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像,被沙埋住,无法动弹的普菈妮奈,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所以我压根没发现飞鸟已经讲累了,睡着了。
我叫了声飞鸟,但他却没有反应。
窗外的银杏树在风的吹送下摇晃。
光,照亮了窗缘。
他刚刚才讲了这么一个悲伤的故事,但他却睡得很安详。
看起来飞鸟就好像也被埋在沙中一样,我甚至产生了沙漠中的风吹拂过他的脸颊的错觉。
我整理好绉折的毛毯,然后站了起来。
我走下楼梯,看见飞鸟的母亲正在等我。
「他说到一半就睡着了。可能是因为他说得太久,所以累了。」
我说完后,飞鸟的母亲微笑地答道:
「他说他一直很期待和你聊天。」
我摇摇头说:「其实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一直在听他说而已。」
「你真是一个好听众。那个孩子最喜欢别人听他说话了。他跟你说话,就证明了他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她依然微笑着。
我不知道如何应答。
走出玄关后,我看见了前方的银杏树。
我忘不了普菈妮奈。
我感觉自己和普菈妮奈很相似,视线迟迟无法从银杏树上移开。
* * *
隔天,我开始和林索约会。
我们在喧闹的街道上漫步,在简餐店里喝茶,也看了电影。之后到他朋友工作的一家洋式居酒屋【译注:提供酒与餐点的店,是日本人常去的场所,类似台湾的啤酒屋】,然后点了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常点的几样菜与酒,把肚子塡饱。
林索是个开朗又好相处的人,但我还是没有爱上他。
虽然他暗恋了我一年,但是我不像洛汉、汉金与格里那样,有那么深切的感受。
会有这样的期待其实蛮荒谬的,不过这也证明了,飞鸟的话的确对我产生影响。
当然,我也不想有个那么悲惨的恋情。
林索告诉我,有关他工作的设计公司的事情。
他用略带骄傲的口吻告诉我,他在公司里担任设计师,他之前帮一家倶乐部设计广告传单。
我说了一声:「哦——」来附和他。
「你要不要去那家店看看?那家店离这里不远,我又跟店里的人很熟,我觉得去那边应该蛮好玩的。」
因为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便跟他一起去了。
我们走进跟地下室一样昏暗的这家倶乐部,找张桌子坐下,然后我点了一杯他推荐的鸡尾酒,因为店里的音乐很大声,所以我们必须把脸凑近,才能说话。
为了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们必须探出身体。
为了让林索听到我说的话,我开始在他耳边大叫。
店里有少数人在跳舞,大部分的客人都倚在墙边喝酒。
我将整家店观察了一遍,但还是搞不清这地方到底哪里好玩。
因为我平常很少来这类的场所,所以的确感到很新鲜。
但是我马上就觉得厌烦了。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林索真是个老实人。
好啊!
他在我耳边大叫:「你觉得我怎样?」
「我还不知道耶?」我老实地吼出我的想法。
「但是我们今天相处一天了不是吗?你多少对我有些想法吧?你可能觉得跟我合得来,也可能觉得合不来,你应该也有讨厌我某些地方,或喜欢我某些地方吧?」
他的话有点让我错愕。
「我真的还不知道。一个人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判断的。」
我说完后,林索君也能接受我的说法,然后说:「也对,你说得没错。」
「对不起喔!我没有恶意,如果我讨厌你的话,就不会跟你出来了。」
接下来我反问他:「你喜不喜欢一个人,是用什么当判断基准?」
他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回答:「我不知道。因为这不需要思考,我在这一年里,无时无刻都想着你。在冬天只要看到你,我的心就变得很温暖,在公司里如果有什么不如意,只要见到你,我就会有继续努力的力气。其实这一年来,你一直在不知不觉中鼓励我。」
青年大声地说出了这番话。
我听到他这么说,心里感到一股淡淡的喜悦,也不禁低头微笑。
「我已经暗恋你一整年了,你能接受我的心意吗?」
我望着林索。
他温柔的双眼,映照出店里的灯光。
