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秋风,我和菜穗子一起漫步在南青山的街道上。
一进入十月,残暑如一刀两断的恋人般消失踪影。取而代之登场的秋季脚步飞快,离公车劫持事件那一夜还不到一个月,蓝天及凉爽的空气教人心情舒畅。
菜穗子穿千鸟格纹粗呢外套,搭配皮革长靴。妻子个性谨慎,亲自驾驶时不会选择高跟鞋。依她的喜好刚换的Volvo,停在附近的投币式停车场。天空这么蔚蓝美丽,风有点冷但很舒服,想要散步一会儿——我听从妻子的要求,陪她走走。
目的地是她常去的精品店。那家店只接熟客介绍的顾客,但任何困难的要求都能使命必达。近来,菜穗子热衷于购买母女装,不过今天的目的,是挑选参加桃子学校文化祭要穿的洋装。桃子就读的小学,预定在十一月中旬举行文化祭,她从一年级六十三名学童中脱颖而出,要在钢琴伴奏下朗读诗歌。
今年春天桃子升上一年级。那是妻子、妻子的大哥及二哥的妻子毕业的私立大学小学部,二哥夫妇的孩子目前就读于附属高中。或许是有这些过来人的经验,虽然事前听到各种传闻,我们如临大敌,但并未在「入学战争」中遇上什么困难。
实际上,配合桃子就学决定住处,反倒更辛苦。必须能在十分钟内,徒步抵达位于涩谷区闲静一隅的学校;必须是管理系统与保全施设完善的公寓,但不能是摩天大楼,总户数要在一百户以下,愈少愈好。在有限的时间内,为我们找到完全符合条件的房仲业者,堪称是业界楷模。
两年前,袭击我们一家三口的暴力事件的风风雨雨过去后,菜穗子抛弃刚落成不久的家。她没办法继续住在那里,不论我如何劝说,都听不进去。
那是菜穗子用私有财产盖的房子,怎么处置是她的自由。可是,我非常中意你为我设计的书房……我低调表示,她回答:
「下次我会设计让你更喜欢的书房,这次就让我任性一下吧。」
于是,我放弃劝说。
我们暂时寄身在菜穗子的娘家,那是岳父位于世田谷区松原的房子。广阔的土地内,还有大舅子一家的房子,独生女桃子和经常来主屋玩的表兄姐十分要好,过得很开心。暴力事件在菜穗子心中留下的创伤,也由于回到少女时期居住的怀念老家,迅速抚平。
在今多家,我的立场近似于卡通《阿螺太太》那个靠岳家生活的女婿,不管住在谁盖的房子都一样。寄居岳父家篱下,我并未觉得比住在妻子盖的房子更抬不起头。毕竟我早度过那样的阶段。
决定与今多菜穗子结婚,应她父亲的要求,辞掉原本工作的童书出版社,在今多财团得到现下的职位时,我已对未来的种种做好心理准备。成为今多菜穗子的丈夫,等于成为今多菜穗子人生的一部分。只要抱定这样的心态,就不必计较琐碎的细节。食客不管怎么过日子都是食客,但食客有食客的任务,应该也有食客的自尊。
菜穗子是岳父的私生女。母亲在她十五岁时过世,于是岳父收养再无依靠的她。岳父的房子没有她童年的回忆,然而,她在此度过多愁善感的青春时期,屋中各处仍隐藏着灿烂的回忆。有泪光闪闪的回忆,也有因欢喜和幸福熠熠生辉的回忆。
带着丈夫与爱女返家,菜穗子又变回岳父的女儿。日常生活中,我偶尔会在那张女儿的脸孔上,窥见相识以前的她的部分记忆。对我而言,这也是种新发现,非常有趣。
想到无法像那样让妻子看见我的过去,有时会感到寂寞。不过,我早就认命。况且,正确地说,并非「无法」,而是我和双亲决定不让她看见。
双亲认为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不会有好下场,从一开始就反对。但我仍坚持娶菜穗子,于是父母宣布与我断绝关系。我没反抗,就这样被逐出家门。
「成何体统!我养你到这么大,不是要让你当有钱人家女儿的小白脸!」
面对母亲怨毒地咒骂,我也没抗议。这不是靠争吵或说服能解决的问题。
时光荏苒,婚后经过十年,父母宣告断绝关系并非嘴上说说,但也未彻底根绝。有时会发生超传导现象,电流相通。以往我这样就心满意足,有得必有失,尤其得到的愈大,难免会从容器另一端溢出。从一开始,兄姐便只断绝部分关系,至今立场依然不变,维护着父母的颜面,却没完全抛弃我,我由衷感激。
然而,最能理解我这种心情的是岳父。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我认为这并非好的错觉。
菜穗子回到娘家后,以桃子和表兄姐很亲为第一个理由,以父亲身体健朗,但年事已高,随时可能出事为第二个理由,想永远住下去。岳父也说一切听凭她的意愿。
然而,当桃子就学的现实问题逼近眼前,仿佛等待着这个时机,岳父提议:你们搬到学校附近,重新过一家三口的生活吧。
「近年都说核心家庭不好、不完整,但父母和孩子的组合才是家庭的核心。你们要好好建立起来。」
岳父认为,为了让桃子健全成长,我和菜穗子必须成为独立的大人。
「遇到困难时,互相扶持。随时都能回来找我,我等着让你们依靠。但你已是大人,是桃子的母亲。」
你该独立了——岳父如此劝说,菜穗子总算接受。原本菜穗子主张,只要让司机载桃子从娘家上下学就行。
岳父的提议,绝不是在怜悯寄生妻子娘家的我,否则一开始就不会允许我们结婚。岳父的话,应该照字面去理解。他不是个会撒谎或装腔作势的人,经过十多年的相处,我深深明白这一点。
住同一个屋檐下的这一年来,我还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为何岳父要我进入他的公司——今多财团这个巨大的集团企业。
即将与菜穗子结婚时,听到这个条件,我感到有些不舒服。身为私生女,菜穗子在今多集圑中不具地位及权力。岳父虽然分给她资产,却没赋予她权力。所以,我认为继续当童书编辑应该无妨。
——他想测试我是否値得信任吧。
我的解读是,他把我当成一个棋子,打算放在眼下观察。我一直带着这样的怀疑生活。
然而,这并非岳父的真意。相反地,岳父是想把我放在身边,让我看看他——看看一手打造今多财圑的今多嘉亲,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对普通的父女。况且,菜穗子是岳父在经过人生折返点后才得到的女儿。我们结婚时,岳父已年逾七旬。
岳父有许多想让我和菜穗子看见的事物。趁不知何时会造访的永别来临前,希望让我和菜穗子全部看见。共同生活后,我终于明白。在能言善道、却讨厌漫无边际瞎扯的岳父偶尔提到的往事中,或回忆往事的岳父眼眸中,我发现他想让我们看到的事物。
岳父会劝我们重新独立,是因为他内心一隅,深知那种想法只是老父的自私吧。「建立自己的核心」这番话里,也藏着岳父压抑的情感。毕竟他无法永远陪伴在女儿身边。
