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撞到了要撞到了要撞到了……咦?」
小春战战兢兢地放下死命护住头的双手,发现自己身在一个草皮修剪得漂亮整齐的雅致院子里。院子与狭长的房舍围着跟他一般高的木栅栏,左右全都是连绵不绝的长屋。在鸦雀无声的一片黑暗中,小春一时呆住阖不拢嘴。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
「痛痛痛痛痛……」
小春马上发现这不是梦,还用不着捏自己的脸,屁股就突然发疼。而且不是阵阵抽痛这么简单,而是从尾椎一直痛到骨髓里。小春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真是倒霉到底了……呃,屁股倒是着地了。」
发现自己竟然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碎碎念,小春难为情地脸红,但随即又脸色发青。小春的脑子里清楚浮现了屁股发疼的原因,也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
静默漆黑一片——但是跟现在不同,那时候小春找不到「大家」在哪,焦急不已。
一阵地震般的激烈晃动突如其来,他被抛了起来,接着又像有人伸手扯着他的后领,小春整个人往后一跌。不停地往下跌、往下跌——小春眼中见到的景象,是灰蒙蒙、如抓痕般向四面八方散开的花纹。一瞬间,他的视野猛然开阔,身体却被飓风包覆。强风劲吹头发倒竖,耳朵里也轰隆作响,因为受到惊吓嘴巴大开,差点就被可怕的风压撕裂。
小春双手并用,好不容易才把嘴巴闭上,原本模糊晦涩的四周,渐渐呈现出该有的轮廓。刚开始只见一片灰蒙蒙,也渐渐出现苍翠的林木、焦茶色的大地与房舍屋顶,以及靛蓝的河川与海水。接着靛蓝又变成了带着白色的蓝,看起来凹下去的地方,就像被利刃割过的伤口肿起来般凸起;混沌的景致也惊人地变得井然有序。小春眼前冒出了日本桥、爱宕山(注1)、神田明神(注2)、新吉原(注3)……下方这片大地,正是江户城——前几年才刚改名为东京。
但是小春根本分不清这是哪里。一来是他第一次从那么高的地方俯瞰整个江户城,二来他现在根本没空怀念许久不见的街景。即便如此,小春还是注意到了那个。在视野右上角的一块砖红——许多小房舍聚集的那一带,一道不起眼光线,闪闪发亮像在打什么暗号似的。
(那个是……)
小春定神想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却完全来不及。那道光一出现,下跌的速度就变得飞快,许多景物在眼前闪过。桥、河岸、大型寺庙,以及在黑暗中微微发亮的花街柳巷;城里的人家则是一片漆黑,无人点灯。不过,有如遥远的星星般闪亮的那道光芒,还是紧紧抓住小春的目光。小春的身体就像被那道光吸引,急遽跌向那个方向。下坠的势头愈来愈猛,不多久小春就要直直掉在屋顶上了。此时他才想到……
(……这样下去会撞上屋顶!)
这时才感到大难临头的小春,就怕头下脚上冲撞屋顶,死命挣扎扭转身体。快落地前,他使尽吃奶的力气抱着头在空中转了半圈。接着……
——————————————————————咚隆。
发出好大声响的小春,就这样平安地一屁股跌坐在不知道是谁家的院子里了。
「……对,我是从那里跌下来的。」
想起跌落的过程,小春一脸茫然。
「痛痛痛痛痛……」
屁股的疼痛把小春拉回现实。好在是屁股着地,痛归痛却没受伤,不过还是痛啊,痛得不得了。就在小春泪眼汪汪,一点也不坚强地揉着屁股时……
「那、那个……不好意思。刚刚好像听到一阵巨响……似乎是从府上的院子里传来的。」
耳边传来一个女子的低声询问。是附近住户察觉到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跑来查看吗?小春在长屋背面的小院子里,声音则是从屋子门口的方向传来。两手还放在屁股上的小春,连忙架起迎战的姿势,这模样怎么看都很可笑。
「没事……我想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最近不是人心惶惶吗?就是附近谣传的……把、把小孩抓走的……!」
「不……不!假、假如没什么事,那就好……」
确实感觉到两个人的气息,但只听到女子的声音。而且,女子连问了两三句,另一人却几乎没有回答。那个人是生气了才不回话的吗?女子的声音像是遭到斥责而退却一般,渐渐变小了。连小春这个顺风耳都听不清楚。
「这样呀……这么晚了,真是不好意思……晚安。」
可怜兮兮地道别后,女子似乎就回去了。沙沙的脚步声,在小春背后巷子里的长屋门前停住,留下一声细小的叹息。另一个人的气息还在原地,但没多久就动了起来。虽然还没走进视线范围内,小春依旧明白他正步步逼近。先前那个女子至少跟小春中间还隔了道栅栏,人则是笔直走来。平常的小春早就逃之天天了,但不巧的是,糟糕的屁股让他动弹不得。
