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兰来到我的房间,是在我们回房没多久之后的事。
「孝弘大人,美穗大人,抱歉让两位久等了。」
由莉莉出面迎接靠拢脚跟鞠躬问候的席兰。关于这方面应对,就跟昨天面对干彦时没有两样。
「不,您今天休假,我还把您给找来,我才该跟您道谢。」
「您不必客气。我虽然休假,在这森林里除了训练也没事可做,再说能为尊贵的勇者服务,可是光荣无比的事。」
「……别这样站着了,先请进吧。」
席兰的谈吐依然恭敬得很夸张。她若再维持那样的态度,实在让人有些难和她交谈。我心想到底该如何是好,同时带着她进到屋内。
「打扰了。」
「打、打打、打扰了!」
进入屋内的席兰,身后还带着另一名少女。
跟席兰一样金发碧眼的她,偏短的头发底下,同样露出一双尖耳。
少女的年龄看起来约十二岁上下,紧张溢于言表的脸蛋跟席兰极其相似,不知道两人是不是姊妹。她虽然目前稚气未脱,但我想将来应该跟席兰是同一型的美女。
而这样的她,穿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死板军装,怀里捧着一只小篮子。
「她叫做凯依,负责照料我身边琐事。凯依,跟大人问好。」
「好、好的,席兰大姊。」
只见紧张兮兮的她,僵硬的身子鞠了个躬,白皙脸颊泛着红潮。
「幸会,请您多多指教,孝弘大人。」
「喔喔,请多指教……然后要是可以的话,希望你放自在些,不用这么紧张。」
房间里虽然备有桌椅,可惜椅子就只有两张。
我跟莉莉比邻坐在床边,邀两名客人就座。
「席兰小姐,你们也请坐吧。」
「不了,我们就站在这儿。」
隔了一段距离,席兰站稳身子屹立不摇。
而身旁那位叫做凯依的少女,也跟她一样踩稳地面立正站好。
「……呃,席兰小姐?」
我忍不住捣起太阳穴。看来关于先前烦恼的那件事,我非得事先声明不可了。
「什么事,孝弘大人?」
「能请你们别这么拘谨吗?」
这说来尴尬,但面对一个立正在自己面前的人,我想我没办法继续和对方说话。这情况不只难以交谈,在我看来更像是在整人。
「请两位先坐下吧,然后也别再用那夸张的称呼了。我跟席兰小姐您年纪应该差不多,您就用平常的方式说话就好。」
「这恕我难以从命。」
结果,她二话不说地回绝。
「我甚至认为,孝弘大人您对我们这些下人太过礼貌了。」
甚至在她的眼里,我的态度才是大有问题。
「请您直接叫我席兰就好,不需要加上尊称。」
「……但我记得干彦跟团长说话时,不是也加上了尊称吗?」
「那是因为团长的年纪比我们还要大上许多。根据干彦大人的说法,大人您原本的世界向来敬老尊贤,而我也认为那是很好的文化。」
……看来干彦似乎使用什么话术唬过了团长。
他会这么做倒也不意外,但这下就轮到我头疼了。我可不像干彦,不是什么能言善道的人,就算想说服她,当下脑袋也不够灵光,想不出什么话回应她。
我对莉莉使了个眼色,却只看到她那投降般的苦笑。
看来我真的只能照办了吗?
