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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话 觉察·被觉察

1

「哇——原田兄、泷兄,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在深夜的银座砖瓦街。

有人拍打挂着「休息中」牌子的百木屋大门,老板百贤抓起切肉刀,悄悄观察外头情况。

定睛一看,原来是熟客原田与泷两位巡査。

「哦,今天来得真晚。」

比起客人,原田和泷更像朋友,于是百贤开门邀他们进屋。

不料,待两人走进店里,百贤和留下的常客赤手发出惊呼——原田背着一个瘫软不动的男人。

在客厅品尝美酒的常客阿高姐不禁睁大眼。

「哎呀,那是谁?」

在一楼客厅角落放下男人后,原田向百贤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们在工作中碰巧救了这个男人。如你所见,他昏迷不醒。我们不晓得他的名字,无奈之下只好带来这里。」

时间这么晚,没办法找医生……原田不禁叹气。别担心,他还活着。赤手探向男人的颈项,出声安慰道。百贤闻言,明显松口气。

「不是尸体就好。让他躺在角落,不久便会醒来吧。」

原田和栊再度道歉后,走进客厅,点了牛肉锅及酒。百贤走向厨房,阿高姐先向两人递出酒。

「看你们一脸疲倦,发生什么事?」

阿高姐随口一问,随即皱起眉。坐在原田身旁的泷摘下帽子,只见他满头是血。

「暖,这可不妙。」

阿高姐放下酒杯,连忙从怀里掏出小巧的药盒。赤手奔向厨房,跟百贤一起拿来水盆与手巾。

「泷兄怎会受伤?」

百贤高高挑起眉,望向倒在榻榻米上的男人。不是那家伙干的,原田摇摇头。

「打伤泷兄的是壮士,就是最近到处惹事生非的那群人。」

赤手拿手巾擦拭泷头上的血,眉头紧锁。

「你提到的壮士,就是提倡自由民权,在街头演说的家伙吧?最近他们还组织团体,像江户时期的黑道老大一样横行霸道。」

那群人穿裙裤、戴帽子,手持拐杖,以宛如书生【注:原指支付住宿和伙食费,寄居他人家中,在外地赞书的学生,后也指寄身政治家、作家之下,受差遣的人。】的日西和璧装扮在街头昂首阔步。原本是勇于对国事发表意见的人,但近来出现威吓他人的壮士,民众看待他们的目光日益冷淡。

原田忍不住叹息。

「那些壮士今天似乎在鼓吹什么思想,提到要成立枢密院就吵吵闹闹,讲起大日本帝国宪法案就大声嚷嚷,我根本没办法全部记住。」

这阵子他们也对成立帝国议会、管制报纸等事大发议论。总之凡事都有意见,大概算是他们的吃饭家伙吧。

「那些壮士怎会害泷兄受伤?」

在厨房的百贤认真发问,他听不太懂。泷正要回答,忽然发出呻吟,陷入沉默。八成是膏药刺痛伤口,阿高姐噗哧一笑。

「这种药相当有效。身为堂堂巡査,请多加忍耐。」

「连在这方面,巡査都得打肿脸充胖子吗?」

「是啊,你不知道吗?」

阿高姐调侃道。不过,居然能伤到泷,莫非那个壮士身长六尺,状似恶鬼?泷向朋友道谢,为每个人斟酒后,叙述起来龙去脉。

「今天我们在壮士的集会上负责警备。」

巡査是基层警官,诸如派出所的勤务、预防流行病、应付在江户时代可能会被称为黑道老大的暴力壮士等等,皆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

然而,泷和原田抵达集会场所后,发现情况是前所未有的混乱。

「最近壮士之间是不是有所矛盾?注意到时,场中已分成三组人马。」

壮士一向视负责警备的巡查为敌人,不时发出噱声或恫吓。奇怪的是,今天壮士却露出犀利的目光瞪着同伴。

演说开始不久,他们便互相攻讦,演变成小冲突,很快发展为斗殴。大概是彼此太过熟悉,一旦失控就无法掩饰情绪。

此时,泷叹口气。

「其实我想放着他们不管。」

但混战过程中,一个男人被推倒在地。不巧的是,他遭到打架的人踩踏,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

「那就是此刻躺在角落的男人。」

无奈之余,泷冲进扭打成一团的壮士中,试图将男人带到外头。那身巡查制服显然不受欢迎,泷抱起男人腾不出手,遭木刀击中受伤。

「原田兄马上挥舞着警棍来救我。」

心生厌烦的两人,商量着送男人去看医生,将现场留给其他巡查处理,随即离开。可是时间已晚,既找不到医生,又饥肠辘辘,他们才会带着男人突然造访百木屋。

赤手有些困惑。

「近来壮士的行径教人看不下去,但在大批警力驻守的地方闹成那样,还真是少见。」

「辛苦了,赶紧吃吧。」

百贤将牛肉锅和盛满米饭的木桶放在两人面前。原田与泷兴高采烈地拿起筷子,准备开动……却忽然停下手。

状似尸体的男人坐起身,盯着两人的牛肉锅。

「呃,我的份……在哪里?」

男人傻呼呼地问,东张西望寻找第三个牛肉锅。不知是不是被打到头,他一副还没从梦中清醒的迷糊神情。

「『觉』的事晚点再谈,我肚子好饿。」

「啊,你在说什么?想吃牛肉锅就要付钱。」

「咦……钱?」

男人似乎搞不清身在何方,纳闷地偏着头。

2

「谢谢你们出手相救。我叫青山,是个代辩师。」

原田简单叙述来龙去脉,男人脑中的迷雾消散,低头道谢并报上姓名。百贤又送来一份牛肉锅,望向他的穿着。

「你是代辩师啊。这么一提,你穿的是礼装和服【注:指穿缝有家纹的和服,罩上外褂,下着裙裤,是最正式的日本男子传统装扮。】。」

再戴顶帽子、拿根手杖,确实就是常见的代辩人模样。而且青山的钱包肥厚,他付牛肉锅的帐时,原田羡慕地低喃「看起来真有钱」。

原田擅自喝掉一杯青山的酒,开口问道:

