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的电子邮件信箱中又有一封未读信件,邮件地址与上一封相同。
tukuyominomikoto@
我从字典查到tukuyominomikoto的汉字写成「月读命」,是月亮之神的名字。
药子:
月亮立刻就要露脸了。
请抬头看天空。
我冲到窗边,抬头仰望夜空。
神社树丛的上方笼罩着一大片云朵,有微光从云中透了出来。
起风了,树丛也随之摇摆,空气中弥漫着秋天的寒气。
这一瞬间,我不自觉地屏住气息。
下一刻,云散开了,月亮露出了脸来。
一道蓝色的光线自云间射向地面。
是满月。
我立刻将手掌合于胸前,开始祈祷,接着回到电脑前,用滑鼠点下「回信」,然后写了两句话寄给发信者。
月亮出现了。
你到底是谁?
我再次仰望窗外,专注地盯着月亮,树丛上流动的云让月亮若隐若现。
数分钟后,房里的电脑传来「叮」的一声,看来我又收到电子邮件了。
是月读命寄来的。
药子:
我一直籍由月亮的力量看着你。
我认为寄信给我的人就是飞鸟,但是飞鸟为何不与我见面?你真的是飞鸟吗?你到底是谁?我急忙敲起键盘,回信道:
月读命,你好。
你是飞鸟吗?
如果你是,那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这两年来一直都在想你。
如果你不是,那么请你停止这种恶作剧的行为。
因为我真的很痛苦。
我在电脑前等待对方回信。
我紧盯着荧幕,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对方却没有回信。
※※※
我今年二十一岁,是大四学生,到目前为止都没谈过恋爱。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正常,我由衷希望能好好谈一场恋爱。
我的恋爱不一定非得轰轰烈烈,只要符合我的风格,谈场淡淡的恋爱就足够了。
我的心已经做好准备,却始终遇不到好的对象,其中一个原因,是飞鸟一直都在我的心中。但我对他的感情是否就是爱,连我自己也感到相当困惑。
青野的表白给了我很大的冲击,对于他所说的那份沉重的爱,我完全无法了解。我没谈过恋爱,因此要我承诺两个人会永远在一起,真的很难。但我认为,我必须尊重青野的情感。
所谓的爱,绝对不是单方面的,我想起了飞鸟告诉我的普菈妮奈的故事中的一名人物——洛汉,曾对普菈妮奈说过这么一段话:
『只有其中一方喜欢对方,感情是不会成立的。所以不论我多喜欢你,但如果你不能喜欢上我,爱就不成立。』
当时普菈妮奈回答洛汉:「你的意思是说,就算你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你,爱也不完整,对吗?」
爱不稀奇,但成立的前提是双方要有相同情感。虽然青野已经对我表白,但我的情感如果和他不一致,那么爱就无法成立。
※※※
午夜时分,我正在洗衣服。
我常想,等我找到工作后,一定要拥有一台自己的洗衣机。
大学四年中,我总是独自一人在这个乏味的四方形小房间里洗衣服,同时也遇见了不少人。
我曾与这些人当中的一个男生约会,但我不曾在这家投币式洗衣店发展出爱情。
咚咚!有人敲窗户。
我将看到一半的小说放在膝上,转过头去。
昏暗的道路在路灯的照射下,浮现一名青年的脸。
我对这张脸感到似曾相识,随后我立刻想起他是谁。
月昌?高田月昌。
他听着随身听,手上抱着一只塑胶袋,胡子有点杂乱,身材依然如冲浪玩家般健壮。
他一面微笑,一面走进来,用低沉的声音说:「嗨!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接着他从塑胶袋中拿出一罐罐啤酒递给我,我反射性地接过来,并对他说了声谢谢。
我什么都没说,月昌却很自然地在我身旁坐下,从塑胶袋中拿出另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小声说:「干杯!」然后拿着啤酒与我手中的啤酒轻碰一下后,就大口喝了起来。
「好久没见到你了。你一直待在东京吗?都在做什么?」
「找工作啊!我上四年级后,白天的课就变得很少,我都在白天洗衣服,所以才会一直没遇到你。」
在过去三年半里,我一个月最少都会见到月昌一、两次,他曾约我一起吃饭,而我也去过他的房间,那时他与他的朋友正在房间里开派对,月昌当时还开玩笑地对大家说我是他的女友,大家也都信以为真。
当时有一个对月昌有好感的女生却因此对我投以冷漠的眼神。
不可思议的是,当月昌说我是他的女友时,我竟然没有否认。虽然当时不觉得高兴,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像,如果这是真的,我会有什么样的心情,而且还偷笑了出来。
之后我虽然在洗衣店里与月昌见过几次面,但他都没有进一步的行动,所以我认为当时他一定是在开玩笑。虽然这样有点可惜,但我觉得,我们之间保持这样的距离刚刚好。
「原来你在找工作啊!那你想做什么?」
我一边耸肩,一边摇头说:「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工作,就与恋爱一样,一点头绪也没有。」
说罢,月昌立刻噗哧一笑。
