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四月二十日,也就是播放电视节目的那个星期的星期六下午,浅井松子怀揣着某个决定,走在去三宅树理家的路上。
往常一直都是树理去松子家。树理说,松子的父母是双职工,平时不在家,去松子家会比较轻松。可是,真正的理由似乎不仅于此。估计树理不想让她的父母知道,她有并且只有松子这样一个朋友。
树理时常会没来由地说自己父母的坏话。父亲装腔作势,母亲没心没肺,两人都不肯听树理说的话,还自以为是地为树理感到骄傲。树理说起这些事时,总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叫人有点害怕。
今天,她也会变成那副模样吧。可无论如何,那件事不能不说。即使以后树理疏远自己,今天也一定要说。虽然曾经犹豫过,但这毕竟是反复考虑后做出的决定。树理常说松子思维混乱,一个人什么也做不成。松子也时常觉得自己很没用,但今天的自己绝不是没用的松子。不是那个总被树理嘲笑,又胖又没心没肺的浅井松子。
松子加上父母,三个人组成了亲密的小家庭。虽然他们自己觉得很普通,街坊邻居却经常这样评价他们,还说他们都长得很像。确实,松子的父母都很胖,一点不输给松子。三人都爱吃,家里经常做各色各样的美味,看到电视、杂志上介绍的饭店,也常常会一起去下馆子。松子非常享受和父母一起吃饭的时光。
母亲有时会笑着说:胖也没有办法啊,你就是这样的爸爸妈妈生的孩子。这时,松子会“砰”地拍一下肚子,笑着说:“就是嘛。”
尽管如此,松子也尝试过减肥。仅有一次,还是刚进初中的时候。那时,松子跟大出俊次和井口充同班。
崭新的校服还未沾上污渍,甚至连松子的名字都没记住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嘲笑松子了。胖妞。女相扑手。脂肪团。在走廊上绊松子的脚,往松子的后背扔抹布。上小学时,松子就有“胖妞”的绰号,却从未受过这样的攻击。为此,松子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回家痛哭流涕地告诉父母。
“我要减肥。”她一边哭一边说。
母亲倾听着松子的哭诉,父亲也很伤心。他们都向松子保证,如果松子想减肥,一定会支持,还说早就想过总会有这么一天。
不过与此同时,他们还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导着松子。
“松子,无论你减不减肥,大出和井口的做法都是不对的。”
“你应该首先考虑自己要怎么做。由别人的不正当行为决定你自己要做什么,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父母告诉她,由于从小就很胖,他们小时候也受过欺负和嘲笑。松子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因此十分震惊。
“被人嘲笑后,你们会怎么办?”
当然是又哭又闹,也尝试过减肥。
“可作过各种尝试,还是瘦不下来。我们就是这样的体质。”
所以后来干脆算了。
“因为,这就是我。”
能够享受美味佳肴,身体也很健康,这样不就行了吗?
后来有了不嫌弃自己长得胖的朋友,还发现那些嘲笑自己的家伙本就很卑劣。要是被那些家伙的话所左右,也太不值了吧?
有人说自己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嗯,是的。我吃得多。我喜欢吃,”也就不强迫自己减肥了。
“那些人见我没什么反应,觉得没劲了,时间一长就不再公开嘲笑我了。松子你也可以试试这样做。”
父亲还说,他们小时候,再调皮的家伙都只是嘴上说说,不会动手。这一点确实有很大的区别。所以,你要是受到特别过分的欺负,我们会去找学校理论,于是松子在减肥的同时,也努力使自己在大出他们面前尽量保持镇静。他们确实很可怕,所以刚开始时有些困难。有一次,松子一边回想着父母的话,一边仔细观察狞笑着咒骂自己的大出他们。
松子发现,他们的神情确实很卑劣。原来“卑劣”这个词就是这个意思啊。
松子一下子轻松起来。我长得胖,却不卑劣。松子的内心开始有了自信。无论大出他们说什么,都能够不放在心上。她甚至觉得,热衷于这种无聊行径的他们非常可怜。
正像父母说的那样,大出他们渐渐不怎么关注松子了。
没过多久,她放弃了减肥,因为毫无效果。正像妈妈说的那样,这是一种体质。每天计算着卡路里,关心着体重变化。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这样的活法本来就很傻。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得到的只有不开心,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
通过这一过程,松子获得了一次宝贵的人生经验。
其实,嘲笑松子的不仅仅是大出他们。他们开了头,同班同学里也有学样的,只是程度比较轻罢了。他们这些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会一个劲地跟着别人起哄。看到大出他们对松子失去了兴趣,他们也就像没事人一样不吱声了。
另一方面,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也有一些同学看到松子被人欺负,会感到愤愤不平,甚至为她担心。
老师也是各种各样的。看到有人欺负、嘲笑松子,有些老师会上前呵斥,有些却只当没看见;有些会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有些则会怒其不争,劝松子不要屈服,甚至奋起反击。
老师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也不会全都明白。他们不愿做自己讨厌的事,遇到麻烦事也会避而远之。受教于这些老师的学生,也不全是稀里糊涂的,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有些学生则是知道有些事不能做,而偏偏要去做。
从那以后,松子就不怎么为自己的体型而烦恼了,虽然偶尔会为没法穿好看的衣服而叹息,但这就是我的体质,有什么办法呢?和树理成为好朋友,是升上二年级以后的事。是树理主动向她搭话的。一开始,松子觉得树理很亲切,跟她在一起无拘无束。
很快松子就察觉到,树理非常在意脸上的粉剌。她的粉刺相当严重。听到有些女生在背后讲树理的坏话,松子觉得过分,却无法反驳。因为那些粉刺确实太难看了。这也是因为体质的关系吧?