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在代官山的公寓安顿下来。妻子为我重新装沟的书房,与之前放弃的书房风格迥异,但待在其中的感觉是一样的。只要是富有的妻子馈赠的书房,哪里都一样;为实现丈夫的梦想,细心注意每一环节设计而成的书房,无论盖在何处,肯定一样舒适。
周日午后,我和妻子悠闲地走在远离青山闹区的宁静道路上。虽然是住宅区,但处处座落着时髦的精品店、咖啡厅和画廊。妻子的脚步轻盈,话题围绕桃子和学校打转。
发生在房总沿海小鎭,只持续三小时就落幕的公车劫持案,并未在我和菜穗子之间投下阴影。或许是先前致使桃子暴露在危险中的事件阴影虽稍稍淡去,仍在妻子心中占据极大分量。也或许是公车劫持案中,我纯粹是「被卷入的受害者」,与歹徒和歹徒的动机毫无瓜葛。
不然就是妻子和我一样,多少有些习惯犯罪事件。
「或许你会笑,不过笑也没关系,陪我去一趟吧。」
妻子带我去今多家祖神所在的神社收惊除厄,然后就像完全看开了。
来到精品店,妻子向中年女店长介绍我。约五坪的店内,充塞着比预期容易亲近的杂乱氛围,插在大花瓶里的玫瑰花束散发淡雅的芳香。
「这次真是无妄之灾,幸好您平安无事。」
店长恭敬地慰问,我有些慌张。她从菜穗子那里听到劫持案的消息,大吃一惊。从报纸和电视新闻,应该看不出人质是顾客的丈夫吧。
「没想到这么可怕的事会发生在周遭,而且是客人身上 」
「经过一个月,我几乎快忘得一干二净。」
「那就太好了。讨厌的事,能忘掉是最好的。」
「我可没忘。」妻子瞅我一眼。「我叫他暂时不要搭公车。」
「那飞机呢?劫机感觉更恐怖。」
「别乌鸦嘴。」
妻子和店长相视一笑。我也在一旁笑着,心想原来菜穗子会在这样的地方谈论遭遇的事件。
她和店长亲密的对话,看得出她应该向店长倾诉过内心多么不安害怕。菜穗子以自己的方式,努力避免让事件的阴影拖累我们的关系与家庭。
由于店长准备的品项齐全,菜穗子很快买到喜欢的洋装,但她还要继续购物,我则在这里卸下任务。事前已向妻子提过,趁着到青山来,我想顺道去拜访一个地方。
「四点在『卡尔洛斯』会合。」
那是我常和妻子约好碰面的露天咖啡座。我向店长道别,对妻子说声「抱歉」。不是为不能陪她购物,而是再次为公车劫持事件遗留的阴影致歉。虽然我不晓得她能否领会。
关于公车劫持事件,媒体和网路上的讨论,都没有我们担忧的热烈。最大的理由是,骇人听闻的案子一桩接一桩发生,教人无法喘息。如同藏木于林,事件被事件掩盖过去。在现代,这片「森林」也蓬勃生长着。
第二个理由是,案发三天后总算査出老人的身分,但他的经历实在过于平凡,缺少吸引媒体竞相报导的耸动性。
老人名叫暮木一光,生于一九四三年八月十五日,今年六十三岁。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衰弱,似乎是生活环境的缘故。
老人没有工作,独自住在足立区的公寓。他没加入国民年金,靠积蓄过活。他原籍东京,但户籍上应该在世的姐姐没出面。之所以能查出他的身分,多亏该地区的民生委员通知警方:「年龄和外貌都符合,而且这几天都不见人影,也联络不上,或许是他?」老人没工作,又独自关在公寓里,身形瘦削,脸色极差,连有没有定时吃三餐都很可疑。民生委员十分担心,多次登门拜访,劝他申请补助。
公寓的房东及其他房客、不动产仲介业者,都没将认识的邻居或顾客,与电视和报纸描述的公车劫持犯外貌重叠在一起。众人异口同声,认为老人不可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
「他很斯文,爱干净。没有人拜托,却会每天打扫垃圾场和公寓周围。他住在二楼边角,上下楼梯似乎颇吃力。」
在新闻画面中如此陈述,自身应该也六十多岁的民生委员有些伤感。
「他不会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身世,所以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他以前好像是做买卖的。由于妻子死去,生意变差,又没人继承,在十年前收山。之后曾当一阵子计时人员,可惜最近都找不到那样的工作……」
今时今日,这些都是切身的问题,民生委员结结巴巴地说。
「依我所知,他总穿皱巴巴的衬衫和长裤。外出顶多套件夹克,没看过他穿西装。由于舍不得理发钱,都是自己随便剪,所以给人的印象不是很体面。」
印象与公开的肖像画大相径庭,也是民生委员迟迟没通报的原因。
「跟他谈生活补助的事,却发现他比我清楚。可能他在别的地方申请过,但被打回票。」
暮木一光户头的余额,根本不够缴下次的房租。他住的公寓收拾得相当干净,屋内约三坪大,附小厨房和洗手间,没有浴室。警方采集家具和物品上的指纹,及掉落的毛发进行DNA鉴定,确定老人的身分。
「虽然他有旧型的映像管电视,却是坏的。他常听收音机,说是在附近垃圾场捡到的。我提出十个问题,他往往只回答一个,相当沉默寡言。」
关于暮木一光指名的三个人,民生委员完全没有头绪,也看不出他与「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及附设诊所的关系。
如同那天晚上田中在公车里所说,暮木一光孑然一身。去年九月他搬到那栋公寓,之前在哪里、过怎样的生活仍是一团谜。
「若租屋有保证人,或许可当成线索。但他签约时是仲介的不动产公司担任保证人,什么都查不到。不过,听说他不曾做出令房东困扰的行为。我想也是,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怎么会突然劫持公车呢?民生委员纳闷地垮下肩膀。
某新闻节目的特别报导中,有个名嘴认为暮木处在贫穷与孤独中,对未来感到悲观,一开始就打算自杀。他劫持公车没有明确的目的和意图,只是想惊扰社会。
「或者,他原本要带几名乘客一起上路。自杀延长线上的杀人,这叫做『扩大自杀』,有不少前例。」
至于暮木指名的三人,是他单方面怨恨的对象。当事人极可能根本不明白被找上的理由。
「搞不好是用来搅乱警方侦査的烟雾弹。」
听到这段发言,我不禁关掉电视。老人并非毫无目的地行动,也感觉不出他想带我们共赴黄泉的意志。对于指名的三人,他有种明确的恶意,或者说制裁的意志,在场的人质再清楚不过。
