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豆狸”是个演说狂,逮到机会就会兴致勃勃地说个没完,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尤其是夏天列队在操场上站得两腿发麻,或是冬天在体育馆的地板上坐得屁股生疼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幸好津崎的演说还算风趣幽默,涉及的话题也不单调――从年轻时看过的电影和戏剧,到最近读过的书;也常会谈论一些时事问题,不过他从不照搬报纸上的社论,而是通俗易懂地阐述感想或思考。
然而,有时也许是过分追求通俗了,津崎劲头一来,就会口无遮掩地鼓吹一些自以为是的论调。为此,不仅有家长打来抗议电话,甚至还多次被学生当面指出用语错误。校长的口误,已然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是,今早的讲话无论如何也与幽默沾不上边。校内广播一出生,藤野凉子就发现,津崎校长的声音有些堵。
“各位同学,早上好。我是校长津崎。”
开完头,他顿了一下。要在平常,他早就滔滔不绝起来了。
城东第三中学的播音设备破旧不堪,音响效果极差。有一次播放午间音乐,冲绳女歌手唱到高音时,喇叭竟破了音,发出“哔哔哔”的刺耳杂音,简直像在扯着嗓子快速念经。承受这糟糕音响的校舍也同样破烂,伤痕累累的墙壁和走廊对声音的吸收和反射都极不正常,就算站在爬吧胖,也往往听不清广播的内容。
此时此刻,津崎校长的话音也变了调。
“各位重学,早上跑。”
校长的开场白被扭曲成这样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居然没有人在吃吃偷笑。
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广播那头校长的长时间沉默吸引住了。学生们的不安与好奇笼罩了整栋教学楼。
“今晨,是东京久违的大雪过后的早晨。”
或许是音量调低的缘故,校长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凉子将胳膊肘搁在课桌上,十指交握。身旁坐着的仓田真理子不知为何,双手像祈祷似的合掌在眼前,将额头抵在指尖上。刚才哭泣的女生,现在又发出了擤鼻涕的声响。
除此之外,教室里鸦雀无声。
“这是个美丽的早晨,熟悉的街道在日光中熠熠生辉。可是,就在这样的早晨,却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件。”
他又停顿了一下,喇叭里再次传来“噼噼啪啪”的杂音。
“估计大家都知道了,学校的边门停着警车。听到警笛声,肯定有同学会感到震惊。在此我先说明,学校里并未发生什么让人不安的事件,大家没有任何危险。请大家平静地听完这次广播。”
“校长在说什么呀?”一个女生带着哭腔说道,“柏木死了,什么危险不危险的!”
“他是说没有发生校园暴力事件。”有人低声说明道。
凉子猛然回头,真想大喝一声:讨厌!别出声!你们平时一点也不关心柏木,现在哭什么哭!
为了克制这股冲动,凉子低下头,垂下双眼。角落里还有别的女生在哭,时不时传来抽泣声。
凉子的双眼是干的。同班同学的死亡固然使她受了不小的冲击,但她流不出眼泪。她内心某个角落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我哭不出来,是否说明我很冷酷?没有对柏木卓也的哀悼,却更在意自己内心的动态,这是否正是冷血的表现?
凉子沉默着,教室后方反倒传来了男生的喊声:“烦死人了!哭什么哭,笨蛋!”
没人回应,抽泣声也并未停止。
喇叭重新哇哇地响起来,传出校长的讲话声。
“所谓不幸的事件,就是今早我们得知,我校二年级一班的一位同学亡故了。他的遗骸埋在大雪之下。警车和救护车就是为此而来的。”
“该同学为何死在校园里,我们还不得而知。或许是一起不幸的事故。今后将有很多事情需要调查,但绝不会发生影响大家日常学习生活的事件。请大家放心。”
“今天的全校集会取消。本次广播结束,各班各自召开班会。从班主任老师手中拿到成绩单后,请大家赶紧回家。今天下午起,寒假中所有的社团活动一律停止。请大家在各自的家中,健康活泼地度过寒假,迎接新年的到来。”
“虽然,今天早晨的事件会令大家痛心万分,但我相信大家能以坚强的心态加以克服。”稍停片刻,他继续说,“如果有人感到身体不适,请向班主任提出。开班会时,请大家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班主任。另外,为了社团活动的重启,请大家确认各社团内部的联系方式。”
这些细琐的事务,本是不用校长亲自过问,但这就是“豆狸”的风格。
“各位的父母知道本校今晨的这一事件后,想必也会担心。大家请向父母转达:最近几天内会召开一次家长会,具体时间将通过电话另行通知。”
“各位同学,本次广播即为第二学期的结业典礼。我期待在第三学期(注:日本中小学一学年一般有三个学期。)开学典礼上看到大家明媚的笑脸。”
广播结束后,一直垂着双眼的高木老师抬头扫视了一圈教室。
“校长的话大家都听清楚了吧?请寒假里会随父母回老家探亲的同学举一下手,留下你们的联系方式。如果只是出去玩两三天,就不必留了。整个寒假都不在家的同学请举一下。”
同学们摇晃着脑袋面面相觑,并没有人举手。
“没有是吧?社团活动的电话联络网不会停用,请各社团自行确认。接下来,发成绩单。”
“老师。”一个女生举手说道,“森内老师她怎么了?”
凉子以为高木老师会斥责道:不相干的事情少问!但高木只是板着脸,平静地说:“森内去柏木家了。她虽然也为你们担心,可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
“还有,”高木老师瘦骨嶙峋的双肩垂落下来,“葬礼的日子定下来后,学校会联络大家。大家也很想跟柏木道别吧?老师们也会出席。”
或许是“葬礼”二字带来的影响,教室里哭声一片。真理子已哭得双眼通红,凉子为掩饰自己滴泪未流,不得不深深垂下脑袋。
往常,发成绩单总会引发不小的骚动,可今天却在静默中进行,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一件日常任务。凉子突然联想起电视中排长队领取粮食的场景。那是一期介绍东欧某个内战不断的国家的纪实节目。镜头中的市民在严寒中瑟瑟发抖,嘴里吐着白气,只能耐心静候。
轮到自己时,凉子抬头近距离看了一眼高木老师的脸。他的眼睛同凉子一样干涩,不仅没有眼泪,连眼角都不带一点红。
视线相接的瞬间,高木老师似乎觉察到凉子并未流泪,并在那一瞬间显出心照不宣的神色。
凉子对高木老师并无好感。班主任森内老师的性格太随意,这位年级主任则正相反,两个人她都不喜欢。她曾对家人说,要是将两位老师的性格平均一下就好了。
然而刚才的一刹那,她感到自己与高木老师心意相通。即便是错觉,她也因此得到了少许宽慰。
直到此刻,对于同班同学柏木卓也的死,她终于感到了切实的痛楚。她没有眼泪,更不会哭喊,心底却隐隐涌出确实的悲伤。这恐怕是对死亡事件最自然的反应。何况这起事件近在身边,使她的悲痛中夹杂了些许困惑和愤怒。她听到内心有个低沉的声音在控诉:“没道理啊!”
可这愤怒针对的是什么?
是对有人死去这件事的不满吗?
不,是某种更为抽象的东西。
凉子与柏木卓也原本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凉子也不是会沉浸在敏感期突如其来的强烈感伤中的少女。她已拥有足够的理性,去探究这份感伤的成因。
班会结束,全班同学举行了默哀。默哀后,几个女生聚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凉子看了看柏木卓也课桌上的白色百合花。美丽的百合花背对痛哭流涕的同学,自顾自地冲窗外静静绽放。这一景象,让凉子想起不来上学的柏木。
他总是对谁都置之不理。
走廊的喇叭里传来督促学生离校的广播,声音不像是播音社团的成员,而是副校长。?
野田健一还在校长室,津崎校长正坐在他身边。沙发对面则是城东警察署的两名刑警,其中一名看起来是比校长还要年长的中年男性,另一名则是三十来岁的女警察。
两人先后递名片给校长,对健一仅仅通报了姓名。健一此刻精力耗尽,疲惫不堪,所以连一个名字都没记住。
两名警察询问健一发现柏木卓也遗体时的情景。刚开始,健一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因为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于是那位中年刑警转而问起健一早晨起床的时间,以及是否独自上学等具体的问题,健一这才答出话来。
“野田同学,你跟柏木同班吧?”中年刑警问道。这人肯定装了假牙,说不定还装了满口。因为牙齿太整齐,与他的年龄不相称。她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含糊不清。
健一点了点头,津崎校长补充道:“是二年级一班的吧?”
“是、是的。”
“跟柏木是朋友吗?”
健一摇了摇头,又赶在校长的善意照应之前急忙补充道:“仅仅是同班同学的关系。”
“可看到他的脸,还是能一下子认出是柏木?”
“嗯,这点还是能做到的。”
中年刑警点了点头,一旁的女刑警不停记着笔记。她身上穿着整齐的套装;脚上套了胶靴,算是仅有的应对积雪的对策;脸上没有化妆,嘴唇显得十分干燥。
“听说柏木十一月中旬就开始不上学了,对吧?”中年刑警问津崎校长。
校长那对圆眼睛一下睁得老大,马上回答:“是的。准确说是十一月十四日之后,他就没来过学校。”
中年刑警又将视线转回健一的脸上。“这么说,十一月十四日以来,你再也没见过柏木?”
健一刚要点头,却又猛然想起,在学校中是没见过面,但昨天傍晚不是还见过柏木吗?
“啊……不,呃……”
“在哪里见过吗?三中的学区那么小,你们应该住得很近吧。”
“昨天在天秤座大道见过。”健一解释道,“我跟同班的向坂一起看到过他,不过没有跟他说话。”
健一描述了当时柏木卓也的模样,中年刑警确认了女警察正飞速记录的状态后,继续问:“看样子,柏木在等人和他见面?”
“这个……好像不是。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对他没啥兴趣。”
“不是很久没见到这位不来上学的同班同学了吗?”
“我跟他不太熟。”
他还想说:我不喜欢柏木。这话并没出口,因为这很可能被对方抠字眼反问:既然不熟,为什么讨厌他呢?
这时健一有点心慌了:为什么只有自己要被问这种问题呢?自己不过是个倒霉的第一发现人罢了。
莫非……他们怀疑上我了?倒是推理剧中常见的套路,可这毫无道理。这帮人以为我做了什么啊!
“跟他不熟的又不是我一个人。”
中年刑警听到这句话后,目光似乎变得冷峻起来。健一心里直嘀咕:我说错了吗?
“你的意思是,大家对柏木都很冷淡?”
健一觉得自己受了责备。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要受责备?
“柏木好像没什么亲密的朋友。”津崎校长说道。他的西装领口处露出了红色的羊毛背心。这位校长会在冬天穿各种颜色的毛衣背心。他曾在晨会上炫耀过,这些都是他夫人手工编织的。
“柏木不来上学后,我跟他的班主任还有年级主任去他家拜访过几次。都有记录的,如有必要,可以拿来作参考。”校长又对健一点头说,“让野田回家去吧?他受了刺激,人也累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吧?”
健一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是的。”
“那好,今天就到这里。野田同学,以后说不定还要向你询问情况。”
中年刑警的话仿佛往津崎校长的腋下猛托了一把,校长立刻撑开胳膊肘站了起来。他抢先拾起健一放在脚边的书包,催促健一起身。
打开通往走廊的门,津崎校长推健一出门后,自己也跟了上去,并关上门。
“对不起,让你难受了。”
健一除了默默点头,做不出其他的反应。
“你的成绩单在高木老师那里。现在班会已经结束了吧,要不要去教师办公室看看?还是回教室去?有没有朋友在等你啊?”
“啊,不用了。”
在如此骚动的时刻,是不会有哪个“朋友”留下来等自己的。至少,健一的脑海里没能冒出任何人的名字。
开班会时我并不在教室里,大家对此会怎么看呢?健一又担心起来。柏木之死想必已不是秘密了。即使校长在广播中并没有说出死者的姓名,也绝对瞒不住柏木的同班同学。
除了死去的柏木卓也,野田健一的课桌也是空空荡荡的。
大家会不会把两人联系起来展开想象呢?在没有说明自己是第一发现人前,难免大家不会抱有疑问。
森内老师是指望不上的。她对健一这样不引人注目的学生既没有兴趣,也根本不想去了解。万一以讹传讹,谣言肆虐,森内老师是无力甚至无心去阻止的。
说不定她还会跟着那些多愁善感的女生一起瞎起哄――健一的眼前已浮现出这样的场景。
“校、校长,”健一仰头望着津崎校长的圆脸,“他们是不是怀疑到我了?”
校长扬起稀松的圆弧形眉毛:“怀疑?”
“那位刑警问了那一大堆问题,是不是已经在怀疑我了?如果大家都觉得我受到了怀疑,那我该怎么办?”
“没有的事。”津崎校长两手搭上健一的肩膀,善意地摇晃了一下,“怎么会呢?你想多了。那不成推理小说了吗?”
说完,他还破颜一笑。不过健一可笑不出来。
“你发现柏木遗体的事,同学们并不知道,即使在老师中,也只有我和高木老师知情。”
“可是,我没有出席班会……”
“高木老师自会解释。说你身体不舒服在医务室里休息就行。对了,你要不要真的去一下医务室?你的脸色很不好,让尾崎老师弄点热的东西给你喝。我陪你一起去,我来跟她说。”
说完,津崎校长便推着健一的肩膀朝医务室走去。健一有点犯晕,幸好走廊上一个同学也没有。要是给人见到他现在这幅模样,说不定又会传出新的谣言。
“健一走路时有‘豆狸’陪着呢。”
为什么会落到这般境地?自己明明低调得很,怎么会这么倒霉。
医务室的尾崎是三中最有人缘的老师,主要因为她的和蔼可亲。
她的年龄是个谜。有说快五十的,有说还很年轻的。尾崎老师自己对年龄一向保密,但以前照料健一时她曾听说过这样的话:“照我的年龄,完全可以做你们的妈妈了。”
不用津崎校长多费口舌,尾崎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她让健一坐上医务室内靠近火炉的椅子:“看你的脸就知道冻得够呛。你先等一会儿,在这里暖和一下。”
“这里暖洋洋的,真不错。”校长撇下这句话后便回去了。出门时,他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还透出悲伤的神情。但这一幕,健一并没看到。他有自己的烦恼要料理。
在三中的校舍里,空调这种高级货是没有的。夏天里热得人直发昏,毫无办法;而冬天会在课桌旁安装煤油暖风机。
医务室里装的不是暖风机,而是老式煤油炉。炉子上半圆形的铁丝网常会烧得通红。炉子上正烧着一壶水,壶嘴正喷着丝丝水蒸气。
健一像中了邪似的凝视着火苗,呆呆地伸出双手取暖。医务室至今仍沿用老式煤油炉,应该并非学校经费不足,或许是尾崎老师深知炉火的颜色能带给人宁静与安慰吧。
尾崎老师要健一稍事等待,因为医务室还有其他人。拉上帘子的病床处传来说话声。不久后帘子拉开,里面走出一名女生。
“我跟你妈妈通过电话了。你真能一个人回去吗?”
“嗯,不要紧的。”
健一不认识这名女生。从名牌看,她还在读一年级。
她一脸无精打采,却不像是受了伤或患了感冒。
“回去后,要马上看医生哦。”
“嗯。”低头道谢后,这名一年级女生走了出去。尾崎老师对她说了声“当心一点”便回到医务室内。在健一开口之前,她抢先说明道:“那孩子有哮喘病,拿成绩单时过分紧张,发作了。”
“不会是听了校内广播,被柏木的事情吓到的吧?”
听到健一的问题,尾崎老师微微一笑说:“她是一年级的,应该不会。不认识柏木的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听到消息都挺激动,还嚷嚷着‘出事啦,出人命啦,电视台也要来啦’。”
健一心想,这倒也是。若与死去的学生素不相识,自己说不定也会如此。
“二年级的同学没有来过吗?”
“是啊,我挺担心的。不过校长在广播里说得很清楚,大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混乱。所以,野田同学,你是今天的第二个患者。”
像是为了体现安慰的口吻,尾崎老师把声调放得很低。她随即又对健一说:“保险起见,量一下体温吧。先伸出手来。”
她看着手表,凝神为健一把脉,之后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没事儿。野田同学,你真坚强,遇上这种事还能这么镇静,真是了不起。即便是教师,估计也会当场吓瘫吧。”
说完,尾崎老师去为健一倒香草茶。这种饮料是特地为那些纯粹想寻求心理保护而躲进医务室的学生准备的。
“哎?”将冒着热气的茶杯放进托盘,尾崎老师看着窗外,惊呼一声,“野田同学,你看,站在那里的不是向坂吗?跟他在一起的好像是仓田。”
健一站起身,将目光投向银装素裹的校园。今天没有学生在校园里打闹,因此雪景并未遭到破坏。只有往来行走的老师们留下的几行歪歪扭扭的足迹,扰乱了银白色世界的和谐。
白雪反射着阳光,十分刺眼,健一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那边,看见吗?就在图书馆窗户下方。”
健一顺着尾崎老师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校门前通道的尽头处,图书馆的大窗户前,向坂行夫和仓田真理子站在那里。他们两人都裹着很厚的冬衣,又是跺脚又是搓手,还在交谈着什么。
“十分钟前,他们两人来过这里。”
“向坂吗?”
“嗯,问我野田在不在。好像是班会一结束就来的。他们听高木老师说,野田身体不舒服,在这里休息。”
当时尾崎告诉他们,野田不在这里,说不定马上会来,不妨等一等,可那两人说,还是去校门口等好了,说完就走了,大概是想到今天边门不开,所有的同学都会从正门进去,在那里等准不会错。
“他们都很担心你。”
建议抬头望着尾崎老师的脸,问道:“老师,你跟他们说过,是我发现了柏木,并接受了警察的询问吗?”
“没有。还是你自己跟他们说比较好。所以我才留他们在这儿等你。校长也说过,见过警察后,可能要带你来这里。”尾崎老师不解地歪起脑袋,“可是,向坂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提议将那两人叫过来。
“一起喝杯茶再回去吧。”
说完,她“哗啦”一声拉开窗户,将上半身探出窗外,冲着向坂他们招手。“向坂同学,仓田同学……”
二人闻声转过脸来。尾崎老师大幅挥手,示意让他们过来。
“到这儿来,快点,快点!”
这时的尾崎老师简直像个学生。
健一的脸上重新露出微笑。老师欢快的声音让人欣喜,向坂在等着自己的事实也令他感动。看来自己刚才不该跟“豆狸”说那样的话,真该去教室看一眼。
“啊,这儿,在这儿呢。小健!”
不一会儿,满脸通红的向坂行夫冲进医务室,紧随其后的仓田真理子两眼睁得大大的,高声喊道:“在这里啊!”
真理子跟向坂从小一起玩到大,两人的关系好似兄妹。
“你到底怎么了?刚才你都去哪儿了?”
“高木老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担心死了。”
健一望了一眼笑盈盈的尾崎老师,嘴里含糊道:“这个……”
“是为了柏木的事吧?”向坂行夫还在气喘吁吁,“他死在边门那儿的雪堆里了。难道是你发现柏木的?你是第一发现人?难怪不来参加班会,我早就猜想,是不是这么回事。这是真的吗?”
尾崎老师说的没错,向坂行夫已经觉察到了。
健一从今天一大早起就一直冻得厉害,在回答警察的提问时,更是一度感到体温逼近绝对零度,可现在他心中正涌出一股暖流,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嗯,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离开教室后,凉子一个人逃也似的飞奔起来,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因为只要一开口,就会被问及柏木惨死的事,甚至遭人责备:身为班长,为何没有做些什么来防止这场悲剧呢?
可是,眼下探讨这样的问题也无济于事。凉子对于柏木的死并无特别的感觉,也不愿别人发现这一点。高木老师是理解自己的,这就行了,赶紧回家吧。
出了校门,她看到马路对面停着一辆插有报社旗帜的黑色轿车,应该是来采访的。
用不了多久,电视台也会来人吧。拒绝上学的学生突然死于学校,可以拿来当头条新闻了。如今那些对学校教育充满忧虑的大人们,肯定会关注这一事件。不难想象,无论是报道的一方,还是看报道的一方,都会唉声叹气道:“在发生惨剧之前就不能采取些措施吗?”“人的生命比地球还重啊!”
烦死人了。凉子摇了摇头。在看待此类事件时,人们为何喜欢掺杂进如此滑稽的情感呢?还是说,我的心中缺少了某样重要的东西?
回到家门口,妹妹们吵吵嚷嚷地将凉子迎进屋。她们似乎在偷看对方的成绩单。与翔子相比,瞳子的成绩单上“非常出色”的科目更多一些,她得意地摆起了架子。明明是小学生,这种时候竟也会摆出骄横的样子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凉子问她们,有没有在电视里看到关于三中的报道,两人都露出了摸不着头脑的神情。凉子心想,应该还没上电视。
将手按在起居室里那部电话机的听筒上好一会儿,凉子最终决定先跟父亲通话。母亲估计还不知道今天学校出了事,而父亲知道,还会担心吧。但愿他没在参加破案会议。
拨完号码,呼叫音两遍没响完,父亲就接了电话。听到父亲的声音,凉子意外地安心了不少。“爸爸?”
“哦,是凉子啊。”
“不好意思,在工作时间打扰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啊。你稍等一下。”
周围很安静,估计父亲正在案头办公。
“我正惦记着你呢。学校里怎么样了?”
凉子简明扼要地描述了经过。
“居然是你们班的同学,真令人遗憾。你跟他关系好吗?”
“一点也不。”语气似乎太冷淡了,不过跟爸爸说话就不必顾忌了,“柏木有点古怪,别人很难接近他。不光是我,估计谁都不想和他亲近。”
“哦……”
“学校里真够呛。报社的采访车都来了,估计警察正在到处奔波调查死因吧。”
“那是自然。”
“具体情况虽然搞不明白,但也不是没有猜想。”
“什么?”
“大家都认为是自杀。”
稍事停顿后,父亲又问道:“这‘大家’也包括你吗?”
“嗯。”
“是吗?”
“毕竟柏木一直不来上学。”话一出口,凉子立马意识到,爸爸之前并不知道此事。十一月中旬的冲突事件引发过一阵小骚动,自己也跟妈妈提起过,但爸爸应该从未知晓。
“他是个不来上学的孩子?”
