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是谁?」
这么问的是一个年逾不惑的妇人,依旧貌美的伊泽花乃。她在派出所内拿着超过三尺的棍棒,像持长刀一样举着长棍。
遭那根长棍抵住,在花乃面前举起双手的,是在银座砖瓦街工作的巡査。年约二十五、六的年轻巡査,装模作样地喊一声「真可怕」,接着干脆答道:
「我说过好几次。我姓泷,全名是泷骏之介。」
花乃睁大眼,流露疑惑的神色。她依然拿着长棍,望向派出所中的其他人,断然道:
「这不是我认识的泷骏之介……但是……但是,他和泷哥实在太像。这种事有可能吗?」
真正的泷应该已四十五、六岁。
花乃的话声带着困惑,明明拿长棍抵着泷,却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泷悄然叹息,轻轻拨开长棍,摇摇头。
「不好意思,伊泽夫人认识叫泷骏之介的人,但那个人的岁数与我不同,表示我并不是那个人吧?」
换句话说,花乃认识的人,和眼前的泷是同名同姓不同人,而与泷同名的人在全日本肯定不只一个。
「对吧?」
泷的回答极为合理。然而,抛出这句话之际,泷不知为何一副感到荒谬似地笑起来。
东京银座的砖瓦街,圆柱林立的仿西式街区中央,建有一幢派出所。
派出所位于朝野报社与棉、法兰绒专卖店之间的转角,对面则是每日报社与中央报社。总而言之,在象征文明开化的街区中,仍是分外华丽的一隅。
尽管位处黄金地段,派出所却是纯和风建筑,而且比起周围建筑,实在小得惊人。
「泷兄,不管看多少次,这幢派出所都像破烂小屋。」
刚刚同僚原田巡査也小声这么说。当然,泷十分清楚派出所多么破旧。
不过,他认为这种事笑一笑就算了。
「考虑到当今世道,也是无可奈何。」
进入明治时代二十年,仍有许多出生于江户时代的人。维新之后,明治政府努力试着领导这个国家,但实际承担起国政,似乎比批评他人的做法更困难。
简单来说,政府要做的事堆积如山。在这种缺钱的当口,国家没余力讲究派出所的外观。
「罢了,无论建造得如何,只要派出所中充满巡査就能发挥用途。」
原田说完便笑起来。今天外头的大马路也响起呼唤巡查的求救声。
「有人抢走我的包袱,来人啊……」
原田和泷立刻走到派出所外头,只见不远处的步道上,有个男人逃跑的背影,与坐倒在地的女人身影。泷带着厌烦的表情,望向华丽的大马路。
「派出所确实简陋,但也不要在附近堂而皇之地做坏事啊。」
事情发生在行人众多的下午。
「要是这时候让抢匪溜走,警方可就颜面尽失。」
泷嘴角勾起,先回一趟派出所,拿起立在墙边的长棍。当他在外头轻轻抛起长棍时,原田从后头现身,诧异地问:
「喂,你拿那玩意想干嘛?」
长棍是逮捕犯人的工具,本该用于近身战。泷俊秀的脸上浮现大胆的笑容,望向道路彼端。
「原田兄,就算现在拼命跑,也很难追上那个抢匪吧?」
因此,泷打算朝抢匪掷出长棍。
「快住手,不要胡闹。」
原田姑且出声阻止,但那是在泷全力投出长棍之后,留下的仅有一阵鸣响。
「唉,扔出去了。」
砖瓦街上的众多行人发出惊呼,原田不禁叹气。同时,一声「呀啊」的窝囊惨叫传来,于是他不慌不忙追在长棍后头,走到大马路上。
「泷兄瞄得真准。」
背后遭危险物品打中的抢匪倒在步道上呻吟。原田俯视抢匪,不耐烦地问:
「泷兄,这家伙动弹不得,怎么办?谁负责把他搬到派出所?」
「这样就站不起来,实在没骨气。」
泷钻过人力车、叫卖小贩与戴圆顶硬礼帽的男人之间慢慢走近,先捡起被抢匪夺走的圆点花样包袱,再回收在地上滚动的长棍。在围观群众好奇的目光中,原田有些粗鲁地揪着瘫软的抢匪站起,泷则望向受害者,关切道:
「夫人,你有没有受伤?」
泷靠近的身影吓到蹲在地上的妇人,她倏然抬起头。
「泷哥?」
妇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她浑身簌簌颤抖,脸颊逐渐泛红。
望着那张年过四十的面孔,泷微微眯起眼。
「呜喔喔喔,背好痛。好过分,巡査大爷,何必扔棍子过来?在下辰二郎明明没逃也没躲。」
夺走妇人手中包袱的,是个满脸胡子的男人。这个辰二郎被迫在派出所的椅子坐下后,便讶异地注视泷端正沉稳的容貌。接着,他伸手抚背,大肆抱怨。
泷握拳朝辰二郎的头挥落,毫不留情。
「没逃也没躲?那么拼命逃跑的抢匪讲哪门子蠢话?」
「好痛——大爷,没必要动拳头吧!我的态度明明如此友好。」
「笨蛋,抢匪和巡査之间只有紧张关系!」
又吃一拳的辰二郎抱着头趴到桌上。在对面与受害妇人交谈的原田,发出愉快的笑声。
「你叫辰二郎?看来不是附近的人。」
原田继续笑道。如果他是在银座活动的恶徒,就不会在泷面前鲁莽行事。辰二郎一脸纳闷。
「这位巡査大爷在银座很有名吗?长着一张贵族私生子般的脸,实在不像派出所的巡査,难不成竟是狠角色?」
「泷兄是神田人,骨子里则是江户仔。总之,他个性有些急躁。不会理你的自怨自艾,也最讨厌听人哭诉。」
他的身手矫捷,常对逮到的混混动拳头,据说被聚集于砖瓦街阴暗处的人列为麻烦的巡査之一。
「要是你打算继续在这一带做蠢事,最好牢牢记住。」
「请别说笑。今天是我一时糊涂,只是没钱才会忍不住把主意打到别人身上。我会祈祷我们往后能建立起平稳的关系。」
「意思是,你随手抢夺的包袱中,恰恰放着能换成巨款的地契吗?」
地契是买卖不动产的证明文件,损失金额与钱包失窃无法相提并论。「而且——」原田眯起眼,瞄向遇劫的一方,斩钉截铁道:
「你自称是一时糊涂,这就怪了,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你在撒谎。」
「什么?」
抢匪的表情一僵,泷不禁挑眉。