面对一个孤独贫穷的独居老人,网路社会不肯投以太多的关注。世上有更耸动、更値得讨论的事物。关于被指名的三人,不出所料,警方并未公开资讯,于是出现冷漠的观点:「反正是老头子和老太婆之间的纠纷吧?」没有暮木老人期待的,或我们担忧的那么沸沸扬扬。
另一方面,我们人质的话题比暮木老人持续稍久。赔偿金的事被拿来谈论,也有网站登出我们的真实姓名或姓氏缩写。
为何四个成人无法制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反倒乖乖受缚?这是我们人质受到最多责难的部分。再加上赔偿金的事,流传的金额与暮木老人提起的时间点都不正确,我们被批评为「贪财」、「守财奴」,但仍有「这也难怪」、「谁都想要钱,想活命」之类支持的意见。
有趣的是,赔偿金的话题发展开来,演变成热闹滚滚的讨论:
「在枪口下当人质,要拿多少才划算?」
网路上的陌生人,仿佛在重现我们与暮木老人的对话,也像在享受缺乏现实感的自私讨论。
实际上,在得知暮木老人身无分文时,赔偿金在我们这些当事人眼中便彻底失去现实性。讽刺的是,或许正因如此,媒体和网路上的「正义使者」才会这么快放过我们。倘若暮木一光真的是大富豪,我们想必会遭受更多追究与质疑。
查明老人的身分时,山藤警部曾联络我们,之后便音讯全无,也没再找我们讯问。
孤独老人自爆式的死亡——公车劫持事件被如此分类,而后落幕。由于嫌犯死亡,随着书面送检,捜查总部也宣告解散。
与海线高速客运有限公司的赔偿谈判十分顺利。公司发给每位乘客相同的慰问金,并负担田中和我的医疗费用。柴野司机的待遇,看在外人眼中似乎也没有重大变化。
对了,「社会」还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动向。事件刚落幕,就涌现鼓励、支持柴野司机的声音。海线高速客运总公司和营业所接到大量的电话、传真及电子邮件,请求不要处分她,希望继续录用女性驾驶员。其中应该也有认识她的当地乘客,但大多是善意的一般市民吧。
之所以会有此现象,是前野小妹的部落格文章推波助澜——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在海风警署道别时,前野决定向大众宣扬柴野司机尽忠职守,令人敬佩的行动。可惜现实并不容易,她也没有那么坚强。
「爸妈和打工地点的同事都骂我,叫我不要多事,低调一点。」
案发两天后,她附上哭脸的表情符号,传简讯给我。
「我拒绝采访,也停止更新部落格。有人在别的网站看到爆料,立刻跑来留言说我就是人质之一,我好害怕。」
看似风平浪静的网路反应,在唯一的年轻女性前野那里,似乎掀起暂时性的大浪。
「我接到恶作剧电话,非常困扰。家里的电话换了号码,手机也要换,我会再通知大家。」
査出老人身分、田中接受椎间盘突出的内视镜手术、坂本在别地方通过面试得到工作、前野辞掉「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厨房打工,在这些特别的时候,一天之内我们四人会交换好几次讯息。搜查总部即将解散前,各家报社曾要求举行共同记者会,但我们决定回绝,这也是透过手机和电子邮件商量。田中说「我厌烦了」,前野说「我还是很怕」,坂本说「我不想做让芽衣害怕的事」。然而,共同记者会流产,最感到松一口气的应该是我吧。真的要召开记者会,又得麻烦「冰山女王」和桥本。
四人之中,前野最勤于和其他三人联络。问出田中的电子信箱,告诉我们的也是她。田中虽然在警署的洗手间说过那样的话,实际上并没有来找我商量。现在也是,除非我关心他术后复原情况,否则他不会主动联络。
「发现暮木老爷爷不是有钱人,田中先生感觉真的非常失望。」
这是坂本的简讯。得知老人的身分后,称呼就从「老爷爷」变成「暮木老爷爷」。
「毕竟他内心应该有点期待。」
「与其说是失望,更像是恢复平常心,感到丢人吧。」我回复。「我们就别再提这件事。」
田中先生想忘掉事件和我们——我打到这里,寄出前删掉这一句。
「做人总要留点情面。」坂本回信。
如同桥本所言,事件似乎成为坂本和前野的月老。两人传来的讯息中,都会提到对方的名字。不过升温的速度有些差距,坂本早就「芽衣、芽衣」地喊个不停,前野直到最近才称呼他为「小启」。
两人曾忽然想起般关切同一件事:
「园田总编后来状况如何?」
我感谢两人的好意,回复「没有起色」。
「她继续请假,但我想不用担心,谢谢。」
案发以来,园田瑛子便暂时停职。受理停职申请的集团宣传杂志《蓝天》的发行人今多嘉亲,立刻任命代理总编,也就是我——杉村三郎。
「临时总编和代理总编,哪个比较好?」
岳父这么问,我选择后者当头衔。看到发行人不打算开除总编,我放下心,用自家电脑和列印机制作代理总编的名片。希望在一盒一百张的名片用完前,总编就能回归职场——尽管这么想,名片已用掉一半。
园田瑛子依旧毫无联络。没有电话,没有简讯,连张明信片都没有。
屋龄相当久的都营住宅,有时会座落在都心精华地段。就是让人忍不住掐指计算,若换成公寓,房价会是多少、房租可收多少的地段。南青山第三住宅也是其中之一。
以前其中一户住着叫北见一郎的男人。北见在警视厅任职二十五年,投入犯罪侦办工作,在某个时候下定决心,离开警职,然后直到过世,都在此当私家侦探。
我和北见结识于两年前的事件。我不是去委托案子,最初只是向他确认某人的身分,随着情势发展,愈走愈近。他已是癌症末期,早做好离世的准备,给过我一份未解决事件的档案。因为那份档案的内容,就是当时我涉入的事件。
北见逝世后,我们的往来结束,我也可以将继承的档案阖上。因此,我并不是连北见的工作都继承下来。成为私家侦探,对我而言几乎是一种幻想,北见相当清楚这一点。
不过,至今我仍深受他留下的足迹吸引——虽然没告诉任何人,尤其绝不会告诉妻子和岳父,深藏在心底。
北见有妻儿。他辞掉警官的工作,开设私家侦探社的「鲁莽之举」,曾害得家庭瓦解,但夫人回到病榻上的他身边,为他送终。从此以后,儿子对抛弃家庭的父亲恨意逐渐消融。身为私家侦探的父亲,尽心尽责,帮助过许多人,这一点打开了儿子紧闭的心房。
北见病逝后,家里又变回两人生活。为塡补北见生前一家人的空白,北见夫人和儿子司谈了许多。然后,他们想在「爸爸住过的地方」生活,想看着相同的景色生活。据说,菜鸟上班族的司,年收勉强符合都营住宅的入住标准。
「要是我加薪就危险了。」
我在北见的一周年忌日上门拜访,司如此笑道。
原则上,入住哪一户是抽签决定。即使以前家人住在那里,母子俩也不一定能搬进南青山第三住宅。最后顺利入住,只能说是幸运,但北见夫人觉得「是外子在呼唤我」。