小春正想用手臂把身体撑起,试图离开时,却喀一声扭到手,他不小心喊出声:
「好痛啊!」
刚好被逮个正着,长长的身影来到附近。
「……你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做什么?」
坐着不动的小春躲在杏树巨大树荫下看不到对方,那人却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先前听到女子声音中的怯懦,还以为那人的声音一定强势又粗暴,没想到如此低沉平稳,仿佛和风徐徐吹过。屁股明明痛得要命,却不知为什么出神想到这些去了。
不过……
「哇啊!」
眼前突然冒出的那张脸,绝对跟亲切两个字沾不上一点边,小春一下忘了身上的疼痛,还坐着就直接往后退。不晓得是否为了防身,男子睡衣的腰带上,插着一把短刀。但让小春害怕的并不是短刀,短刀不过是用来切肉的金属器具,没什么好怕的。可是……
那人背对月光,脸色惨白。滑顺墨色的头发散乱披挂在一张小脸上,瞳孔的颜色和小春不久前身处的一样漆黑,眼神比那里的同伴还要傲慢。嘴唇细薄,鲜红得好像刚舔过血一样——这么可怕的长相,与任何妖魔鬼怪相比都丝毫不逊色。
「吓……」迫于男子散发的危险氛围,「吓死我了」小春差点脱口而出,幸好连忙闭嘴。
「这……这个时辰,你在这里做什么?」小春突然目露凶光,声音低沉地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男子全无笑意,满脸怀疑挑着眉,表情依然严厉。
「那是我要问你的话吧……你这孩子真怪。啊……你是外国人吗?头发和衣服都怪里怪气的,不是本地人吧?」
男子顺手抓住小春夜色一般的和服下摆。
「我、我哪里奇怪了……我全身上下都很正常好吗?」
在男子看来,少年全身上下无处不奇怪。眼前这个少年,眼睛滴溜溜转着,不过十来岁的可爱模样,但芒草色的长发及肩,间或夹杂着红褐与黑色,如色泽变幻的兽毛般奇特。少年身穿的和服,衣摆十分宽松,平常可见不到这种装扮,也不是近来街上常见的洋服。明明只是个小孩,和服布料却比男子穿的还要上等许多。
「如果你不是外国人,那究竟是从哪来的?」男子狐疑道。
「你不会自己看吗?」
这孩子等不及般地挺起小小的胸膛,但面貌凶恶的男子全无头绪,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小春嘟着嘴,像是说「应该一看就懂吧」,男子却面无表情低头注视着小春,眼睛眨都没眨。
「……」
「……」
像漏拍般沉默了一会儿。先表现出不耐烦的是小春。
「……呃,咳。」
打算以咳嗽含混过去的小春,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挺起胸膛道:
「我是百鬼夜行不可或缺的……鬼!」
男子看看前后左右,意兴阑珊地摸着胡须没剃干净的下巴说:
「什么百鬼夜行,明明就只有你一鬼不是吗?」
「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
男子一针见血让小春哑口无言,这才心不甘情不愿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当时,小春处于曙光乍现般的微亮环境中。不只他一个,还有轮入道(注4)、青女房(注5)、大太法师(注6)、濑户大将(注7)等诸多妖怪全都排成一列,络绎不绝地缓步往前走——这就是传说中的百鬼夜行。小春的前后都是魑魅魍魉,众多妖怪齐聚,除了在某些地方要保持肃穆安静,其他时候都是热闹地向前走。寄宿于乐器上的付丧神(注8),自动弹奏出愉快美妙的音乐。轻快的旋律不论在谁听来都十分舒畅,不停前行的妖怪也因此格外有劲。名为百手的妖怪提着灯笼,点点光亮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平常一点都不稀奇的灯笼,此刻却觉得……
(啊,我在夜行。)
小春雀跃不已,觉得自己出人头地了,十经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像每个第一次参加百鬼夜行的妖怪一样,小春心情激动地走着。夜行道没有所谓的地面,妖怪既不是浮在天上也不是在飞行,只是一直走在没有地面的路上。即便如此,获选参加夜行的妖怪,还是能够井然前进,不会迷路。
就在妖怪顺利前进的夜行道上,小春突然停下脚步。
「喂,不要突然停下来啦,后面的都撞上来了啦!害我的头都掉了。」
小春没有把飞头蛮(注9)的抱怨听进去,还是呆呆站着。某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左右了他的心,令他动弹不得。那是一种身体中央再往上一些那里被揪住的感觉。
(究竟是谁干的?)
