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也不可怕……)
喜藏在顾店的空档,啪啦啪啦翻着一位浮世绘画家鸟山石燕的作品《画图百鬼夜行》。虽然标题是百鬼夜行,画的却不是妖怪鱼贯排成一列的样子,而是一个个画出河童、天狗、猫又等妖怪。喜藏的感觉是,很多妖怪看起来都不可怕,反而很滑稽。
(曾祖父到底是觉得这东西哪里有意思呀?)
在存放帐簿的橱子里,放着几本据说是曾祖父以前收集来的妖怪书籍。小时候,祖父曾经读给自己听,但喜藏没想到,现在已经是大人了,竟然还会有拿起来细读的一天。这些画卷与图画把妖怪画得很清楚,但是喜藏愈看愈觉得,和家里那些正牌的妖怪根本不像,他愈看愈不能接受。如果百鬼夜行指的是妖怪一个接着一个游行,那么在喜藏家里的妖怪,大概是不知不觉间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聚集来的吧。这几天,喜藏总算完全了解到,妖怪是像虫子一般的东西。
「因为你这里是古道具店啊!」侧躺在店面与住家交界的缘廊上的小春,一脸无辜道:「如果一只妖怪也没有,才奇怪吧!」
不管喜藏怎么骂他、踢他,他仍然动也不动,躺了两个时辰。小春到来已经过了六天,那张嘴还是一样犀利,只要喜藏揶揄他「你这只妖怪还真闲呐!」他就不认输地回嘴「你这个老板还真闲呐!」但小春说得没错,根本没客人上门,所以喜藏无话可说。
「亏我还特地帮你来招客人。」小春稍稍招了招手。
「但是你也赶走了客人不是吗?」
伸手招客也就罢了,小春也时常往外挥手,把客人赶走。
「因为那是我的专长呀。」妖怪大模大样地说。
「你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对吧。」喜藏转过头来瞪着他道。小春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像是在回答喜藏一样。
「……我知道你是什么妖怪了。你是饿死鬼对吧!你会用自己的饥饿感也让别人觉得肚子饿,你是嘴馋妖怪!」
几天下来,喜藏对妖怪的了解增加不少。
「才不是呢!再说我也不算很会吃吧?这已经很客气了。」
「米一次就吃掉半升,味噌汤喝了一整锅还说不够,你哪里客气了啊?」
喜藏每天都默默工作,也不到外面玩,踏实地过着日子。如果只是多个孩子在家里吃饭,照理说不至于让生活窘迫。但不过是一个小春,食量却超过一个大人,喜藏的生活很快就会受到不安感的威胁。好多次想把小春赶走,要是醒着的时候赶不走,就趁他睡着的时候……喜藏曾这样想过,但他不知道的是,只要看到一只妖怪,附近就会有五只十只妖怪。
例如,三天前深夜发生的那件事。喜藏悄悄把手伸向睡着的小春,但是还没碰到他的身体,就先摸到从天花板啪嗒啪嗒垂下、黏腻腻的思心绿色液体。喜藏心想,那我先在远一点的地方观察,于是盘腿坐在被子上,定神看着小春。谁知道,喜藏盯着小春看,却一直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视线的主人不是正落入梦乡的小春,那到底是谁?喜藏张望环顾整个房间——那扇纸拉门上有一堆眼睛,全都在看着喜藏?!
「真恶心,」喜藏把纸拉门取下来,说道:「把你烧了。」这时,原本没有颜色的纸拉门开始发青,抽噎地哭着求喜藏饶他一命。这似乎是一种叫「目目连」的妖怪。
「烧掉他太残忍了。」摆在店头好久都没人买的砚台精跑来责备喜藏。
「你也想想妖怪的心情吧!」脖子好长的长颈妖也斥责道。
「你怎么这么没肚量呢?」
「你这个砚台懂什么?有空在这里说三道四,怎么不快点找人把你买走?」
「……都是你没把我保养好才没人买。看你那张哭丧脸,就知道个性有多差!」
「……砚台就乖乖磨墨就好,怎么在这里乱插嘴!」
「要磨你就磨啊!」
「喂喂喂,不要再吵了……」
看不下去的长颈妖跳出来劝架时,
「饭还没煮好吗?我好饿啊。」小春讲完梦话后,一面发出呼呼的打呼声,肚子还一面咕噜咕噜地叫着。看到小春无忧无虑的幼小身影,喜藏突然词穷。
如今,过了几天,小春还是懒洋洋地躺在那儿。喜藏问道:「你都没事好做吗?」
「虽然看起来我只是躺着,其实我收集到不少情报,对吧?!」
小春的头往上下左右转来转去,好像在征求谁的认同,似乎是他的同伙。喜藏大白天能清楚看见的,也只有砚台精与三眼少年而已。据小春的说法,这里到处都有他的伙伴。
「什么情报不情报的,我看你根本什么也没收集到,全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吧?」喜藏不屑地说道。
「出乎意料,情报这种东西,就是从看起来无关紧要的消息中得到的。所以一定要四处询问,才能找到真正的情报。」
「那你说出来听听啊。」喜藏冷淡道。小春讲的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不是那回事。他其实根本不想听,但小春和妖怪的交谈,自然而然就传进了他的耳里。听着听着,他确定都是一些没营养的对话,愈听愈觉得索然无味。