居所不一样,也不同栋,但北见母子在亡夫及亡父每天生活的景色中,平静度日。将妻子留在精品店的我,就是想来拜访他们。
公车劫持事件的平面媒体和电视新闻报导中,都没公开人质的姓名。北见母子知道我被卷入,是司从网路看到相关资讯。当时他浏览的犯罪事件网站,「杉村三郎」写成「杉村次郎」,由于有今多财团员工这项讯息,他才晓得是我。
案发几天后,母子俩打电话慰问我,稍稍闲聊过,就没再联络,所以,我今天是想去北见的佛坛上个香,报告案件已落幕,我平安无恙。
我从都营住宅土地内的儿童公园打电话,司不在,但夫人在家。她说「欢迎你来」,我一手拿着途中买的糕点,穿过都营住宅外围染上秋意的花草丛。
初次来访时,都营住宅在进行修补工程。现在已完全修缮完毕,外墙分别漆成白、淡蓝与黄色,外观时尚。由于设有电梯,住户免于爬楼梯的疲累。
北见夫人在门口等我。司曾不小心透露,所以我知道夫人的年龄。不过,她同时具备符合年龄的沉稳,及看不出年龄的青春洋溢。
我在佛坛前合掌。面对唇角浮现淡淡笑容,仿佛正感到腼腆的北见遗照,我才想到他的名字也叫「二郎」。以此为开端,我和夫人聊起一郎与三郎听起来都像假名,缺乏真实感,可是在小说和电视剧里,几乎不会有登场人物叫这个名字。
「不过,人质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当过二十五年警察妻子的北见夫人,应该比其他人都熟悉犯罪事件。正因如此,她为我们的平安感到欣喜的话语,显得特别有分量。因为北见涉入的事件,大部分是无法在所有人都平安的状况下解决,才需要警方出面。
北见提过,他会辞掉警职,是受够只能在悲剧发生后行动。就是想设法预防悲剧发生,他才会做起私家侦探。
「担任谈判人员的山藤警部,对于让暮木老人过世一事感到很遗憾。」
「啊,我能理解。」
现场的警察都是如此,她应道。
「若是直接与歹徒谈判,听过歹徒的话声,这种感受更加强烈。」
「北见先生也曾在人质事件中担任谈判人员吗?」
「不清楚……外子在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明确的职务吧。往往是看情况,从负责案子的搜查总部挑适当人选,观察歹徒的反应,见机行事。」
如果是北见,大部分的情况应该都能胜任。
「暮木先生年纪很大吧?而且没有前科或案底,是个温和的人吧?要是外子还在,或许会说时代变了。」
手枪是从哪里弄到的呢?夫人颇为纳闷。
「就算是买来的,手枪又不是烤面包机,摸索一下就会用。」
「烤面包机吗?」我不禁笑道。「手枪似乎可透过网路买到。这年头,什么都靠网路。」
关于手枪的取得途径,搜査总部也深入追查,但找不到确实的证据。之所以说可能是从网路上购买,也是透过我们人质的证词,推测暮木老人十分熟悉网路。不过,老人的帐户没有类似的交易纪录。警方说现金的提领,都是数千圆单位的小数目,也没有汇款资料。
不可思议的是,暮木老人的公寓里没有电脑。报纸也报导过,我相当在意,甚至特地打电话向山藤警部确认。民生委员也不记得老人住处到底有没有电脑,至少没有桌上型,一眼就看得出是电脑的机器。
暮木老人使用笔电,并在行动前处理掉——大概是这样吧。如果没有电脑本体,无从深入调查。或许老人不想让提供手枪的人惹祸上身。
「真是难以捉摸的案子。」夫人为我斟满咖啡。「外子提过,有些案子知道犯人是谁、动机或为何犯罪,警方的侦办工作也都结束,却教人难以释怀。」
「哦,专家也会这样吗?」
「毕竟外子是那种个性。只要将证据准备齐全,审判时不必担心,接下来就无所谓,像这种人就不会在乎。」
山藤警部也说过,连还手机之类的小事都想亲自处理,是出于他的个性。
有件事不仅是不可思议,而是根本无法理解。「在公车里与我交谈的暮木先生,伶牙俐齿到令人发毛的地步。」
不过,民生委员认识的暮木老人沉默寡言,并非健谈的人。
「总觉得不像同一个人,令人无法释然。」
「劫持公车时,会不会是太兴奋,话才特别多?」
我也这么解释,试着让自己接受,但似乎还是没办法。
「健谈或寡言,可能会受状况左右改变。然而,举枪瞄准陌生人,逼对方听话,是极为异常的状况。一向安静的人,会因此兴奋起来,滔滔不绝也不奇怪。正因平日沉默寡言,在那种情境中,才会将积压在内心的话全部倾吐出来。只是,暮木老人的善辩,不是那种类型的雄辩。并非表面上的滔滔不绝,他的言行带着一股自信——对过往人生成就的一种自负。换句话说,和民生委员描述的暮木老人性格南辕北辙……」
我喃喃低语,赫然回神,发现北见夫人微笑注视着我。
「杉村先生。」她的眼神带着安抚。「最好不要多想。事件结束,一切都已过去。」
沉默片刻,我回以微笑:「是啊。」
将话题转到司的近况,似乎是正确的选择。北见夫人露出恶作剧般的表情,有些担心,又十分期待地谈起儿子交到女朋友,却不肯介绍给她。
「是职场上的同事吗?」
「不清楚。」
「是司说他交到女朋友吗?」
「怎么可能?是我从他的态度,看出好像是这么回事。」
那么,介绍给母亲应该还要很久。决定与对方共结连理前,司大概没办法带她回家。
「放宽心,慢慢等吧。」
「是吗?我和外子刚交往,就带他回家。」
「啊,女生跟男生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杉村先生也是?」
我的情况是特例中的特例,只好笑着瞒混过去。
「儿子交女朋友,北见先生会担心吗?」
「外子不在乎,只会说顺其自然。」
遗照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这么一提,最近如何?没人会来委托北见先生办事了吧?」
北见去世后,发生过几次不知他近况的客户介绍新委托人,或以前受他照顾的委托人又有麻烦,造访主人不在的公寓。
那种情况,通常是由与北见熟识的国宅人员,或搬过来的北见夫人,亲自应对来客。有一次,我偶然撞见这样的场面。一名有求于北见的老人拄着拐杖,一阶阶爬上公寓阶梯,站在人去楼空的门前。转告私家侦探已不在人世很简单,但老人失望的神情令人心痛。对北见夫人而言,这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碰到的老人很快死心,但有些访客要求夫人负起责任,介绍其他合适人选,或希望夫人继承丈夫的工作,百般纠缠。这表示委托人就是如此困扰,但遭遇困难,变得视野狭隘的人,本身也会成为「头痛人物」,此即为例证。
