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一无所知。
然而,他们又几乎无所不知,
甚至知道得太多。
――菲利普·迪克《尚未成人》
1
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夜。
从午后起,布满天空的厚厚铅云便仿佛不堪自重般,一点点不断下沉,最终忍无可忍似的飘起了小雪。
看电视里的七点档新闻已经播完,小林修造觉得差不多该打烊了,便走出温暖的起居室,来到店门口。今天开张的只有烟草店的门面,电器店则整天闭门歇业,水泥地因而冰冷彻骨。走向卷帘门的当儿,修造就接连打了两个大喷嚏。
他抄起拉卷帘门用的长把挠钩,抽搭着鼻子一路来到店门外。这时,他发现店门前人行道旁的公共电话亭里有个年轻人。定睛一看,原来还是个孩子。
那孩子背对着小林修造,故而看不到他的脸。他穿着深驼色上衣,背着个扁扁的红色帆布背包,下身则是牛仔裤加运动鞋。这身装束的男孩在这一带随处可见,而眼前这个孩子也跟习惯如此打扮的大部分男孩一样,站没站相,吊儿郎当。小林修造搞不懂,为什么现在的孩子都是这副哈腰曲背的模样呢?
本月是小林电器重新装修开张营业后迎来的第一个腊月。住家和店铺的扩建工程于五月底完工,之后不久,女儿女婿一家就住了过来。原本只有老夫妻俩的平静天地,从此加上了上小学的孙子们的吵闹声,这样的生活已持续了半年之久。
今天是小林修造第一次和孙子们在同一屋檐下共度圣诞夜,他心里兴奋异常。往年,修造夫妇总会用挂号信寄现金给儿孙,让他们自己去买喜欢的东西;而今年,老夫妻俩可以直接领着儿孙去百货商场挑选圣诞礼物。女儿也为修造夫妇准备了礼物,还从一大早起就不断进出厨房,忙得不亦乐乎,看来着实在张罗饭菜上费了不少功夫。
并非所有老人都能乐享天年。晚年的幸福,不是排着队就能依次领取的,也不是耐心等待就会从天而降的。且不论你是否派上了正确的队伍,就连“队伍”本身也未必存在。所以,小林修造很幸运。
今天一大早,女婿外出给人修空调了,修造与妻女一起吃早饭时,感慨万千地诉说了自己所体会到的幸福。女儿听罢,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真没想到老爸还会说那么有文艺气息的话。”且不论自己对幸福的描述是否带有“文艺气息”,女儿如此的反应足以令修造欣喜不已。因为女儿此刻的笑容,一定比她远离娘家,跟随频繁调动工作的丈夫辗转全国各地那会儿,亮出整整三十瓦。
“说来,黄金周、圣诞节和过年之类的时节,其实都是自杀高峰期。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倍感落寞。在一些郁郁不得志的人眼里,除了他们自己,每个人都很幸福快乐。哎,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啊。”
女儿的这番话,修造也十分赞同。他自己也曾有类似的体会――在圣诞节或新年里,看到牵着儿孙的手逛街的老年人,胸中竟感到百爪挠心般的难受。
在修造看来,电话亭里的男孩应是个幸福的人。这孩子大概是在给女朋友打电话,或许还在和对方订约会吧。如今的孩子在这方面都相当积极,动作快得很。
在这间电话亭的青少年“常客”中,修造记得住长相或背影的有七八个。他们大多晚上八点过后才来,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估计他们要么是自己房间没有电话,要么是怕父母偷听,不愿意冒险行事。捡拾他们晚上丢弃的电话卡,已成了修造每天早晨的工作。当然,这比揭下贴在电话亭里的粉红色小广告要省事得多。
即使在大白天,放学后的少男少女们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一个接一个地钻进电话亭,黏住听筒有说有笑,从不知厌倦。
“你那里还算好,离派出所近,坏蛋不敢来。”商业街上的一个老熟人曾对他这样说过。他将祖传的酒铺交给了儿子,自己守着家便利店。“我那边可是邪了门。那些只知道糟蹋粮食的小王八蛋整天占着电话不放。他们不是打电话找小姐,就是联系毒品买卖。”
修造挺直了腰,将挠钩搭住卷帘门的把手。只要用力一拉,卷帘门就会落下来。即使没有“哗啦哗啦”的大动静,也多少会有些声响。或许是注意到修造关卷帘门的举动了,电话亭里的男孩将脸转向这边,听筒还贴在耳朵上。两人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这孩子并不幸福。他比这个电话亭的“常客”们更年轻,估计是个初中生。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看来并不开心,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模样。修造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正要拉下卷帘门的手,隔着电话亭那脏兮兮的玻璃,仔细端详起那个孩子。
这件电话亭是女儿结婚那年设置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算来已有十二个年头。这十二年中,自诩不算多管闲事的修造也养成了经常观察亭内“常客”的习惯,也有过三次不得不介入其中的经历。
第一次,有五六个男女围着电话亭,一个接一个轮流进去打电话,全都大喊大叫的,实在让人受不了。于是修造上前劝他们安静一点。他想让那些人领教一下,这里还住着不少战前出生的老顽固,对街头的无礼行为不会视而不见。
可结果,这位老顽固差点饱受老拳。千钧一发之际,他终于逃出包围圈,附近的警察闻讯后也及时赶到,事情才有惊无险地摆平了。课件派出所离得近,关键时刻还是挺管用的。
第二次,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割破自己的左手腕,坐在电话亭里等死。男朋友要跟她分手,在电话里谈崩了,引发她的歇斯底里症。所幸伤口比较浅,但那个女高中生怎么也不肯呼叫救护车,只是一个劲地痛哭。没办法,修造只好在电话亭里拨打了急救电话。后来那女孩的情况也不得而知,因为她再没来过这间电话亭,她的父母也从未向修造道过谢。
第三次的情形更为严重。同样是一名女高中生,晚上十点左右在这间电话亭打电话,遭到暴徒的袭击。修造听到尖叫声,跑出来一看,只见一名浑身漆黑的高个子男子正强行将少女拖出电话亭。好几个邻居听到喊声也赶了过来,还有人去派出所报了警。大家花了三十多分钟才将那个发飙的男人制服。男人二十来岁,一副学生模样。据受害的女高中生说,那是她的前男友。
几天后,女高中生的母亲前来道谢,修造也因此知晓了事件的结局。据那位母亲说,她女儿要跟比她年长的男朋友分手,对方不愿意,一连几个月又是跟踪又是威吓。这次多亏警方介入,总算真的一刀两断了,母女俩也终于松了口气。
修造与妻子的独生女儿成长到多愁善感的年龄时,这三起事件的阴影也如噩梦般闪过父母的脑海。虽说他们并不认为类似的事件会发生在女儿的身上,但第二起自杀未遂事件还是让修造夫妇察觉到少女捉摸不定的内心。当时他们还谈到,现代人已经不把“珍惜生命”这句话挂在嘴上了。现在的年轻人为何动不动就要自杀呢?
自那三起事件发生后,修造便觉得,对逐渐远离世事、正想安度晚年的夫妻二人而言,电话亭是一扇难得的“窗口”。通过这扇“窗口”看到的事物,无论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也是真实的,说不定还能代表这个时代年轻人的心态。这种心态既可怕又脆弱,只局限在某一时期,绝不会长久延续。如果这扇“窗口”中所反映出的社会状态成为一种常态,那这个社会将会失去平衡。至少,出生于昭和七年的修造是这么想的。
基于这个观点,修造养成了一种固执,就是对于这件电话亭里发生的事,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如今这个在电话亭中与修造视线相接的男孩,或许正遇上了什么大麻烦。
男孩看到修造的眼睛,立刻怯生生地将脸蛋转了过去,背朝修造继续对着听筒讲话。修造将这个男孩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他的牛仔裤被雪弄湿了,上衣的肩膀处还有尚未融化的积雪。由此可见,这孩子不是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就是在室外待了很久;打电话的时间也不长,不足以令雪全部融化。
男孩挂掉了电话。或许是心理作用,修造觉得他在放回电话听筒时,故意弄出了较大的声响。这是人们对电话那头的人相当恼火时常会有的举动。修造向前跨出一步。
男孩推开电话亭的折叠门来到外面。当他发觉修造还在看着自己时,脸上露出了比刚才更为胆怯的神情。修造凭直觉认为,这孩子并非不良少年。平日里做惯坏事的不良少年早就掌握了将大人们质询的目光顶回去的技巧,更何况他们从一开始就不会显露出战战兢兢的模样,从而引起大人们的警觉。
“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吗?”修造向男孩搭话。凭经验,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做是最为稳妥的开局。是自行车坏了吗?跟约好的朋友走岔道了吗?还是外出后身体突然不舒服,想叫家里人来接?如果是这样的话,干脆到我家里去等一会儿吧?
男孩默不作声,好像不知该如何回答。看到他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修造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久违的景象。在他抚养孩子那会儿,以及当他自己还是孩子那会儿,那些时代的孩子们都会有这样的眼神。只有在说谎、隐瞒真相,或因某件羞于被大人知晓的事情暴露而遭到追究时,孩子们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那是一种“不知道该说出多少真相才好”的眼神。坦白到什么程度才会得到大人们的原谅?既能得到大人们的原谅,又不至于背叛保守秘密的朋友,两全其美的妥协点在哪里呢?