小春的脑海中闪过几个平常爱作怪的妖怪,带着责难的眼神往后看,想警告跟在后面的妖怪不要拉袖子以外的地方时,这才发现一直拉着自己的袖子、比自己矮小的小毛头,竟然消失了。不只如此,刚刚抱怨小春的飞头蛮也不见踪影。连走在前面的狐妖、身旁的狸妖与濡女(注10),还有滑瓢(注11),也全都不见了。
再回头看,轮入道与小豆洗(注12)也都消失无踪。不论是附近还是远方,都找不到一妖怪的影子。而且,身旁也陷入一片黑暗。不久前还在的一整片微弱灯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春心想,提着灯笼的百手有一百只手那么多,至少能找得到一个灯笼吧?但他眯着眼望了半天,除了视野变小其他什么也没有。别说灯笼,才短短的光景,妖怪全都消失得一个也不剩。
(……不会吧。)
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小春独自站在那里摇了摇头。或许大家只是躲在巨大的涂壁(注13)背后,在不远处偷笑吧?大家都是妖怪,一定是心血来潮对我恶作剧吧?一定是这样的,我只是被骗了而已。小春强迫自己点点头,出声喊道:
「喂—妖怪吓妖怪是怎样啦。」
「你们这群笨蛋。」小春笑着说。但是全无回应,连琴古主(注14)或三味长老(注15)弹奏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周遭一片寂静。
「……你们这样大费周章也没用啦!我不知道你们是想搞些余兴节目还是怎样,我才不会被这点小事吓到!」
再怎么虚张声势,装作一副大妖怪的样子,小春还是听不见同伴的声音或喧闹的脚步声。唯一的声音,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但随着自己渐渐失去血色,小春连心跳声都听不到了。伸手不见五指,耳朵又失灵般传不进一丝声响,这广阔的空间里,只有自己——这是小春第一次感受到「无」的状态。
他正心想「不会吧」,脸色发青的时候,脚下突然剧烈晃动,小春连站直都没办法。一瞬间以为是地震,但没有地面的夜行路,怎么可能地震?他小小的身躯不由自主被抛到空中,不听使唤。
他拼命大喊:「有谁……在吗?拜托赶快出来啊!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认了,都是我的错!」还是没有一丝回应。震动愈来愈剧烈,小春奋力抵抗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觉得身体浮在空中,接着好像谁在后面拉着他似地,头下脚上地摔落。
「……然后,你就掉到这里来了?」
面对询问的男子,小春交代完经历,用力地点点头。
自明治维新以来已经五年。「明治」这个一开始听不惯的新年号,或是新生活,大家都已习以为常。这个时代,火车才刚出现,人力车早已成为人们的代步工具。不久之前,和尚开始吃肉娶妻,街上也零星出现身穿洋服的人。在已开化的都市横滨一带,设置了在夜晚依旧明亮的街灯。男人的发髻以及武士刀,都成为旧时代的象征。再过不久,银座就会盖起一栋栋红砖建筑。这番景象,就像江户被施了什么西洋魔法一样。
(开化、开化、开化)
虽然没听过谁在大声嚷嚷着文明开化,但曾几何时,开化一词早已进入住民的生活,以及随处可见的日常景象当中。几百年来身为江户人的骄傲从未消失,但是开化后,世间呈现出许多不可思议的风貌。在新旧并存的年代里,妖怪的传说依然时有所闻。不过开化后,封闭的妖怪面对开放的人间,想必会觉得抬不起头来吧。再怎么厉害的妖怪,在人类面前现身,还是要忌惮三分,唯独小春毫不在意,在男子眼前大刺刺讲着百鬼夜行的种种。那副模样,怎么看都只是个人类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默默听着的男子,缓缓问道。
自称妖怪的少年嘟着嘴,喃喃答道:
「……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人类。」
小春以为男子凶恶的面孔会愤怒而变得更可怕,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男子只回了句「这样呀」就不再追究。男子这么干脆,反倒让小春有些扫兴,端详起这个男人。面对自称妖怪的小春,他不害怕,也没有不舒服。如果他面露喜色就更奇怪了,不过男子异常平静,仿佛丝毫不感兴趣。脸上还是戴着那副铁面具。
(……有啦!)
