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创造这件事几乎等同我的存在意义。
我一如既往,拿起爱用的刀子,削着预先切成适当大小的木材。
每个魔法傀儡都拥有的这把魔法小刀,让我们能够随心所欲地加工木材。
不过当然,手艺还是很重要的。
一般的魔法傀儡除非必要,平常并不会制作道具。
但我遵从主人的吩咐,每天都会制造新的道具,因此最近连我都能感受到,自己制作魔法道具的工艺大有进步。
我希望能制造出更好的道具。
只要这么做,我就能帮上主人更大的忙。
削切木材的时刻对我来说,是最幸福的瞬间。
我能确切感受到自己派上用场,正活在当下。
就是这样的喜悦,让一个没有血肉的傀儡,想着如此僭越的事。
◆ ◆ ◆
得到萝兹这名字的我,经历过两次诞生。
第一次,是我成为大家口中的魔法傀儡那时候。
和我同种族的母体,在这茂密丛林里徘徊并累积魔力,造出自己的分身,而我就是其中个成品。
而另一次诞生,当然就是与主人相遇的那一次了。
那个当下,无名的魔法傀儡,获得名为萝兹的人格。
从那时开始,我被赋予重要的使命,也就是替主人制作以武器防具为首的各种物品。
有时制作带有魔法的装备,有时准备各种生活必需品以及简单的家具。
而现在,我待在艾拉克妮的巢穴里,制作之前被摧毁的武防装备。
「……」
如今有个视线,正盯着我工作。
那不是主人,主人已经进森林里探索去了。
他不顾我的反对……不对,那不重要。
那与现在无关。
我现在要说的,是眼前的那对目光。
「……这样盯着我看很有趣吗?」
「嗯。」
裹着床单的加藤,唇角勾勒出浅笑并点点头说:
「还挺有意思的,真是不可思议。」
加藤说着,拿起我制作的表面光滑的黑色圆盾。
「明明是以一般木材为材料,完成后却怎么看都像是金属。」
加藤翘起指甲有点长的指尖,对着黑色表面轻弹,沉钝的铿锵声于是响起。
我最近的成品大多带有这泛黑的色泽。
而变化的不只是外表,连质地都变得更坚硬且富韧性。
跟原本木材的质地相比,两者的确具备悬殊的差异。
但这究竟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呢?
我做的东西,都会成为带有魔法的物品。我是魔法傀儡,而既然怪物的特质就是如此,那应该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因此我不明白,加藤是对哪个部分感到不解。
「不可思议、吗?」
「是的……咦?难道对萝兹你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吗?」
看到我点头回应,加藤这下一脸费解。
「这样啊。也对,毕竟萝兹跟我们不一样,没学过教科书里原子之类的概念……这么说来,水岛学姊以前好像也提过,以前的人们认为文蛤是燕子还是什么动物钻进沙滩变成的。」
加藤念念有辞。
我一边随口回应她,一边不停削切手中木材。
这是最近艾拉克妮巢穴里常见的画面。
另外,莉莉大姊为了调养身体而待在远处休息,因此并没加入对话。其实她现在应该已经能动了,但主人还是严令她休息到完全康复为止。关于这方面,主人实在是有些多虑了。
总之就因为这样,加藤的聊天对象完全剩下我而已。
「制作魔法道具——」
加藤用她的指腹轻抚黑色盾牌。
「——这对萝兹你来说也许没什么,但对我们来说可是很了不起的喔!魔法还真是不得了呢!」
「我虽然有使用魔力,但严格说来并不算魔法。」
「如果不是魔法,那了不起的就是萝兹你的手艺啰?因为,你竟然能造出这么坚固的东西嘛!」
「谢谢。」
「我想,真岛学长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忍不住抬起头,发现浅笑着的加藤正瞧着自己。
看来她很清楚什么奉承最会令我开心。