现在的孩子却并非如此。他们从未打算得到大人们的原谅,也根本不想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所以,他们绝不会显露出慌乱游移的眼神。至少那些光顾电话亭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不,没什么。”男孩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就像出自一个内向的女孩。白色的雾气随着话语一同出口,仿佛一团尚未成型的幽灵。
从近距离看,男孩不像在哭。他的脸上确实是湿漉漉的,那是落到脸上的雪融化后留下的痕迹。他看上去很累,几乎筋疲力尽。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这倒是极为少见的。
“哦,那就好。”修造故意板起脸,说道,“马上就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小孩子不要在外面乱跑,赶快回家去吧。”
爸,你这样多嘴,会被人当成讨厌的老头子的,弄不好还会捅你一家伙呢――如果被女儿知道的话,她一定会这样说吧。但修造觉得眼前这个男孩绝不会那么做。
“嗯,好的。”男孩说着,微微鞠了一躬,或许仅仅是低了一下头。修造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朝着关了一半的卷帘门走去。
这时,已经走出两米多远的男孩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又对了个正着。修造站定身躯。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男孩立刻将脸转向前方,用比刚才更快的脚步,踏着刚刚积起的小雪渐渐远去。当男孩在街角处拐弯,那深驼色的上衣消失于视野中时,修造微微皱起了眉头。
稀稀落落的雪,在冰冻的人行道上铺了白白一层。积雪很薄,上面的足迹仅是依稀可辨。男孩的点点足迹连成一串,指向远方。
顺着这串足迹望去,会发现在他刚才回头的那个位置,足迹稍有偏斜。那个瞬间,他的内心显然有所挣扎。那孩子是想说点什么吧?是不是卷入了什么麻烦事儿?修造突然感到一阵不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身为不能容忍街头无礼行为的老顽固,刚才是否应该发挥那生来就爱管闲事的老毛病,深入质询一下那个孩子呢?
不经意间,一件往事浮现在脑海。类似的感觉以前体验过,确实不假。
那是昭和二十年三月发生的事。那是个令人难以忘怀的日子――“大空袭”(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陆军航空兵对日本首都东京的一系列大规模战略轰炸,主要指代1945年3月10日、5月25日这两次空袭。)前一天。由于东京实在搞不到食物,修造一家终于不得不到早就邀请过他们的乡下亲戚那里避难。父亲收到征兵通知书后去了南方,要上路的只有母亲和小姨,还有修造及六个弟妹。
可眼看要出发时,最小的妹妹得了麻疹。在她退烧之前,母亲只得留在东京陪她。“你们跟着阿姨先走吧。”母亲吩咐道,“要乖一点,不要给阿姨添麻烦。阿修,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们呀。”
出发的那天早晨,母亲一直将他们送到电车站,她逐一检查完孩子们的衣服和随身物品,拜托自己的妹妹照顾好孩子们,便将他们送上了电车。大家上车后,母亲露出笑脸,朝他们挥手。孩子们也纷纷回头向她挥手道别。大家都以为只要过三四天,母亲就会带着小妹妹赶来,没人担心会出事。
修造是一家的长子,自然感到了肩头的重担。由于母亲不在身边,他的内心愈发惶恐。他透过电车的后窗久久地望着母亲。电车开动后,母亲转身开始过马路。家里还有发着烧的婴儿在等她,她走得很快。
她穿过马路,又忽然站住了,包着三角头巾的头再次转向电车的方向。虽然已经离得很远,修造还是看得出母亲脸上悲凉的神情。她的脚步突然像是缺乏自信似的踌躇着,好像本已拿定的主意发生了动摇,波及内心。
当时,修造真想从慢吞吞行驶的有轨电车上跳下去,飞奔到母亲身边。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迫切的念头。与其说是冲动,更像是确信。他确信自己必须要带着母亲和小妹妹一起走,绝对要这么做。他不清楚个中缘由,只知道非如此不可。他觉得那一刹那,上天把一个机会交给了他。
但在现实中,修造什么也做不了。对一个十三岁男孩而言,无论是说服阿姨返回,还是一个人跑回家,都是不可能的。
就在第二天的三月十日,东京的下町地区在大空袭中化为焦土。母亲和小妹妹双双葬身火海,再也回不来了,连遗骨都未曾找到。
“爸,吃饭了。”女儿的喊声使修造猛然回过神。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直愣愣地站在半开半闭的卷帘门前。飘扬的小雪不住地落在他的头上、肩膀上。
事到如今,为何还会想起那些陈年往事呢?
人行道上,少年的足迹依然淡淡地印在白雪之上。据说今夜会有一场大雪,这行足迹,连同少年内心的挣扎留下的痕迹,都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对此心知肚明,不想的预感却依然徘徊心头。没有强行拉回那个孩子的后悔没有消失。在决定性时刻未能作出决定性选择的焦躁感变成苦涩的回味,渗透到女儿亲手做的饭菜中,虽然有点捉摸不定,却切实体会得到。
那孩子到底是谁?住在哪儿?小林修造忧心忡忡。
2
每年的圣诞夜,藤野凉子总是很忙,今年更是忙得非比寻常。她一边指挥着两个连打蛋器都不会用的妹妹,烤一个直径三十公分的圣诞蛋糕,一边布置着华美的圣诞装饰,还得一手包办全家人围坐在一起享用的晚餐。
至于烤全鸡,妈妈已经向日本桥那儿的熟食店预定了,等她下班后取回家即可。按凉子的心思,烤全鸡也应该亲手制作,却被妈妈狠狠训斥了一顿:“要么蛋糕,要么烤鸡,做好一个就行!”野心太大是失败之源――这是妈妈一贯的主张。
但在凉子眼里,母亲邦子自己就是个年轻时胸怀大志,并将其逐一实现的女强人。二十年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佐田邦子进入大型房地产开发商“丸三不动产”当事务员。三年后,这个年轻的白领女性通过了民用住宅经营责任人的考试。仅凭这点,就足以令同事们惊叹不已,她竟然再接再厉,于次年取得了司法书士(注:具有撰写司法文书资格的专业法律人士。)的资格。
从房地产公司辞职后,佐田邦子进入一家离自家较近的房屋中介公司上班,目的是积累实际经验。那之后不久,附近发生了一起枪击事件,地方警署刑警课一个名叫藤野刚的青年刑警前来查案,两人以此为契机相识,并很快开始交往。不到一年,藤野刚向邦子求婚,邦子欣然接受,名为藤野邦子的新女性就此诞生。她不顾周围人的强烈反对,高调宣布婚后绝不放弃工作。幸好丈夫对她婚后继续工作的愿望表示理解。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婚后不久,丈夫接到前往总部工作的调令,这对年轻夫妇一下掉进了忙得不可开交的新婚生活。
凉子知道,母亲怀着自己时,正为取得不动产鉴定师资格而埋头学习。当时,边工作边学习的邦子身兼妻子、母亲、房屋中介商和考生四重身份。虽然她在学业上所向披靡,但作为女儿和媳妇的表现都不及格。她曾不好意思地坦白,她那时不仅跟婆婆不合,与自己的亲生母亲间也是口角不断。
比凉子小三岁的翔子出生那年,母亲顺利取得了不动产鉴定师的资格。当翔子刚能睁开眼看母亲的脸庞时,母亲又提出了开设自己的事务所的构想。但由于各种纠葛和矛盾,再加上资金凑不齐,这一构想在当时泡了汤。凉子能够回想起来的最初记忆,就是母亲在厨房里一边哭一边用围裙抹眼泪。她之所以委屈、哭泣,既不是受了婆婆的虐待,也不为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而是因为不肯给她贷款用作开业资金的银行融资人员那种根本看不起女人的恶劣态度。
在最小的女儿瞳子一周岁那年,也就是一九八二年,藤野邦子终于拥有了她梦寐以求的事务所。
“邦子真是个只知道工作的笨蛋。要是阿刚在外面有了女人,看你怎么办。”自从凉子懂事起,就不止一次听奶奶边叹气边如此唠叨。在凉子看来,父亲的人生道路也是用一块块名为“工作”的砖块铺就的,别的女人不可能趁虚而入。
“话虽如此,从砖缝间开出一朵小蒲公英的可能性或许会有,但不至于开出百合花或蝴蝶兰。”今年夏天某个闷热得难以入眠的夜晚,凉子向母亲说了这样的话。母亲听后大为赞同,还说:“想不到你会说大人话了。不过这话在奶奶跟前可不能说,记住哦。”
现在,父亲在警视厅搜查一课奉职,接触的案子都充满血腥味,家里的三个女儿又都处在敏感期,因此他几乎不在家里谈论工作。可凉子仍发觉,父亲有时会和母亲聊起手头上的案件,听取她的意见。这时藤野邦子会根据具体话题,在普通女性、母亲和专业人士三种角色间切换,发表相应的看法。谈得投机时,两人似乎相当亲密,表面上又都很一本正经。
对藤野凉子而言,父母――特别是母亲,简直是常人无法企及的杰出人生的样板。正因如此,如果亟不可待地奋起直追,多半会欲速而不达。凉子用功过头又追求过多,还有点完美主义倾向。这是自她初中第一次拿到成绩单起就表现出的老毛病,为此频遭母亲的指责。比如今天,凉子想同时做出圣诞夜的烤鸡和蛋糕,就被母亲严厉呵斥了。可见母亲十分了解凉子这一性格。
既然烤鸡买了现成的,色拉和汤怎么也得自己来做。凉子为此制定了详细的计划,还精确安排了时间。剑道的冬季训练不能不去,除此之外的事情一律靠边,今天她的脑袋全让张罗饭菜的事儿占满了。
3
野田健一接到向坂行夫打来的电话时,已是下午四点过后。
今天是圣诞夜,学校放假。现在天色已经向晚。对于健一,这是个无聊的圣诞夜,既没有热闹的气氛,也没有圣诞蛋糕。健一的父亲在铁路公司上班,今天恰逢夜班,不回家吃晚饭。健一跟母亲两人早就商量好,叫寿司外卖充当晚饭。
健一是个身体羸弱的少年。这点似乎遗传自母亲。母亲原本体质就弱,在生下健一时又亏损了许多,便愈发弱不禁风了。在健一的记忆中,母亲精神抖擞地在家里忙碌的情景,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几乎和她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次数差不多。
母亲心脏不好,血压低,贫血,饭量小,身体瘦弱。据医生说,母亲身上毛病虽多,但随着年龄增长会进一步恶化的病根,只有轻微的心脏肥大这一点,此外全是些体质和自主神经系统的问题。在举办法事等家族聚会的场合,父亲一方那些口无遮拦的亲戚说母亲幸惠得的只是心病。而知晓医生的诊断后,健一也觉得,妈妈的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这并不会减弱健一对母亲的同情。他是个机灵的孩子,看人十分透彻。他觉得即便自己的眼光有所偏袒,母亲野田幸惠也绝不算幸福的女人,更谈不上拥有成功的人生这到底是她自己的责任,还是命运使然,健一还不能做出成熟的判断。他知道自己还没到能够洞察人生的年龄,只是暗下决心,要做个安分守己的好孩子,至少不让妈妈担心。
平时,健一从不贸然表现自我,不在人前显露自己天生的机敏。在避免与任何人发生冲突的同时,他变得极度沉默寡言。他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也从不显露真实想法。不过,无论他如何聪明,也未能察觉到,长此以往,自己用来掩盖本性的伪装反倒成了自己的本性。现在的健一与他那患有“心病”的母亲极为相似,如同虚无飘渺的蒸汽般,成为一名缺乏朝气的少年。?