结果,正当我束手无策,却发现席兰姣好的眉毛蹙了起来。
那双蓝眼睛如今凝视着我,两片薄唇则是在随后开启说道:
「……孝弘大人您确实不喜欢这样,是吗?」
「……我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这事实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不记得自己的神色有那么排斥。
「我们精灵族,对交谈对象情感上的微小起伏特别敏感。」
带了苦笑的席兰,身后的凯依此刻也战战兢兢,似乎感应到了我的那份不悦。真不晓得我的情绪在她们眼中到底有多么一目了然。
「我其他同伴里也有人提到,有些勇者大人提出跟孝弘大人您一样的要求。但是,他们都没像您这样由衷不悦。」
席兰的口吻,里头夹杂了困惑。看样子对她来说,尊敬勇者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根本没料到会遭受拒绝。
其实我也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我对她们那毕恭毕敬的态度反感,是来自被当成勇者时的过敏反应。要是没那感觉,我应该顶多难以适应,不至于如此反感。
干彦等人虽然也对席兰的态度抱持相同感受,但他比我精明得多,一举一动不曾让席兰嗅出他的不快。他肯定是靠着这方法以及三寸不烂之舌,跟他心仪的团长缩短距离。
「……好吧。」
席兰思索了一会儿,接着点了点头开口:
「其实我也不希望为难孝弘大人。既然您都这么要求,我就接受您的一番好意吧。」
她说完行了个礼,走过房间坐上椅子。
凯依也小心翼翼地随后跟上。满面通红的她,瞧着我们的模样,几乎紧张得晕头转向。搞不好,席兰就是顾虑到年纪还小的凯依,才会听从我的建议也说不定。
挺直身子端坐于椅子上的席兰,等随行的凯依也就座完毕便说道:
「我会尽可能遵照孝弘大人您的意思,这样反过来要求可能有些无礼,但我希望孝弘大人您别再用敬称来称呼我了。」
「好吧,那么席兰你也用平常的方式说话。」
「……不好意思,这就是我平常的说话方式。」
但说是这么说,席兰彬彬有礼的谈吐,比起先前显得自然许多。
虽然被她看穿心思是我一时大意,不过这样的结果说起来倒也算不错。既然谈话的环境就绪,我们开始进入今天找席兰来商量的正题。
「那么接下来,我有一些事想问你。」
「好的,您想听些什么?」
「我想想……首先能请教你,我们勇者在这世界上的定位吗?然后关于以前那些勇者的故事,我也很感兴趣。」
「勇者的传说是吗?好的。」
老实说,这世界的勇者传说对我而言并不怎么重要。我不会说自己毫无兴趣,但是真要说的话,我更希望这能成为切入点,连结到我真正想问的事情上头。
「那么我就开始了。当初,勇者第一次降临这个世界——」
席兰随后说的,就跟昨天从干彦那儿听来的叙述大致相同。
她提到异世界的人们遭受怪物侵袭,而勇者约每一百年降临一次,但时间不固定。有时是五十年,或超过一百年,但这世界总是有勇者降临,不曾间断。
不只我们这次,历来仅出现过数十人的勇者所写下的传说,全都是与怪物交战的纪录。
或者说,是一部人类与树海的竞争史。
「我们称为树海的这片森林,里头弥漫浓重的魔力。若扣掉不死系怪物,其他怪物基本上都是诞生自树海。传说最初的勇者降临时,树海已经扩张到几乎覆盖了我们所居住的大地。」
侵蚀人类世界的树海、被怪物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类,以及在当时降临的第一号勇者。
根据席兰口述的传说,那个勇者率领众人一步步征服树海,在上头建立了聚落,最后发展为国家。
「这世界虽然各地都有被切割出来的零星树海,但目前一旦提到树海,一般都是指从大陆中央蔓延到南方,我们目前所处的这片辽阔森林。」
席兰解释着传说,也提及目前这片树海。