「总之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跟我说一声吧。」
真不知道她是对我了解多少才说出这种话的。
我想着这些,并且把手里直到刚才还在塑型的圆盾交给她。
「那么,能帮我把它拿到垃圾场吗?」
「咦?这个也要丢掉啊?」
「因为里头已经混有杂念了。」
我递出只削好大致外形的盾牌,微微垂着眉头的加藤接下了它。
「我该不会打扰到你了吧?」
「不,这跟那没有关系的。」
「没关系的话那就好……其实我从之前就在想,萝兹你的失败作品好像还挺多的。」
加藤说着,瞥向远处小山一般的木片堆。
那些全都是我这几天不断做了又丢,堆积而成的失败作品。
虽然周遭有的是资源,但浪费的时间倒是有些可惜。
然而面对自己的作品,我并不打算妥协。
「我做的装备攸关大家的性命,不能提供有任何一点瑕疵的成品。」
「喔喔,原来是这样。看来萝兹你还真是有一颗匠心呢。」
赞美完一句,加藤就把刚才的失败作品拿去丢弃,我则是在这段期间挑选新的木材,继续开始干活。
木材是生物,各有各的特性,若想要加工,就得充分了解它们的特性。我虽然是利用魔力打造成品,在这方面也一样不例外。
只要伸手触摸,仔细观察,就能自然而然看出端倪,找到最理想的处理方式。
首先,得将木材削出雏形,而最终的外观此刻也已经在脑海里成形,接下来只要照着做出接近的成品即可。
忙着忙着,加藤回来了,也坐回我的面前。
我拉过床单披上她的肩膀,让她眯起了眼。根据昨天闲聊时得到的讯息,她似乎觉得裹着床单很有安全感,但她形容那感觉是『就像小婴儿抱着自己的被子会感到很放松那样』,对没有婴儿时期的我来说,倒是有些难以理解。
一如往常裹上床单的加藤,慢条斯理地说:
「你刚刚说造成失败的『杂念』,指的是葛蓓菈吗?」
啪的一声,我手里的木片裂成两半。
「……」
一时之间,我愣住了。
而我暂停的时间再次动起来,是在加藤一脸歉疚地向我道歉之后的事了。
「对不起,看来这次我真的打扰到你了。」
「……不会。」
虽然原因出自加藤,但失手是我自己的过错。
我摇摇头,把再也派不上用场的木材放到一旁,拿了另一块新的再次削起,并且询问她:
「为何您会说是葛蓓菈呢?」
「对不起,其实我不小心听见了你之前跟真岛学长的对话。」
看来她指的,应该是三天前那个早上的事。
我当时向主人诉说自己对葛蓓菈的不信任。
要是当时的话都被她听见,那么接下来再隐瞒也没意义了。
「加藤您说对了。」
干扰我工作的『杂念』,正是有关葛蓓菈的事。
对于葛蓓菈,我就是感到有些挂心。
主人已经原谅了葛蓓菈,我若自诩为主人的眷族,照理说应该也要跟着原谅她。
但我虽然脑袋清楚,情感方面却怎么也跟不上。
——我是主人的盾。
我愿以这人造的身躯为他承受所有的灾厄,哪怕最后得化为残骸也一样在所不惜。
对如此下定决心的我而言,没能守护主人的那个夜晚实在是太过痛苦的记忆。
力有未逮而被击败,导致主人落入敌方之手,那瞬间的绝望感。
来到艾拉克妮巢穴,见到受伤的主人,那一刻的愤怒。
那些情绪如今依旧存于心中,就像埋在灰烬里的炭火般,散发出令人生厌的余温。
光是那余温,就令我难以原谅她。
除此之外,我们之间还有个要命的症结点。关于葛蓓菈当初行凶的原因,我完全无法理解。
——想把主人占为己有。
葛蓓菈失控的动机,来自于身为蜘蛛的她与生俱来的天性。
想把珍爱事物纳为己有的这股冲动,也许或多或少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
然而这类私欲在我心中,可说是少到几乎为零。
问题倒不在于谁对谁错。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与生俱来的天性差异,令我无法搞懂她的行为。
要是不能事先理解对方,要想原谅某人是很不容易的。