「小春,小春。你知道一种叫铁道的东西吗?听说可以用铁做的长车子,载着很多人跑耶……它究竟是怎么跑的?」
「什么,你不知道吗?它不是有轮子吗?轮子里头躲着人,这些人出力一圈一圈转动车轮往前滚动呀!」
「……他们不会头昏眼花吗?」
「每隔一站就会换人呀。趁着乘客上下车的时候,偷偷换班的。」
「……但这样会头昏眼花吧?而且也很累吧?」
「他们就是想载人在铁道上跑呀,就算头昏眼花或疲累,也在所不惜!」
「这样呀……明明是人类,没想到具备如此令人敬佩的毅力。」
「其实不能叫铁道,应该叫人道才对,说真的。」
不经意地听着小春和妖怪间这种愚蠢的对话,喜藏只觉得想哭。
「明明都开化五年了……怎么还用这么磨磨蹭蹭的方法?」
喜藏觉得头好痛,伸手在头的上方挥了挥,结果传来哇的一声,伴随着咚的一声。喜藏心想:「怎么又来了?」不觉耐烦了起来。「妖怪一只一只跑来,却没有半个客人上门。」小春说:「那是因为你长相和个性都很糟啊。」喜藏摆出更凶狠的眼神说:
「妖怪凭什么说我!」
「我才不管什么文明开不开化,如果以为这样我们妖怪会消失无踪,这种见识也太浅薄了。我们不但不会消失,还会愈来愈多。人类要是瞧不起老旧的东西,未来一定会得到报应。怕了吧你?」小春窃笑道。
喜藏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你这什么意思?」
「你讲的或许是对的。野兽也是,一旦巢穴遭人夺走,就会跑到村子里来。妖怪应该也是这样吧?」
「真没劲,」听到喜藏的口气这么冷静,小春喃喃说道。「你就不能再愤怒一点,或是再害怕一点吗?……无聊死了无聊死——了!」
小春倏地起身,把头发抓得乱蓬蓬的。喜藏早就习惯于妖怪的变化,无论看到什么都不为所动。虽然他一开始就不会像彦次或其他人那样,直接表现出惊讶或害怕的样子,眼睛倒是睁得比现在还大一点。
「你会秃头哦。我根本不觉得生气也不觉得害怕,你白费心机了。」
妖怪虽然给人怪异的感觉,但那只是外形……小春心里根本就是个小孩子,一点也不可怕。喜藏对妖怪的认知,跟世人大不相同。
「哎!你真的是个让妖怪束手无策的家伙!」
自从到这里之后,小春渐渐失去了「大妖怪」的自信心。他瞪着喜藏恨恨地想道:「都是这个长相比自己还像妖怪的男子害的!」没想到,喜藏回瞪的眼神比他还可怕,吓到了他。
察觉此事的喜藏嗤笑道:「妖怪竟然还会怕人,这样还有资格当妖怪吗?」
「可是你真的比妖怪还可怕嘛!不是我没资格当妖怪,是你没资格当人吧!」
「明明胆子很小,还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喜藏低声说道。「今天的午餐本来打算在外面吃的,不过……」
(……还是丢下他自己去好了。)
看了小春的样子,喜藏做了这个决定。
「这就是牛肉锅呀?」小春问道。
料理在热汤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热腾腾的蒸气把小春薰得满脸通红。喜藏盘着腿,与弓起一条腿的小春面对面坐着,中间是两个上头摆着平底铁锅的炭炉。
「我本来以为是更像牛一点或更像熊一点的东西。」
小春似乎是看到店门外一支旗子上大大写着「牛屋熊坂」的红字。门口摆旗帜的牛肉锅店看起来比较高级,但这里的价位又便宜得连平民也消费得起,再加上许多年轻女服务生,因此每天客人络绎不绝,也就不足为奇。
牛肉锅跟现在的寿喜烧差不了多少,但那时候的牛肉锅主流是用烤的而不是用煮的,为了去除肉腥味,还会加上大量浓浓的味噌。不过,这家店的锅是东京较少见的类型,用稀释过的酱油、味醂、糖当作酱汁烹煮的牛肉锅,卖点在于新鲜的牛肉。喜藏点的是普通大小的牛肉锅与小麦饭各两份。先把装在盘子里的厚片牛肉稍微炒过后,加进切成五分的葱,快速煎一下,再加进酱汁一起熬煮。煮着煮着,就会飘散出酱油、砂糖以及油脂的香味。难以抗拒的小春,露出喜悦的表情紧握着筷子。
一开始,小春拿筷子的方式奇怪得令人瞠目结舌,才几天时间,就变得有模有样,不再像原来那么离谱,把两根筷子握成一根来用了。喜藏曾经教他,筷子不是这样拿,小春抱怨了半天,没想到后来每次吃饭,他拿筷子都比上次进步一点。喜藏很讶异,以为小春用了什么妖术,在今天要出发到牛肉锅店前,喜藏才发现,小春自己偷偷躲在厨房练习拿筷子。本来喜藏已经决定丢下小春独自前来,但看到小春拼命练习的样子,想法又改变了。他大概一个月会来熊坂两次左右,这次他告诉自己,带妖怪吃牛肉锅这辈子仅此一次,便邀小春一同外出。
小春用筷子夹了满满的牛肉与蔬菜,直接就往嘴里送,结果大叫一声:「好烫!」痛苦地扭着身体,满脸涨红,但还是吞了下去。愕然的喜藏告诉他:「肉又不会跑掉,你等凉了再吃啊。」小春却回他一句:「只要经过一百年,就算是锅子也会长脚跑掉的。」讲归讲,小春还是听进喜藏的忠告,等凉一点才伸手去夹。
「……好吃!」
这次小春只夹了一点,还吹凉了才吃,结果牛肉锅好吃到让他直咂嘴。在小春等肉凉时,喜藏自己的份几乎都吃完了,这时正在热气消散的锅子里夹剩下的葱,边坏心地想着:「不如在家里也煮个热滚滚的味噌汤假装牛肉锅好了。」
好不容易全都吃完后,小春说了声:「谢谢招待」,放下了筷子。