在家中,松子向妈妈提起过树理。那孩子怎样?人很好,跟她说话很开心,所以我们成了朋友。
对,松子和树理是朋友。松子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因此,当树理将那件事告诉子,并要她帮忙时,松子毫不犹豫地帮了她。
因为松子相信,树理要做的事是正确的。
在寄出举报信时,树理说过,信上写的事情都是真实的。她真的看到了柏木被杀的场景,因为一直很害怕,才没敢说出来。可她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所以要寄出举报信。
松子当时相信了树理的话,认为树理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松子帮助了她,尽管有一点害怕,内心却很激动、很兴奋。
但是现在,松子开始后悔了。
母亲出席了星期一的家长会。她没有发言,却听得很仔细,回家后把听到的内容全都告诉了松子。
松子听母亲说,那封举报信好像是凭空捏造的。警察说,不可能有人目击到那个场景,那太不合常理了。
松子听后大为震惊。这么一说,倒确实如此啊。
自己不能为别人的某句话、某个行为所左右。当时的松子竟然把人生经验忘得一干二净。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是因为考虑到树理做的事是正确的,才丝毫不加怀疑吗?
自己竟然忘了反问:你要做的事,真的是正确的吗?
树理真的看到了柏木被杀的场景吗?
树理会不会在撒谎呢?
37
四月二十二日星期一的早晨,藤野凉子刚到学校,发现整个班级的同学都在谈论着某件事,简直像炸开了锅。凉子搞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凉子差点就迟到了。一大清早,瞳子和翔子就为穿什么样的春装毛衣去上学而大吵大闹。那时,父亲已经上班去了,母亲一早约好了要与人见面,急得手忙脚乱。可两个妹妹还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不停。最后,落败的瞳子揪住翔子的头发,弄得翔子哇哇大哭,自己则躲到卫生间里不肯出来。
凉子和母亲一起平息了事态。看到母亲牵着两个妹妹的手出了门,检查完门窗和煤气,凉子才急急忙忙朝学校赶去。三年级的教室都在三楼,凉子刚刚冲上通往三楼的楼梯时,上课铃就响了起来。真是千钧一发。这种情况在凉子身上还是头一次发生。
凉子气喘吁吁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后,同学们马上围了上来。
“喂,藤野,二年级时你跟浅井同班,对吧?”
“她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有点与众不同?”
凉子听了直翻白眼。说谁呢?
浅井?是在说浅井松子吗?
“什么呀,你没看早新闻吗?还登上报纸了。”
凉子想告诉他们,今天早上她都忙得四脚朝天了,可大家都异常兴奋,根本不想听她解释。眼看在凉子这里得不到想要的信息,他们马上转移阵地,去别的圈子里吵吵嚷嚷了。被他们围住的都是曾经与浅井松子同班的同学。
三年级分班时,是以按成绩好坏为根据的。在具体做法上,学校会留有余地,以便搪塞家长,强调校方并不是在给学生分等级。分班时,会藏着类似的小动作:有希望推荐进人公立、私立高中的学生编入二班;要靠体育成绩推荐升学的学生编入四班,负赍他们的升学指导的不是班主任,而是各个社团的顾问老师。
在城东三中,凉子所在的一班集结了最有希望进入重点高中的学生。分到这个班级里来的,自然都是些成绩出众的好学生。而浅井松子被分到了四班,大家只能抓住一二年级时和松子同班的同学打听消息。估计四班以外的每个班级,现在都是这样一幅景象,毕竟新学期才刚刚过去两周。
听着四周七嘴八舌的喧闹,凉子渐渐开始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一路跑来学校的凉子虽然不再气喘吁吁,心跳却变得越发激烈了。
二十日星期六下午三点左右,浅井松子遭遇车祸,身受重伤。如今依然毫无知觉,仍在紧急抢救中。
据目击者说,她是主动扑到汽车跟前去的。
她是想自杀吗?
难道有人在背后追赶她?
或者是有人把她推过去的?
迷雾重重的事件具有相当的冲击力。在如今的城东三中,没有人会将此视作一个孤立的事件,家长们也不会。
柏木卓也的死以及接踵而至的种种骚乱,都和松子的事件相关。谁都相信,事实一定如此。大家会那么激动,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写那封举报信的“目击者”会不会就是浅并松子?