「一般认为树海愈往深处,魔力就愈浓厚,栖息的怪物也更强大。由结果来看,目前只要位置愈深,人类就益发难以进入。人类以这样的进入困难度为指标,替树海划分了区域,也就是『浅层』、『深层』、『最深层』三区。」
树海浅层部里头盖了几座堡垒,而齐利亚堡垒与埃比努斯堡垒就是其中两座。这地区虽然怪物横行,但还勉强称得上是人类的领域。
而相较于浅层部,树海深层则没有任何堡垒。这一区的怪物强大到不只工人无法兴建堡垒,甚至连最精锐的骑士都很难活着进出。人们只能以巨大的牺牲为代价,在里头设下驱逐怪物的结界魔石,千辛万苦盖出零星几个据点小木屋。
最后,是树海最深层。
目前占了树海总面积一半以上的最深层,几乎没有人类的建设,连设置结界魔石的小木屋都不存在,因此也不晓得里头栖息着什么怪物。像这样的领域,一律称之为最深层。
如今一回想,我们将葛蓓菈收为同伴,前往北方寻找人类的途中,遇上的怪物的确大不相同。我记得随着前进的路途,战斗也变得更加轻松,以为是莉莉她们练出了默契,不过看来除了莉莉她们进步,另一个主因则是我们来到了森林浅层,遇上的都是些较弱的怪物。
另外,我们坠入异世界随后建造的营地,是在树海北方靠近浅层的深层区。
干彦当时提到这件事,曾说「这是哪门子的烂游戏!」,而若以游戏来形容,这的确就像是游戏一开始就被送进魔王城附近,他想表达的倒也不难理解。
不过若往好处想,至少我们不是被扔进最深层,否则就算拥有一群三百人的作弊能力者,结果一样很难说。
而席兰那勇者的英雄传说里也提到,历来曾有勇者为了守护人类而挑战最深层,牺牲自我并取得丰硕的战果。
若考虑到英雄传说在这世界里几乎等同神话,扣掉加油添醋的美化部分,那怎么想都意味着远征失败,是勇者铩羽而归的历史。证据就是勇者率领的树海讨伐作战,已经有将近五百年未施行。树海的最深层,是连勇者都无法贸然接近的魔域。
像这样的树海最深层,难道人类就拿它毫无办法吗?
当然,这种事并不见得。
树海拥有的魔力,与森林的浓密度成正比。只要砍掉浅层的树木、削减树海的面积,最深层的面积当然就会相对变小。
扣掉几次最深层远征,历来的勇者基本上只待在树海浅层到深层处,或者讨伐跑到树海外头的怪物,帮助这世界的居民开垦危险的森林,一直持续到今天。
◆ ◆ ◆
听完五十年前去世的前任勇者故事,席兰的口述传说也到此为止。
「谢谢你,席兰,我获益良多。」
为了在短时间内说明,传说内容虽然有所省略,但我这下也大致掌握与勇者有关的这个世界历史。光是了解勇者在这世界所占的份量,这段时间就已经值回票价。
「话说回来,席兰你对勇者的传说还真是清楚啊。」
她不是学者,却对历史无所不知,应我的要求说明了有关勇者的一切。要是没受过教育,是不可能像她一样的。
「看来这世界里,也有学校之类的机构吗?」
「有是有,但我们并没有读过那学校。不过,这里每个村庄都有『圣堂教会』所盖的教堂,小孩子都是从小听勇者的传说长大的。」
席兰所说的圣堂教会,听起来就像是个把勇者当成下凡神明膜拜的宗教组织。
勇者在这世界里,果然是信仰的对象。当初异世界人对待勇者的方式带给我的印象,跟事实的确八九不离十。
圣堂教会负责在勇者降临时支援勇者的一切行动,还拥有名为圣堂骑士团的独立战力,而他们的名称也屡次在传说里登场。
一般来说,勇者每次出征总是会率领圣堂骑士团,但这次探索队为了拯救营地的生还者而留在树海里,因此尚未跟远在帝都的那些人会合。
圣堂教会的另一个任务,则是将勇者的丰功伟业流传后世。
若席兰所言为真,每个村庄里都有教会,那么勇者信仰在这世界根深蒂固,教会的影响力肯定也不容小觑。
「还真不简单啊,凯依你平常也会在教会听故事吗?」
我的询问对象,是陪席兰一起前来的小女孩。
脸颊红得像个苹果的她,让我从刚才就耿耿于怀——她也未免紧张过头了,一副随时都要昏倒的模样。我心想要是找点话聊聊也许能舒缓她的紧绷,不过结果似乎适得其反。
「呼咦!?」
凯依看来没料到我会问话,坐着的身子蹦地一颤,放在腿上的篮子也弹了起来。
「哈、哈哇哇哇哇哇哇!」
只见她双手抱着差点就要掉下去的篮子,我仿佛能听到她那剧烈跳动的心搏声。