「啊,真好吃……不过,人类明明到不久之前还禁止吃野兽的肉,态度改变得可真快。」小春环视生意兴隆的店里,以猖狂的口吻说道,好像自己是个隐居老人一样。
「也不算普及。还有很多人认为,吃野兽的肉会弄脏他们的嘴。」
虽然已经过了必须以〈药食〉或是〈山鲸(注1)〉为名私下吃兽肉的江户时代,毕竟长久以来都把牛肉视为不能吃的东西,大家无法一下就接受。甚至经过牛肉锅店前还有人会捏着鼻子、皱着眉头。五年前,刚开始有人吃牛时,还曾经闹过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为了不让牛死后作祟,还从寺庙请来和尚替牛做法事。
「鱼明明就可以生吃啊。以前连狗也能吃的……我真搞不懂人类是怎么分的。狗啦鱼啦猪啦牛啦,有什么不同吗?」
喜藏不知道这些动物有什么不同,就随口回答小春:「只要不是人,什么都能吃。」小春点头道,「原来如此。」但脱口而出的喜藏反倒觉得好像不太对,眉头又一如往常皱了起来。这让他原本就很吓人的脸,又变得更凶恶,其他客人原本还热热闹闹地在锅子里夹东西吃,好像也安静了下来。这时……
「哎呀,喜藏先生,欢迎光临,很感谢您经常光顾。」一个轻快的说话声在店内响起,周遭的空气也跟着缓和下来。但喜藏的反应跟周遭其他人相反,他的身体和表情都僵硬了。小春不知道喜藏为何会这样,转头去看声音的来源,看到一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女孩,露出笑容从后方往这里走来。身上全白的异国风围裙,以及插在发梢的山茶花小簪,都很适合她,是个眼睛有些细长但炯炯有神的可爱女孩。女孩看到小春,讶异地发出啊的一声道:
「我还是第一次看您携伴前来呢。这位是?」
听了女孩的问题,喜藏沉默了一会儿:「是亲戚。」小春拼命忍住不笑出来,但实在太难做到,脸上挂满了笑意。喜藏以金刚力士般的严峻眼神瞪着小春,但女孩没发现,一样微笑着说:
「好可爱的孩子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略微屈身看着小春的脸。喜藏正要阻止小春,怕他又说出「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人类」之类的话,但出乎意料,小春二话不说就报上名字,还反问女孩刚什么名字。喜藏瞅了瞅小春,他的表情和平常一样自在,既不像妖怪也不像小孩。
「我叫深雪哦,是和小春相反的寒冷时节。」
小春只说「这样呀」,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点点头。喜藏松了口气,但也轻轻摇头。深雪担忧地问道:「您今天好像很累是吗?」喜藏抬起头,大吃一惊。深雪的微笑跟平时一样,表情却有些消沉。晴天般开朗的女孩,今天却好像要变天了一样。
(咦,她怎么了吗?)
喜藏很困惑。虽然只要问一句「你怎么了吗?」就知道答案,他却不敢问。喜藏的个性不喜欢和别人有太多纠葛。如果是其他人,寡情的喜藏会毫不犹豫置之不理,但对方是深雪,这就让他有些迷惘了。小春看了看喜藏,又转向深雪。
「这家伙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啦。倒是姐姐该不会是有什么烦心事吧?」小春顺口问道。
(这小兔崽子……)
喜藏瞪着小春,心情很微妙。气小春乱讲话,但又很庆幸小春问了这个问题。小春感觉到这股视线后耸了耸肩,又一脸无辜地继续问深雪。
「我来猜猜看吧?……一定是恋爱方面的烦恼。」
「才不是呢。」深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我很好啊。」
「你很好,那怎么露出这种表情?」
深雪似乎吓了一跳,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她一张小脸整个包在一双小手里。
「……表情很糟吗?」
「糟糕、糟糕、糟透了,糟到不应该出现在客人面前。」
「很过分耶。」深雪瞪着小春苦笑道。
「讲出来会轻松一点吧?我猜你应该没什么机会向别人吐苦水。」
「……可是……」
看到深雪吞吞吐吐的,小春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温柔地轻轻招了招手。深雪的眼睛就像被吸住似地看着他的手。
「你就说说看吧,深雪小姐。我和喜藏会帮忙的。」
听到这个小孩夸下海口,深雪下巴一收,稍稍点头道:
「那……你们愿意听我说说吗?」
喜藏正要不顾他人眼光打小春的头,但看到深雪征询他们意见、惶恐不安的那双眼睛,立刻停手。正巧熊坂也到了午休时刻,喜藏与深雪、小春这奇妙的大中小三人组,来到与熊坂并列但客人不多的红豆汤店,掀起门帘走了进去。
「你说你朋友变得怪怪的是吗?」
外表是个小孩,内在却是妖怪——难怪问得这么直接。看到深雪干脆地点了点头,喜藏才发现,自己先前察觉到的没有错,这个女孩真的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他想叹口气,但还是硬压了下来。据深雪的说法,附近有一家供应熊坂蔬菜的蔬果店,那家店的独生女五月,最近似乎怪怪的。
