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见房门响起敲击声,莉莉赶紧起身说:
「我去应门。」
她把扑上身的菖蒲收进胸口,藏到衣服底下。
至于我这边,看艾撒丽缩回手中后,我也把绷带重新缠回左手上。
等一切都准备完毕,莉莉才打开房门的锁,从一小条门缝往外看。
「谁呀?」
态度慎重的应对,是基于她身为保镖的职责。为了以防万一,莉莉不会让访客直接见到我。
不过这样一来,我也不晓得门外的访客究竟是谁。
我本来以为对方大概是先前那位男子,来通知我们欢迎会的事,没想到紧接着——
「欸咦~?」
某种走音的惊呼传来。
访客是名男性,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是个年轻人。
会是跟我们一起抵达堡垒的哪个学生吗?等等,可是这声音……
「他们跟我说这里是孝弘的房间,可是水岛同学怎么在里头啊?」
「因为……呃,咦?我记得你是……」
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我心想的同时,身体却抢先动作。
一赶往门边,只见莉莉讶异地回过头。
我请她让开并打开房门,走廊上的男学生转而面向我。
对方虽然比我稍矮,体格却相对精壮,披着一头蓬乱而土气的头发,一双视线穿过镜片与我交会。
「你是……干彦?」
原来访客是我认识的人,或者说得确切些——我的同班同学。
「嗨,孝弘,好久不见啦~」
少年露出傻笑,举起单手打声招呼。
看来我没认错人。
「原来孝弘你平安无事啊?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认识的人了呢,啊哈哈。不觉得这世界的过关难度未免高过头了吗?还是说,就只有我们这些人的难易度设定错了?人生就算要开启困难模式也该有个限度吧!」
「你把这里当游戏啊!」
吐嘈的同时,我也不禁被属于他风格的话给逗笑了。
他,就是在我刚坠入异世界,对转生·穿越系奇幻小说毫无概念时,热心教导我有关这方面知识的宅男朋友,名叫钟木干彦。
在营地那时,我们同属驻留组。我原本以为他在营地瓦解那天就已经死了。
「嗯~倒是我们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啊。」
「是啊,太久太久了……」
但这种无忧无虑的口吻铁证如山,证明他的确是我所认识的干彦,既不是幽灵也不是冒牌货。
实际活着的感觉油然而生。
然而那还来不及转化为其他感慨,干彦接着又说道:
「嗯,总之先不提这些。孝弘我问你一件事,为何水岛同学会在你这里啊?」
「为什么……?」
「这里不是孝弘你的房间吗?是别人这样告诉我,所以我才过来的。」
这问题虽然无关紧要,而且也有些侵犯隐私,但干彦的神色却是一本正经。只见他对着我俩左看右看,先是长叹一声、装模作样地摆出仰天姿势,最后垂下肩膀。
「难不成是这么一回事?是这么一回事吗?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那可真是有点晴天霹雳了。」
「啊哈哈,钟木同学你还是老样子呢。」
莉莉语带苦笑地这么说。
看来她也从水岛美穗的记忆里,找出有关眼前少年的一切。
「咦?水岛同学你记得我吗?可是我们不是从来没说过话吗?」
「看到你老是那样闹哄哄的,想不认识还比较困难吧。」
「哎唷唷唷唷!想不到可爱的水岛同学说出来的话却这么伤人啊!」
只见干彦诙谐地伸手扶额。
「她说得没错,你确实始终如一啊……」
看到这儿,我也不禁露出苦笑。
是啊,他真是一点都没变。
有那么一瞬间,我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身处异世界中危险森林堡垒的某间房内。
能跟以为天人永隔的朋友重逢,已经是很教人高兴的事,更不用说再见到对方举动一如既往,会有多喜悦了。
「嗯,是吗?倒是孝弘你给人的感觉,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是吗?我不太清楚。」
「该怎么形容才好……精悍?男子气概?类似这种感觉吧。」