「你想了我一年,我真的很高兴,但是我真的没办法马上给你答案,因为我和你有一年的时差,我必须花一年的时间,去弥补这个差距,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等我一年,好吗?」
我引用了普菈妮奈部分的话。
林索在瞬间退缩了。
「一年?」他大声问道。
「一年太长了啦!你需要想这么久才能回答我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人家洛汉都愿意等一年。
「那我在等你的这一年该怎么办?难道我又要孤单一个人生活吗?这么珍贵的青春时光,难道我要自己一个人过吗?」
我耸耸肩。
「那就没办法罗!很可惜,我没办法和你交往。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总之我现在没有喜欢你,就没戏唱了不是吗?」
「是没错啦!但一年很长耶!又不是一个礼拜或十天。」
「我只是想和你有一样长的思考时间。」
「最多三个月。」
「你好像买东西在杀价喔!」
「如果我等一年,到时你又不喜欢我,那我该怎么办?」
他讲得有道理,但是我又觉得好像有哪边怪怪的。
我活了十九岁,都还没谈过恋爱,因为没有谈过恋爱,所以赶快随便找个人当男朋友来体验恋爱的感觉,这样的想法真的是不对的。
「林索!」我大吼。
林索露出有点害怕的表情看着我。
「那我们这一年就先用朋友的身分交往,如果在这段时间内,爱在我心中萌芽,那我就答应跟你谈恋爱。这样可以吗?」
林索君想了一会后,用力点了头,看来他似乎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在我耳边用力吼道:「好啊!就这么办吧!」
我喝干了鸡尾酒,看着跳舞的人们。
我心想,那些人配合音乐扭动身体,可能是为了发泄某种东西吧!
我心里好像也有某种东西需要发泄,我突然也想跳舞,于是冲进那群跳舞的人之中。
我背对着林索,我虽然不会跳舞,不过还是模仿其他的人动作,试着挥动手脚。
我一边跳舞,一边想着普菈妮奈,我从听到她的故事后,就一直忘不了她。
倒在沙漠里的格里和普菈妮奈,最后到底怎么了。
我回头看,发现林索在盯着我。
我对他笑,但是他脸上完全没有笑容。
* * *
我终于又回到久违的学校上课。
我在日光灯下,听着教授讲课。
教授讲的内容,我听不太懂。
我只知道我已经跟不上进度了。
反正课听不懂,我索性拿起笔在笔记本上画月亮,坐在我隔壁的青野递给我一张纸条。
「同好会」马上就要成立了。后天要举行成立大会,你能参加吗?
青野从一年级开始就和我同班,他也很喜欢月亮。
从我们知道彼此都喜欢月亮后,就常常在一起聊天。
至于同好会,是想寻找一群喜欢月亮的同好,大家一起聊月亮,一起思考关于月亮的点点滴滴。
青野在一年级时就发出了豪语,他说想要聚集许多人一起来讨论月亮。
因为他不知道,找一堆人来讨论月亮到底是不是好事,所以也就没有积极宣传,不过最后同好会还是成立了。
因为我觉得,参加的人当中或许有月族,因此我也决定参加。
我们在新井药师【译注:日本真言宗丰山派的寺庙,位于东京都中野区,正式名称为「新井山梅照院药王寺」。「新井药师」这名字比正式名称更广为日本民众所知。另,真言宗为日本佛教宗派之一,丰山派则是真言宗的分支之一】附近的一栋公寓顶楼举行成立大会。
成员共有七个,其中三个是男生。
我们围成一个圈,一边喝日本酒【译注:利用日本特有酿造法制成的酒,亦特指清酒】一边谈论月亮。
可惜月亮没有现身为我们祝福。
整个同好会感觉很纯朴、率直,大伙都觉得聚在一起很轻松愉快。
这栋公寓,是其中一名成员汤本文哉的老家。
他带了一具大望远镜来到屋顶。
青野说:「是那个方向没错,但是今天有云,所以可能见不到月亮了。」
文哉体型瘦削,看起来有些像女生,整个人的感觉与格里很像。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见到他以后,就对他印象深刻。
「你都用这大望远镜看月亮吗?」我这么问后,文哉点头。
「你有用望远镜看过月亮吗?月亮看起来真的很神秘喔!」
我回答:「嗯!」
我们的眼神交会了数秒。
我第一次感受到,人只靠眼睛,也就是视线,就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我之前都没跟他说过话,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难道文哉也是月族吗?