「青山先生,你是代辩师,在壮士的聚会中做什么?」

就是待在那种危险场合,才会挨打又遭践踏,大吃苦头。泷指着缠在头上的绷带,「拜你所赐,我费一番工夫救你出来。」

青山闻言,暂且放下筷子,再度向两位巡査低头致谢。接着,他道出卷入混战的理由。

「我是去工作的。别看我这样,我是有照代辩师,也有委托人上门。没错,我不是『三百讼棍』。」

所谓的代辩师,是在诉讼中代替当事人辩论。明治初期,有些人没证照,却以便宜价格——例如三百钱,接下工作卖弄诡辩,社会大众蔑称为『三百讼棍』。

「你这位有照代辩师,是接受壮士的委托吗?」

青山是去找人,但……

「我不能透露详情,代辩师有保密的义务。」

赤手微微一笑。

「哦,我以为你在找『觉』,还猜想会不会是个女人。」

赤手擅自想像为妙龄美女,青山的神情僵硬。

「咦,你怎会知道『觉』的名字……」

「青山先生亲口说,『觉』的事情晚点再谈。」

「这、这样啊。嗳,那时我脑袋一团糨糊。总之,『觉』的事我不能透露。」

青山别过头,原田露出苦笑。

「哦,是秘密寻人任务。不过,青山先生,你刚刚试着寻找过『觉』吧?你说出名字,到处问有没有人见过,对不对?」

那么,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知道『觉』这个名字。

「事到如今,遮遮掩掩也没用。」

最好祈祷那些壮士不喜欢嚼舌根,原田笑道。

「如果是在巡査之间,各种传闻转眼就会散布开来。」

虽然规定不能交换罪犯情报,但长时间一起待在派出所,忍不住会开口畅谈。

「那些壮士算是以说话为业吧。哎呀,真令人担心。」

「也、也对。啊,怎么办?」

青山似乎颇为惊诧,看来「觉」的事让他伤透脑筋。

「总之,在不会造成巡查麻烦的前提下,你多多加油吧。」

原田自顾自说着,泷专心扒饭。告诉青山「百木屋」所在的地点,要他吃完牛肉锅自行回去后,两人便对他失去兴趣,埋头继续吃饭。

此时——

不知为何,青山望着原田和泷的制服,没吃牛肉锅,兀自陷入沉思。

垂首斟酌好一会儿,他喝干一杯酒,下定决心般点点头,向众人表示想谈谈「觉」的事。

「欸,代辩师,你不是不能谈论工作?」

「泷大爷,话虽如此,我觉得再这样下去不会有进展,只得投降。」

青山似乎有什么隐情。接着,他吐出意想不到的话:

「其实,我的委托人认为,某个相识的人可能是『觉』。」

委托人发现后吓一跳,毕竟「觉」不是人类。

「嗳,那是什么?」

阿高姐眯起眼问。青山支吾片刻,小声回答:

「各位没听过吗?『觉』是妖怪。」

「咦,妖怪?」

百贤、赤手、阿高姐、泷和原田,皆注视着代辩师。青山继续道:

「『觉』善人言,能察觉他人内心想法,属于妖怪之流。正因如此,才会被称为『觉』。」

委托人从熟知古老传说的渊博之士,还是哪个和尙口中听闻此事,便想知道认识的人是不是真正的「觉」。江户时期的画中,绘有其形貌并附上说明,似乎是真实存在过的妖怪。可惜,他身边没有能够辨认「觉」的人。

「哦……」

泷依然坐在牛肉锅前,一边嘴角。

「所以,代辩师接下任务,要调査对方究竟是不是『觉』。原来你认为,或许仍有妖怪生活在明治时代。」

百木屋的客厅一片安静,青山大大点头。

「要是能找到『觉』,不是很好吗?这样就能『觉察』别人的想法。」

从代辩师的角度来看,没有更美妙的能力。即使双方各执一词,仍能轻易看穿

对方是否撒谎。

「这种力量太棒了。」

然而,青山尙未找到熟知「觉」,且能提出证明的人。今天是听说其中一个壮士相当了解「觉」,青山才前往集会。

「可是,依然一无所获。」

连听过「觉」这个名字的人都没有。青山独自搜寻很长一段时间,始终毫无线索,委托人和青山不免心生焦急。

因此——

「两位巡查、百木屋的大家,我有事相求。我想证明『觉』真的存在于世上,且能『觉察人心』,各位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听到「如果找到能证明此事的学者,委托人会致赠薄礼」,百木屋众人不禁睁圆眼。在牛肉锅旁,青山露出极为认真的神情。

3

隔天,在银座砖瓦街四丁目的狭小派出所内,原田和泷对一个男人板起脸。

男人绰号「骗子伊势」,专门赚黑心钱,与两人相识已久。

「喂,伊势,听说你最近勾结壮士,又开始乱来。看来,你很想回去蹲苦牢。」

得知伊势转为恐吓他人,原田和泷立即把他拽回派出所。伊势坐在里边椅子上,垂下眉尾。

「原、原田大爷,别吓我。如今我可是在正派的大师门下当书生。」

伊势坚持没威胁他人。

「书生?你这家伙吗?」

「嘿嘿,虽然是有些年纪的书生。」

据传帝国议会议员选举即将登场,青山认识的壮士打算参加。那壮士名声不小,伊势认真地支援他。

「哦,所以你早一步恫吓可能成为竞争对手的人,掌握对方的把柄,威胁不得参加选举。」

「真是的,泷大爷。调査对立候选人的传闻,是正当的行动。」

「哦,骗子伊势竟然用上『正当』一词,天都快塌了。」

看来,伊势是诚心设法帮助壮士同伴当选。泷盘起胳膊,推测道:

「原田,最近壮士之间失和,会不会是选举的缘故?」

壮士喜欢发表意见、引人注目,就算好几个壮士想成为议员也不奇怪。

从暖昧不明的立场转为议员,不仅会受人尊敬,且会有钱进帐。

「唉,直到选举当天,壮士恐怕会持续引发騒动。」

原田皱起眉,想追问详情。此时,派出所的门打开。昨天的代辩师——拿着手杖的青山探出头。

原田和泷浮现露骨的厌烦神情,青山仍快步走进派出所。伊势倒是十分高兴。

「哦,这位先生似乎有要事,我先告辞。」

他飞也似地逃到华丽的砖瓦街上。

「啊——我还有话想问。青山先生,有何贵干?我们应该已明确回绝那项奇怪的委托。」

「泷大爷,别这么无情。」

青山早上来过一次,但两人不在,只得再度造访。

「我今天是来补充昨天忘记说明的部分。」

不愧是代辩师,别人问东就答西,口舌之争绝不输人。见没有其他巡査,他找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