由于担心这种情形,我习惯如季节寒暄般询问。北见去世一年后,这也成为无异于季节寒暄的招呼用语。
然而,这次不同以往,夫人有些惊慌地眨眨眼。
「其实……」她犹豫着是否该告诉我,「上星期有人来过。」
「是来委托案子吗?」
「不,是以前受过外子照顾的人……唔,他是很规矩的人,也礼貌地向我致哀。」
「不过……」她回望佛坛,又一阵迟疑。
「不妨告诉我。若有必要说明北见先生关闭档案,确实结束工作后才离世,我可代为向对方解释。」
这是在最后委托北见工作的我的责任。夫人是女性,司又年轻,可能会无法招架对方的要求。
「抱歉,」夫人叹息。「那是不算事件的事件。」
这样反倒勾起我的好奇心。
「五年前的四月,他来找外子商量。因为是外子发现生病,第一次住院后出院,返回工作岗位不久,他也晓得外子生病的事。」
夫人站起,拉开佛坛底下的小抽屉,取出一张名片。
「就是这位先生。」
我望向名片。「足立则生」是台东区一家报纸贩卖店的店员,名片是那家贩卖店的。
「他住在店里。名片后面写有手机号码,说是预防万一。」
确实,背面有原子笔的字迹。
「意思是,要你联络他吗?」
「不,不是那种强迫的感觉。」
「问过他的来意吗?」
「他碰上诈欺。」夫人有些难以启齿地补充:「或者说,不小心参与诈骗行为。」
「哦……是最近的事吗?」
「不,五年前他为此来找外子。当时他没工作,居无定所。据本人描述,差不多就是流浪汉。有人找上他,告诉他能赚一笔钱,于是他答应帮忙。」
这是很常见——感觉很常见的事。
「那就是他说的参与诈骗吗?」
「是的。我没仔细问,足立先生也有些客气,只概略叙述。」
「他想拜托北见先生做什么?」
「他发现自己做的事是诈骗,非常内疚,想告发把他扯进去的那伙人。所以,他拜托外子深入调查。」
比起碰上诈骗,想要告发这种委托更棘手。
北见夫人苦笑。「毕竟大病初愈,或是说刚开始抗癌,无法像身体健康时那样……外子告诉足立先生,虽能理解他的心情,但这事不好办。」
而且,若是揭发诈骗集团,足立也可能吃上刑罚。
「外子说服足立先生『更重要的是重建你的生活』,帮他找到工作。」
「真像北见先生的作风。」
「确实。」夫人深深点头,微笑道:「于是足立先生放弃告发,唔……至今已过五年。」
然而,因缘际会之下,足立碰上把他卷入犯罪的诈骗集团一员。
「就在他上门造访前两、三天,所以是最近的事。」
对本人而言,等于是犹豫两、三天后,才来找北见。
「他觉得还是不该任那些人逍遥法外。」
我忍不住呻吟,「听起来不像是纯粹的正义感。」
可能是看到对方经济富裕,心生嫉妒。要做多余的揣测,多少理由都想得出来。
「可是,五年之间,足立先生都不曾与北见先生联络吗?受到他的照顾,至少该寄贺年卡——」
夫人缩着肩膀,仿佛做了什么坏事。「五年前外子介绍的工作,他连三个月都没待满,觉得丢脸,便不敢再来。」
我又呻吟了一声,不禁失笑。
「嗳,这件事最好搁下别管吧。」
「我也无能为力啊。」
夫人与佛坛上的遗照对望,又缩了缩肩膀,以眼神道歉。
「我抄一下名片上的资料。」我取出记事本。「只是备而不用。」
最后,我们和乐地重提司的神秘女友。辞别北见夫人,回程我没搭电梯。从水泥墙旁的户外阶梯下楼。
都营住宅土地内有座小型的儿童公园,设有一对秋千。我和这秋千之间有回忆,也有点孽缘。经过秋千旁,不知为何,我的身边就会有事情开始变化,或是发生。
放在外套内袋的手机响起。这是公车劫持事件后买的新型手机。
来电显示为「间野京子」,是我们集团宣传杂志编辑部的第四名编辑。
喂?她的话声传来。
「我是杉村。」
「星期日打扰,真的非常抱歉。」
虽然是间野的声音,却不是平常的语调。
「没关系,怎么回事?」
我有股不好的预感,这秋千果然跟我有孽缘。
「真的很抱歉,但我没办法下判断,所以明知打扰,还是擅自联络。」
她的用字遣词与其说是一丝不苟,更接近僵硬紧绷。我走近秋千,单手轻触锁链。
「碰到麻烦吗?」
「不,不是麻烦,只是……其实,呃……」
是关于假日上班——她说。
「啊?」
我发出不仅是总编,以代理总编而言也很可笑的怪声。
「我受聘不到一年,可能是我搞不清状况……」
间野的语气僵硬,好似秋千锁链的触感。
「编辑部的各位,假日会带着工作到家里集合吗?」
这说法颇怪异。
「到家里集合?」
如果是「带工作回家」,我懂。有时我也会这么做,不是因为忙,而是出于各种私人理由,像是比较能长时间专注等等。不过,什么是「到家里集合」?
「你是指,假日到某一个员工家里集合工作吗?」
「……是的。」
「现在有那么急着处理的工作吗?」我轻松回话,但间野一阵沉默。「意思是,我们的员工要求你去某人家,帮忙某人带回去的工作?可以这么理解吗?」
「是的。」
这句答复有着安心的音色。
「我没听过这样的例子。当然,若是感情好的员工互相配合,要在什么时候、以何种形式,帮忙彼此的工作,都没问题。不过,你的情况并非如此?」
沉默片刻,间野下定决心般回答:「是的,我接到业务命令,叫我去那个人的家。」
「那道命令无效,你要拒绝,表示办不到。你不妨说曾找我商量,得知我们部门没有这种规矩。所以,你只是听从代理总编的指示。」我果断回道。
「这样啊……」
「那是刚发生的事吗?」
「对,一个小时前。我告诉对方临时找不到人帮忙带小孩,不能离开家里。」
「但对方坚持要你去?」
「是的。」她的困惑与害怕透过手机传来。「对方说晚一点也没关系。」
瞬间,我有些迟疑。该深入追问吗?正因是相当微妙的问题,她才会迷惘。
但我不光是犹豫,也感到生气。会把间野叫到家里,命令她帮忙工作的,只有一个人。不必她明讲,也昭然若揭。
想到那个人的嘴脸,我差点脱口而出:
「我来联络对方,严重警告他。这种问题本来就该这么处理。」
传来间野细微的呼气声,我问道:
「是井手先生吧?」
「……是的。」
「一直以来,对于同一个职场的你,他经常做出失礼的举动。」
「因为我不是正职员工。」
「不是那种问题。聘用你为准社员的是今多财团,而不是井手先生。你没必要对他客气。」
谢谢,间野小声回应。
「你一定很不舒服吧。不好意思,方便再请教几件事吗?」
「好。」
「像这种情况,今天是第一次?」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去他家。」
「除此之外呢?」
「他说要加班……或讨论工作……」间野的话声变弱。
「强迫你在非上班时间陪他?」
「……是的。实际上也不是没有工作,进行讨论时,他也对我的工作方式提出批评,或者指导……」
那都是借口。井手正男在《蓝天》编辑部根本没做像样的工作——甚至不愿意学习,他凭什么指导别人?