飞鸟说过,月族彼此之间能用心电感应来沟通。
我觉得値得一试。
大家继续谈论月亮。
其中某个人说,一定是我们在这里这么露骨地讨论月亮,所以月亮才害羞地不敢出来。
我和文哉再度目光交会。
我对他微笑,他也害羞地对我回以微笑。
「请问有人听过月族这个词吗?我的问题有点唐突,抱歉。」
当聚会接近尾声时,我对大家提出了这个问题。
众人间产生了一阵骚动。
大家不断地在口中复述月族这两个字。
騒动平息后,某个人说:「那药子同学你知道什么是月族吗?」
我回答:「听说世界上有这样的一个民族存在。」
我们等到末班电车开来才上车,但是月亮还是没有露脸。
我们喝酒聊天四个小时后,彼此互留联络方式,然后便各自回家了。
青野最后说,希望我们能定期举行聚会。
就在我从车站走回家的路±,手机突然响了。
是文哉打来的,他说:「我想和你谈一谈月族。」
我心想,果然是他。
「难道你是月族?」
文哉想了一下后回答:「我不知道。」
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月族的?」
我不知道该不该老实回答,不过我至少确定这不是电话里能讲得清的。
「很复杂耶!」
文哉听到我这样说后,说:「你礼拜六晚上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去看月亮?」
|「为什么选礼拜六?」
「气象预报说从明天开始会下雨,到礼拜六才会放晴。」
我回答:「好,那就礼拜六见。」
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预感,这是我在林索身上不曾感受到的,而且,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让我有过这样的感受。
* * *
隔天,飞鸟的妈妈打电话给我,她要求我马上到她家跟飞鸟聊天。
我本来打算要和妈咪去喝茶的,但是我很想知道普菈妮奈后来到底怎么了,所以和妈咪的聚会就取消了。
但是当我到飞鸟家时,却看到他妈妈一脸消沉地站在玄关。
「真对不起。他本来都好好的,但是刚刚他突然说身体不舒服。今天能不能先取消呢?对不起让你白跑一趟。」
我虽然点头,但因为这完全出乎我预料之外,而且我很担心飞鸟,所以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楼梯上传来了一个声音:
「妈妈。」
那是如雪一般柔细的声音。
飞鸟的妈妈飞奔上楼梯。
他们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交谈。
我很担心飞鸟是不是有办法走过那么长的走廊。
不久后,飞鸟的妈妈走了下来,对我说:
「他还是想见你。」
飞鸟看起来气色很不好,但眼神依然露出喜悦之色。
「你特地来找我,结果我还身体不舒服,抱歉喔!」飞鸟虚弱地说。
我摇摇头告诉他:「就算只见到你一眼,我也觉得很髙兴。」
飞鸟高兴地露出了微笑。
我知道他虽然身体不舒服,但心里依然元气十足,所以就放心了些。
「可是我今天没办法跟你说话了。」
「我知道啊!」
我说完后,飞鸟说:「那我们今天角色互换吧!