所谓的要命,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其实我也想要接纳已经得到主人原谅的她。
……但是想归想,终究还是为了那点耿耿于怀。
即使知道这不是主人乐见的,但我就是身不由己地觉得自己无法原谅她。
「……真是惭愧啊。」
我违背了主人的期望。身为他的眷族,这是多么可耻的事。
「其实我觉得这没什么好惭愧的吧。」
没想到,加藤却对我的话摇摇头说:
「在我看来,萝兹你有些抹煞自我的倾向呢。」
「抹煞自我……?」
「我能理解身为眷族的你,把真岛学长摆在最优先的态度,也觉得为人着想是种美德。可是要是做得太过火,会害你失去主见喔。」
「这样不好吗?」
加藤所说的话,我实在是会意不过来。
「主人原谅葛蓓菈,也决定接纳她,那么我不是该顺着他的心意吗?我们是为了实现主人心愿而生,那么为了达成心愿,我们的意愿也就不重要了,不是吗?」
「其实我也早料到萝兹你会这么想了……」
加藤的话声,带了些许苦笑。
「可是萝兹,你那样抹煞自己,应该更不是真岛学长乐见的吧?」
「这……」
我一时无语。她的说法,让我难以否定。
主人相当珍惜我们眷族,有时看起来甚至爱护我们更甚于自己。
「那么,加藤您认为葛蓓菈这件事,该怎么做才好?」
目前的我,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
加藤愿意听我说话的这个机会,对我来说并不算是坏事。
在我的脑海里,加藤当晚手无寸铁地挺身加入战场的身影,如今依旧历历在目。相较于我们这些充其量不过是怪物的眷族,她拥有一颗更加坚定的心。
要是有她指引,也许陷入死胡同的我,能够找到出路也说不定。
这位名为加藤真菜的少女就是有些与众不同,令人拥有这样的期待。
「……我觉得,萝兹你只要在觉得能够原谅她时原谅她,那不就好了吗?」
隔了一阵子,加藤才开口补充:
「你不该抹煞自己的心。这件事不只真岛学长不愿见到,而且一定会带来不良影响的。」
「不良影响……」
「好比说,萝兹你现在虽然抹煞了对葛蓓菈的情感,但换个角度想,这不也等于封闭了她悔过的机会吗?要是这样下去,她永远也得不到你的接纳。」
「……原来还有这样的看法。」
对我而言,加藤的意见耐人寻味。
不知不觉间,我放下手边工作,和加藤正面相对。
与她的这段对话,值得我这么做。
「至于接下来的,就得看你们两个的努力了。葛蓓菈那边……你就相信学长,让他去搞定吧。」
加藤的目光不在这儿,而是遥望着他方。
那双昏晦的双眸,里头却透着坚定的眼色。
她眼里见到的世界,肯定和我的不一样吧。
「萝兹你也希望自己能够接纳葛蓓菈,对吧?」
「是的,当然,但我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办法原谅葛蓓菈。」
「这样啊?……也对,某方面来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理所当然——加藤以这字眼描述我的现况。
「因为萝兹你,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欲望。」
「欲望……吗?」
「用这个字眼形容,听起来好像不太中听,是吗?」
加藤轻笑了声。
「但是真岛学长他不是希望『把爱自己有如家人的存在留在自己身边』吗?学长这种『忠于自己的心,回报她们的爱』的心愿,萝兹你身为眷族应该也很清楚吧?这就是一种欲望,而我认为,这样的想法很合乎学长的个性。」
「欲望……」
「要是觉得这么说很难接受,那么也可以换成愿望,反正两者在修辞上就只有微小的差异。重要的是,这就是学长『人性』的部分,而关于这方面,我想莉莉跟葛蓓菈也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如果换做是莉莉大姊,那么她的愿望就是『想得到主人的爱』吗?
