一方都不是能够让妙子小姐安心的结果。
鹈川家的榻榻米店,陷入债台高筑的慢性赤字状态。土地与建筑物早已拿去银行抵押,妙子小姐被捕已无还款希望的现在,不久就要被银行拍卖了。家产已被回田商事申请扣押。有一些禁止扣押的动产也被染指,因此那方面由我出手解决,但光靠家产无法将回田商事的债务还清,就算最后获判缓刑,妙子小姐也得在无家归的情况下背负债务。
重治去投靠了住在浦安的兄弟。一看到我就挤出慵懒的笑容。 「听说你当上律师了,你可了不起了。这都要归功于我家收留你。」他讲了一堆这种话,最后还向我要钱。之前听说他是肝硬化,但我费了一番工夫才得知正确的病情。重治的医师是个精明干练的人,以因此他以保密义务为由死都不肯告诉我。最后我取得妙子小姐的委任书,他虽未告诉我病名,好歹还是透露了一句话:「能做的我会尽量做。但请告诉他太太,日子恐怕剩下不多了。」
对妙子小姐而言这是痛苦的事实,但我一边留意尽量不要夺走她的希望,同时还是把该说的全都告诉她了。她露出当时不时会浮现的缥缈笑意。
「我都明白了。这下子我可以下定决心接受审判了。」
她说。
我无法把妙子小姐交给公设辩护律师。虽然她明显没付款的能力,但我坚持费用事后再商量,成为刑事被告人鹈川妙子的辩护律师。
那场审判终结,是在昭和五十五己逼近的十二月。
我接到浦安的医生通知。长期卧病在床的鹈川重治逝世。
那是个下著冷雨的日子。 我也出席了丧礼。
丧礼很冷清。没有任何朋友为重治特地赶来,除了亲戚之外出席的好像只有我一人。
亲戚们看起来也不怎么悲伤,毋宁是摆明了很高兴甩掉烫手山芋。
「把家都搞垮了,亏他有脸活到现在。」
一位肥胖的女性,毫不忌惮周遭目光地如此公然宣言。
「要不是那种人继承家业,调布的房子本来可以由我们继承。结果却平白无故送给银行。要死就赶快去死,偏偏他临死还要拖拖拉拉。」
这可是丧礼。果然,看似她丈夫的男人呵斥:
「住口,还有外人在。」
「可是,连丧礼费用都是我们出钱,哪有这么荒谬的事。」
「你够了没!」
但那个男人也不屑地补充道:
「和杀人凶手结婚,又不是重治的错。」
想必,他早就知道我是妙子的辩护律师。
的确,鹈川重治不是一个勤勉的人,但是,毕业后我自认也看过形形色色的人,他倒也不是什么大坏蛋必须遭受死得如此冷清的报应。不擅做生意的男人,花天酒地弄得债台高筑的男人,在这世上多得很。那些人可没有通通死得这么惨,果然,是重治太倒楣。
待在除了火盆没有其他暖气设备的寺庙听和尚念经,我忽然察觉,当初他与妙子小姐为何会结婚我并不知道起因。今后想必也无从得知,每个人各有意想不到的命运,如果一一穿凿附会妄作猜测未免失礼。
上香时,近距离看到遗照。想必是临死前才为丧礼特地拍摄的。黑白照片中的鹈川重治身形消瘦,带有浓重黑眼。圈的双眼凝滞暗沉。由于见过他还算健康时的样子,这张遗照益发感伤不已
自浦安回来,我还来不及换下丧服就去向妙子小姐报告死讯。走进八王子拘留分所接见室的妙子小姐,一看到我的服装便赫然止步。她似乎醒悟了一切。一坐下,她就主动问我:
「外子死了是吧?」
我默默点头。
妙子小姐垂头,蒙著眼静静哭泣。被铁栅栏挡住的窗外,冬雨霏霏不绝,仔细想想在漫长的拘留期间,妙子小姐一直很担心重治。每次接见,她都会问「外子现在怎么样了」,写信时也会提到「不知您是否知道外子的病情」。然而,她终究无法亲自替重治送终。
我很庆幸自己是律师。正因这不是普通而会而是以律师的身分接见,才能给予妙子小姐不受拘留所人员妨碍尽情悲伤的时间。她始终不曾出声,只是不时抖动肩膀不停流泪。
过了很久,妙千小姐终于抹拭眼睛,深深朝我一鞠躬。
「你出席了外子的丧礼吧……他生前对你那么冷漠,你还能有这番心意,我眞不知该如何道谢。」」
「哪里,该感谢照顾的是我。
这句话很自然地衷心道出。
「丧礼是他的亲戚办的,坟墓的地点我也问了。」
我稍微放任音量,继续说道:
「如果你希望,我可以代你办理保险金的领取手续。你先生的事我很遗憾,但今后,你需要钱。」
「麻烦你了。」
妙子小姐再次低头行礼说。
「但是请把那笔钱拿去用。对你很不好意思,但我想先把积欠过世的矢场先生公司的债还清。剩下的钱,就当作拖欠你的辩护费。」