这里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推测。一种意见认为,松子真的看到了杀害柏木卓也的现场,并出于告发的目的寄出了举报信。因此,她被杀害柏木卓也的三人帮封了口。
另一种意见则认为,那封举报信是凭空捏造的。浅井松子为了惩戒总是欺负弱小的三人帮,利用柏木卓也的死,写出了那封举报信。举报信导致的后果远远超出了她的期待,她看到事情越闹越大,害怕不已,于是自杀了。
前一种说法让大出他们背负了所有的罪恶,后一种则完全归咎于浅井松子。每个学生都基于自己的立场、性格、经验和思考方法来拥护不同的说法。但无论哪一种说法,都无疑会严重扰乱城东三中,尤其是三年级学生的心灵。
一开始,为了了解情况,凉子还不断向身边的同学提问。可渐渐地,她说不出话来了。她睁大眼睛坐在座位上,意识则完全潜入内心深处,从精神上将自己与周围隔离开。
激动与好奇,恐怖与愤慨。大家怀有的感情同样在凉子的心中翻腾不已。然而,与他们有本质区别的是,凉子直接收到了那封举报信。由于父亲的偶然介入,她没有开封阅读。但是,在城东三中所有的学生中,被举报人选中的只有凉子一个。
这个事实让凉子震惊,动弹不得。
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深入人思考过这一点,也许是故意不去思考。可不是吗?那封举报信其实不是寄给我的。寄信人之所以看上我,是因为我的父亲是警察。
直到今天早晨,到这个时刻为止,凉子一直是这样理解的。凉子知道学校现在很乱,也很想知道真相,可说到底,这只是作为三中的一名普通学生必然会有的心情。她参与过有关举报信内容真伪的讨论,也探听过举报人的真身。可作为三中的三年级学生,作为柏木卓也曾经的同班同学,这显然是再平常不过的反应。
对“大出他们杀死柏木卓也”的说法,凉子是持怀疑态度的。她觉得,那三人还不至于做出那样的行径,柏木卓也也不是个会轻易受他们摆布的人。
老实说,凉子不太了解柏木卓也,对他的记忆也十分模糊,顶多只跟他说过两三次话。不过,她从古野章子那里听说过他的一些趣事。柏木卓也是个老实安分的男孩,却有着超越常人的内涵。至少章子是这么认为的,凉子十分信任章子的直觉。柏木卓也看得出古野章子厌恶戏剧社的古怪趣味,并能半开玩笑地安慰她:你是对的。我知道。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唯唯诺诺地受大出他们摆布呢?
他的身上有一种什么来着?对,知性。这个词用在初中生身上或许不太确切,可也找不到更恰当的词。这就是柏木卓也的内涵。
既然如此,自杀显然更符合柏木卓也的性格。凉子曾经得出过类似的结论,尽管这样说很不谨慎。后来经过交流,她发现古野章子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问题在于到底是谁写了那样的举报信。”章子说道。
凉子也是这么想的。是唯恐天下不乱,还是举报人受到过严重的伤害,以至于不得不采取类似的报复行动?
“无论受到了怎样的伤害,采取那样的手段都是不对的,因为这会连累不相关的人。小凉你不就是……”
收到过举报信的事,凉子只告诉过章子一个人。章子对凉子承受的心理负担十分担忧。凉子本人倒不怎么当回事。毕竟那其实是寄给父亲的。可既然知道我父亲是警察,说明举报人还是同学……
在猜测与讨论的过程中,两位少女的脑海中无法浮现出举报人的姓名和相貌。她们只能假设那可能是“这个人”或“那个人”,但这种假设不可能有血有肉。
可是如今,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浅井松子。这名少女去年还是凉子的同班同学,能立刻回想起她的相貌特征。相比柏木卓也,凉子与她更亲近,也更了解她。
那是个除了长得胖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女孩。
她确实太胖了,凉子曾觉得她应该注意一些。提起松子,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了。
凉子也感叹过:这个人实在太善良了。
对了,浅井松子和三宅树理关系不错,两人经常待在一起。每当看到两人在一起时,凉子总会感叹松子的平易近人、温柔善良。
三宅树理则是个无论怎么看都不太好相处的同学。偏执而又自我中心,讨厌她的女生很多,凉子就是其中之一。不知为何,树理总会把凉子当作竞争对手。这可不是凉子多心,章子和仓田真理子都向她提起过:三宅总是用可怕的眼神看你,你不觉得吗?
凉子当然感觉得到,只是没当回事罢了。何必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呢?出于少女的本能,凉子将三宅树理视作可怕又麻烦的存在。离她远一点才好。
凉子认为,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她一个人。大家应该都会和树理保持距离。事实也正是如此。
只有浅井松子会亲近树理。
然而,凉子觉得树理对松子并不好,一直用命令的口吻对松子说话。有一次放学后,凉子偶然听到两人的谈话,惊得目瞪口呆。不参加社团的树理不想独自回家,竟要求音乐社的松子放弃社团活动。
“像你这样的人,反正搞不好音乐,退出音乐社又有什么关系呢?”
事实并非如此。松子在音乐社可是相当出色的成员。三中的音乐社非常活跃,每逢开学典礼、毕业典礼、运动会和文化节等重大活动,都会参与演奏。大家都很清楚他们的水准。
松子的音乐课成绩也很好,能识五线谱。除去那些上幼儿园时就开始学钢琴的特殊学生,像她这样的初中生可谓凤毛麟角。她很了解古典音乐,音乐课上有时会提出连老师都感到吃惊的发言。
树理竟然为了自己让松子退出音乐社。当时她的口气十分蛮横,完全没把松子当回事:“胖妞拿着乐器,一点也不好看。除了大鼓还有什么乐器能适合你?”
松子能担任打击乐器的演奏,但她主要负责的是单簧管,从一年级时就开始承担乐器独奏的重任,水平相当高。树理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却依然随口说着那样的话。
松子笑着回答:“可是,我喜欢音乐,不想退出音乐社。”无论树理怎么说,她都是笑嘻嘻的,还对树理说:“你也参加音乐社吧。这样活动结束后,我们不就能一起回家了吗?”