而如果以葛蓓菈来说,也许就等于『想得到其他眷族接纳』的愿望吧。
「我觉得萝兹你的欲望似乎不太均衡。『想做什么』、『想要人做什么』、『想为人做什么』……欲望虽然有各种形式,但萝兹你的却太偏向最后那个『想为人做什么』。」
「也就是说,我的人格有缺陷吗?」
「不对。」
加藤以强调的语气推翻了我的疑问。
「之所以偏颇,就只是因为还不够成熟;就算这样不太好,也绝不是什么缺陷。」
「可是事情也不见得是……」
「我能保证,绝对错不了的。萝兹你得到『心』也才不过几个月而已,那么心还没发育完整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经她一提点,我感到茅塞顿开。
她说得没错。
我经历过两次诞生。
生为魔法傀儡的当时,以及成为名为萝兹的个体那一刻。
但若要问哪边才是真正的『诞生』,我想肯定是后者。
就算有再多岁月层叠,毫无意志的傀儡,内心也只是薄纸一张。相较之下,得到主人并为他效命的每一天,全都鲜明而丰富。
身为魔法傀儡,我没有孩提时代,但关于情感方面,现在的我的确就像个刚出生的婴儿。
我的情绪未发达而幼稚。
不只不及拥有水岛美穗记忆的莉莉大姊,甚至就连葛蓓菈都比不上。
我想成为能效忠主人的存在,想为他工作,为他做一切的事——这就是我过去的想法。
而这正是我未发达的部分。也因此,葛蓓菈由于『想要』主人的冲动而造成的失控,我一点都无法理解。
我曾经对手刃自己过去同学的主人说过,自己不懂人心的深妙,而那看来也是由于这方面的原因。
「但是,我身上真的会有这类欲望吗?」
若那是『人性』的表现,那么身为傀儡的我就算没有完备的人类情感,似乎也不足为奇。
但加藤摇摇头,否定了我的担忧:
「有的。你想待在真岛学长身旁的愿望,并不因为你只是个总是为他人奉献的傀儡,而是拥有坚定人格的独立个体,因此跟葛蓓菈的关系也才会像现在这么复杂。既然这样,萝兹你当然会有自己的愿望啊。」
「但是,我真的什么也想不到。」
大概因为知道我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加藤这下忧心忡忡地瞧着我。
但沉思了一会儿后,她蹙起的眉头抚平了。
「萝兹你从以前到现在,有经历过什么让你感到幸福的事吗?」
「幸福、吗?」
被加藤一问,我偏着头思索。
「没错,就是那种想再经历一次的幸福。要是有那种念头,那么它不就等于萝兹你的愿望了吗?」
「原来如此。」
得到这简单易懂的提示,让我陷入深思。
虽然为主人尽心效命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幸福了……
「我指的可不是为学长做事,帮学长的忙之类的喔?」
没想到连她也这样叮嘱我。好吧,我懂她想表达的意思。
我所追寻的自身愿望,该从『想做什么』、『想要人为我做什么』这方面去探索。只有这么做,我才能找出连我都不认识的另一个自我,才能够有所成长。
幸福。
幸·福。
「……」
这单字浮现脑海时,某个景象也跟着掠过。
——……这甚至幸福到,令人承担不起。
「萝兹?」
以前,我曾经自然而然地吐露过这句话。
「你想到什么了吗?」
「呃、不,那个……应该不是。」
加藤察觉到我的举动而询问,但我赶紧否认。
这与其说是避重就轻,简直就是在撒谎了。
但是我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要把『那件事』当成愿望,未免太过分了。
我就算再怎么样,也不能以『那』为愿望。
加藤刚刚的确是问我,在这短暂生涯里经历过什么幸福记忆。