见我伸手摸着自己的脸,干彦呵呵笑了起来。
「水岛同学也比以前更漂亮了,你们俩都成熟了起来……慢着慢着,这是怎样?真是让人想入非非喔!」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不过实际上,我跟莉莉的确是那种关系,干彦并没有猜错。
他唯一判断错的,就是把莉莉当成正牌的水岛美穗。
「别站在那边说傻话了,先进来坐吧。」
既然他专程拜访,让他站着也不是待客之道。我让路到一旁,请干彦进房间。
然而,干彦挥了挥伸到身子面前的手回答:
「喔,不是的。其实我来这里是要通知孝弘你们,堡垒举办的那个什么转移者的欢迎会已经要开始了。他们说孝弘你在,所以我才自告奋勇,说由我来通知你。」
「喔喔,原来是这样。」
「走吧,我带你们过去。」
我们当然没理由拒绝,接受了干彦的带领。
我们三人离开房间,在石砌的通道上行进,由干彦领先半步,我跟莉莉跟在后头。
走在后方的我,看到走在莉莉前方的干彦腰上,佩着跟骑士团相同设计的左右两对短剑,剑鞘互敲发出声响。全身上下一成不变的朋友,就只有这点异于以往。
「哪有人像是情侣一样肩并肩一起走的啦!我说你们俩会不会贴得太近了?而且刚刚我看了一下,两张床好像只有一张用过。那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还不从实招来?」
「你还真是观察入微啊……」
我无奈地叹了声气,话锋一转开口提问:
「那个比我们早一步来堡垒的生还者,应该就是你了吧。」
「这你也猜得出来。」
「单纯的消去法罢了。」
席兰她们收留的学生里没有干彦,但他也不是探索队的成员,那么可能性当然就只剩最后一种。
话虽如此,这可能性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你还真有本事活到现在啊。」
这句话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某种赞赏的意思。
想从营地的混乱里活下来,并穿越怪物肆虐的森林,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或许有部分侥幸,但锲而不舍地在森林里生存迈进,这样的毅力同样值得嘉许。
这小子真有两把刷子,不单只是个爱嘻皮笑脸的人。
「嗯,其实有好几次差点就要丢了性命。不过要说这件事,孝弘你不也一样吗?」
「……是没错啦。」
「再说,我也不是从头到尾独身一个。」
我的回应虽然隔了段不太自然的空档,幸好干彦并未察觉。
「我啊,狼狈逃出那营地赖活到最后,心想还是难逃一死,结果刚好被同盟骑士团的团长给救了回来。」
「我们的遭遇也差不多,不过是副团长救我们的。」
「喔喔,你是说席兰小姐吗?这一说我才想到,她说晚点想跟孝弘你聊聊,说她之前答应过你,等进堡垒后会详细说明一切。」
「喔,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这种事其实大可交给下属处理,然而看来席兰一如我对她的印象,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她现在应该在跟探索队那些人谈事情?」
「嗯。说是树海里可能还有其他生还者学生,正在讨论救援事宜。毕竟要是一次救太多学生,很难照顾全部人,长时间待在树海里也很危险,所以席兰小姐这次只巡视一部分据点。她们现在正在商量,席兰小姐之后的下一团该如何行动。不过说是这么说,既然探索队的人来了,我想接下来出动的应该是帝国骑士团那一边的……」
「干、干彦,你先慢着。」
我先是制止自顾自地说下去的干彦。
他这点也是一如既往……或者说,老毛病不改。
「抱歉,我实在跟不上你的说明,能麻烦你依序为我解释吗?」
「对喔,孝弘你们还不了解有关这堡垒的事。好吧,要是你们能接受,我就试着挑重点讲。」
比我们早来到堡垒的干彦,对这里的内情似乎已经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前往目的地的路途虽短,但我还是拜托干彦,听他沿途述说。
◆ ◆ ◆