「原田兄,你真是笃定。不晓得有何根据?」
原田微微点头,望向窗边的妇人。
「她名叫伊泽花乃,现年四十二。从上个月起,我第三次在派出所碰到她。」
听到他们是不用问也知道名字的交情,泷顿时睁大眼。
「咦,这个人最近常来派出所?」
花乃初次造访派出所时,并非泷値班。
「伊泽夫人在前方那条路上差点被马车撞到。」
但她运气好,只受到擦伤。原田他们了解状况时,车夫解释是狗叫声惊动马,
一不小心就冲出去。见车夫频频道歉,花乃不愿把事情闹大,双方和解收场。
「可是——」
半个月后,花乃再度来到派出所。她在逢魔时刻,差点被推落沟渠。
「那天,伊泽夫人是来银座找以前的朋友。」
根据她的说法,配合对方的工作,傍晚才能碰面。于是她走到附近的沟渠,沿岸散步到天色渐暗,却突然遭到袭击。
「幸好我値完班刚要回家,经过附近救起她。」
案发时天色昏暗,原田和花乃都没看清那男人的长相,自然没逮到偷袭者。
「一个月内来派出所两次,总觉得花乃夫人很容易遇到危险。」
一问之下,原田得知花乃独居,最近数度遇险,便提出种种建议。
「我劝她把値钱东西交给信得过的银行保管,尽量乖乖待在家里。」
不过,原田有些后悔。今天花乃是要前往砖瓦街的银行寄放地契,却碰上抢劫,也就是说——
「辰二郎看似只会嘿嘿傻笑,其实,他或许是阴魂不散,试图谋害伊泽夫人的大坏蛋。」
原田如此断言,辰二郎的脸胀得通红。
「怎么这样……大爷,请别乱讲。」
辰二郎告诉泷,他以前是多么安分的人,今天纯属误会。原田没理睬,目光转向花乃。
「独居妇人容易被盯上。不过,短期间内如此频繁遇上灾难,并不寻常。」
原田问花乃有没有头绪,她抬起脸,不知为何瞥泷一眼。之后,她神情有些紧绷地回答:
「三言两语大概讲不完,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这样也无妨吗?两位巡査都点点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花乃似乎仍对辰二郎感到畏惧,略微往后缩。泷将长棍塞到她手中,说是护身符。花乃仿佛把那当成依靠,紧紧握住,缓缓开口:
「我年轻的时候,有个想嫁的对象。」
当年花乃十五岁,时代仍是江户。
2
随着岁月流逝,江户时代渐起波澜。这一天,花乃在神田的神社境内与名为泷骏之介的年轻人碰面。
「泷哥,父亲要我出嫁。」
「有人来找花乃谈亲吗?」
泷烦恼地蹙起眉。他的容貌俊秀、个性温柔。但双亲亡故。又没有能继承的家业。既无亲戚可依靠,也没有钱,这就是泷骏之介。
可叹的是,围绕两人的世道日益严苛。
首先是嘉永六年,四艘黑船【注:嘉永六年(一八五三)美国海军准将马修·培里(Matthew Perry)率四艘黑色军舰抵达浦贺。迫使采锁国政策的日本开放通商。】来到浦贺,使得人心惶惶。两年后的安政二年,剧烈到仿佛一切都会崩垮消失的大地震袭击江户。
许多人丧命,花乃的两个哥哥和亲戚也不幸过世。四周满是尸体与伤患,市鎭烧得不成形。至今花乃仍记得。失去能够倚赖的人与灌注心血的店铺,父母是多么拼命活下去。
约莫是这个缘故,当花乃十五岁,出落得美丽动人时,父母为她订下一门亲事。对方是答应将名下的出租房屋送给妻子的有钱人。他们认为,在这世上终究只能仰赖钱财,不理会女儿的抗议。
「那个人比我父亲年长,是个老爷爷。泷哥,我不想嫁。」
花乃抗拒到忍不住想哭。她设法约泷到神社一隅,试着碰碰运气,向他倾诉。然而,泷一脸不知所措,花乃只能压抑悲伤。
「也对,泷哥还是塾生,听到这些话只会感到困扰。」
无父无母的泷承蒙亲戚收留,总算能上兰学【注:江户时代,透过锁国期间唯一获准出岛经商的荷兰人,传进日本的欺洲知识与技术总称。】私塾。他不可能收留花乃。
「对不起……」
泷向花乃道歉。花乃掉下眼泪,不由得说出气话。
(因为……谁晓得还能不能见到泷哥。)
花乃不记得当天是怎么与泷分开的。亲事在转眼间谈拢,花乃很快拥有一个大她好几轮的丈夫。
岂料——
相隔短得惊人的时间。花乃与泷在同一座神社重逢。改变的只有花乃的身分。泷什么都没变,依旧是个塾生。面对花乃。他一样不知所措。
「泷哥,外子生病去世了。」
「之前我已听到风声,请节哀。不过,你嫁过去似乎不到两年。」
成为寡妇的花乃回到父母身边,丈夫送的房子全归于花乃名下。她抛开羞耻心,邀泷在神社相会,主动表示:
「请娶我吧。现在……至少我租得起房子。」
然而,泷有些悲伤地注视花乃。
「令尊似乎已决定你的下一桩亲事。」
「什么……?」
最近泷偶然遇到花乃的父亲与谈亲的对象。大概是在第一次的联姻中尝到甜头,这次的对象同样是富裕的老头。
「那时。对方的小儿子警告我。花乃即将成为他的继母。要我别再缠着你。」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与你相见……泷不禁苦笑。换句话说,当时泷已知花乃恢复单身。
「爸、爸爸怎么这样!」
花乃的父亲惯于借女儿的婚礼发财,这回也打算大赚一笔。
「泷哥,你又要把我交给不认识的有钱人?你不保护我吗?」
花乃非常清楚,泷过着看不到未来的生活,但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我是多么任性啊。可是现在不说……或许再也没机会。)
想到这里,花乃的泪水滑落,哭得蹲在地上。即使如此,泷仍没邀她一起逃走。就算是撒谎也好,花乃想听他的甜言蜜语,想听他说会保护花乃。
(可是,泷哥不会说假话。)
他是个値得信赖的人。她的悲伤加剧,哭个不停。
此时,泷突然凑近花乃耳边,与她订下唯一的约定。
「我喜欢花乃,这不是谎言。直到你年老踏入坟墓,不对,就算你化骨成灰,我都会爱着你。」