对健一而言,向坂行夫是唯一可以成为好朋友的伙伴,两人从小学五年级起就一直同班。行夫长得胖乎乎的,跟健一一样很少说话,不会引人注目。他甚至可称得上班里的累赘。
所谓物以类聚。
健一也曾这样想过。但从严格意义上而言,在“两人属于同类”的表象下,健一深知自己和行夫并不相同,只是没人发现这个事实,恐怕连向坂行夫本人也未察觉。行夫以健一跟自己一样老实巴交,因而放心地与他往来,并为此甚感欣慰。而针对周遭普遍将两人视作同类的状况,健一也并无不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行夫就像是健一为了隐藏自己而必须经常查看的仪表盘,行夫的行为就是健一的行动指南。只要与他保持一致,便不可能引起他人的注意。
“我说,今天可真冷啊。”电话那头的行夫以寒暄开头,这可不像他的一贯作风。何况中学生打电话怎么会聊天气呢?
“嗯,今天看来将是个白色圣诞呢。”健一说,“我可不喜欢下雪。雪积太厚,会有很多麻烦。”
“我来帮你铲。”行夫兴致勃勃地说。他父亲是本地人,母亲的老家是以大雪闻名的新潟。因此,行夫从小就干惯了铲雪的活儿。
行夫知道健一的父亲是铁路员工,不可能像办公室白领那样朝九晚五,也享受不了双休日。他还知道健一母亲的身体很差。所以一聊到家务活儿,他就会脱口而出“我来帮你”。
然而,野田幸惠最讨厌别人走进她的家,即便对方是丈夫的上司、同僚,或是儿子的好朋友,也一概不能例外。因此,行夫那副助人为乐的好心肠,反倒成了健一的麻烦。
“我说,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为了将话题从铲雪上扯开,健一用稍显生硬的口吻问道。
“哦,对不起。你要出门吗?”
“没有,我在看书。”
“是吗?那就没戏了。本想问你去不去天秤座的。”
天秤座大道,通常称作“天秤座”,是一座大型购物中心。从这里骑车过去只要十五分钟。那儿原本是某大型物流公司的仓库,在前年的春天清理整顿后,成了拥有购物中心、酒店和餐馆的闹市。购物中心内设有许多时髦的女装店、饰物店,顾客应接不暇。餐饮一条街上饭馆鳞次栉比,但无论从价格还是从味道来看,都只能说是鱼龙混杂,从高档的日式料理到西式快餐,覆盖面很宽。总而言之,那里是个以便利为主的大集市。
“你要买什么?”
“给小昌的圣诞礼物呀。”
行夫有个比她小五岁的妹妹,名叫昌子,行夫总叫他小昌,在家里有时还叫她“昌昌”,对她十分溺爱。做妹妹的昌子也总是“哥哥、哥哥”地叫着,缠着行夫。
“到现在还没买?”
行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啊,期末考试后我一直在上补习,没空啊。”
“想好要买什么了吗?”
“我想给她买新的速写本,因为爸妈说要给她买蜡笔。”
“那还不简单?”就想包装得好看点,用那种礼品包装纸。我没眼光,想叫你帮我一起挑。再说,小昌总说小健你有品位。”
健一笑了。八岁的小孩子哪会说出“有品位”这样的话呢?何况向坂昌子也不是个聪明的女孩。估计是健一去行夫家,或是在路上不期而遇时,昌子看到健一穿的服装或带的学习用品后说过羡慕的话,而行夫从兄长的角度作了自己的解释罢了。
“要是弄得土里土气,小昌会不喜欢,所以想让你帮忙。”
健一握着听筒走到起居室的窗户边,撩起花边窗帘看了眼天空。天色是棉花般的灰白,把距离感都扰乱了。沉得很低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
刚才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到傍晚才会下雪,出去一两个小时应该不要紧,那就出去吧。休息日整天闷在家里也太无聊了。健一考虑着,发现这实在不像自己会有的想法,暗自吃了一惊。
“行啊,我陪你去。”趁自己还没改变主意,健一赶紧对着话筒说道。
“真的?太好了!我马上骑车去你那里。”
“嗯。”
从行夫的家骑车过来只需五分钟左右。健一给母亲写了一张便条,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然后检查煤气和电器以防火灾。他将手伸进大衣的袖筒,再次望向窗外。外面没有下雪。他朝门口走去时,又回头看了眼放在桌上的便条。
爸爸是个怎样的人?
爸爸对妈妈总是温柔与耐心。母亲的内心极易受伤发狂,而健一的应对方法,就是照着父亲的样子慢慢学会的。
我怎么又在想这个了呢?
健一从未见过父母在生活中对彼此有过不信赖、不满意的迹象。爸爸是那样呵护着妈妈,妈妈又是那样依赖着爸爸。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
或许是圣诞夜的缘故吧,尽管自己根本不把圣诞节当回事,可全世界的人们都喜气洋洋的,也许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影响。
无聊。
门口响起自行车的铃声,是行夫。健一赶紧出了门。?
天秤座大道上人头攒动,拥挤无比。有人临时抱佛脚来买今晚的圣诞礼物,有人来为今夜的晚餐找吃的,有人挑了这个日子出来下馆子,也有人只是来凑圣诞夜的热闹的。健一本就不喜欢热闹,再加上出门时冒出来的怪念头导致的负面情绪,使他进入购物中心不到十分钟就强烈地感觉到,圣诞夜真是无聊。
自行车停在入口处的停车场,健一和行夫被人群裹挟着一路往里走。行夫要去的是位于商场正中心的一家大型文具店。该店占用了三层楼空间,一楼和二楼陈列着文具和办公用品,三楼则用来售卖绘画用具,还附带一间小型画廊。画廊中展出的全是当地学校里的学生习作,或是借给文化中心、老年协会、妇女协会等兴趣团体办展览,并非一本正经、像模像样的画廊。
好不容易来到文具店,这里却同样拥挤。电梯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健一建议行夫走楼梯,可楼梯也给上下往来的顾客弄得嘈杂不堪,叫人头痛。
小孩用的速写本,去卖文具的地方买一本就行,行夫却非要到三楼去卖。他说,小昌知道各楼层用的包装纸都稍有不同,如果用上三楼的包装纸,她一定会喜欢。说得是不错,可眼下还顾得上包装吗?
“真是个好哥哥。”健一无奈地笑道,“妹妹真的那么可爱?”
“很可爱呀!”行夫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无论做什么都很可爱,还会说俏皮话。小昌在与不在,我们家的氛围都会改变呢。”
结果,他们选了张红底上散印着圣诞老人、麋鹿和雪人图案的包装纸,外面没有系上老套的彩带,而是缀上了一颗颗雪球般的糖果。行夫非常高兴,连连夸着:“多亏了小健,我可想不到这些,顶多只会系上根彩带。”
商场很热,叫人喉咙发干。行夫想请健一去麦当劳喝杯饮料。
“跟我客气啥。说起来这里还真拥挤。画廊里都有那么多人。”
“哦,是妇女协会制作的圣诞装饰品在那里办展览。”
“真没劲。”
“前阵子我带小昌来过,挺漂亮的。”
费了好大的劲挤到店门外,却发现商场的过道变得越发拥挤了。麦当劳里恐怕也差不多。健一不愿意多停留,只想早点回家。行夫却扭动着肥胖的身体,灵巧地避开人浪的冲击,朝出口附近的麦当劳走去。身体羸弱的健一被人前阻后推,受尽折磨,一度连行夫的背影都看不见。等他好不容易追上时,行夫已经来到麦当劳的自动门前。
“向坂……”健一正要说“我们回去吧”,行夫却突然站住了。健一刚要拍他的肩膀,却被身后挤来的两个中年妇女一推,整个人撞上了他的后背。
“你怎么了?”
绕到行夫前面去一看,只见他那对小眼睛睁得溜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他是在看店里靠窗的单排座。
“谁在里面?”
刹那间,健一突然想到了藤野凉子――这个名字闪过他的脑海,毫无理由。今天她要烤蛋糕,要替忙于工作的母亲张罗饭菜,不可能在傍晚时分来这里闲逛,更不可能坐在麦当劳里。可健一就是想到了她。有时走在路上,他也会不知不觉地想,如果转过一个街角后跟她迎面相遇怎么办?等红绿灯时也会想,要是她在马路对面朝自己微笑怎么办?自二年级开始与她同班,他每天都会沉湎于这样的幻想。因此,现在无端想起她,可以说是一种条件反射。
“你看,”行夫伸出食指指了指,低声说:“是柏木。”
听到这个名字,健一的双眼才开始聚焦。果不其然,柏木卓也正坐在单排座的右端。
看来他是一个人来的。单排座上客人很多,柏木的左边是一对恋人,正相互亲昵着;右边是一对带着孩子的小夫妻,正将孩子夹在中间,一声不吭地大口嚼着汉堡包。
柏木身穿高领毛衣和牛仔裤,披着米色短外套,脚边有一只洋红色的帆布背包,像是被人丢弃在角落似的缩成一团。柏木凝望着人潮涌动的通道,不断往嘴里送着炸薯条。他吃东西的动作十分呆板,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样,或许是因为肚子太饿了吧。
柏木的视线没有朝向健一和行夫,并未注意到他们。不仅如此,他似乎根本不在意周边所有的人。健一心想,或许他的耳朵上正挂着随身听的耳机吧。只要一挂上那玩意儿,谁都会变成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样。
“那家伙……倒还不错。”行夫用稍稍放心的口吻说道。
“哼,至少还活着。”健一故意狠狠地说,“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来上学了吧?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行夫开始后退,准备离开麦当劳,眼睛却依然看着柏木的侧影。
“有一个月了?”