依干彦所言,第一届远征队穿越树海,抵达东方的另一个堡垒——埃比努斯堡垒,是大约两星期前的事情。
而在那之后,营地瓦解的消息随即送达他们耳中。
关于这件事,干彦自己也不太清楚。记得当初水岛美穗的青梅竹马高屋纯为了向远征队求救而前往东方。带消息给远征队的或许是高屋纯,也可能另有其人。
在那之后,埃比努斯堡垒对齐利亚堡垒发出通知。
堡垒之间虽然距离遥远,但似乎备有紧急时的长程联络方式,听说跟魔法有关,可是干彦一样不清楚详情。
埃比努斯堡垒发出的是救援请托,也就是拯救那些逃出营地的学生。席兰率领的几十名骑士一接获通知,马上从堡垒出发救人。
而同个时刻,探索队这头也挑出几名速度过人的成员,派遣到齐利亚堡垒,也就是『飞毛腿』饭野优奈为首的那三人,在两天前抵达齐利亚堡垒。席兰一直到返回堡垒才晓得探索队的存在,原因即是在此。
「这些是目前的来龙去脉。关于之后的计划,说是等席兰小姐他们的同盟骑士团一回来,第二团就会接着出动,探索队的那些人自己也会投入救援。而依我的猜想,跟着那第二团行动的将会是帝国骑士团。」
这个齐利亚堡垒,目前有帝国南方军、帝国第二骑士团、同盟第三骑士团等三个团体驻扎于此。所属各异的军事组织之所以会挤在同个堡垒,背后似乎有些原因。
「孝弘你不觉得森林里盖座堡垒很奇怪吗?要塞照理说是用来抵御外敌的,但这片森林里可没有任何人类集落,对吧?」
「……也就是说,这座要塞当初设定的『外敌』并不是人类?」
「没错。齐利亚堡垒是为了守护树海以外的人类世界,抵御来自树海的怪物威胁而建的要塞,也就是用来对抗人类公敌的滩头堡。然后帝国与同盟各国算是宗主国与藩属的关系,各自提供兵力给堡垒。」
看来这世界饱受怪物的威胁,甚至严重到多数国家必须团结一心的地步。了解这些背景因素后,有关骑士团答应为探索队发兵救援的事,也就说得通了。简单讲,这是利益问题。
我目前还不晓得,这异世界的骑士与士兵战斗能力如何,不过一回想先前骑士对上绿巨虫的那一幕,杀死怪物毫不费劲的作弊能力者相较于他们,肯定拥有另一个境界的战斗能力。
遇上掉进异世界这种荒唐事的我们,是极端异类的存在,既然跟这世界毫无瓜葛,照理说不会有任何组织愿意冒生命危险救我们。然而作弊能力者能轻松摆平树海里的怪物,在这世界里是非常有用的人才。要是异世界人发现他们的利用价值,给这些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一点方便,说起来也没什么好讶异的。
「然后……喔,我们到了。」
说到一半的干彦这么嘟哝,看来我们已经抵达目的地了。
这是一间约教室大小的房间,里头如今人声鼎沸。
「谢了,干彦,我获益良多。」
尽管还有些事没问完,也只好留待下次再说。这段路途虽短,但我获得许多有用的讯息。
结束对话,我们便进入房间。
包括探索队在内的所有学生几乎都已经到场。看来刚刚沿路交谈的耽搁,让我们成了最后抵达的人。
所谓的欢迎会,原来是自助式的宴会。长桌上头如今摆满各式佳肴,菜色乍看跟我们世界的没什么两样,不但有面包有汤类,还有大块豪迈的肉类料理。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地缘因素,桌上独缺鱼类,也没什么蔬果与叶菜,倒是有许多的根茎类。
久违的正常料理当前,学生们各个都是迫不及待,当然这也包括我在内。一瞧见我情不自禁咽口水的模样,一旁莉莉回了个窃笑。
除了学生与侍应,房里还看得到几名中年男子。他们并不在餐桌旁,而是在房间后方交头接耳。
那些人明明身上未穿铠甲,却散发某种独特的压迫感。我想他们大概是军队或骑士团的高层吧。色彩鲜明的军服底下,是老当益壮的强健体魄。
看着看着,其中一人碰巧与我对上眼。
「……?」
感应到随视线而来的压力,让我情不自禁地回望男子。
对方并不是在瞪我,但也不是在品头论足。话虽如此,我却从视线里感应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期盼。
那目光绝非恶意,却比纯粹的善意更加沉重。
我过去的人生里不曾面对过的情感,就藏在那视线里。
……令人喘不过气的感觉,逼得我主动断开那视线。
其后,我环视了房间一轮,这才察觉到一件事。