树理根本听不进她的建议:“开什么玩笑?排着队‘嘣嚓嚓嘣嚓嚓’的,蠢死了,我才不干呢。”
即便这样,松子依旧满脸微笑。凉子简直要晕过去,换成自己早就发火了,非绝交不可。
凉子发现,三宅树理除了松子以外没有别的朋友。松子是不忍心扔下树理吧?
这份豁达,凉子可学不来。松子真是心地善良。可她不明白,这份好意用在三宅树理身上,根本是浪费。
仓田真理子曾经悄悄问过凉子:“小凉,我跟浅井,到底谁胖?你要实话实说。”
“何必说假话呢?怎么看都是松子胖。”
如实回答后,真理子高兴地笑了,可随即又惶恐起来:“可我们不能说浅井的坏话。她是个好人,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好人。”
非常非常好的好人。
如果这样的人就是举报人,我该怎么办?
有些男生总是嘲笑松子身材肥胖,领头的自然是大出他们。一年级时怎么样,凉子并不清楚,反正二年级时,她亲眼看到过几次。
每次松子似乎都没有当真,也没有表现出受到多大刺激的模样,只露出“怎么又来了”的表情,随即躲开了。对方好像也不期待松子会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随口叫上几声“胖妞”而已。松子肯定明白那些嘲笑她的人都有多傻。
可是,万一这只是凉子一厢情愿的理解呢?
万一松子真的受到了伤害?
万一伤害越来越严重,老伤未愈又添新伤,终于在某一天,松子再也无法忍受了呢?
万一她就此写下了举报信呢?
被选为收件人的凉子,是不是更应该真诚对待呢?即使符合寄信人的真实意图,她也不该拿“因为父亲是警察”当借口来逃避吧?
如果松子希望凉子收到举报信的话。
那么,收到举报信的那一刻,凉子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是否应该重视这封寄给自己的举报信,并认真观察情况,思考对策呢?然而,自己却从一开始就将一切都推给父亲、学校和老师,装出事不关己,甚至毫不知情的样子。
在听到树理要松子退出音乐社时,凉子十分震惊,不由自主地朝她们瞟了一眼,一下对上了松子的视线。
松子用眼神回应了她的不解。藤野,别吃惊,我无所谓。
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瞬,凉子确实感到了松子的心意,让她别为树理的事生气。
凉子心想:真是个好人。那好,就不关我的事了。
这次却不一样了。我一定要介入了吧?
“你怎么了,小凉?”一位同学把手搭在凉子的肩头,俯身看着她的脸说道,“你的脸刷白刷白的。”
别的女生闻声也都担心地回过头来。凉子摆摆手,想对大家说“我没事”,却发现自己竟然在发抖。
这时,教室前方的门开了,高木老师走了进来。她竟然迟到了十五分钟。
凉子二年级时,高木老师是年级主任,如今却成了三年级―班的班主任。尽管三中正陷入特殊的事态,但如战争般严酷的中考仍在前方等候。因此,为了三中,为了刚升上三年级的学生,为了教室中这群优秀的孩子,学校安排了最资深的教师来当班主任。
“你们都在干什么?快坐好!”高木老师的脸绷得紧紧的。这种混乱的局面,到底要持续多久?
现在,无论这位老师嘴里说出怎样的金玉良言,我都不想听。没等高木老师说出第二句话,凉子便举起了手。
“对不起,老师,我有点不舒服,请允许我去一下保健室。”?
在此之前,除了上体育课时擦破膝盖去贴创可贴之外,凉子从没去过保健室。
尾崎老师看到凉子的脸后却并不惊讶,一点表示意外的反应都没有。她抱着凉子的肩膀将她带到两张并排的病床边,让她躺下休息。
靠里的那张病床上好像已经有了人,床前拉着白色的布帘。从尾崎老师手里接过体温表,凉子小声问道:“也是三年级的吗?”
尾崎老师点了点头,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是浅井的朋友。虽然坚持来了学校,可打击还是太大了。”
尾崎老师的话同样针对凉子。凉子心想,尾崎老师或许知道自己收到过举报信。知道也不奇怪。
尾崎老师为凉子把了脉。
“有点快。”她轻轻点点头,“藤野,你在例假吗?”
“不是。”
“犯恶心吗?”
“没有。只是有点发冷,晕乎乎的。”
“好像是贫血。”
现在取出体温表似乎有点早,尾崎老师在床边坐了下来。
“教室里乱糟糟的吧?”
凉子点了点头。
“会和柏木的事联系起来吧?”
“很难当成偶然事件。”
尾崎老师微微一笑:“像你这样谨慎的人,可不该说这样的话。任何事情都有偶然的。”
“可是老师……”
“不要一个劲地钻牛角尖。你们还是初中生,没必要承担与成年人一样的责任”
她果然知道。不仅如此,尾崎老师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心。
想着想着,凉子突然哭了起来。这令她自己惊讶万分。然而热泪涟涟,根本刹不住车。
尾崎老师轻轻拍打凉子的肩膀,像妈妈一样安慰着她:“不要勉强了,还是回家好好休息吧。要不要我打电话让家人来接你?”
凉子摇摇头:“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妈妈也在工作吗?”