我不禁怒火中烧,「从何时开始的?」
「这一个月左右。园田总编暂时停职后……」
我懊恼得想抱头。园田瑛子是女主管,对这类情形应该很敏感,而且比起我这个男人,间野也较容易向总编开口吧。如果总编在,井手提出诡异的要求时,间野就能立刻找她报告或商量。
「我完全没注意到,非常抱歉。」
「不,不是杉村先生的责任。真的不是这样。」间野一阵慌张。
「不,这就是我的责任。幸好你今天下定决心告诉我。就算是对我,你也没必要客气。」
「我也有不周到的地方……」
我厉声打断她的话,「不能有那种想法。你一向很努力工作。井手先生的行为,是不折不扣的性騒扰。不对的是他。」
光是轻视、欺侮间野还不够,居然想用这种方式支配她,简直岂有此理。
「这种情况必须妥善处理,我会联络井手先生。」
「不,今天我借口不能丢下小孩,已拒绝他。只要用这个理由搪塞就没事了。」间野回道。
「但这种情况不能搁置,早点解决不是比较好?」
他似乎在喝酒——间野冒出一句,我怀疑自己听错。
「井手先生喝醉?」
「是的,听起来是这样。」
「他醉到在电话中都听得出来,还想找你过去?」
间野顿时沉默,「他原本就有酗酒的习惯……」
井手喝酒不知节制,甚至会带着严重的宿醉进编辑部。
「他大概是喝醉,失去分寸。呃……听说井手先生承受许多压力,之所以酗酒,无法融入现在的职场,也是压力的缘故……」
这是事实,但间野未免太善良。
「但也不能这样,就要你忍耐。接下来的问题可能会让你更不舒服……目前为止,除了感到为难和厌恶,你没受到进一步的实际伤害吧?」
「是的,这一点不要紧。」
她的话声恢复坚定。
「我明白了,先尊重你的判断。不过,要是日后井手先生又纠缠不清,请联络我。这才是业务命令。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知道吗?」
「好,谢谢。」间野的语气总算开朗起来。
结束通话,收起手机后,我放开锁链,秋千不稳地左右摇晃。
真是没出息,我太无能了。光看井手正男对间野京子的态度,就该预料到他扭曲的愤怒与挫折感,迟早会以这种形式发泄在她身上。
撇开自己的无能,我打从心底感到愤怒。园田瑛子,你到底在做什么?快回来职场啊,我们需要你。
※
星期一我进到办公室,便发现井手正男请假。
打工的野本弟接到联络。「他好像得了流感,要请假两、三天。」
十月半就在流感,未免太早。八成是装病,但井手不在,间野会轻松许多,我也容易开口。
我默默思索,注意到间野在和野本弟交换眼神。即使无能如我,也看得出来。
「野本弟也知情?」
我问间野,她歉疚地点点头。
「碰巧啦。」野本弟立刻打圆场。「这阵子井手先生不断邀约,间野小姐似乎很困扰,所以我硬是黏在间野小姐旁边。井手先生摆出超级厌恶的表情,但我因此看出许多事。」
「牛郎小弟」这个绰号并非眨意,野本弟是个极为细心周到的青年。
幸运的是,月刊《蓝天》编辑部处于闲暇时期。趁着午休,我们三人可仔细讨论。间野用比通知我时更轻松的语气,告诉野本弟昨天的遭遇。
「太过分了,简直像电视剧里的性骚扰上司。」
以加班为借口,单独留下她,让她做些徒具形式的工作。然后带她去居酒屋或酒吧,没完没了地说教或自夸,试图打探她的隐私。回程表示要送她,带她上计程车。确实,是露骨到可笑的性骚扰上司的手法。
「你们一起坐上计程车吗?」
「只有一次我挡不掉。不过,我借口要去超市买东西,在途中下车。」
「深夜营业的超市,在意外的地方派上用场呢。」
野本弟语气吊儿郎当,眼神却带着怒意。
间野肯定不愿再次回忆,但为了厘清相关事实,我谨慎询问她,将她认真的答复记在社用笺纸上。
「杉村先生,你打算怎么做?」
「不怎么做。依标准流程,我也得问问井手先生的说法,然后向我们的发行人禀报,请他裁决。」
要仰赖会长今多嘉亲的判断。当然,我会附上报告。
「趁这个机会,我希望发行人把井手先生调走。对井手先生来说,这样也比较妥当吧。」
间野和野本弟面面相觑。他们不认识来《蓝天》以前的井手正男,也不清楚他成为「流放者」的经纬。
这是个好机会。与其让他们听信虚实参半的流言,不如好好说明。
「你们知道井手先生原本在总公司的财务部吧?」
「是的,在大本营对吧?」
在今多集团内部,一般提到「大本营」,指的是物流管理部门。财务部是「金库管理员」,有时老社长会称为「大掌柜」。
「咦,我第一次听说。」
「井手先生不是一开始就在这里的老员工,而是森先生——我和总编去采访的森信宏,从都银带来的手下之一。」
所以,他其实是优秀的财务管理专家。
「那他本来是银行员?」
「嗯,森先生也相当器重他。」
就是这点适得其反。
只要聚集三个人,就容易结党营私。今多集团里有数不清的派阀,在森常务董事权势如日中天时,财务部分为森派与反森派,或可代换为外来财务派与本土财务派。森先生来到今多财团,目的是要改善传统保守、有许多浪费的财务体质,因此也可说是改革派与守旧派。这两派人马动辄反目倾轧。
每一个企业都有类似的状况,并不稀罕。不论状况严重或轻微,上班族都得在各种势力关系中泅泳。然而,井手的不幸与疏失,在于他是过度死忠的森派。
「森先生极富领袖魅力,井手先生会尊敬、崇拜提拔自己的人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井手先生太过依赖这一点,没有建立起派阀以外的职场人际关系。」
因此,当森信宏以夫人生病为由,出乎意料地很快离开今多财团时,井手等于是被抛下。他觉得被抛弃在失去大将,又没半名援军的敌阵中。
纯粹是「他觉得」,实际如何不清楚。从岳父那里听到这些事时,我猜想井手身边的人际关系纠纷,至少有一半是来自于他的挫折制造出的被害妄想。
「他是个优秀的人,所以对部下十分严厉。这并不是坏事,但如果待人严厉,有时反过来受到严格检视,也是没办法。」
「换句话说,很简单啊,就是狐假虎威的狐狸,失去老虎的依靠,无法继续逞威风。」
「这样讲他未免太可怜。」间野劝野本弟。
牛郎小弟目瞪口呆,「间野小姐善良过头了吧?」
「嗳,然后,」我阖上社用笺纸,「井手先生就自我放弃了。」
「他过量飮酒,也是从那时开始吗?」间野问。
「嗯,他原本就爱喝酒,但不会带着宿醉来上班。」
野本弟眯起眼,「传闻他的老婆离家出走。」
「听谁说的?」我苦笑。
「『睡莲』的老板。」野本弟满不在乎地回答。
是在这栋大楼一楼开店的咖啡店老板,和我挺熟的。不知为何,老板对今多集团内的大小事十分敏感,有时他以独门天线拦截到的情报,是我迟钝的耳朵就算过一百年也打听不到的消息。
「不晓得是不是太太单方面离开,不过他们似乎分居中。」
「孩子呢?」间野蹙眉问。
「跟太太一起住,听说是念国中的女儿。」
「那就更寂寞了吧。」
「干嘛这么温柔?间野小姐,你这样不行。」
妻女离家,在晴朗的星期日,除了喝酒无事可做。我忽然理解昨天井手的部分心情。渴望关怀,想确定自己仍有影响力。动机虽能理解,但手段无法恭维。
负责推动今多财团这艘巨舰的主引擎之一的井手,失去领袖森信宏后,开始迷失。他不断与新上司产生冲突,又与同事不和,遭到部下抵制。于是,他被降级,摘掉头衔,赶出财务部,在相关部门四处流离,最后流浪到今多会长出于消遣设立(他只能这么想)的广报室。《蓝天》在他眼中,顶多仅有巨舰甲板上的遮阳伞般的价値吧。
但岳父就是希望他能改变那种价値观,才会调他过来。抛开财务人员的目光,放眼集团全体。一旦打开视野,俯瞰做为一个有机体的今多财圑,小小的自尊心根本微不足道。
——不好意思,在他醒悟前,请你多多担待。他绝不是傻子,只是迷失了自我。
岳父这么对我说。我在岳父的话中感受到温情,也想帮助井手。提出井手的异动申请,对我是个挫折。我辜负岳父的期待。
「井手先生来到这里,才十个月左右吧?」
间野是早井手两个月的前辈。虽然在他看来,这一点应该没有意义。
「他到现在连EXCEL都不会用。」
「那是他的抗议方式吧。对会长很抱歉,不过要让井手先生重新振作,还是允许他参与财务工作比较好吧?编辑社内报,领域未免差太多。」
「怎么不干脆辞掉他?」
「正职员工没办法轻易开除。」
跟打工人员不一样。听到我的话,野本弟搔搔头说:「甘拜下风。要是我至少能成为准社员就好了。」
今多财团的准社员,待遇和打工人员一样,不同的是,可加入全体准社员组成的工会。这么一提,间野也能向准社员工会呈报。但她没采取那种方法,而是联络我,表示我虽然是无能的代理总编,还有点人望吗?或者,这是出于她的善良?