「喂喂喂,你真打算利用我们完成委托?实在令人傻眼。」

「泷大爷,身为巡査,请帮助困扰的小老百姓。你们不能向同僚打探吗?」

青山表示,有人发现能看穿对方心思的「觉」,似乎是本尊,希望警方帮忙寻找能辨识真伪的人。原田和泷只需向东京全体巡査传达此事。

「这哪是巡査的工作?我们怎么办得到这种事!」

即使遭到怒喝,青山也不气馁,补充起「觉」的情报。

「还有,我忘记描述『觉』的外表。有一说是,『觉』的外型如同巨猿。」

但「觉」是山神的化身。

「不管怎样,山神属于『神』字辈,改变容貌以人类模样出现,也没什么奇怪。你们不觉得吗?」

于是,青山的委托人怀疑,他认识一个擅长推测,直觉敏锐得可怕的人,该不会就是「觉」?

「如果是真正的『觉』,搁着不用太浪费。」

为了委托人,也是为了青山自身,他希望巡査多多帮忙。不对,是拜托他们助一臂之力。

泷皱起眉,盯着青山。

「哦,你和你的委托人,都期盼『觉』带来好处。」

然而,顶着俊秀脸庞的泷断定,就算査明那男人是「觉」,也毫无用处。

「从未听闻日本的神明亲切又为人类着想,就算是妖怪也不会愿意被人类利用吧。」

何止如此,自古以来,常有神明与妖怪向人作祟的例子。泷提出警告,若不想死,就不要做和妖物扯上关系的傻事。

青山似乎不服输,极为认真反驳:

「自古以来,不是有混在人群中过得十分快活的狐妖?我在以前的书里,看过这类故事。」

换句话说,妖怪与人类能和平共存。青山如此相信。

「我们早就阻止你,真是听不懂人话。」

既然如此,随便你和你的委托人。泷别过头,不再理睬青山。原田提醒青山差不多该回去,挥手赶他走。

「说穿了,你连委托人的名字,及可能是『觉』的男人是谁都不肯透露,只一厢情愿地希望巡査帮忙跑腿。我无法信任你。」

青山泫然欲泣,接着眼眶泛泪,差点没滴落。

「请不要为难我。按照规定,代辩师不能泄漏委托人的情报,就算我想说,也不能告诉你们。」

原田讨厌看到男人的眼泪。

「自己的工作自己做。还有,下次遭壮士乱踩,请自行去看医生。」

「别这么无情。啊啊,泷大爷肯定能体谅我吧?」

他呼唤的泷大爷,比原田更讨厌哭哭啼啼的男人。等外出巡逻的同僚回来,泷揪着代辩师的领子,强行扔到派出所外。

「不要再来,『觉』的事到此为止。」

三天后,原田和泷在百木屋发起牢騒。

「其实,青山又来派出所三次。」

第一次他们将青山赶出去,第二次原田和泷在巡逻,没遇到青山。然而——

「今天他再度造访派出所,我们被他逮着。那家伙带来一个新说法。」

面对原田的冷淡与泷的粗鲁,难缠的代辨师毫不在意,如鲑鱼在秋季洄游般按时来访。因此,打烊的百木屋一楼,充满原田和泷的叹息。

「这么频繁见面,青山简直像你们的朋友。今天他说什么?」

百贤、赤手和阿高姐期待听到有趣的故事,拿着酒杯凑近原田和泷。看着朋友愉快的模样,原田撇撇嘴。

「那个奇怪的代辩师不请自来,我们非常伤脑筋,连同僚都说什么你们那个朋友又来了……啊,百贤老板,谢谢你的酒,劳你费心。」

不仅仅是酒,百贤还用托盘送来热呼呼的饭团,与三大碗家常菜。他没回厨房,打算听听详情。

原田先谈起今天的倒霉事。

「青山自称得到委托人的谅解,告诉我们寻找『觉』的另一个理由。」

「哦,除了可能带来利益,还有什么理由?」

阿高姐将混盛在大碗中的菜和肉,挟进小碗。她笑着评论,如今才搬出这说法,实在诡异。

泷大口咬着饭团,不禁皱起眉。青山的委托人想寻找妖怪,这一点本身就不太寻常,再加上……

「连委托人的理由都相当可疑。对吧?」

原田默默点头,众人互望一眼。

「……可疑?」

原田抓起饭团,叙述起今早青山造访时的状况。

4

派出所中,青山一坐到平时那张椅子上,便一改之前的态度,详细说明委托人的身分。

「寻找『觉』的委托人,名叫柏田。」

他是青山的老友。

「至于柏田想见『觉』的原因……」

青山支吾片刻,难以启齿般继续道:

「其实是……柏田有心上人。」

「哦?」

「他想知道对方内心的想法。」

他是否有一丝希望?或者,他根本不该怀抱希望?烦恼不已、迷惘得四处调查时,柏田遇到「觉」,得知真正的「觉」能看透旁人的心思。

「但柏田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足以判别那个人是真的『觉』,也就是他的言语正确与否。」

就感性而言,他盼望对方是本尊。无论如何,柏田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正的妖怪。

「什么?」

刚讲到开头,泷便满脸嫌恶。

「这是哪门子烂理由?有喜欢的人是再自然不过。」

但是——

「既然有爱慕的对象,把寻找『觉』的时间用来告白心意不就好了。」

只要对方长着嘴,至少会给个答案。对方答应就皆大欢喜,若是回绝,便大醉一场,忘记悲伤,寻找下一名温柔女子。

「人生苦短,动作不快点,马上就要躺进棺材。」

泷毫不留情的发言,原田深表赞同。

「呃,泷大爷是诚心忠告,如困办得到,我的委托人也想这么做。」

但是、可是……

「其实委托人已向对方表白,却没得到答复。很可能仅止于委托人倾诉自身的情感,便毫无下文。」

青山继续补充,对方不像普通人。难不成是画中美女或什么人,无法开口交谈?听到这种卖关子的说法,又不禁嫌麻烦的原田问道。

就是类似的人物,青山回答。

「咦?」

「日前,我的委托人碰巧经过举办祭典的神社,遇到一名美女。他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简单来说,他被迷住了。」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对方宛如被吸进神社般消失无踪。于是,他连忙请教宫司,得到一句「那应该是祀神出来瞧瞧祭典的情况」。