“是的,因为跟同年级的不良团伙起了冲突。”凉子叹了口气。她从今早起就积累了很多叹息,现在终于能吐出一些了。“爸爸,我是不是很冷酷?”
“怎么会这么想呢?”
“大家都哭了。班里的女同学都觉得柏木可怜,早知如此,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可我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父亲沉默着,等待凉子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完。也许他觉得,这样做会让凉子轻松一些。
“对于同龄孩子的死,我也感到恐惧和悲伤,真的。但是我对柏木一无所知,以前也并不关心他。所以现在他死了,我也没办法为他感到悲伤。这样是不是很不正常?”
“没什么不正常,这种内心变化需要一点时间。”
“是吗?”凉子很高兴。相比与高木老师目光对接时产生的安心感,此时的更要强上百倍。这份暖意将凉子全身包裹起来。
“不过,你这种想法可不能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来。”
“好说不好听?”
“那倒不是。实际上,你要比自己认为的更关心柏木的死,只是故意压抑下去了。你觉得班里的女同学像是陶醉在悲剧氛围中,只顾哭个痛快,才克制自己不做出同样的反应。”
凉子不出声了。
“没必要强迫自己哭泣或哀伤。你已经回家了吗?”
“嗯。”
“那就好好想一想吧。一位同伴同学丧失了生命,毕竟是件严重的事。”
“好的。”
“爸爸我……”说到这里,父亲似乎有些犹豫,“我觉得柏木不来上学的情况,或许和今天的事件有所关联。不过现在什么都不好说。”随后加了一句,“想跟爸爸说话,可以随时打电话来。”
“嗯,谢谢。”凉子挂了电话。放下电话听筒后,她终于掉下了几滴眼泪。
她边拿纸巾捏住鼻子边想,曾经与柏木发生冲突的大出他们,也许正受到警察和校方的盘问吧。在父亲指出这一点前,自己竟完全没有想到。然而,那次事件虽然闹得很大,但毕竟只有一次。在出事之前,谁也没有将柏木与大出为首的不良少年三人组联系起来,也不认为他们之前会有什么瓜葛。
可是,若这只是因为连我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蒙在了鼓里呢?
真会如此吗?
地平线那边出现了一小片乌云。凉子远远地望见了它。不知它会不会飘到这边来……
9
十二月二十六日,圣诞节的喧嚣已然散去,一九九〇年只剩下一个星期了。世上一派繁忙景象,大人们匆忙奔波,不得安逸。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学校里一片寂静。学生们都放寒假了,教室里空空荡荡的。
然而,城东第三中学却是个例外。打破该校平静冬眠的,是名叫柏木卓也的二年级学生的死亡。
从今晨起,学校对所有二年级学生的家庭开放了紧急联络。当晚七点,将在校内体育馆召开二年级学生的家长会。
“也不是非去不可。妈妈,别去了吧。”
中午刚过,藤野凉子来到母亲的事务所。她坐上会客用的沙发,将双脚从有点紧的靴筒中解放出来,肆意地伸展在地毯上。
“那可不行。”藤野邦子用疲惫的声音答道。她右耳上夹着一支红色圆珠笔,站在厨房的煮咖啡机旁。
“爸爸他……”
“不行,不行。”
“好吧……”
两人的说话声回荡在白色的屋顶上。
出家门,坐地铁五站路,来到坐落于日本桥蛎壳町一角的一幢破旧却雅致的公寓。三楼这件朝东的办公室面积八十二平方米,凉子曾问过母亲房租多少钱,母亲却说不用瞎操心,没有告诉她。其实,凉子并不是“瞎操心”,而是想打听这一带的行情。这个街区感觉不错,她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一个人在这里独立生活。
百叶窗打开了一半。圣诞夜那场大雪早已停息,昨天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可惜今日却阴沉起来。
邦子端着红白两只马克杯走出厨房,口中念叨“烫着呢”,将红色的那只递给了凉子。
这是一杯加了很多牛奶的卡布奇诺。在家也喝同样的东西,可凉子觉得,在这儿接受母亲的款待,味道要好得多。
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邦子仔细地打量起女儿的脸。而这位令她骄傲的女儿也在打量着自己的母亲。凉子建议母亲年前去美容院重新染发。她注意到妈妈的发际线处新生了几丝闪着银光的白发。
“这么重要的家长会,怎么能只有妈妈一个人缺席呢?”邦子反问道。
“有什么不可以的。老师也说了,不一定要去。”
“问题不在这里。”邦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说,你没事吧?”
她的口气过于严肃,把凉子吓了一跳。“什么没事?什么呀?”
“是说你的心情啊。受到刺激了,不是吗?”
藤野邦子身材修长,头发浓密,端庄秀丽的脸上皱纹并不显著,依然是以为魅力无穷的女性。凉子觉得,作为三个女儿的母亲,妈妈扔保持着那份高雅。半年前妈妈去外地出差时,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有人主动向她搭讪,想来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然而无论外表多么年轻美丽,母亲依旧是母亲呢,定会有一份为女儿担心的天性。
“我可没受什么刺激。”
“真的吗?”邦子探出半个身子,“不要光是嘴硬,勉强克制感情。死去的毕竟是你的同班同学。”
这次凉子已经不是吃惊,而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妈妈,你想得太多啦。”
真奇怪。我一直以为自己跟妈妈心意相通,怎么这次会有这么大的出入呢?我只觉得对柏木卓也的死,自己的反应相当冷淡,显得太过冷酷。妈妈却认为我在故作姿态,担心我内心受伤。
“我并没有那么要强。要是真受了刺激,我会直说的。”
邦子缓缓点了点头:“我想你也会的……”
“家长会的内容,事后了解一下就行,还是工作优先吧。我知道,妈妈的工作越到年底会越忙。”凉子喝完卡布奇诺,端着杯子站了起来,“反正不用担心我,做你的事就行。学校通过紧急联络网发来通知,我想总不能瞒着妈妈,才来告诉你的。”
“这是自然。”邦子拿出了母亲的威严,可随即又陷入沉思,“要不我打个电话给仓田的妈妈,让她把家长会上听到的告诉我。”
“你说真理子的妈妈?她会不会去参加家长会都难说。”
“会去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可凉子不这么认为。真理子的双亲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的人。说不定,此刻仓田家正进行着同样的母女对话:“对不起,真理子,爸爸妈妈都去不了家长会。”“没关系的,别放在心上。”
关于柏木卓也之死的严重性,妈妈似乎也抱有根本性的误解。凉子心想,不光是我,真理子恐怕也没有因这起事件受多大的刺激。
“死亡”确实会带来冲击,更何况是发生在身边、发生在校园中的事件。但是,这种冲击并非来自死者柏木卓也作为“同班同学”的身份。说到底,“同班同学”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不过是安排在同一个班级里而已,连朋友都称不上。
也许如此一本正经地思考此事的我,果然还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起来了?
凉子一声不吭地站在水池边清洗马克杯。母亲问道:“柏木就是那个不来上学的孩子吗?”
“是的。从十一月起就不来上学了。”
“真是被人欺负了?”
“听谁说的?”
“嗯,听到一点。”邦子含糊其辞地答道,“你觉得他的死与遭受欺负有关吗?”
关掉水龙头,凉子将马克杯放到控水板上,抬头答道:“不知道。”
母亲默默凝视着梁子。
“我对柏木一点也不了解,所以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对柏木不感兴趣,对吧?”
不感兴趣。没错,就是“不感兴趣”。这正是凉子想找而没找到的表达方式。
“我想是的。不管他上不上学,在不在教室,都跟我无关。”
邦子平静的语气中略带悲哀:“为什么对他不感兴趣呢?”
“这个……”凉子露出了少女脸上罕见的苦笑,往上捋了捋头发,说道,“这就更不知道了。估计是因为我和他不是朋友。”
要挨骂了――这个念头掠过凉子的心头。怎么能说出这么冷酷无情的话呢?
可邦子并没有发火。她依然坐着,喝了口马克杯中的卡布奇诺,又说:“这就好。知道你没事,妈妈就放心了,不会再问这问那了。”
母亲的口气十分吻合。可凉子却觉得自己比挨了骂还要难堪。一时间,她的目光竟无法从母亲的脸上移开。
10
体育馆入口处并排放着两只大纸箱,每只都足以轻松藏进两个小孩,乍看之下不禁令人好奇,从哪儿找来的大家伙?一只纸箱里放着许多拖鞋,另一只里则有不少半透明尼龙袋。纸箱旁边站着一对男女,手脚麻利地为排队进场的家长们派发纸箱里的东西。他们用意明确:在此换上拖鞋,并将脱下来的鞋子装入尼龙袋。简直像面向学生的大众居酒屋。藤野邦子心里犯着嘀咕。家长中还有些人竟自带拖鞋而来,真是用心周到啊。
最终,我还是来了。
凉子让自己以工作优先,这份心意固然令人欣慰,但邦子觉得这次家长会意义重大,不能佯装不知情。
纸箱旁边的这对男女虽然身着便装,但应该是学校的员工,分发拖鞋和尼龙袋时,还毕恭毕敬地对进场的家长鞠躬寒暄:“晚上好。”“您辛苦了。”
有位学生的母亲向那名女性打了声招呼:“是山里老师啊。”
还亲切得鞠躬回礼。无论是校门口还是体育馆的门口,都没人问“您是哪位同学的家长”这类问题,也没有准备姓名登记簿,令人感到自由放松。
邦子原以为学校举办这样的家长会,是一种应对媒体的手段,现在看来自己的猜想完全落了空。四下张望,不要说电视台的摄制人员,连记者模样的人也不见一个。难道说,如今学校里发生学生死亡事件已经不算新闻了吗?或许是别处发生了更严重的事件?邦子出门前没看电视,对此并不了解。
看看手表,时间已是六点五十。现在双职工家庭增多,为了让尽可能多的家长参加,才要安排在这么晚的时间开家长会。
眼下已是年终腊月,这一时刻的天空看不出傍晚的影子,已然是夜晚时分。天空中阴云密布,看不到一颗星星。学校里黑黢黢的建筑物冷峻地伫立着,抬头看去,它们的轮廓将天空分割成带有锐角的块状区域。就校园的面积而言,实在称不上宽敞,但城市中有这样一块空地已属罕见。仰望夜空,连夜色也比别处稀薄许多,或许也因覆盖着地面的积雪反射出光芒的缘故。一楼教室有一半晃着明晃晃的灯,借此可以隐约看到操场边的足球门框。
体育馆内,屋顶的荧光灯十分耀眼,邦子一走进去,便不由得眯缝起眼睛。由于这里兼做礼堂,因此长方形馆内的一端有个讲坛。此刻讲坛上空空如也,整个体育馆内只有那里没开灯。看来,今天的家长会没有安排教师高坐讲坛之上。体育馆的地面被三色油漆涂成大小相异的三个活动区域。白色区域是排球场,黄色区域是篮球场,最小的红色区域看不出是用于什么运动。
球场上整齐地排列着折椅,其中大约一半已经坐了人。与音乐会的会场不同,人们都将前排空着,纷纷从正中间开始入座。后排的座位也颇受欢迎。场内人声嘈杂,氛围自然不可能令人愉快。
这里相当寒冷。公立学校的体育馆一般不会安装空调。场内有两三个煤油炉,估计是临时搬来的,可要靠这点设备来使这巨大的空间变温暖,实在不可能。邦子连大衣都没脱,直接在就近的折椅上坐下。那是倒数第二排最靠左的座位。
这一排的其他座位都已坐满。与邦子相邻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女性。她将头发染成棕色,穿着一件与发色十分相称的皮风衣。邦子落座后,她朝邦子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邦子也向她点头致意。
“真冷啊。”那人搭话道:“没有暖气,孩子们还真耐得住。”
邦子微笑着说:“只要活动开就不觉得冷了。要是一动不动地待着,确实够受的。”
“哪里,孩子们也很怕冷,夏天又热得像蒸桑拿。装一套空调又不见得罪过。”
看来她确实很冷。皮风衣虽挡风,但不够暖和。
“我很少来参加学校举办的活动,您常来吗?”邦子套话道。
棕发女性摇了摇头。“我只在学校举办校内合唱音乐会时来过这里。是去年吧?”她微微偏了偏脑袋,“据说附近的居民会有意见,在这儿开音乐会太吵,因此从今年开始就要借用区居民会馆。”
“是吗?”邦子附和道。原来在体育馆里办合唱音乐会还会被投诉噪声扰民,可见学校的运营真够辛苦的。
“我对PTA(注:家长教师联谊会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的简称。用于加强家长与学校之间的交流的一种组织。)没什么兴趣。”棕发女性不屑似的说,“可今天的集会不能不来。”
“您的孩子跟去世的那孩子同班吗?”
“怎么会?”那人瞪大眼睛,使劲摇了摇头。“不是。可我们家孩子胆小,很害怕,非要我来听听。”随即,她放低声音,将脸凑近邦子,“有人说那孩子是受人欺负,被人弄死的。”
“真的吗?”
“据说他是跟不良团体闹冲突,之后就不来上学了。”
“啊,怪不得……”
棕发女性斜瞥了邦子一眼,好像在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真是够呛……”或许是几句悄悄话缩短了距离感,棕发女性好像要推心置腹一般感慨万千地说,“孩子死在学校,对于做父母的简直是一场噩梦。虽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学校必须负全责。”
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腋下夹着几张折椅,弯着腰一路小跑着从她们身边经过。他径直跑到第一排前,开始一张张摆放椅子,看来是给教师们坐的,还在那儿竖了一支麦克风。
“七点了。”棕发女性看着讲坛上方的圆形挂钟说道。
会场里已坐满八成,到场者大部分是女性,也就是在校学生的母亲。纵观全场,当爸爸的只有零星几个。
前排的空座位现在也坐满了人。刚才排椅子的西装男子正在调试麦克风。音响很差,声音都走调了,可他不顾这些,开始讲话:“很抱歉,今天临时通知大家前来。在此我,我对大家应邀出席表示感谢。家长会马上就开始了,请大家稍等片刻。”
就像事先排演好似的。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入口处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一群人,领头的是一名五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他们统一低垂着眼,满脸慌张。
老师们上场了。
正如邦子料想,最后放置的那排椅子是为老师准备的。这批人没有马上坐下来,而是在椅子前站成一排。这时,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一个体格魁梧的男子猛地起身走近那排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教师们纷纷点头。
不一会儿,那个五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被请到前排,站到麦克风跟前。“谢谢大家在这么晚的时间来此汇聚。我是校长津崎。”
表情沉郁。家长席鸦雀无声。
津崎说完后离开麦克风,深深鞠躬。身边站成一排的教师也跟着鞠了一躬。算上校长和穿灰西装的男人,一共有八人。其中两名是女性,一人身穿白大褂,估计是保健老师。
“这次,本校发生了十分不幸的事件。想必大家都已知晓,昨天早晨,学校边门旁发现了去世的二年级一班的柏木卓也。这一事件给本校学生造成了难以想象的打击。为什么没能在此类不幸事件发生前预先阻止?作为教师的我们深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校长垂下眼睛,停顿了一会儿。由于紧张,他这番话说得有些结巴,嘴角极不自然地扭曲着。
他身穿一套旧得有些土气的西装,从领口处可以看到里面的黑马甲,领带打得规规矩矩,使他看起来不仅个子小,脖子也显得粗短。自参加凉子的开学典礼之后,邦子是第二次见到这位老好人模样的校长。和上次的印象一样:亲和有余,威严不足。估计在背后,学生们没少捉弄他。
根据职位高低的顺序,紧挨着他的男子应该就是副校长。他倒是个时髦人,即使离得这么远也看得出他身上的西装相当脱俗,年龄好像也比校长要小得多。他身边是一位年纪跟校长相仿的女性,那是年级主任高木老师。
津崎以克制的口吻继续说:“为了缓和学生与家长的悲伤和担忧,我们安排了这场家长会。对此次不幸事件的前因后果,我们将根据目前已了解的事实,尽可能详细地向大家作出汇报。”
说到这里,他朝身边的老师们看了一眼。
“首先,请允许我介绍出席会议的本校教师。”
果然,那位身材修长、衣着时髦的男子是副校长,名叫冈野。她低头鞠躬时,用发蜡定型的头发在荧光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二班、三班和四班的班主任依次鞠躬介绍后,便是身穿白大褂的保健老师尾崎。那个调试麦克风的灰西服男子则是事务所的村野。
“还有一位将晚一点到。他是一年级的担当教师,同时也担任二年级社会课的楠山老师。昨天柏木被发现时,他正好在场。”
津崎校长讲到这里,坐在第一排正中的男子站了起来,从校长那里接过麦克风后,慢慢转过身。
邦子正感到好奇,这位身材魁梧的男人一开口,她立马明白了。
“亲临会场的各位家长们,你们辛苦了。我叫石川,是城东第三中学PTA的会长。”
他身穿混色羊毛上衣搭配黑色高领毛衣,衣领处缀着一枚明显的金色徽章。他用比校长直率得多的口气流利地说了起来:“今天的家长会是应PTA的强烈要求召开的。柏木的事情已经由部分报纸和电视作了报道,我们居住的地区不大,想必大家已经听到各种各样的传闻了。眼下这种令人不安的、信息不透明的状态长期拖延,对孩子们的纯真心灵极为不利。我希望今天能在此将可以公开的信息开诚布公,让大家放心。同时,也希望在城东第三中学今后的工作上,继续得到各位的大力支持。拜托大家了。”
说完,他毕恭毕敬地低头鞠躬。寥寥数语后,他已经控制了整个会场。
“工作真卖力啊。”邦子身旁的棕发女性小声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看来是一位干练的会长。”
“这位石川先生有四个孩子,一个个送来这儿上学,不愧是PTA当家人。”
“哦……”
“有人肯处理麻烦事,总是好的。”
“他本身也有工作吧,真够他忙的。”
“他是某建筑公司的社长。”棕发女性说,“很有钱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看上去要比老师们通达人情世故得多。
“所以,他出任PTA会长就跟玩儿似的。”棕发女性从鼻子里发出“哼哼”的笑声。邦子默不作声。
石川会长对此次事件发表了一通莫大的遗憾后,说道:“下面,就由校长先生来说明一下此事的前后经过,之后是答疑时间。对了,一班的家长可能注意到了,本应出席的一班班主任森内老师今天没来……”
津崎校长刚想走上前去对此加以解释,石川会长却紧握麦克风不肯放手。
“大家知道,森内老师是新人,年纪轻轻,这次受了刺激病倒了。当然,她已认识到自己的责任。虽然她今天缺席了,但请大家谅解。”
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石川才将麦克风让给校长,长出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邦子暗自感到可笑,心想:这样的人真是哪里都有。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
会场各处传来一阵小声议论。具体内容听不清,只知是有关“森内老师”的只言片语。估计窃窃私语的都是一班的学生家长。
麦克风回到校长手中,他并没有马上开口。石川会长又探出身子,快速地跟他说了些什么。
是在对校长作出指示,还是斥责他?看到津崎任人摆布的模样,邦子不禁感叹:这位校长真是没用啊。
“呃,各位……”津崎校长尴尬地干咳几声后,从西服上衣内侧的口袋中拿出一份折叠好的稿子,顺手戴上老花眼镜。圆脸上架一副圆镜片的眼镜,两只小眼睛在镜片后面眨巴着。
“下面,由我来说明发现柏木的经过。”
聚集在体育馆的家长中’直到此时才现出几分紧张的氛围。摇摆不停的脑袋全都停了下来。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向津崎校长。
新闻报道只说过学校内发现了柏木卓也的遗体。从凉子口中邦子也仅得到“在边门旁”这一条信息。
津崎校长说,被发现时,柏木卓也躺在边门内侧的校园里,身体埋在雪中,已经冻僵。家长席上传来一阵惊呼。校长又说,发现柏木卓也并马上向老师报告的,是同为二年级的一名学生。会场里又出现了片刻的骚动,包括邦子在内,家长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一情况。邦子心想:那孩子现在怎样了呢?
津崎的视线离开手中的稿子,抬起头继续说:“对于发现柏木卓也的同学,学校将予以谨慎对待,采取妥善措施,尽量缓解他所受的刺激。该同学的家长并未出席今天的家长会。我们将与他们个别沟通,保持密切联系。”
学校拨打电话报警,警察和救护车来校;对来校的全体学生发布校内广播;发放成绩单后,安排他们依次离校……津崎校长继续着他的情况说明。虽然他看着手里的稿子,可邦子觉得那只是时不时核对一下信息,该说的话他已全部记在了脑子里。虽说他看起来不怎么中用,可毕竟是校长。他的语调正逐渐趋于平稳。
说明过程中,他始终没有使用“尸体”这样的字眼,总是称其为“柏木卓也”。“将柏木卓也送到医院”“和柏木卓也的家长取得了联系”……邦子心想,在学校,“死亡”应该是个最忌讳的字眼。这毕竟是个聚集着许多尚年幼的孩子的场所。
“事发后,我和班主任森内老师立刻拜访了柏木的家。当时他母亲在家,森内老师便陪她去了柏木所在的城东医院,让他们见了面。”
你的孩子去世了。当被人告知这一信息时,做母亲的会是怎样的心情呢?邦子也经历过亲人和好友的死亡,应当可以想见。但母亲对于孩子倾注的心血,远比其他的感惰更强烈,甚至完全无法比拟。对母亲而言,孩子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是从自己的身体上分离出来的生命。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样特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学生们回去后,警察在校内进行了取证。”津崎校长将手上的稿子翻过一页,“无论是对校方还是对警方,都很难判定柏木是卷入了某起事件,还是遭遇了不幸的事故。校内的勘察取证因此而格外仔细,校方也作了力所能及的配合。”
邦子从包中取出她爱用的圆珠笔和笔记本。
“二十四日整天都未开展社团活动,没有一名学生来校。教职工倒是有几位,下午五点前也都回家去了。正门是锁着的,教职员工从边门进出。在他们回家后,边门由担任学校管理工作的岩崎总务关上了。之后,岩崎总务又于晚上九点和凌晨4020电子书两次巡视校园。”
邦子用圆珠笔飞快地做着记录。
“晚上九点的巡视中,岩崎到过边门附近,并未发现任何异常,门也是锁着的。4020电子书的那次巡视则仅限于校合内部。”校长有点难以启齿似的继续说,“如果岩崎那一次也巡视到校园,说不定就会发现柏木了。真是十分遗憾。非常抱歉。”
谁知道呢?在弄清楚柏木卓也的大致死亡时间前,什么也不好说。邦子心想,校长现在如此引咎自责也于事无补。
“说到警察仔细周到的勘查结果……”校长有点结巴地继续说,“校内并未发现任何外人入侵,比如窗户玻璃被打破之类的痕迹。校内物品与设施也未见异常。关于各教室内的状况,昨天学生们已经进入过,老师们也仔细检查过,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校长的两条眉毛靠得越来越近了。
“本校通往屋顶的阶梯位于大楼西侧,正好在边门那一侧口阶梯顶端,即通往屋顶的门是打开的,可判断为登上屋顶的痕迹。屋顶有积雪,整片积雪上并无脚印,但门上的锁确实被人打开了。”
这时,坐在邦子对角线位置上的一名男子举起手,随即站起身开始提问。由于没有麦克风,校长听不清他讲的话。一名职员将手持式麦克风递给他。校长将身子猛地转向这边,小眼睛又快速眨了起来,圆镜片的老花眼镜滑落下来。
男子将麦克风凑到嘴边,开始发问:“那是什么样的锁?”