不只中年男子,其他异世界人也跟他们一样,看着我们这群学生的视线里,全都带了某种不寻常的期盼。那简直就像虔诚信徒拜见宗教绘画时,显露的目光……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沐浴在那样的视线里,除了我以外的所有学生竟然各个都无动于衷。
他们只是跟身旁的伙伴有说有笑、举止自然。异世界的人们不时的窥望,他们不可能浑然无觉,却毫不引以为意。
……与干彦交谈时不知不觉被我遗忘的『歧异感』,又再次蚕食我的身体。
「看来所有人都大驾光临了。」
大概是看到姗姗来迟的我们抵达,中年男子对房内众人这么宣布,宴会正式开始。
「各位幸会。我是这堡垒的负责人,名叫杰勒士·葛林。」
看来男子是这堡垒里的首脑级人物。
而这样的他,竟然手贴胸口鞠了个深躬,看得我不禁瞠目结舌。
活过的岁月比我们高出数倍、位高权重的这名男子,竟然向我们这些小毛头致上过剩的敬意。
他微微颤抖的声色里同样听得出,那番话并非客套。话里带有的是些许紧张与陶醉,以及纯粹的敬畏。
在我愕然的注视下,杰勒士终于从漫长的鞠躬里直起身子。
「欢迎光临,各位『异界降临的勇者』。能够拜见各位,实为敝人的荣幸。」
……他在胡说些什么。
这就是我当下的感想。
完全停滞的思绪,兜不出其他更正常的想法。
「依照往例,各位应该要在帝都接受陛下的亲自款待,然而这座堡垒毕竟座落于密林之中,只有这些粗茶淡饭,还请各位见谅。」
「快别这么说,杰勒士将军。我们大家能够在这里团聚,全都要感谢您答应我们的请托。」
探索队里的大块头·十文字回应了男子。
「请让我再次向您致谢。感谢您救出这里的所有同伴,也感谢您愿意协助今后的救援行动。只要有各位帮忙,其他人一定也能和我们平安重逢。」
十文字致谢的态度落落大方,面对众人的瞩目毫不畏缩。
他挂着微笑的精悍脸庞,将眼前男子的敬意视为理所当然,让他魁梧的体格像是又大上一圏。
那模样活像是故事里的主角,像是传说里为人传诵的英雄……举手投足恰似所谓的『勇者』。
……简直是闹剧一桩。
我们才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不幸掉进异世界里,随处可见的十多岁小孩。
来到异世界后所发生的一切,不就已经如此印证了吗?
营地瓦解的那一天有多混乱多丑陋,难道他们全都忘了?
若他们还记得当时的无力与狼狈,不可能还做得了这种勇者大梦。
然而……
现场还这么想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身受骑士团保护而来到此处的学生们,对这一切不曾存疑,面对十文字的目光里,甚至夹杂某种崇拜,脸上流露的神色皆是赞赏。
强烈的异样感,不停撼动我的大脑。
这简直莫名其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掉进一群外星人之中。
对这一幕感到浑身不对劲的人除了我以外,就只剩身旁的莉莉——
「……真是够了。」
——以及另外一人。
「……干彦?」
他的嘀咕声真的不清楚,除了一旁的我,其他人应该都听不见。
眼镜底下观察着房间的那对冰冷视线,诉说着他此刻的心情。
而这样的一双眼,正照映着我混乱的身影。
「幸好,孝弘你还是个正常人。」
干彦嘴角微扬并说道:
「既然宴会开始了,我们一起聊聊吧。跟我来。」
◆ ◆ ◆
我以为坠入异世界是罕见的事,对这世界来说却并不然,转移者甚至可以形容为——某种人尽皆知的存在。
「毕竟我们一次就掉了一千多人进来,那么就算有其他转移者,说起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对吧?」
这句话是干彦说的,但想来也确实有理。
话虽如此,我们的案例可说算是特例。这世界以前从来不曾像这次这样,同时出现这么多转移者。
这世界出现转移者的频率,平均约每百年会发生一次,人数大多只有一个,顶多也就单手数得完的数量。
但除了数量,我们的案例就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好比说,过去坠入这世界的转移者们,各个都身怀超凡的力量。