小春目不转睛看着男子,一副想到什么鬼主意般的表情,咧着嘴笑,嘴脸坏得不像个孩子。
「你是何方神圣?」
「你问我是何方神圣?我是你擅自掉进这院子的主人。」
男子说,自己名叫喜藏。但小春要问的不是这个,他探身盯着喜藏的脸,态度比先前更不客气些。
「我是问你,你是什么妖怪——你是化成人形过日子对吧?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瞧瞧你那副德性,一下就穿帮了啦!」
小春指着自己说:「你要跟我一样变得这么像才行。」
「我是人类。」
「骗人!」小春神情扭曲地笑道:「哪有人类长得像你这么凶恶?我知道了,你是天狗对吧?」
我记得曾经看过这种眼神凶狠、臭脸的家伙。小春一副无所不知地颔首。喜藏眯着眼,刻意地深深叹了口气。
「你才在骗人吧?哪来的小鬼,三更半夜的还装成妖怪的样子,太无聊了吧!我本来以为有人陪着你胡闹,但似乎没有……我看把你交给逻卒好了。」
所谓的逻卒,是明治四年开始在东京实行的警察制度。
喜藏转身,就向通往后巷的木门走去。
「等、等一下!哪有人把妖怪送到番屋(注16)去的啦!」
少年连忙拉住喜藏的袖子,但喜藏只是轻拍他的头。
「喂,谁要你可怜啊!我可没疯!」
喜藏一僵,手还放在大喊「我是妖怪!」的小春头上,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小春的头发直竖,看上去是硬的,没想到跟猫毛一样柔顺。在刺猬般的发型下,喜藏清楚感觉到,有个不该存在的东西。不过,他还是说:
「……看你挺可怜的,只要你老实说,我就送你回家。最近,这附近发生不少把小孩子掳走的事件。」
不像小春,喜藏心里就算有些不安,仍不动声色,迅速收回双手。
「我就说我很正常,一点也不可怜!小孩是我同伴抓走的!你要我讲几次,我是……」
(哼……可恶。)
看他一脸不信自己的表情,小春不再拉着袖子。
「妖怪就在你眼前,你还不信吗?」
小春抱胸,摆出凶巴巴的样子,但圆滚滚的脸蛋与纤细的四肢,一点气势也没有。这个一号表情的男人,真是个缺乏想像力的家伙啊,小春露出轻蔑的笑容。喜藏看了,忍不住拧着小春的耳朵。
「……好痛啊,不要拉我耳朵啦,我要作怪罗!」
喜藏没用多大力气,小春却挣脱不开,只能无力挣扎。这样子让喜藏有些意外,放开了手。
「你现在要回去那个什么百鬼夜行吗?」
这么问,并非相信少年说的鬼话,而是这么做,或许他就会心满意足地回家。
小春答道:「回得去的话,我当然要回去!」
少年怒发冲冠。
「那就快回去!一直待在我家,太麻烦了。」
喜藏挥手想把他赶出去,不过只让他闭嘴而已。他一屁股坐在原地,不动如山。过一会儿,才不甘愿地咕哝道:「……想回也回不去了。」
「那应该在天上,很高很高的地方。我们走的是夜行路,到底在哪一带,我根本搞不清楚,夜行的终点也不知道在哪,更不晓得要去哪里才能和大家会合。」
喜藏发现,自己好像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词穷。并不是因为这个自称是妖怪的少年所说的泄气话,或是泄气的模样。
「……!」
而是这孩子眼中闪耀的蓝色光芒。蓝色的眼睛滴溜溜转,把四面八方都瞟过一遍,嘴里呻吟道:「可恶,我真的不知道。」
「这双眼睛看得到的范围里什么也没有,我最远只能看到汤岛天种(注17)一带而已。」
汤岛神社距离这里有三十三町(注18)之遥,就算以喜藏的行走速度,也得走上四分之一时辰。但是看着那双玻璃般发出妖异蓝光的眼睛,连喜藏也不禁怀疑,或许少年真的是千里眼。不知不觉间小春眼睛恢复正常,就像追击无话可说的喜藏一般,小春连珠炮地说:
「而且,我的屁股撞得好痛,手臂也是,加上肚子很饿,我哪都去不了。」
「所以,」小春嘿嘿一笑,圆滚滚的手指轻轻勾了勾。「帮帮我吧,喜藏。反正你应该没什么朋友,我可以当你的朋友,报答你!」
(我才不要这种从百鬼夜行中脱队的笨蛋妖怪当朋友!)