「工作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所以我能理解你很难做决定。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当油漆师傅,只是当时有朋友在当油漆师傅,而我又正好没工作,所以偶尔在他忙不过来时帮他,后来就不知不觉爱上了这个工作,并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虽然油漆这个工作只是涂涂墙壁,但在工作时,我总是投入到浑然忘我。」
听完月昌的话后,我的心情很复杂。
「真羡慕你!我一直没找到真正喜欢的工作。或许,我之所以无法喜欢上别人、无法规划自己的未来,都是因为我的心有问题吧!」
月昌用「不可能」三个字大声地否定我的说法。
「每个人做决定的速度本来就不可能一样!你只要照自己的步调,找到喜欢的再行动就好了,没有人规定你在几岁就非谈恋爱不可,找工作也是一样。」
「谢谢你。听你这样说以后,我的心情变得比较轻松一点了。」
我拉开啤酒罐的拉环,喝了起来。
「但是我想给你一个忠告。」
我望向月昌。
「不要害怕或给自己太多限制,最重要的是放松心情去试着喜欢别人,谈恋爱本来就是自由的,想谈的时候再谈。至于爱,是开始谈恋爱后才会出现。如果在谈恋爱时,一直着想结婚或未来,任谁都会无法承受,因为谁都无法预测未来会发生的事,不是吗?」
「说得也是。」我低声回答。
我想挤出微笑,但双颊僵住了。
「抱歉,我说得太过火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男生是你不试着交往看看,就永远没办法了解他的人,这就与不出航就无法发现新大陆是一样的道理。」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恋爱有像发现新大陆那么伟大吗?」
「当然有!或许我形容得夸张了点,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他也笑了。
「不久前,有个从二年级开始就与我同社团的男生对我告白。我从来没有将他当成恋爱的对象,所以我吓了一跳。可是就像你说的,如果不交往看看,我就无法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他,对吧?」
月昌皱了一下眉头。
「如果讨厌他,就不要跟他交往啊!但若觉得他不错,也可以试着交往看看。记得要给对方一个明确的答案,不然对对方很失礼,对你也不是好事。」
这个我知道……
「那你要不要跟他交往看看?」
「我想试试看,但又有点不安。」
月昌耸耸肩说:「那我祝你顺利找到幸福。」
他对我露出了笑容后,便离开了洗衣店。
独自留在洗衣店里的我,突然觉得心里莫名苦闷。
一定是秋天害的。
※※※
参观摄影展的三天后,我前往北条的摄影工作室。
他的住宅位于东京都中心附近的一处山丘上,是个宁静的住宅区。
玄关是一扇拉门,踏进室内后,我发现墙上挂满了月亮的照片。
前来迎接我的北条满脸笑容,拿了双拖鞋给我穿。
我换上拖鞋,走进这年代久远的日式传统建筑中。
虽然是日式建筑,但里面的家具与日常生活用品却弥漫着欧洲的古典风格。这种欧日混合的布置,营造出北条特有的风格,让我仿佛进入他的内心世界,感觉很不可思议。
他的作品都放在一个有如沙龙的场所,整个空间看起来像是仓库。
面对中庭的客厅铺着木质地板,我在这里坐了下来。
我喝着北条泡的热可可,欣赏这个经过精心布置的中庭所散发出的浓厚秋意。
「你是自己一个人吗?」
「是的,内人已过世十年了,她过世后我就一个人住,不过我很快就要回月亮了,所以我现在很兴奋。」
我猜北条可能对每个人都提起过月族吧!而把他的话当作玩笑的人,应该比相信的人多。
「你何时知道自己是月族的?」
我问完后,北条抿紧嘴唇,强而有力地「嗯」了一声。
「那年我才二十岁,当时中国发生战争,我是随军摄影师。军方为了提升军队的士气,要我拍一些日本军人在前线英勇作战的画面,但那时已是战争末期,到处都是士兵惨死的尸体,根本拍不到英勇的画面。那里没有所谓的英勇日本士兵,只有杀人或被杀的残酷。我看过士兵抢夺老百姓的财物,也目睹一些惨不忍睹的景象,亲眼见证了这个名叫战争的恶魔。每当我按下快门,我的心里都在不断地交战、呐喊。」
北条站了起来,走到他工作的地方,并拿出一本摄影集。
这是一本日本军队出兵中国的摄影集。
我翻开后,看见一群疲惫的士兵在荒芜的大地上行走。
「当时日本以解放的名义出兵,路上每个中国人都凶狠地瞪着我们。虽然高层要我照一些中国百姓高兴迎接日本军队的场景,但没有一个中国人是欢迎日本人的,我看到的全都是憎恨的眼神,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战争的可怕。当时的我感到很困惑,身为一个随军摄影师,我应该将什么事传达给日本国民知道?」
摄影集中,有一张照片是好几具血淋淋的士兵尸体堆叠在一起。
「最后我决定将事实完整呈现,拍了许多尸体的照片,将战争的可怕告诉世人,并藉此告诉人们战争有多愚蠢。但最后,我被当成间谍逮捕,而战争也结束了。虽然之后我被关在西伯利亚,每天都活在牢笼之中,但我其实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不用再拍那些惨不忍睹的尸体。」