“是的。她是司法书士。早晨她就说,今天很忙。”
“是司法书士啊。”尾崎老师提高了声音,“真了不起。”
“是吗?”凉子故意怪声怪调地说着,破涕为笑了。
尾崎老师从一旁的桌子上拿来面纸,让凉子擤擤鼻子。
“老师您误解了。那是很普通的工作。”
不不,资格证书可难考了。我有个朋友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只好放弃了。那样的工作,普通人做不了。”
“我妈就是个普通的人嘛。”
就在说笑的当儿,量体温的时间到了。体温表读数正常。
凉子已经平静了许多。关于浅井松子的事故,尾崎老师或许了解得比较详细?要不要问问她呢?
不由得想到了隔壁病床上的同学,凉子斜眼瞟了那边一眼。
凉子心中的疑窦又被尾崎老师猜个正着。她贴在凉子的耳边低声说:“是三宅树理。”
凉子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
尾崎老师点了点头:“她们关系很好。”
凉子毫不顾忌地朝邻床看了看。拉得紧紧的布帘后面,树理是在哭,还是睡着了?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也许只是来学校,她便已经耗尽全力,没进教室就直接跑来这里了。树理受到的刺激该有多大?毕竟松子是她唯一的朋友。
凉子才回想过树理对松子颐指气使的场景,现在却对树理满怀同情。不,正因为树理和松子是那样的关系,现在的树理才特别可怜。
过分依赖松子这个柔软靠垫的树理突然成了孤单一人,估计连站都站不住吧。还有谁会照顾树理呢?
树理知道松子是举报人吗?或许已经察觉到了吧?松子会把一切都告诉树理吗?
似乎有点难以想象。因为树理跟松子在一起时,都是树理一个人在说话,松子只会是应答的一方。
凉子看了看尾崎老师,见她盯着紧闭的布帘,眼睛稍稍眯起来,似乎正陷入沉思。
凉子的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保健室的电话响了。尾崎老师说了声“对不起”,离开了凉子的病床。她把体温表塞进白大褂的口袋,快步朝桌子走去。
刚才尾崎老师的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
挽着凉子一边安慰一边接她进保健室时的表情;为凉子把脉时的表情;看体温表时的眼神。这一切都温柔而充满关怀。尾崎老师本该是这样的。这既由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也是她品格的一部分。有些学生来校后会直接躲进保健室,即所谓“去保健室上学”。他们知道,从班主任那里得不到的温暖,可以从尾崎老师这里得到。
可是,尾崎老师刚才的眼神却完全不同,甚至不是她应该有的,就像什么锐利的东西发出的一道寒光。
是错觉吗?我今天是不是不太正常了?
尾崎老师在接电话。她应答了几句,就放下了电话听筒。她回到凉子身边,说道:“对不起,教师办公室那边有事要我过去……”
她好像很为难,是不想扔下树理和凉子吧。
凉子坐起身,说道:“没关系,我来看门好了。”
尾崎老师笑了:“你看看,你自己也是病人啊。”
“我没事了。”这不是谎话。和尾崎老师交谈几句,凉子就觉得轻松多了。“您回来之前,我会一直待在这里。不会扔下三宅,如果有别的人来,我就让出这张床。放心吧。”凉子说着拍了拍胸脯。
“好吧。我五分钟后就回来。”说完,尾崎老师快步走了出去。打开门正要去走廊,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举动又触动了凉子的心弦。老师,没事的。您担心什么呢?
凉子看了一眼树理那边。布帘一动不动。
凉子叹了口气,仰面在病床上躺下。“呼”的一声,一股空气从铺着白色罩子的枕头里跑了出来。
凉子平躺着望向天花板。这个普通的日子,有将近四百人正在这所学校上课。然而,四周却无比寂静,仿佛一座墓地。
墓地常常会被理所当然地视作鬼故事的发生地。学校也一样。为什么呢?墓地静悄悄的,没有活物,一旦出现声音或动静,肯定会非常吓人;学校有时也会寂静无声,同样令人害怕。
浅井的伤势不知如何了。她还能来上学吗?不会直接从学校转移去另一个鬼故事发源地吧?啊呀,这么想也太不吉利了。
感到有人在看自己,凉子转动了一下眼珠。
下一个瞬间,她差点跳了起来。不知何时,将她与邻床隔开的布帘拉开了三十公分左右。三宅树理正从那里打量着自己。
树理的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头部的左侧紧贴枕头。枕头很软,她的半张脸都埋进了枕头,伸出的手臂搭在布帘的边缘。
她直勾勾盯着凉子,完全不眨眼睛。她是自下而上仰视着的,凉子却有受到压迫的感觉,胸口闷得慌。
真可怕。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在这里跟我作对又有什么意思呢?是为了浅井的事吗?只有你才是浅井的好朋友,所以不允许我为此受到刺激,到保健室里来?
凉子“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口水。
树理的视线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凉子,还是一声不吭。
“三宅。”凉子的喉咙里挤出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的沙哑嗓音,“你怎么样了?尾崎老师去教师办公室了,马上就会回来,不用担心。”
树理的表情仍毫无变化。凉子的视线被她牢牢地吸引住了。树理身体瘦小纤弱,脸上的粉刺又严重了许多,一直长到咽喉部位。
“三宅。”凉子动了动身体,让树理的视线跟着移动一点。她的双脚垂在床边,身体转向树理。“冷不冷?要不要再盖一条毛毯?”