委托人追问是哪位神明。宫司笑着解释,不知他看到的是主祀神,或其他供奉的陪祀神,所以无法答复。

「不管怎样,委托人先到神社参拜,拼命表达爱慕之情。只要一次就好,希望能再见一面,可是……」

他没见到对方,也没得到回应。无奈之下,他调查起神明的背景,看不下去他苦苦单恋的模样,朋友向他介绍一名男子。

「男子善察人心,由于害怕自身被看透,无人愿意接近他。不过,男子或许能看穿不愿回答者的想法。」

当时,柏田搜集神明的相关情报,得知山神「觉」的存在。不管怎么想,那男子肯定就是「觉」。

「假如是『觉』,搞不好能觉察祀神的心思。委托人很希望男子是本尊。」

但没有证据,或者该说,还没有确切证据。柏田见过男子,对方只笑着摇头。柏田非常想知道真相,于是雇用青山。狭小的派出所中,青山缓缓凑近原田和泷。

「原田巡査、泷巡査,请帮忙找出『觉』的真面目,事关一场恋情!」

既然原田和泷自认无法处理,不如拜托他们的同期与熟识的巡査,打探有没有人知道「觉」。青山大力主张,两人困扰不已。

「咦,迷上神社的祀神?」

泷一口咬定青山在捉弄巡査,险些狠踹青山一脚。原田连忙阻止,青山趁机逃出派出所。

原田大致总结后,嘴愈抿愈紧的百贤厌烦地开口:

「青山的委托人不是在吹牛就是笨蛋。不对,搞不好青山根本是大骗子。」

总之整件事都不合理,阿高姐点头赞同。唯独赤手说,委托人或许是认真的,阿高姐不禁直盯着他。

「赤手,你喜欢这种荒唐的故事啊。只要与恋情有关,你都能接受吗?」

「或、或许是宫司弄错。」

宫司可能把前来参拜的美人误当成祀神。听到赤手的推测,阿高姐正色应道:

「一般情况下,早该想到这种可能性。为何柏田会接受『美女是祀神』的说法?」

「柏田也许不是一味胡扯。其实我听过『觉』的传闻,这个妖怪就在江户……不对,东京府。」

「你的意思是,平凡人类的柏田,接连遇到妖怪『觉』和神社的祀神,还陷入单相思?」

阿高姐不禁傻眼,赤手陷入沉默。原田皱起眉,但理由与阿高姐他们在意的部分有些不同。

「确实挺奇怪。青山是有照代辩师,脑袋应该很灵光。为何他会公然谈论这种

可疑的恋情,惹得泷兄不耐烦?」

原田不明白,青山为何要讲述不可能立刻博取他人信任的故事。最奇妙的是,青山态度认真,非常卖力传达委托人柏田对祀神的情意。

「这倒是。」

阿高姐颔首附和。青山的钱包厚实,显然是忙碌的代辩师。然而,他却频频造访派出所,将时间耗在成全诡异的恋情上。

「委托人柏田的愚蠢恋情还能理解,毕竟爱情往往会让人失去理智。」

但是、可是……

「青山怎么不劝阻净说傻话的柏田?」

祀神不可能现身,宫司在戏弄你。那个漂亮姑娘肯定是住在神社附近的普通人,我们一起去找她吧。只要这样告诉朋友不就行了?

阿高姐发表意见,原田点点头。

「对方不是神明就能相见,柏田也会比较开心。若青山这么说,他应该会相言。」

然而,他怎会认定恋慕的对象不是人,连妖怪「觉」都登场?有照代辩师青山异常认真,不惜将巡査卷进来,试图揭开「觉」的身分。

「青山是能干的代辩师,我不认为他相信妖怪『觉』的存在。」

那么,他为何执著于证明,委托人认识的男子是如假包换的「觉」?

青山不断提起愚蠢的故事,究竟有什么企图?

泷默默听着原田的推论。

阿高姐闭口不语。谁都无法解答,百木屋的客厅一片沉寂。

5

还不晓得如何应付青山,又发生意外。不知何时,赤手突然失踪。

他是个做生意的单身汉,经常不见人影,所以百木屋的伙伴没及时发现。连续三天没在百木屋遇到赤手,百贤造访烟铺才惊觉不对劲,连忙告诉待在派出所的。

「赤手一个人住。他很不会做饭,几乎都是在百木屋解决晚餐。」

在砖瓦街巡逻的泷,铁着脸告诉同行的原田。

「暂时无法去工作时,赤手必定会通知百木屋那边。」

他性格老实,认为突然没露面会惹人担心,至今都守着这项规矩。

「赤手的店三天没开门,也没向附近商店打招呼,告知要暂时歇业。」

搞失踪不像赤手的作风。原田皱起眉,内心涌现不祥的预感,但是……

「一个大男人消失三天,无法动用警力。即使拜托上司,八成会要我们去吉原找人。」

「赤手喜欢普通女孩,应该没特别关照哪个艺伎。」

泷不由得摇头。

「唉,他到底上哪去?」

原田和泷借着巡逻的名义寻找赤手。百贤要顾店,水叶又是学生。阿高姐表示会一起找,但她是个女子,性格也有倔强之处,容易碰上危险。百贤叮嘱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总之,原田和泷得设法找出朋友。万一赤手在远处,捜寻便有困难。在巡逻的时间内,两人能去的地方有限。

「哎呀,这样就没空与青山的『觉』问题瞎搅和。」

大概是提早外出巡逻,他们没碰到代辩师。想到能远离奇怪的麻烦,他们稍稍松口气。

「不过……完全不晓得该去哪里找赤手。」

难以想像失踪的男人昂首阔步走在大马路上,原田和泷走进稍窄的巷子。略嫌狭隘的砖瓦街道路,虽无铁轨马车通行,仍有人力车与穿西服的人来来往往。

然而,西洋风格的道路背后,违反政府意向的木造建筑逐渐增加。

「漂亮的西洋建筑背后,有着宛如往昔长屋的木造建筑。我们阻止壮士打架,也会碰到妖怪奇谈。这意味着,明治与江户时代一脉相连。更何况,连赤手都像被神明带走般消失不见。」