「是、是是是、是的!我、我也……我……」
她语无伦次,显然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不管怎样,她也未免太手忙脚乱了。
「凯依,你先冷静点。」
一旁的席兰扶额轻叹。
「真的很抱歉,孝弘大人,让您看笑话了……」
「不,我并不介意。」
看来我还是别随便跟凯依说话比较好,她光是被我问一句,心脏就像是快爆炸。这已经无关什么看不看笑话,只让我感到满心过意不去。
「……对了,孝弘大人您说对魔法有兴趣?」
大概是为了消弭这尴尬气氛,席兰突然话锋一转,对凯依使了个眼色。
但凯依一时似乎会意不过来,直到席兰示意她拿出「手上的东西」,凯依才赶紧打开大腿上的篮子。
篮子里铺着布巾,上头摆了色彩与形状各异的石子。
「这些全都是魔石。」
「你特地为我带来的吗?」
我之前的确说过对魔石有兴趣,没想到她竟然大费周章带了实物给我瞧。
「不介意我拿起来看吧?」
「请便。」
我拿起其中一只手掌大小的蓝色石子,它光滑的表面上,刻着复杂的纹路。我仔细端详了
好一会儿,席兰随后为我讲解:
「魔石的种类各式各样,每种都能借由注入魔力使用。孝弘大人您目前拿的,是刻上水属性魔法的魔石。它们不只能重现魔法,还能充当生活道具。凯依,拿出来让大人看看。」
「好、好的。」
凯依用颤抖的手取出篮子里的魔石,将里头铺着的布巾放到桌上,我才发现底下原来还收纳了几件道具。
「这容器是?」
「这是水壶,底下镶了水属性的魔石,只要注入魔力就能将水装满。」
「那个小袋子呢?上头看起来缝了许多的小魔石。」
「那个是道具袋,魔石应该是用来增加容量以及保护物品的。」
「……这个手指大小的圆筒呢?」
「是打火机,能点出火来。」
各种便利物品一一排开,让我不禁啧啧称奇。
看来这异世界比我所想的更先进,里头有些物品,甚至连现代日本的尖端科技也无法呈现。
但若回头一想,这里毕竟还有翻译机这种东西。两个世界的先进程度孰优孰劣,这下可无法一概而论。
「使用魔石的物品,原来这么普及啊?」
「有些魔石的确是民生用品,不过大部分的魔石都是稀有而高贵的。那些单纯的属性魔法虽然建立起生产线,但特殊效果的魔石得由专业的技师雕刻,也需要高纯度的原石才能制造。」
「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你之前好像也说过结界魔石的制法失传了。」
「除了产量问题,有些魔石也得经过专业训练方能使用。」
「所以眼前这些,是人人都能使用的种类吗?」
我指着躺在布上的魔石问道,席兰点点头并回答:
「如果是照明用或者水属性的魔石,只要有魔力的人都可使用,毕竟这些东西当初就是为无法使用魔法的人设计的。」
「那么那些没受训练就无法使用的魔石,指的就是翻译魔石之类的吗?」
「您说对了,要看看它的样子吗?」
席兰将手绕到后颈,从军服底下抽出一条细链,上头系着一只约指尖大的红色魔石,原来那就是翻译魔石啊。
「想不到它还挺小的。」
「它虽然保持一定距离就能发挥效用,但基本上还是设计得便于携带。另外别看这东西不大,每件都是价值不菲的财产,我这次也是因为出任务拯救各位勇者,上头才将它发放给我。」
也就是说,这东西不好弄到手。
……不对,要是没办法使用,就算弄到手也是白搭。
「你说要受训过才有办法使用,那么它跟其他魔石的不同之处在于?」
「翻译魔石之类的某些魔法道具与其说是重现魔法,其实是将魔法的一部分交给魔石控制,说起来更像是一种辅助具。所以要想使用它,得付出的努力几乎跟从头学习魔法相同。」
「原来如此。」
「但勇者一般都会有专人照料,我想孝弘大人您应该没必要大费周章学习。」
若是一般情况下,她说的确实没错。
但对于打算和他们分道扬镳的人来说,这实在相当不方便。
事情尽管教人伤透脑筋,但要是继续追问,难保不会勾起她的疑心。
要是被她看出我想要离开堡垒的意图并追问下去,可就麻烦大了。我现在还是点到为止就好。
「嗯,谢谢你,我对这东西一直有点好奇。」