「讲什么傻话……」
她毫不客气地挥拳捶着泷,却依然无法改变现状。花乃返回家中,再度出嫁。
这次的对象比前夫年长。短短一年多就被窒扶斯【注:窒扶斯,在日文中为伤寒、副伤寒、流行性斑疼伤寒的总称。】带走。重返娘家的花乃下定决心。意志强烈得连自己都惊讶。
(被嫌弃不要紧,他不愿意马上娶我也无妨。无论如何,这次我要赖在泷哥身边不走。)
第二次婚姻中,花乃的财产增加。两人应该有办法一起过活。
然而……
「有人知道一个叫做泷的塾生去哪里吗?」
泷消失无踪。有人说他离开私塾留洋。也有人说他返回故乡。但没人晓得他究竟在何方。花乃无从得知泷的下落。
不久。花乃服完丧。学不乖的父亲谈妥下一门亲事。世道渐乱,父母认为她需要能够依靠的对象。
失去泷的花乃找不到出路,顺从接受这桩亲事。
不过——
第三任丈夫伊泽,年龄是花乃的两倍,比前两任年轻许多。或许是这个缘故,他并未早早去世,花乃的生活总算稳定下来。伊泽生财有道,不仅撑过幕末、维新的动乱,家产甚至不减反增,连带花乃的财产也有惊人的成长。
他们携手共度将近二十年。后来伊泽因病逝世,两人之间并无小孩,花乃独自留在世上。虽然房子和公司皆由丈夫的亲戚继承,但那些都是花乃无法负担的事物,她根本毫无兴趣。
那时的花乃已是富有的妇人。
(啊,感谢丈夫要我离开家,随心所欲过日子。)
花乃由衷这么想。贪财的父母逝世,又在地震中失去许多亲戚,她连亲近的兄弟姐妹都没有。注意到时,她已落入孤伶伶住在东京的处境。
(真可怕,要是我死在街头,大概没人会感到悲伤。)
没有兄弟姐妹之类的亲属,不难想见会是如此下场。虽然有钱,却无人怜惜,这就是她的命运。
(不过……)
暂时寄身于父亲在神田留下的屋子时,花乃深深叹息。坦白讲,她满心都是无法倾诉的情绪。
「真好,再也不会有人擅自决定我的生活方式。」
她由衷感到放松。无论好坏,花乃已获得自由。即使不想孤单一人,如今她也没办法生孩子。不管她是否甘愿,只能做好独自死去的觉悟。伴随这样的恐惧,珍惜还算灵活的身体,她确实每天都过得十分悠哉。
但是——
独居不久,花乃的家就遭闯空门。她意外撞见一脸若无其事的窃贼,以为会命丧于此。历经这件事,花乃的人生彻底改变。
(好想见他……)
这个念头油然而生,无法克制。
(好想见泷哥。)
出生于江户,活过幕末时期,独留在明治时代的花乃,唯一的执著就是超过二十年音讯全无的那个人。不晓得他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搞不好泷早娶妻组成家庭。
可是,花乃仍想见他。
泷曾发誓,就算花乃化为一坛骨灰,也会一直喜欢她。追踪泷的消息,泷应该不会认为她是大麻烦。不,是她决定这么想。
(我已失去三个丈夫。)
要是犹豫不决,难保哪天她不会死于窒扶斯或霍乱。丈夫去世后,独居的家中曾被闯空门,也曾在路边被混混缠上。世上充满可怕的事。
「今天就着手调査泷哥的下落吧。」
花乃下定决心。起初她完全靠自己,却始终找不到线索。之后,她雇用担任过冈引【注:江户时代,负责维护治安的基层官员「同心」雇用的私人帮手。】的男人帮忙。
出乎意料,花乃很快收到报告。根据前任冈引掌握到的消息,银座砖瓦街的派出所,有一名叫泷骏之介的巡査。
(那是泷哥吗?我能见到泷哥吗?)
花乃按捺不住,不顾一切前往银座。大概是不习惯西洋风格的街区,花乃差点被马车撞到。
巡査前来处理,花乃接受问话,趁事情闹大前离开。后来她才得知,那幢派出所恰恰就是泷姓巡査任职之处。
(糟糕,早知道就留在派出所等他们换班。)
花乃非常懊悔。她暗暗思忖,晚一点去搞不好能见到泷,于是改在逢魔时刻出门,却差点被推落沟渠。幸运被穿西服的巡查拯救后,她深切感受到一件事。
(即使进入明治时代,女人还是无法保护自己,跟江户时代一模一样。)
花乃再度踏进派出所。原本想待到泷出现,姓原田的巡査却训她一顿,劝她赶紧回家。
(啊,他在担心我。)
那是许久未闻的温暖话语,花乃感激巡査的亲切。旁人的关心让独居女子深受感动,她只得不情不愿地返家。
但是……
即便如此……
(我还是想见泷哥。)
其实,昨天在家附近,花乃也察觉有人跟踪。每当她心生畏惧,记忆中泷的模样就益发清晰。近来,她像预感死期不远的人一样,只想与泷相见。
今天,学不乖的花乃不听警告,借口要将地契存放到银行,再度踏上砖瓦街。尽管她小心翼翼,特地雇人力车,仍无法避免包袱被抢的灾难。
最后,一名姓泷的巡査救了花乃。
3
花乃突然暂停叙述。坐在派出所椅子上的三个男人,犹如大梦初醒,同时抬起头。
「原来伊泽夫人是来砖瓦街寻找心爱的『泷哥』,所以就算遇到危险也不放弃外出。」
原田满脸讶异,觑向身旁同僚端正的脸庞。
「不过很遗憾,应该不是这位泷兄。两人岁数不合吧?」
抢匪辰二郎偷笑着,随口应道:
「不,难以断定是错认。我很会记别人的长相,印象深刻的不管过几年都不会淡忘。」
何况他们的名字一模一样,外表虽然年轻,但搞不好泷大爷就是夫人寻找的对象……辰二郎胡乱推测道。
确实挺奇怪。花乃浅浅一笑,突然拿起棍子直接刺向泷的眼前。
「你是谁?」
花乃质问。她似乎擅使长刀,泷说着「真可怕」,举起双手。
「我回答过好几次。我姓泷,全名是泷骏之介。」
花乃望向原田和辰二郎,断然开口:
「这不是我认识的泷骏之介……但是……但是,他和泷哥实在太像。这种事有可能吗?」
真正的泷应该已四十五、六岁。
「为何会这么年轻?」
瞬间,花乃以为眼前的巡査是泷的儿子,然而——
「他并非出身那种名字得让后人继承的家族,父子同名也颇怪异。」
最重要的是,二十多年前泷还是单身。当时他是塾生,寄宿在别人家读书。他不曾传出金钱与女人方面的流言,难以想像在外地有孩子。