我很快就晓得两边都不正确。只见间野垂下目光,小声问:「这次的事,杉村先生的夫人也会知道吗?」
我顿时一僵。
「我认为没必要让内人知道。」
原来间野是在担心这一点。
「夫人好意把我安插进来……」
「没必要烦心,不是你的错。」
「就是啊,间野小姐才是被害者。」
野本弟附和,但间野小姐依然愁眉不展。
「像我这种人,居然能进入这样的大企业工作,本来就太厚脸皮。」
野本弟横眉竖目,「间野小姐,你是不是被井手先生洗脑啦?园田总编说他简直把间野小姐当成酒店小姐……」
野本弟慌忙捣住嘴巴。
「——对不起。」
「男性对美容沙龙不熟悉,遭到误会也没办法。」间野安抚道。
「不是误会,井手先生是故意的。」
「我没有学历,也没有在公司任职的经验……」
「间野小姐的工作表现很好啊。比起井手先生,你才是优秀的编辑部成员。别那么消极。」
间野京子已结婚,有个四岁的儿子,丈夫是半导体工厂的技术员。两人工作都很忙,彼此扶持养育孩子,但一年前,丈夫以两年为期限,一个人前往孟加拉的新工厂任职。夫妇双方的父母都在远方,没办法托他们照看孩子——我的妻子得知其中原委,便把她挖角到集团广报室。
「也是有当钟点美容师的选项……」间野低喃,「但我有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忍不住接受夫人的好意。我决定得太轻率。」
「我们集团广报室需要新战力,你可不能忘记这一点。」我应道。「我们不是全看你的需求录用的。毕竟我们的发行人没那么好说话。」
「就是啊!」野本弟朗声断言,忽然又退缩。「我不认识会长,不过一定是这样。」
间野恢复笑容,我不禁埋怨:「果然少不了总编。」
两人望着我,我露出苦笑:
「有园田瑛子盯着,井手先生就不敢轻举妄动吧。」
「这我倒是无法预测,不过总编不在,确实挺无聊。」
听到野本弟的话,间野点点头。
「我一直没提,是担心听起来像在催促就太过意不去,但是不是应该去打听一下情况?总之,在园田总编回归战线前,我会确实盯好井手先生。」
然而,以结果来看,我的保证失效,或许该说没用了。因为两天后,情势急转直下。
总公司人事管理课找我过去。只见总公司行政人员隶属的工会,俗称「白色工联」的涉外委员也在场。这种情况,「涉外」的对象是指公司内部的管理阶层。
主要是一个姓兼田的涉外委员向我说明。
「申请停职?」
「是的,昨天本人提出的。同时希望工联调解人事纠纷。」
我一时说不出话。
「不晓得是怎样的纠纷?」
戴银框眼镜的兼田委员年约三十上下吧。人事课职员约五十五岁,是个头发班白、蓄小胡子的大叔。
「一言以蔽之,就是滥用职权。」
我更加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对井手先生?」
「受理的内容确实如此。」
兼田委员打开手上的档案,将印得密密麻麻的几张A4文件递给我。「这是井手先生的调解申请书。我们得到本人同意,杉村先生也可以看,请过目吧。」
字距与行距都极小的文件上,洋洋洒洒陈述着《蓝天》的代理总编杉村三郎如何利用今多会长女婿的身分,对井手正男施加不正当的迫害。
对我来说,这根本全是妄想情节,更令人喷饭的是——
「这里提到准社员的间野小姐和打工人员野本也与我勾结,策画让井手先生在职场难以容身。」
「看来是的。」
「这并非事实。我就不必说,间野小姐和野本工读生也没做这样的事。」
「接下来的调査,将会查明这究竟是不是事实。」
兼田委员的银框眼镜稍稍滑落。
「既然收到调解申请,工联不得不介入,请理解。」
「至于因病停职一事,申请人附有诊断书,今天就受理了。」小胡子人事大叔说。「今后两周一次,我们的负责人会与本人面谈,确定健康状况,再判断是要复职,或继续停职。」
「他生什么病?」
「那里有精神科医师的诊断书。」
我浏览钉在文件最后的诊断书,症状包括长期失眠、食欲不振、抑郁状态,至少需要两星期的休养与治疗吗……?
「不是酗酒的诊断啊。」我脱口而出。
兼田委员的眉毛一挑,「井手先生有酗酒问题?」
「带着宿醉来上班,在会议室睡觉,不算酗酒问题吗?」
我实在火大,说起话气势汹汹。「我可以在这里为自己申辩吗?」
两人同意,我便将井手正男至今为止如何怠忽职守,及最近引发的问题——间野京子蒙受的性骚扰事件一五一十道出。
「我准备等井手先生来上班时,询问他关于性骚扰的事。我们一直以为他是染患流感在家休息。」
没想到,他居然请有薪假去看精神科,拿诊断书向工联哭诉。
「我懂了。性騒扰的问题,我们会在这场调解中査个水落石出。」
兼田委员银框眼镜底下的目光稍稍和缓。
「工联也不是一味站在工会成员这边。调解是为了找到对双方都公平而务实的解决方案。」
「若是那样就太好了。」
「井手先生是上去又回来的,而杉村先生在公司的立场又十分微妙。工联会充分考虑到这部分。」
这里说的「上去又回来」,是指高级管理人员被降为基层员工,成为工联会员(得到加入工会资格)的情况。姑且不论这一点,原来我对今多财团而言,是「微妙」的存在吗?微妙,多么方便的形容词。
小胡子大叔稍微向兼田委员使了个眼色,倾身向前道:「变成顺带提起,真不好意思,不过园田小姐已决定返回职场。」
想必是我的脸上充满毫不保留的放心与安心,两名「今多人」似乎有些诧异。
「昨天我们进行面谈,确认她回归职场的意愿。她气色不错,下周一开始上班。她大概会在今天联络各位。」
不管是顺带还是什么,总之实在是好消息。对间野小姐来说,也是个援军。
「杉村先生的立场特别,会长应该会亲自告诉你。不过依程序规定,我们也通知你一声。」
短暂的时间内,一下气愤一下开心,情绪像坐云霄飞车,我不禁变得敏感起来。这回是「特别」啊。我忍不住反问:「特别是什么意思?」
「唔,就是……集团广报室是直属于会长。」小胡子大叔困窘地笑。
杉村三郎直属于会长,是这个意思?