津崎校长重重地点了下头,回到麦克风的跟前。“正如大家看到的,本校的校舍都是旧建筑,通往屋顶的门用的是挂锁。钥匙保管在总务室的钥匙箱。”
接着,一位坐在中央位置的女性家长发问了。她的音调很高,能够听清楚:“平时用得着屋顶吗?”
“平时并不使用。”津崎校长立刻回答,“屋顶周围设有拦网,考虑到万一有危险,本校禁止学生和教职员工登上屋顶。”
家长与校长的问答荡起一阵微波,在人群间扩散开来。人们交头接耳,有人点头,有人摇头,一排排脑袋起伏不止。津崎校长又从西装口袋中掏出一件白色的东西。这次不是稿件,而是一条白色的手绢。他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似乎出了不少汗。
会场中的喧扰不见平息,也没有新的提问。津崎校长收好手绢,又将脸凑近了麦克风:“基于已有的发现,又考虑到通往屋顶的楼梯与发现柏木的后院的位置关系,便得出了柏木从屋顶的那个位置落下的可能性。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如何登上学校屋顶的,因此目前只能称之为可能性。”
上了屋顶,然后落下。校长有意选用这些毫无感情色彩的客观性表达:既不是登上屋顶后跳下来,也不说是被人带上屋顶后推下来。
邦子心想,该有人出来挑刺了吧。果然,刚才发问的男人立刻开了腔。他在座位上发出了尖锐的声音:“也就是说,是自杀?”
刹那间,会场里鸦雀无声。
“对了,我是二年级一班须藤明彦的父亲。”提问者自报家门后转过身,半对着教师,半对着家长,继续说,“我听明彦说过,柏木与同学们相处不太融洽,是个多少有点怪异的孩子。据说他早就不来上学了,我家孩子听说他死了,马上想到了自杀。事实也是如此吧?”
就在这直接得近乎无情的提问的最后,麦克风发出了“吱――”的一声啸叫,简直就是在场各位家长此刻的心情写照,也是对津崎校长最适时的拯救。得益于此,校长能借着那刺耳的余音平复心情,再开口说话。
“到目前为止,尚未发趣现可以视作柏木的遗书的物品。”校长缓缓说道,每个字似乎都经过细心咀嚼,十分谨慎。可他话音刚落,家长中间又发出一阵窃窃私语。邦子清楚地听到身后有人嘟囔:“谁知是真是假?”
“据柏木的父母说,柏木平时会写日记,可这日记现在并未找到。目前并没有能用来推测柏木近期心情的直接材料。”
一位母亲举起手,起身提问:“是不是他本人将日记销毁了?”
“不知道。”
“他的父母亲是怎么说的?”
“他的父母也不知道。”
这下,听众席中发出了明显表示不满的嘘声,一排排脑袋开始激烈晃动起来。
一直手握麦克风的须藤明彦的父亲,继续用直截了当的语气追问:“尸检结果呢?应该能够判明死因吧?校长先生不清楚吗?”
“正式的尸检报告还没出来。”紧接着,津崎抢在须藤再次开口前补充道,“不过,昨天与今天,我们两次与警方取得联系,警方认为,柏木身上留下的伤是高空坠落特有的,即摔伤和骨折。此外并未发现别的外伤。”津崎校长的说话腔调叫人听了牙根直痒痒。邦子心思,这简直跟律师说话一个味儿。然而要想准确表述事件,不,应该说想要明哲保身地表达,往往就会变成这样。
“这么说来,不还是跳楼吗?”
面对须藤的追问,校长眨了几下眼睛,回应道:“应该说是从屋顶顶坠落而死。至于是他自己跳下去的,还是“别的原因?”
须藤突然泄气了,像牙痛似的皱起眉头,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校长的话未免过予谨慎了,我们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并非想归罪于某个人,能否请您更直率地回答问题呢?”
说到这里,须藤将脸转向家长们。“我的话或许言辞不当,但据我们家孩子说,柏木是个古怪的孩子。在场的一班同学的家长们,或许多少有所耳闻吧?对于这样的孩子,若是自杀,请明确地说出来。虽然值得同情,但我觉得还是直言不讳的好。不知道大家怎么想呢?”
邦子身边的棕发女性听了这番话,板着脸点了点头。每当她的下颌收起,脖子上就会出现深深的皱纹。
“自杀的可能性很大吧?”另一位坐着的母亲用高嗓门发问。
“对此我无可奉告。”津崎校长看来是准备慎重到底。
“他父母的看法呢?一般而言,自己的孩子会不会自杀,做父母的总该知道吧?”这位母亲话说得毫不客气,且介入过深。
石川会长上前从校长手里夺过麦克风:“柏木的父母都受了很大的刺激,这也是理所当然,尤其是他的母亲,已经倒在床上不省人事,警察无法询问她,葬礼也无法安排。我们根本无从深入了解。不过,”这时他特地加重了语气,“柏木的父母并没有吵闹着责备校方,或将此事归罪于谁。我以会长的名义保证。”
“可是,班主任不是感到责任了吗?甚至连家长会也不敢出席。森内老师明显在逃避。”
这口气就不仅仅是直率,而是透着恶意的刁难。尽管石川会长是个老江湖,可此时也忍不住皱起眉头,出面制止。
“夫人,您这么说话,森内老师可就受委屈了。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自己班上的学生去世,作为班主任都会感到自责。”
“作为班主任,她当然有责任了!”
“对不起。”邦子这一列座位的另一头,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站起身,银丝边眼镜的镜框在荧光灯下闪闪发亮,“我是一班田岛房江的父亲。平时我和女儿交流比较少,对这位柏木同学也是通过这一事件才知道的。我女儿跟柏木从未说过话,对他完全不了解。”
这时,另一支麦克风传了过来。递来麦克风的是一名身材健硕的三十来岁的男子。递出麦克风后,他站到教师那排边上去了。刚才校长介绍过,他是楠山老师。
“呃……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一班田岛房江的父亲。请允许我说上几句。”
他语调沉稳,口气庄重,让邦子感到放心。这样的会场里,具有如此风度的人物是必不可少的。
“刚才须藤的父亲也提到,最近一段时间,柏木没来上学。据我女儿说,这件事本身在班中并未引起多大的注意。因为柏木在班里没有关系亲密的朋友。请问事实真是如此吗?”
年级主任高木老师对校长低声说了几句话。校长点了几次头,再次转向麦克风。
“柏木从十一月中旬起便不来上学的确是事实。至于二年级一班的同学如何看待这一情况,请原谅我无法马上作出回答。答案只有逐一询问过一班的同学后才能知晓。不过,不来上学的学生心态因人而异,对待他们的方式也会有相应的变化。譬如在一些情况下,有朋友每天早上接他一起上学,或将听课笔记送到他家,类似这样积极主动的方法比较可取。而在另一些情况下,稍稍保持一段距离,静观其变的做法更能取得成效。”
“那柏木属于哪种情况呢?”
“属于后者。柏木不来上学的时间只有一个多月,并不算长,同时考虑到柏木本人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与其贸然刺激他,不如等他归于平静后,再慢慢取得沟通。这便是我们的应对方针。”
“这么说,正如我女儿和须藤所言,柏木没有朋友是符合事实的?或者至少可以说,他没有每天邀他一起上学,或打电话鼓励他去学校,或送课堂笔记给他看的朋友,对吧?”
“我说……¨随着一声微弱的发言,一只手举了起来。
田岛将麦克风递过去。
“我是三班一濑佑子的母亲。我女儿一年级时与柏木同班,还和他一起担任图书委员。他们虽称不上朋友,但有时也能在一起说说话。呃,我女儿佑子知道这次的事件后,非常难过,都哭了。”
“实在是非常抱歉。”津崎校长低头鞠了一躬。
佑子的母亲有些发懵。远远望去也能看出,她握着麦克风的手在微微颤抖。“呃,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您的女儿跟柏木多少有过一些交流。”校长帮助她解脱了窘境。
“哦,对。可我女儿并不知道他最近不来上学的事情。升入二年级后,他们不在一个班,两人也疏远了。上个月月底,我女儿说在路上偶然遇见柏木,跟他打了个招呼,可他不搭理。呃,我女儿并不迟钝,应该说是个老好人吧。她想起还有借来的书没还,她是个粗心大意的孩子,看到柏木才突然想起来,就说有书要还,改天就把书带到学校里去。可是柏木说不用还。呃,就是说,让我女儿收着就行。”
她越说越急,越急就越说不清,最后连听的人都觉得混乱了。总之,后来两个孩子间发生过这样的对话:「“那多不好,我明天带给你。”
“算了吧。反正我也不去上学。”
“咦?你不去上学了吗?为什么?”
“上学才傻呢。”」
一濑佑子的母亲憋得面红耳赤,可依然很努力地继续说下去:“从那以后,我女儿再也没见过柏木。当时他恶狠狠的样子,似乎吓到我女儿了。该怎么说好呢,应该是无依无靠吧。真的,他当时的脸色很吓人。”
“啊……”石川会长适时地附和了一句,“还有这么回事啊?”
估计会长以为那位母亲会继续说下去,可她竟直接坐了下去。邦子心想,要是坐在她身边,应该能清楚地感受到她上气不接下气的颤动吧。
会场里再次鸦雀无声,大家都显得情绪低落。尴尬的氛围笼罩着在场的家长们。
“如此说来,柏木还真足个孤独又固执的孩子啊。”这次仍然是田岛房江父亲的沉稳声线,把握住了会场的气氛。
他抬起头,犹豫片刻后,向校长提问:“不过听我女儿说,柏木不来上课,是因为之前的一次冲突事件。他抡起椅子跟什么人打了一架。我女儿还说,那根本不像柏木会做出的事情,她因此十分震惊。您能否详细说明其中的原委呢?”
邦子挺了挺后背,重新端正坐姿。这事儿她是头一回听说,凉子从未向她提起过。
津崎校长又跟高木老师窃窃私语起来。田岛房江的父亲继续站直,等待答复。不一会儿,高木老师起身走到麦克风前。
“我是二年级的年级主任高木。由于您的疑问和我有些关系,所以由我来回答。这件事说来话长,请大家耐心一些。”
说完,她环视会场一周。她很镇定,比校长更有威势,简直是从校园剧里走出来的资深女教师。这类教师一般不受学生欢迎。
高木老师以伶俐的口齿侃侃而谈:“您提到的冲突事件确实发生过。时间是十一月十四日的午休时间,地点在二楼的理科准备室。当时,柏木与同年级的三名男生发生口角,之后事态升级,在场的一班同学十分惊恐,便叫住了经过走廊的我。我到场后,发现没人受伤,就制止了这起冲突,但没有当场询问事情的经过。我让他们四人在放学后到教师办公室来找我。”
这时,麦克风又发出一阵低沉的啸叫声,高木老师却根本不当一回事。
“结果,来教师办公室的只有柏木一个人。我问他冲突的原因,他说,当时他独自待在理科准备室,那三个男生进来后,随手将标本和器材拿出来玩,他上前阻止,随后开始争吵。就在此时,一班其他同学跑来慌慌张张地劝架,并跑出来叫我。冲突事件的直接相关者,连柏木在内只有四人。”
“这只是柏木的一家之言吧?竹田岛房江的父亲问道。
“是的,与他发生冲突的另外三人的说法,等一下我会说明。是柏木还是别人先抡起椅子发起进攻的,我并未看到。不过当时室内桌椅散乱,有些还倒在地上,其他同学都很害怕,因此我判定这起冲突应该不只是口头上的。柏木说自己被人揪住衣领推了出去,但并未受到伤害,不必接受治疗。他当时非常镇定。”
说到这里,高木老师用挑衅般的目光扫视会场。
“与柏木发生冲突的三人并非二年级一班的学生。他们午休过后的第五节课,并不是来理科教室听课的,却擅自闯进准备室,随意摆弄里面的器材,还对出面制止的柏木施加暴力。这自然不是什么正当行为。我对柏木说,你出面阻止他们胡作非为是正确的。老师会严厉批评他们,让他们来向你赔礼道歉。我还告诉他,如果就此事再发生任何冲突,要马上报告老师。”
高木老师声音洪亮,说话时两眼放光。邦子注意到高木老师的眼神并非在挑衅,而是在生气。她那怒不可遏的模样,仿佛刚才描述的事件就发生在昨天,依然历历在目。”我也从闯入理科准备室的那三名男生那里了解过情况,他们承认大致过程与柏木所说基本一致。不过他们声称是柏木主动挑起争端的。柏木辱骂了他们,他们感到受了愚弄才发火的。我询问辱骂的内容,他们没说。他们当时都相当冲动。”
“无论经过如何,擅自闯入理科准备室,随意摆弄器材和标本,总是他们的不对。在我指出这一点后’他们也承认揪住柏木并将其推开的暴力行为,因此我要求他们向柏木赔礼道歉。我吩咐他们明天同一时间到教师办公室来后,就放他们回去了。”
高木老师吐出一口气,挺了挺腰背,继续说:“第二天,尽管不太情愿,三个人还是照我的吩咐来到教师办公室。柏木却没有来。从那天起,他就不来上学了。”
高木老师目光炯炯,依然充满愤怒。邦予感到,这愤怒中多少有一分是针对班主任森内老师的。
“我们很担心,便立刻去他家进行了家访。柏木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我们只能隔着房门和他对话,他清晰地表明,再也不想去学校了。我自然地认为,他不愿上学的原因来自理科准备室发生的时间,于是对他说,那件事我们会认真处理,他们对你施暴是不对的,一定让他们向你赔罪。可柏木回应说,自己不上学的原因不在于此,无论老师如何处理,都无济于事。”
无济于事。这不像是二年级学生会说的话。
“这是柏木的原话?”田岛房江的父亲问道。高木老师没有看笔记本,而是凭记忆说的,难保不走样。
然而,高木老师坚决地答道:“是的,这是柏木的原话,我并未作丝毫改动。”
“那柏木是否说过,导致他不愿上学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高木老师瞬间垂下眼睛,随即回应道:“他说,‘不想再和学校扯上关系了,所以不去上学了。’这是柏木的原话。”
家长们发出叹息声,面面相觑。邦子看了一眼身边的棕发女性。出人意料的是,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柏木的这一说法,校长先生也知道吗?”
高木老师回头看了看津崎校长,校长点了点头,走到麦克风前。
“知道。因为我和高木老师一起去了家访,当场亲耳听到的。”
田岛房江的父亲酱重重的鼻息喷在麦克风上,声音顿时放大了不少。邦子觉得,他似乎惊讶得说不出话了。
“之后,我们几乎每周都去家访一次,柏木却几乎不和我们说话。对处于如此状态的学生,若急于沟通,有时反而会适得其反。所以我认为,在继续坚持家访、持续关注柏木的同时,必须耐心等待他的心理变化。这也是同高木老师、森内老师商量的结果。”
“这么说,校长和年级主任、班主任都只是倾听柏木的诉说,并没有批评他?”
“在那种情况下,批评学生不会有什么效果。”
“一个初二学生说他不想再和学校扯上关系了,这也不批评吗?告诉他‘你太任性了’‘这么想太草率了’等等,这类训诫和教导都没有吗?”
家长之中的议论声越发嘈杂。在逐渐失控的会场前呆立着的津崎校长和高木年级主任,让邦子联想到向池塘里扔石子的孩子。他们呆呆地看着水面上的波纹,等待水面重归平静后会有鱼蹦出来。
突然,第一排靠边的座位上,有新的提问者站起来发话了。
“这不过是小孩讲的歪理罢了。”
这是个嗓音粗犷沙哑的男人。小个子,微胖,就身材而言倒是和校长颇为相似。只是两人的体量明显不同。如果说津崎校长是“豆狸”,那这一位就是“豆猪”。
“这难道不是教师们对于理科准备室事件处置不当的结果吗?那孩子害怕被那三个人痛打,不是吗?”
校长和年级主任都无言以对。
“那帮人到底是谁?从刚才就一直没说出姓名。大家也都很想知道吧?”他转过身注视着会场,那架势与其说是在请求支援,倒不如说是在煽动,“老实说,我听我们家孩子提过,心里有数。老师就别隐瞒了,不就是那一伙人吗?”
一股与刚才不同的骚动涌出会场。
“对不起,我认为理科准备室里发生的冲突与柏木的死亡无关。请允许我暂不公开那几位学生的姓名。”
像是要截断津崎校长的话头似的,那个哑嗓子男人匆匆挥了挥手,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说什么呢,校长大人?怎么会无关呢?明摆着是欺凌事件吧?柏木阻止大出一伙人的捣乱行为,结果被他们盯上了,受到了欺侮,才不来上学的,最后还寻了短见。说白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总之,这就是校方的失职。”
校长缄口不言,以此作为反驳。邦子认为他的做法十分明智。此时的会场简直炸开了锅,每个在场者都忙着交换意见,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点头应和,会场内的温度顿时升高。人们口中迸出的语言碎片像纸屑般升向空中,翻腾飞舞着。
大出。刚才那人提到了这个人名。邦子连忙记在了笔记本上,准备回家后向女儿打听一番。
“那是个出了名的坏孩子。”邻座的棕发女性看到邦子在记录,便像加注释似的说道,脸上又浮起了冷笑,“这位大出是二年级的问题学生。刚才提到的在理科准备室里捣乱的三人,应该是大出跟他的手下。他们平时顶撞老师,扰乱课堂秩序,迟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饭,相当令人头痛。”
“有这样的学生?”
“如今哪个学校没几名问题学生呢?至少公立学校里已经司空见惯了吧?”
这孩子的父母今天应该不在场吧?如果当场听到自己的孩子被人诟病,一定会马上展开反击的。
嘈杂的人声尚未平息,津崎校长手握麦克风低头说道:“柏木拒绝上学的状态不曾有丝毫起色,最终导致如此不幸的后果。作为校长,我深感责任重大。您说的没错,确实是校方能力不及,处置不善。但是,目前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柏木之死与第三者相关。因此不能轻易将其他学生卷入这一事件。敬请理解。”
让人联想到“豆猪”的男人嗤之以鼻,脸上挂着冷笑。他在确保整个会场都见到这一表情后,才慢悠悠地坐了下来。津崎校长的脑袋始终低垂着。
在群情汹汹的氛围中,声音重叠在一起,拧成一片责问,甚至还掺杂着怒吼。
“真的没有遗书吗?”
“没有藏起来吧?”
“其实,学校知道真实的死因吧?”
这些没有根据的胡乱猜想听得邦子目瞪口呆。校长和老师们终究失去了平静,显得颇为狼狈。
“不,不,哪有此事……”
“是不想让家长看到对校方不利的内容吧?”
“不,真的没有发现遗书。警方也调查过……”
“他的父母呢?学校是否施加过压力,让他们不要声张?”
“如果是自杀,怎么会没有遗书?”
邦子也有点犯糊涂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原本不想发言,可看到如此混乱的场面,竟也有点跃跃欲试。要插一脚吗?毕竟自己也有想说的话……
这时,那个沉稳的声音又响起了。是田岛房江的父亲。”各位,请一个个按顺序发言。“他通过麦克风向大家呼吁道。
会场里人头攒动,像极了一群在做布朗运动的微小粒子,还仿佛有无数视线正不规则地四处散射。他猛地站起身,将整个会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脸上露出了前所未见的严厉神色,让人感到无与伦比的威严一一谁要是再胡乱说话,就别怪他不客气。
会场里终于又开始恢复平静了。田岛房江的父亲颇为满意地环视四周后,再次转身面向教师们。
“关于我刚才的提问,我认为已经得到了详尽的回答。不过我还是想确认一下,高木老师。”
“在。”年级主任有点紧张。
“对柏木施暴的那三人,后来向他道歉了吗?譬如通过电话,或亲自上门道歉。”
高木老师摇了摇头:“结果还是没有道歉。”
“柏木曾和老师们隔着房门交谈过,对吧?那么,他和同班同学间有没有过类似的交谈呢?”
“没有同学去过他家。”
“那么,班主任老师是否曾呼吁同学们去看望他呢?”
高木老师首次显出踌躇的神态。
“森内老师并未向我提及,她是否曾动员过同班同学。”
“您不清楚是吗?”
“是的,我会去确认。”
“那么您自己以及校长先生,也没想到过这个方法吗?”
校长与高木老师对视一眼,随即同时垂下眼睛。恢复镇定后,校长再次凑到麦克风旁,田岛房江的父亲却抢在他之前,向会场中的家长们发问:“刚才,有位柏木一年级时的同班同学的母亲发过言。请问,还有哪位家长的孩子曾与柏木比较亲近,或具有一定程度的朋友关系呢?”