「换句话说,就算之后他结婚生子,儿女的年纪应该不到二十。」
「哦,所以不是儿子。泷的年纪不合。」
原田点点头,泷淡淡一笑。花乃的话声带着困惑,明明拿棍子指着泷,却仿佛随时会哭出来。泷轻吁口气,手指轻触长棍前端,摇摇头。
「不好意思,伊泽夫人认识名叫泷骏之介的人,但那个人的岁数跟我不一样。这就表示我不是那个人吧?」
同名同姓的人在日本肯定很多,不见得没有碰巧相像的人。
「对吧?」
泷的回答相当合情合理。然而,抛出这些话时,泷不知为何突然感到荒谬似地笑起来。
「长相如出一辙啊……」
辰二郎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原田也笑着,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注视说出荒唐言论的花乃。
「我明白我们这边的泷跟你认识的人长得一模一样,也理解你想见『泷哥』的心情。」
但只能说是偶然的巧合。实际上,对于身为巡查的泷,长得像花乃认识的泷没有任何好处。
「这家伙碰巧和你的泷骏之介相像,要改成同样的名字并不难,重点是没有动机。」
泷露出苦笑。
此时,花乃突然冒出意想不到的话。她要见真正的泷骏之介,并不是无理取闹。
「理由就是……我孤单一人,没有子女,也没有亲手足。」
所以——
「若能找到泷哥,待我离开人世,会将财产留给他。」
「咦,你要把钱分给毫无关系的人?」
「唉呀唉呀,看来不知身在何方的『泷』先生,总有一天能拿到不少钱。」
辰——郎偷偷瞄向包袱里的地契,原田笑着搭住同僚的肩膀。
「泷兄,谁教你太年轻,错过成为有钱人的机会。」
「讲什么傻话。」
原田漂亮地躲开泷的拳头,辰二郎发出艳羡之声。
4
离银座砖瓦街区的大道稍远处,有一间可谓文明开化之宠儿的餐馆。时下流行的牛肉锅店「百木屋」,二楼窗户镶着彩色玻璃,格局十分时髦。
由于离派出所很近,原田和泷成为百木屋的常客,店里也有许多他们熟识的客人。
今天轮班値勤后,不顾已是店家打烊时刻,泷和原田仍直奔百木屋。在关上大门的店内,他们与留着没走的常客一起悠哉享用晚饭,顺便发发牢騒,不是获得安慰,就是惹得大伙笑。
「原来在我们不知情时,泷兄如此受女人欢迎。」
仗着没其他客人在,三味线师傅阿高姐毫无顾忌地丢出打趣的话语。另一方面,大概是同为男性,做烟草生意的赤手享用着牛肉锅,边斟酌泷的立场发言:
「二十几年前,与『泷骏之介』关系亲近的妇人啊。既然三度与有钱人结婚,想必曾是个美人。」
只是,她已过不惑之年,搞不好和泷的母亲没差几岁。
「被那个年纪的人追求,有点……」
「哎呀,赤手瞧不起年长的女人吗?就是这样,才会完全不受欢迎。」
「阿高姐,我并非瞧不起……」
赤手连忙辩解,年龄不详的美人阿高姐吐吐舌头。此时,老板百贤从厨房端肉过来,放到泷的面前,不经意地问:
「然后呢?泷兄对来砖瓦街寻觅心上人的妇人……啊,叫伊泽花乃是吧?你说些什么,她才答应回家?」
泷不禁叹气。
「嗳,突然有人质疑『你们长得一模一样,但如果你是本人,为何没变老』,我也没办法回答。」
又不是罗曼史小说,泷不可能为了见花乃,从幕末穿越到明治二十年。
「若是岁数不合,一般来说不会认为是同一个人吧。」
原田在一旁喝着酒,嘻嘻笑道。
「泷兄告诉伊泽夫人,由于一样姓泷,或许在好几代前有共同的祖先。」
换句话说,虽然他们现在的关系远到称不上亲戚,但泷可能与花乃寻找的人有血缘关系,长相与气质才会有相似之处。
「毕竟没有夫人爱慕的泷哥照片,也不能保证她的记忆毫无错误。」
听到原田的话,百贤深深点头。
「哦,挺有道理。」
泷却摇摇头,对着牛肉锅抱怨:
「可是,伊泽夫人迟迟不肯接受,打算继续调査我和她记忆中的人如此相似的原因。」
以为总算能见到长年思念的泷,她奔向派出所,对方却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人。
「夫人可能觉得像遭狐狸施法捉弄,难以接受。」
阿高姐赞同,泷再度叹气:
「光是要说服伊泽夫人就费尽苦心,没能详细调査抢匪辰二郎。」
讲着讲着,被抢的花乃表示,反正已拿回包袱,不想追究。辰二郎以为取得原谅,飞也似地逃离派出所,连他住在哪里都没纪录。
「受不了,我们可是巡査。居然没讯问抢匪做笔录,反倒得听人回忆昔日的恋情。」
泷嘴里咕哝着,把味噌牛肉挟到热呼呼的饭上,大口吃起来。此时,拿炖煮鲜蔬过来的百贤凑到他眼前。
「泷兄,要是伊泽夫人不放弃,你会很伤脑筋吧?」
「什么?伤脑筋是指……?」
「当然,伊泽夫人不断强调恋人与泷兄多么相像,听到的人只会觉得好笑,年纪不小的妇人竟迷上年轻男子。」
但也会发生令人头痛的事吧,在客厅坐下的百贤应道。
「谁教泷兄长得如此俊俏。」阿高姐嘻嘻笑。
「的确,派出所附近的报社可能会觉得有意思,把这件事写成报导。」
巡査虽是基层,但也是身居官职。这阵子报纸的言论奔放,不时与公权力对立。若能轻松调侃巡査,报社肯定不会有任何顾虑。
记者可巧妙隐去姓名,带入花乃的经历,写成银座砖瓦街巡査的恋爱故事。提到年轻英俊且单身的巡査,马上看得出是谁。
「那样就糟了,感觉会有人来看热闹。泷兄得在派出所値勤,不能逃也不能躲。」
赤手点点头。
「喂喂喂,别吓我。」
泷不由得停下筷子,原田瞥向泷。
「你打算怎么做?」
「问我怎么做……」
阿高姐轻笑着,扬起话声。
「是啊,突然听到这种事,泷兄肯定手足无措。」
好不容易在东京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泷恐怕没想到,会为四十几岁的女人长达二十年的爱恋苦恼。