树理的嘴角动了动,一半的嘴唇也埋在枕头里。或许正因如此,凉子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凉子尽量柔声问道。她想微笑,却不可能笑得出来。
树理的手动了。“刷”的一声,布帘晃动着划过凉子鼻尖,突兀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而布帘的内侧,树理发出了短促、尖利而又放肆的笑声。
笑了。凉子没有听错,树理笑了。
凉子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38
第二天,凉子没去上学,连剑道社的晨练都没参加。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状况。
前一天晚上,凉子一夜没睡。她在被子里胡思乱想了一整夜。早上起床后,她央求母亲允许自己不去上学,还希望母亲留在家里陪她,哪怕半天也好。她有事要和母亲商量。
母亲那时正在厨房,听了凉子的话,她睁开惺忪睡眼注视着凉子的脸,然后说:“重要的事情?”
“嗯。”
“是学校里的事吧?”
“跟前阵子的风波有关。”
母亲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好吧。那就让爸爸一起听听吧。”
凉子吃了一惊:“爸爸回来了?”
“是啊。大概是早上四点钟左右回来的。”
无论是爸爸的脚步声还是别的动静,自己竟完全没有觉察。这么看,一夜没睡应该只是错觉,事实上还是朦朦胧胧地睡过一阵的。说来也是,好像还做了个噩梦。
如果让妹妹们知道凉子今天不上学,她们肯定会大吵大闹,说:“为什么姐姐可以不上学?不公平!”凉子必须装作要上学的模样,大家一起忙乱地准备,然后躲进自己的房间,等待妹妹们吵吵嚷嚷地出门。真是多费了不少心思。
“让爸爸一直睡到中午吧。”凉子虽然这样说了,可母亲十点就把父亲叫了起来,因为凉子的脸上分明写着:你们不一起听,我是不会说的。我可不想说两遍。
父亲也立刻心领神会。他洗完脸走进起居室时,眼神相当严峻。在凉子跟前坐下后,他开门见山地问:“是那封举报信的事吗?”
凉子点点头。她从浅井松子的交通事故开始诉述起来,连在学校里跟谁都没说过的内容,也全部说了出来。接着是自己的想法,以及头脑中尚未成型的疑虑。
*
尾崎老师从教师办公室回来后,凉子就起身回到教室。之后,她和往常一样上完了课。
一到休息时间,三年级的学生就像突然从笼子里解放出来的鸟儿,在各间教室乱窜,找到各自的好朋友,开始交换信息,展开推理,热烈讨论起来。就算的确有惊惶和担忧,至少在眼下这一刻,都被兴奋和激动掩盖了。
知道凉子去过保健室的朋友,都认为凉子因浅井松子的事故受到了刺激。一向坚强的凉子都那样了,真是稀罕。凉子知道别人会这么看待自己,不会说她大惊小怪或装模作样。事实上,有些女生听到松子出事后大哭起来,还提前回了家。有人就说:“那样故作惊慌,好显得自己很纯真,真讨厌。”女生之间常常会有这样尖刻的评价。
凉子隐约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还是颇受信任的。
大家也都知道三宅树理去了保健室。
令人吃惊的是――不,或许也是理所当然,凉子想到的事大家早就想到了,还在热切地议论着。
如果是浅井写举报信,肯定不是她一个人干的。三宅树理一定会参与,说不定她才是“主犯”。她们两人不就是那样的关系吗?要不要告诉老师?说不定这样对浅井比较好。
凉子下不了决心将保健室里发生的事――三宅树理躲在白色布帘后发笑,并用冰冷的眼神死盯着凉子的事和盘托出。是啊。大家说的没错。三宅在保健室里冷笑。我看到了。好可怕。
树理和松子之间,下命令的一直是树理。松子一直处于被动地位,就像树理的仆人。
仔细想想,松子要一个人瞒着树理去“举报”,实在不可想象。就算是一起做的,也不可能由松子掌握主导权。提出要“举报”的一定是树理。松子只是配合她罢了。
那封举报信也许就是这样写成的。
受到大出他们欺负的不只是松子。树理也一样,或许更严重。她除了松子没有别的朋友,在学校里处于孤立状态。不仅大出他们会欺负她,别的同学也都跟她保持距离。说白了,就是讨厌她。
不断积累“怨恨”的能量,才能走到“报复”这一步。不只是针对大出他们,还有对学校甚至全体同学的怨恨。
浅井松子并不具备这个条件。
一定是三宅树理写了举报信,还让松子帮了忙。无论树理要松子做什么,松子都会笑嘻嘻地照做。
可后来出现了树理预料之外的状况。举报信被寄到电视台,电视台又制作了节目,事件的影响就此迅速扩展至学校和地区之外。
树理如何看待事态的发展,不得而知。像她这样的人,说不定会觉得很有趣。但随着事件的蔓延,参与其中的松子渐渐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开始害怕起来。不管如何,松子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
她会劝树理:去向老师说明真相吧。
三宅树理会同意这种“没出息”的主意吗?
不可能。树理是主犯。她决不会放任从犯谋反。
松子的嘴是靠不住的,这样放任下去,她迟早会说出去,必须封她的口……
如果浅井松子遭遇的交通事故,不是真正的“事故”呢?
凉子的耳朵里回响起树理的笑声。短促、尖利,仿佛投向凉子的利刃。
我脸色苍白地跑来保健室,就那么可笑?对什么都知道的你而言,我就是一个傻瓜,觉得好笑极了,根本忍不住,是吧?
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
事实上,树理还远没有到可以放肆冷笑的时候。
松子虽然身负重伤,但至少还活着,没有真正被封口。只要她能开口说话,就一定会向大人们说出真相。因为她差点就被杀死了,再也不必顾忌树理,也不可能有心思包庇她。
树理想过吗?她以为一切都可以推到松子身上,才会那样笑?