若由此来看,『那件事』的确就是我要找的目标,既是我最幸福的回忆,也和她开的条件百分之百吻合。
但……若要我希望那『再来一次』,恐怕已经超越奢望,而是僭越至极的事了。
那不是应许的愿望,不是应有的追求。
因为,我就只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萝兹,你刚撒了谎,是吗?」
但加藤用一句话轻易揭穿了我的搪塞。
看来在她的眼里,我那拙劣的谎话根本瞒不过人。
「既然能挑起萝兹你的『愿望』,想必你真的很重视它吧?」
眼前这一幕,就跟她在那天夜里对莉莉大姊所做的一样咄咄逼人。
但两者之间,只有一点不同。
那天夜里的她,为的是主人。
而今天的她,却是为了我而做的。
也许她拥有的敏锐感性早已经看穿——知道为了让我成长,这是少不了的必经之路。
「我……」
而她那胸有成竹的态度,让我觉得像是被人推了一把。
但这并不是最大的关键。
我现在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愿望,再也回不到懵懂的过去,甚至隐约地想顺从自己那苏醒的愿望。
对我来说,这才是关键点。
「我……」
我毅然决然鼓起勇气,道出自己的愿望——
「我希望主人……」
将愿望化为言语——
「我希望主人……能够拥抱我。」
当愿望一化为言语,果不其然,我后悔了。
希望主人拥抱?
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做什么?
难道连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不该说都不懂吗?
我的确曾有一次,得到主人的拥抱。
那天晚上,主人手刃了自己的同学,那个企图杀死主人的卑鄙男生。
我被主人拥抱,也回抱着主人,整个晚上和坠入梦乡的主人相依偎。
对不曾睡过觉的我来说,那堪称一夜之梦。
当然,那次只是极其特别的插曲。
关于这点,我心知肚明。
梦就只是梦,其他什么也不是,只有傻瓜才会去认真追求梦里的情境。
你该掂掂自己的斤两。
你只是个傀儡。
……我即使这样说服自己,如今却已瞒不过自己的心。
竟然有这种事。
我竟然认真地许下希望主人能够拥抱我的愿望。
「……哎唷~萝兹你真是太可爱了!」
突然,我被人迎面抱住。
加藤抱住了我。
一时僵住的我回过神,便战战兢兢地推开她的肩膀。
「抱歉,加藤,能请你离开我吗。」
「啊、对不起。我也真是的,怎么不知不觉就……」
加藤倏地离开我的身体,眉毛也尴尬地垂了下去。
她的这点跟莉莉大姊有些神似……但很快地我就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像的也许是大姊拟态的水岛美穗。
存在于日常生活里,稀松平常的少女姿态。
那么也许现在的她,才是加藤真菜这少女真正的面目也说不定。
「毕竟萝兹想要的可不是我,而是真岛学长的拥抱嘛。」
「呃,是的。不对,可是……」
「怎么了?」
面对愣住的加藤,我畏畏缩缩地说道:
「……像我这样的傀儡想得到主人的拥抱,岂不是太逾越了吗?」
「才没这种事。」
她的口吻中带了斥责:
「萝兹你说这种话,难道是打算放弃吗?」
「可是,这只是我的任性,不是该拿来打扰主人的事……」
「我想,真岛学长一定会很高兴听到萝兹你的任性要求。」
「明明是我任性的要求,主人却会很高兴吗?」
「以我的观察,学长应该是那种受人帮助,内心就会过意不去的人吧。」
「这……」
……连我都觉得,她说得应该没错。
我们为主人效命本来是理所当然,但主人却总有些不乐意见到我们这样。
也就是说,我这么做其实也算是为主人好吗?