喜藏没说出心里话,是因为他非常开心——才怪!他只觉得无奈。那把插在腰间的短刀,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跑到小春手里,银色刀刃直指喜藏,刀上竟然还长出一张嘴,咧着嘴窃笑。
不能把这个可疑的孩子丢在院子里不管呐,喜藏努了努下巴叫他跟着,进屋去了。
小春本来还唠叨说没力气走路,进屋前都畏畏缩缩跟在喜藏后头,一进门,他却瞬间消失。
「……喂!」
喜藏出声叫唤,都毫无回应,伸手四处摸索,也摸不到少年踪迹。后门仍然紧闭,他应该没有跑出去,却看不见也摸不到。无可奈何,只好借着座灯的微弱光线,在屋里四处找寻小小的身影。后门一进来是个土间(没铺地板的房间),里头有个洗东西的池子,以及放水瓮与容器的橱柜。土间与旁边木板房间的交界处有个灶炉,木板房间里高出地面一些的是,喜藏起居与享用三餐的起居室。与土间不同,起居室里全都铺上榻榻米。
喜藏家中收拾得干净整齐,无处可躲。但即使拿着灯细细查看,还是不见小春踪迹。喜藏正要踏进起居室再过去的地方时……
「噢,你是卖古物的呀?」
冷不防听见这孩子的问话。如小春所说,起居室再过去,就是古道具店的店面。里头摆满了种类繁杂的各式用品,从生活用品到收藏品应有尽有。店面紧邻大街,离后门最远,小春究竟是何时一声不响跑进来的?喜藏无法释怀,在店里左看右找,不知为何仍不见小春人影。
「枕头、屏风,还有蝇帐……噢,还有鲶鱼浮世绘呀。哇,哇,好漂亮的簪子……连招财猫都有啊!」
「不要乱碰!」喜藏才出声警告,马上就传来乒乓声,好像店里的东西全都动了起来。甚至还出现物品互相摩擦、令人不舒服的沙沙声,喜藏咂嘴。在店里转了一圈,但狭小的空间里,怎么就是找不到那孩子。耳边传来开心的笑声与物品相互摩擦的声音,令喜藏焦躁不已。他在原地不知转了多少圈之后,突然停下。
「……原来你在这啊。」
喜藏牢牢抓住了小春的肩膀。小春的肚子不受控制,咕咕作响。
「……我不行了。」
这妖怪抱着肚子、浑身无力地蹲着,不发一言。但他肚里那条大虫倒是一直咕咕叫,久久不停。喜藏也想过,干脆趁这个机会把他撵出去,但无论要把小春抱起来,或推或拉,他都半分不动。小春就这样沉默地蹲在店的正中间,像个摆设般动也不动,任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你可以答应我,吃过饭就走吗?」
喜藏语毕,小春还是蹲着,只有稍微点点头。实在敌不过小春肚子那无法停止,还愈见吵杂的咕噜声,喜藏有生以来第一次三更半夜煮饭。饭一煮好,蹲在店里的小春,就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冲到起居室,毫无规矩地抓起筷子,口水差一点就要滴下来了。
(……为何我非为这种小鬼做饭不可?)