「我说,不会是怀了谁的孩子吧……」
喜藏心想,真是这样的话也太放荡了吧。深雪发觉喜藏心里的想法,连忙摇着双手说:「不是那样的。」
「不是?难道已经确定是谁的孩子了?」
三人面前各摆着一碗红豆年糕汤,但是都烫得无法入口。小春之所以从刚才就一直问深雪,也是因为闲得发慌。听了小春的问题,深雪摇了摇头。
「她根本不可能怀孕啊。」
「这种事只有她本人才清楚吧。」
「但她自己也说不可能。」
「她只是说说而已吧?虽说是女孩家,但毕竟还是女人呐。」小春发出格格的低级笑声。
「是没错……小春明明还是个孩子,竟然连这种话都讲得出口。虽说是小孩子,但毕竟还是男人呐。」深雪冷冷看了小春一眼,吃了口红豆年糕汤。
「……呃,为什么她不可能怀孕?」
「因为,她的肚子在三天前才突然大起来约啊,而且好像快要生了那么大……不可能就这样生个小孩出来吧。」深雪一脸困惑地叹了口气。
「确实很奇怪呢。」小春也同意。虽然不能说句很奇怪就打发掉,但这事确实很奇怪。一般怀胎十月才能生下的孩子,不到十天就出生,怎么听都觉得是编得很烂的骗人故事。
「五月的心情很乱……她父母更烦恼……这也难怪,因为一切都莫名其妙。」
「那个最近女孩有没有碰过什么怪事?」
小春开心地问道。喜藏心想,不愧是没血没泪的妖怪,别人的不幸竟然这么开心。他轻蔑地看着小春,但小春正忙着享用好不容易凉了些的红豆年糕汤。那副抱着碗、谁都不许抢的进食模样,让人觉得他根本就被饿死鬼附身了。
「……五月的个性活泼有趣,工作也很勤奋,是个孝顺的女孩,不过有个困扰她很久的毛病,」深雪道。「她只要一坐下来,无论在哪都会马上睡着。」
「啊?在哪里都会睡着吗?」
「对,不管是在哪。」深雪点头道。「只要稍微坐着,就会睡着。就算不是在自己家里,在别人家里或在外头……在哪都会睡着。」
小时候玩捉迷藏之类的游戏时,问题就已经很严重了。五月当鬼的话还没什么大问题,但轮到她躲的时候可麻烦了。当鬼的人每每在厕所、屋顶、坟场或树上之类的地方找到睡着的五月时,总是要替她捏把冷汗。但也因为小时候就不断发生类似的事,她自己也知道要提防,就很少在户外坐下。
「但很偶然的,三天前她在买东西回程的路上,绕到了神无川的河堤去了,那里有个看起来很好坐的石头,她又因为走太久累了,想说稍微坐一下应该没关系……」
「她睡着了?」
深雪轻轻点了点头。这世上有个很没道理的道理,就是很多怪事偏偏发生在偶然间。
「可是,就算她睡着,应该也只是一下下而已。她说发现自己『惨了,睡着了』,就连忙起身回家,身上也没什么不对。但回家才不到半个时辰,她就觉得肚子好像变大了一点,她以为是自己多心,但没多久又渐渐变大……但五月根本什么也没做啊。」
「唔,这很正常。」
小春依依不舍地双手捧着已经见底的红豆汤碗,点了点头。
「这很正常?」
小春没回答深雪的问题,又问道: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困扰?」
「欸?」
「……你刚才没在听吗?她朋友身上发生怪事。」
喜藏无可奈何地插了嘴,小春则投以不可思议的眼神。
「我听到了啊……但这有什么好困扰的,又不是发生在你身上。」
妖怪大概很难体会这种微妙的心情,喜藏并不讶异。深雪原本低垂着的眼睛,现在杏眼圆睁地说:
「嗯……因为她是我朋友呀。朋友碰到这么严重或这么难受的事,不是都会觉得不好受吗?」
「唔,我是不太能了解啦……只要是人类都会这样吗?」
小春看着喜藏露出真的想知道的眼神,深雪也向喜藏投以略微不安的视线,但喜藏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不知道小春是怎么解读深雪的困惑神情,差点窃笑出来的小春,啪一声拍了拍深雪的肩头说:
「不用太担心。喜藏好像常去那家店买菜,昨天和大前天都叫我去那里买东西,说起来也不算完全没关系的人。」
喜藏暗自懊恼,要是没叫小春去跑腿就好了。「所以,」小春的嘴巴里讲出了喜藏最不想听到的话:「这件事我们会想办法帮忙。」
三人走出红豆汤店,在熊坂前道别。深雪才一走进门帘,小春马上就说:「好啦,我们先去蔬果店吧。是那个方向吧?」还回头露出了稚嫩的笑脸。
但喜藏戳了戳小春的头道:
「你在搞什么?」
「我才想问你在搞什么哩。」
喜藏刚好戳到了小春头上的角,不只是小春觉得痛而已。两人都皱着眉头,恨恨地盯着彼此。
「……你是想骂我干嘛自做主张答应帮忙对吧?」
「你是明知故犯罗?」喜藏露出连人类都会害怕的表情。小春虽然稍微吓到,还是回嘴:
「难道你不是在想办法帮她吗?」
「……什么?」
「你不是很担心深雪小姐吗?你明明对吃的不那么讲究,居然会专程去牛肉锅店,都是因为那个女孩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喜藏一脸不悦地沉默,小春则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道:
「你就是表情那么恐怖,人家才会讨厌你,」