“有啊。跟大出他们闹起来,还是十一月中旬那会儿吧。”
那是一起突发事件。当时正午休的柏木卓也突然抡起椅子砸向大出俊次。从那以后,柏木就不在学校露面了。
“柏木今天是一个人啊。要是遇上大出他们可就糟了。”远远眺望着麦当劳店内的行夫小声说道。
“今天是圣诞夜,他们不会来这里的。”
“也不会乖乖待在家里吧。”
“听说他们有个基地,是湾岸那边用仓库改造的酒吧或夜店之类的,据说由他们之中高年级的人看店。”
被统称为“大出他们”的那伙人,是城东第三中学的不良团伙之一。二年级有几个让老师头痛不已的差生小团伙,尤以大出为首的那个最为典型。他们根本不读书,上课捣乱,对年轻女教师纠缠不清,旷课是家常便饭,几乎每天都有迟到早退,考试基本不参加。他们穿着邋遢,染发,抽起烟来堂而皇之,如有老师制止,他们就摆出歪理十八条:老师有什么权力干涉学生的个人自由?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会管好,不用你们操心。
传闻大出的父亲在城东第三中学读书时就是个出了名的捣蛋鬼,还说他上高中后很快退了学。现在这位大出胜是大出木材店的老板,接手了上一辈传下的祖业,据说大出俊次今后也会继承下去。大出胜觉得儿子的前途早已明了,没必要吃苦头念书。他常说,比起学校教的那些东西,学习混社会必要的处世之道才更有用。因此,他的独生子俊次逃课上了瘾,也不参加学校举办的任何活动。老师实在看不下去,叫大出胜去学校。这个做父亲的冲进教师办公室大吵大闹,对老师的劝说充耳不闻。他说,自己不上学不也老板当得好好的吗?跟着窝在学校这片弹丸之地光说不练的老师,哪学的来做人的道理?我家儿子不用你们管!说完便扬长而去。
大出俊次身后是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两人。一般只要提到“大出他们”,脑海里浮现的总是这三人的嘴脸。大出其实相当有人气,时常会有许多人围着他转,但始终跟在他身后的只有桥田和井口。桥田的家里也有祖业,好像是开小酒馆的,井口则是这家购物中心里某家杂货店老板的长子。因此,大出胜的理论对于这两人也完全适用。他们主动想学习是一回事,若是不上学也能有活路,为什么非得把他们绑在课桌上呢?是吧,老师?
在这片满是自营业主和工商业者的居住区,家长会有类似想法并不稀罕。如今的教育体制,会将高强度的课程强加给资质平平的孩子们,期待他们进东大、做官僚。而那些希望儿女继承家业的父母,都对此抱有本能的反感。
就连向坂行夫的父母也是如此。健一还清楚地记得发生在去年夏天的一件事。在初中第一次拿到成绩单的结业典礼那天,健一说回家后只有自己一个人,因为妈妈去了医院。行夫便邀请健一去他家吃刨冰,说家里买了台家用刨冰机,因为妹妹小昌喜欢吃,加在刨冰上的糖浆也一应俱全。
来到向坂印刷作坊后,行夫的母亲拿过行夫递上的成绩单,没看一眼就直接供上神龛,击掌两下,合十拜礼,便转身去做刨冰。健一觉得很奇怪,阿姨怎么不关心成绩单上的数字呢?看见这样的疑惑显露在健一的脸上,行夫笑着解释道,自己每次考试都是涉险过关,所以妈妈从不急着看成绩单。
“只要我不被学校抛弃,能拿着成绩单回家就行。”行夫说。
“当然了,能取得好成绩是最好不过的。”阿姨那张与行夫十分相似的脸上笑吟吟的,“我跟他爸学习都不怎么样,也不能对他要求太高。”
“我至少会背九九乘法表嘛。”行夫不满道。
“哼,上次教小昌时还教错了呢。”
“是吗?有这么回事儿?”
昌子早就回来了,正和母亲一起乐颠颠地做刨冰。曾听行夫说,她的学习成绩也不好。
“不过也无所谓,小昌是女孩子嘛。再说她画画好。”
“野田,你家里可了不起了。爸爸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妈妈也有学士学位吧?”行夫的母亲说道,估计是从行夫那儿听来的吧,“小健今后可是前途无量啊。”
“这……”
母亲从未出去工作过。她确实毕业于有名的女子大学,但仅仅是拿了张毕业证,根本没用过相关的专业知识。父亲是学土木工程的,作为一名工程师在铁路公司任职。他好像很喜欢现在所从事的工作,不过也没有取得过骄人的业绩。
“可小健家的叔叔阿姨也没有整天把‘学习’挂在嘴边呀。”
“现在倒还没有。”健一说道。
“不管怎样,像我们这样做生意的人家,只要孩子以后能继承家业就行了。学校里可学不到生意经。不过,行夫,你至少要读到高中毕业才行。不读高中就交不上同龄朋友,会像妈妈一样,在社会上吃不开的。”
“是吗?”行夫一边搅动刨冰,一边歪着脑袋说,“也是。小健要是进了‘开成’或‘九段’(注:“开成”指开成学校,“九段”则是千代田区立九段中学的简称,两者都是东京的名校。),就算住得近,也不会跟我玩了吧。”
建议不知该如何回应。从小到大,他跟行夫一直是玩伴。可今后要是升入不同的学校,也会渐渐疏远。然而,听着行夫如此单纯和落寞的语气,又不便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
于是,他找了一个避重就轻的说法。
“我才不去什么‘开成’‘九段’呢。”
这时,碰巧小昌将刨冰碗弄翻了,话题自然打住了。
回家路上,想起行夫母亲的话,还有行夫那无忧无虑的笑脸,健一不由得陷入沉思。行夫的父母对行夫的要求可谓简单明了。那么,自己的父母是否也对自己抱有明确的期望呢?
行夫的妈妈说,小健是前途无量的。真是这样吗?会不会因为没有家业,自己既不能从父母那里继承店铺或行业技术,也找不到其他的前途呢?
妈妈算是好好学习的吧,如今不也在无精打采地打发日子吗?
“小健。”
被行夫捅了一胳膊肘,健一才从思绪中回归现实。
“你怎么了,发什么愣?”
这时,两人还置身于商场的人海中。看到柏木后,行夫似乎不想进麦当劳了。
“回去吧。”
“是啊,下起雪来可就麻烦了。”
他们开始朝商场的出口走去,途中健一又回头瞥了眼柏木卓也。他依然将脸扭向一边,喝着纸杯里的饮料,似乎并非在想什么心事。
“今天可是圣诞夜啊。”健一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那家伙,孤单一人的。”
“一个人反倒轻松嘛,肯定的。”行夫说道,脸上摆出几分大人的神情,“在学校里,他不也是孤零零的嘛。所以对柏木来说,一个人才更自由自在。”
4
仓田真理子为了圣诞夜,特意给自己和弟弟编织了袜子,红白绿三色相间,十分漂亮。袜子很大,套在头上的话能把脑袋罩个严实。这是为迎接圣诞老人而预备的,万一他带的是大件的礼物呢?宁大勿小嘛。
可是,上小学四年级的弟弟大树分明还是个小屁孩,却尽泼凉水:“姐姐已经十三岁了,还相信真的有圣诞老人,真是个傻瓜。”他死活不愿将真理子编织的袜子挂到床柱上。
“也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圣诞夜里圣诞老人会来派送礼物,这想法本身不就很有趣吗?”
真理子刚说完,弟弟马上反驳:“觉得有趣就非得挂袜子吗?就算不挂,明天早上照样会有圣诞礼物。爸爸妈妈给的嘛,每年不是都这样,不是购书券就是文具券。圣诞老人会挂这些玩意吗?”
“可是,挂袜子会有圣诞节的气氛。”
“又不是基督徒,干吗非要搞出圣诞节的气氛呢?估计姐姐你连圣诞节的由来和涵义都不清楚吧。连基督教都不信,只会瞎凑热闹,可笑!”
“你这人真是满嘴歪理。”
“歪理?明明是真理。你就连这都分不清,简直是个傻瓜。”
“哪有人把姐姐叫做傻瓜的呀?”
“事实如此,有什么办法?难道不是吗?全2分(注:日本的中小学成绩单上的分数满分为5分,这里用“全2分”讽刺真理子成绩糟糕。)!”
真理子最受不了别人提她的成绩。同样是父母生下的孩子,不知怎么搞的,弟弟学习出众,小学成绩单上尽是成绩优秀的评语,是个全5分的好学生。要是体育或音乐更差一些,还会讨人喜欢一点,可弟弟大树似乎无所不能,父母也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什么都依着他。连吵架也是弟弟更厉害,真理子总也占不了上风。一般都说女孩子闲话多,嘴皮子更利索,可在仓田家,这条规律也不管用。
今天,全家六口人团聚在一起,美美地吃了顿晚餐。或许是圣诞夜的缘故,平日里关系紧张的母亲和祖父母也和和气气,谈笑间听不到带刺儿的话语。今天餐桌上不光有漂亮的裱花蛋糕,还摆了鲜花,看来这番精心布置还是值得的。正因如此,真理子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圣诞礼物,可谁知……
真理子觉得很憋屈,将两只袜子都挂到了自己的床柱上。袜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好像扮鬼脸时吐出的舌头。说不过弟弟已经很难过了,更令人伤心的是,家人都不去劝诫弟弟,也没人来安慰自己。孤身一人回到房间,望着床柱上的袜子,真理子不禁流下了眼泪。
真理子的双亲都在位于湾岸堆填区的食品工厂上班。那是一家制作盒饭和三明治批发给超市或便利店的工厂,二十四小时开工,实行早晚轮班制。父母每天早晨六点钟都得去上班,晚饭后便早早上床睡觉了。爷爷奶奶上了年纪,自然也睡得早。到了晚上十点,仓田家里还醒着的,只有真理子和弟弟大树。
姐弟俩虽然有各自的独立空间,也不过是用书橱和家具将一间八叠(注:日本的房间面积计量单位,一叠为一张榻榻米的大小,约合1.62平方米。)大的房间分隔开而已,家具上方靠近天花板处仍留有一段空隙。真理子朝空隙处看了看,打探一下隔壁的动静。隔壁悄然无声,弟弟似乎一如既往地看着书,简直是一条大书虫。
真理子悄悄溜进走廊,走下楼梯,来到厨房。厨房里没亮灯,炉火早已熄灭,空气冰冷。她走到电话前,拿起听筒,拨下号码。听筒里立刻响起“嘟嘟嘟”的呼叫音。她一边等待电话接通,一边匆匆穿上拖鞋。
“喂,这里是藤野家。”听筒里传来成年男人的声音。糟了!今天真是诸事不顺啊。
“喂,我是……仓田。”真理子用尽量平静的声调说,“对不起,这么晚打电话来。我想跟凉子说会儿话,可以吗?”