无法接受现实的喜藏,自暴自弃不停往碗里添饭,添成一座小山,推到小春面前。
「好吃。」
小春马上就吃个精光,把碗又递给喜藏,只差没说「我还没吃够」。喜藏又同样盛了一大碗给他,立刻碗底朝天。喜藏把隔天的份都煮了,小春却像吃点心般,三两下就全吞进肚子里。
「你到底多久没吃饭啊?」
看着小春饥肠辘辘的样子,喜藏问道。
「呃,大概一个半时辰吧?」
「……才一个半时辰?」
喜藏皱起了眉头。
「我一吃完,马上就饿了。」
小春若无其事地一说,肚子又开始哀嚎。他的身高勉强才到喜藏的胸口而已,那些饭到底都到哪去了?喜藏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瘦小的孩子,但愈看心里头疑问只是有增无减,自寻烦恼。最后,小春扫光桌上所有食物,锅里空空如也。
「……吃完饭有力气了吧?你还记得刚答应过我什么?」
填饱肚子的孩子往后一躺,只想呼呼大睡的时候,喜藏丢出了这句话。小春还是躺着,腰使力一挺,随即又倒下。
「手臂不那么痛了,屁股却还很痛。也不至于动弹不得啦,但就算能动,我还是回不去啊……我刚答应你什么?我这么健忘,完全记不得了。」
喜藏没等小春讲完,就唰地起身,往后门走去。小春抬头问喜藏:
「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逻卒那里。」
喜藏低声说。他坐在榻榻米的边缘,屈身穿起草鞋。
「……我不管你是妖怪也好,不是妖怪也罢,总之我要把你丢给别……?!」
喜藏起身往外走,身体却莫名其妙自动回到起居室里,被一股力量拉到小春身旁。
喜藏往下一看,那孩子正暗自窃笑。喜藏脱去草鞋,毫不掩饰地怒目相向。托着下巴翘着脚、没半点礼貌的妖怪,看到喜藏焦急不已,乐在其中。
「我会报答你的,还是别报官吧。」
「你是白吃白喝的流浪汉吗?」
「我才不会耍无赖要胁别人咧。只不过暂时不知该何去何从而已。」
喜藏的短刀在小春身后靠近天花板处漂浮,完全被小春「驯服」了。打从小春在院子不知不觉间夺走短刀开始,一直都是那个样子,连小春在吃饭的时候也一样。看到喜藏懊恼地闷哼,小春忍不住笑了。不过喜藏捏了捏小春的鼻子,平静地斥责道:
「你这就是在敲诈啊,蠢蛋。」
被他这么一说,小春呆呆地张大了嘴。于是喜藏又骂了一声「蠢蛋」,还补了一句「蠢头蠢脑」,捏了捏小春的鼻子。
「……这还是第一次被人类骂蠢蛋呢。」
小春揉揉鼻子,露出奇妙的表情说道。而且还连骂三次。他抬头看着喜藏。
「我可是妖怪耶?你不怕吗?」
喜藏别过头说:「像你这种饿鬼,有什么好怕的!」
小春似乎有些意外,眯起眼睛说:「你不过就是个做生意的,胆子有必要大成这样吗?」
「……我可不是生意人,只是以此维生而已。」
喜藏侧着脸,厌恶般地念道。
「你实在很不像生意人耶,长得那么可怕。你说只是以此维生,意思是你不会把所有心力都花在做生意上吗?」
土生土长的江户人有种特殊的性格,就是钱绝不留到第二天。明治初期,这种风气似乎尚未消失,不少人都是身上钱花光了才去工作,赚到一定的收入后又跑去玩乐,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拥有这么一家位于大街旁的店面,照理说喜藏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但这老旧的屋子里却空荡荡的,东西不是太多,乍看之下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事。不过,店里的古物当中或许混着一两件值钱东西也说不定。
(就算有,搞不好也是我的「好伙伴」。)
小春在店里四处走动,感觉到有妖怪寄宿的气息后,不禁得意起来。
「需要的人会来这里买,不需要的人就会拿来卖,不必把全副精神放在上头。」
小春问道:「所以你不是喜欢这些才做的?」
喜藏一脸厌烦地说:
「没有喜不喜欢的问题,不过是我曾祖父开了这间店,现在传到我手里而已。」
「不喜欢那你还做?……人类的想法,我真是搞不懂啊。唔,我看还是先睡觉吧。现在时候还早,我却觉得好累哦。」