喜藏为了惩罚小春的多嘴说着:
「对哦,刚才你三两下就向那个女孩报上名字耶。」
喜藏想起不久前小春煞有介事地讲过,自报名字等于告诉别人灵魂的名字什么的。被喜藏以一记反手剪箝制的小春想要逃离,拼命动着身体说:
「不管是人还是妖怪,看到可爱女孩都会比较亲切嘛。」
「明明是个小鬼,这么喜欢女人啊?」
「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你这个闷声色狼!」趁着喜藏稍微松手,小春迅速身子一低,逃开了。
「干嘛叫我闷声色狼?」喜藏露出嫌恶的表情说道。
小春哼了两声说:「缠着那么年轻的女孩不放,不是色狼是什么?不过那女孩也还不赖。你这个色狼!」
喜藏只骂了声笨蛋!就不再继续反驳,只是默默踢着沙子往前走。小春心想,这男的出乎意料也有弱点,强忍着不笑出来。
「唔,总之先去蔬果店,蔬果店。」
小春身子一转,踏步向前。喜藏心想,默默跟在这个头发五颜六色、就算在人群中大家还是会转头看的抢眼孩子后面,实在令人不舒服。喜藏站在原地不动,想说干脆回家算了。但是小春稍微朝他招招手,喜藏的脚就不听使唤自动往前走。
「……不要随便乱用什么奇怪的法术!」
喜藏诡异的动作,让每个经过的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小春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哼着歌。明明要去处理麻烦事,他的心情却好得很,好像等下就要吃饭了一样。不论是在路上或到蔬果店后,小春都一副开心的样子。他们只在店里买了小黄瓜,完全没找那女孩或她父母询问。喜藏没当场发飙问小春到底来这里干嘛,因为他看到蔬果店的老板夫妇俩就算面容憔悴,还是坚强地工作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老板娘一看到喜藏,就害怕地小小「哇」了一声。
「……你就这么想吃小黄瓜?」边往深雪所说,五月曾经睡着的河滩方向前进,喜藏边泄愤般揶揄小春道:「真不愧是饿死鬼。」
「我说过我不是饿死鬼。小黄瓜不是我要吃的。」
小春右手拿着两条、左手拿三条小黄瓜,说着这不是他要吃的,却又露出饥饿的表情看着手里拿的小黄瓜。
要去神无川,就必须穿过小春曾跌下的那座桥、走过蜿蜒的田间小道,朝着桑田与稻田的农村方向走。到半路都和上次去彦次住的长屋路线相同,但神无川还要再过去,在江户边缘的偏僻地带。走着走着,人烟逐渐稀少,自然景观愈来愈多,路边很快就出现蚊子了。喜藏的脖子与手臂都被蚊子叮了,心情很差,小春却还是不停哼着歌。
「你怎么心情特别好啊……?难道你喜欢帮助别人?」就在种无川隐约出现树间时,喜藏搔着被蚊子叮过的脖子这样问道。
「你真笨。妖怪没你想的那么高尚。要不是为了自己,我才不会专程跑一趟。」
喜藏嗤之以鼻道:「最好能有什么好处。」
小春侧脸窃笑。「蔬果店的小姐,十之八九碰到了和我一样的家伙。」
在距离河边还有几十步的地方,喜藏骤然停下了脚步。
「……她碰到的是,妖怪。」
神无川的河面很窄,但缓缓流经的区域很广。河堤很宽阔,小春一到河边就大叫
道:「喂~弥弥子,喂~」
一个下完田背着农具回家的四十岁上下男子问:「有人掉进河里了吗引」连忙跑过来,引起一阵混乱。喜藏编了个「我们要把鱼叫过来」的烂理由,把男子赶走了。
「为何我得做这种事呀?」喜藏抱怨道,但小春只是全心全意喊着那个名字,完全没在听。
「弥弥子—你听得到吧?你怎么不出来呀?」
小春把小黄瓜往水里一丢,同样没有任何回应。他等得不耐烦,总算伸出双手招了招。过了一会儿,一个娃娃头女河童带着极为嫌恶的表情慢慢浮了上来。外型跟喜藏在绘本里看过的河童一样,但脸有些像猫,像是鼻子和嘴相连的地方。她的眼睛像是月亮下半部被切掉了一样,使得她的容貌——或说妖貌,变得不太好看。
喜藏才刚觉得她眼神凶狠,小春就说:「啊,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好像。」
河童和喜藏听了都感到很无力。
「你在沮丧个什么劲啊?」喜藏瞪着河童道。
弥弥子也不甘示弱回瞪,但是仔细看过喜藏的脸后,弥弥子的脸色倏地变了。她把视线转向小春,喃喃说:「真讨厌,真讨厌。」一边左右打量着小春的小小身体。
「我就说怎么有种不安的预感,原来是小春啊。好久不见了……虽然我不想碰到你啦。有什么事?」
「弥弥子还是这个脾气呀,」小春苦笑道。「有个女孩似乎怀了河童的种。请你处理一下吧。」
小春直截了当地说出这段话,在喜藏耳中简直是青天霹雳。
「那女孩怀了河童的种吗?」
「没错没错,你应该也常听说这一类的故事吧?河童和天狗尤其容易会这样。」
「……我还以为只是街头巷尾的无聊传书而已。」
妖怪种类繁多,但人类最熟悉的或许仍是河童。日本全国各地都曾流传人类与河童相扑、女人诞下河童的孩子,或河童诞下人类男子的孩子等故事,但喜藏从没想过,这些故事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喜藏满腹疑惑,光是大肚子,就能知道犯人是河童?