辩护费晚点再说无所谓,但我也赞成还清债款。妙子小姐杀人的原因就是欠债,还清那笔债在道义上走理所当然,同时,也能给法官留下良好印象。幸好,剩下的债务已不多。即便加上利息,重冶的保险金也足够抵付。
「我知道了。我立刻联络回田商事。」
我这么一说,平时从不在人前流露心事的她,难得发出一声叹息。
「我很想起码给他上炷香,但我现在的处境恐怕不可能。」
「关于这点,」
我从公事包取出文件。
「这种日子本不该说,但我想跟你讨论一下今后的方针。我已讲过很多次了。在量刑方面应该还可以争取。若能找到新的证人甚至可能缓刑。」
上诉审的第一次开庭已迫在眉睫。而且,我认为有必要让她对将来抱持希望,所以才如此开口。
但妙子小姐缓缓摇头。
「不用了。」
「不用了?」
「律师先生,不用了。请撤回上诉。」
她这意外之词今我愕然,我慌忙倾身向前。
「哪怎么行。我知道你很消沉。但请你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二审不会像一审那么耗时。现在只要再努力一下,明年你或许就可以去你先生的坟上祭拜了。」
我怎么也不明白。
一审时,妙子小姐虽然没有替自己辩解,至少展现了打官司的意志,她对我倾诉矢场的卑鄙行为,据此我展开论战,后来我建议她上诉时,她也毫不迟疑地说「拜托你」。
「你只是一时糊涂,还是先冷静一段时间吧。我改天再来。」
「不。律师先生,请撤上诉。真的不用了。」
我思考原因,不禁一惊。
「是因为你先生过世吗?你认为就算早点离开这里也没意义了吗?你对你先生就这么情深意重?」
我想起学生时代,那个黄昏发生的事。你或取把重治看得很重要,但重治并非如此。他甚至抱怨有你这样的妻子是他的不幸,这你知道吗?
但是看到妙子小姐脸颊滑过泪痕。我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上诉撤回,妙子小姐很快被关进监狱。
惩役八年,那是漫长岁月的开始。
七
我合起档案。
空调吹出的温风晃动文件。椅子太老旧,去年已换成皮沙发。这十年来,我的工作表现有幸得到许多人肯定,事务所的经营也上了轨道。我结了婚,生了女儿。穿衣与饮食的喜好改变。我己年纪渐长。
年轻时,若说对鹈川妙子没有憧憬那是骗人的。如果闭上眼,即便现在,我也能想起初次造访鹈川家那日身穿蓝底白点和服的她,以及结伴去达摩市集那天身穿桔梗花和服的她,还有穿著家服的她。但那一切都已成往事。
我揉著眉心站起来。再次走向窗口。自百叶窗的缝隙俯视道路,鹈川妙子的身影尚未出现。
我想助她一臂之力,抱著那个念头我拚命在法庭奋战。但自结审后又过了五年,现在我终于可以平静地回顾那整起事件。
一审时,我主张那是突发事件。被矢场英司强迫发生关系的鹈川妙子,抓起为了切西瓜拿到客厅的菜刀刺杀矢场。一切都是意想不到的事,那幅作为传家之宝的画作溅血就是最妤的证据,我如是说。
但是,若真是如此,那个遑达摩又是怎么回事?
检方为了证明客厅是杀人现场而提出的证据,不只是画作。达摩也是。达摩是从客厅的装饰架扣押。在我寄宿当时也放在那里。
一如画作溅血,达摩身上也留有血迹,但血迹不在点了一只眼睛的正面而在背面。血迹绕过近似球体的达摩喷到背面,实在不太可能。也就是说,案发当晚。达摩不是正面而是背对著放置。
达摩是吉兆之物。让它背向放置并不寻常。
但是,我曾见过鹈川妙子把达摩背著放。那是我家未能准时寄钱给我的时候。为了拿钱给鹈川重治,妙子把她的私房钱借给我。常时,要从藏钱地点取钱之前,妙子把达摩转身面壁。
换言之,那是因为讨厌它的视线吧。
当我准备考试陷入瓶颈时,我把装有全家福照片的相框倒扣。因为觉得他们的视线好似在谴责没出息的我令我难以忍受,即便是无生命的物体,视线也有这种力量。
私房钱一般都是秘密进行。取钱或存钱时,一只眼的达摩在看著。妙子讨厌那样,所以想先遮住达摩的眼,或许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所以才乾脆让达摩转过身去?