我道完谢,席兰就将掌心里的翻译魔石收回胸口。
我虽然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但就这么盯着她瞧也挺冒犯的,于是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
这时,注意到某样黄色的物体。
「对了。」
趁着这机会,我又问了另一件事:
「席兰你身旁飘着的那东西,也是魔法技术下的产物吗?」
关于这东西,我同样纳闷已久。
席兰的肩膀附近,今天也飘着一只发着黄光的奇妙球体。它像是用黏土捏成的身体,一样无忧无虑地在空中飘浮打转。我们的世界当然没有这种东西,加上它又带有魔法的氛围,那么大概也是这异世界魔法技术的产物吧。如此猜想的我,索性趁这机会问了它的主人。
「咦?孝弘大人您看得到妖精吗?」
但这问题不知为何,却由席兰隔壁的凯依一脸诧异地回应。
「……啊!」
结果她话都说完了,才发现自己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
原本就红通通的那张脸,这下又泛起不能再清楚的红潮。
就这样,凯依盯着自己放在两腿上的双手,垂下头没了动静。
席兰苦笑看着这样的她,视线随后转往一头雾水的我开口:
「孝弘大人,您看得见飘在我身旁的这孩子吗?」
「……为何这么问?」
「这其实叫做『妖精』。」
席兰说着伸出手,而散发朦胧黄光的黏土偶——妖精轻飘飘地凑了过来。
妖精的短手,碰上少女的指尖。
……不对,他们其实并不算接触到,至少在我看来,两者的指尖是微微交叠的。也就是说,那妖精并没有实体。
「他的正确名称叫做『小妖精』,要是没有名为『妖精之眼』的特殊感应,是没办法看见他们的。我们精灵拥有这种与生俱来的感应,但人类之中即使是擅长魔法的个体,也只有极少数才能看见。难不成,孝弘大人您其实对魔力的掌控颇有造诣?」
「这……」
我心想不妙,却为时已晚。
谁能够料想得到,原来这东西一般人类是看不见的,这下可真是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我……算是略懂吧。」
我本来打算否认,临时却又改口承认。
若懂得掌控魔力是拥有妖精之眼最起码的要件,现在否认的话,之后恐怕难以自圆其说。
我对魔力的掌控,并不算是多精通,因此就算被对方发现,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反而要是撒了太明显的谎,有可能被对方发现我有所隐瞒,反而大事不妙。
「我在营地时跟人学过一些,之后算是无师自通吧。」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孝弘大人您能在树海里活下来,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我什么都还没说,席兰倒是先下了结论。这反应正合我意,因此我也没多加否认。
「不过说是这么说,我也没多少能耐,希望你别误会了。我不会使用魔法,只能强化自己的体能,而且程度也不算高。」
以防她误会,我做了补充说明,接着抬头看着那轻飘飘的妖精。
「倒是话说回来,原来还有妖精这种东西吗?」
「据说妖精是世上魔力的具体化身,而我们精灵有独特的魔法,能跟妖精订下契约。只要跟特定的妖精立下契约,就能借用他们的力量。拥有这种技能的人叫做『妖精使』。另外我们骑士团之前休息时,就是他告诉我们孝弘大人您藏在森林里。」
「原来如此,当时并不是席兰你自己发现的吗?」
「精灵的知觉虽然优于人类,也不可能发现得了藏身丛林里的人,那距离也遥远到无法感应出动静。当然要是换成探索队,也许事情又会另当别论吧。」
席兰微微苦笑着这么说。
「总之,当时其实是他告诉我『有人在偷看我们』。」
这么说来,抵达堡垒前遇上绿巨虫袭击时,席兰也曾望着半空中的妖精,看来她当时那行动,其实是在倾听妖精的警告吗?