明明是妖怪先问东问西的,却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结束话题。快到晓八半了——当时计算时间用的是,将日出到日落为止的时间分成六等分的「不定时法」。由于日夜的长短会随着季节改变,六等分后的时间长短也不同,以现在的眼光看来是种很不方便的时刻计算方式。这时快到初夏时节,晓八半大约是凌晨两点的大半夜,离清晨还有一段时间。
「不是还早,是晚得要命。我可是连觉都还没睡哩。」
自家院子里出现异状,才刚上床的喜藏硬是被吵醒,一直折腾到此刻。
「现在赶快睡不就好了吗?反正你又没要认真做生意。」
小春假装没看到喜藏嘴巴噘成ㄟ字型的臭脸,不在乎地说:「睡觉罗,睡觉罗。」他顺手要拿铺在榻榻米上的被子,但喜藏盘腿坐在上头,制止了小春。
「被子只有一条,就算有多的我也不会借你。」
「是要我不盖被子睡吗?」小春一边抗议,一边迅速躺在榻榻米上,说道:「明天早上,你就找个适当的时机叫我起来吧。」
小春换成侧躺,对喜藏眨眨眼,像是在说「拜托你罗」。
喜藏怒目瞪着小春说:「我还要负责叫你起床?搞什么鬼。再说,妖怪这种东西,不是只有在晚上才能出来作乱吗?听说百鬼夜行不是会随着太阳升起而消失吗?在人类入睡后的一片黑暗中,妖怪自由自在昂首阔步,这样才算夜行吧?」
喜藏的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很久以前书里一幅感觉不祥、却又十分滑稽的诡异画作。那幅画里的妖怪们受到晨间阳光的照射后,就消失了。但也给人另一种感觉—在白天人类开始工作后才出没的妖怪,好像永远没有收敛的时候。小春眼帘半阖,缓慢地眨着眼,仍然侧躺在杨杨米上,轻轻抬起右手道:
「有那种妖怪没错,但我不受日夜限制。再怎么说,我都是个大妖怪呀。」
小春一挥手,屋里的灯突然就暗下来,原本在天花板飞舞的短刀,也回到刀鞘中,静静倒在榻榻米上,刀子的笑容也消失了。吹熄灯的是个从未见过的老翁,他吐了口气后,向喜藏行个礼,一晃眼就不见了。
「……」
趁喜藏吃惊的瞬间,小春丢下一句:「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你也好好睡一觉吧。」马上就鼾声大作。喜藏探头凝视着他的睡脸,这个大言不惭、自称大妖怪的孩子,却大刺刺地张着嘴,毫不设防地熟睡。喜藏盯着那张满不在乎的脸好一阵子,小春还是照样打呼。喜藏悄悄伸手摸他的头顶,认真地想,如果没有摸到那个的话,他就要把这个找麻烦的孩子,直接丢到外头。不过……
(……还真的有。)
摸到小春头上的角,「饶了我吧」喜藏心想。他缩手回来枕着自己的头,不知不觉间也睡着了。
注1:目前东都港区的一个丘陵,也是东京二十三区里的最高峰。在江户时代是江户城内的最高点,也是俯瞰江户城景观及赏月的胜地。
注2: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的古老神社,明治时代更名为「神田神社」。
注3:江户时代位于浅草北部的风化区。
注4:眼睛燃烧着的牛车车轮,正中央有人脸。
注5:满口黑牙的蓬发女妖。
注6:日本神话中的巨人,是上占时代开天辟地的诸神之一。
注7:由陶瓷器集结而成大将模样的妖怪。
注8:器物幻化而成的妖臣。
注9:平常是人类姿态,但夜里头部会与身体分离飞来飞去的妖怪。
注10:通常出现在海上的人面蛇身女妖。
注11:外表像老和尚或富商,会潜入人家家中,赖着不走的妖怪。
注12:在河边出没,会发出洗豆般声音的妖怪。
注13:高达数公尺、模样跟墙壁一样的妖怪。
注14:古琴所化之付丧神。
注15:寄生在老旧三味线上的付丧神。
注16:江户时代负责消防、警备功能的单位,据说是派出所的前身。
注17:位于东京都文京区的神社,旧称汤岛神社。
注18:这里的「町」为长度单位,一町约为一○九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