会场里鸦雀无声。刚才那群情激奋的场面顿时烟消云散,转而带上了几分尴尬的氛围。
看来,谁都不为柏木卓也担心,也不关心他在做什么。更没有哪位同学会照顾柏木的心情,约他一起上学。就连这些孩子的父母们也是如此。
过了一分钟左右,田岛房江的父亲说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他返还麦克风,重新坐定。大家感到仿佛翻过了一座大山、克服了一个难题般如释重负。邦子也是如此。不知不觉中,原本饱受责难,差点被逼入死角的校方,开始得到大家的理解了。
然而,现在放心显然为时过早。
“大出他们有不在场证明吗?”一个女性的声音响起,直截了当的提问令全体家长脊背一凉。如果将刚才校方和家长间的唇枪舌剑比作网球比赛中的近网拉锯,那么现在的提问简直是往球场里扔球拍的犯规行为。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津崎校长反问道,额头冒出的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位于会场中央的提问者仍然坐着:“就是不在场证明。柏木的死亡时间应该是二十四日的半夜。当时大出他们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你们知道吗?”
“可是,为什么要问这个……”
“大出他们将柏木叫到学校并推下屋顶,不是没有可能吧?偷出钥匙跑到屋顶上的事他们绝对干得出来。警察调查过他们吗?”
津崎校长没有掏出手绢,直接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
“对不起,正如我刚才的说明,无法证明柏木的死与他人相关。
因此我无法答复您的问题。”
“难道不觉得可疑吗?”一个尖锐的声音冒了出来,如同当头一棒,“不将凶手绳之以法.我们就不能放心地让孩子来上学。说实话,这样的家长会本该有警察出席。不通报警方的调查进展,这场会议就毫无意义。”
低低的赞同声此起彼伏。校长字斟句酌为自己披上的龟壳般的屏障障就此土崩瓦解,一切都已暴露无遗。“大出”这个名字也被家长们颇频提起。
“柏木是否被人杀害,这一点尚无定论。”高木老师上前说道,从表情看,她已忍无可忍,“刚才的发言极易导致对大出的误解。请不要随便使用‘凶手’一词。”
刚才的那名女性又说了句什么,由于声音变了调,邦子没能听清。包庇学生,隐瞒事实。身边的家长又随之骚动起来。
发言者终于站起身,双手扯着麦克风的连线在空中胡乱挥舞,还使劲摇着头,说道:“我来告诉你,我们家孩子一年级时被大出俊次打过,还被他从楼梯上踢下,造成腿部骨折!老师们可别装不知情。当时我要去告他,可你们说事关学校声誉,求我别告。就是因为你们没管教好这种流氓学生,才酿成了杀人惨祸!”
场内一片哗然,家长们都沸腾了。言语的纸屑裹挟着情绪的灰尘,将会场搅和得乌烟瘴气。
“真有这回事吗?”
“快讲讲清楚!”
“没听说过这种事啊。”
“学校到底隐瞒了什么?”
有些家长甚至站起身准备冲上前去,仍在座位上的家长们也班明显做好了随时起身的准备。
“对不起。”那个曾在中途递送麦克风的男老师走向前方,挤到校长和年级主任之间,凑近立杆式麦克风。“我叫楠山,负责二年级的社会课程。我了解柏木和与他发生冲突的那三名学生。那天发现柏木后,我一直都在现场。我看到过柏木的遗体。”
津崎校长想去阻止他,他却嫌麻烦似的将校长推开,激烈抗辩道:“有什么关系呢?根本没必要隐瞒!”说着,他又凑到了麦克风跟前。
家长被他提起了兴趣,不再胡乱发言,会场重归平静。楠山老师或许从中获得了自信,将会场扫视一遍后,继续说道:“我亲眼所见,柏木的身体上并无遭受暴力留下的痕迹,脸上的神情也很安详,实在不像是被人推下来的。而且……”
没事的,校长,让我说出来吧。楠山老师的心底或许正如此祈求着。他撑开胳膊肘,仿佛在跟校长较劲。校长见状,只得垂头丧气地退了下去。
“我们也从柏木的父亲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他说柏木在拒绝来校之前,精神状态就很不稳定。他担心长此以往,柏木会不会自杀。也就是说,柏木的父亲确信他是自杀的。他也对警察说过类似的话。”
整个会场刹那间冷却下来,就像脚底的塞子被人拔去,先前白热化的气氛都从漏洞泄走了似的。
“确实,我们没有发现遗书。但不写遗书自杀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从屋顶上跳楼而死本就是一种突发行为。”
会场里静悄悄的。仿佛忍受不了这种寂静,之前那位女性发言者突然用刺耳的尖声说道:“可是,我的孩子……”
“那是两回事!”楠山老师立刻展开反击,麦克风又应声啸叫起来。这阵啸叫格外漫长,仿佛在不断抱怨:行了!我已经受够了!
在阵阵刺耳的金属声中,邦子不由自主地捂上了耳朵,却仍能听见邻座那位棕发女性恶狠狠吐出的词句:“无聊透顶!”
11
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还是虚无缥渺的梦境?难道是一个久藏内心深处的梦终于飘出脑海,在眼前形成了幻觉?还是自己明明睁着眼睛却睡着了,并就此沉入了虚幻世界?
新燃起的线香的味道飘过鼻尖,柏木宏之眨了眨眼睛,清醒了。刚才舅舅还坐在身边,一个劲儿地说着安慰的话。舅舅是个老烟枪,边说边不停地抽着烟。
如果这幅守灵的光景是梦境,那舅舅也只是幻觉的一部分。可是,宏之的校裤上留有舅舅掉下的烟灰,用手一掸,便散成一摊灰白色的污迹。
舅舅刚才确实在这儿。
「你可要挺住啊。
你得帮助爸爸妈妈度过难关。毕竟他们现在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柏木家的孩子只剩我一个了。留在世上的是我,不是卓也。
他走了。
今晚守灵一夜,明日举行葬礼。葬礼结束后,棺材运到火葬场,他会成为骨灰。柏木卓也便就此消失于人间。
我的弟弟,我唯一的弟弟,死了。
“宏之。”
听到喊声抬头一看,来人是舅妈。她匆匆忙忙地从走廊上跑来。
由于穿不惯和服,她的步伐显得很吃力。
“到亲戚那儿去吧。再过十五分钟,守灵就要开始了。”
宏之将目光落在手表上。液晶屏幕闪烁着,现在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分。
舅妈明明是来叫人的,却在宏之身边坐了下来,还喘了口粗气,或许是腰带勒得太紧了吧。丧服通常会比较显瘦,穿到舅妈身上却正好相反,撑得鼓鼓囊囊的。
亲戚中的女性都哭得双眼红肿。舅妈也不例外,甚至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孩子,你没事吧?”
被她这么一问,宏之垂下双眼,盯着裤子上的白色污迹。
该怎么回答?舅妈是不是希望我回答“没事”呢?也许说“我也想一起死去”才对?
或者干脆说“该死的应该是我”好了。
“照得真不错。”见宏之默不作声,舅妈将目光投向祭坛。她微微抬起下颌,仰视摆放在祭坛中央的卓也的照片。“什么时候照的?”
遗像中的卓也面无笑容,怕光似的眯着眼睛,脸部扭向右边。
这张照片像是在本人不注意的情况下抓拍的,看起来还是新近拍摄的。具体如何宏之并不清楚,因为他跟弟弟是在暑假盂兰盆节那会儿见的面,那时根本没有家人欢聚一堂的活动,并不具备适宜照相的祥和气氛。
“小卓他不喜欢照相。”舅妈自顾自地说,“不过这张照得挺好,简直跟他妈妈一模一样。你看他的眼睛、眉毛,还有下巴的轮廓。”
宏之颇表赞同。都说女儿像父亲,儿子像母亲。可宏之哪边都不像,因此跟弟弟卓也也不像。
尽管如此,我们仍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舅妈心神不定地回望一眼,身下的折椅在塑胶地面上一滑,发出“咯吱”的响声。
守灵会场的门依然关着。透过对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不少已经到场的吊丧者。他们相互打着招呼,神情肃穆地眺望祭坛。
尽是些大人。像是察觉到宏之的这一心思,舅妈转身说道:“听说小卓的朋友会出席明天的葬礼,好像是学校的安排,因为要来的人很多。”
朋友。他有朋友吗?脑中自然而然地冒出的这个疑问,让宏之略感歉疚。对自己的嘲讽言语和眼神,死去的卓也并不会反击,可正因如此,绝不能单方面地作弄他。
“走吧。我们过去。”舅妈站起身,将手按在宏之背上,催促道。热量通过掌心传来。“再难过也要挺住,因为你是长子。”
宏之不声不响地跟着舅妈来到亲戚席位的最前列,坐在深深低垂着头的双亲身旁。消瘦的母亲将手绢按在脸上,默默哭泣。父亲则双眉紧蹙,两手握拳放在膝盖上。
暴风雪中的宿营地――宏之脑海中冷不防地冒出了这样的情景。父母被暴风雪遮蔽了视野,阻断了行程,在冷酷无情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拼命在雪地上挖出洞穴,紧挨着躲入其中,忍耐,再忍耐,直到暴风雪过去。
洞穴里并没有宏之的身影,连这场暴风雪都和他毫无关系。舅妈的哽咽声依然扰乱了他的心绪。他刚要开口安慰,玻璃门打开了。
吊丧者们纷纷走了进来。
柏木宏之出生于一九七二年五月,是柏木则之和柏木功子夫妇期盼的长子。
那时,一家人居住在则之供职的汽车零件厂的宿舍。宿舍位于琦玉县久宫市郊外,市立综合医院就在马路对面,十分便利。宏之就出生于这家医院的妇产科,每当有个发烧肚子痛的小毛小病,也能马上去该医院的小儿科就诊。宏之上学后参加了当地的儿童棒球队,每每有个擦伤扭伤,也会在该医院的外科接受治疗。
同样出生于该医院的妇产科,比宏之小四岁的卓也的境况却大不相同。还在襁褓之中时,他就和医院结下了不解之缘。治疗感冒引发肾功能衰竭;中耳炎用药导致胃痉挛;吃退烧药后呕吐不止。如此种种,在治疗一种病症的同时,定会引发另一种病症。柏木卓也就像一台精密机械,轻易碰不得。因此父母作出判断,要想保证这台精密机械的顺畅运行,附近这家综合医院已是力不能及。从那以后,只要听说哪家医院的小儿科不错,就算要跑到琦玉县外也会找上门去。当卓也长到哥哥宏之加入少年棒球队的那个年龄时,出现了明显的小儿哮喘的先兆。这进一步加深了父母的烦恼。为了求医,他们会横穿东京都跑去神奈川县,甚至千里迢迢赶往更远的地域。
因此,宏之对于这段时间尽是些独自在家的回忆。至于父母出席学校运动会或棒球比赛的情况,总共只有一两次吧。
宏之的爷爷奶奶倒是每次必到。父亲的老家离他们一家人居住的宿舍并不远,步行就能到。每当父母带着卓也为求医而出远门时,就将宏之托付给爷爷奶奶。低年级时的远足活动是爷爷奶奶跟着一起去的;自带的午餐是奶奶做的;暑假的手工作业则是爷爷帮忙完成的。
可以说,宏之事实上是由爷爷奶奶抚养大的。
在爷爷奶奶家,宏之觉得很自在。父亲则之是独生子,宏之和卓也便成了他们仅有的两个孙子,他们自然会关怀备至,疼爱有加。
所以宏之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在和弟弟相关的事情上忍让三分,对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
「为了弟弟,忍让一下吧。
宏之,你可是哥哥啊。
你是哥哥呀,可以忍一忍吧。」
是啊,卓也身体差,我必须得挺住。这种想法,几乎已成为他的本能。
他跟弟弟卓也之间只发生过一次冲突。是的,只有一次。
那时宏之十三岁,卓也九岁。父亲从大宫的制造工厂调往总公司工作。当时正是卓也的小儿哮喘最严重的时期,家里经常飘荡着着一股药味。弟弟嘴上按着雾化吸入器艰难呼吸时发出的痛苦声音,令宏之难以忘怀。
按理说,大宫市郊外距离父亲工作的地点并不远,根本用不着搬家。但卓也的健康状态不太稳定,母亲功子想到以后小儿子发病时,丈夫要花近一小时才能赶回来,就心慌得不行。再说,则之这次算是职务升迁,今后各种加班应酬自然会变多,便不可能将全部心思都花在卓也身上,和功子一起到处跑医院。因此,对丈夫的工作调动,功子心底其实相当不满。
搬到东京去,拥有自己的居所,一家四口一起过像样的日子。功子向丈夫展示了光明的生活前景。不久,她的这份强烈愿望就变成了现实。
就在则之晋升一年后的三月,一家人搬进了东京下町的某幢新建公寓。当时宏之十四岁,卓也九岁。于是,就在宏之由初二升初三,卓也由小学四年级升五年级之际,两人同时经历了一次转校。对宏之而言,转校的时机颇微妙,因为中考的激烈竞争迫在眉睫,他还不得不离开少年棒球队,即使自己已能够作为一名正式球员崭露头角。
当然,曾为孤独的自己带来无限关怀的爷爷奶奶,也一下子离得很远了。
宏之的内心十分苦闷,尽管他嘴上什么也不说。
功子对新居十分满意。虽说最好能搬到市中心,这样会离卓也的主治医生所在的医院更近一些,但那种地段的房子并非则之的收入能够负担得起的。
于是搬家后,母亲开始出去打零工。卓也的小儿哮喘也减轻了点,主治医生说,这病在他小学毕业时就能痊愈。事实上,卓也现在已经很少请病假了。
尽管如此,对于体质羸弱的卓也,还不能掉以轻心。再说,以前考虑到健康状况,卓也从不上补习班,也没有学什么才艺。今后医药费可以省下一些,就得在他身上多花些教育费。因此,增加收入就成了当务之急,哪怕多一点点也好。
功子认真勤恳地工作着。
但是,还没过三个月,卓也就病倒在家中,用救护车送进了医院。病因并非哮喘发作,而是在洗澡时突然就不省人事了。
卓也接受了各种各样的检查,结果还是没查出病因,住院半个月后就出院了。然而,这件事从根本上改变了柏木一家的生活。
在此之前,“敌人”还是看得见的,那就是卓也的哮喘。这次的“敌人”却弄不清是何方妖魔,连功子信赖的主治医生也毫无办法,这个年龄的孩子为何会突然昏倒,并且用现有手段还查不出病因?
功子心底直哆嗦。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卓也体内觊觎着他的生命,侵蚀着他的健康。好不容易克服了小儿哮喘,却让某个恶毒难缠的家伙钻了空子,附在了卓也身上。现在,虽说没发现任何异常就被医院赶了出来,但以后卓也的身体肯定还会像这样突然崩溃吧。
功子辞掉了临时工,搬往市中心的奢望也就此彻底放弃。不过私家车仍然需要,旧车在搬出大宫时处理掉了,便又重新买了一辆。
这样一来,无论何时,卓也一有身体不适,就能立刻送往医院。到东京下町的时间还不长,功子有点缺乏安全感,一旦有事叫救护车,肯定会送去就近的地方医院,怎么能叫人放心呢?
功子也考虑过,这种令卓也痛苦不堪的病症或许来自转校引起的精神压力。她曾为此主动与老师沟通,并去了老师介绍的教育咨询心,但谁都没能提供打开她心结的建议。班主任一边担心经常病假会影响卓也与同学们的交流,一边又说卓也成绩良好、品行端正,跟同学们很合得来,应该没什么问题。老师们果然不够细心,只能看到表面现象,根本无法洞察卓也内心深处的焦虑、孤独和不安。
教育咨询中心也不比学校高明多少。他们甚至还说,做母亲的过于担心反而对孩子不好,简直牛头不对马嘴。让孩子自立?开什么玩笑。卓也若是个健康的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自然会放心地让他独立自主,可卓也的健康状况有问题,做父母的怎能视而不见?这么做,简直跟弃之不顾没任何区别。
卓也那么聪明,脾气又好。对这个完美无缺的好孩子,哪怕做得过头一些,我也一定要保证他的健康。
我一定会好好地呵护他。
母亲的决心是如此坚定,如此执著,柏木宏之长久以来全都看在眼里。
出去打零工的那段日子虽然不长,但那时的母亲非常开朗。可见拥有自己的居所,从住宿舍的憋屈中解放出来,能够带来巨大的喜悦。而宏之也在成长,已经能够充分体会到母亲的内心变化了。
妈妈总算可以喘口气了。宏之当时这样想过。总算可以从充满担忧的生活中退出身,走向光明的未来了。
那时正值中考临近,对于有生以来第一次面临大考选拔的自己,母表现出了亲人应有的关怀。对此,宏之感到由衷的欣喜。母亲参加了开学时的三方面谈,倾听宏之参观几所高中后的感受,对自己取得好成绩的科目不吝赞美,对于不足之处则笑着加以勉励。这些对于别的孩子理所当然的关爱,终于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作为哥哥的默默忍让,尽管从未获得回报,也终于算是结束了。
但这一切仅仅维持到卓也住院之前。
母亲辞掉临时工,重新当上卓也的护士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不同的是,如今另一个宏之已然觉醒,不再是那个一味贪求父母疼爱的孩子,而是逐渐具备成年人的冷静与理性的第二个柏木宏之。他质问自己:你是否被强迫承担了过分的义务?就算身体病弱,作为家庭的一员,卓也的所作所为正确吗?围着卓也团团转的父母,对你是否太不上心了呢?
他还在心底用微小却掷地有声的语调提出疑问:卓也真的有病吗?那不会是他使出的某种手段吧?那目的又是什么?
为了得到父母的疼爱,使自己成为柏木家“最有价值的孩子”。
意识到这番自问自答的可怕,宏之不由得在内心堵上耳朵,闭上眼睛。
无论你怎样挣扎,已经失去的幼年时光已经追不回来了。责备卓也并不合情理,毕竟不幸的他也在痛苦地抗争着。
在跟什么抗争?
当然是跟他的病,跟虚弱的身体抗争啊。他因此失去了太多校园生活和同学友谊,并默默抵抗着由此带来的失落感。
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如此坚信着。
但是,但是……仅有一次,这份信念发生了动摇,一切也随之彻底颠覆。
在那一年秋天,初三的第二学期已过去一半的十一月,那时正值确定升学志愿的最后关头,明天将就第一志愿、第二志愿。保底志愿的事宜展开三方会谈。作为转校生的宏之已经能和班主任推心置腹地沟通了。他盯上的那所高中,以目前的成绩还有点不够格,但他准备暗暗加把劲,争取一举拿下。班主任十分理解他的想法,并嘱咐他:所以对你来说,第二志愿至关重要――““妈妈,面谈约在明天。你没忘吧?”刚到家,宏之就向母亲提起此事。母亲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桌上摊开着一本很厚的书,似乎是《家庭医学》。
他的心中立刻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卓也又不舒服了?”
不用等母亲回答,只要看她的脸就能明白,自己不幸一语中的。
“他今天下午早退回家,说突然觉得头晕,胸口闷得慌。”
“去医院了吗?”
“没有,只有上午才能看门诊。而且他说睡一会儿就会好的。”说着,母亲将目光投向了卓也的房间,房门紧闭着。
“发烧了吗?”
“有点低烧。”
“感冒了吧?”宏之“噗通”一声扔下书包,坐在母亲斜对面的椅子上,“还是别大惊小怪了。”
“头晕可是很可怕的,跟六月份叫救护车送医院那次的情况一模一样。”母亲已然成了惊弓之鸟,六月的那起事故成了一场至今尚未结束的噩梦,“明天我想带他去大学附属医院。再做一次脑电图或者心电图,彻底检查一下比较好,对吧?”
明天。宏之一时语塞。但母亲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变化。
“对哦,明天有你的升学面谈。”
宏之将目光落在餐桌上的《家庭医学》上,摊开的那一页是标示大脑各部分名称的图解。
“跟老师商量一下,换个日子吧?你那里也不是非明天不可。”
刹那间,宏之心中心中有根绷紧的心弦颤动了一下。仅仅是一刹那,却已无法挽回。
你那里。就是这个字眼出了问题。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你那里”是哪里?连我的名字都不会叫了?
宏之站起身来,没好气地提起书包:“算了吧,我那里总是这样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每句话都带着刺,就是为了让母亲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宏之……”
宏之朝自己房间走去。母亲的声音一直追着他,直到走廊尽头。
“对不起。别生气啊,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嘛!”母亲的话里也有刺。并非单纯的道歉,而是包含着责备。
太窝火了,简直受不了。宏之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他想狂奔出门,想毁坏物品,想大喊大叫。他坐到书桌前,打开参考书和笔记本,却什么都看不进去,脑子里一团糟,根本无法思考。
去洗把脸吧。想到这里,他踏出房门,走向卫生间。
拉开卫生间的移门,他看到卓也穿着睡衣站在里头。洗脸池上方的镜子映出一张苍白的脸。注意到哥哥进来了,卓也转过脸来。
他脚上什么也没穿,脚背上的皮肤白得吓人,双肩耷拉着,睡衣显得肥大臃肿。
“身体不舒服吗?”宏之挡在门口,问道,“妈妈很担心你,说要带你去医院彻底检查。若不早点治好,一直不去上学,可是要留级的。”
弟弟什么也没有回答。他又照了照镜子,用手指擦了擦眼角,一言不发地想从哥哥的腋下钻过去。
此时不该出口的话伴随长期压抑的心绪,像上足发条的玩具似的蹦了出来。简直是中了邪,连宏之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触发的,也许只能归咎于一时冲动吧。
说出来了。用的是极不经意的口吻,仿佛连自己都把那句话当成了耳旁风。明明只要说一句“哥哥我也很担心你”之类的话。要真是这样该多好。
但他心里憋着一团火,如今更是怒火中烧。拧紧的发条便一下子崩开了。
“我说,你其实没病吧。是不想上学故意装病,对吧?”
盥洗室的门很窄,两人并排挤在一起。卓也的个头还不到哥哥的肩膀,听到这番话,他搭在移门上的手停了下来,全身僵直,仅仅扭动脖子,转过脸来。
投向宏之的目光是如此冰冷,叫人不禁打起寒战。宏之有些胆怯了。
“怎、怎么了?”他反击般地说道,卓也还是怔怔地盯着哥哥。“你干吗摆出这副样子?既然这么不服气,就别装病早退啊。”
卓也仍然一言不发。宏之觉得自己的膝盖在发抖。
我要和弟弟吵架了。我不能这么做。不是早就决定了吗?所以我从不和弟弟吵架。因为他身体不好,我必须保护他。
可这种眼神是怎么回事?弟弟怎么能用这种眼神看他的哥哥?