「妖精并不是靠着视觉认知这个世界的。」
席兰伸向小妖精的手收了回来,继续开口:
「有一种说法是,他们能够透过魔力掌握这个世界的一举一动,因此即使孝弘大人您藏身森林里,他们也能找得出来。我们进到树海里有时会被怪物偷袭,所以我吩咐他『要是有谁躲起来观察我们,就告诉我』,而孝弘大人您刚好符合这条件。」
「……原来如此,看来他还挺有两下子的。」
「话虽如此,他们也就只是依照我们的要求发出警告。我们妖精使面对妖精,并不能和人类对话那样通畅,沟通起来总有些滞碍。当然这不是妖精的错,而是我们妖精使的问题,妖精毫无疑问是我们的好邻居。」
我随口附和津津乐道的席兰,又得想办法忍住脸颊的抽动。
因为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先前冒了多大的险。
席兰刚刚说,妖精并不是以视觉观看这个世界。
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当时发现席兰,以及之后跟萝兹她们分别的种种景象,这小妖精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对,甚至我现在左手绷带里的艾撒丽,以及躲在莉莉体内的菖蒲,他肯定也早就发现了。就只是因为不符合当初吩咐的条件,所以才没告诉主人席兰。
「……」
妖精此刻依旧轻飘飘地在空中转圈,而从那什么表情也没有的脸上,窥探不出任何答案。
「妖精,以及妖精使吗……」
然而担忧归担忧,继续提心吊胆下去也不是办法。
想到这儿,我先调适起自己的心情。
此外,目前正是个大好机会,可以让我借机询问另一件事:
「对了,席兰,有件事我挺好奇的。」
「是什么事呢?」
我于是对着纳闷的席兰说道:
「既然这世上有能够使唤妖精的妖精使,那么有没有其他什么,能够使唤怪物的『怪物使』呢?」
照理说,这是绝对问不得的问题。
我的作弊能力是『率领怪物』,要是这世上并没有类似怪物使之类的存在,那么我带领怪物进村庄,很有可能遭受众人不由分说的攻击。
但相对之下,要是这世上本来就有怪物使之类的存在,那我就不必再隐藏自己的能力。除了莉莉这张牌应该盖起,其余像是萝兹与葛蓓菈,甚至可以考虑让她们进入要塞。
然而遗憾的是,今天听到的勇者传说里,并没有提到任何能够使役怪物的能力者。不只勇者里没有这样的人,与他们并肩作战的那些异世界人也没有这方面能耐。
但就算期待值不高,机会总是存在着。
「在我们的世界里,我是指那种创作出来的故事……里头偶尔会出现那种『能让怪物听自己话的人』。」
我假装单纯好奇,对席兰接着询问:
「所以我想说既然有妖精使这种能够使唤妖精的人,那么就算有什么使唤怪物的技术,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对!」
结果,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害我目瞪口呆。
因为放声这么喊的人,是先前还紧张得瑟缩在一旁的凯依。
只见她猛然从椅子上起身,手顺势碰上桌子,几颗魔石也因此滚落地上,但她一点也不在乎,激动地继续说:
「妖精跟怪物才不一样!他们不是同一种东西!大人您不应该这样误会他们!」
剑拔弩张的模样,跟之前那个乖巧温驯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我依旧张口结舌,不懂她为何如此激动。
如今的凯依脸上,被紧张以外的另一种情感给激得通红。
但那感情并不是愤怒。她看起来更像是个泫然欲泣的孩子。
「孝弘大人请您三思!我们……我们真的不是叛徒!」
「凯依!」
席兰用犹如当头棒喝的强烈语气,喊出凯依的名字。
「……啊。」
凯依这下宛如大梦初醒般,涨红的脸蛋逐渐变得苍白如纸,想起刚刚对着我——对着勇者大呼小叫的行径。
「对……」
只见她膝盖像是摔落地上般骤然跪下。
「对不起,我太放肆了!」
然后把头往地面一贴,当场向我赔罪。
「……」
我不知道她确切的年纪,但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此刻正当着我的面下跪。这是哪门子的惩罚游戏啊——我不禁又开始头疼了起来。