也许那只是自暴自弃的笑?觉得没能杀死松子,一切都完了?
想到这里,凉子不由地打了个冷战。我们还是初中生,一个初中生怎么可能如此邪恶?
难道这并不能叫作“邪恶”,而是自我保护,是正当防卫――是复仇?
无论如何不适,环境如何严苟,也必须待在学校,被限制自由的初中生。从无尽的压抑与苦闷中生长出恶之花。
凉子的心在剧痛,在震颤。如果我是三宅树理,我会怎么做?如果我是浅井松子,我又会怎么做?她照了照镜子,想象着三宅树理的脸重叠在镜中藤野凉子的脸上。要怀有怎样的心绪,才能发出那样的笑声呢?
她突然回想起来。保健室里,尾崎老师用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三宅树理的方向。还不止一次。实在非同寻常。
难道我现在的想法,尾崎老师早就想到了?
不,尾崎老师知道寄出举报信的就是三宅树理吧?就算不是所有老师都知情,至少津崎校长和尾崎老师是知道的。
对了,出现举报信之后,学校不是安排过面谈吗?是为了证明三宅树理寄出了举报信,才这么做的吧?
*
喝着不知是第几杯的咖啡,凉子的父亲藤野刚问道三宅树理是不好相处的同学吗?”
凉子立刻答道:“嗯。”
“估计对老师来说,也比较难应付吧?”
“大概是吧。”
母亲站起身,往父亲的杯子里加了一点咖啡,又把凉子的杯子加满,为自己的杯子也添上一点后,放下暖壶。这一过程中,她一直紧蹙双眉。
“你的想法我听明白了。”父亲正视凉子,“也明白其中的缘由。那既不是偏见,也并不古怪。你不用担心自己。”
“真的吗?”凉子反问道。声音中包含着自己难以置信的心虚。
“真的。”母亲回答,“小凉你没有错。无论是谁,遇上这种事都会这么想。换做真理子大概会有点不同。”她放松了脸部肌肉,加了一句,“那孩子从不把事情往坏处想。她或许会认为三宅是因为受了过度的刺激才变得不正常了,会觉得三宅很可怜。”
母亲看得真透彻,不得不佩服。
“这么一说倒也是,三宅的笑很不正常,很像妈妈说的那样。”
也许是变得不太正常了。
“收到举报信后,爸爸对校长先生说,信的内容可能是捏造的,不能轻信,以防造成混乱。与其根据举报信的内容追究大出他们是否杀害了柏木,倒不如先找出举报人,纠正他的心理扭曲为好。这话,好像也对你说过吧?”
凉子看着父亲的眼睛,点了点头。
“校长先生同意了爸爸的意见。他自己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尽管爸爸去拜访他时,当时在场的年级主任高木老师认为这是个恶作剧,置之不理就行。”
“很像高木老师的风格。说来,她现在是我们的班主任了。”
“听说是一位资深教师。”父亲苦笑道,“所以爸爸当时威胁了她一番,说如果学校置之不理,举报人就会感到失望,说不定会写信给媒体。那样事情可就闹大了。”
“爸爸你问过校长面谈的结果吗?”
父亲摇了摇头:“我当时觉得那样就过问得太深了。爸爸只是一名学生家长,这么做是越轨的行为。”
父亲歪起嘴角,一副后悔不已的模样。爸爸,你当时有没有想过要把寄给我的举报信悄悄扔掉呢?反正都不让我看。
即使这么做,也无法防止城东三中陷人如今的境地。不过凉子的处境就会完全不同,不是收到举报信的相关人员,而仅仅是一名普通的学生。
“总之,”父亲换了一种语调,“找出举报人,确认内容不实,接下去就是学校范围内的事了,警方不宜涉足过深。当时校长和爸爸就此达成过统一,甚至认为,即使需要当地警察署少年课的协助,那也并非出于惩罚某人的目的。在这方面,佐佐木警官也应该心领神会……”
“佐佐木警官是那个参加面谈的警察吗?”
“是位三十来岁的女警。”
“那就是了。”
是个很干练的人。
“正如你设想的那样,我认为学校已经找到举报人了。”
听到这里,凉子不由自主地端正坐姿:“是三宅树理吗?”
“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这是最为恰当的推测。”
凉子觉得原本堵在胸口的东西掉下了一部分。不出所料。
藤野刚挠了挠起床后尚未梳理的乱发,叹了一口气:“可现在的状况又是怎么回事?津崎校长太磨蹭了。要是能及时处理好三宅树理的事,就不会出现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了。”
“什么呀?不是还有寄给森内老师的举报信引发的混乱吗?”
尽管并不想庇护学校,可只要有人说出意气用事的话,就会条件反射地去劝解,这算是藤野邦子的职业病吧。她加入了谈话。“那也没办法,谁想得到森内老师会将举报信撕碎丢弃,还有人捡到后寄给了电视台?”
“可如果早点处理好三宅方面的事,电视台的记者上门时,不就能够向他说明举报内容是虚假的吗?”
凉子在一旁问:“爸爸,那期节目的录像,你看了吗?”
“看了。”父亲好像有点不高兴。原以为他一定没看过。他不是正忙得不亦乐乎吗?