我当初以为异世界人是从抵达东方的那些探索队身上,发现作弊能力的利用价值,但实际上,他们早就晓得转移者的用处。
……不对,这种情况下,以『用处』来形容并不贴切。
异世界的居民对转移者怀抱的不只是尊敬,甚至是敬畏。
形容我们为『异界降临的勇者』,以及崇敬的态度,即是来自于此。
如今回头想来,整件事其实并不难懂。
这个世界的人,随时面临怪物的威胁。
而这样的世界里,某天来了个天生神力的人类,以他强大的力量,不费吹灰之力摆平凶猛怪物。一问之下,原来对方是来自异世界的访客。
这样的人当然会被奉为救世主——不这么做反而奇怪。
这么一听我才晓得,传说里受人歌颂的勇者降临时,正值人类社会将被怪物湮没的存亡之际。
若任凭怪物自然行动,威胁将与时俱增;要想与之抗衡,势必得举剑一战。而数千年来,平均百年一次的勇者降临削弱怪物的势力,让这世界的人类得以延续至今。
要是换个角度来看,『勇者』对这世界来说,等于是某种『社会维持机制』,因此社会也建立起迎接转移者的体制。干彦说,我们的语言能够互通,就是最明显的一个例子。
「孝弘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光是原本的世界就有多少种语言,这个世界当然也会有独自的语系。照理来说,我们是不可能有办法沟通的。」
「这么说来……」
我想起以前从化为尸鬼的士兵身上找出的那封信。
那封信里写的,是看都没看过的文字,但我们所有的转移者,却都能顺畅无碍地和异世界人对话。关于这件事,我从刚刚就感到不可思议。
「这世界的语言跟我们世界的不同,但要是由高高在上的勇者从头教起,实在是不切实际,何况没人晓得转移者会来自地球上的什么地方,所以也很难事先学好语言等候降临……关于这点,孝弘你在学校时应该也非常能体会吧?」
干彦在最后呵呵笑着损了一句,让我忍不住皱起眉。
「……不好意思喔,我英文成绩的确不好,但起码文法还可以。」
「所以不就是听力超惨吗?」
「……」
「哈哈。但是像孝弘你这样的人也不用怕,因为这个世界已经用魔法克服了这方面的问题。」
原来有某种技术能够克服问题。用浅显易懂的说法,也就是所谓的翻译机吧。
这世界里有一门发达的魔法技术,能利用特殊矿物制造出各种效果的『魔石』,好比说我房间里配备的照明,以及小木屋的结界魔石就属于此类。而除了那些,还有另一种翻译魔石。
「……不过,魔石啊……怎么说呢,这说法听起来还真老套啊。」
「嗯~这其实有些不得已的苦衷。」
依干彦的解释,翻译魔石虽然能让使用者周遭的人们得以对话,但在那当下听见的语言,是取自『听者的认知里最贴切的字汇』,因此就算面对的是同一句话,每个人听见的字汇有时会有落差。
既然魔力与魔法确实存在,将那『魔法使用者的个人技术』升华为『人人可使用的道具』,说起来也是人类社会必经的尝试。像这样建立起来的道具体系听起来会叫做『魔石』,就是听者的个人认知因素。
也就是说,我们刚才会提到『勇者』两个字,同样代表这字眼在我们心目中是最贴切的形容,会觉得它很老套,正是因为这概念深植人心吧。
不过真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这么方便的东西。
不过关于这件事,我或许没资格这样说。
我的作弊能力是『透过魔法上的连系与怪物互通意念』,说起来也算是翻译魔石的一种。
可是这翻译魔石方便归方便,似乎得经过一番训练才能够上手。好比说带我们来到这齐利亚堡垒的席兰就是受过训练并携带翻译魔石,我们才有办法像那样沟通。
「像席兰小姐那样的人,在齐利亚堡垒里还有好几位,所以住在这里的期间,应该不必为语言的事烦恼。」
干彦这句话也同时意味着——要是为了什么原因离开这里,马上就得面对语言隔阂。
看来依今后的规划而定,到时我们恐怕得设法因应。
总而言之,转移者在这世界里,拥有勇者级的礼遇。
但就算再怎么礼遇,我们愿不愿意成为勇者,则是另外一回事。
我们大家都是迷失在异世界的孩子,真要说的话应该算是『难民』,总之绝不会是什么『勇者』。
凡经历过营地瓦解的那一天,任谁也无法再抱持自己是个勇者的幻想。
这样的想法,只是我的个人意见。
但……换作不曾经历那一天的人呢?