「真令人挂心。说到底,一个大男人究竟能藏到哪去?」

原田一脸不悦,轻挥着警棍,示意妨碍通行的杂货小贩退开。泷板起端正的脸,应道:

「我非常不喜欢身边的人出事,我会满心焦躁。假如烦人的青山出现,我可能会痛殴他一顿。」

「喂喂喂,青山是个不在乎造成别人困扰的家伙,但赤手的失踪与他无关。」

赤手从砖瓦街消失,青山能得到什么好处?原田想不通。虽然曾请百木屋众人协寻「觉」,但难以想像青山会寄望赤手。

「唉,看来无法顺利找到。」

泷挥挥警棍,快步前行,小声说:

「赤手消失三天,假如他遭遇危险,继续拖下去不太妙。事情发展至此,不管是苦苦哀求或抓人把柄,设法动用巡査的力量比较好。」

若是相同阶级的警官,抱持欠一份情的觉悟低头恳求,总会有办法,加上警校同窗的人脉,众人一起行动更容易找到赤手。

此时,他们碰巧遇到认识的巡査。原田告诉对方,他们有个名叫赤手的朋友下落不明。将情况告知警官,不见得能马上找到赤手,不过总比不说有机会。

「好,还能做什么……」

讲到一半,泷突然飞也似地冲出去。半晌后,他将一个经过店门的年轻人压倒在路上。只见年轻人抓着两双架上贩卖的布袜,闻声走出店门的掌柜急忙低头道谢。

「无意间逮到扒手。欸,我似乎见过你。」

泷嘀咕着,来到他身旁的原田噗哧一笑。

「这家伙是打雷那天抓到的扒手,记得叫长太。」

「啊,就是和骗子伊势一起待在派出所的少年。」

原田将布袜还给店老板,有些粗鲁地斥责:「不要在我们忙碌时,让我们逮到好不好。」

「如果嫌麻烦,就放我一马吧。」

长太语气充满期待,心情不佳的泷举起警棍往他脑袋一敲。下雨那天明明抓住他训过一顿,他却不知悔改,仍干着不干净的勾当,可见本性恶劣。

「连骗子伊势都在认真过日子……」

长太不禁噘起嘴。

「骗子伊势……是那个下大雨的日子,我在派出所遇到的人吗?」

不管怎么想,那个人都和认真一词扯不上关系,长太一口咬定。他似乎无法忍受只有自己被归为坏蛋。

「从那之后,我不只一次在砖瓦街上看到伊势。最近他洋洋得意地领着壮士到处走。」

「对,为了让壮士伙伴当上帝国议会的议员,他卯足全力。」

「这么讲倒好听。」

其实,伊势又在干坏事。

「比起我偷的两双布袜,他能获得更高额的金钱。我非常清楚,那也是一种诈骗。」

为何冠上捐款的名义没问题,换个名字变成扒手不行?长太滔滔不绝。泷俊秀的脸庞忽然凑近,年轻的扒手往后一缩。

「不管伊势与壮士有什么企图,跟你顺手牵羊是两回事。长太,你不是小鬼头,这一点你懂吧?」

「……是的。」

「为了你好,我按捺着拿警棍痛打你一顿的心情。要是把年轻人打得脑袋开花,未免太可怜。」

「臆、噫咿!」

原田抓住想逃跑的长太胳臂不放。原田边走边问,为什么他指论伊势做的事是诈骗?

年轻的扒手逮到机会,连忙开口:

「原田大爷,您不清楚壮士的事吧。」

「长太,你快说。」

「呃,我会尽量概述选举的状况,希望能礼尙往来,放我一马……」

泷冷冷一瞪,长太连忙继续道。对于日后有意拓展未来出路的人,壮士与议员的消息似乎値得关心。

「唔,最初听闻那些壮士热烈谈论的内容,是在不久之前。」

他们提到第一次选举即将到来,东京府应该会划分为十二个区。

「原来选区那么多,我以为只有三个左右。」

前阵子的壮士集会上,原田发现他们分成三派。

「在壮士内部挑起纠纷的人,八成是同区参选的竞争对手。他们认为候选人再多,当选的也只有几个人。」

各区几乎都仅有一人当选。明明尙未正式公布要进行选举,他们怎会得知消息?长太颇为诧异,留下深刻的印象。原田屈指计算:

「意思是,想成为议员的壮士有几十个人吗?」

「他们提到,实际上能参选的人不会那么多。」

若选区中有胜率极高的强大候选人,壮士参选等于是白费工夫。就算当事人有意竞选,周遭伙伴也会制止他鲁莽的行动。

「不过,据传东京府所须的当选票数,远比乡下地区少,大伙相当动心,觉得或许有希望。」

不久传来新消息,壮士的气势顿时削弱。

「无论投票或参选都得缴纳大笔税金,才能获得资格。」

没有一个壮士缴纳的税金达到标准,之后壮士的态度便出现分歧。

其中一种是,仗着选举条件尙未在大众之间传开,运用「壮士总有一天会选上议员」的标语,继续募款。

「伊势就是这种类型,真是不负骗子之名。」

如今他们依旧打着选举的名义,持续敛财。伊势那票人四处走访,摆出大阵仗威吓店家,收取献金。

「其实,伊势的同伴没办法参选。等消息传开,他们大概打算装傻。」

所以,他们并未将钱存起来,全用于吃喝玩乐。

当然,不乏放弃参选,试着另觅他职的壮士。有些投奔决定参选的名士旗下,大伙称呼他们为背叛者。

「原来如此,那些人的目标,是从一介壮士摇身变成的书生。」

长太点点头,赞同原田的话。

「最后一种人,则是卯起劲在壮士的朋友中,努力找出符合纳税条件的人,试图拱他们出来。」

不同于第二种人,是由壮士直接拱出参选人。假如真的当选,周围的人就不再是无名小卒,而是议员身边的幕僚,无疑能出人头地。

「但是,可能当选的知名人物,应该早就有人捧吧。拱出符合规定条件却没有名气的人,真的能当选吗?」

「这一类的壮士做了不少努力,像在壮士聚会上让未来的议员演讲,或找有名的推荐人。」

简单地讲,就是盛大宣传「这个候选人有能力担任议员」,说服拥有投票权的人,甚至有人求神拜佛。

「神佛?」

原田瞪大双眼。

「也不算神佛……不过,有人试图与妖怪攀上关系。」

原田望向泷,狐疑地偏着头问道:

「喂,假设有人能看穿对方的想法,而那家伙拍胸脯保证,某个无名候选人绝对优秀。如果你握有一票,会投给他吗?」

「原田大爷,这就要看我是否信任推荐人。」

若是有名望的帝国大学教授,证实真有人会读心术,他或许会考虑。关键在于谁値得信任。

「这样啊……」

长太笑着说,选前向神佛深深垂首祈求,因而正式当上议员,这样的人在民众面前,依然会仰望老天爷。

「不过,在传出具体消息时,也许大部分选战的胜负已成定局。」

原田理解地点点头。长太再度表示,希望他们高抬贵手,就当透露这些消息的奖赏。布袜已归还,剩下的取决于巡查的一念之间。

「你消息这么灵通,干脆别当小偷,去当报社记者不是挺好?」

「我也想啊,可惜我学识不够。」

长太语气有些寂寥。

此时,泷高高挑眉,环顾四周后,急忙望向原田。

「刚刚有没有听到一声大叫?」

那道叫喊透着危险,而且——

「那嗓音十分耳熟。」

「行了,长太,你走吧。」

抛下这句话,原田和泷互望一眼,随即在砖瓦街上奔驰起来。

「那叫声……该不会是阿高姐?」

他们数度迷路,往窄巷跑去时,清楚听见熟悉的倔强话声。

6

砖瓦街后方有许多擅自增建的木造建筑。泷强行踢开其中一扇门,当成通往声源处的捷径。

他们经过平房,奔过宛如存在于江户长屋的井边,来到夹在大仓库和小屋子中央的狭窄地点,阿高姐与三个男人互瞪的情景跃入眼帘。

「有没有赶上?」

两人立刻抽出警棍,介入那群男人与阿高姐之间。阿高姐满脸不悦,瞄原田等人一眼。

「吓我一跳,你们是来救我的吗?不过,我好歹能保护自己。」

「阿高姐是个女子,让你一个人轻松打退好几个男人可不太妙。」

伴随着苦笑,泷迅速朝最前方的男人挥出警棍。意外的是,对方以手仗弹开警棍,躲过一劫,站在后头的原田不禁睁大眼。

「哦,挺有一套。可是这家伙……有点眼熟。」

原田拿着警棍轻敲肩膀,勾起嘴角。他想到双方何时交手过。

「在壮士的聚会中,就是这家伙打伤泷兄,相当强大。」

「原来如此。我是背后挨打,没看到对方长相。」

那就由我来收拾——泷重新拿好警棍,拉近与男人之间的距离。另一个男人抓住阿高姐当盾牌,原田来不及阻止,他就大叫出声,捣着脸逃走。阿高姐不禁露出笑意。

「高级唐辛子粉果然有效。」

「阿高姐,你怎会带着这种东西?女人实在不好惹。」

原田痛殴剩下的另一人,对方连忙逃跑。此时,一旁传来手杖与警棍互相碰撞的激烈声响,原田和阿高姐分心望去,态度依然沉着。

「泷兄不会输吧?他应该不想再涂一次我的药。」

「哇哈哈。」

原田大笑时,泷举棍挥落,对手应声倒地。仔细一瞧,对手跟之前泷的伤处一样,不停渗出血。阿高姐分一点药包进油纸,留言提醒擦掉血再涂药,塞进瘫倒不起的男人胸前。

男人失去意识,迟迟没醒来的迹象。于是,三人将男人留在原地,从逐渐聚集人潮的后街建筑间溜出来,回到砖瓦建筑林立的大道。这里非常宁静,方才的搏斗仿佛是一场梦。

「总之,谢谢你们来救我。」

阿高姐老老实实低头道谢,神色有些严肃的原田快步走近她身边。

「阿高姐,连赤手都行踪不明,情况十分危险,请安分点。百贤老板警告过你吧?」

嘿嘿,阿高姐忍不住吐出舌头。

「因为……我觉得该想办法寻找赤手,毕竟我们是朋友。」

赤手是个滥好人,又有罗曼蒂克的一面,才会被卷入三天都回不了家的状况。

「阿高姐刚刚卷入危险事态,是在效法赤手吗?」

受到原田指论,阿高姐只是笑,没回答不利于己的问题。来到转角处,她径自往新桥的方向拐弯,沿途经过食品店、设有风向鸡的钟表店、人力车店和针黹店。

「阿高姐,你怎会在砖瓦街深处与那群危险的男人对峙?」

再度听到相同的疑问,她才讲起身为一个女人,却勇敢前往救援好友的原因。

「今天为了寻找赤手,你们提早去砖瓦街吧。这样一来,青山就算造访派出所,也见不到你们。」

阿高姐暗忖,青山可能会改为前往初次碰到两位巡査的地点,也就是百木屋。

「考虑到百贤老板不能逃出店里,他要独自应付青山应该相当费劲,所以我去那边吃午餐。」

但是,青山没出现在百木屋。大概是两位巡査最近不见人影,他这几天都没上门。

「在派出所那边就碰得到面吧。」

百贤推测,但阿高姐没赤手那么糊涂。为了确认这件事,她离开百木屋,走向派出所。当然,泷和原田都不在,但値班巡査记得美艳的阿高姐,基于她是同伴的朋友,吐露不少情报。

「这三天来,青山都没去派出所。你们乐得轻松,没警觉到不对劲。」

「啊,这么一提……」

青山没现身的期间,赤手也消失踪影。只有阿高姐察知这些事实,她决定帮忙寻找赤手,于是刚刚先造访青山设在银座的事务所。

「要是青山叫唤,赤手至少会聆听他的说法吧?好比以『我请你吃午餐和喝酒,到某家店和我聊聊』为由邀约,赤手极有可能跟过去。」

赤手的个性就是如此。

「嗯,的确。」

泷十分烦恼。阿高姐的话合情合理,但难以想像青山带走赤手。

「赤手是好人,可是对代辩师青山没什么用处。青山看起来颇阔绰,无法想像他会觊觎赤手的钱。」

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阿高姐举手拦下铁轨马车。

「一直走路太累,我们搭车吧。」

「好是好……但要去哪里?」

泷还在犹豫,阿高姐已迅速搭上停下的马车。乘客只有前方的亲子档,及一名老人。泷向车掌购买三人的车票,坐到后方角落小声交谈。原田又问一次目的地。