“就因为你总说自己有病,我才遭了那么多罪。你知道吗?”
弟弟总是把“病”这个词挂在嘴边,这本身就有问题。
况且宏之的不满的不满不仅限于此。因为这“病”分明只是一种借口。
卓也的眼神稍稍缓和,随后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容。
宏之心中本就脆弱不堪的平衡瞬间坍塌。
“你这算什么表情?”声调高得离谱。宏之上前一步,将卓也逼到墙角。“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卓也笑得更肆无忌惮了。那绝对是幸灾乐祸的嘲笑。他在嘲笑怒不可遏、做出如他所想的可笑反应的哥哥。
这家伙果然在故意装病。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病秧子,只是想让我们围着他转。
宏之终于明白了。但他并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反而像是一面长久以来横亘眼前的墙壁轰然倒塌,陡然射入的阳光使他头晕目眩,气血冲顶。
在之后的极短时间里,自己挥舞拳头,卓也惨叫连连。宏之脑袋里只留下这样毫无真实感的模糊影像。
唯一清晰的,只有母亲的叫喊。为了将自已从卓也身边拉开,母亲又打又拽。事后宏之发现,母亲在自己脸上留下了指甲印。
“你这是做什么?你可是哥哥啊。”母亲又哭又闹,表情和声音全都走了样。
宏之和母亲都发了狂,卓也却依然无动于衷。他明明挨了揍,脸颊浮肿,嘴唇流血,倒还能泰然自若,装出悲伤害怕的模样求助于母亲。而在这份伪装之下,他的另一张脸仍在冷冷地笑着。
卓也的冷酷无情,宏之全看在眼里。
哥哥,没用的。输的还是你。我赢了。
宏之恍然大悟。他看到了真相,一个他长久以来视而不见的丑陋真相。
这就是这家伙的本来面目。?
念经声中,吊丧者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前去上香。
柏木宏之坐在萎靡不振的父母身旁,注视着弟弟的遗像。
有生以来第一次责问弟弟、殴打弟弟。普通家庭中常见的兄弟打架,在柏木家一直是被禁止的。而这样的家庭关系被他打破了。
“动用暴力欺侮弱者是卑劣的行为。”
那天晚上,父亲打了他。对宏之而言,这是第一次。并非教育目的,而是纯粹的责罚。
那时无论体格还是力气,他都不输父亲分毫。想反击其实轻而易举,甚至完全有可能将父亲打翻在地。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害怕。
无论发狂反击,还是高声呼吁自己的主张,都只会让自己在泥潭中越陷越深,根本无济于事。
宏之懂得如何克制自己。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紧闭自己的心门,将父亲颠扑不破的说教当作耳边风:居然殴打身体病弱的弟弟,你到底想怎么样!
“看着我的眼睛,好好听我说!”
一个耳光呼啸而来,眼前金星直冒。宏之强忍委屈,拼命将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吞进肚里。他已习惯于此,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做的。
只是当时,他开始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身的处境,结果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悬崖边缘,这令他感到十分后怕。
幸好及时注意到了。就像出门回来,发现忘记熄灭的煤油炉旁飘荡着窗帘,心惊胆战之余又长舒一口气――还好没出事,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从此以后,宏之就像一名紧盯显微镜观察样本的生物学家一般,开始仔细观察起自己的家人。他发现了许多真相,洞察力也变得越来越敏锐。
这个家庭是以卓也为中心运转的。一旦抽离针对卓也的担心和忧虑,父母就会失去自己的人生方向,变得不知所措,更无暇顾及宏之的感受。造成这种境况的不是别人,正是弟弟柏木卓也。
宏之因此得出结论:我不能再留在这个家里了。于是,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悄悄制定起自己的计划。
这并非难事。因为打架事件之后,卓也的健康状况仍不见好转,父母依然将全部的心思扑在他身上,无暇顾及其他。
他偷偷调整了自己填报的志愿,因为报考的学校必须符合条件:能够住在爷爷奶奶家走读上学。
而直到他如愿考上填报的高中,并且征得爷爷同意让自己住到他们家、父母都从未觉察到他的计划。
为了说服父母和爷爷奶奶,宏之准备了一套说辞:“卓也身体一直不好,爸爸妈妈的负担依然会很重。我还是个孩子,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哪天一失控,又会和卓也发生冲突。上次打卓也是我的错,实在很难为情,我会好好反省的。再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两个人生活会很孤单,我正好可以去陪他们。我们是一家人嘛,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条理清晰,说服力十足。但宏之很清楚这仅仅是台面上的说辞,因为真心话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
“不住在一起没关系。只要心在一起就行了。”当时宏之还如此补充道。
父母哪会有跟宏之在一起的心。在宏之还懵懵懂懂的当儿,他们的心早就被卓也占得满满当当。
既然如此,自己的人生就由自己来守护。
现在正是时候。之前宏之还是个小孩,跟弟弟争夺父母的疼爱,也算挺可爱的表现。而现在,自己正步入成年,即使过去的痛楚不会自行消失,也没必要再去争抢些什么了。那种冷漠的父母根本无所谓,总能应付得过来。
然而,卓也是一个大麻烦。说不定他会突然跑来搅局,脸上挂着自鸣得意的冷笑,把宏之的人生搅得一团糟。
首先明摆着的,便是经济问题。谁知道父母已经在卓也身上花过多少钱了。医疗费有保险顶着还算好,可那些偏方和保健品并不在医保范围内,都是真金白银换来的。于是那些理应用在宏之身上的正当开销,都堂而皇之地挪给了卓也。不,若只是金钱问题也就算了,要钱可以自己打工去挣。
就算父母一心只顾卓也,对宏之不闻不问,也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产生错觉,认为宏之的人生也应当围着卓也转。
「你是哥哥。
照顾一下弟弟吧。
必须保护好卓也。
卓也身体不好,你却如此健康,你该为卓也付出更多。」
开什么玩笑!
不过,宏之也并非没有动摇过。
“我也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总是对你漠不关心,让你一个人忍受孤独。可正因如此,我们应该住在一起,每天见面。为什么要一个人回大宫去住呢?”
听到母亲边哭边这样说时,宏之也于心不忍。原来母亲并没有彻底忘记她与自己的母子亲情。
但是母亲的眼泪和恳求,最终未能推翻宏之离家的决心。自己之所以能横下这条心,多亏了卓也。
因为那时他哭着说:“哥哥不在我会孤单的。是我的错吗?为我的病吗?难道是哥哥害怕我把病传染给他,才要离开的吗?”
听他这么一说,父母哭得更伤心了。宏之没有哭。他尽量温和耐心地安慰弟弟,说自己只是考虑到紧张的高中学业,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我走了,妈妈就能一心一意照顾你了。”
宏之当时的心情,就像要狠狠扯开一团纠缠不清的藤蔓一般,烦躁难耐。
“卓也这么孤单,你忍心丢下他吗?”母亲说道。
“爸爸出差或有事不在家的时候,有你在的话,妈妈跟弟弟会较安心吧?你已经是半个大人了,就不能保护好他们吗?”这是父亲的说法。
两人几乎阻断了宏之所有的退路。但宏之下定决心,一定要挣脱束缚,夺回自己的人生。
我不能再牺牲自己了。我不能为此毁掉自己的未来。
他挣脱了。所幸爷爷奶奶没灾没病,身体健康,不仅乐意和他住在一起,还在生活上给予他莫大的支持。
他会常常想起东京的家,却从未有过回去的念头。
一年、两年,随着时光飞逝,宏之渐渐冷静下来。他偶尔会反思,世上就是有这种家庭,因某种正当理由建立起包含优先顺位的家庭秩序,并自然而然地无视掉排位最低的部分,全家人还照样能貌合神离地团结在一起。真是够一厢情愿的。
有时,宏之也会想到卓也。
卓也不可能永远不长大,他今后又会怎样呢?在父母之后,如果又出现了他想独占的事物,他会怎么做呢?
也许这只是儿童时代特有的独占欲?那随着卓也的成长,这份欲望会逐渐淡化吧。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最好找个时机确认一下。
然而,卓也突然死了。
你为什么会死呢?宏之望着卓也的遗像,在心中发问,即使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答复。
卓也,你为什么要死呢?
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爸爸妈妈都认为你是自杀的,认为你既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又不适应学校的环境,对不断给双亲添麻烦的自己感到绝望,于是选择了死亡。
爸爸也好,妈妈也好,这下子就永远属于你了。
难道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或者在不知不觉中,你已经长大了,开始拥有爸爸妈妈料想不到的追求了?也许这份追求令你备受挫折,不堪其烦恼而选择了死亡?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为什么要死呢,卓也?
这时,宏之感觉到有视线正投向自己。他将目光从卓也的遗像上移开,毫无戒备地四处张望,结果与站在香案前的一位吊丧者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是个五十来岁、小个子的圆脸男人。作为丧服的黑色西服并不合身,肩膀处挤出了褶皱。而他那慈眉善目的老好人模样,似乎与守灵的氛围不太相宜。
好像就是这个人。他正端详着宏之的脸,眼神显得十分惊讶。是卓也所在学校的教师吧?那他会感到吃惊也很正常,因为几乎没人知道卓也还有个哥哥。
这位中年男子怀着悼念之情垂下视线,毕恭毕敬地行完礼后,便退了下去。
宏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吊丧者中有很多人都跟这位男子一样,会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惊讶吧。
「柏木身边穿校服的那个人是谁?是哥哥吗?
从未听说他还有哥哥啊?或许是表哥吧?」
念经声中,吊丧者们接二连三地前来上香,父母则机械地对他们一一低头行礼。父亲时而牵动嘴唇,不出声地念一句“谢谢”。是他的同事来了吧?母亲只是一直弯着身子,看来光是频频抬头低头,就已经令她筋疲力尽,根本无暇看对方的脸。
不到一小时的守灵接近尾声之际,一位身穿藏青色校服的少年站到香案前。
之前也曾有两个孩子跟随家长前来上香。由于城东三中的同学要明天才来,今晚来的估计都是卓也小学时的朋友吧。上初中后,他们都去了不同的学校,跟卓也没有来往了。他们应该是收到讣告后特地赶来的吧。
但眼前的少年身边并没有陪同的家长。他是一个人来的。
宏之不经意地观察着这位少年,一开始只是有些好奇,但很快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他以稚拙的手法上完香后,还迟迟不肯离去,一直专心致志地仰视着卓也的遗像。
他正在向卓也提问。宏之心想。这位少年有什么事情要问卓也。他脸上的这副表情,一定和刚才的我一模一样。
你为什么要死呢,卓也?
如果少年是卓也的朋友,就一定会如此发问。
可是……
这名少年身材匀称,似乎偏瘦一些;鼻梁高挺,下颌轮廓精致柔和;眉清目秀,漂亮得像个女孩;松软的秀发在屋内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环形的光泽。
这种光泽被称作“天使的光环”,孩子的头发都会有,是未曾受伤的美丽头发的明证。
少年的视线离开卓也的遗像,转向祭坛前的亲属席。宏之的父母正耷拉着肩膀,并排坐在那里。
他嘴唇紧闭,又似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也许他是想学着大人的模样,仪式性地说一句表示哀悼的台词,却因为害羞说不出口吧。仅此而已吗?
喂,你刚才要说什么呀?宏之心中冒出的这个疑问,让他焦躁不安起来。
没想到在卓也的遗像前,还会出现面露如此神情的朋友。
少年也终于注意到了宏之的视线。两人目光相接。少年眼中充满了惊讶之色。不过,这与刚才那名男子的吃惊并不相同。他分明知道宏之是什么人,或许只是在惊讶,为什么宏之会出现在这里。
对视的一刹那,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之后,少年朝着宏之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香案。
宏之的目光追随着他,那虚弱的背影很快消逝在济济一堂的吊丧者中。
他到底是谁?
“宏之,”身旁传来父亲的低声斥责,“别东张西望。”
宏之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离开了座位。他慌忙重新坐好,用一只手抹了抹脸。这个动作也许会让旁人觉得自己不太像高中生,而仿佛一名通达世故的疲惫中年人。
宏之确实很累。同时,他又比实际年龄老成许多。这份“老成”一直是他用来自我保护的利器。
宏之吐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到自己脚下。即便是卓也,也会有真心哀悼他的朋友吧。刚才那孩子就是如此。他似乎怀着很深的悲伤,因而会选择不参加学校安排的团体吊唁,独自前来,还向卓也发问:你为何要孤独地死去?
尽管已经得不到回答了。
不,真的得不到吗?
也许卓也的死并非意味着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这个念头毫无头绪地冒了出来,宏之不禁微微地打了个寒战。
12
告别仪式那天,天空一早便已放晴,虽然很冷,但风并不大。藤野凉子放了心,因为她讨厌在雨雪天外出,讨厌在排队等候上香时忍受潮湿袜子的冰冷触感,也讨厌在刺骨寒风中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在这种时候居然还在考虑这些东西。想到这里,她冒出些许自我厌恶的情绪。
学校作了安排,让学生们尽量不要出席昨天的守灵仪式,而是在今天的告别仪式上参与哀悼,不过并没有强制大家事先集合前往会场。因此,学生们多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是跟着家长一同前来。那些平时早已看惯的面孔,一旦和家长并列在一起,似乎会变得跟往常有些不同。凉子心想:我们这些孩子,在分别身处学校和家庭这两种不同的社会单位时,连相貌都会发生变化吗?
人群中有两三个穿着别校校服的初中生,也许是柏木卓也的小学同学。他们都是跟随父母前来的,碰面后立马认出彼此,于是便聚集在灵堂的角落,小声而热烈地交谈起来。
“听说柏木是转校生。”紧挨着凉子的古野章子说道。她两眼追踪着飘荡的青烟,稍稍仰起脸,轮廓分明的鼻子很是好看。“是在上小学时转来的吗?”
“嗯。听说是五年级第一学期的时候。之前一直住在琦玉县。”
“我还真不知道。”
此时两人已经上过香,退出柏木家的告别式会场,来到大堂里。城东三中的学生们几乎全都滞留在大堂,凉子和章子却和大伙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首先提出一起来告别仪式的是章子。凉子原本就想邀请她,这下可谓正中下怀。由于各自的父母都无法出席,她们在电话中相约一同前往。这边的电话刚挂断,仓田真理子的电话就来了:“小凉,我们在哪儿碰头呢?”真理子一开始就打算跟凉子同行,这对她而言是理所当然的。
虽说真理子一直都是个善良亲切的好朋友,但有时也会成为负担。想到这里,凉子的良心又开始责备自己:怎么能这么说呢?
可已经这么想了,又有什么办法。
“好吧。那就加上小章,三个人―起去吧。”
听到凉子的这番答复,真理子果然有些不痛快:“啊?是戏剧社的古野吗?”
“是啊。”
“也行……嗯,好吧。”
真理子跟古野章子不怎么合得来。古野说话可尖刻了。反正她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她参加戏剧社,是为了将来能当明星,出风头,对吧?
真理子有点想当然了。古野章子并不想当明星。她的目标是剧作家。她说话确实挺直来直去的,但绝对没有恶意。
于是,一路上真理子都闷闷不乐的。想和凉子单独来却未能如愿,这份失落让她不停地耍着小性子。章子当然看得出来,却权当一无所知。
凉子早就料想到,今天的真理子会比平时更令人讨厌。她会充分展现出自己的善良本性,闻到线香的味道就抽搭个不停,看到柏木卓也的遗像就泪流满面,最后索性抱着凉子号啕大哭。真让人不爽。
因为凉子不想这样。
凉子很清楚,自已绝不会如此动情。
然而,她也为自已的冷漠和麻木感到深深的内疚。
因此她觉得,待在同样两眼干巴巴的古野章子身边,心中的负担便能减轻不少。这就跟发现柏木卓也死去的那一天,拿成绩单时从高木老师眼神中获得的理解,是一模一样的。
那天早上,在踏着积雪上学的途中,凉子跟章子不期而遇,并―同听闻“三中有学生死了”的噩耗。从那时起,凉子和章子之间就产生了默契。不仅是“志趣相投”那么简单,这种默契只会在如今的极端状况下才能体现出来。
和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真理子肯定会浑身不自在。幸好到了会场,真理子马上离开了。也许是找到了能和她一起痛哭的朋友,或者更有可能,是因为见到了向坂行夫。
于是现在,凉子和章子退到她们极力想避开,却又不得不置身其中的人群里,共享两人间那种无以言表的特殊感情。从她们身处的位置来看,柏木卓也的遗像只有扑克牌那么大。
“小凉,你是第一次参加葬礼吗?”章子靠在洁净冰冷的白色柱子上,问道。
“嗯,是第一次。”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近亲中也没有人遭遇不幸。
“我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啊,这么多次了吗?”
“是的。先是爷爷,然后是表哥。他比我大五岁,前年夏天骑摩托车时出了车祸。”
章子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用手捏了捏她那好看的鼻子。
“爷爷那次是挺伤心的,表哥那次就有点心情复杂。我不喜欢他。”章子用略带怒气的口吻说,“那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去世时已经读大学了吧?”
“嗯,但他没有正经上过学。”
她表哥半夜三更在马路上飙车,一不小心撞上电线杆。糟糕的是,当时车上还载看他的女朋友。
“他女朋友也死了。所以办丧事那会儿,伯父伯母一直低声下气抬不起头,说,‘我们家的混账儿子弄死了别人家的宝贝女儿,真是罪过啊,可又不能不给混账儿子办丧事,就觉得更罪过了。’”
儿子不仅弄死了自己,还间接过失杀人。这对父母是这么想的。“真的是混账儿子吗?”如此直截了当的问题,只有在章子面前才能提出来。
“绝对名副其实。”章子微微一笑。她那对清澈明亮的眸子一直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因此她的笑容仅仅维持了一秒便消失了。“我妈也很讨厌他,遇上家族聚会总是小心提防,不让他靠近我。”
“他很下流吗?”
“超下流!”章子将白晰的脸蛋转向凉子。她的头发和瞳仁都是偏淡的栗棕色,很是美丽。虽然真理子对她的评价包含偏见,但也有中肯的一面――古野章子确实是有着明星气质的美女。
“电视剧里不是常有一些浪荡的富家少爷吗?大家都怀疑现实中是否存在这种人。而我的表哥就是这样的。”章子说,他是故意模仿那种腔调的,“他好像以为,作为一个有钱的大学生,就应该以那种角色为榜样。”
“这样的表哥,说不定哪天会向自己的表妹下手?”
凉子的这一忧虑,章子认真地点了点头:“所以我妈提防着呢。我也是。”
章子还被他偷拍过照片,那是在夏天穿着无袖连衣裙的时候。
“他还拿照片向杂志社投稿呢。有些少女癖喜欢看的。”
“是吗?你看到了那些杂志?”
“就在他房间里,是伯母发现的,她还到我家来道歉了呢”
原本只是为了缅怀而去整理儿子的房间,却发现了见不得人的东西。做母亲的当时一定十分慌乱吧。
“爷爷那次另当别论,要是跟表哥那次相比,今天的葬礼可要伤心得多。
葬礼的到场者全都一身黑衣,像是一群人模人样的乌鸦。章子的目光越过这群乌鸦的头顶,投射到柏木卓也的遗像上。
凉子对着遗像轻轻眨了眨眼,遗像却没有给她任何回应。照片是不会动的,就像死人一样。她胡思乱想着。
“既伤心,又落寞。”章子继续说道。
凉子觉得,章子好像没有必须来参加葬礼的理由。
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凉子静静等着她说出下文。
“一年级时,柏木看过我们的教室公演,还谈了感想呢。”
那时,章子在戏剧社只负责管理后台的道具和服装,即使到今天,社内也从未上演过她的原创剧本。其实,知道章子热衷剧本写作的人,连凉子在内总共只有两三个。不过,章子现在好歹能够当上导演,比一年级时要有地位得多。初中生的等级制度――包括OB和OG(注:OB和OG是Old Boy和Old Girl的缩写,在日本特指已经毕业的学生,或社团的前辈。)的存在――其实比差劲的公司更加严重。
在城东三中,不仅仅是戏剧社在表演戏剧,举办文化节时,一二年级的所有班级都要排演自己的剧目,并在体育馆内轮流表演,学校不会为戏剧社安排专用的表演时间。所以作为社团之一的戏剧社没有任何特别的优待。
不过,学校允许戏剧社开展所谓的教室公演,即每学年两次,利用星期天,在教室里公开表演戏剧。凉子去看过一年级下半学期和二年级上半学期的教室公演。观众很多,还会有人坐不上座,站着观看。老师们也会夹在学生中间一起看。看今年的公演时,凉子就坐在保健老师尾崎身边。
“那场演出我也看过吗?”凉子问道。
章子摇了摇头:“你没看。那是在一年级放暑假之前,你正好要出席什么大会,没能赶来。”
凉子追忆着,好像是去给剑道社的练习比赛助威了吧。
“还是不看的好。很无聊的。”章子干脆地说,“演的是契科夫的话剧《万尼亚舅舅》。那出戏很长,不可能演全,我们就把剧本的后半部分改编成四十来分钟的简化版。可这样一来,观众就看不明白了。于是,改编剧本并担任导演的二年级学长口述了前半部分的情节,大概就像电视里的综艺节目――我不看那种节目,不太清楚是不是那样。”
章子说,整场戏剧连同口述部分都用了关西腔。据那位导演兼剧作家的二年级学长说,这才是看点所在。
“他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戏剧的主题会随着语言的而改变’,其实这原本也不是他的想法,是一个在大学里搞戏剧的OB的意见。他只是个傀儡罢了。”章子熟练地运用着难懂的字眼,用激烈的语气一吐为快,“简直毫无意义!”