营地瓦解与伴随而来的灾难,彻底改变了我的价值观。然而若有人不曾体验过那变化,事情就又另当别论了。
我感受到的『歧异』,原因就在这上头。
「孝弘你听着,探索队那三人都是参加第一届远征队的人。他们知道营地瓦解的事,但也就只是知道,没亲眼目睹,也没亲身体验。」
虽然不能用『百闻不如一见』这句话形容,他们就是不曾亲眼目睹,所以无法了解营地当时发生什么事。因此探索队的十文字刚刚才会说出『和其他人平安重逢』这种天真的话。
「再说你只要想想他们的经历就晓得了。他们一来到异世界就得到强大力量,打倒那些袭击的怪物、保护手无寸铁的同学,之后就踏上横越森林的大冒险。他们扫荡那些喽啰般的怪物,靠着过人的体力如入无人之境,结果一来到人类居住的世界,马上又被奉为勇者英雄。」
干彦的话里有藏不住的讥讽,内容倒是千真万确。
痛苦、恐惧、绝望、挫折。
我们在异世界饱尝的各种苦难,在他们身上丝毫看不见。
「他们当然也会不安,但也就只是促进他们团结的动机罢了。跟一个人在森林里徘徊的无助与狼狈比起来,根本只是小儿科。」
那些对他们来说,只是英雄故事的一些点缀。
接下来,他们只要以各种丰功伟业来荣耀自己就行了……
「同样是异世界奇幻传说,他们的故事类型跟我们的可不一样。」
这还真像是干彦会用的形容方式。
而要是照这样分类,和我一起来到堡垒的十三名学生并不属于我们这方,而是探索队那一方的配角。
「那个营地好歹也曾经住了千人以上,范围还不算小,出事时并不是每区都像人间炼狱。刚刚跟着孝弘你一起抵达的那群人,就是驻留营地的探索队成员赶在混乱扩散前,将他们带到小木屋避难的。」
我之前也听过类似的事件。
也就是,加藤的事。
她逃离失控的营地后,被水岛美穗的青梅竹马·探索队成员高屋纯收留并送到小木屋里。
有些人像我一样求助无门差点丧命,也有些人跟加藤一样幸运得救,事情不过如此。
「怪不得啊……」
我想起大家前往堡垒途中的情形。
充满融洽的气氛、温情的慰问,学生彼此打气。
领导者、小混混,以及被欺负的弱者。我还记得见到那一幕的当时,觉得这简直就像是把现代日本的教室内情景,原封不动搬进丛林里。
……而这打从一开始就不自然。
他们来到这世界仍能维持不变,有相当的背景因素存在。他们总是受人保护,从坠入异世界到营地瓦解,再行经森林抵达堡垒,沿途总有人照顾他们。
因此回顾当时,他们在堡垒外被绿巨虫攻击时会陷入恐慌,也就不让人意外了。那是他们头一次面临真正的致命危机。
而这样的他们,最后还是得到探索队的拔刀相助。
对他们来说,探索队就像是沿路上的保镖,见到异世界人把探索队奉为勇者,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只觉得异世界人同样崇拜自己的英雄。
不对,事情还不只这样。
「我们所说的作弊能力,在这世界里似乎叫做『恩宠』,说自古以来的转移者人人都拥有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我们驻留组也是转移者,应该不会有例外。」
我早已发掘自己的力量,而那些驻留组的学生如今也都晓得,自己身上藏有不为人知的潜能。
在他们心目中,探索队的英雄不只是英雄,更是效法的榜样,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像他们一样,这样的念头一点也不突兀。
「总之这实在太瞎了!勇者什么的简直是狗屁!」
只见干彦愈说愈激动,紧紧握起拳头。
他的愤怒里,以义愤的成分居多。正因为目睹营地的惨况,亲身体验到逝去生命的可贵,因此那些为了勇者两个字瞎起哄的无知学生们,让他怎么也看不顺眼。
我能深深体会这样的心情。
但另一方面,我却没办法像干彦那样表现出来。
——还好,孝弘你还是个正常人。
刚刚见到我对异样的氛围抱持疑惑,干彦说过这么一句话。
但实际上究竟哪一边是『正常』,哪一边是『异常』,所谓异常又是什么——一思考起这些事,我这下却感到进退维谷。
「啊!」
话题刚告一个段落,干彦喊了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
宴会正值高潮,以探索队三人为主角的会场就在这时来了两名新人物。
「团长!」