「谢谢你们的用心。」话语夹杂嘲讽,我真没风度。
「那就麻烦你了。」
小胡子大叔站起。目送他离开后,兼田委员转向我说:「今后展开调解调査,会需要集团广报室的各位拨出时间。我们会尽量在不妨碍业务的情况下进行调查,请多多配合。」
「好的。如果园田总编回来,业务就完全没问题。」
事情应该已交代完毕,兼田委员却有些欲言又止——我正这么想,他便开口:
「我是听人事课说的,园田小姐似乎真的是PPTSD。」
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大概是被卷入公车劫持事件,身心变得不稳定吧。
「毕竟被人拿枪威胁,这不奇怪。」
「那杉村先生呢?」
「我嘛……会不会产生PTSD症状,应该有个人差异吧。」
兼田委员的单眼皮在银框镜片底下眨了眨,「听说园田小姐曾是工联的委员,虽然我没和她共事过。」
那是我和今多家联姻前的事,我也没听园田瑛子提过。
「是在集团广报室成立前吧,我不晓得此事。」
「那个年代的女员工,很多都长年在工会活动。因为女性没办法成为主管。」
园田瑛子是《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实施前,女职员全被概括成「Office Lady」的世代。公司不期待女员工负责庶务范围外的业务,虽然能够免去工作上的重责和调动,但不可能成为管理人员。
「就连现在,集团广报室的总编也不是正规的主管职。即使园田小姐辞掉委员工作,仍是工会成员。」
这应该是事实,只是我不懂兼田委员想暗示什么。
「难不成园田也要求工联调解?」
兼田一阵狼狈,急忙摆手。「不,不是的。关于园田小姐的停职,完全没有我们介入的必要。」
只是——他支吾一会儿,「关于园田小姐停职的理由,杉村先生有没有听说什么?」
我不禁愣住,「没有。」
「因为很突然,她甚至没向编辑部的各位说一声,你不觉得奇怪吗?」
确实事有蹊跷,但那是与暮木老人的真实身分有关的谜团,和公司完全无关。
「由于刚碰上那种事,我并不觉得奇怪。」
「这样啊……」他的银框眼镜又稍稍滑落。
「我和园田总编透过工作,建立起一定的信赖关系。但这次的事件,纯属飞来横祸,园田小姐一定受到极大的创伤。我不晓得PTSD确切的症状,但如果本人能向不是医生也不是谘询师的我,清楚说明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就没必要停职?」
正因有说不出的苦,才非求助医生不可吧。公车遭到劫持时,一开始园田总编用她一贯的风格对抗老人,却渐渐失去心灵的平衡,我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没办法向我坦承自身的状态。她非常好强,应该会觉得没面子,又感到窝囊吧。
兼田委员苦着脸点点头,又忽然抬起眼,低声强调:「抱歉,这件事请不要外传。」
我故意夸张地瞪大眼,回望他的银框眼镜。「什么事?」
「由于被卷入某起事件,留下心理创伤,园田小姐以前也像这样停职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说。
「园田小姐进公司第七年,约莫是二十八、九岁。」
园田瑛子是大学毕业后进公司,今年五十二岁。「大概二十五年前吗?那真的很久了。」
「是的,算是陈年往事。」兼田委员依然苦着脸。「好像是当时的女员工研修发生状况。」
他不了解细节,也没査到纪录。
「我只是听到一些传闻而已。」
「传闻的出处,是工联的伙伴吗?」
兼田委员没有心虚的样子。「是的,对方是和园田小姐同梯的女职员。顺带一提,园田小姐那一梯的女员工,只剩她一个人,其他全部离职。而告诉我这件事的人,当时不在现场,不清楚详情。」
据兼田委员说,由于那起「事件」,园田瑛子才会在今多财团总公司的员工中,受到另眼相待。
「原来园田瑛子跟我一样,是『特别』的。」我语带挖苦。
「不是那种意思。」兼田委员一本正经。「不过,园田小姐被卷入的那起事件,情节似乎非常严重。传闻会长——当时还是社长,亲自出马收拾善后。」
我顿时忘记冷嘲热讽,打从心底吃惊。
「从此以后,同梯的员工之间有个默契:园田小姐是特别的,所以——集团广报室设立十年以上?」
「十四年了。」
「那名女员工说,园田小姐会被拔擢为总编,也是会长特别关照。」
我模糊地想着,「园田瑛子是今多嘉亲会长情妇」这个根深柢固的流言,也就是误会的源头,是否在于此处?
我直视兼田委员,开口道:
「或许不该问工会委员这种问题,不过,无论曾发生什么事,一个大企业的领袖,会关照一名基层员工长达二十五年吗?」
兼田委员扬起嘴角,眼镜几乎滑落,他用手指推回去。「也对。只是,换成我们的会长倒是不无可能。这是否不像工会委员该说的话?」
我也跟着笑起来。比起假装愤世嫉俗,这样轻松许多。
「抱歉,提出奇怪的问题。」
我这人就爱八卦新闻,兼田委员继续道。
「若要让我辩解,工联的干部平均年龄偏低,而且异动频繁,大多不清楚以前的事情。所以,从我们这一代开始,积极想留下个案研究。重新检视过往的纠纷案例,也是此项工作的一部分。」
但是,不晓得园田瑛子究竟碰到什么事。
「只知道确实出过状况,给人一种禁忌的印象,或是说遭到封印、冻结。」
那是岳父收拾善后,下令隐蔽的禁忌。
「正因如此,我担心园田小姐这次的停职,和过去的事件有关。毕竟其他人质都没大碍——像杉村先生,不也看起来好端端的?」
兼田委员摘下眼镜,拿口袋巾擦拭镜片。
「以我的立场,是可以问问会长。不过,要以园田小姐的意愿为优先吧?我无法插手,刺探她不希望别人重新挖开的旧伤。」
「当然。要是有冒犯之处,我道歉。」
听到对方坦白的道歉,我不禁望向指尖,搔搔鼻梁。
「唔……如你所说,这次总编的停职非常突然。坦白讲,对于她迟迟没有任何解释,我并未感到疑惑或不安,但还是颇为担心。」
兼田委员捏着口袋巾,点点头。
「她很早就被释放,而且直到攻坚前都和我在一起的人质,至今皆无明显的后遗症。为何只有园田小姐出现异常?若说有什么不明白,就是这一点。不过,别嫌我罗嗦,这终究是心理问题。」
我是在说服自己,别做多余的揣测。
二十五年前,园田瑛子曾遭受冲击性的心理创伤,公车劫持事件勾起回忆。果真如此,就能够解释她与暮木老人对峙时的情绪变化。假使问题不在公车劫持事件,而是过去的心理创伤,当下那种不像她的混乱反应,也就不难理解。还有,她与老人那段神秘的对话:
「我知道你这种人。」
「你一定有过非常痛苦的回忆吧。」
「痛苦的回忆」若指的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件,一切都说得通。
不过,追究往事又能怎样?北见夫人不是说,公车劫持事件已落幕。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清瘦老人,是个身无分文的孤单老人,而他早不在人世。事到如今,执著于他的真实身分有何意义?
「或许你知道,两年前集团广报室曾碰上麻烦。」
「杉村先生个人也历经可怕的遭遇。」
「幸好众人平安无事,而我因此习惯面对事件,才能继续活蹦乱跳。或许是我神经太大条吧。」
我轻轻笑道。
「园田小姐恐怕亦是劳心过度。不是为了二十五年前的往事,而是两年前和这次的事件接连发生,才会一时撑不住。」
兼田委员重新戴好眼镜,点点头。「是啊,确实还有两年前的事件。看来我做出错误的臆测。」
不过,两年前那一次,园田瑛子并未申请停职,反倒是为了做好总编的职务,坚强地振作起来。实际上,她也一直干劲十足地工作。
「那么,要个别询问编辑部成员时,我会再联络。」兼田委员站起。
我们在友好的气氛中道别。我不停告诉自己,别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