阿高姐的话声益发黏腻。
「即使真的觉得是个大麻烦,也不能把贵妇推落附近的海中吧?」
做这种事可能会引发騒动,阿高姐侧着头道。「阿高姐,你说得好可怕。」
「这么一提,花乃夫人最近遇到好几次灾难?」
不知为何,赤手的语气有些愉快。
「搞不好还有下一次。」
泷倏然放下筷子。明明是极细微的声响,阿高姐和赤手却停下笑声,百木屋一片寂静。
等不及回话,百贤有些在意地望向店外。
「有人匆忙跑过来。那鞋声是……水叶吗?」
他带着担忧的语音方落,百木屋大门就被用力打开,百贤的妹妹水叶嚷嚷着冲进来。
「哥哥,糟糕、糟糕。」
众人连忙望向门口,吓一大跳。水叶身旁有一名妇人,她们畏惧地觑着门外的黑暗。
「走着走着,突然有人跟在后头,我们拔腿就逃。好可怕。」
那个人搞不好还在附近。听水叶这么说,百贤气得满脸通红。他奔进厨房拿切肉刀,水叶慌忙制止。
「哥哥,等一下,不要生气。对方的目标应该不是我。」
「咦?」
百贤手一顿,慢慢放下紧握的刀。冷静确认过外头情况,他牢牢关上门,告诉众人不必担心。
泷轻轻叹息,对水叶带回来的妇人说:
「伊泽花乃夫人,在派出所就算了,没想到在牛肉锅店也会碰到你。」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花乃身上。
「哦,这就是刚刚话题中的伊泽花乃夫人吗?」
「赤手,不要直盯着夫人……哎呀,夫人年轻时肯定很美。」
约莫是有些介意这样的说法,花乃望向阿高姐。瞧见岁数不明的阿高姐容貌,她的视线移向泷,浮现忧郁的神色。
阿高姐见状,不禁笑起来。坐在她身旁的原田,起身走到土间,盯着花乃抿起唇。
「伊泽夫人,你怎么又外出?」
看来她学不到教训,今天踏上银座砖瓦街,再度遇到灾难。
「想见泷吗?你去过派出所吧。我们的同僚是不是告诉你,泷値完班在百木屋吃饭?」
于是,她碰到要回百木屋的水叶,遭到不明人士跟踪。
「真是的,你似乎一点都不爱惜生命。为何不能乖乖待在家?」
原田语带怒气,阿高姐从旁插话。意外的是,她竟然袒护花乃。
「哎呀,记忆中的恋人没老去,以一如以往的容貌现身,当然会想见上一面。」
这下可能会出现「跨越二十年的罗曼史」之类的报导。阿高姐的话声轻快,泷顿时脸色苍白。
「阿高姐善于猜测……感觉真的会出现这种报导,好可怕。请不要再讲这种吓人的话。」
令人惊讶的是,花乃也蹙起眉。
「我的事会变成报导吗?再有坏人盯上我,我就不敢住在家里。」
花乃一脸认真。看到她的反应,众人纳闷地偏着头。
「伊泽夫人,『不敢住在家里』是什么意思?」
赤手垂下眉尾,原田凑向花乃问道:
「这句话似乎有隐情。那是巡査必须听一听的事吗?」
花乃望向泷,僵着脸回答:
「其实,今天有可怕的人闯进家里,我才会来砖瓦街。」
尽管按原田的吩咐待在家中,灾祸仍不请自来。
「三个自称亲戚的人来访。照他们的说法,与我的关系远到不能再远,很难称得上是亲戚。我根本不认识那些人。」
她硬把他们赶出去,紧紧关上门。那些人在外头吵着要进屋,占据玄关不肯离开。接着,抢过花乃包袱的辰二郎突然出现。
双方似乎认识,逐渐争论起来,气氛益发险恶。花乃不敢独自待在家里,偷偷从后门逃走。
「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把遗产交给那些自称亲戚的家伙。」
仔细找找,或许这些人与花乃真的有所交集。可是在花乃眼中,他们全是陌生人。然而,她不想让遗产收归国有,与其走到那一步……花乃终于下定决心。
「所以……今天我来砖瓦街,请专家帮忙正式立下遗嘱。」
阿高姐兴味盎然。花乃财产的继承人,想必是她从前的恋人。
「哇,这件事传出去,不晓得那些假亲戚会有何反应。」
无望分得财产,他们会变得安分吗?搞不好会横下心,采取强硬手段,闯入花乃住处撕毁遗嘱。若找不到就擅自写下新遗嘱,推翻前一份。
「爱钱的人恐怕不会轻易死心。」
「阿高姐,别说了。听到你的话,伊泽夫人不就更不敢待在家里?」
泷的语气似乎很困扰,花乃呆站着不知所措。百贤与原田互望一眼,低声商量起来。
5
「花乃真的是有钱人。」
看着摆在租屋中的家具,阿高姐十分开心。花乃在砖瓦街紧急采买的煤油灯、桌椅茶杯等精致器具,连同日用品一起运过来。
「咦,阿高姐何时改称伊泽夫人为花乃?」
搬着书桌的泷讶异地问,阿高姐呵呵轻笑。
「两个女人待在一起,自然有许多事可聊。」
所以很快就变得要好。擅自决定书桌的位置后,阿高姐笑道。在百木屋初次见面那天,两人已直呼对方的名字。
花乃出现在百木屋,不过是五天前。然而,在百木屋认识的伙伴——阿高姐、赤手与两位巡査帮助下,今天花乃搬到银座砖瓦街。毕竟花乃有不得不搬家的理由。
首先,前阵子自称亲戚的那票人,再度闯入花乃家。花乃受到不小的惊吓,原田他们劝她赶紧搬离。
再来是阿高姐的预测正中红心,害泷头痛不已。三天前,他们一直担心的报导,真的刊登在报纸上。
从江户时代一直怀抱爱恋的花乃,于明治时代登场、与昔日恋人犹如双生子的巡査,两人的相遇被写得缠绵悱恻,连读者都感到羞涩。
「阿高姐实在神准,居然预测到会出现罗曼蒂克的报导。」
泷垂下肩膀,无奈叹气。那篇报导面世后,觊觎花乃财产的家伙不知会有何反应。这样一来,还是让她待在触目所及的地方较妥当,于是众人更急着要花乃搬家。
「不好意思,连搬家都劳烦大家。」
花乃低头道谢,赤手笑着说这是小事。花乃用力拧干抹布,擦拭着走廊,边望向木造围篱外头。
「不过,当初我吓一跳,砖瓦街后方的景象完全不同。」
从洋房林立的大道,穿过狭窄的小巷来到深处,便会看见宛如江户时期的房屋、木造围篱、水井、仓库绵延不尽。花乃租下位于其中一角,格局呈「く」字型且附仓库的屋子。