「我并没有生你的气,快点把头抬起来吧。」
但就算我这么说,凯依贴在地上的额头依旧文风不动,只有小小的肩膀轻轻打着哆嗦,实在让我这个正常人看得于心不忍。
「席兰,你也帮我劝劝她吧。」
不得已的我,只好向席兰求助。
「……凯依,你也听到孝弘大人说的话了。快点回位子上坐好,别再让孝弘大人为难了。」
听了席兰的话,凯依这才战战兢兢地抬起脸。
「……好的。」
只见她颓然坐回椅子上,活像个等着被判死刑的犯人。
而在这样的她身旁,席兰同样一脸难堪地深深垂下头说道:
「真的十分抱歉,孝弘大人。」
怎么连你也跟她看齐啊。
……好吧,她们的做法才是这世界的常态。所谓的勇者对她们来说,就是必须这样尊敬的人物。
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让人郁郁寡欢。
「我愿意承担责任,接受一切惩处,所以还请大人您高抬贵手,原谅凯依的无礼。」
「席、席兰大姊!?」
「……我刚不是说了吗?我没有放在心上。」
受够了的我,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虽然昨天就已经有所领教,但她们对勇者的小题大作,让人有些烦不胜烦。要求她们像面对一般人那样正常说话,真不晓得是多大的奢望。
「拜托,请你先把头抬起来吧,然后要是可以的话,希望你能把前因后果详细地告诉我。」
「好的。」
听我问起状况,席兰终于抬起头。
总算松口气的我,于是重问了她一次:
「所以,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我完全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
「其实是因为……」
只见席兰难得吞吞吐吐,显然不太愿意谈论这件事。
但既然她们一提到控制怪物就变成这样,这我当然不能不深究,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刚刚凯依说『我们绝对不是叛徒』是吧?」
枯等下去实在没完没了,我决定主动出击。
「意思是说,你们俩曾经被人当成叛徒吗?」
「倒也不是我们……」
席兰代替垂头丧气的凯依回答,然而我依然一头雾水。就在这时,莉莉从旁插嘴:
「她刚刚不是还说『妖精跟怪物不一样』吗?也就是说,『把妖精当成怪物』就是人们被视为叛徒的原因。如果是这样,那么被当成叛徒的,也就是出过不少妖精使的精灵种族?」
席兰不发一语,默默地别过眼。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发生……?」
「……孝弘大人您来自没有怪物的异世界,可能没什么感觉。但在我们的世界里,怪物的威胁是比什么都严重的事情。」
席兰似乎也认命了,将撇过的头重新转向我。
「这件事说来遥远,总之在过去的某段时期,我们使唤的妖精曾被当成怪物。实际上,我们也无法否定这看法。凯依虽然说『妖精跟怪物不一样』但我们并没有证据证明它们不同,只知道那些妖精不会危害我们……」
既然怪物是拥有魔力的生物,那么它们跟魔力实体化的妖精比起来,或许并没什么差别,也可能根本属于同一种东西。
这件事对我来说不过如此,但是对这个世界的人而言,感受可就不一样了。
「控制怪物的人、人类的背叛者、企图消灭人类的内患……目前这个时代虽然已经没有人使用这样的称呼,但我们精灵的确曾有一段时期,因为这个原因而遭受迫害。说起来尴尬,但我们种族直到今天,社会地位依然不算高。」
简单说,她们曾经是遭歧视的种族。
……不对,如果那已经是过去式,凯依没必要如此反应过度。
合理来看,她们应该仍然承受着隐约的歧视。
如今回头一想,这些似乎都有迹可循。好比说席兰主动说明前,我明明才听过有关历任勇者的事迹,却没听她提起有关妖精的事情。
勇者精彩的传说篇章里,身为妖精使的精灵却从未登场。
「……好吧。」
我一说完,凯依身子一颤,一旁的席兰眼里,也藏有压抑下来的怯色。看着她们俩的模样,又加重我那厌烦的心情。
……看样子,我得好好开导她们才行。
我严肃地凝视着席兰,开口说道:
「我再说一次吧,我并没有生气,所以你们不必跟我道歉。」