不不不,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不行,不行,这一定是恶魔的呢喃。
「你可不能放弃喔!」
加藤她这样说。
那口气与其说是恶魔的呢喃,更像是慈母的温柔激励。
「萝兹你说不希望带给学长困扰,那么要是学长主动希望抱你,那你就没意见了吧?」
「虽然是没意见,但那种事是无法指望的啊?」
包括那天晚上的事在内,我不觉得那种事会发生第二次。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不要轻言放弃啦!」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紧握住我的手,那是一双属于少女的纤纤玉手。
「何不试着为自己的愿望努力看看呢?萝兹你的愿望,属于实现得了的范畴啊。」
「……您希望我怎么做?」
「很简单啊——」
加藤两眼笔直地凝视着我说道:
「——你只要把自己变得更可爱,让真岛学长想要拥抱你就好了。」
「变得……更可爱?」
「没错。而且萝兹你刚好有做道具的手艺,就算没有魔女、变不出※妈妈坟前的树,也没有为了你打造的特别舞台,却能使用把自己打扮得更可爱的魔法。」(编注:格林童话版灰姑娘的故事中,提供仙杜瑞拉晚会礼服及玻璃鞋的不是三个魔女,而是先母坟前的榛树。)
加藤的提议,绝不是异想天开。
我是魔法傀儡,拥有魔法短刀的怪物。
创造这件事,和我的存在意义几乎画上等号。
既然这样,那我应该能创造一个崭新的自己才对。
但事情能做或不能做,端看的并不只是可行性这一点。
「但是,我只是个傀儡,做这种事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
这口气或许是我今天听到最坚决的。
「萝兹你听着,女生要是希望得到男生的拥抱,本来就会先让自己可爱动人。无论是化妆或是打扮自己,对女生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就算是学长,也无权责备你。」
「可是,我只是个傀儡。」
「你怎么这么说呢?你想想,洋娃娃不也是盛装打扮,让主人拥抱的傀儡吗?不管是女生也好,傀儡也罢,都没有事情可以阻止萝兹为学长变漂亮。因为,萝兹你可是个洋娃娃啊!」
所以绝不能轻言放弃——加藤又强调了一次。
面对那真挚的目光,我举棋不定。
来自眷族身分的责难,让我不知该不该这么做。
逻辑的合理性则是告诉我,这样做并无意义。
各式各样的思绪,将我五花大绑。
我把那一切摆上天平的另一端,将它们与我的愿望衡量。
究竟,天平会倾向哪一边呢?
但是等着结果出炉的我赫然发现……自己干了多么愚昧的一件事。
我将它们摆在一起衡量的那个当下,愿望所占的份量就已经一清二楚了。
胸中怀抱的这心情并无道理可言。
既没道理又不合理。
啊啊,原来——
这就是所谓的『想做什么』吗?
在这当下我觉得,自己也许稍微体会了人心构造的一小部分。
「假设,我努力打扮自己——」
最后,我这么问了。
事后回想,我当时也许只是希望有人能推我一把。
「——主人会感到开心吗?」
「我想他一定会的!」
加藤用拘谨的笑容祝福我的决定。
她的话里没有虚假,鼓励的话里满是慈爱。
而现在的我,扎实地感受到那一切。
我对她的感谢无以复加。要是没有她,锁在心底仓库里的愿望恐怕会永不见天日,直到门锁生锈,再也打不开。
我将不会发现心中最珍惜的事物有多么重要,最后跟着它一同荒废。
现在的我甚至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能够原谅葛蓓菈。
她过去的作为虽然令人气愤,动机更被我评为匪夷所思,但那样的看法已经略为淡化。
虽然现在还理解不了,但在不久的将来,我想我一定能够……
「我也会一起帮助你,让你打扮得更可爱。接下来,让我好好支援你吧!」
「谢谢。」
我跨越眷族怪物与人类的藩篱,第一次以个人身分,对她致上最真诚的感激之情。
「加藤您……」
但也因此,我感到有些不解。
「……您难道不气我们吗?」
「气?」
加藤这下圆睁着双眼。