原本是某商人连同大道上的店铺租借的屋子,后来他关店搬走。这里规划有庭园,园中摆设庭石与石灯笼,十分雅致。
「由于情况紧急,我才会决定租下恰巧空着的屋子。不过,这屋子对独居的我稍嫌太大。」
这样很寂寞,花乃吐露心声。而且,现在她还不敢自己住,可能会雇个打理家务的年轻女佣。阿高姐清扫着榻榻米,边自作主张道:
「那你请女佣通勤吧,我要住东侧直角前方的那两间。」
阿高姐是三味线师傅,最近弟子增加,出入住处的人太多,害她心神不宁。
「现在的住处就当教室,我改到这边生活吧。」
阿高姐干脆地决定,搬着行李的赤手劝道:
「阿高姐,最好先跟租下屋子的花乃夫人商量。」
「嗳,花乃不会在意吧。」
阿高姐倏然眯起眼。
「既然要跟别人一起住,当然是知道内情的人比较好。万一自称亲戚的凶神恶煞闯进来,年轻女佣只会一溜烟逃跑。」
事实上,昨天原田又在砖瓦街看到辰二郎。听到原田这么说,花乃僵着脸站起,向阿高姐低头道谢。
「你愿意搬过来,真是帮了大忙。这样我安心不少。」
不如你也住进来躲一躲?赤手劝泷。
「那篇浪漫报导刊登后,害你不得安宁,不是很烦心?」
报导中没写出名字,也没刊登照片,若非认识花乃,不会晓得她是主角。
相对地,泷被逼入困窘的处境。报导中提到,贵妇钟情的是砖瓦街派出所中的巡査,容貌极为俊俏,于是爱看热闹的民众蜂拥而来。泷不得不请原田或其他轮班巡査吃午餐,感谢他们帮忙应付人潮。
「话说回来,这件事为何会泄漏?赤手,该不会是你把花乃夫人的浪漫回忆卖给报社?」
「果真如此,泷兄会狠狠揍我一顿,我才不会自讨苦吃。」
赤手断然否认,接着问道:
「花乃夫人,你租下这屋子后,没告诉别人吧?那么,你就不会像泷兄一样,遭好奇的民众包围,不用担心。」
阿高姐继续打扫着,又发出惊人之语:
「咦,泷兄很伤脑筋吗?我还想再投稿一次,把麻烦人物全聚集到银座。」
泷、原田、赤手和花乃都是一愣,望向阿高姐。
「什么……意思是,提供消息给报社的是阿高姐吗?」
赤手瞥泷一眼,露出畏惧的神色,恨不得逃离现场。阿高姐盈盈一笑。
「花乃向我坦白一件惊人的事。」
于是,阿高姐决定赶紧设法处理。
「花乃夫人又遭到袭击吗?」
这次是被枪抵住吗?原田问道。阿高姐摇摇头,对泷露出一笑。
「之前,花乃不是立过遗嘱?其中一个原因是,政府即将制定民法。」
「民法?」
面对出乎意料的发展,屋内顿时一片安静。花乃向困惑的众人解释,最近政府会参考外国法律,详细制定户主与遗产继承的相关法律。
「换句话说,很快就会制订正式法条。理论上,即使是女性拥有的财产,也能依法指定继承。」
问题在于,花乃尙未找到深爱的泷。坦白讲,她根本没有线索。时代从江户进入明治,许多人的身分和名字改变。不,连泷骏之介是否活着,她都不得而知。
「总不能把遗产留给这样的人吧。」
花乃究竟会留给谁?阿高姐十分好奇。两个女人私密交谈中,她问出继承人的名字。此时,阿高姐扬起大大的笑容。
「找到真正的泷先生前,花乃暂时指定一个继承人。」
当然,要是花乃没找到真正的泷就去世,遗产便由那个人继承。
「至于那个继承人——」
阿高姐停顿片刻,吐出众所瞩目的名字:
「花乃立下遗嘱,要将遗产全部交给在场的这位泷兄。」
「咦,给我?全部的遗产?」
太过出乎意料,泷的双眼瞪得跟铜铃一样大。原田不禁爆笑。
「哇哈哈,要是传出去可不妙。泷兄会被视为贵妇青睐的美男子,引来无数妒恨吧。」
泷肯定会因根本没拿到的钱遭世人说嘴,那些认为自己才有资格得到钱的「亲戚」,也会觉得泷碍事。
「接下来,泷兄可能会遭到袭击。」
原田一脸愉快。对象是泷,出手袭击的那一方同样倒霉。
「搞不好同僚会与你为敌,毕竟巡査注定只有微薄的薪水。」
原田哈哈大笑,泷板起脸望向花乃。
「马上把遗嘱丢进火盆烧掉,等你的心上人现身,再留给对方就行。」
对不起,花乃坦率道歉。她盯着火盆,垂着眉尾,没丢入任何东西。
「可是,搞不好永远找不到泷哥。」
她一路找到今天,依然不知泷在何方。
「思忖着这些事,我差点被马车撞到,益发不安。既然如此,先立下遗嘱,将财产留给名字和长相都相同的泷巡查也不错。」
对花乃而言,这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花乃夫人,只要藏身在此,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请赶快处理掉那份遗嘱吧!」
不管泷好说歹说,花乃都无动于衷。的确,在这种情况下,一旦花乃去世,那些自称亲戚的家伙,难保不会声称持有根本没看过的遗嘱。不仅如此,亲戚以外的人,也许会谎称曾借钱给花乃,拿出捏造的证明文件。
「我不希望钱被那些人偷走。」
无论如何,花乃都不答应烧毁遗嘱,泷不禁咬住嘴唇。此时,阿高姐告知大件行李已搬完,不需要再劳动男人,强行结束话题。
「你们三人先去百木屋,傍晚一起庆祝搬家吧。」
阿高姐留下花乃,把男人全赶到屋外。泷嚷嚷着还没与花乃谈完,也敌不过阿高姐。走到花乃听不见的距离后,她对泷勾唇一笑。
「你成为遗产继承人的消息透过报纸传开,确实会发生烦人的事。」
但是,这样事情就能早日解决吧?阿高姐解释。
「注意到时,泷兄已被卷进花乃的麻烦中。」
这样下去,只要花乃活着,泷会一直受到牵连。
「唉,或许吧。」
泷叹口气,接着露出十分吓人的表情看向阿高姐。
「即使如此,阿高姐也不要乱来。」
不同于阿高姐,四十多岁的花乃连保护自己都有困难。
「嗯,我知道。不过,我可能还做了其他事。」
阿高姐露出微笑,泷俊秀的脸庞益发狰狞。
「除了乱投稿,你还做了什么?」
「呵呵呵,只是把花乃搬家的事告诉别人而已。」
「阿高姐,你告诉谁?」
