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塔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在森林里前进。
她的意识模模糊糊。
艰苦的呼吸中混杂着鲜血的腥味,身体仿佛灌了铅一样沉重。
想休息。
想睡。
身体不断发出休息的信号,但使命感让她继续驱动四肢。
突破日比谷浩二之后,她在危急关头赶到了主人所在的战场,随后立马离开了原地。
她拼尽全力摆脱了敌人的追击。考虑到对手是那个“光之剑”和“绝对切断”,这绝对算是一大成就。
只不过,代价同样惨重。
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染满了鲜血的四肢踩出的水声。
她被“绝对切断”的魔剑在腹部开了一道口子,伤到了好几处主要的脏器,甚至有部分掉落在外不知所踪。少女的上半身已经不复存在,狼腰以下的后半部分也在躲避“光之剑”最后追击的时候被烧毁了一部分。
这是最高位的回复魔法都无法医治的致命伤。呼吸随时可能中断,心跳随时可能停止。可是,贝尔塔还在前进。她的意志力正支撑着这具身躯。
就这样,她走了相当一段距离。
看来没有追兵。
就在贝尔塔如是判断的时候,早已超出极限的身体撑不住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货物”轻轻放到树根下,侧身倒下。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一旦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
深林之中,她忽而回想起和主人的邂逅。
这终点,和最初相遇的那个地方有些相似。
那一天,贝尔塔没能保护到少年。自那之后,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心怀深深的失意和后悔沦为魔王,每天苦苦挣扎。
她希望少年至少能在最后的时候可以得到些许救赎。
她怀着这个愿望走到今天。
但是也到此为止了。
只要她在这里失去意识,就会陷入永远的沉眠。
而她之所以还能维持清醒,是因为有人和她说话了。
“……为什么回来。”
她拼上性命搬运到这里的重要“货物”——工藤陆说话了。
他有气无力地坐在树根一动不动。已经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回来也没意义的。”
说话间口吐鲜血,脸上浮现死相。被固有能力弱化的少年躯体比常人还要脆弱。被光剑直接命中自然就此灰飞烟灭,即便没有,余波也足以取他性命。贝尔塔拼命让主人逃离了战场,却也救不下他的性命。
“为什么,要回来。这有什么意义。”
“……”
贝尔塔感到稀奇。她的王过去一直疏远她,很少像这样询问她的个人想法。
于是,她注意到,这是第一次她能够诉说心意的机会。
反应过来的时候,嘴巴已经做出了回答。
“没有意义。”
光是这一句话,就花费了她大量力气。
她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取而代之的是寒冷。失血过多让她的双目早已失明。干脆就这样睡过去也好,可她不敢放过这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
“没有意义,王。只是,我放不下。”
她深知这没有任何意义。
不仅仅是这次的事情。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心愿无法实现,只会迎来无为的死亡。但是,她放不下自己的愿望。所以,这次她也只是做了和往常一样的选择罢了。
“我想实现自己的心愿,就只能这么做了。有没有意义本就不是问题。”
她诚心诚意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之后,工藤陆沉默了。
双目失明的贝尔塔不知道主人此时是怎样的表情。肯定是无奈地表示不能理解吧。又或者,是冷淡地不以为意。
其实都不是。
“……心愿、吗。”
少年轻声说道。
“真是蠢。居然想着给我救赎。”
“……为什么,您知道。”
贝尔塔很吃惊。因为主人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心愿。
可是她从未和主人说过这些。
微微惊讶的她立马想到了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真岛孝弘……?”
她的推测没错。工藤陆在异界和真岛孝弘共同作战的期间,从他那里得知了这些。
这还挺正常的。真正让她感到意外的是王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在此刻说出来了。
“真的,蠢啊。”
少年的声音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失意。
“你应该随时,都能扯开套在脖子上的枷锁。”
“……”
此刻,贝尔塔注意到了另一点。
这也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倾听主人的内心。
“你就该挣脱枷锁,去你想去的地方,这样就能够远离不幸了。”
他说的话充斥着深沉的失望。
可是,贝尔塔不知道他说出的这番话是出于什么想法。
若是真岛孝弘在这里或许就不一样了。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解开了工藤陆真实想法的人。
真岛孝弘怀疑,工藤陆也许早就知道了——贝尔塔在他踏上魔王的道路之前就已经是他的眷属,更是救命恩人轰美弥的遗物。所以已经沦为魔王走上破灭道路的少年,接纳不了这唯一的例外。
那么,他会怎么办?