「要去终点站新桥,我想调査青山的事务所。」

青山拥有两间事务所,其中一间就是阿高姐刚造访的银座事务所。

「银座那边与其说是事务所,其实是租用认识的壮士开的店家一隅。」

这是熟知各店家消息的巡査告诉阿高姐的。银座事务所里,只有一张放在角落的桌子。阿高上门时,只见聚集许多壮士,没有青山的身影。

「哦,看来有个面对女人就嘴巴不牢的巡査。」

「原田兄,别对同僚发脾气。」

阿高姐向出租空间的店家询问青山的去向。对方告诉她另一间事务所的地址。听到不在银座,要越过三十间堀的新桥车站附近,她忍不住叹气。不过,难得找到青山的事务所,阿高姐决定去下一间瞧瞧。

留意到时,三个壮士跟在她身后。

「所以,你把防身用的唐辛子粉捏在手中?」

「嚼,品质相当优良。」

「算了,反正洒满脸也害不死人。」

但是,壮士迅速采取行动,显然不希望阿高姐前往青山位于新桥的事务所。莫非赤手在那里?于是,阿高姐搭上铁轨马车。

「壮士应该到新桥报过讯,现下过去也没用吧。」

阿高姐嘀咕着,却不能不管赤手,还是得去。此时原田却说,现在赶去搞不好能马上见到赤手。

「为什么?」

「我们刚刚跟其他巡查提过赤手失踪的事。」

赤手是原田和泷两名巡査的朋友,青山知道此事。青山与「觉」及壮士有关,而壮士现在完全埋头于选举与税金的问题中。

「这些因素混在一起,会炖出怎样的菜?」

「抵达新桥的事务所前,麻烦用更简单易懂的方式解释。」

泷转过头,和阿高姐一起聆听原田的说明。不久,到达新桥站,三人步下铁轨马车,走向青山的事务所。

途中他们顺道去一趟派出所。新桥那群巡査问起赤手的安危时,他们吓一跳。之后在抵达目的地前,三人都未停止交谈。

7

青山代辩师的事务所,是由仓库构造的商家改建成略带西式风格。

三人不请自来,青山却像等候许久,迅速端出茶和蜂蜜蛋糕,堆起笑容。

「哎呀,真是惊喜。之前都是我去派出所,而且每次都惹两位不开心。」

今天却是原田他们专程造访新桥的事务所。

「那么,各位有什么事?」

受到过于热络的欢迎,原田嘴角浮现些许笑意。接着他表示,今天是来告知青山由衷期盼的消息。

「哦,怎样的消息?」

青山一问,泷扬起嘴角。

「你提过的那场恋情,差不多已得到结论。」

「恋情?两位是为此而来?」

青山脸上没有一丝喜悦,泷显得十分诧异。

「咦,我记得你是为了朋友的恋情,才想掌握那个『觉』是本尊的证据,不是吗?」

那么,你听到消息,为何不太开心?泷继续问,青山挠挠头。

「不,其实是耳闻巡査在找人……我以为是在大规模调査『觉』。」

青山以为,警官会告诉大众「觉」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而他们是来通知这件事。

「青山先生,你怎么晓得我们在找人?」

青山张口欲言,又摇摇头,最后一句也没说。

我们特地搭铁轨马车来新桥,你就听我们谈谈那场恋情吧。原田提议,青山大方点头。于是,原田从头娓娓道来。

世间来到明治时代,江户的黑夜与藏身其中的妖异之物成为旧日奇谈。然而,现下却出现谈论往昔妖怪的人。

他们认为,妖怪「觉」出现在明治时代,能觉察人心。

假如那是本尊,放着不管未免可惜。但是,只说这种妖怪现身,旁人不可能轻易相信。毕竟是发生在首次选举的时期。

「咦,为何会扯上选举?」

原本心情不错的青山皱起眉。泷拿警棍抵住他的下颚,他立刻安静下来。

原田淡淡一笑。

「这时,认识不久的男人,向我们提起名为『觉』的妖怪,想证明那个『觉』是本尊。没错,青山先生,就是你。你来拜托我们帮忙出力。」

原田注视着青山。

「警官勤务在身,即使面对这样的恳求,也不可能抛开工作。」

然而,无论怎么拒绝,青山仍天天前往派出所。

往来过程中,关于「觉」的说明增加,且启人疑窦。刚揭开一直保密的委托人名字,接着连不寻常的恋情都全盘托出。青山详述这场有神社的祀神登场的恋情,最后原田的同僚都把青山当熟面孔。

「你来得真勤。想必不少人会好奇,这个代辩师为何天天到派出所。」

破旧的银座派出所,那犹如简陋小屋的外观,在砖瓦街中反倒显眼。

「你曾提议,希望我们托其他巡査打探『觉』的情报。奇怪,刚认识时你明明坚持不能透露『觉』的事,现在却毫不介意。」

不对。

「其实,你希望这个名字传开吧?『觉』能觉察对方的想法,巡査办案也能借助这种力量。你是不是暗中散布这样的谣言?」

原田叹口气,直视青山。此刻,代辩人面色狰拧,一语不发。

泷愉快地继续道:

「之后,只要巡査叨念着『觉』进行搜索,谣言就会变成事实。不过,巡查的职务繁重,并未如青山先生所想,为寻找『觉』采取行动。」

青山不能悠哉等待巡査行动,毕竟选举日期不是青山一伙决定。

「奇妙的是,突然发生巡査不得不出动的情况。」

那就是泷和原田的朋友赤手的失踪。

「假如赤手是在寻找『觉』的途中不见,巡査自然会到处盘问『觉』的事。」

「觉」的名字逐渐传开。

「不久前,阿高姐莽撞地独自寻找赤手。」

阿高姐打探出新桥事务所,似乎对某派壮士不利。心慌的壮士袭击阿高姐,反倒泄漏赤手的下落,三人才会找上门。

「顺路造访附近的派出所时,巡査都晓得赤手失踪,也清楚与『觉』有关。」

那么,这样的传闻为何会传开?赤手究竟在哪里?