原田惊讶地问,阿高姐顾着笑,没给他明确的答案。她倏地眯起眼,注视着泷。
「要是放着不管,不尽快解决,泷兄会很头痛吧。」
继续拖下去,最困扰的说不定是泷。当然,泷和原田都是巡査,身手矫健,足以保护花乃。可是——
「你没办法永远保护花乃吧?」
泷应该非常清楚这一点。
「既然如此,干脆煽动那些执著钱财的笨蛋,让他们闯祸,便能马上收拾掉。」
等乱七八糟的情况结束,原田、阿高和赤手也能松口气。这并非泷一个人的问题,大伙都会受到影响,更何况——
「难得花乃来到砖瓦街。」
若是在这个街区,阿高姐和原田较容易出手,所以她才会采取行动。
「出手……这次你又想干嘛?」
泷的语气十分无奈,阿高姐反问:
「泷兄呢?你打算怎么对付袭击花乃的那票人?」
明知是不同人,只因长得像心上人,花乃就决定将全部财产留给泷。不过,难以想像那些自称亲戚的家伙会轻易放弃,况且危险分子也不是一、两人。
「那么,泷兄能为花乃做什么?」
阿高姐、原田和赤手窥探着泷的神色。原田揽住泷的肩,骤然露出骇人的笑容。
「难不成你又要消失?那也不坏,人类的事得由人类自行解决。」
就算演变成见死不救的结局,也是他们的世界运转的道理。
泷没回答,踏上通往百木屋的路。
令人惊讶的是,道路前方出现一个眼熟的男人。
「辰二郎?」
男人拔腿就逃,众人顿时明白阿高姐的计划。好不容易找到的藏身处曝光,只能准备做个了结。
「瞧你干的好事。」
泷嘟哝着,瞪向阿高姐。
6
事情转眼发生变化。
两天后,花乃采买完返回新家,却瞪大眼愣在佛堂。只见三个陌生人倒在地上。
「咦,为……为什么?」
他们是谁?大门关得很牢,装有舶来大锁。三天前刚租下这屋子,怎么又发生这种吓人的情况?
「到底是怎样……」
她脑中一片空白,陷入混乱。花乃扬声向阿高姐求救,但没有回应。
此时,走廊传来出乎意料的话声。之前抢花乃包袱的辰二郎,神情愉快地现身。
「阿高小姐不在。不对,直到刚才她都在屋里,还让我进门。」
不过,阿高姐怪辰二郎多带倒地的那三人过来,直说不想卷进麻烦,随即离开。
「阿、阿高姐不在吗……」
这意味着,屋里只有花乃和辰二郎,及倒地的三个人。
「不过,那三个人没有呼吸就是了。」
「咦……」
花乃想提问,却发不出声。即使如此,她依然相当在意那三人,忍不住偷偷望去。果然没错,她见过这几张面孔。
「是自称我远亲的那些人。」
没有家人的花乃,非常害怕他们,而这三人竟突然死在她的家中。辰二郎突然撇下嘴角。
「自称亲戚啊。的确,没人会记得毫无血缘的人吧。毕竟你后来又再婚,跟前任丈夫早就没关系。」
但你完全不记得我,实在很让人寂寞啊,辰二郎感叹。
「什么……?」
「我们没一起生活过,但你和我有亲戚关系,虽然时间非常短暂。」
辰二郎是花乃第二任丈夫的小儿子,花乃愣愣注视他。虽然是继子,但辰二郎的年纪较大,父亲再婚时已独立离家,只跟其他亲戚来拜会过一次。不久,花乃成为寡妇,返回娘家。
「维新后我经商失败,如你所见,被穷神缠身,过得穷困潦倒。」
辰二郎亲切说明,倒在地上的三人是她第一任丈夫的亲戚。那些人的血缘很远,就算听他提过名字,花乃也想不起来。
「这些家伙也过着不得志的生活。」
偶然间,辰三郎窥得一线希望。父亲的续弦花乃失去第三位丈夫,独自回到老家。一问之下,她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富裕。
「我无暇顾及体面,马上赶去神田,打算向你求助。不过,我没能见到你。」
毕竟想法类似的人很多,一表三千里的人涌进家中,花乃吓得不敢开门。于是,辰二郎趁花乃出门时拦住她,不料她吓得逃跑。
与花乃毫无关系的人,打一开始就选择当抢匪或小偷,试图从富裕的女人身上搜刮财物,她会害怕也不难理解。
花乃成天提心吊胆,完全不正眼看那些所諝的「亲戚」。不对,何止如此,很快就谣传花乃在寻找一个无亲无故的男人。花乃没有血亲,居然要把梦幻般的巨额财产交由那个男人继承。
「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
依赖亡父的关系拿不到多少钱,其他亲戚似乎也这么想,几乎所有人都死心远离花乃。
然而……辰二郎靠近一步。花乃奔向走廊,环视四周,思忖能不能逃进庭园。若逃进庭园,她不认为自己能攀越木造围篱。要是跑向后门,肯定会被追上。
「我发现一件事,特地寻找过去的男人,表示你真的一个亲戚都没有。」
既然如此,就算时间很短,但曾是花乃继子的辰二郎,继承花乃的财产也不奇怪。
「反正你没父母,又没小孩。」
这真是个好主意,辰二郎说着,再靠近一步。花乃连忙退后,目光移向倒地的三人。
「那些人想得到你的全部财产。不过,他们跟你的关系非常浅,好像是你第一任丈夫的堂兄弟的儿子之类。」
那三人仰仗的是目前制定中的民法。尽管花乃还活着,可以主张从未写下那种内容,他们仍擅自拟好遗嘱,拿给辰二郎看。
「他们以为假遗嘱就能打发我。」
辰二郎慢慢拉近与花乃的距离。花乃豁出去,问辰二郎接下来有何打算。那三人完全动也不动。
「既然杀了这些人……你会遭到追缉。」
原田和泷得知砖瓦街上出现杀人犯,绝不可能放任不管。他们都是身手不凡的警官。
辰二郎闻言,浮现惹人厌的笑容。
「杀人犯当然会被捕,不过被捕的不会是我。」
你猜是谁?辰二郎兴致勃勃地望着花乃。那当然是——
「花乃夫人,要麻烦你接下这个角色。」
辰二郎说,花乃有杀害这三个人的理由。三人觊觎花乃的财产,擅自捏造遗嘱,今天还闯进她的新家。花乃撞见他们,肯定会发生冲突。
「三对一起争执,你怕得拿出利刃,但想钱想疯的三人……我想想啊,应该会不顾一切逼你写下『这份遗嘱是真的』吧。」
噢,实在是不错的剧本,辰二郎赞叹。这样诬陷花乃与三人争吵,失手杀人,最后满心懊悔地自尽,世人应该都会接受。