对方的声音立刻轻松了许多:“哦,是仓田啊,晚上好。”
“晚上好。”
“稍等。”耳边传来了对方放下听筒的声音,还有“凉子,凉子”的呼喊声。真理子知道接电话的是凉子的父亲。他是警视厅的魔鬼刑警。打电话去藤野家,由父亲接听的概率很低,且往往是在意料之外的时间段。在真理子的印象中,做父亲的在家一般都不接电话。就像自己的父亲,即使奶奶、妈妈和真理子为准备饭菜或收拾碗筷忙得不可开交,他也绝对不接电话,还会大吼:“喂,电话响了,吵死了,快去接一下。”
凉子的父亲也是个大忙人,估计连家都很少回。电视剧里的刑警不都是这样吗?偶尔有空,就赶紧回家看一眼孩子的脸蛋,换身衣服再出去办案。因此,难得有时间在家里呆一会儿时,他们对家人总会和和气气的,不会摆臭架子,也不会大模大样地坐着不动身;连饭都自己盛,茶也自己泡;孩子跟他说话,更不会不耐烦。
凉子的父亲去叫人听电话时,从不会播放背景音乐,想必是警视厅的习惯。故意让对方听电话这头的噪音,其中也许包含了某种心理暗示。真理子曾就此特意询问凉子,凉子听了哈哈大笑,说真理子大惊小怪,想过头了。
“喂,是真理子吗?久等了。”藤野凉子接起了电话。
一听到凉子平静而明快的声音,真理子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啊呀,你怎么了?”
真理子流着泪,把弟弟大树的恶劣言行数落了一番。凉子边听边“嗯、嗯”地回应,还不时插上一句“大树真是过分啊”。听声音,她似乎也有些生气。
“凉子,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呢?”真理子擦着眼泪问道。
“说什么呀,这种话你何必放在心上呢?”
“可是……”
“你怎么会是傻瓜?如果相信圣诞老人的人是傻瓜,那全世界大部分人不都得是傻瓜吗?”
藤野凉子也是个挺会讲理的女孩,但她讲的道理不像大树那么尖锐。这是为什么呢?真理子心里暗忖道。
“凉子,你的蛋糕烤得好吃吗?”
凉子跟弟弟大树一样,任何事情都能干的出色,无懈可击。学习优秀,体育全能,还生得一副好脸蛋,又有身为魔鬼刑警的好爸爸。
“这个嘛,妹妹们吵吵闹闹的,可费神了。”
真理子知道,凉子的母亲也在工作,还有自己的事务所。真酷。
有时真理子会想,为什么自己不是藤野凉子,而是仓田真理子呢?自己若变成藤野凉子,那一定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凉子若变成仓田真理子,也一定做得比自己更好,不会手足无措。她肯定能找到真理子的长处,并充分发挥。若是这样该多好啊。
“不过肯定很开心吧,我也好想有个妹妹啊。”
“我可是受够了。还是弟弟有用。”
“有什么用?”
“让他晚上接送你,充当保镖。”
“是吗?可大树认定我是傻瓜,他越长大,心就会离我越远。”
“我说真理子,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可我确实是个傻瓜,又能怎么办?和有没有圣诞老人没关系。我的成绩也不好。”由于期末考试成绩太差,寒假前,真理子不得不留校接受特别辅导。大树狠狠鄙视了她,说他可不想被当做某个没出息的家伙的弟弟,还宣布自己以后要上私立中学。父母似乎也是这个意思。“明天不是结业典礼嘛。拿到成绩单,又要被他嘲笑了。”
凉子叹了口气,并故意让真理子听到:“真理子,看来你的心情很糟。唉,这可是难得的圣诞夜啊。”
“对不起。”
“有什么好道歉呢?打起精神来。明天告诉我收到了什么圣诞礼物吧。我也会告诉你的。”
“嗯,好的。”
凉子的口气变得急促起来,看来是想挂电话了。真理子赶紧道声晚安,便挂断了电话。她感觉,自己比打电话之前更加孤单了。
没意思。
泪眼朦胧间,她渐渐泛起了困。
她想到成绩单,想到自己将被弟弟嘲弄,被父母轻视,连自己都无法喜欢自己,身体沉重得似乎连自己那张小床都承受不起。自己的圣诞夜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圣诞夜。胡思乱想中,仓田真理子进入了梦乡。
5
天亮了。
闭着眼也能感到朦胧的光亮,野田健一从毛毯里探出脑袋,望向窗外。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背后透着微光,看来雪还在下。
闹钟的时针正要指向六点。当健一眨着眼睛盯着它看时,秒针转过一圈,发出一声“嘀嗒”的轻响,随即铃声大作。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按下闹钟的按钮,闹心的响声便立刻停止了。闹钟的金属表面冷冰冰的,可见房间里的空气也冷得够呛。
楼下传来人声,钻在被窝里听不太清,但应该是父亲的声音。
健一的生物钟很准,常常会在闹钟响前一刻醒来。今早睁开双眼之前,他似乎一直在做梦。他隐约记得自己是被这个梦催逼着醒来的。他调整枕头的位置,再次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刚才的梦。
楼下又有声音传来,这次似乎是妈妈。紧接着,像要打破这一声响的回音似的,传来“咣当”一声――什么东西打碎了。
躺在枕上的健一霎时睁开了眼。楼下再次传来人声,嗓门很大,听得很清楚。
“你别管!”是妈妈在大声叫喊。健一从床上弹起,没来得及罩上外衣,便赤着脚蹦到走廊,径直跑下楼梯。
几乎在他双脚落到楼下走廊的同时,又是一声响亮的“咣当”。是厨房。健一愣住了,不知该趁势冲进厨房,还是躺回被窝装睡。当他在这两种念头间摇摆不定时,厨房里似乎又有东西掉到了地上,还伴随着拖动椅子的声响。
“幸惠。”父亲用呆板的声调喊着。或许称不上“喊”,而仅仅是从嘴里冒出了母亲的名字。
爸爸妈妈在吵架!这简直是前所未闻的怪事。从小到大,健一从未见父母吵过架,连一点小小的口角也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又闹又摔的场面,在健一看来犹如地球倒转,既虚幻又可笑。
健一硬拖着两腿朝厨房走去。打开厨房的门,他突然觉得自己只穿睡衣的模样很怪,要是披上外套就好了。可眼下似乎不是该为这种细节费神的时候。
母亲趴在餐桌上抱头痛哭。她在睡衣外披了件格纹呢大衣,脚上穿着厚实的粉红色室内软鞋,褪了色的鞋尖处躺着一只打碎的咖啡杯。餐桌上的调料架也倒翻了好几个,泼出的酱油积成一摊,沾上母亲的右胳膊肘,在呢大衣上留下不断扩散的污渍。
父亲在母亲的斜对面,坐在餐桌边拉开的椅子上。刚才那声拖动椅子的响声,大概是父亲坐下时发出的。父亲西装整齐,领带松垮,眼镜稍稍下滑,神情呆滞。他耷拉着双肩,似乎很累,但应该并非刚下夜班的缘故。即便是夜班归来,也要和早上出门时一样干净利落,这才符合野田健夫的常态。他曾经得意地笑谈,有一次下夜班后在车站偶遇熟人,那人以为他正去上班,竟跟他说了声“您走好”。
父亲的脚边也滚落着碗碟碎片,其中一块落在他的拖鞋上,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并未掉落。
两人都未注意到健一。健一觉得自己仿佛闯入一幕虚幻的哑剧,只有脚底能感到一阵现实的冰凉。如果自己返身上楼,等待十分钟再下来,这幕叫人看不懂的哑剧是否会谢幕呢?眼前的光景就如后台的排练,根本没打算向观众表演。若自己视而不见,这一切真会消失无踪吗?正当健一打算悄悄离场时,父亲突然抬头,看到了健一。
野田健夫开口了,吐出几句模糊不清的话。野田幸惠仍旧趴在餐桌上,大衣肘部的酱油渍继续扩散着。
父亲朝健一招了招手,示意他去起居室。健一便穿过走廊走进起居室。沙发的靠背上搭着父亲那件只折叠了衣袖的大衣,父亲站在那里,一只手放在大衣上。
“妈妈她不太舒服。”野田健夫说,“你穿这么少,会感冒的,快去穿好衣服再下来。爸爸去整理厨房。”
想说出口的问题已经涌到健一的嘴边,却一句也没有成形。他咽了一口唾沫,将那些不成熟的疑问统统咽了下去,仅剩一句:“妈妈她不要紧吧?”
“她有点冲动。”父亲答道,用微微发颤的手指推了推眼镜。
“爸爸,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哦,刚才。刚回来一会儿。”
“你回来时,妈妈就不对劲了吗?”话一出口,健一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不妥。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明知父亲难以回答,却还要用不怀好意的冰冷语气如此提问。
“你先去换衣服。不然上学就要迟到了。”
健一老实听从父亲的话,慢吞吞地上楼换好衣服。今天是结业典礼,不上课,不过他还是打开书包检查了一番,又从衣橱的抽屉里取出袜子,不紧不慢地穿上。他觉得必须多给父亲一些时间,不然总有点过意不去。健一此刻的心情,就像一个冒失的顾客闯入了尚未做好营业准备的商店。下楼时,他还故意踏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厨房中凡是目光所及之处都已打扫干净。母亲的身影也不见了。父亲正在煮咖啡,并往烤面包机里放进了面包片。
“妈妈去睡了。”父亲面对水槽,对背后的健一说,“下楼时没遇上吗?”
“没有。”健一答道。确实如此,甚至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有必要,妈妈似乎能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走路。
“快吃吧。”父亲毫无表情地说着,将盛有烤面包片的盘子放到餐桌上。健一拉开椅子正要坐下时,看到了桌布上的酱油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布,觉得那摊污渍似乎在对他说:摔坏的餐具扫除干净,伤心的家人赶回房去,可仍有痕迹无法抹去。兄弟,你就这样若无其事地上学去了?