这时小春说:「在河边不省人事,又突然大腹便便,我想到的也只有河童了。刚才去女孩家时,不出我所料感觉到河童的气味,而且深雪也说,那女孩是在神无川旁睡着的,我在神无川刚好有河童朋友呀。」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
小春又转向弥弥子,举起一只手说:「麻烦你了。」
弥弥子愕然地沉默了一下,别过头说:「这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那帮我问问你手下那些家伙吧。你不是这一带的河童头头吗?弥弥子大人要问出个来龙去脉,根本就是轻而易举呀。」
小春搓着双手,脸上浮现谄媚的笑容。
「你的脸让人很不舒服耶……再说,你干嘛带人类来?他是那个女孩的男人或什么吗?」
「……我明明就不认识那个女孩,是他用这种方法硬把我带来的。」喜藏依旧板着脸,生硬地比出招人的手势给弥弥子看。
「你呀……还是一样爱乱来耶。请你也学些妖怪之道吧。再说,你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我还以为你一定在夜行,被换下来了吗?」
「才不是咧!我在这里,也是有很多原因的……先别管这个了,那个女孩的肚子啊!好像再过不久就要生下河童的孩子了,请你想办法处理一下吧。」
「我干嘛非帮你的忙不可?我们可是河童耶。我们的工作是向人类作祟、取走他们的尻子玉(注2),或是找人类生孩子。」
所谓的尻子玉,是种如同人类灵魂般的东西。如果全部被拿走,人就会死;被拿走一小块,就会不省人事。河童很喜欢尻子玉,他们擅长把靠近河边的人类拉到水里溺水,再取走尻子玉。
「但弥弥子不是不取人类的尻子玉吗?」
听到小春这么说,喜藏扬眉感到疑惑。
「……我个人是不取,但其他河童可不像我。」弥弥子以觉得无聊的声音答道。
「为何不取?」喜藏问道。
河童大嘴的下方皱了起来,没有回答。「弥弥子以前受过人类男子的帮助,后来就不取人类的尻子玉了,出乎意料很浪漫吧。」小春露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代替河童莫名其妙答道。
喜藏一脸意外地看着弥弥子,但她别开目光道:「……你干嘛这么多嘴啊!」然后唰一声用蹼舀水泼小春。
「事实啊,讲出来也不会怎样吧。」被泼得满脸水的小春甩甩头,水花四溅。
「再说,只要弥弥子一开口,大家都会听从,对吧?」
「我才不要咧。」弥弥子哼了一声。「是我自己决定不再取尻子玉,没有一个河童对我有意见。同样,我也不会对取尻子玉的河童有意见——除非他们太过火,我才会讲讲。就算河童让人类女孩怀孕,如果只有这一次,我是不会说什么的。」
「你有你的道理,但是让我们很困扰啊。」
「那我就更不想帮了。」
「弥弥子!我们又不是不熟,你怎么这么冷淡!」结果弥弥子又向小春泼水。不巧进到小春鼻子里去,他皱着鼻子,要把水弄出来。
喜藏还是一脸严肃,不动如山地站着,惊讶地看着小春狼狈的样子。弥弥子坐在河岸上,像是在观察两人的样子般凝视着他们。她咬了咬嘴唇,像是在考虑什么一样,接着问喜藏:「……小哥,你欠那个女孩恩情吗?」
「没有。」喜藏马上答道。但隔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有个女孩是我朋友,她很担心那个女孩,让我觉得有些不忍心。」
「你也知道不忍心这三个字怎么写啊?」喜藏的话实在很难不让小春瞪大了眼睛。嘴上说不忍心,但喜藏面不改色,还是那副吓人的表情。弥弥子叉手抱胸,目不转睛盯着喜藏好一阵子后,说了声:「等我一下。」转身面对着河。
「你愿意帮忙啦引」
「如果是小春拜托的,我可不想乖乖照做……但小哥拜托的可就没办法了。」
「原来弥弥子喜欢这种凶脸的啊?」小春像是看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般,盯着喜藏那张可怕的脸。
「少乱说话!」弥弥子怒道。但是又喃喃说了句:「只是有一点点像而已。」
「和小春讲过的……以前帮我的那个小哥,有那么一点像。」
喜藏再次挑眉,小春正经的表情不到三秒钟又笑道:
「这样呀……原来他是这种扑克脸呀。没想到一脸坏人样也能派上用场!」
「我可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喜藏一如往常又是那副嫌恶的表情。
「尻子玉,给了。」
除了这句话,净是一些「哒呜哒呜」之类听不懂的声音。
「就是这个笨蛋让五月怀孕的吗?」
弥弥子拎着一只河童的耳朵到岸上来。被她抓着的河童很矮,弥弥子比小春矮一个头,但被抓的河童身高只到弥弥子的肩膀,枯树般的细瘦四肢和弥弥子一样是绿的。他吸着大拇指,一边抗拒地摇头,大声吼着「哒啊哒啊」,就算是在咒骂小春,也很难搞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在骂人。他浑圆黄色的双眼很无辜,从某些角度看可以算是满可爱的。
「这家伙的确是个笨蛋,也的确想要整一整那个女孩,但他没让那女孩怀孕。因为这家伙还是个小孩子。」
「虽说是小孩子,但毕竟还是男人呐。」小春想起深雪对自己说的话,脱口而出。
「才不是你这种装出来的小孩,他真的是个孩子,还没本事让人类女孩怀孕。」
「那,是别的家伙让那女孩怀孕?」
「不是,」弥弥子摇晃着短短的脖子道。「下手的不是河童。不,说起来根本没人下手。」
「但是她肚子都大了……」
「只是大肚子对吧?」弥弥子哼一声说道:「似乎是那个女孩把人类的尻子玉吞下肚了。确实是这家伙让她吞的没错。」她拍了一下不停「哒呜哒呜」叫的河童。
「……不是要取尻子玉吗?」发问的是喜藏,小春只是大大张着嘴。
「是要取没错,但这家伙想取那女孩的尻子玉时,另一只手上还拿着别人的尻子玉,不小心掉到那女孩的嘴里了。」