花乃紧咬嘴唇。
「接下来你打算杀了我吗?」
「你不接手杀人犯的身分,我就会被捕。」
总得有人顶罪。辰二郎不在乎杀人,但被当成杀人犯敬谢不敏。他又露出一笑。
「你的财产由我全数接收,我会变成有钱人。」
花乃后退一步,想试着逃跑。但是,辰二郎差不多要结束对话。他将染血的利刃举到胸前。
「我会效法已死的三人写一份遗嘱,轻松接收你的一切。」
我一定会做到,辰二郎像在说服自己。他眼中流露凶光,声音压得极低,即使花乃搭话也不再回答。
(他会扑过来,马上就会扑过来。)
花乃心知会被那把利刃刺中,结束这一生。她逃不掉。没人会来救她。她好害怕,好害怕。
(不行了……)
辰二郎倾身向前,接着——
接着……
花乃不禁睁大双眼。她目睹难以置信的一幕。
「咦……」
花乃勉强发出惊呼。总之,她毫发无伤。
正要扑上前的辰二郎突然停止动作。有只胳臂从辰二郎的影子中冒出,紧紧抓住他不放,硬将他留在原地。辰二郎踉踏一大步,握在手里的利刃掉落。
「…………」
一切发生在眼前,花乃还是搞不清状况。
「什么……?」
紧接着,影子中仿佛涌出一道身影。发现那是泷时,花乃浑身颤抖。
无法动弹的辰二郎大喊:
「我就在纳闷,这家伙怎么长得和以前一样,完全没变老。你果然是怪物!」
辰二郎挣扎大吼,怒瞪着泷。
「只要见过一面,我就不会忘记。」
所以,他清楚记得父亲的继室,记得那女人有喜欢的男人。
「那男人叫做泷,我见过一次。他才不是神似泷巡査,根本是同一个人,丝毫没变老。」
这个奇妙的家伙仗着没任何人发现,一直生活在东京。辰二郎继续道。
(真的吗?)
花乃大受冲击,愣在当场。
(那么……那么泷巡査果然就是我最重要的泷哥。原来我早已辗转见到那个人……)
震惊与冲击搅乱花乃的思绪,她发不出声。辰二郎拼命想甩开泷。
「我明明警告过,要是不希望真面目曝光,就从花乃身边消失,你却学不乖。」
快给我消失,你这个怪物!辰二郎大喊。泷变魔术般取来棍子,打得辰二郎站不起身。他绑住辰二郎的双手,浅浅一笑。
「随便你对周遭的人怎么说。有人会相信凶手吐出的奇妙故事吗?」
辰二郎杀害三人,多次袭击花乃,试图夺取她的财产。辰二郎无疑会被判死罪。
「爱讲闲话的人,恐怕会马上消失。」
「少开玩笑,怪物!」
即使手被绑住,辰二郎仍伸腿乱踢,拼命试着抵抗。他朝花乃踢出一脚,泷在靠过来保护花乃的那一刻松开手。辰二郎旋即跳进庭园逃跑。
(啊,他要逃掉了!)
花乃望向辰二郎的背影,他忽然停下脚步。仔细一瞧,又有一只胳膊从他脚边的影子伸出,抓住他的脚踩。
「噫!」
伴随着短促的惊呼,辰二郎一头栽倒。他的双手都被绑住,无法保护身体。他重重摔向硕大的庭石,响起沉闷的一声。
「啊……」
倒在地上的辰二郎,头部下方渗出赤红的鲜血,不再动弹。
待花乃回过神,阿高姐出现在辰二郎身旁,冷冷俯视着他。辰二郎说她丢下花乃逃跑,但显然她还留在花乃附近。
(阿高姐是不是去通知泷哥……告诉他辰二郎找上门?)
换句话说,阿高姐……与泷要好的原田那群人,或许跟泷处于相同的立场。
「啊……」
自称亲戚的那票人遭辰二郎杀害,而辰二郎就死在她面前。花乃明白,困扰她的恶梦般日子,终于要在今天结束。
眼前躺着数具尸体,一阵颤抖从脚边攀升。即使如此,不必再害怕会被杀,花乃体内涌现一股安心感。
她没死,明天也会继续活下去。
然后——
然后……
(泷哥……)
她望向一旁,与昨日别无二致的泷就在那里。要是他见死不救,从此消失,真面目肯定不会曝光。可是,泷还是来救她。
花乃豁出去,抓住泷的胳臂。
「请不要再去任何地方。」
她如此央求,不顾一切哭着求他。
「泷哥曾三度离开我,这次请不要再离开。」
花乃深知只有自己年岁增长,她已不是能与他互诉爱意的对象,但是……
「请不要消失。」
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你的真面目。假如违背约定,杀掉我也无妨。花乃仅仅希望泷不要消失,希望泷在她能不时看见他身影的地方生活。
直到花乃逝去。
「泷哥不会老吧。既然如此,这对你来说不过是短暂的瞬间。求求你!」
要花乃拿东西交换,她也只有财产,但依即将颁布的民法,可全数留给泷。所以——
「请你留在砖瓦街。」
泷注视着花乃的眼眸。
此时,不知之前藏在何处的原田冒出,检査起地上的尸体。惊人的是,连赤手和百贤都理所当然地现身。
阿高姐望向死去的人,淡淡开口:
「唔……闯空门的窃贼起内讧,动用利刃。那个叫辰二郎的人发现我撞见这一幕,试图逃跑,不小心跌倒撞到头。这个说法没问题吧。」
「嗯。」原田回答,花乃顿时理解,这将成为本案的原委。
此时,阿高姐忽然望向泷。
「泷兄,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不知为何,阿高姐的话声像冬季寒风般冰冷,花乃却一点都不觉得害怕。明明辰二郎一伙,光是堵在门外,她就吓得不敢待在家里,这是怎么回事?
(我明知他们不是人。)
她还不清楚泷的真面目,即使如此……
泷蓦然望向原田和阿高姐,接着面向花乃,理所当然地静静开口:
「我依然跟从前一样喜欢花乃,这不是谎言。直到你年老踏入坟墓,不对,直到你化骨成灰,我都会一直爱着你。我确实和你做了这个约定。」
所以,泷不会离开砖瓦街,会待在花乃身边,陪花乃度过流逝的时光。
(直到我逝去的那一天。)
些许的恐惧伴随着死亡的觉悟,沉进花乃腹内深处。取而代之的是,泷的话语满足花乃的心,塡补超越二十年的岁月。不久,泪水从她眼中涌出,她什么都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