「我气什么?萝兹你吗?怎么突然这么想呢?」
「自从主人决定保护收留您,我们就一直提防着您,认为您可能会是内患,这些您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嗯,是啊,毕竟之前莉莉也当面跟我提过了。」
跟葛蓓菈决一死战前,莉莉大姊曾经向加藤摊牌,道出自己一直以来对她的质疑。但加藤似乎毫不在意,口吻就跟平常和我们闲聊时没两样。
「而且就如我当时说的,其实我以前就已经发现了。」
「既然这样,您不是应该要气我才合理吗?像那个叫作加贺的男人,在被主人杀死前也是大发雷霆。」
除了主人与眼前的加藤,另一名我见过的人类男子,他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不过关于他的容貌,已经逐渐模糊不清了。
「把我跟那人相提并论……实在让人无法接受耶!」
看来加藤相当不高兴我这么说,她的两条细眉间皱起浅纹。
「真的十分抱歉。」
我低头道歉。
「但是我觉得,这样的举例并不算偏颇。要是他人瞒着自己,任谁都会感到不悦,加藤您要是因此对我们心怀反感,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得到她许多帮忙,我却没办法抛下这疑问。
而且我如今甚至觉得,加藤似乎是为了解决我的烦恼,才这样花时间找我攀谈。
「好吧,其实我觉得以萝兹你们的立场,会怀疑我也是难免的。但如果真要说的话,当然是有些不悦没错。」
加藤承认了我的质疑。
「既然这样……」
「可是,我并没有生气喔?」
她这句话让我无法理解。
即使面对照理说会触怒她的事,加藤却没表现出什么不悦。
发现我不能理解,加藤微倾着头。
「嗯,我想想……」
加藤拿起先前端详过的那面圆盾成品,将它揣在怀里。
勾起的食指抵在唇上,在裹起的床单里摆出沉思样过了一会儿,她才张开薄唇说道:
「简单地说,我跟身为眷族的你们算是感同身受吧。」
「感同身受……?不是对身为人类的主人,而是跟我们感同身受吗?」
「没错,跟身为眷族的你们。」
除了某一点,这下我理解了加藤的说法。
就因为对我们有同理心,她才能体会、谅解我们的立场,不曾为此动怒。
关于这点,我现在明白了。
但我不明白的是,她怎么会是与我们感同身受。
我们大家可是主人的眷族,效忠主人就是我们的存在意义。即使我现在察觉到自己的愿望,这心中的真理也不曾有所改变。
而身为人类的加藤,怎么可能与我们感同身受呢?
「而且,其实我很感谢萝兹你喔!」
加藤接着说道:
「因为你不曾怀疑过我,像对待普通人一样陪我聊天,不是吗?肯这样对我的,就只有萝兹你一个了。」
「原来您看得出来吗?」
我讶异地问道,换来加藤的苦笑。
「因为你不但像现在这样听我说话,那天晚上也从一开始就打算带我去,对吧?我知道萝兹你的个性率直,不是那种有心机的人。如果你当时只是说说而已,内心的想法一定会表现出来的。」
「但我的脸可是平的,什么表情都没有喔。」
「对,所以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
我不知道这番话哪些是正经的哪些不是,但我这人的确是表里如一。
其实我早有自知之明,在包括主人在内的这群人里,恐怕是脑袋最不灵光的。
这讲好听点是认真踏实,实际上形容为憨直又死心眼,恐怕要更正确一些。葛蓓菈的事就是个好例子。假设我怀疑加藤,恐怕很快就会被她发现了。
因此加藤说得没错,我不同于主人以及莉莉大姊,并没有怀疑过她。
例如心想她会不会背叛。
觉得她教人摸不透心思——
诸如此类事情,我想都没想过。
或者正确来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怀疑她。
老实讲,关于伤害了主人,所谓人类的那些东西,我实在没有什么好感;初遇加藤时,我也并不喜欢她。
但跟她相处后,她在我心中的位置也逐渐改变。
关于这部分,莉莉大姊和我应该是不一样的。因为『负责守护毫无战斗能力的主人』的我,和『毫无战斗能力』的加藤,可说是带有某种亲和性。此外,我不像莉莉大姊拥有水岛美穗的记忆,而我获得自我后的这段时间里,加藤在我生活中占有的比例并不算低。