「请你说你的事情给我听。」
「我的事?我的事很无趣……没什么好说的耶!」
飞鸟一直看着我的眼睛。
很无趣?我真不该对连家门都不能走出一步的飞鸟这样说。
于是我慌忙说:「虽然我讲不出什么有趣的东西,不过我还是愿意说。」
飞鸟点头。
他高兴地笑了,眼睛形成了一道弧线。
他在等着听故事。
他渴望听到别人的故事。
但是我自己的故事和飞鸟说的故事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远。
我不知道能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
不对。我重新想过了一遍。
飞鸟想知道的是,平凡的我的故事。
他想知道的,是玄关外,那些他平时见不到的世界的故事。
他想知道的,是和他同年纪的年轻人的故事,而不是妈妈所告诉他的故事。
我先告诉他:「我的日常生活很无聊,请你多忍耐喔!」
飞鸟默默点头。
我感到很紧张。我呑下了嘴里的口水后,就开始说我的故事。
「我之前应该跟你说过了吧!我没谈过恋爱。我活到现在,都还没有喜欢过人。普菈妮奈也是一样,所以我觉得我和普菈妮奈很像。我和我的女性朋友聊过这个问题后,真的很佩服她们能那么简单就喜欢上一个人。
「我听说有人跟路上搭讪的男生,还有交友网站上认识的男生交往,真的让我不敢相信。不过老实说,因为我没有办法像她们那样谈恋爱,所以还真的有一点点羡慕她们。我真的很讨厌自己这么不成熟。我觉得我这样的问题好像很严重。我很了解普菈妮奈的心情。我也很能体会普菈妮奈喜欢上格里的过程。
「呃,讲这些会不会很无聊啊?」
飞鸟说:「不会啊!很有趣。」
我对他报以微笑,然后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没有感受到命运的存在,可能就没办法谈恋爱了。但是命运应该没办法那么容易感受到的吧!但我们不可能知道,命运会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降临,所以我们也没办法主动采取行动。
「最近有个男生在洗衣店里跟我说话。这在我人生中是第一次,而且他说他已经喜欢我一年了。我觉得他跟洛汉有点像。真的好奇怪喔!之前他找我跟他一起出去,但是我觉得我们不是很谈得来,我对他也没什么感觉。他是个好人,但是这让我亲身体会到,命运果真不会这么轻易就降临到一个人身上。
「我还参加了『月亮同好会』,我对里面的一个男生有一点点好感,他跟格里很像,前几天我在同好会的聚会提到月族,聚会结束后,他打电话给我,说想跟我聊一聊月族,我们决定要在礼拜六见面。啊!我可以把关于月族的事情告诉他吗?」
飞鸟点头,「当然可以啊。你可以把关于月族的一切告诉任何人,因为月族不是地下组织啊!至于要不要相信,就让对方自己决定。」
我觉得放心了不少,对他点点头。飞鸟一直望着我的眼睛。
我立刻回想刚刚有没有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药子小姐,你有没有预感会喜欢上那个很像格里的人?」
他对我这么说,我思考了一会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才是觉得自己会爱上别人。我是那种对自己的未来没有期待的人。到目前为止,我从没有过我会谈恋爱的预感。当然,有几个学长我觉得不错。但我从不觉得会发展成爱情。但是我也不想一直被动地等爱情萌芽。我很想谈恋爱,我有很强烈的欲望想去喜欢上别人。但是爱上人或许不是那么简单吧!你觉得这是个严重问题吗?」
飞鸟低声发出了「嗯」的声音,接着说:
「这不是对错的问题啊!那是你谈恋爱的方法,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法来谈恋爱啊!」
我问飞鸟,月族也一样吗?
飞鸟笑着回答:「当然罗!我一直都很想谈恋爱啊!」
我再次回想自己有没有说错话。
飞鸟露出微笑。
「因为我都没办法走出家门,所以当然没办法认识女生,但我认识了你,我已经觉得很满足,我没办法去追求爱情或是喜欢这种华丽的言词,啊!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继续说你的故事就好了。我光听你说就很高兴了,我喜欢你想像你和某个人谈恋爱,感受从没有过的幸福。因为我是月族,所以我总有一天,不,是马上就要回月亮了,所以我没办法和地上的人谈恋爱,也不打算谈恋爱,不过我对恋爱却很有兴趣,你在地上还有很多时间,所以我希望你一定要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实现谈恋爱的梦想,如果到时你愿意找我谈你的感受,我会觉得很光荣,我想看到容光焕发的你。我也会为你感到高兴。
「你充满活力的样子,对我来说是最大的鼓舞。」
飞鸟对我微笑,但是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不禁开始寻找,飞鸟的笑容里,是不是藏着感伤。
飞鸟换了个话题,说:「你有喜欢哪种特定类型的男生吗?」
「没有耶!这大概也算是我的缺点吧!和我同年纪的女生都会说她们喜欢或讨厌某些演员或歌星,但是我无法用这样的标准去评断一个男生。我觉得她们都很棒,也觉得她们跟我不一样。
「从外表是看不出一个人好坏的,不过我当然喜欢温柔的人,我讨厌冷漠的人,但我们很难去断定怎样叫冷漠吧!温柔也有装出来的,不是吗?看起来很温柔的人,和真正温柔的人是不一样的。
「虽然汉金是个冷酷的马贼,但我总觉得他的心里充满悲伤,我很想知道他内心的想法,我相信他一定也有温柔的一面。我想如果能活在诺克兹兹村和洛汉结婚,一定也会很幸福。但是人生中的暴风雨摧毁了这一切。我们的生活不如他们那么多采多姿,但是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平凡世界里,也一样没有人能完全照自己的安排过活。人的心就像海浪,永远没有静止的一刻。人生就像海浪上的小船,不停地沉浮,暴风雨和大风大浪是免不了的,但是,我们总可以借着这些不顺遂的事情,来导正我们的人生,我们没办法完全照自己的理想描绘自己的人生,我认为没有人从出生到死亡都事事如意,所以我觉得爱情也一样,不可能尽如人意。」
飞鸟说:「起风了。」
「药子小姐你看,银杏在摇晃。」我顺着飞鸟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了屹立在庭院中的银杏树。
强风吹得银杏左右摇晃。
我想起文哉说过天气会变化。
今天月亮是不是也不会出来呢?