「孝弘大人……」
席兰回望着我,蓝眼往我的眼眸深处窥探。过了一会儿,她紧绷的肩膀稍微放松。
但很快的,那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惭愧神色。
前不久席兰说过,精灵对他人情感波动相当敏感。看来席兰从我的态度里发现我所说的都是真话,而松了口气,随后的惭愧,则是来自她不信任我那句话的歉意。这样的反省态度,倒也让我挺欣赏的。
「总之我明白凯依刚刚那反应的原因了。既然有这种背景,也难怪她会那么激动。是我不好,不该问那种不长眼的问题。」
最后那部分,是对着瑟缩的凯依说的。只见她奋力地摇头,几乎就要把头给甩出嗡嗡声响。
「不、不是这样的,我的确对孝弘大人说了没礼貌的话……」
「一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不然要是你真的觉得抱歉,那以后就别再叫我『孝弘大人』吧,因为我反而更在意这件事。」
凯依一时面有难色。精灵对人类的情绪波动相当敏感,她肯定也看得出我是真的对那称呼反感。
「这样的话,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加上『先生』就好了,不然只叫我名字也行。」
「只、只叫名字不太好吧……叫、叫您孝弘先生可以吗?」
「嗯,就这么喊吧。」
我满意地点点头,凯依嘴角才终于露出生涩的微笑。
从我们见面到现在,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她笑。随后,我也以笑脸回应,而她跟席兰的问题,我想这下应该不要紧了。
……问题在于我身上。老实说,我现在很烦恼。
这个世界里,看来只有我一个怪物使。
由于妖精被视为怪物,让能够使役妖精的精灵成为被歧视的种族,那么我这个能带领真正怪物的人,当然更不用说。
这对我而言可说是最糟的状况,而先前为了以防万一而隐藏能力的做法,还真是正确的决定。这下子,我的能力就更不能公诸于世了。
我在这世界里拥有勇者的头衔,相较于精灵或许会有不一样的待遇,可是凡事总得预留后路,不能做最乐观的打算。
「真岛同学。」
「嗯?」
陷入思索的我,因莉莉的呼唤而回过神。
「喔喔,抱歉,不小心愣了一下。」
「要是您累了,那么我们就先告辞吧?」
席兰以忐忑的口吻接着询问。
「还有什么需要告诉您的吗?」
「不,我倒不是累了。我想想,关于其他的事……」
我想问的应该都问过了,还有什么其他漏掉的吗……
「不是还有那戒指吗?何不趁着这机会交给席兰小姐呢?」
一旁的莉莉帮了我的忙,提起被我遗忘的事。
「喔喔,那东西吗?也好,就趁现在交给她吧。」
我于是起身离床,从摆在房间角落的背包里,拿出用绳子串成一串的几颗戒指。这是之前打倒那些化为尸鬼的骑士后,从他们的尸首里收回的,之后就一直放在我的背包里。
我之前已经确认过,知道席兰她们也戴着相同的戒指,只是颜色不太一样。
从骑士尸首里收回的戒指上头镶的是黄色石子,席兰的则是蓝色。在我印象里,那些尸鬼身上的铠甲等装备都跟席兰率领的骑士团相同,那么戒指颜色之所以不一样,大概就只代表所属部队不同吧。总之无论如何,只要交给席兰,她应该都有办法处理才对。
我一递出戒指,席兰十足讶异地睁大了眼。
「这的确是我们同盟第三骑士团的东西……您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在树海里流浪时发现他们的遗体,但总不可能带着尸骨一起走,想说好歹带回一些遗物交给你们。」
「……原来是这样,真的非常感谢您。」
席兰敛起眉,一脸不舍地这么说。
「他们应该是我们前往拯救各位勇者时,先进入树海为我们开道的先遣队,负责事先扫荡怪物以维护途中安全。我听说他们不幸遇上大群怪物而全军覆没,有些人的尸首来不及收回……」
席兰微微俯首看着掌中戒指,显得若有所思。
「孝弘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隔了几秒钟,她才抬起头并开口:
「能邀您一同参加他们的吊唁仪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