「我不晓得赤手先生发生什么事。」

青山别过头,原田和泷不禁皱眉。

接着,不耐烦打迷糊仗的泷站起。

「马上把赤手带过来,否则我要在新桥站大吼!」

壮士全是骗子,「觉」根本不存在于明治之世,不要再骗人!穿着巡査制服中气十足地吼完,泷断言道:

「不狠一点,你就不知好歹。我实在懒得奉陪。」

泷漂亮的眼眸掠过凶光,青山有些畏缩。原田的话声又响起:

「难得你一连几天来派出所,散布警方仰赖、信任『觉』的传闻,任凭泷兄毁掉成果也无妨吗?」

青山瞪着泷,又瞪向原田。

两人都泰然自若地回视。

青山的自尊心比外表看起来更强,无论如何不愿让步,但他更不希望泷到外头嚷嚷。

「泷兄,你真的敢在新桥站中央大声叫喊?」

阿高姐问,泷俐落点头。

「当然,有何不敢?」

青山大大吐出一口气。

「两位的朋友赤手,应该在新桥游玩吧。」

若是在意,不妨去车站找找,然后……三人就该乖乖闭嘴。

「请不要做傻事,干涉我们或『觉』的事,否则难保你们不会惹麻烦上身。」

「你真是不干不脆。这方面用不着你担心,反正你的同伴不见得能在第一次众议院议员选举中当选。」

原田浅笑。听到要进行选举,壮士原本打算拱出知名的同伴。即将来临的众议院选举中,东京府各区的必要得票数莫名地少,他们满心以为可轻松取胜。

然而,准备期间传出意料之外的消息。由于是第一次举行,这场选举有着他们从未想过的限制。

「我在途中的派出所确认过,能投票的只有二十五岁以上的男子,且直接国税的缴纳金额必须达到十五圆【注:一八九〇年日本举行首次选举,由于没有可供比较的物价标准,难以换算成今日的金额,能够确定的是,当时符合条件的仅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一。】以上。」

当然,必须缴纳同样额度的税金才能成为候选人,年龄限制还提高到三十岁以上。

「壮士的同伴中,没人缴纳如此高额的税金,但众人仍无法死心。」

若有同伴当选议员,未来便是一片光明。可惜,纳税额度无法造假。

因此,那群壮士拼命寻找符合缴税条件的朋友,最后看上继承父母遗产的富裕男子。

「青山先生,你打算投入这次的选举吧?」

然而,青山默默无名。至今,代辩人仍常被称为「三百讼棍」,承受怀疑的目光。拥有投票权的人不缺钱,很难动之以利。无论如何,青山都希望能在短期间内取得富人的信任,该怎么办?

于是,青山那群人使出意想不到的一招。

他要同伴冒用妖怪「觉」的名字,假装会读心术的「觉」支持青山。

为何劈头就搬出妖怪的名号?阿高姐注视着青山,认真问道。

「要在选举中打响名号,找受人尊敬的『师』字辈推荐不是更稳妥?这种做法也较正当。」

所以,他怎会搬出妖怪的头衔?要人类相信「觉」的存在颇难,一个不慎可能沦为笑柄。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一则传闻,青山皱眉答道。

「很久以前就谣传,有人看到、认识『觉』,或请对方一观自身想法。」

有权在选举中投票的资产家之间,此一传闻似乎流传甚广。「觉」这个名字早有惊人价値,一名壮士掌握到这样的情报。

「就算在无法投票的一般民众之间有名气也没用。」

换句话说,想让名声在拥有投票权的人之间传开,将他塑造成受到「觉」化身的男子认可的候选人,不就是最好的方法?这便是众人的结论。

「为了借用警方的力量,我耗费一番工夫。不过,『觉』站在我们这边的谣言已传播出去,不必再担心。」

接下来只要静候选举到来,青山继续道。泷瞄青山一眼,兴趣尽失般站起。

「我们去找赤手吧。」

「以那个人的性格,就算被释放,肯定仍摸不着头绪地在新桥车站徘徊。」原田苦笑着起身。

阿高姐准备一起离开,又在门前停步,回头对坐在事务所里的青山说:

「你误会一件事。」

「咦,你是指什么?」

「你一直把『觉』当成男性。『觉』的外表如同巨猿,是神的化身,所以你认定祂是男性。」

但是——

「『觉』是山神,山神就是山的神明。哎呀,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守护与支配山的神明,多是女神。

「自古不就有这种说法?把老妻或爱唠叨的妻子称为山神。」

「啊……」

「然而,青山先生却请男子扮演『觉』换句话说,你的计划大大失败。」

从以前就一直谈论「觉」的传闻的人,好歹知道山神是女神。

「就算你坚持那名男子是『觉』,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青山先生,你恐怕会落选。」

「怎、怎么会这样……」

青山震惊地站起。阿高姐留下他,步向车站。门在她背后缓缓关上。

他们在车站找到赤手。

该说不出所料吗?明明被唬得团团转,三天都回不了家,赤手却完全没怀疑过青山。

得知详情,赤手泛起苦笑。之后在等待回程的铁轨马车时,赤手注视着阿高姐,小声问:

「传闻中的『觉』,就是阿高姐吗?」

「嗳,你怎会这么想?」

「『觉』是女神,而且阿高姐似乎很笃定青山会落选。」

换句话说,阿高姐是真正的「觉」,也是传闻的源头。这位三味线师傅早拥有相信她的话语,一批接近信徒的弟子。

那些有钱又有地位的弟子,想必会遵从阿高姐所言。难怪她自信十足。

「假如阿高姐说,跟壮士扯上关系会招来灾祸,所有人都不会投壮士一票。这样意外解释得通。」

「谁晓得呢。」

宽广的车站角落,阿高姐眯起眼。

「假设……我是指假设,明治时代仍有妖怪残存,那些妖怪可不会大白天提起这些事。」

语毕,阿高姐钻进铁轨马车。赤手不禁一笑。

「嗯,也对。」

赤手干脆地认同,随后上车。两位巡査没问阿高姐任何问题。回去后,总算能够回归一如以往的生活。无须多言,大伙早有默契,今晚要在百木屋点牛肉锅,好好喝一杯。

另外——

首次众议院的议员选举在后日举行。东京府共有四十九位候选人,当选十二人。光荣的名册上,没有青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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