干彦一出声,女性也发现他并转过头来。
走在最前头的,是理着一头银色短发,身材修长却精实的女性。
接下来,只见干彦奔向她那儿。
由那欣喜的模样来看,对方肯定就是把干彦救出树海的那位同盟第三骑士团团长了。娇小的干彦奔往高姚女性的画面不知为何,有点像是忠狗与饲主那种感觉。他看起来真的很亲近对方。若把他们类比成我跟莉莉,尽管关系不太一样,但也不难想像为何干彦会那么开心了。
我边想边目送干彦离去的背影,而银发女性身后的金发碧眼少女,则是往我这儿走来。
那人正是带我来此的精灵骑士席兰。由于参加宴会,她身上并没有穿骑士的铠甲。
「真的很抱歉,难得一场欢迎宴,直到现在才来共襄盛举。」
只见她一板一眼地说完,并拢脚跟弯身鞠躬。
我看着她那金色发旋,心中五味杂陈。
「拜托快起身吧,这种事没什么好道歉的,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您怎会这么说呢?孝弘大人可是从异世界降临的勇者之一,甚至还穿越了那片树海。」
本来我不太在意她这样的多礼,如今却晓得它从何而来。那是与我们身分不相衬的敬意,因此就算置身其中,也只是让人浑身不自在罢了。
然而任凭我怎么说,席兰对勇者的敬意依然文风不动。
她坚毅的眼神、诚恳的表情,正诉说着她对勇者心怀的信赖与期待。
到了这种地步,已经跟信仰没有两样了。
但一想到这儿,我豁然开朗。
实际上,这就是一种信仰。
换个更浅显的说法,我们就像是神明下凡。
在这有魔法存在、有勇者定期降临的异世界里,守护人们免受怪物侵袭的勇者传说扎根于现实,而对异世界勇者的虔诚信仰,也深植于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心目中。
我不确定是否所有人皆是如此,但至少眼前这些老实人是相信的。他们认为只要坚忍不拔持续奋斗,勇者终将现身,与他们并肩作战。
而现在,我们确实降临于此。
他们坚信我们是勇者,一见到我们有难,便不疑有他地伸出援手,对我们敬重至极,丝毫不敢怠慢。
他们恐怕想都没想过,我就像衣服底下藏着的铠甲那样,对他们心怀顾忌。
他们何其愚昧,何其无知。
……话虽如此,我却怎么也无法这样看待他们。
相信自己的左邻右舍,对陌生人心存善念。
从前的我,也是这样活过来的。
我来到这世界后失去的美好事物,他们还天经地义地握在手里。
不只是他们,在场其他转移者想必也是如此。
接下来,探索队将以勇者的身分在这世界大显身手。有了他们的强大力量,名为怪物的威胁肯定比害虫更容易清除。这说起来或许倒果为因,但强大的力量一定能让他们当个称职的勇者,并不需要任何勇气。
而他们救回的驻留组学生,迟早也将发掘出自己的力量,像个英雄活下去。他们的故事情节与我不同,里头不会有悲剧,能保有那些美好事物、却对其美妙浑然无觉,活出勇者的一生。
这绝不会是坏事——只要他们愿意将力量用于正途。
我的确见识了一些他们不曾看过的东西。
例如营地瓦解所带来的人类黑暗面、绝望的感受,还有饱受折磨在地面狼狈爬行的经验。
但就算如此,把人们那不疑有他的信赖批评为愚昧,可就有些过分了。
我并不是从此怀疑他人,只是再也无法相信。
我并没有从经验里得到什么,只是失去一些为人不可或缺的东西。
信任邻居的他们,心存猜疑的我——两者谁是谁非,不过是个不值得讨论的问题。
「孝弘大人?」
突然的呼唤,让我回过神来。
转眼一瞧,席兰正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我。
「喔、喔喔,什么事?」
「之前我虽然答应过,要为您说明有关这世界的所有事情……不过很抱歉,能请您等我一会儿吗?」
原来她找我是为了这个。
「这我倒不介意。不过您这么晚才来参加宴会,是有什么事得忙吗?」
「不,晚来是为了其他的事。其实是因为白天绿巨虫的袭击教人有些在意,所以我刚刚一直待在城墙上观察森林。」
「……」
她应该没发现葛蓓菈或其他人吧。
之所以会这样担心,正是因为我晓得她的糊涂。
一时按捺不住而跑来附近,被堡垒士兵发现而闹出轩然大波……这种事一旦发生,可不是闹着玩的。这里可是有三名作弊能力者,希望葛蓓菈能够安分点,千万别轻举妄动。
而我的愁容,似乎被席兰解读成对堡垒防御的疑虑,她清秀的脸庞露出微笑。