北条喝了一口可可亚。
我抬起头,将视线从摄影集移到美丽的中庭,因为照片里的场景让我觉得难过。
「某天晚上,我透过监狱的窗户看见月亮。月亮真的好美,在月光的照耀下,我仿佛得到了救赎。我很感动,因为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竟然还有东西能发出如此清澈的光芒。就在我凝视月亮时,与我住同一间牢房的日本人开口说:『原来你也是月族!』那名男子坐在椅子上直盯着我。他姓安藤,是北海道人,是个军医。他用很自豪的口气向我解释什么是月族。虽然他说的话让人难以置信,但当时的我身处困境,因此即使偏离现实,我仍努力去试着相信他的话,并从中得到极大的安慰。他所说的月族的故事,对当时的我而言,是最大的救赎。」
「他说的该不会是普菈妮奈的故事吧?」
北条满脸笑容地说:「当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也是月族的人。月族有办法辨认出一个人是不是月族,虽然很难解释为何会有这种能力,但我的确是藉着这种能力找到你,所以我也不得不相信。」
我终于找回了笑容。
「普菈妮奈死后,她的儿子鲁恩怎么了?」
当我说完后,北条发出「哦」的一声。
「原来这故事你只听到这里!」
「是的,告诉我月族故事的人,只说到这里。」
「他离开人世回月亮去了,对不对?」
我心里感到一阵痛苦,低下了头。
「你不用难过,如果真是如此,那他是回到故乡过着幸福的生活。在地球上的月之子民们,不过是寄宿在某个躯体内修行。当我们的灵魂回归到月亮,就可以再次拥有一个全新的生命。」
「月之子民……」
「嗯,月之子民的后裔,就是我们月族。总有一天,所有的月族会回到月亮。不过这是指有自觉、有意愿回月亮的月族。月族的故事,在世界各地以传说的方式被保存下来,日本民俗故事中的《竹取物语》,就是根据月族所创造出来的故事。」
我们彼此对望。
「我被关在西伯利亚时,时间对我来说几乎是无限的。那个叫安藤的男子,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把月族的故事告诉我。当然,鲁恩的故事我也很熟。我对那些故事深信不疑。听完后,我终于省悟到自己也是月族的一员。」
此刻,我仿佛在北条清澈的眼中看见自己。
「抬头看月亮就感到内心仿佛受到洗涤的人,以及坚信自己与月亮有关、坚信月亮在看着自己的人,都算是月族,剩下的就是自我觉醒。促使其他月族产生自觉,是我们的使命。我们的任务,就是设法让更多的月之子民回到月亮。」
「我们就是藉着传述普菈妮奈的故事,来促使月族产生自觉,对不对?」
北条点点头说:「没错。」
「但我对很多事仍一知半解。我认识的月族只有一个,他叫飞鸟,是一个有心脏病的男孩,你是我遇到的第二个月族。飞鸟告诉我,月族的故事到现在都还一直流传着,但我知道的不过是开头而已。我很害怕继续听下去,害怕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月族,我不知道要相信月族的故事到什么程度。其实我觉得很不安,因为我觉得自己就像身处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中。」
北条点点头。
「你会这样想很正常。不过,用『巨大的谎言』来形容还蛮有趣的。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北条站起身,再倒了一杯可可后,又坐下来。
大约过了五分钟后,我心里不知从何涌起一股悲伤,让我红了眼睛。明明泪珠就快要滑落下来,却又不得不忍着。
北条露出微笑,然后又倒了一杯热可可给我。
「你喜欢那个叫飞鸟的男孩,对不对?」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北条沉默了一会儿后,用温柔的口吻对我说:「别担心。等你回月亮之后就能再见到他。不,或许在你回去之前就能见到他,月子之民拥有一般人无法想像的力量,既然飞鸟能回月亮,他就能以月之子民的身分再度降临地球,只不过他的外貌可能会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当下完全无法理解北条的话。
虽然他的话听起来并不真实,就像一层又一层的谜团,但我却忍不住想相信。
「对于你说的话,我不知道哪些该信,哪些不该信。」
北条闻言点点头。
「要不要先听听鲁恩的故事?等你听过月族的所有故事后,或许会对月族有更深广的认识。你还年轻,你应该更深入了解月族,以培养月族特有的神秘力量。」
北条望向阳光洒落的中庭里。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接着北条将视线移向我。
他的眼中浮现一座摇曳着月光的沙漠。
那幅耀眼的景象在我心中缓缓膨胀。
下一个瞬间,我仿佛看见了鲁恩一行人走在沙尘弥漫的沙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