但这么想,会得出可怕的结论。
案发当晚,妙子如果是故意让逹摩转身看不见,那表示她早就知道在客厅将会发生必须回避视线的某件事。
鹈川妙子如果已预期发生某住事,那件事应该就是杀人吧。假使妙子预期矢场会逼她发生关系,而她已下定决心答应才要回避达摩的视线,应该不至于发展到后来的杀人命案。
但这个想法有不通之处。正如我自己在法庭上的主张。妙子纵使杀害矢场也不可能让债务一笔勾消。事实上,之后回田商事透过法院扣押了鹈川家的财产。剩下的债务也拿重治的死亡保险金还清了。杀死矢场一个人毫无意义。
所以鹈川妙子并非预谋杀人,那是不幸的突发事件。妙子入监后的五年,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岁月流转之间我的女儿会讲话了,会站起来走路了。假日的午后,女儿跑过来,把塑胶积木递给我。
「把拔,这个。」
我满而笑容说:
「怎么。要送给爸爸吗?」
但女儿没回话,迈著还不稳的小步子去找她妈妈了。我苦笑,握著女儿送的礼物看报纸。
之后妻子说:
「好了,玩完了,把东西收起来吧。」
妻子与女儿好像在玩积木。母女俩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把积木放回箱子,大致收拾完毕时,妻子微笑对我说:
「老公,刚才藏的积木也交出来。」
再次认真思考 鹈川妙子旳案件,就是在那之后。
女儿把积木给我,并不是打算送给我。她如道妈妈很快就会通通收起来,为了保留其中一部份才托付给我。年幼的女儿做这些举动时想必没有一一意识到,但行动的意味正是如此。妻子发现了,所以积木立刻被没收,如果妻子没发现,女儿事后肯定会跑来找我张开她那只小手。
鹈川妙子的家产遭到扣押。那些家产被拍卖,偿还回田商事的债务。但我也发现也有东西没被扣押。
那幅禅画卷轴。
卷轴免于扣押。因为它由国家保管。因为沾了血,被当成证明杀人命案现场的证物。卷轴放在检方那里。
被害者矢场英司的风评我也听说过。为了得倒想要的猎物,他会故意借钱给对方。猎物有时甚至是他喜欢的女人。但不只是这样。他也曾为了得到喜爱旳古董而借钱给别人。我自己。不就曾传唤珍藏的名刀被夺的老人当证人吗?那幅禅画据说是岛津藩主赏赐,赞词是大名-名诸侯亲笔书写。肯定会有古董玩家想要。矢场向妙子索求的其实是那幅画吧?
不是杀人之后导致血喷到画上,血喷到画上才是杀人的目的。
血迹只沾到裱装的底色部分。如果换个看法,妙子的骄傲来源,最重要的禅画部分并未沾到血、挂在壁龛的画,凑巧只有裱装的部分喷到血吗?抑或是小心不让血喷到禅画,对准挂轴挥舞沾血的菜刀?为此,只要事先拿某种平坦的东西蒙住禅画的部分就行了吧。说到这才想到,沾血的证物之中也有坐垫。某晚,基于想对自己的突发奇想付之一笑,我试著将卷轴为的照片与坐垫的照片叠合。干这行十几年,我还不曾如此战栗过。血迹如镶嵌画般相连。
鹈川妙子是为了守住传家之宝。这么一想,我终于明白她撤回上诉的理由。鹈川重治病死,妙子可以拿保险金还债了。没有债务自然也就不用担心卷轴被人夺走。
延长官司好让卷轴当成证物保管之举也失去意义了。
我一邉俯视早春的街头一边回想。
鹈川妙子对我很亲切。我能够在就学期间通过司法考试,也是因为有她的全面出助。她是我人生中的恩人,这点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但妙子自己又是怎么想呢?她给我看那幅卷轴时曾经说过:
「我的祖先开设私塾,资助身分低微的武士出人头地。」
觉得世事无法尽如人意,懊悔自己不该生在这个时代的,或许是她自己吧。她赞助我求学。或许也是在模仿那位获得主君赏赐禅画作为传家之宝也是毕生骄傲的祖先吧。那个,或许正是妙子在艰苦的岁月中保持自尊自傲的唯一方法。
如果是我自己的妻子这么想,这么做,我可能也会一边喝酒一边说:
「酒量太好固然不行。老婆太贤慧更悲惨。」……
鹈川妙子还得仰赖我。检方拿去的证物迟迟不见归还,若要向检方讨还,还是得借助律师的力量比较好吧。
仰慕她已是过去的事,审判也已终结。不管鹈川妙子的罪行与目的是什么,那些全都结束了。
达摩大师据说面壁九年坐禅,终得开悟。
鹈川妙子服刑五年后,是否已圆满成就愿望?
季节变换的街头,尚未看到她的身影。
(满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