「每年冒出新叶;每年叶子都由绿转黄;每年叶子都会飘落。我每次看到银杏,都能感受到生命的伟大。银杏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快要到了,我马上又能感受到那个感动的瞬间,当我看着银杏叶一片片落下,都会很感谢这个星球呼唤我到这里来。」
我不明白飞鸟说的意思,所以我决定不多说话。
「你还好吧?我们今天就聊到这好了。」
飞鸟点头。
「下一次我想请你接下去说普菈妮奈的故事。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要早点好起来。」
飞鸟小声地说声对不起,然后就闭上了眼。
我在一旁看着飞鸟一会。不久后他睡着了,所以我静静地起身。
我走下楼梯后,看见飞鸟的妈妈在等我。
「他好像累了,睡着了。」我说。
她用她一贯的开朗口吻问道:「要不要喝瓶啤酒?」
我原本心想,飞鸟身体不舒服,她怎么还这么随便啊!但是我想她一直要照顾飞鸟,所以有些消遣也是应该的,所以我就接受了她的提议。
客厅里没有丝毫人的气息,只有残存着久未使用而产生的冰冷空气。
飞鸟的妈妈拿着一个装着啤酒瓶的盆子走了过来,接着打开瓶盖,把啤酒倒入我们两人的杯子中。
我们没有干杯,只互相举起酒杯示意,接着喝了口啤酒。
「照顾病人很辛苦吧!」我对她表达慰问之意。
她微笑说:「我已经习惯了,我不把这件事当成日常生活的小事,不当成照顾病人,我才能坚持到现在。」
我环顾了客厅。
「家里好安静喔!飞鸟没有兄弟姐妹吗?」
「飞鸟是独生子,因为我的先生常常不在家,所以家里几乎都只有我和他在,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好几年,这间房子对我们来说,稍微太大了一点。」
我们似乎没什么话说。
「飞鸟跟你说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后,她对我这么问道。
「您听过月族的故事吗?」我说。
「嗯,我知道啊!」她回答。
她的表情一样轻松,但是却稍稍移开了视线。
「因为故事很有趣,所以我很有兴趣,他对你提起了吗?」我问。
「对啊!他跟我说过好几次,他说那是很久以前发生在某个地方的故事,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回答。
我试探说:「那会不会是他编出来的故事?」
飞鸟的妈妈回答:「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她说:「飞鸟说你也是月族的一份子。」然后便将啤酒一口气喝干。
「对不起喔!你对他的话不用太在意。」她接着说。
这个话题已经谈不下去了,由于我实在拙于改变话题,所以就起身对她说:「我差不多该走了。」
飞鸟的妈妈也站起来,对我说:「谢谢你,下礼拜一样还要麻烦你了。」
接着点头对我示意。
这间房子虽大,但却如同毫无血色的人一样,冷冰冰的。
我每次离开这里时,都有如逃难一样。我走出大门后,回头望了一眼。
飞鸟的窗户开着,窗帘正在摇动。
我在一瞬间看到了像是人影的影子。
可能是我看错了。
因为飞鸟应该还在睡觉才对。
窗边应该不可能有人。
* * *
深夜,我在洗衣服。
我正在洗着几件内衣、睡衣,和毛巾
我坐在洗衣机上看书。
洗衣店里除了我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但是店里还有另一台洗衣机在运转。
洗衣机停止后,应该会有人来把衣服拿走吧!