“爸爸,”健一出声道,“出什么事了?”
父亲默不作声,往咖啡杯里倒着咖啡。
“我第一次见你跟妈妈吵架,真吓人。”
父亲依旧面朝水槽,开始喝咖啡。
“爸爸。”
父亲背对健一,提出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你昨天傍晚出门了吗?”
健一吓了一跳:“跟这事有关系吗?”
“我问你出去了没有?”父亲的语调中开始有点不耐烦的意味了,“跟朋友出去了吧?”
“嗯。”健一简短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父亲一阵沉默。
“去哪儿了?”
“陪朋友,给他妹妹买圣诞礼物,去了购物中心。”
“这样啊。”父亲嘟囔了一声。他猛地把喝剩下的咖啡泼进水槽,随手将咖啡杯放在一旁。“没跟妈妈说吧?”
“出门时她正睡着呢,就留了一张便条。”
父亲以惊人的速度骤然转身,面朝健一,眼里喷出怒火。
“真的吗?”
“真的。”
“便条放哪儿了?”
健一指了指起居室里的桌子,说:“那儿……”
“妈妈说没看到过便条。”
“可我确实是写了便条才出去的,没有不声不响地溜出去。我知道那样做妈妈会担心,会打电话去爸爸的公司。”
父子间的问答进行到这里,健一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如此。他心里暗忖道。
估计是昨天健一写的便条不知所踪,也许被靠垫什么的挡住了。母亲没有看到便条,便心慌起来,不知所措。于是她像往常一样往父亲的公司打电话。那时父亲可能特别忙,不便接电话,别人替他接过后,说了声“你家太太真够呛啊”之类的话,让父亲很不爽。
今天早晨回家后,父亲训斥了母亲,母亲也发了脾气,两人大吵了一架。
“我昨天回来也没被妈妈骂啊。”健一说。他想借此安慰父亲,让父亲放心,不要生母亲的气。妈妈平时就爱瞎操心,何必那么生气呢?健一希望父亲能恢复往常的模样。“我还跟妈妈说,购物中心人真多。妈妈只是嘟囔了一句‘到那种地方去头会痛的’,我们还一起好好地吃了晚饭。”
“妈妈没有骂你?”父亲镜片后的眼睛眨巴着,问道。
“没有。昨天妈妈不太舒服,一直无精打采的。昨天太冷了。今天倒是个好天气。”
窗外是一片雪景。一夜工夫,外面就变成了一片冰雪王国。黎明时分的天空,却呈现出南国大海般的湛蓝。在关东地区,大雾过后的第二天,常常会出现晴朗的好天气,简直叫人忘记仍身处严寒的冬日。今天便是一个典型的大晴天。
父亲摘下眼镜,用一只手揉着眼睛,稍稍皱起眉头,看着地面低声说道:“你也要当心啊。”
健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嗯,行了。”父亲随即又含糊起来,用手使劲擦了擦脸,“上学去吧。别迟到了。”
这时间根本不必担心迟到。现在是七点刚过,在这个季节,城东第三中学的上课时间是上午八点三十分,提前十五分钟响预备铃。从健一家到学校,慢慢走也只需二十分钟左右。
此时出门走到学校,估计校门都没开呢。
没想到积雪的道路竟那么难走。早知如此,就穿胶鞋出门了。可这样一来又等于宣布自己不擅长运动,腿脚不灵活。
城东第三中学的正门已清晰可辨。令人意外的是,两位男教师正手持铁锹在那儿使劲铲雪。其中之一是体育老师,负责初一年级,健一对他不怎么了解。另一位是健一的社会课老师楠山。楠山老师已年近四十,却身材魁梧,还兼任柔道部的顾问,是个厉害角色,在女生中非常有人缘。即便在男生中,也有不少人觉得楠山很谈得来。但健一非常讨厌他。对于健一这样羸弱的男生,楠山常会口无遮拦地冷嘲热讽,还满不在乎地说:“没有个好身板怎么行?不喜欢体育就不是正常人。”他非常喜欢“健全的精神来自健全的身体”这句座右铭。
幸好没有被他们发现。尽管校门附近已零零散散出现一些学生,但在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还看不到一个穿校服的同学。健一开始沿来时的路往回走,顺着围墙向右,转过拐角便能看到一扇边门。在上学的时间段,边门通常会关闭,学生必须按规定走正门进入学校,这样方便监督学生。可学生们也有自己的习惯,一些违反着装规定或经常迟到的同学,往往会翻过这扇边门进入学校。
健一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有时走到半道发现忘带东西,回家取来后再走正门就来不及了,只能翻过边门进入校园。他虽不擅长运动,但若有必要,这点动作还是应付得来的。尤其像今天这样积雪很厚的情况,翻进去想必不怎么吃力。
果不其然。边门关得很紧,但被风吹拢的积雪,一直堆到了离地八十公分高的横杆处。双手一抓上涂着黑漆的铁栅栏,他立刻感到一阵透心的寒冷。
边门内的后院空无一人。后院只有两米宽,夹在围墙与砖红色校舍之间。那里有好几堆冷风吹成的大雪堆,像一个个没有五官的雪人般注视着健一。由于这里背阴,太阳照不到,气温特别低。健一决定赶紧爬上去。他先将书包隔着门扔进去,再用双手抓住铁栅栏。
手冻僵了。健一发觉今天翻这道门要比往常困难得多。铁门上结了冰,运动鞋的鞋底踩上去相当滑。他刚跨过铁门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健一冷汗直冒,心急火燎地伸手抓住最上方的横杆,谁知手也打滑了。
要摔了。
刹那间,他的脑袋朝后仰去。他看到了天空。
就这么摔下去,会撞到门上的。
这样的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胡乱挥舞双手,试图落到边门附近的雪堆上。在他的感觉中,身体在空中晃荡的时间相当长。
“咔嚓”一声,身体终于掉了下来。受到的冲击并不厉害,只感到浑身冰凉彻骨。他落下的地点和想象中不同,离门较远,还偏了一段距离,是边门旁的树丛。结了冰的杜鹃树叶在身下沙沙作响。
健一转身从杜鹃树丛中脱身,从头到脚沾满了雪。他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正坐在崩塌的雪堆上。脑袋昏沉沉的。
刚才扔过来的书包,已被雪盖住了一半。他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刚才那么大动静的一跤,应该不会遭人训斥。他拍拍身上的雪,正要站起身来。这时,他看到书包旁的雪堆里露出了一只手。
那地方怎么会有手呢?健一抖落头发上的雪,想道。
从那只手的姿势来看,似乎要去抓健一的书包。手掌朝下,手指伸向书包的手把。
那地方有只手!
怎么可能!
健一的手停下不动了。他的眼珠子小心地转动着,朝着那只手底下崩塌的雪堆望去。雪堆洁白无瑕,看起来还有几分可口。如此纯洁的白雪下,正藏着与那只手相连的、可怕的东西。
拣起书包,跑进教室吧。健一这样想着。今天从大清早起就怪事连连。在这样的日子里,最好像小乌龟一样缩起脖子,让二十四个小时从头顶上越过。日子一变,运势也会改变。
可是怎么会这样?这里怎么会出现一只毫无血色、雪一样白的人手呢?
我刚才脑袋摔着了,看到的都是幻觉吧?
健一想找个能解释得通的理由,可是不知不觉间,他跪立起来,手臂不听使唤地刨起那堆伸出一只手来的雪堆。结冻的雪在健一手中塌落,雪堆表面形成一个拳状的窟窿。忽察、忽察。
健一将手臂伸进洞里,用力一甩,将上方的积雪扫除。积雪飞腾起来,落到他的脸上。
一张人脸出现在他眼前,两眼圆睁。黑色高领毛衣的衣领上沾满了雪,眼睫毛也结了冰。或许是冻住的缘故,眼皮还是睁开的。
脸上很干净。健一马上认出了这是谁,因为这张脸他很熟。可没等此人的名字在脑海里冒出来,健一便发出惨叫。他不顾一切地狂喊,同时,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遥远的地方发问:有什么好叫的?
不好了,不好了。老师,老师。死了,死了。有人死了,有人死了。死了,死了。死在这儿了,死在这儿了。
柏木卓也的尸体仰面朝天躺在雪中,脸上保持着生前的表情,丝毫不理会健一极度的恐慌,以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冰冷眼神仰望着蓝天。
6
藤野凉子是在早晨六点过后起床的,由于寒假开始前没有剑道的冬训,她本想再睡一会儿,却因为实在太冷,睡不着了。
拉开窗帘,眼前展现出一幅壮丽的雪景,美得让人惊叹。连人行道都积了二十公分的雪,一些风吹成的雪堆竟有三十甚至五十公分高。露天停车场里,成排的汽车都被大雪盖了个严严实实,像一座座纯白的山丘,绵延不断。车顶的雪还未被人触碰,保持着降下时的原始状态,不过在严寒的作用下,表面结了冰,浮起无数的小颗粒。远远地看去,就像倒扣的巨大纸质鸡蛋盒。
妹妹翔子和瞳子平时起床时一直特别烦人,可今天跟凉子一同起床后,也手脚麻利地穿好衣服,欢天喜地地冲去院子里。两双小脚在不大的院子里四处乱跑。她们堆了个不怎么像样的雪人,又对着隔壁停车场上的银白色小山群连射了许多发“雪弹高射炮”,闹得不亦乐乎。帮母亲准备早餐的凉子从厨房窗口朝外观望时,发现那个巨大的鸡蛋盒已经被轰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了。
“快来吃早饭!还没放寒假呢。今天是结业典礼,迟到了可不行。”母亲跪到大门口,大声招呼道。一团白气从她的口中冒出,很快就被吸入蓝色的天空,消失无踪。现在才七点左右,若是往常,两个妹妹肯定还赖在床上呢。
“小狗和小屁孩才喜欢大雪,疯着呢。”凉子面对在餐桌上摊开受潮的晨报的父亲,发表了这样的感想。谁知父亲立刻反问:“哦?这么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至少我肯定不是小狗。”
“是吗?那爸爸倒是跟狗差不多嘛。”父亲说着打了个大哈欠。
“现在还有没有被你们逮捕后,骂你们是国家走狗的人呢?老电影里好像都这么说。”
“就算没人骂,不还拴着链子呢?仍然是狗吧。”
“这么说,上班的男人不都是小狗了吗?”