当天的教室公演,章子是在舞台旁的走廊上观看的。她说,排练时她就觉得很无趣,实际演出时更是变本加厉地无聊。
“为什么要说关西腔?什么叫‘戏剧的主题会随着语言而改变’?这算什么理由?不过是对关西搞笑演员的拙劣模仿罢了。我觉得这根本不是戏剧,那些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却觉得这样挺好。他们是想让大人们觉得,初中生也能演契科夫,太了不起了!居然还会用关西腔制造笑料,真新颖啊!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可小觑啊!这完全是一种无聊的算计,而且老师们还真的作出了他们期待的反应。”
对于章子而言,整场演出荒唐到令她目瞪口呆。但章子很聪明,不会对任何人透露她的真实感受。她将这一切全都埋藏在了心底。
公演结束后,在整理教室时,柏木卓也在走廊上向她搭了话。
“我跟他不同班,根本不认识他,是看了名牌才知道名字的。”
「我看了。真无聊啊。」
他突然这样说道。
「你脸上的表情明明在说:“为什么要搞这种无聊的东西?戏剧社里只有你一个人有这样的表情。你既然知道很无聊,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就算是章子,听了他的话,当时也十分吃惊,竟接不了话头。
“我可是会装模作样的。”章子笑着自嘲道,“我跟他说,‘我不觉得学长的表演无聊啊。’柏木就突然怪笑了起来。”
「说什么谎呢。呵呵……算了吧。」
“我问他,为什么要看我的脸。他这么做让我很不舒服。”
「看你的脸,比看演出有趣呗。」
“我说,你要是对戏剧有兴趣,就来参加戏剧社吧。他哼了一声,说他不想跟那帮傻瓜掺和在一起。”
可是不跟别人掺和在一起,就没法演戏了。章子如此回应。卓也听了,缩了缩脖子,“嗖”的一声跑开了。
“他的话,我非常在意。”章子露出十分专注的眼神,“他触到了我的痛处。是啊,既然觉得无聊,为什么不说出来?我是一年级学生,必须默默忍耐,听从年级学长学姐的指示。可无聊的东西就是无聊嘛。”
凉子觉得,自己看到了章子不为人知的一面。章子在讲述这段经历时,已经不像个初二的学生了。不,这和年龄没有关系,她脸上的神情,表明她找到了必须去认真对待的“某样东西”。凉子自己还没有找到“这样东西”,但她很清楚,章子找到了。
“你当上导演后,柏木也来看过吗?”
“今年夏天。”章子简短地回答,“那时他没有向我搭话。我还想找他聊聊,可演出一结束,他就没影儿了。”
真希望你能再说些什么啊。章子远远地眺望着柏木卓也的遗像。
“我想再次邀请他参加戏剧社,结果还是没邀请成。现在一想起柏木,眼前还会浮现出教室公演的情景。太遗憾了。”
章子说,柏木卓也的死让她觉得很落寞。
“真想跟他多说说话。”
他还会说“无聊”的吧。虽说章子升上二年级后成了戏剧社的骨干,可以左右社内的排练和演出,可三年级学生和OB、OG们的意见依然无法违背。顾问老师的指导也不得不听,所以章子仍不能自由地放开手脚。
柏木卓也肯定会对此加以指责。你都干了些什么呀?你心里不是明白的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听学长学姐们的指手画脚呢?可这毕竟是初中生的处世之道,章子必须忍耐。凉子明白这一点,所以绝不会指责章子。
但柏木卓也会这么做。他会说:“无聊。”
“不好意思,尽跟你讲些不着边际的事。”
“哪有,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
我觉得有点了解柏木了――凉子刚想这样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话太老套了。我凭什么了解柏木了?了解的明明是章子。
“这事,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章子略显腼腆地说。
念经已接近尾声,告别式的出席者们有些精神涣散。轮到亲戚们上香时,三中的同学们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祭坛方向。
“到他们那儿去吧。”凉子催促道。章子“嗯”地应了一声,与凉子肩并肩走了过去。
“我觉得柏木是喜欢戏剧的。”章子又冒出一句,“他读过契科夫的剧本吧?”?
柏木卓也的母亲身穿丧服,胸前抱着儿子的遗像,一直在抽泣着。成为遗像的儿子和抱着遗像的母亲,两人的面庞有许多相似之处。孩子死了,便意味着母亲的一部分死了。眼前的情景明明白白地展现着这一事实。
作为丧主上台致辞的是柏木卓也的父亲。他手执麦克风,仿佛褪了色的额头和脸颊上显出深深的皱纹。
父亲的身旁站着一位怀抱崭新的牌位、身穿校服的青年,似乎是一名高中生。
“看,”真理子捅了捅身边的凉子,“那位是柏木的哥哥吧?
“好像是吧。”
“长得有点像。原来他还有个哥哥,从来不知道呢。”
柏木的同班同学好像都觉得很惊讶,这个哥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之前明明连影子都没见过啊。
“好像不是从三中毕业的,老师们都不认识他。他们如果知道柏木有个哥哥,总会漏点口风出来的,是吧?真理子瞪圆了眼睛注视着台上的青年。她的眼角和鼻尖红彤彤的,也许是喋喋不休的过程中不停擦鼻涕抹眼泪的缘故吧。
“柏木是跨区入学的。”真理子身边的向坂行夫解释道。跟往常一样,他脸上的表情一片漠然。
“真的吗?”凉子转向他。
“嗯。按他家的住址,应该去二中上学。不过二中的学区太大了,事实上他家离三中更近。听说他上小学时身体一直不好,距离短一些会比较好,因此经过特别申请,就到三中来了。”
真理子第一次听说这些事。
“向坂,你知道得真多。”
“我是从一个一年级时跟柏木同班的家伙那里听说的。”
这么说来,柏木卓也的哥哥也是二中毕业的吧。
“一个人死了,别人就会知道他的很多事。”真理子喃喃自语。或许是太过悲痛的缘故,柏木卓也的父亲一时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在工作人员的鼓励下,他终于开口了:“今天,大家百忙之中为了卓也聚集到这里,我由衷地表示感谢。”他的嗓子哑了。
到场者们像商量好似的,全都垂下了脑袋。
“对于我们这些还留在世上的家人来说,柏木卓也的死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至今仍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我们也感到深深的悔恨,自己为何没能在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之前,改变他的道路呢?”
变调失常的声音反映出心中彻骨的悲伤。可即便如此,作为父亲,他仍坚强地首先向前来告别式的人们表达谢意,之后才继续他的致辞。
没能改变他的道路……凉子心中暗忖着。柏木卓也的道路在哪里?几乎没人知道。他默默描绘着自己的地图,连他的家人都无法知晓,上面到底画了些什么。
卓也的父亲再次失声,整张脸痛苦地扭曲着。他最终摆脱悲痛,说道:“正像你们所知,卓也从十一月中旬起就不再上学。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原因?如何才能理解儿子的心情?为此我们作了种种努力,也请求过城东三中老师们的协助。包括班主任森内老师在内,各位老师也作出了最大的努力。”
这么说来,卓也的父母并不怨恨学校咯?
这一难以说出口的惊讶,变成一阵窃窃私语在与会者中间扩散来。这时,一群聚在一起的女学生中传出了哭声。凉子朝那边一看,森内老师就在那群学生中间,正用手绢抹着脸痛哭流涕。
原来早就来了。
作出了最大的努力――听到这句话,你就可以放心了吧。凉子不怀好意地想道。你知道柏木卓也的父母怀有如此的心境,知道自己不会受到责备才来的,对吧?
不过,老是想到这些的藤野凉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吧?为什么要此居心不良呢?
“卓也是个想得很多的孩子。”卓也的父亲低着头紧攥麦克风,继续说,“他总是会对一件事过于投入,难以自拔。或许是从小一直生病造就了他的内向性格,容易沉湎于自己的内心,这会给他带来痛苦。作为父母,我们跟他谈过很多次,让他尽量放松下来,不必考虑太多,人生就该简单快乐一些。可这些话都没能传达到他的心里。或许是那孩子太过单纯了吧。”
「无聊。」
对古野章子说过这样的话的孩子。相比被关西腔糟蹋的契科夫,觉得章子愤慨的脸看起来更有趣的初一学生。
“圣诞夜,卓也为什么会去学校?他有没有爬上屋顶?直到现在我们都不清楚。当时的卓也是怎么想的,又为什么选择了死亡,我们也不得而知。如果时光能够倒转,让卓也亲口回答这些问题,我宁愿用生命交换这个机会。”
这次,整个会场像是难以抑制似的冒出阵阵嘈杂声,女学生们的哭声也更加响亮了。
是柏木卓也自己选择了死亡。他是自杀的。他的父母认为是他自杀的。
看来是自杀的――凉子从母亲那里听到过,家长会上大家也倾向于得出类似的结论。就是那场自己劝母亲不用去,结果她还是扔下工作奔赴的家长会。
卓也的父母也曾经说过,虽然在验尸报告出来前还无法断定,传说中的欺凌事件似乎并不存在。父母出席过家长会的同班同学也转述过类似的话。但怎么也不会想到,丧主会亲自在葬礼的致辞中公开宣布这一说法。
“卓也没有为我们写下点什么。他就这样默默背负着一切,踏上了旅途。或许是不想让我们为他担心吧。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卓也的父亲呻吟般地说出最后那句话后,失声痛哭起来。卓也的母亲更是哭成了泪人。
只有他们身边的卓也的哥哥还僵硬地站着,紧绷着的脸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虽然十分短暂,但卓也十四年的人生依然是有意义的。他对我们这些家人而言是无可替代的宝贵存在。他的死所造成的空洞,是永远无法填补的。城东三中的各位同学,”卓也的父亲抬起脸,呼吁道,“我恳求你们不要忘了卓也。大家以后会学到很多东西,会长大成人。当你们经受艰难困苦,遭遇挫折难关的时候,请回想起过早离世的卓也,并细细领会,活着是多么美好。不管有多大的烦恼和痛苦,也要珍重生命、善待生命。就把这些当作卓也的遗言吧。我相信,那孩子的在天之灵肯定也是如此坚信的。或许正因为这份坚信,才让卓也选择死亡的吧。拜托了!谢谢!”
结尾处的几句话,与哽咽声掺杂在一起,几乎难以分辨。?
原来是自杀的……
“也许不该这么说吧。”还在抽搭鼻子的真理子说道,“心里稍放心一点了。是不是不该这么说呀?”
不应该!凉子想这样直截了当地呵斥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是啊,放心了。大家都放心了。学校也好,同学也好,大家知道自己没有责任后,都放心了。因为卓也的父母都这样说了,等于给每个人的疑虑和愧疚来了个“无罪释放”。
既然放心了,怎么还能哭成这样呢?不觉得有点假惺惺吗?
凉子和真理子,加上向坂行夫和野田健一,四个人一起穿过天秤座大道。带顶棚的购物中心内空气十分暖和,岁末的热烈喧器和缤纷色彩,仿佛要洗刷去从葬礼上带来的沉重阴霾。
一行人是在购物中心入口和古野章子分手的。直到最后也没有掉一滴眼泪的章子,却用比谁都肃穆得多的眼神送走了柏木卓也。至少,凉子是这么认为的。
“这个寒假,我要重读一遍《万尼亚舅舅》,还要读一读契科夫的其他作品。”分手时,章子就像作出郑重承诺似的对凉子说。她一边说,一边紧紧握住凉子的手,仿佛那是柏木卓也的手一般。
你搞错了。我又不是柏木卓也。不,或许事实就是如此?
柏木卓也是不是已经附在了现在的藤野凉子身上呢?
是的。像卓也这样的人,也会对真理子很不耐烦吧?而且不仅针对真理子,而是以真理子为代表的伪善者们。他一定会对那种自以为是的悲伤表示轻蔑吧?一个原本几乎完全不了解,也从不感兴趣的同学,一旦死去,便会突然变得神圣起来,一下子揪住了大家的心。大家都背上了同样的罪恶感,并在得知自己不会受到责备时,又一边哭泣一边感到放心。
对于这种心态,柏木卓也肯定会抛出这样的评论――「无聊。」
而对于不掉一滴眼泪目送出殡,又发誓要“重读契科夫”的章子,他又会怪笑着这么说――「看你的脸,有趣多了。」
不知为什么,凉子现在觉得柏木卓也很可怕。非常非常可怕。
快从我身上离开,求你了。她乞求着,却又知道柏木卓也并不会轻易离开。准确地说,不是他附在了凉子身上,而是他发掘出了凉子身上原本就有的某种东西――用他自身的死亡。
“啊,小凉。”真理子拉了拉凉子的衣袖,将她带回现实之中。在购物中心里的便利店门口,大出他们正聚在那里。大出、桥田、井口,大家熟悉的三人帮。
凉子的朋友里也有说大出俊次长得帅的人。他个子挺高,而中学里,有点坏的家伙不是更酷吗?
那三个穿着便服的家伙,看上去要比一本正经地穿着校服的他们成熟得多。这叫人相当恼火,因为这会让自己感到软弱无力。三人面带冷笑看着他们。凉子故意面无表情地从他们面前经过。
大出搭话了:“你们都去参加葬礼了吧?”
真理子紧紧地贴着凉子,野田健一明显地显出害怕的模样。
向坂行夫答道:“嗯,是啊。”
“刚才,三浦他们过去了,”井口说道,老大没讲完的话,跟班帮着讲,“老爸老妈痛哭流涕的,真够呛啊。”
“那是自然。”就算是老好人行夫,听着也会来气吧。
“傻不傻呀。有什么好哭的?他自己愿意,要死就死呗,有什么不好的。”
桥田和井口咯咯地笑着,像是在为大出捧场。桥田又高又瘦,井口则相当胖。
“做父母的心情不都是这样的吗?”向坂行夫小声地反击着。
野田健一的脸一下子僵住了。这个胆小鬼。 °原本蹲着的大出显得很吃力地站起了身子,一副小老头的模样。他装模作样地捋了一下染成棕色的头发。凉子注意到,他手腕上的手表在闪闪发光,金色的表链粗得夸张。
大出家里很阔绰。两年前日本经济开始回升,为大出木材厂带来了不少生意,甚至在附近一带引发热议。凉子的父亲说,这样的势头还会持续一阵子。父亲一般不怎么谈论经济,既然连他都这么说,那经济形势应该真的不错。他还说,因为好转来得突然,所以应该不会是假象。这样看来,大出木材厂前途无量。
正因如此,上初中的儿子才会戴上高档手表,连他身上那件混色毛衣也是名牌货。凉子在邮购目录上看到过,要价十几万日元呢。说大出很酷的女生,说不定也将他家里有钱这一点考虑在内了。
“反正我们的冤枉昭雪了,一身轻松啊。”大出对凉子说,“这下不用担心被藤野的老爸抓起来了,真不错。”
凉子没有作任何反应,从他跟前走了过去。
「无聊。」
她暗自咒骂了一句,心底回荡的不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柏木卓也的声音。
13
冷静地思考一下,便会发现“新年这个词是有魔法的。从旧年一步跨入新年,所有的事物似乎都会“重启”。如果旧年里发生过什么负面事件,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新年伊始,一切都豁然开朗,仿佛一条没有污溃的新床单。
柏木卓也的死连同他的告别仪式均在旧年内得以终结,除极少数人如他的双亲,这对大多数相关者而言,都是一件幸事。虽然就时间而言,事件仅发生在不久之前,但随着“新年的到来,有关该事件的一切都得到了归纳整理,丢进了贴有“旧年”标签的抽屉。那标签是去年的一月一日贴上去的,边角处已然泛黄。
反正都告一段落了,这个抽屉不必急着打开。至少也得……等上十年左右,直到里面的事物持续发酵,化成“回忆”为止。
城东第三中学迎来了一个太平无事的新年。
藤野凉子忙活了一整个寒假,作业并不算多,主要是帮着做家务。这个冬天,即使只有一个委托人,母亲邦子的繁忙程度也比上一年几乎翻了个倍,常常搞得疲惫不堪,让凉子十分担心。那个因财产分割闹矛盾的委托人一家,从元旦开始就给母亲打电话。放长假时,事务所的电话都会直接转到家中,以保持联系。可怎么说也是新年,要给点面子,用不着那么着急吧。妈妈也真是的,只要电话一来,马上就跟人家谈起工作了。
父亲也一样忙碌。元旦那天总算乖乖待在了家里,可到了新年的第二天,凉子一早起床就发现父亲已经不在家――一切照旧。凉子并不清楚父亲手头正在办什么案子,因为他不肯说。凉子只好在报纸的社会版上寻找线索,可最近连这也变得越发艰难。那些司空见惯的恶性事件不见减少,由于近来经济恢复,地价飞涨,与野蛮拆迁相关的暴力、纵火、杀人、伤害事件竟也层出不穷。
令人震惊的是,凉子居住的地区最近也冒出一起货真价实的杀人事件。事件发生在在一月五日。
那天,凉子一大早跑去车站前的电影院,看了部首映的贺岁片,是和古野章子及她母亲一起去的,章子的母亲嘴上说“我就陪陪你们吧”,事实上她比谁都看得起劲。在拥挤的电影院里,有中年男子用不怀好意的眼神上下打量并肩而坐的凉子和章子,结果在章子母亲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怒视下退怯了。
凉子在监护人的陪伴下放心地看了场电影,又被招待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正当她美滋滋地在公交站台等车时,一辆车顶横侧斜挂着警灯的银灰色轿车从十字路口飞驰而过,发出刺耳的警笛声。
“啊,是机搜车。”凉子脱口而出。
“机搜是什么?”章子问道。
“就是机动搜查队,负责重大事件的初步调查。”
章子的母亲对此表示佩服:“凉子啊,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车牌号与众不同嘛。”
“真是将门出虎子啊。”
章子惴惴不安地抓住了凉子的胳膊:“是出什么事了吧?不是正朝着咱们那边开去的吗?”
三人面面相觑。又是三中吗?凉子从那对母女的表情中读出了相同的疑问。
之后,她们坐的公交车又被两辆警车超了车,不过并没有看到救护车。凉子心中的不祥之感开始膨胀起来。
可是,凉子与古野母女告别后回到家,却发现什么事也没有,连警笛声也听不到了。翔子在房里听音乐入了迷,还踉着节拍手舞足蹈;瞳子则迎来了三个朋友,正在起居室里闹腾得欢,凉子见状便逃回了自己的房间。没过一小时,章子打来电话,交流一番后得知,案子并非发生在三中和各自的家附近,于是两人都放了心。
傍晚母亲回来后,倒意外地带来了详细内容,说她在超市被一个有着“小广播”雅号的主妇逮住了。
“说来也挺吓人的。”两人一起准备晚饭时,母亲邦子为了不让两个在看电视的妹妹听到,压低声音说,“凉子你知道吧?千田四丁目那儿不是有家叫‘东京糕点’的工厂吗?”
“有直销店的那家?知道啊,那里的苹果酥派很好吃。”
“那边上不是有间香烟店吗?也卖些糕点之类的。”
店里的老板娘杀死了她的儿媳妇。
“是吗?可香烟店的阿婆年纪挺大了吧?虽说我路过的时候从不注意看。不过那样的老太太也会杀人吗?”
“是啊。她有七十来岁了吧,儿媳妇也四十出头了。是菜刀割脖子死的。”
老太太杀死儿媳妇后,连店门也不关,就跑了出去,一时间大家都搞不清她跑去哪儿了。没过多久,有熟人看见她在附近转悠,便说服她去派出所自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了地皮吧。”邦子手里切着萝卜,皱起了眉头,“卖还是不卖,跟儿子儿媳掐起来了。”
香烟店的铺面是一幢二层楼的旧房子,顶多只有二十坪。
“二十也不到的,也就十六七吧。”邦子一脸房产专家的神情,“不过现在出手,也能拿一大笔钱。儿媳妇似乎想卖掉老房子,搬到新建的公寓去住。房地产商也来动员了,毕竟是个好地段。”
开香烟店的老太太是个寡妇,房子和土地都在她的名下,小店也是她一个人经营着的。她儿子是个上班族。
“儿子儿媳劝她说,你年纪大了,不要开店了,搬到有电梯的公寓去住吧。可老太太根本听不进去,认为他们想把自己扫地出门,好吞掉房产。”
结果就动了刀子。据说那天大清早,街坊邻居们就听见老太太跟儿媳妇大吵大闹。儿子上班去了,不在家。
“那块地能卖多少钱?”
邦子停下手里的菜刀,想了想:“一坪五百万,不,还要多一点,大概六百来万吧。”
“这么多?那么一间小房子?”
“不是房子,是土地。当然,这是不正常的。在暴涨行情出现前,顶多一百来万吧。”
邦子说,儿子儿媳想趁行情出手的心情,也并非不能理解。
“如果现在这样的疯狂景气持续下去,光是固定资产税就够他们受的。要是老太太突然去世,还得缴一大笔遗产税。”
“不过……”邦子一边将萝卜丝倒进锅,一边皱起眉头说,“对于开香烟店的老太太来说,这可不是个划不划算的问题。那间店铺是她跟死去的老伴苦心经营出来的,再怎么不起眼,也有重大意义。唉,晚饭前还是别多讲了。”说完这句话后,邦子压低了声音,“据说那儿媳妇的脖子只连着一层皮,脑袋晃来晃去的。”
原来怨恨那么深吗――对那个只为金钱,企图将香烟店、自己的家,连同所有的历史从自己手中夺走的儿媳妇的怨恨。
“为什么地价会涨这么快?”
听到凉子的嘟嚷声,邦子直摇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妈妈也算干这一行的,可也确实不明白。就像所有人都在做一场梦似的。”
“所以,妈妈觉得这样的景气不会持久,是吗?”
“什么都会到头的嘛。”
“这说法可有点外行了,像是在抒发文学性的感叹,不像一个房产评估师作出的判断。”
“对不起。”邦子笑了笑,又一本正经地说,“只要政府加强金融管制,眼下的景气就会马上终结。问题在于管制政策何时出台。”
“到时候,这样的景气就会像肥皂泡一样,‘啪’的一下破灭的吧?”凉子说着,“啪”地拍了一下手。
“是啊。这样的景气只是泡沫,不具备实质,这在业界已经是公认的了。也有人说马上会回落的。学者们还是比较冷静的。”
真到了泡沫破灭之时,又会怎样呢?当初要是卖掉土地就发了,都是你不让卖,如今倒好,全泡汤了。这下该轮到绝望的儿媳杀死婆婆了吧?
“我们家没事吧?”
“说什么呢?”
“我们家虽然不起眼,这半年里也有人打电话来,走街串巷的房产中介也会跑上门,说什么‘有没有打算卖掉’‘做点房产投资吧’之类的话。”
“担心这个之前,你还是先把色拉做好吧。”邦子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凉子,“妈妈可不会做那种让爸爸来逮捕的傻事,就算这块地皮能卖一亿日元也不会。”?