「您别担心。这件事说来尴尬,不过看来只是我杞人忧天罢了。」
「这样啊?没事的话那就好……谢天谢地。」
「我接下来还得跟同行的其他人打招呼,若您不介意,我希望等忙完再为您说明。」
「呃,其实关于这件事……不好意思,我想我也差不多该休息了。要是方便的话,能之后再麻烦您吗?」
「没问题。既然如此,我再跟您联络。」
「咦?孝弘,你要回房间啦?」
一旁的干彦闻言这么问道,我点了个头。
「刚来这儿我有点累了。不好意思,干彦,我对这里还是一样人生地不熟,能麻烦你带我回房间吗?」
「没问题。水岛同学你呢?」
「我也一起回去吧,总不能放着真岛同学一个人。」
「收到收到,你们俩还真是如胶似漆啊。那么团长,我等一下再过来。」
跟团长与席兰打过招呼后,我们离开了会场。
◆ ◆ ◆
回房的途中,我跟干彦随口闲聊。由于已经从先前的对话里大致打听出想要的资讯,因此我现在也没什么话好再问的。
然而,干彦可不一样。
「那个,孝弘。」
一来到房门,干彦开口问我。
「我知道你可能不愿再回想,要是不想回答就别回答了。我可以问你一件——有关营地瓦解那天的事吗?」
「什么事?」
「你不是跟正树还有总司在同一区工作吗?」
干彦提起的,是我们俩的共通朋友。
「你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吗?」
「都死了。」
我也早就料到,他打算问些什么。
也因为早有预感,我才能平静回答。
「他们当天就死了,当着我的面前。」
我轻描淡写,不打算再透露更多。
——一人被狠狠凌迟至死。
——一人被乱火烧成灰烬。
这些事就算告诉他,又有什么意义。
因此我心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是喔。」
点到为止的简单回答,或许也让干彦听出了弦外之音。
于是他没再继续追问,这样对我说道:
「真高兴看到你平安活着。当然,水岛同学你也一样。」
「喔喔,我也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干彦咧嘴一笑,转身离去。
目送那背影,我吁叹一声。
我说的都是实话,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他。然而直到最后,我都没对干彦坦白。
那些已逝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举凡生命、坦诚的友情,甚至是从前的那个我。
「主人。」
搂着我胳膊的莉莉,在耳边呢喃着,声色里带了些不安的颤抖。
见她正为我担心,我也将手环上腰,将她搂向自己。
「谢谢你,但我不要紧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可不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要说我没有羡慕,肯定是违心之论。
确实,见到学生与骑士团所展现的无条件信赖,彼此的『歧异』令我深受打击。事到如今,我再也不可能活得像他们一样,再也打不进那个圈子。我已经永远丧失了,加入他们的必要条件。
然而,那都无所谓。
「因为,我现在有你们了。」
与其悼念已经逝去的事物,我更该守护这双胳膊里的温暖。
而为了守护她们,我不惜对人隐瞒,再多的慎重也不嫌少。
如今的真岛孝弘就是这样的人,没什么好丢脸的。
我并不反对他们以英雄身分活下去,更无意瞧不起他们,但也不会拿他们的人生之道贬低自己。就像他们那勇者的故事,我也有属于自己、与莉莉她们一同谱出的故事。也许,透过一连串的对照而加强了这样的决心,正是今天最大的收获也说不定。
「先进房去吧。」
我放开莉莉。
「等下陪我聊聊吧。目前我们已经掌握了概况,明天还有不少事得请教席兰。关于这世界有没有其他人能驯服怪物、离开这里后该如何弄到食物,还有……语言的问题也得设法解决。」
「毕竟主人对外语最没辙了嘛。」
「怎么连你都在损我……总之也只好指望那魔石了。」
我带着莉莉,双双进入屋内。
随后,将房门砰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