“你怎么一大早就愤愤不平的。昨晚的礼物不中意吗?”
一语中的。
昨晚凉子收到的圣诞礼物,是一本重到无法单手举起的国语辞典。凉子承认,自己确实抱怨过上小学起就用的那本袖珍辞典词汇量太小,要查的词时常会找不到。难怪父母会想到去补上这个缺憾。这份礼物既正确又合理,但作为给一个十四岁女孩的圣诞大礼,就不能更时髦一点吗?
“反正你跟妈妈去买年货时,还会要这要那的吧?这样没什么不好嘛。”父亲说。这番话也是既正确又合理。
两个妹妹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一家五口围着餐桌坐下,开始吃早餐。尽管爸爸说自己一大早就愤愤不平,实际上凉子不仅没有怨气,反而乐滋滋的。全家人一起过完圣诞夜,早晨起来还能一个不落地同坐桌边享用早餐,实在太稀罕了。在凉子的记忆里,这还是头一遭。以前,即使全家人能一起吃圣诞晚餐,父亲也会在当夜出门办案,有时甚至连圣诞夜也回不了家,第二天早晨再回来跟大家一起吃早餐。不是晚上聚不拢,就是早上凑不齐,年年如此。
直到很久以后,凉子察觉父亲会在这个早晨留在家中,并非出于偶然。说是上天的安排或许过于夸张,也许是长年积累的刑警直觉在父亲的心里暗示他,二十五日的早晨一定要留下,陪在三个女儿,特别是凉子的身边。
当然,此时的凉子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她只是觉得父亲太累了,下巴削瘦,白胡子也明显增多,有必要休息一下。凉子以为,也许是警视厅搜查本部的什么人也注意到这一点,劝爸爸回家休息吧。
父亲从事的工作可谓既特殊又重要。
仓田真理子就非常羡慕藤野家的生活。一次聊天时,凉子不经意间说出了“账房事件”这个词,真理子不明白,一番追问后凉子解释说,那是需要在警视厅设置搜查本部的事件。真理子听后佩服不已,还说:“凉子家可真不是普通的家庭呀。”凉子微笑道:“非常普通啊。”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自鸣得意。
凉子心里清楚,让真理子无比憧憬的“刑警的家”,完全是电视剧中营造的幻象,跟现实中的藤野家大相径庭。但无论如何,能让同学羡慕,感觉并不坏。能够老实地承认这一点,说明凉子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十分朴实。
收拾咖啡杯时,母亲说路上有雪,还是早点出门为好。
“翔子,瞳子,妈妈送你们去。”
“好啊!坐车了!”
瞳子开心得直拍小手,母亲却对她摇了摇头:“想得美。我只陪你们走到集合地点。”
翔子与瞳子上的小学,还遵守着集体上学的原则。
在东京都内,这样的学校已经很少了,因为儿童的人数正不断减少。但藤野家所在地区,老式的都营住宅、公团住宅还很多,近年来新建的零售公寓也全是家庭式的,因而与时代潮流相反,学龄儿童的人数不降反升。
“说不定我们的车连引擎都冻僵了。”翔子没好气地说,“偏偏是迷你型的,像个玩具似的。我早说该买辆奔驰的厢式车了嘛。”
母亲咧嘴笑了。
“啊呀呀,翔子要用压岁钱买吗?真是对不住了。”
两个妹妹嘟囔着要穿昨晚收到的连帽大衣去上学。围巾是凉子为她们织的,两条一模一样。翔子非要梳马尾辨,凉子只好将自己的准备工作往后推,开始跟翔子那头倔强的头发做艰苦斗争。
“唉,好想把头发拉直啊。”
“是吗?我也想呢,可是不让做呀。”
“美纪就做了,还漂染了呢。”
“那是别人家的事嘛。”
母亲终于能领着两个妹妹出门时,已经是八点差五分了。凉子此时刚刷过牙洗过脸,还是睡衣外套了件毛衣的装束。八点十五分前不进教室就算迟到,得抓紧了。
从藤野家到三中,走近道只需两分钟,但不得不从边门进入学校。学校要求所有学生上学时必须走正门,所以凉子每天上学都得绕远路,这样就要走上六七分钟。
“要迟到了!”
就在手忙脚乱换上制服时,她听到了第一辆警车的警报声。
很近啊,凉子心想。警车从屋子北面的大道上开了过去。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
在洗脸池前梳头时,凉子第二次听到警笛声,这次仍然很近,与前一辆警车方向相同。由于路上积雪,警车开不快,所以警笛声特别闹心。
紧接着又是救护车,鸣笛的方向与警车不同。
“出交通事故了吗?”凉子把头探向起居室问父亲。父亲不在那里,大门却敞开着。“爸爸……”
家附近有警车开过,父亲一定会出去看一眼,这是他的职业病。凉子拖着便鞋跑出家门,父亲正背对自己站在大门口。明亮温暖的太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光甚是耀眼。凉子举起一只手遮挡额头。
“就在附近吧?”
听到凉子的说话声,父亲回过头,眉宇间的神色稍显凝重。
“嗯。是朝三中的方向去的。”
“不会吧?”
警车和救护车确实是冲那里去的,而“不会吧”三个字只是凉子遇事便会脱口而出的口头禅。要是平时,父亲肯定会斥责:“动不动就说‘不会吧’,没教养!”可现在父亲却没对她发火,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你准备好了吗?爸爸换了衣服就来,你等等,我们一起去学校。”
“为什么?快要迟到了呀。”
“我马上就来。”
父亲踏回家门,与凉子擦身而过。凉子踩着父亲刚留下的脚印向大门口跑去。每个脚印都深达三十公分,没过了便鞋和脚踝。
站在大门口是无法掌握情况的。目光所及,只有大雪覆盖下杂乱无章的街道,在阳光下闪耀着庄严神圣的光辉。天空一片湛蓝,澄静透明,看不到一丝云彩。纯蓝的天空和洁白的大地,真是个不同寻常的早晨。
没错,确实不同寻常。
父亲的感觉正确无误。一转过街角,就看到城东三中的边门前停着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由于街道狭窄,三辆车拥挤在一起,没有其他车辆,连摩托车、自行车都没有,可以排除交通事故的可能。是三中校内出了事。在身穿制服的警察中间,有几名教师无精打采地站在雪地里。
不愿与父亲一同去学校的凉子见到这幅光景,也不由得变了脸色。她紧紧拽住了随后赶来的父亲的防寒服袖子。
“怎么回事啊,爸爸?”
“不清楚。”父亲的眼睛紧盯着警灯,将手放到女儿身上,“你在这里待着,我去了解一下情况。”
“这……”
“等着。”
“有同学过来,我怎么说?”
“一起等着,别去学校。”
“一起等?可是……”凉子那双迷惑不解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我明白了。”?
积雪的道路上,藤野刚艰难但急速地朝前走去。他在脑海中猜想,学校里是不是发生了暴力事件,甚至仍在进行?今晨将举行结业典礼,这一点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如今的校园暴力,绝不是十年前那种毁坏教育设施的胡乱发泄,而要更尖锐,更严重。有时引发暴力事件的,并非在校学生,而是从前的毕业生。今天的事件中,会不会已经出现了受害者呢?
刚才与凉子简短的会话,想必已使她联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早上好!”
因为积雪的阻挠,前进一步要花的时间,大约是平常的三倍。藤野刚离警车老远时就朝着学校边门大声打了个招呼。警察和老师们像是受了惊吓一般,齐刷刷地朝他转过脸来。
藤野刚一边继续与积雪的街道苦斗,一边从防寒服的内插袋中取出警察证,举到自己的脸旁。
“我是警视厅的藤野,是该校二年级一班藤野凉子的父亲。”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能看清警察和老师们相貌的距离。老师们聚集在边门里侧,警察和救护人员则站在自己这边。在这波人之中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的家离这儿很近,所以过来看一下,发生什么事了?”
老师们面面相觑,像是在相互谦让。藤野吃力地趟着雪,朝离他最近的一名警察走去。这是位上了年纪的警察,帽檐下露出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老警察也踩着胶鞋向他走来,扫了眼藤野的警察证,低声说道:“是这样的,有一名学生死了。积雪下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不是藤野刚心中最坏的答案,却也超出了他的预想范围。
“是该校的学生?”
“是的。发现者是他的同班同学,一看到脸,马上就认了出来。是个男生。”
“所以不是校园暴力事件,对吧?”
老警察摇了摇头:“不是这么回事,校内并无异常。”
藤野刚想询问死去学生的姓名,随即打消了念头。即使问了,也不会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一个脸冻得通红的年轻警察站在警车打开的车门旁,一个劲地对着无线电话说话,估计正在联络当地警署。城东警署离这儿不远,但就眼下的路面状况,大概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开始现场勘查。眼下要做的就是保护现场,可惜地上的积雪已经踩得乱七八糟了。
藤野刚的脑海中闪过“自杀”二字。“学生”与“自杀”的组合容易引发悲剧性的联想。先入为主的观念虽然要不得,但藤野刚心中的天平已经条件反射地向“自杀”那边倾斜。
他几乎同时想到,那些要结束自己年轻生命的不幸孩子,选择学校作为自己终结之地的情况倒并不多见。
由于学校的原因而寻死的学生,反而不会在学校里死去。
“或许是自杀,看来不像杀人事件。”就像在附和藤野刚的想法似的,年长的警察低声说,“不过,如今的学校实在让人搞不懂,恐怕又是‘校园欺凌’事件,可真叫人受不了。”
“眼下还做不了定论吧。”藤野说着,从老警察身边离开了。边门内稍远处的雪堆中蹲着一名救护队员,尸体应该就在那里。刚刚拉起的“禁止入内”黄色警示牌,不合时宜地炫耀着鲜艳的色彩。
救护队员站起身,向藤野刚默默行礼,随后退到一旁。在被扒开的积雪中,一条冻僵的手臂映入藤野刚的眼帘。黑色毛衣的袖子上覆盖着白雪,像是打上了一层霜。
看来,已经没有救护队员的用武之地了。想到报案者明知抢救无望,却依然拨打了急救电话,心里就不禁酸楚难忍。
一定冻得够呛吧,真可怜。藤野刚一声不吭地双手合十。这时,他发现学校周围居民楼的窗户里,有人摇头晃脑地朝这边张望。他心中嘀咕了一句:幸好大雪将你隐藏,让你不用暴露在围观者的视线之下。虽然冷,还是再忍一会儿吧。
“藤野先生,藤野同学的父亲。”
藤野循声望去,是一名五十出头的小个子圆脸男子,和一名同样年龄却要高出一个头的女子。两人正略显慌张地对藤野鞠躬行礼。平时,学校的事全部交给妻子打点,这些老师藤野一个也不认识。
“我是校长津崎。”圆脸男子说着,又鞠了一躬。他的头顶几乎没有头发。
“这位是二年级的年级主任,高木老师。”津崎校长朝身边瘦骨嶙峋的女教师抬了一下手,继续说道,“发生这样的事情,让您担心了,真是过意不去啊。”他那圆润温和的脸上一片惨白。
此人就是“豆狸”啊――藤野想起来了。这是学生们给他取的雅号,女儿凉子曾笑着跟自己说起过。
“哪里,实在令人遗憾啊。其他学生现在怎么样了?”