这个寒假对野田健一而言,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劳神费心,因为母亲的身体又出了状况。
母亲从初一开始就躺倒了,初三那天竟叫了救护车,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大半夜的,母亲说胸闷难受,喘不过气。幸好那天父亲在家,不然健一又要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了。
令人庆幸的是,送进医院后不久,母亲的症状便趋于平静。据医生说,这不是心脏病发作,只是过度呼吸的症状罢了。
等医生解释完,已经到了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间。坐出租车回家的途中,父亲健夫极为罕见地用手搂住了健一的肩膀,抚摸他的后背,算是对他的辛苦表示慰问。
“妈妈的事让你担心了,真是对不起。”
健一吃了一惊。这份暖意沁人心田之际,他把身子缩成一团。
“没、没什么嘛。”
他从父亲的手臂中抽出身体,紧靠在车门上。父亲的手并未放下,而是搁在靠背上。他眨了眨眼睛,神色寂寥。
“爸爸要上夜班,家里的事情总是照顾不周。你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吧?”
这该怎么回答呢?作为一个好孩子应该说“没什么”,至少爸爸不会想听到“是啊,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答复吧。
“妈妈的病……呃,是心病,并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疾病。”
你既然知道,就想想办法嘛。用“疾病”这样严肃的词汇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又有什么用呢?
“前几天,我跟她谈过一次。”健夫直愣愣地盯着驾驶座,低声嘟哝道,“对三中的事件,妈妈似乎很受刺激,严重程度远超爸爸的预料。”
“事件?是指柏木自杀的事吗?”
“嗯。”
“那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健一故意加强了语气,“发现柏木的尸体确实是我倒霉,但也仅此而已。”
这时,出租车摇晃了一下,健夫那条搁在椅背上的手臂滑了下来。健一趁机离开了车门,靠回座椅上。
“妈妈可不这么想。她担心这会在你心里留下伤痕,从而……”
虽然能够大致猜到父亲接下来会说什么,健一还是接口问道:“从而?”
“担心那件事会对你造成恶劣的影响,从而使你也想到自杀。”
明明没什么好害臊的,健一却觉得自己的耳朵发烫了:“我才不会自杀呢。”怎么连脸也发烫了。对了,是为如此胡思乱想的妈妈害臊。“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再三考虑,处理妥当的。”
健夫同意健一的说法:“是啊。爸爸也是这么想的。”这反应出人意料地干脆。
健一看了看父亲的侧脸。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他了。父母的脸每天都能看到,没必要一本正经地观察。
可今天看来就是有这个必要。父亲的表情似乎带有某种东西,不仔细观察就会看漏。
“你是个规矩的孩子。”健夫继续说,“爸爸很欣慰。即使没跟你说过,我也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他的话终于转入正题了,“其实,有件事想听一下你的意见。”
这事是身在高崎的舅舅提起的。他是健一母亲的亲哥哥,在高崎市经营房地产,生意规模很大。
“你舅舅要在北轻井泽搞一家观光小客栈。当然,不是他自己过去开,而是要另找人经营。”
健一一听就全明白了:“爸爸,你不会是想去经营这家小客找吧?”
一语中的。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现实吗?”
“太不现实了!”健一提高嗓门,“怎么能扔掉公司的工作,做这种从没做过的事呢?”
“也不能说毫无经验。爸爸上大学时在食堂打过工,还下厨做过菜呢。”
在食堂打工和经营客栈完全是两码事。
“我也考想到,妈妈该换换生活环境了。北轻井泽的空气和水质都不错,也没有令人烦恼的人际关系。当然,不会让妈妈干活,她只要充分享受自然就行。爸爸来当客栈的老板,你照样上学。虽说要转校,但如果现在就下定决心,抓紧办理的话,还能赶在初三开学前,这样对中考也没什么影响。”父亲兴致勃勃地叙述着。健一在一旁看着他的脸,不觉竟看呆了。
“爸爸,你真以为这样好吗?不会吧?真难以置信!”父亲似乎还想说下去,健一猛地摇摇头,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觉得搬到那种地方去会对妈妈有什么好处。恰恰相反,只会更加恶化!”
父亲不由得一惊,怯生生地问道:“为什么?”
“爸爸你不知道吗?”健一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正因愤怒而颤抖着,“现在也没什么能令妈妈烦恼的人际关系。她跟街坊邻居一概不来往,PTA的会议也不参加,只是一天到晚关在家里。我因柏木的事情多少受了点刺激,她也根本不想去开家长会,只顾在家瞎担心。”
明明想得好好的,理由也很充足,可就是不能流畅地解释清楚。健一十分焦急。
“即使其他状况不变,小客栈一开张,就会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让妈妈整天被陌生人包围,又会怎么样呢?爸爸你冷静点想想啊!”
“所以说妈妈她不必干活……”
“不是干活不干活的问题。毕竟是服务性行业,工作和生活之间的距离会比现在更近。前一阵子我在电视里看到过,客栈的经营者根本不会有自己的时间。为了招呼客人,只要人醒着,就得一直干活。爸爸,当你像这样忙里忙外的时候,妈妈她能只当没看见,一个人呆呆地隔着窗户眺望远山吗?这能叫改善生活环境吗?”
健一在电视里看到的实例,是一对辞去原有工作的小夫妻,开设小客栈实现自主创业的奋斗记。夫妻两人都只有三十出头,原先是一对双职工,后来靠着不多的退职金和银行贷款,在清里开起了观光客栈。结果客栈生意兴隆,人流如织,夫妻两人也忙得不亦乐乎,每天的平均睡眠只有四小时,年中无休。
即便如此,由于经营小客栈是这对年轻夫妇的梦想,他们仍觉得这样的生活充实而幸福。在电视镜头前,两人脸上都是神采奕奕的,并异口同声地说,这份事业体现了人生价值,值得他们为此拼搏。
然而,野田家的情况与他们完全不同。像健一的母亲这样的人,哪会愿意招待客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且她肯定也不希望身为家中顶梁柱的野田健夫干这样的活儿。
“跟妈妈说过吗?”健一追问道,“商量过吗?结果怎样?”
“还没跟她说呢。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健一注意到,出租车司机通过车内后视镜朝后座瞥了一眼。两人的眼神瞬间对上了。
司机的眼神似乎在说:小兄弟,你真不容易。
健一觉得脸颊又开始发烫了。真是令人无地自容。
“别跟妈妈说。如果爸爸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妈妈,那她肯定会马上答应的。因为怕爸爸会不高兴,她不管多不愿意都会照单全收,可真的做起来,就会整天吵个没完。爸爸你也知道,妈妈一直都是这样的。”
由于着急,健一语速越来越快,情绪也越发激动,连他自己也不觉这番解释会有多大的说服力。然而对健一而言,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现实,爸爸描绘的美好愿景会像煮过头的饭菜一般,变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为什么连我都能看清的真相,爸爸反而看不到呢?
首先,资金从哪儿来?舅舅是个生意人,不会只是出于好心才提出这个方案的,我们也要出钱的吧?”
父亲吞吞吐吐地说:“那、那是自然。要成为合作经营者,当然要出资。不用担心,爸爸有辞职补偿金,房子也能卖一大笔钱。”
卖房子!健一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父亲脸上却波澜不惊,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房子卖掉能拿七八千万吧。那儿正好是马路拐角,位置可好呢。”
健一没在听。这种如意算盘,就算打得分毫不差,他也不想听。“如果小客栈经营不善,甚至破产了,那该怎么办呢?”
“当然会经营好的。”野田健夫用十分耐心的口吻说道,仿佛是在不厌其烦地教小孩子背乘法口诀。他不知道,他的这种语气会令健一更加焦躁不安。
“爸爸是在仔细地听过你舅舅的介绍后才认可的。北轻井泽作为别墅区正广受追捧,不仅掀起一股建房热,还聚集了大批观光游客,今后也会有进一步发展的空间。你还是个孩子,这种事情,你舅舅和爸爸要比你懂得多。再说……”父亲挺直了腰板,“万一经营不顺,你也不必操心。爸爸是技术人员,会有不少就业机会。你看报纸的吧?眼下经济形势一片大好,不仅是爸爸这样的专业人才,就连刚毕业的大学生也能有好几家公司同时找上门,搞得无从取舍。所以根本不用担心,这不是没有退路的豪赌。”
健一头晕目眩,浑身发冷。这哪里是来商量的,根本是已经决定好了的。
既然这样,我只能使出杀手锏了。
“如果爸爸一定要开什么小客栈,”为了使声音更有底气,能切实传达自己的决心并带有威吓效果,健一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可他的声音还是在微微发颤,“你跟妈妈两个人去好了。我留在东京。”
“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没问题,寄宿到朋友家里就行了。”
眼前浮现出向坂行夫的脸。这家伙还是靠得住的。刹那间,健一的脑海中上演起这样一幕场景:住在向坂家,早上被叔叔阿姨热热闹闹地送出门的自己;帮小昌检查作业的自己;和行夫枕头靠枕头睡在一起的自己。
真不错。这愿景何止美妙。我自由了。
可野田健夫不会同意:“怎么可能。这等于让我们放弃做父母的责任。这叫人怎么能放心呢?”
父亲竟然真的担心起来了,实在莫名其妙。焦躁、沮丧外加愤怒,使健一两眼发黑。
放弃做父母的责任?你们现在不就是这样的吗?
“你操心什么?我一个人留在东京不是挺好。比起不得不伺候因身在他乡导致情况越来越糟的妈妈,那可要轻松得多。”
你一言我一语,如同棒球投接球练习般的对话就此戛然而止。健一投过去的球越过了父亲的头顶。父亲伤心地目送着球越过拦网,飞出视野之外。
家就在前方,已然进入视野。野田家。我的家。像是从中汲取到某种力量似的,父亲端正坐姿,说道:“你刚才的话说过头了吧?你不尊重妈妈,还把她当成负担,不觉得有失体统吗?”
不想说“对不起”。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我的话是事实。当家人向我征求意见,并不允许我说真话的情况下,我到底该怎么做?
下了出租车,父亲付车钱时,健一转过身背对汽车。如果再次与司机目光相接,并得到怜悯的话,自己说不定就要哭出来了。
我的家。外墙抹着洋灰,贴着淡雅的薄板墙砖。屋顶斜面呈现出优美的角度,上面盖的不是旧陶器般的瓦片,而是色彩丰富的新瓦。屋子建成八年,说是可以卖到七八千万,然而买房时的贷款应该尚未还清。还是说就算扣除贷款,能到手的仍有这么多?
最近的一两年,东京都内任何一方土地的价格都在飞速上涨。这些本来和自己毫无关联,不过报纸杂志、电视新闻经常会报道一夜暴富的地产大亨。因此,连父亲都会打这种如意算盘,也并非不能理解。事实上,只要你打算卖,马上就会有买家来抢。
这时,健一的脑袋里突然弹出一个假设。他对现实的判断力远超父母的想象。
他回过头问父亲:“爸爸,舅舅说过要买我们的房子吗?为了免去爸爸找买家的麻烦之类的。”
一瞬间,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像是在琢磨健一这个问题的真实用意。随即他缓缓点了点头:“按照市场行情,现金收购。”
完了。健一绝望了。因为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个善良没用的野田健夫根本看不透老奸巨猾的舅舅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么说,舅舅他也要进军东京了。”说完这句话,健一抢在父亲之前进了家门。
14
这个房间,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功子坐在卓也的房间的正中央。每一天,每一个漫长的下午,她都要来这里坐上好几个小时。这是卓也去世后养成的习惯。
还要过几天才落葬,骨灰现在仍安放在起居室。功子每天都对着卓也的骨灰说说话。她觉得,卓也的心和灵魂依然留在这间屋子里。那孩子呼吸过的空气、曾经活着的现实,仅在这间屋子里完整地保存着,没有变动分毫。
地上铺的是木质地板,面积大约六叠。南侧是矮窗,东侧小床的上方还有扇三十公分见方的小天窗。从大宫搬到东京,之所以选中这套公寓,就是因为卓也十分中意这扇采光用的天窗。当时可供选择的房子有不少,有些新公寓的条件要好得多。可卓也来这里参观后兴奋地叫道:“我要这个房间。我要这间做我的房间!”就在那个瞬间,功子立刻作出了决定。
那时卓也已经十岁了,由于身体孱弱,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即使还很小,他也为尽给父母添麻烦而过意不去。他绝不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不会缠着大人要这要那,吃东西也从不挑食。卓也对一些食物过敏,为此功子在配菜上下了不少工夫,卓也知道后竟眼泪汪汪地对妈妈说:“对不起,我再长大一点就什么都能吃了。”功子听了,心中酸楚难耐,抱着儿子痛哭流涕。
这么知趣的孩子,唯独对这个房间表现出了毫不隐晦的占有欲。为什么一定要这间呢?当时功子也觉得纳闷。卓也就说:“把床放在那个天窗下面,我就算生病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天空、晒到太阳。”结果就照卓也所说,在天窗下放了床,并在对面的墙壁前放置书桌和书架。衣柜之类就省去了,可即便如此,也腾不出多少空间。卓也是个书虫,房间里的书总在不断增加,搬家时买的书架没过多久就已经放不下了。功子为他买了个新的,是那种可以随时增添构件、扩大容量的新式书架。
而如今,占满整面墙壁、直达屋顶的新书架也已经摆满了书,每本书相互紧挨,没有丝毫空隙。书籍开本各异,内容五花八门,不过卓也似乎有一套独特的分类方法,让整个书架不至于杂乱无章,而是像图书馆那般井然有序。
家具的中间有一块小小的四方形空地,地板上铺着柔软的毛绒小方毯,功子就坐在上面。卓也生前经常坐在这里,将身体靠在床上看书。靠窗的一个角落,放着一台卓也专用的二十英寸电视机,连接着录像机和LD播放机,高性能的小型音响器材也一应俱全。然而最近一年来,卓也好像不怎么看电视、听音乐,只是一个劲儿地看书。
卓也学习用功,成绩很好。他好像没有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学习上,显得游刃有余,让人觉得他只要全力以赴,还能再上一个台阶;但现在还没到时候,慢慢来就行。对此功子十分理解――这孩子正在自我调整呢。
他就是如此聪明的孩子。
或许正是太聪明,活在这个世上会很煎熬吧。
为什么不把心里的难受说出来?为什么不对妈妈倾诉?也许,盘踞在他心头的念想难以言喻,一个十四岁少年根本无法表达吗?
难道正因如此,这孩子才一直在写东西吗?
从小学起,卓也就开始写日记了。升入初中,甚至不上学之后,他也应该一直在写。可现在怎么也找不到他的日记本。是这孩字自己销毁了,还是早就放弃了用日记来记录内心想法的习惯?
取而代之的,则是……
这时,敲门声响起。
功子吃了一惊,跪立起了身体。是卓也回来了。
「妈妈,你在里面干什么?说好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的。」
他又生气了。
“妈妈,”房门打开后,宏之的脸探了进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原来在这儿啊。”
宏之站在房间与走廊的分界处,穿着白袜的脚尖搁在门槛边缘。“怎么了?”
“没什么。”宏之的神情显得有些担心,“倒是妈妈你不要紧吧?”
“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含糊地回答一句后,宏之便像逃避什么似的将目光移开。他将脸转向窗户,冬日的阳光透过白色的薄纱窗帘照射进来。“我只是……想看看卓也的房间。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他要回大宫的爷爷奶奶家。
“好长时间没跟他说过话了,所以……不可以进来吗?”他小声问道。
他没有用普通的问句或陈述句,而是用了表达不确定的反问句。功子莫名地有些恼火。为何如此小心翼翼?就像在战战兢兢地排除哑弹似的。
陡然升起的无名火,又立马如泡沫爆裂般消失无踪。除了悲伤,如今的功子心中装不下别的感情。这种悲伤并非那种灼烧五脏六腑的悲痛,而是近乎倦怠的沉重悲哀。这份悲哀能将其他的感情全部吞没、同化,直至令其消失殆尽。
功子什么也没说,在地毯上挪出空位,示意宏之进屋。宏之并没有马上跨进房间,而是站在门口扫视屋内。
功子开口了:“进来呀,看看卓也生活过的小天地吧。”
宏之目不转睛地打量起功子的脸,像是要从母亲的脸上读出些什么。然后他缓慢而小心地走了进来,好像一旦步伐太冒失,就会被地板咬一口似的。
古怪的孩子。这可是弟弟的房间,有什么好怕的?还是做哥哥的呢。功子浑浑噩噩地想道。
她仿浸在了悲伤和疲惫的海洋里,海水已然没到了脖子,无论做什么,都得拨开如油脂般厚重的层层波浪。真想一动不动地待着,直至沉没海底。可每当脑袋刚沉到海面下,就会有人呼唤她,走到她身边,她便不得不重新浮出海面。为什么老是来找我麻烦呢?
“书真多。”宏之说着便走近书架,用手指触摸一排排书脊,“这些书他全都看过吗?有些看上去相当高深嘛。”
功子低着头,用手指抚摸着地毯的绒毛。当宏之要从书架上抽出某本书时,她马上尖声叫道:“别碰!让它们保持原状。”
宏之像烫着了似的,赶紧缩回手。他俯视着功子,又小心翼翼地离开书架,也离开母亲几步,走到窗边。
两人都沉默不语。功子能够听到宏之的呼吸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健康男孩的呼吸,似乎还夹杂着心跳声。
“换一下空气吧。”宏之突兀地用有几分不自然的轻松语调说,随即拨开月牙锁,拉开窗户,“一直都是紧闭着的吧。”
白色的薄纱窗帘“呼”的一下鼓了起来,一月的寒冷空气涌进房间。解除了阻挡,阳光直接照在地毯上,留下方形的光斑。
“没有的事。我每天都打扫的。”功子用毫无抑扬的语调说道。
“哦,对不起。不过我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宏之背朝功子,两手撑在窗框上。
你到外面去不就好了?让妈妈一个人待在这里。让妈妈跟卓也两个人待在这里。好不好?
功子这才发现,宏之肩膀的轮廓以及歪着脖子的模样,都和丈夫一模一样。从背后看,他简直就是丈夫的翻版。
这孩子跟我一点也不像,长得像我的是卓也。
“卓也是怎么想的呢?”背对着妈妈,宏之嘟囔道,“他为什么要死?我实在弄不明白。对他的死,我到现在都没有真实感。”
这孩子在说些什么?是在问我吗?是在质问我关于卓也自杀的原因,身为母亲的我掌握了什么线索?
所有人都在问功子同样的问题,包括学校的老师,还有闻讯赶来的亲戚。有没有预兆?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他有没有反常行为?他有没有说过“我想去死”之类的话?
他们就是用这样的质问来责备功子的。
什么也不问的只有丈夫。他觉得自己与功子一样存在疏忽大意,是功子的“同谋”。
那个圣诞夜,卓也悄悄溜出家门,我们竟都没有发觉。十一点半左右,我还来到这个房间前跟卓也打过招呼,说了声“晚安”,却没有得到回音。我以为他已经入睡,就不去惊动他了。我没有敲门,也没有打开门瞧一瞧。
只要我当时这样做了,就肯定能发现卓也不在房间里。
卓也的遗体在发现时已经冻僵,经过检查,警察通报了他们推断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半夜4020电子书到两点之间。为此还查过卓也胃里残留的食物。功子对警方提出要求,既然检查得如此仔细,希望能给出更详尽的结论。半夜4020电子书到两点?这种不着边际的推断怎能叫人满意?
希望你们能搞清楚,那孩子的脚离开学校屋顶的时间是几点几分几秒?那孩子从屋顶坠入雪夜之地,到底花了几秒?告诉我那孩子断气的准确时刻。
于是丈夫说,这样的事实已经毫无意义了,因为你我当时都不在现场。
卓也从三中的屋顶坠落之时,他的身体在空中飘浮之时,大雪覆盖他的遗骸之时――我们夫妻都在干什么呢?
在睡觉。在甜蜜的梦乡遨游。
一心以为,早晨起床,一定能再次看到卓也的脸。
宏之无声无息地关上窗。他靠在窗户上,额头几乎抵到玻璃:“昨晚,我跟爸爸深谈了一次。”
在功子的耳朵里,这些话语仅仅是些声音的碎片。就像蜜蜂在嗡嗡叫。
“爸爸说,他有过某种预感。”
沉重地喘了口气后,宏之转过头来。功子仍低垂着脑袋,因此只能看到长子的脚尖。
“卓也是去年十一月份开始不上学的吧?爸爸说,他从那时起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卓也……好像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似的,只剩下一具空壳。跟他说话,他也是心不在焉的。妈,你在听吗?你听得见我说的话吗?”
功子继续抚摸着地毯。
“爸爸有个表兄,年轻时就自杀了。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功子也不知道这件事。不,应该听说过,就在卓也不愿去上学那会儿,丈夫不是愁眉苦脸地回忆过这段往事吗?
“当时爸爸在读高中,那位表兄则是大二学生。据说他将车停在家附近的公园,用管子把尾气引入车内自杀。就在他自杀前两二天,爸爸为了借参考书去找过他。起初根本没想到他会自杀,只感觉他的样子不太对劲,就像只剩下一具空壳似的。后来听说表兄自杀了,爸爸吓了一跳,也明白了之前那种预感的意义。”
丈夫没说过卓也的样子有点像那时的表兄吧?