屁股下面传来一阵阵的震动。
震动的感觉还蛮舒服的。
我阖上书本,闭上眼睛。
脑中浮现出普菈妮奈的身影。
倒在沙漠中的普菈妮奈,和我自己重叠在一起。
格里则是文哉。
* * *
有人推开洗衣店的门,走了进来。
我睁开眼,看见眼前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的青年。
「晚安。」他简洁地向我打声招呼。
我笑着回答晚安。
他的体格很结实,皮肤是褐色的,可能是个喜欢冲浪的人吧!
他留了头长发,啊!马贼也一样是长发。
他微笑着走到那台刚刚才停止运转的洗衣机前。
「今天没有下雨,但是明天一定会下雨喔!」
他并非对着其他人说,像是自言自语。汉金会不会就是这样的人?
青年两手抱着衣服,对我说:「晚安,不久后再见罗!」接着就走出洗衣店。
我望着他的背影。
不久后?
我收起了如痉挛般的笑容,叹了口气。
* * *
接下来几天都一直下雨。
我去了学校,但却无法专心上课,我满脑子都是飞鸟。
礼拜五,我和青野一起在学校的餐厅里吃饭。
「这几天看不到月亮耶!这阵子月亮正美呢,真可惜。」
青野好像真的很喜欢月亮,每次跟他在一起,他老是只谈论月亮。
几个同学加入了我们,我们一起吃饭,谈着一些没什么大脑的话。虽然我们这桌共有五、六个大学生,但对话内容却极为幼稚,一群人整整花了三十分钟在谈论电视节目、凶杀案、附近的宠物店等等事后根本想不起来的话题。
我觉得参与他们的对话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所以我就先离开了。
青野追了上来。
他问我:「你讨厌那些话题吗?」
我回答:「是我个人没有兴趣而已。」
青野起了一个新话题。他说月亮和古代的魔法信仰关系密切。
因为我们都一起上课,所以在教授来之前,他一直在谈这个话题。
教授在讲授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学时,青野一直在我旁边打瞌睡。我突然想到飞鸟的生命既短暂又单薄,心里不禁难过了起来。
坐在青野前面的学生在桌子下面偷看漫画。
后面还有一对情侣在接吻。
我心想,这就是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吗?
飞鸟的精神,是活在其他的地方。
那里有月族,有普菈妮奈。
我开始想像沙漠的情景。
格里躺在我怀中,渐渐死去。
不久后,格里就变成了飞鸟。
我为了不让飞沙覆盖住飞鸟,于是抱住他的头。
如果我那时在沙漠里的话,我或许会或将自己的唇紧贴在他的唇上。我想像到这,不禁咬了一下双唇。
大雨持续下着,直到深夜。
* * *
礼拜六一如天气预报,雨停了。
在中午稍早之前,飞鸟的母亲打电话给我。
「飞鸟说他想见你,你下午有空的话能过来一下吗?突然找你来,真对不起。」
我回答:「我很乐意去一趟。」
我想见他的心情,跟他是一样的。
如果我能让飞鸟身体好起来,我宁愿暂时不要去上课,每天都去他家。
我吃过午饭后,就出发往飞鸟的家。飞鸟的脸色已经红润一些了。
我对他微笑,他也对我轻轻一笑。
「你的身体比较好了吧!」
飞鸟点头。
「天空一直下雨,月亮一直躲着不露面,我真的很担心。」
「嗯,但是今晚就能见到月亮了。秋天的雨季已经过了,接下来就会放晴了。」
我坐在飞鸟枕头旁的椅子上,望着他的脸。
「你能说话吗?」
飞鸟回答:「当然可以。」
我要继续听这个悲伤的故事,或许不该露出这么期待的表情。
但是我真的太想知道故事的发展了,所以难掩兴奋之情。
飞鸟望着天花板,思考了片刻。
他的眼睛快速眨了几下,他的眼睛,真的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