喜藏低头瞥了小春一眼说:「太好了。原来少根筋的不是只有你一个。」
「我哪有笨成那样啊!我会做这么蠢的事吗?」
小春双手插腰,不满地鼓起腮帮子。一脸讪笑的喜藏,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稍稍皱起了眉。
「那现在是什么情形?是尻子玉误以为已经回到自己身体所以变大了,还是一种占领——它想要将别人的身体据为己有?」
不论是河童还是人,那女孩的肚子里确实有东西在这段期间里长大了。据深雪的说法,看起来快生了。
「……再这么下去,不就要把肚子撑破了吗?」
喜藏与小春面面相觑,弥弥子叹了口气道:
「蔬果店的女孩肚子里的尻子玉是我们的……虽然麻烦,也只能拿回来了。」
小春盯着弥弥子看了一会儿,马上露出笑容叫道:「弥弥子!既然决定了,就快点行动吧。」想到什么马上就要做、性子急得不得了的妖怪小春,抓着弥弥子的肩膀往右一转,就要带她往城镇方向走。
「不用那么急吧!」
小春推着不情愿地扭动身体的弥弥子,急急说道:「这是什么话,河童老大。好事不宜迟!宁走一步远,不走一步险!」
「白痴啊你,」弥弥子一脸愕然说道。「夜晚才是我们河童的早上,太阳还这么大,不能就这样在人类世界里到处走动吧?」
没有一点妖怪样子的小春,白天晚上的差别似乎也对他没什么影响。「这么说来,太阳的确还没下山。」小春抬头看天空,这才发现,早就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雨了。
「但你不是可以变成人吗?」
「没事干嘛浪费力气?而且就这么一点雨,我们头上的盘子也会干掉。等到晚上以河童的样子走动也不起眼的时候再去就行了吧,」弥弥子道。「子时再来这里找我吧,晚上比较合适,雨应该也会下得更大。」
小春本来在一片漆黑的店里和妖怪们不知道聊些什么,但一过午夜,他就说了声:「时间差不多了。」动身去神无川。前一天下午开始下的雨,已经变成倾盆大雨,站在河堤处的弥弥子,还是和白天一样,维持河童的样子。把弥弥子带到蔬果店后,小春没等弥弥子把尻子玉取出来,就快步回去了。
「弄好了吗?」
喜藏已经上床,但还没睡着。他的瞳孔已经习惯黑暗,看得到有个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走动。「应该弄好了吧。」小春边脱下喜藏的斗篷边答道。
「你没有待到最后吗?」
「弥弥子出手,应该马上就搞定了。我讨厌下雨,所以想赶快回来。」
「我不是要问时间快慢……你不觉得她会连女孩的尻子玉也取走吗?」
虽然弥弥子说她不会取女孩的尻子玉,但也是口头约定而已。小春原本拿着湿漉漉的斗篷,正在四处找地方晾,听了这话突然转身,斩钉截铁地说:「弥弥子不会。」
「她可不是因为和我们约定好才不取的。我不是说过了吗?是她自己决定不取人类的尻子玉。那家伙很固执,只要下定决心,就绝对不会反悔。所以别担心了。」
喜藏瞬间把视线从小春身上别开道:
「我没有担心……只是疑虑。」
「你就老实承认自己很担心那女孩的性命,以及她朋友的心情不就好了吗?」喜藏再次把被子盖好时的声音盖过了小春小声的嘀咕,这句话想必没传到喜藏的耳
在那之后又过了三天,喜藏「碰巧」经过那家蔬果店,看到了五月活力十足的样子。她的大肚子不见了,身旁也没有河童。弥弥子遵守了与他们的约定。
(……又一只特别的妖怪。)
喜藏用手掩着嘴,偷偷露出苦笑——这是那天傍晚的事。
「谢谢你们救了五月。」
深雪应该根本不知道是因为河童帮忙才救了五月,因此当她讲出这句话时,小春和喜藏不禁面面相。自从三人在红豆汤店聊过五月的事之后,他们就没再跟深雪见面。事后他们当然不可能告诉深雪「我们请河童把尻子玉拿走,因此五月已经没事了」之类的话,只要问题能解决就可喜可贺了。他们以为只要保持沉默,深雪应该早就忘记小春说过的「我们会想办法帮你解决这件事」之类的话。不料这天深雪却抱着一个包袱,突然跑到喜藏的店里。这几年,店里除了客人几乎没人探访,因此喜藏呆住了。在他身旁的小春一如往常,把鼻子凑近深雪带来的包袱。
「这是要送我们的吗?是甜的东西吧?」小春抽动鼻子嗅了嗅,露出开心的表情。
「没礼貌。」
看着打了小春一下的喜藏,以及被打一脸不满的小春,深雪格格地笑了。小春说:
「站着不好讲话吧?」
喜藏本来想说,你这白吃白喝的妖怪,凭什么讲这种话。但想想站着讲话确实不太好,于是默默听从小春的话。深雪走进的房间,与塞满物品的店面完全不同,里头只放着佛坛、柳箱、被子、小桌子、被炉以及纸罩座灯等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没想到深雪反而开心地看着这个冷清的房间,还突然啊一声转头问喜藏:
「可以让我祭拜一下吗?」
喜藏微微点头。深雪深深一鞠躬回礼后,就坐到佛坛前,双手合十专心祝祷。喜藏一言不发凝视着深雪的侧脸,小春则在深雪身后探头看向佛坛,盯着上面的牌位,歪着头说:
「……要先拜过才能吃吗?」
佛坛上摆了许多小器皿,里头装着煮过的米粒。感受到喜藏愤怒的眼神,小春连忙解释,开玩笑的。深雪拜完后,微笑向喜藏道:
「看得出来你很重视家人,都擦得干干净净的。我也是,每天早上一起来都会先擦爸妈的牌位。还跟爸妈说早安。」
「这么一说,这家伙也一样,早上起来总是先把这里擦得亮晶晶——你干嘛打我啦!」
喜藏把小春的抱怨当作耳边风,丢下一句「我去泡茶」就匆匆离开房间。
深雪远远朝着他背后喊道:「不用麻烦了……」
喜藏只是答道:「泡个茶而已,不麻烦。」
没发现喜藏在水槽旁叹气,起居室里的深雪与小春看来已经完全打成一片,有说有笑。喜藏回来时,包袱已经解开,露出一个木盒。
深雪打开盖子:「这是我自己做的……请享用。」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木盒里装的是红褐色、椭圆形的牡丹饼。
「……为什么?」