“爸爸的表兄似乎患上了五月病(注:日本的公司和学校会在四月份招收新人和新生。有些新人和新生进入新环境后不能适应,就会在五月黄金周过后出现厌世的心理、生理疾病,这种现象被称作“五月病”。)。他复读两年,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才终于考入理想的大学,却发现自己无法跟上学业,因而苦恼不已。由于没有遗书,这一切只是猜测而已。”
卓也也没有留下遗书。
“所以看到卓也不对劲的时候,爸爸非常害怕。说是跟妈妈你商量过,让你看好卓也。”
商量过吗?什么时候?他跟我讲过这样的话吗?想不起来了。
就算不提醒我,我也一直看着卓也,从他很小的时候起。
“爸爸还说,他想过给我打电话。”
宏之离开窗户,来到功子身边蹲了下来。他踩到了卓也的地毯。那是卓也喜欢的,总是坐在上面看书的毛绒地毯。功子紧盯着宏之的脚尖,仍在不停抚摸着地毯。
“就算通知我,也不见得有用,爸爸是想让全家聚在一起商量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吧。他甚至还想辞掉工作。可是……”宏之长叹一口气,在地毯上坐下。
功子悄然抬起头,见宏之双手抱膝,蜷缩身子,脸色青黑。“爸爸还说,他后来发现卓也的异状渐渐淡化,十二月中旬时几乎恢复了原状,和拒绝上学之前差不多了。所以他放心了,既没有辞去工作,也没有给我打电话。”宏之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几乎听不到,“可就在这时,那家伙突然死了。”
突然死了。传到功子耳朵里的,只有一些不带任何含义的声音碎片。功子继续抚摸着毛绒地毯。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谁都搞不明白。卓也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恐怕也无从知晓。”
宏之停了下来。房间里一片寂静,又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了。
“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不过妈妈,你得振作起来啊。”宏之换了一种生硬的语调,继续说,“我跟爸爸也说过,卓也死去的原因,你们不可能不去想,就连我也会想。如果那样做就好了,或许就能阻止他了。但爸爸妈妈这样责备自己,不但伤了身体,卓也也不会因此而高兴。他在很多方面确实让人难以理解,爸爸妈妈对他的疼爱却是切切实实的。”
功子抚摸地毯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从正面注视着宏之。这孩子真的很像丈夫,五官简直一模一样。
“你不必这么担心。”听到这句话,宏之也注视起母亲来。
他脸上还是那副表情,担心、忧虑外加一点点胆怯,自进屋后一直没有变过。但是现在,宏之心底的某一东西似乎受伤了。他说的话对功子而言全都是没有意义的声音碎片,但他内心的一角破损时发出的声音,功子却听得清清楚楚。
“不必担心?我吗?”宏之嘴角抽搐着反问道,“为什么我不必担心?”
“跟你……”
功子眼神淡散。她的内心也一样涣散。脑海里浮现出卓也的脸。为什么宏之会坐在这里?我又在这里做什么?
“跟你没有关系。”功子说道。
宏之倒吸了一口冷气。功子感觉到了。
这样说好吗?这是我真正想说的话吗?难道没有更合适的说法了吗?啊……在悲痛的波浪冲刷下,还要不停地游下去,真受不了。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宏之吐出了这么一句。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爸爸他,”宏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说他曾想过辞掉工作,用辞职补偿金买一辆旅行车,和卓也两个人游遍全日本。”功子没听说过这样的计划。为什么把我搁在外面?
“那家伙其实非常幸福。妈妈,你不觉得吗?”
宏之握紧拳头,站了起来。他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地坍塌了。那东西因干燥而龟裂,却勉强维持着外形,如今终于超过极限,土崩瓦解,化为齑粉。
“为了他,爸爸甚至愿意改变自己的人生。难道这样还不算幸福吗?”宏之叉开两腿站在母亲身边,扯着嗓子喊道。功子终于注意到,他那颤抖的声音混合着眼泪。
“而妈妈你,只是一个劲儿地想,为什么死的是卓也?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为什么不是宏之?只要死的是宏之,就没关系了,对不对?被我说中了吧?”
功子仰视着长子的脸。分开住的这段时间,他长高了不少。不使劲抬头,都无法和他对视。
“宏之……”她想说点什么,却说不下去。
“算了。这种话,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真傻。”
宏之一脚踏在地毯上,经过功子身边,走出了房间。功子涣散的精神试图追上自己的长子。她伸出手来,想要接住宏之体内正在崩塌的东西。
但她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一具空壳。
所谓的空壳其实是我,化为齑粉的是我的心。我无法接住宏之,因为我的躯体并不存在,盛放心灵的容器已经打碎了。
功子呆呆地目送着另一个儿子,看着他一边痛哭流涕,一边逃走似的跑了出去。
不知何时,我的船,已经离这孩子的岸边那么远了。
宏之出去后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不发出一丝声响,就好像在为这个房间内的空气贴上封条似的。
房门外顿时寂静无声。随后,很响的脚步声一路奔至楼下。功子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我是孤独一人吗?不是和卓也两个人?
功子又开始抚摸起绒毛地毯来。?
森内惠美子的脚步十分沉重。
目的地是柏木家,就是拐过街角的第三家。知道不去不行,她的心却在不断退缩。
过完新年,我去您府上为卓也上香。对于她的提议,卓也的父母没有异议。作为班主任,这也算一点必要的心意。
葬礼结束了。“柏木卓也的死”作为一起事件也已经了结。但惠美子认为,表达心意的仪式还没有结束。卓也的父母也同意这个想法,便接受了她的来访。
悲伤的表面化。表示哀悼的行为。
死得太不幸了。他太年轻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死亡之路。完完全全是一个悲剧。
我没能阻止他。虽然作过努力,却未能取得应有的效果,这令我懊恼不已。惠美子觉得,自己作为班主任的这份心情,柏木夫妇应该能理解。
出殡那会儿,柏木的父亲还握着惠美子的手这样说过:“老师,让您费心了。您作了那么多努力,最后的结局还是如此令人遗憾。”在火葬场等待取骨灰时,他又重复了同样的话,甚至还说:“为了卓也,让您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教师伤心痛苦,真是不值得。您已经做了您所能做的一切了,请不要过多地责备自己。”
真是令人欣喜,令人感激。因此惠美子回应道:“我不会忘记柏木。在我今后的教师生涯中,他会一直留在我的心里。”
柏木的亲戚好像不多,火葬场的休息室里只有三十来个人。惠美子混在三中师生中间,自始至终垂头端坐,不怎么说话。她觉得在这种场合,这才是应有的正确姿态。她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津崎校长好像跟柏木夫妇谈了很久。
公寓房温馨的砖红色外墙进入视野。今天十分寒冷,天气倒是不错。每家每户的窗前都晾晒着衣物,真是个悠闲宁静的新年。只要履行完眼下的义务,我也能回归悠闲宁静的生活吧。惠美子自我激励着,向前迈动脚步。
即使不想去,也没有办法。
明知会郁闷难耐,可还是该去一次。
没关系。对方是善解人意的柏木夫妇。只需稍稍聊上几句柏木的往事,与他们共度一小段悲痛的时光便结束了。
可是我的脑海里并没有柏木的往事。
他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孩子。这是惠美子一直缄口不言的真心话。我不喜欢那孩子。老师也是人,就不能有好恶之分吗?
来到柏木家所在的公寓前,自动门突然打开,一个青年男子从里头冲了出来。他低着头,猛地冲下台阶。眼看就要撞上了,惠美子一闪身,躲开了。
“哎,哎!”她招呼道。她觉得那人的长相很眼熟。“是柏木同学吗?”
青年猛然止步,回头看着惠美子。没错,是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记得他是个高中生。
“我是……”惠美子将掌心按在胸前,微微低下头,“我是卓也的班主任,叫森内。葬礼上我们见过面。”
柏木宏之眯起眼睛打量着惠美子。真奇怪,两人站的位置处于建筑物的阴影之下,并没有直射的阳光。
“我是来为卓也上香的。”惠美子嘴边浮现出微笑,“我可以进去吗?父母在家吗?”
宏之朝门口瞥了一眼,没有将视线转向惠美子,简短地说:“爸爸不在。他今天就开始上班了。”
“哦,是啊。新的一年的工作已经开始了。”
“妈妈倒是在家……”宏之吞吞吐吐地说。惠美子凭直觉就猜出了他没说出的后半句:她正在哭。
惠美子以沉默等待的方式,催促宏之继续说下去。
宏之低着头,动了动身子,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脚:“正把自己关在卓也的房间里呢。”
惠美子想象了一下那幅场景,沉闷而又令人丧气。
估计这孩子还跟母亲吵了一架,所以说话才这么冲吧?他们在家中经过了一段怎样的交锋呢?
这个兄长在家里一直吃不开。
森内老师是去年春天来家访时,才知道柏木卓也有个哥哥的。和一年级的班主任交接时,也没有任何记录提到过这个哥哥。
惠美子会注意到哥哥的存在,纯粹出于偶然。那次家访时,她正和卓也的母亲聊得起劲,电话铃突然响了。卓也的母亲跑去接电话,似乎急切地想要结束通话,像是因卓也的班主任在场而有所顾忌。尽管如此,从只言片语里也能听得出,电话那头是一位亲近的家人。当时,坐在桌子对面的卓也说:“这电话肯定是哥哥打来的。
惠美子想:外出的孩子打电话回家,没什么奇怪的。她还问卓也:“卓也还有一个哥哥啊。比你大几岁?”
“大几岁呢?忘了。”卓也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因为一直不住在一起。”
按常理推测,应该是寄宿在外面了吧。
“这么说,哥哥是大学生?”
“不是的。是高中生。”卓也答道,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惠子,似乎挺来劲,“他跟家里人合不来,离家出走了。我们家就是这样的。”
他在等待老师的反应,像是在说:喏,瞧你的了。这分明是一种挑衅。对这样的家庭你怎么看?我可是问题家庭的孩子。
惠美子笑着回答:“我也有过这样的朋友,上高中时跟父亲大吵了一架,闹了脾气就出走了,在我家住了半年,还跟我睡在一个房间里。现在想想还挺有意思的。你哥哥也住到朋友家去了吗?”
卓也的目光从惠美子脸上移开,依旧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他住在爷爷奶奶家。”
这时,那边的电话打完了。功子说了声“对不起”,匆匆回到座位上。惠美子则笑脸盈盈地继续她的家访。
朋友离家出走的故事是她编的。高中时代,确实有位好朋友为了“晚上最晚几点回家”之类的小事跟父亲吵架,跑到她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父亲上门来接,她就回去了,没在美惠子家住半年。这也不是无中生有,顶多算小题大做。
惠美子还为自己的临机应变自鸣得意了一番。可后来,她想起柏木卓也当时的目光和笑容,就感到脊背发凉。那孩子听得出那个故事是临时编造的吧?
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惠美子自此对卓也有了这样的印象。柏木宏之长得和弟弟一点也不像。葬礼上,第一次看到他的学生们却说:“虽然不知道卓也有个哥哥,可两个人还真像啊。”这是他们想当然了吧。在惠美子眼里,兄弟俩根本是两种类型的人。体格不同,五官也长得不一样。
用鱼类来打比方,就像是同一种鱼栖息在不同水域的结果。
惠美子上大学时参加过竞技钓鱼社团。尽管钓鱼技术不见长进,专用术语倒学了不少。听到淑女嘴里蹦出一堆钓鱼术语,人们都会赞叹不已。这就叫个性。
“您是森内老师吧?”
听宏之这么一问,惠美子不由地眨了眨眼睛。
“是卓也一年级时的班主任老师吗?”
“不,我是二年级开始当他的班主任的。城东三中每年都要重新编班,班主任也会更换。常有人批评这个制度,说尽是在瞎忙乎。”
“我弟弟是个什么样的学生?”这问题尽管十分突兀,却传达出他内心的憋闷。他眼眶红红的,才刚哭过吧?这孩子肯定为了弟弟的事,跟母亲吵过一架。
惠美子能够想象到的各种场景,在她脑海里此起彼伏地闪现。柏木家本就是个问题家庭。仅就兄弟二人天各一方的状态而言,已经很不正常了。
“他是个老实的孩子。”
宏之似乎对惠美子的答案非常失望。他不想听这种场面话,我很明白。但就我所处的位置,也只能说这些。难道你不该更了解他吗?在心底吐露真意后,惠美子变得更有耐心了。
“为了弟弟的事,你一定很难过吧?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我知道你们两个并没有住在一起。”
宏之的双肩垂了下来,这一反应比起失望,更像是疲惫造成的。“你一定很难过吧”也是句场面话,对宏之而言却是弥足珍贵的。
因为森内确实很同情他。
“我想,现在还是不去打扰你母亲为好。”
宏之又像受到阳光刺激似的眯缝起了眼睛。这孩子大概是从很暗的地方跑出来的,外面的事物对他来说都有点晃眼。
“不太清楚。或许是这样。您特意来跑一趟,可妈妈现在……”
“是吗?那我就不打扰了。过会儿我打电话给她吧。”
我来过了,在您家门口遇到卓也的哥哥。他说您很累,我就没进屋去打扰您。只要事后这样解释,就可以交差了。反正该做的已经做到位,也不必和柏木功子一起度过尴尬难熬的时间,可谓一举两得。
“森内老师……”惠美子心里转什么念头,宏之自然不会知道。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心事。“您能告诉我一点弟弟的事吗?”
“告诉你什么呢?”
“他在学校的情况啊。他从十一月开始就不去上学,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爸妈从没和我提过具体的情况,估计连他们都不了解。”
他用上了不太正式的称呼,却将话题引向深入。这孩子为了解心中的疑惑,正在拼命寻找谈话的对象。
对于这样的孩子,怎么忍心冷冰冰地拒绝呢。身为教育工作者,和他交换一下见解也是应该的。再说,自己也被勾起了几分兴趣。
“嗯,好。”惠美子爽快地答道,“老实说,我也想听你谈谈卓也……虽然这么说早就无济于事了。如果能够多了解他一点,或许就能防患于未然。”
惠美子提出去某个地方坐下慢慢谈,宏之立刻点了点头。这模样,比他的弟弟更像个孩子。可正因为这份不成熟,才讨人喜欢。
他们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宏之沉默了一路,和之前判若两人。当惠美子帮忙点完单后,他便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自小与弟弟的关系;自己离开父母,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原委;接到卓也死讯时的震惊;去年暑假最后一次与弟弟见面时的交流等等。宏之说个没玩,几乎快要喘不上气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在此之前,也从未有任何人愿意听他诉说。
惠美子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便更觉得宏之既可怜又可爱了。
我是一名教师,是教育工作者。这样的孩子,不正需要我的教育和呵护吗?
柏木宏之和他的弟弟不是同类人,倒是可以跟惠美子归于一类。他们的共同点在于:极其普通。具有普通的感情,能以普通的方式生活下去的人。
而这才是正常的。
在听宏之叙述的过程中,惠美子心中有一幅柏木卓也的画像在逐渐成形――说“确信”或许更合适。因为这幅画像早已成形,只是她一直小心躲避,不去正视罢了。她无法直面自己对卓也的感情和看法。为什么?因为我是老师,是那孩子的班主任。
现在终于可以面对了。可以用一颗自然的心直面柏木卓也了。在拒绝上学之前,柏木卓也本就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学生,本分又老实,刚才宏之的描述并无虚言。
但不知为何,他也是个令美惠子头痛不已的学生。
这孩子不喜欢我。惠美子当上他的班主任后,马上有了这样的感觉,同时还觉得:这孩子瞧不起我。
「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老师模样,你懂什么?」
柏木卓也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眼神和表情,以及他在学校的所作所为,确实地向惠美子发出了这样的信息。
他与大出俊次一伙发生暴力冲突并开始旷课后,惠美子心中一片苍白。对于刚开始教师生涯的自己,这起事件是个严峻的考验。第一次当上班主任,班里就出现不来上学的学生,这实在令人尴尬。
同时,惠美子还十分恼火。柏木卓也不仅瞧不起自己,还要拖累自。她认为,这无论对于森内惠美子这个人,还是对于一个选择教师作为职业的年轻女性,都是一种挑衅。
但惠美子不会随意表现出她的不满。因为她认为,自己若显得焦虑、困惑或者无所适从,就会正中柏木卓也的下怀。
惠美子关心的仅仅是正确的应对、正确的举措。
因此她与津崎校长、高木主任一起,不厌其烦地对柏木家进行家访,频繁地与卓也沟通,耐心地做思想工作,并总是显露出和蔼可亲、善解人意的姿态。
但柏木卓也一直对这样的惠美子嗤之以鼻。惠美子能够听到卓也的心声:你懂什么呀?她也会在心里回敬他: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选择教师这条人生道路的惠美子,当然是心怀抱负的。这一选择寄托着她的理想,她也愿意为之付出努力。如果卓也只是像周围人担心的那样,因为学习困难、人际关系或是受到欺凌而苦恼,那么她就会尝试各种方法,去靠近那颗受伤的心,给他安慰和鼓励,帮助他度过难关。这才是惠美子向往的教师工作。
柏木卓也的情况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柏木卓也是个反叛者。现在的他身处学校,就会去反叛教育体制;如果他顺利长大成人,也许会对社会制度咬牙切齿。
这种反叛极度荒唐又毫无意义。这对卓也自己无益,还会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但卓也本人却能从这些麻烦中找到某种意义,所以让人难以对付。
惠美子看得很透。
只要是一个具备常识的普通人,其实都能看得透。津崎校长和高木主任也都心知肚明,可谁都不说出来。这两位老练的前辈也跟惠美子一样,只是以年长者和教育工作者的姿态,耐心地与柏木卓也保持接触。
自杀是柏木卓也的杀手锏。他的反叛行为屡屡碰壁,让他想到了这种非常手段。
由于他的这一行为,我们――卓也反叛的所有对象一一确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自己班上的学生自杀,给惠美子的教师生涯留下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一点永远存留白璧之上的微瑕。
柏木卓也死后第二天的临时家长会,惠美子并没有出席。她一想到自己赴会后受众多家长斥责、诘问的窘相,就怎么也无法忍受。
她也知道一旦缺席,便会被指责逃避现实,没尽到班主任的责任。然而两相比较,她仍觉得不出席为好。这原本就不公平,不是吗?我惠美子并未做错任何事,为何要因柏木卓也之死备受指责呢?
我受了太大的刺激,无法保持平静。那天,惠美子声泪俱下地向校长哭诉后,将自己关在了家里。
这一次等于是惠美子认输了。后来听说,那天的家长会上,津崎校长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高木主任也受到了伤害。
不过卓也的杀手锏只能用一次。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却能够治好创伤,掩盖污点。只要度过这一危机,这一切将成为自己宝贵的经验教训和精神食粮。
值得庆幸的是,卓也的父母并没有责怪学校。他们也没有全面地了解自己的儿子,却并没有将这笔账转到学校和不良团伙的头上。
他们都是善良纯朴的人。可善良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正因他们如此善良,柏木卓也才会在进入学校这一“体制”前,就在名为家庭的“体制”内为所欲为。
而最大的牺牲者,就是眼前这位垂着脑袋、异常投入地诉说着的哥哥。仔细想来,兄弟姐妹间的亲情关系,其实也是一种体制,是包含在家庭体制内的独立小社会,卓也一直在其中肆意胡闹。而既继承了双亲善良之心,又是个普通人的哥哥宏之,根本无法与卓也的破坏力抗衡,因而备受打击与煎熬。
他唯一聪明的地方在于,察觉到自己的弱势后,他主动逃走了。
说不定正是哥哥的退出使卓也感到十分懊恼,才决定用上极端手段。卓也原本想把哥哥当作牺牲品,将他的人生彻底摧毁,在进入社会这一更大的“体制”前,进一步锤炼自己的破坏力。谁知,他竟然逃走了。
我要用自杀给哥哥最后一击。将我的死归咎于哥哥,就能为他打上终生不会消失的烙印。
听柏木功子说,卓也会写日记,却一页都没有留下。在惠美子看来,这也是卓也的恶毒心计的一部分。如果这些记录得以保留,那么被怀疑负有责任的人们就能借此找到抗辩的托辞。倘若仅留有种种引人猜测的疑点,而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证物,人们便只能没头没脑地胡乱猜想,陷入极度烦恼的无尽深渊。
眼前的宏之,不就提出过“想了解卓也”的请求吗?他在敞开心扉、吐露苦衷的同时,仍会深陷于痛苦的自责之中。
惠美子决定耐心倾听,让宏之倒光肚子里所有的苦水,再来好好安慰他:你什么都没做错,你没有任何罪过,你弟弟身上发生的一切确实很不幸、很悲惨,但都不是因你而造成的。
在关注宏之的同时,惠美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早已义愤填膺。
学生时代的森内惠美子一直是个优等生,对学校这个小社会具有非凡的适应力。这种适应力绝非与生俱来,优等生的形象也不是在无所用心的状态下自然形成的。她一直非常努力,动过不少脑筋,青春期的烦恼也要比别人多得多。对惠美子而言,青春期仿佛还在昨天,每个细节都是如此鲜明,并不是什么蒙着甜美薄雾的美好回忆。
学校就是社会,只有积极融入、主动适应的人才能生存,对那些放弃努力的孩子,绝没有包容的义务。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实,可很多学生和家长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惠美子和她的父母早早地认清了这一本质,这令她颇以为傲。
惠美子认为,在这一方面,柏木卓也与大出俊次的不良团伙在本质上是同类。他们在给社会增添负担的同时,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在张扬个性、追求自由。
对这种人哪里还有教育的必要?为什么不干脆放弃他们?
如今的教育最缺失的,不就是这种基于现实的认知吗?
所以惠美子选择了教育事业,作为自己献身追求的人生道路。
既然学校是社会,就一定有不合理之处,既会有功能不全的地方,也会有运转不灵的时候。然而,如果教育工作者因此放弃改变现状的努力,这个国家也就完了。
教育工作是美好的,因为可以得到美好的结果,但也并非一开始就如此美好。
即使是津崎校长和高木主任,以他们的本意而言,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经过漫长年月的压抑,他们早就无法区分什么才是自己真正的本意了。
几乎所有的教师都是这样。
当然,惠美子是个按常理思考的人,不会直截了当地挑明这一切。阐明事实便意味着“过激”,不如缄口不言。这就是所谓的“正确”,一种完全浸染整个社会的虚伪顽疾。
行啊,我懂。那就好好制定战略,迎接挑战吧?
惠美子是勇往直前的。她的心中充满了正义感,充满了理想。优等生就该是这样。
如果她毫不隐晦地向津崎校长和高木主任倾诉本意,也许会受到强烈的反驳吧。
我的意志得不到认同。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倾诉的必要了。你是正确的,可正确不能代表一切――这样的意见传不进惠美子的耳朵。在她看来,正是这种虚伪扭曲了学校的本质。
眼下,惠美子正以慈母般的眼神注视着柏木宏之。她在耐心地等待,等待一个可以用温暖的话语安抚他的时刻。惠美子想对他说:你的痛苦结束了,你已经自由了,你不必自责,那不是你的责任。
柏木卓也之死还未了结。如果按惠美子的认知,将他的死视作一种挑战,那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惠美子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