也因为这样,遭白色艾拉克妮攻击的那个夜里,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带加藤去,而她也真的挺身为主人行动。关于这部分,也是我怀疑同为眷族的葛蓓菈,却不曾怀疑加藤的原因。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怀疑她的呢。
或者说……
这我实在不愿去想,也丝毫不打算主动启齿。
但看在我眼里,主人对加藤的疑心,可说是严重到有些奇怪。
与其只说是奇怪,甚至让人感到异常。
然而主人之所以变成这样,原因就连身为傀儡的我都料想得到。
主人心里的那道深伤,痛楚至今依旧折磨着他。
我想只要那伤痕不痊愈,主人就不会有接纳加藤的一天吧。
这不只是我们,连主人自己都无能为力。
「萝兹你愿意相信我,我真的很感激喔!」
我从以前就一直很挂怀为了这原因陷入孤独的加藤。
「要是可以,我还真想跟你交个朋友。」
因此听到她这么说,我惊讶的同时,也并不感到意外。
「交朋友、吗……?」
「看来果然有困难啊?」
的确有困难——我第一时间心想。
她对我们有恩。不只是主人,我今天也受了她的帮忙,我们自然必须报答她。
但……我是眷族,她是人类。我们不只立场不同、立足点不同、价值观不同,更重要的是种族不同。
我们之间的差异,可说是近乎绝望的巨大。
这样的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
等等,可是……
也许,那些都不重要?
「……还是不行,对吧?」
加藤做了个空有样子的浅笑,表明刚刚说的都是玩笑话。
见到她那笑得惆怅的脸,我感觉心像是被什么给紧紧揪住。
难以言喻的情感,在体内横冲直撞。
若是在过去,我应该会视这冲动情感为累赘,二话不说就压抑下来。
但现在的我,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前不久我才刚从她那儿学到的东西——
我分辨得出来这情感有多重要。
在内心冲动的催促下,我一回过神,发现自己对着她悲苦的笑容说道:
「但只要主人,声令下,我将会对您刀刃相向。」
「什么?」
加藤瞪大了眼。
也难怪她会被吓到,因为就连我也对自己的话感到惊讶。
隔了好一会儿,加藤好奇地歪起脑袋回问:
「你怎么会突然说这理所当然的事呢?」
原来她一直视这道理为当然吗?
她明知如此,却还希望我当她的朋友?
现在的我无从推知,是什么原因让她说这种话。
对于加藤真菜这名少女的内心,我连一丁儿点都无从推测。
但即使愚钝如我,却还是拥有全盘把握。
我知道,她刚刚那句话绝不是在开玩笑。
若是这样,我也该诚挚以对。值得庆幸的是,我现在拥有了一颗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心,而那正是她教给我的。
挥别『该怎么做』的合理判断,在『想怎么做』的冲动促使下,我开口回答了她:
「要是即使这样,您还是不介意——」
「嗯。」
「——那么,我也很乐意当您的朋友。」
这次,加藤又睁大了眼,像是无法理解我的话似地游移着视线。
那张比她实际年龄更稚气的脸庞,逐渐流露出理解之色。
「谢……」
有那么一瞬间,她泫然欲泣地皱起脸。
「……谢谢你,萝兹。」
不过,最后,加藤以惊人的意志力忍住了。
但她的情绪似乎压抑得不够完全,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光是见到那笑容,我就知道自己的决定并没有错。
「那么今后请多指教了,萝兹。」
加藤的手伸向我,乍看像是携手对抗白色蜘蛛当晚情况的重演,却又有明确的差异。
「呃,如今才说请多指教什么的,会不会已经太迟了?」
「不,这是不可或缺的步骤。」
我放开手里的刀子,回握住加藤伸出的手。
「接下来也请您多指教了,加藤。」
这,就是我跟真菜成为朋友的那一天,所发生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