津崎校长马上回答:“已经上学的学生都在教室里等着呢。大家都是从正门进去的,还没人发觉这件事。”
“可只要看到警车,马上就会发觉。”
“今早有结业典礼,大家原本就要到体育馆集合。在这之前,我会通过校内广播向同学们说明情况。是不是马上要展开调查工作了?我们会听从警方的安排,并尽快让学生们放学回家。”
他的脸色很不好,说话倒是有条有理,纹丝不乱。很久以前,藤野刚曾参与过两次校内伤害事件的调查。由于事态已经严重到需要警方插手的地步,两所学校的老师当时全都慌了神,一点也指望不上。
“豆狸”则与众不同。至少在眼下,这确实是最好的应对方法。作为学生家长,藤野刚稍稍宽心了一些。
“我是听到警笛声才陪着女儿一起来的。她还在等着呢,我这就去叫她上学。老师们也要辛苦了,诸事拜托。”藤野刚恭敬地鞠了一躬,又向警察们打了声招呼,便转身离开。尽管事件发生在女儿就读的学校,自己还是不宜介入过深,对事件有个基本了解就行。在凉子冻僵前,得让她尽快上学去。
马路上,凉子正和一个像是她朋友的女孩站在一起。这是个短头发、大眼睛的女孩,身穿校服,戴着红色围巾。她看到藤野刚后,两只眼睛一下瞪得老大。
“事情弄明白了,你们上学去吧。”
“出了什么事?”
“你们到了教室,老师会说明的。虽然是个不幸的事件,但并不是爸爸担心的那种,没什么危险性。”
凉子的脸部肌肉稍稍放松了一些:“那就好。真是吓死我了。”
“不用害怕。不过,说不定会受到点刺激。”
“刺激?”
“嗯。有个学生死了,名字和年纪都还不知道。”
凉子与身边的同学面面相觑。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藤野刚心想,女儿想说的,估计还是“自杀”这两个字吧。
“你们先去学校。之后的事情听老师安排就行。”
虽然眼中的神色依然惊恐,凉子还是镇定地答道:“是。”
戴红色围巾的女孩捅了捅凉子,问道:“他是你爸爸吗?”
“嗯。”
女孩抬头凝视藤野刚,嘟囔道:“传说中的魔鬼刑警啊。”
她不是在提问,也不是在打招呼。听她的语气,似乎仅仅是在进行描述。她认真的脸庞十分可爱,藤野刚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凉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跑步过去吧,不然就迟到了。”
藤野刚将两个女孩赶向校门。看着她们的背影,他的内心隐隐作痛。死去的男孩,但愿不是凉子的朋友。
7
学校的大门口,副校长正严阵以待。迟到的凉子本以为会遭到训斥,谁知他只说了句“快进教室吧”,并未多加指责。
是谁死了?几年级几班的?
藤野凉子成功“滑垒”。虽说开课时间早过了,可二年级一班的教室里还是乱哄哄的,讲台前空无一人。班主任森内老师的家离学校较远,遇上这样的大雪天,说不定还在路上呢。
班长藤野凉子迟到了。如此稀罕的事儿,大家却根本没有注意到,都在起劲地谈论着“事件”。
“喂,边门那儿停着警车,好像出什么事儿了,知道吗?”仓田真理子立刻就来搭话了,短短的马尾辫左右摇晃着。
“不知道啊,出什么事了?”凉子应和道。还是不要随便乱说的好。一起上学的古野章子是隔壁二班的,刚才分手前,她还理了理红围巾说:“凉子的魔鬼爸爸告诉我们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还说:“要不引起骚乱可就糟了。”
章子参加了戏剧社,既上台表演也动手写剧本。一年级时,她跟凉子同班,两人几乎一见面就成了好友。章子有些与众不同。母亲邦子说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正因这份“懂事”,她才会做出之前的反应。幸好遇到的是章子,若换做其他女孩子,现在肯定火烧屁股似的逢人便讲:“有同学死了!警察正在调查呢!”
被教室的嘈杂声包围,凉子搓着冻得冰凉的小手四下张望,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是最后一个进教室的。
有两张课桌空着。
一张在靠窗那排的最前方,是柏木卓也的课桌。他从十一月中旬开始就一直拒绝上学,对这张空课桌,凉子已经习以为常了。而另一张课桌也空着,就不免出人意料,因为那是野田健一的座位。
健一是个沉默寡言、懦弱胆怯的少年。凉子和他接触不多,今后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他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叫人没法喜欢。每次看到野田健一,凉子就会想起一条讽刺上班族的标语:不旷工,不迟到,不干活。
健一确实极少迟到。
刹那间,凉子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那个死去的学生,不会是野田健一吧?虽不旷课,却会自杀?
自杀?果然是自杀吧。章子也说:“学生死了,肯定是自杀的。但愿不是我们班的。”
该不会是真的吧?凉子将目光从健一的课桌上移开。城东三中三个年级各有四个班,每班有三十来人。算下来,全校约有三百六十多名学生。死去的学生,即为三百六十分之一。
“还发不发成绩单了?”
“不发才好呢。”
身后闹腾得厉害。凉子的座位处在教室的正中间,恰好象征着她与同学间的关系。身后闹哄哄的一伙,以及前方静悄悄的一片,都和凉子保持着微妙的友好关系。毕竟是班长嘛。
教室前门的毛玻璃映出了人影。门“砰”的一声打开。年级主任高木老师手拿点名簿走了进来。高木老师十分瘦弱,简直让人为她的健康担心。她五十来岁,戴着金丝边眼镜,总是西装笔挺。教室里的吵闹气氛,开始夹杂几分不满和抗议。高木老师作风严厉,不讨学生喜欢,上的语文课也比别的老师艰深难懂。有一部分家长也讨厌她,甚至有些敌视她。
“早上好!”高木老师摆出比任何学生都更为端正的姿态向大家打过招呼,将双手撑在讲台上,说道:“想必大家都注意到了,今天早晨,校内发生了一起不幸的事件。”
她的声音同往常一样,刚劲有力。
“关于此事,之后校长会在广播中跟大家说明。在此之前,请大家在教室安静等候。现在开始点名。”
“为什么来的是你呢?”教室后排,一名男生用不算友好的粗嗓门问道。
“森内老师现在有事脱不开身。发成绩单时,她会来的。”
男生们哄笑起来。
“森林林迟到了吧?”
“玩到早上才回家的吧?”
班主任森内年仅二十四岁。她的教师生涯是从城东三中开始的。任教外语的她生得清新脱俗,英语发音委婉动听,有人猜测她是个“海归”。事实并非如此,她身上倒是有几分CNN电视新闻女主播的华美气质。因此不仅在一班,在整个年级范围内,她一直受到那些无心学习的男生们的热情拥戴。这种拥戴并非处于尊敬,而是将其视作人气偶像明星。
然而,女生们对森内的评价,分成“景仰”和“反感”两派。景仰派中最发烧的那群还会时刻追随其左右。凉子应该算是反感派的,但没人知晓到这一点,森内老师本人也是毫无察觉。
“不准给老师起绰号。要讲多少遍才明白?”高木老师干净利落地抛下这句话,不等学生们反驳,便开始点名。点名是每天早晨重复上演的场景,连闪烁的警灯和学生的死讯都无法动摇其半分。
高木老师跳过了柏木卓也的名字。凉子对其并不在意。自十一月起,森内老师一直是这样做的。然而,当野田健一的名字也被跳过时,凉子感到不对劲了。
有同感的似乎不止凉子一人。点名结束后,向坂行夫举起了手。
“老师,野田今天没来吗?”
向坂行夫是个老实巴交的男生,与野田健一关系很好。
“野田来了,他不太舒服,正在休息。不用担心。”
“不舒服?”向坂行夫的脸上露出愈发担心的神情,“他出什么事了?”他的本意或许并非质问老师,出口的问题却十分尖锐。
“我说过了,不用担心。”
“老师,”教室后排响起另一个男生的声音,“那警车是怎么回事?死人了吧?是不是自杀?”
学生们的脑袋不约而同地晃动起来。正如凉子和章子看到警车时产生的联想,大家也都想到,校园里有学生死了,应该是自杀吧。
没人期待这种轻率的提问会得到正面回答。那只是脱口而出的玩笑罢了。可高木老师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她环顾教室,身子站得笔直。从额头到脸颊到下颌,全部瘦成皮包骨的那张脸,竟然仍能刻上深深的皱纹,简直违反了物理法则。
高木老师皱着眉头眨了眨眼睛,将目光投向空着的课桌。
那是柏木卓也的课桌。
凉子感到自己的胸口仿佛被恶狠狠地踢了一脚。
“闪烁其词也没什么好处,尤其对这个班。”
高木老师仰起脸,望向远处,金丝边眼镜的镜框闪出一道光。
“你们的同学柏木卓也去世了,具体情况尚不清楚。你们都要冷静,好好在教室里坐着。还有,要在柏木的桌子上摆放鲜花,有谁愿意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