喜藏停下手边的动作,一副厌恶的表情。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牡丹饼吗?」深雪充满自信地答道。
眉挑得老高的喜藏抓住托盘上的茶杯,粗暴地递给她说:
「……我问你,为什么突然带着自己做的牡丹饼来拜访?」
「你好吓人,吓死人啦!」小春说道。
深雪朝小春笑了笑,从喜藏手中接过茶杯答道:「为了要表达谢意啊。」
喜藏与小春再次面面相觑。
「喜藏先生,还有小春。非常谢谢你们救了五月。」
深雪深深一鞠躬。她低垂着头,那把山茶花的簪子相当显眼。
「我什么也没做。」喜藏用眼神暗示小春「别乱讲话」。
「……我也什么都没做。」
深雪投降般举起双手,表示接受喜藏的说法,却仍带着微笑一字一句说:「那是不可能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小春抬头看喜藏,不过什么也没说。小春差点脱口:「真要这样说的话,真正帮上忙的其实是河童」,为了封住自己的嘴,他把手伸向木盒。
「我们什么都没做,没有理由接受你的礼物。」
喜藏打了小春的手,害他吃不到。小春噘着嘴说:「不要这么不通人情嘛。」
「是啊,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而且你爱吃牡丹饼不是吗?」
深雪再次递出木盒,视线盯着喜藏。
「这是从前母亲教我做的,我想应该很好吃。」
「我不爱吃甜的东西。」喜藏别开眼神。
「上次在红豆汤店,你不是吃得很开心吗?干嘛说谎啊?」小春感到不解。
喜藏啧了一声说:「我是勉强吃的。而且一旦收下不该收的礼,我也还不了——我讨厌什么牡丹饼。」
「但这牡丹饼是……」
「不要。」
看到喜藏固执地拒绝,深雪握紧了拳头,垂着长长的睫毛。在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小春气呼呼摇着三色头说:
「哼~真是……太顽固、太顽固了!一点都不坦率!你不吃我可要吃!」
小春的手咻一声伸向牡丹饼。但这次他的动作太快,喜藏来不及阻止,小春成功把牡丹饼塞进了小嘴里。
(我看他不是妖怪,应该是狗吧?)
喜藏在心里念叨了一句,视线对上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的深雪,正要再次发作。
「好吃。你也吃一个嘛!」小春把木盒递给他,但喜藏摇摇头起身说:
「我还有事要忙,你顾店吧!」
他丢下这句话,就转身往后面走。
「你这么忙,我还突然跑来,真不好意思。」
喜藏看了深深鞠躬的深雪一眼,一言不发地出门去了。小春盯着喜藏背影说:
「唉,他干嘛这么吓人啦。」
这是在试探深雪的看法。「是呀。」深雪同意地说道。她看着喜藏离去,神色温暖得实在无法想像是在看喜藏。吃下第二个牡丹饼的小春说:
「真吓人,吓死人吓死人,就像是妖怪一样。」小春耸耸肩,很快又伸手去拿下一个。
「你太夸张了。」深雪苦笑道,也静静伸出手。
「……嗯?」
她伸手摸着小春的头。那只温柔抚摸着自己的手,让小春不舒服地扭动,但摸着摸着,小春就舒服得眯上眼睛,也没想再拨掉她的手。
「喜藏先生是个温柔的人吧。」
「……温柔?这是最不适合他的形容词吧。」小春低声说道。
深雪稍稍低头呢喃说道:「虽然他的脸……真的有些吓人。」
喜藏浑然不知两人正在讨论他:心情烦闷地走到位于高轮、先祖墓地所在的菩提寺(注3)。他不像深雪那样双手合十,只是凝视着墓碑,因此也从未发现,其他来扫墓的人看到自己都觉得很害怕。很多次喜藏为了想事情跑到这来,已经是种习惯了。不知道是因为祖父以前常带他来,还是因为祖父在眼前的墓中,他每次到这里,就会觉得祖父在他的身旁。
(为何要刻意带牡丹饼来……还说什么是母亲教她做的……)
闷闷地待上好一阵子后,喜藏的心情总算恢复平静。回到家的时候,距离深雪来访已经三个时辰了。他拿着提灯照亮手边,打开后门。
「……你回来得可真早啊。」喜藏一走进后门,就有一张上面写满「你去哪里溜达了?!」的臭脸在迎接他。
「你的肚子老是让我想哭,偶尔换我让你的肚子叫一叫,也不算什么吧?」
「说得好!……但不要模糊焦点!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小春倒在土间的地上大吵大闹。喜藏理都不想理回到房间,小春又爬起来,露出鬼魂般的怨恨表情跟在喜藏背后。
「你把礼物全吃光了吧?你的肚子也该塞满了吧。」
「说什么蠢话!」
小春飞快跑回土间,从灶旁的小架子上迅速抓了什么东西,又回到起居室。「你看!」小春递给他的是傍晚时看到的木盒。手上木盒的重量让喜藏觉得不可思议,打开盖子,里头的东西正好剩下一半。
「不好吃吗?」
「……你这个人真是不可爱。我真该全部吃光光。」小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咬牙切齿,猛跺脚。一副懊恼样的小春,让喜藏莫名感到很开心。
(……应该不是想到我才特地留下的吧……)
应该是深雪叮咛小春,要留下喜藏先生的份吧。那时小春一直热心要喜藏吃看看,但喜藏说了我不喜欢甜的,一口都没动。
「你这个骗子。」
「我没有骗……」
「你」字还没说完,小春已经把不知何时抓在手上的牡丹饼,硬塞进他嘴里。喜藏
差点一口吞下去,还好来得及咬上几口。
「好吃吧?」
咧嘴露出无邪笑容的小春,一脸得意。
「这是深雪小姐亲手做的,一定会特别好吃。」
这妖怪不知道跟谁学的,竟然讲出这种人模人样的话。于是喜藏忘了骂他,也忘了捶他一拳,罕见地露出浅浅的笑容。
注1:山猪肉或兽肉的异称。
注2:想像中存在于肛门的一颗球,据传河童喜欢偷走它。
注3:日本佛教用语,又称菩提所。安置历代祖先牌位,祈求冥福的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