他选择了什么。
工藤陆始终对贝尔塔采取冷淡的态度,派她去给真岛孝弘护卫,哪怕自己遇到生命危险也不将其召回。
让她远离走向破灭的自己,将她送到了会接纳她的人身边。
之后就等她挣脱枷锁,随她去哪。
……就这样获得自由,获得幸福。
抛开魔王身份,这是他唯一的愿望。
而绝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着她在自己的眼前绝望地死去。
……已经,不想再看到这种场景了。
“你不该希望我的救赎。那样你就能得到幸福了。”
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充满了失意。因为他身为魔王的复仇也好,身为少年的唯一心愿也罢,最终都没能实现。
不过,这也理所当然。
——因为自己无能。
这是存在于工藤陆根本的诅咒。
他的命运就是在绝望中破灭。若这个结局是必然,那他除了放任绝望将他吞噬之外别无他法。
所以,是的。
若说有谁能够颠覆这个结果。
肯定,就只有心怀同等的热忱许下了相反心愿的人了。
“王啊,这您就错了。”
贝尔塔明确地指出了错误。
◆◆◆
此时,贝尔塔并没有正确理解主人的心情,毕竟她被隐瞒了太多事情。
可是,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这些都已经无所谓。
至少她能够肯定,主人刚才说的话是不对的。
她感到自己受到了误解,必须立马把自己的真正心情告诉王。
现在的她对此不会有所犹豫。
“没有什么不该的。”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心愿没能实现确实遗憾。但是,我从未对愿望本身有过后悔。我不需要幸福。曾经没能保护好的东西,我无论如何都想救回来。”
哪怕舍弃那近在咫尺的幸福,她仍旧选择了赶来此处。她没有任何人的指使,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不可能后悔。
“但是……”
工藤陆还想说些什么。
却说不出口。因为贝尔塔的语气太过坚定。
——工藤陆最大的失算莫过于此。
贝尔塔被送到真岛孝弘身边后并没有荒度光阴。
她学到各种各样的事情,获得了成长,甚至超越了少年的想象。
“而且,王误会了。”
贝尔塔已无后顾之忧,把想说的话一口气倾倒而出。
“请别说我应该挣脱枷锁。”
她平稳地诉说道。
“我更希望被您牵在手中。”
“——”
比起破灭,被疏远要让她难受得多。
所以,对于现在的状况她没有一丝绝望。
况且,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她来到了这里,赶在临死之际成功向王表白了自己的心意。
相比于经历的痛苦,表白的机会做为报酬或许显得过于单薄。但是,不管别人说什么,她对此心满意足。所以,她能够断言。
“我并不是被王拖入了绝望。这里,才是我的希望。”
◆◆◆
“……”
工藤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他的视线牢牢钉在随时都有可能咽气的狼身上。
那是他成为魔王之前唯一得到的东西。
是他曾经的希望碎片。只是他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想尽办法让她离开,现在却又回来了。
此时此刻,他完全理解了。
他以为只要疏远她,让她在她该去的地方生活,就能让她获得自由。但是,这误解太大了。刚才的告白让他彻底明白了,无论自己做什么贝尔塔都不会离开。
“……哈哈。什么嘛。”
少年轻笑道,在不屈不饶的心意面前败下阵来。
“你这要我怎么办。”
这是投降的宣告。
疏远贝尔塔的计划失败了。结果,让他再次认识到自己的无能。
工藤陆的根基有一个诅咒。弱小的自己很无能。而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又得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不过——
“真是的,你啊。”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失落。
因为这个瞬间他发觉了。
承认自己的败北之后,现在的他还能做到一件事。
他尽力抬起焦黑的手臂,仿佛撑开绑在身上的诅咒。
向着贝尔塔伸出行动不便的手。
自己,已经没有理由再去推开她了。
◆◆◆
“好吧。”
“王?”
贝尔塔疑惑地问道。
她没有完全理解王的想法。但是,她知道自己是在反抗王的意图,也做好了会败坏王的心情,遭到斥责和拒绝的觉悟。
可是,王现在的语气却不像是拒绝,更不是斥责。
“是我输了。就满足你的愿望好了。”
“……诶?”
贝尔塔感到熟悉的感觉回到了自己身上。
那是魔王的控制之力——是牵住她的项圈。
当然,如今这个控制之力已经没有用处。本就是被挣脱过一次的东西,更何况,在濒死之际这份控制也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在此刻,这只是将两人维系在一起的媒介。
“只要你想,待多久都行。”
贝尔塔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王接纳了自己。
而她理解了之后,巨大的感情敲击她的胸膛。
“……啊。”
她没法好好说出一句话。
能够说出自己的心意已经满足了。
所以,没有奢求过能够被接纳。
“王……?”
这是真的吗?
真的不是自己临死之前做的美梦吗?
抚摸在脑袋上的手扫除她的一切怀疑。那只手动作生硬地从头顶摸到脖颈。
真的仿佛身处美梦一般。
只不过,感觉都是真实的——所以她得以确信,自己付出的一切都得到了回报。
“啊啊……”
在死亡中冷却的身体第一次感受到了温度。
充满内心的温暖仿佛要让她融化其中。
她确信。
肯定,这就是幸福。
若是没有遭遇悲剧,两人在这个异世界生活下去所能得到的幸福,一定就是这样。这是相遇的那天消散的未来。在这生命最后的短暂期间,他们找回了两人可能抵达的未来。
这让她难以自制地感到喜悦。
不过,这还不是最后。
因为,主人说了只要她想就能一直留下。
哪怕死亡就要隔开两人,哪怕要去的地方是地狱,她也不会再离开。
不离不弃,直到永远。
“……我永远,伴随您的身边。”
她已经听不到自己这句话的声音。
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但是,心意传达到了。
因为这个瞬间两人之间的联系就在那里。
贝尔塔发出娇声,顶了顶摸在脑袋上的手心。
细细体会内心的这份温暖。
慢悠悠地摇晃着虚弱的尾巴。
随着最后一次呼吸——在温暖中沉入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