“谢谢!”凉子自然而然地道了谢。父亲听后反倒惶恐起来。
“我可是你的爸爸,这是理所当然的嘛。”
母亲微微一笑,并做出了些许让步:“或许学校的应对确实迟了一点。但那也没办法,对方是个女初中生,还特别难相处。小心翼翼地接近她,耐心理解她的苦闷,解开她的心结,再一点点打听出真相,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样当然要花很长的时间。总之那是学校,不能随便搞指纹或者不在场证明那一套。绝不是严加审讯让对方承认就能完事的。”
“你以为我连这都不懂吗?”父亲反击道。凉子不由地缩起脖子。可别引发夫妻战争了。
“真是不走运。举报信的事如果不被公之于众,总能悄悄地处理好。要说,津崎校长也很不幸。可现在最不幸的莫过于浅井松子。”父亲放低了声音,嘴唇抿成了一字形。
“爸爸,”凉子叫道,“我有另一个推测,你觉得如何?”
父母对视了一眼。
“浅井不是自己扑到汽车跟前去的……是三宅对她做了什么……这样的想象。”
母亲想说些什么,却被父亲抢了先。父亲厉声说:“别那么想。那只是想象,明白吗?”
母亲探出身子,像是一定要抢在父亲前面似的说道:“先不说别人对她做了什么,就算她只是帮了三宅树理一把,她也会为自己所作所为的严重性感到忧虑,进而精神恍惚,导致那样的事故。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有。凉子,你不该光想其中最坏的情况。”
凉子笑了:“嗯,是啊。因为我讨厌三宅树理。”凉子明确地说了出来,“原本我就不喜欢她,昨天在保健室遇见后就愈发讨厌了。她的笑声非常恶毒,所以……”
母亲悄然站起身,到凉子身边坐下,搂住凉子的肩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搂着凉子了。“保健室的事,还是不对任何人说为好。”
“不是已经说了嘛。跟爸爸妈妈说了。”
父亲微微一笑:“这样你心里会轻松一点吧。以后就没必要对别人说了。”
“小凉,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你刚才自己说的。”母亲笑着摇晃了一下凉子的身体,“浅井松子还活着。她康复后,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即使真相令人痛心,也足够结束现在这种迷雾重重的状态。对浅井而言虽然不幸,可这起事故说不定会成为极好的机会,让原本一筹莫展的局面豁然开朗。柏木的死、举报信,还有电视节目造成的混乱,全都会水落石出。你觉得呢?”
如果浅井松子说明真相的话。
“不过即使如此,校长先生还是免不了被追究责任。”
凉子瞪大了眼睛:“他会被开除吗?”
“这也没办法。”
“可校长并没有错,虽说有点慎重过头……”
“这样也无法容忍。这就是社会。”母亲叹了口气,“森内老师的责任,也会算在校长头上。所谓监管不力。”
“撕碎丢弃举报信的事吗?那完全是森内老师的责任啊!”话出口后,凉子又问,“你们真的认为这是森内老师本人做的吗?”
父母两人都愣住了。
“是这样的吧。”
“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情况。”
确实是这样,可是……
“我觉得森内老师不至于那么不检点……”
“不是觉不觉得的问题。寄给森内老师的快信,除了她还有谁会撕掉呢?投递途中被人偷走了?这么说邮局要生气的。寄给你的信不就寄到了吗?”
“不检点?”藤野刚重复了一遍,笑道,“你真会说。”
凉子哼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说:“对于森林林,我们可是每天都在观察。”
“可眼力还不够。你们还没成熟呢。”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是未成年人嘛。”
凉子终于又能轻松地笑了。?
没去上学的这天下午,凉子过得相当悠闲。午睡弥补了睡眠不足,读到一半的书也读完了。时间仍很充裕,她扒出冰箱里的食材看了看。肉虽然不多,不过还能炖上一锅。
妹妹们已经回了家。瞳子到朋友家去玩,翔子去上算盘补习班。瞳子,五点之前一定要回家。翔子,有没有忘记东西?姐姐,你今天为什么回来这么早?没有社团活动呗。是吗?那就烤点曲奇饼给我们吃吧。
她们两个在家,就没法静心思考。可不知为什么,今天的自己倒十分愿意照料这两个小捣蛋鬼。是之前独占了父母的缘故吗?
不过我这个做姐姐的已经默默忍耐很久了。
电话响了。
最小的妹妹瞳子很会撒娇。说姐姐在家她就不去朋友家玩,要跟姐姐在一起,像涂了胶水牢牢黏在姐姐背后。姐姐,读书给我听。姐姐,教我做汉字练习。
“您好,这里是藤野家。”
凉子接电话时,瞳子紧紧抓住了她的毛衣下摆。
过了一会儿,瞳子睁大眼睛仰视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凉子手握听筒,呆呆地愣在那里。
电话是仓田真理子打来的。她刚刚到家。听一班的同学说,小凉今天没上学,就想打个电话慰问一下。不过还有一件事……
“听说浅井在医院里去世了。”?
三宅树理今天也没去上学。
昨天,她没有去教室,出了保健室就直接早退回了家。看到女儿精疲力尽的模样,母亲便嚷嚷着让她快去睡觉。今天早晨,树理没有说什么,母亲却决定不让她去上学。睡到晌午刚要起床,妈妈就告诉树理,已经打电话向学校请过假了。
树理沉默着,点了点头。
“要吃点什么吗?肚子饿了吧?”
树理沉默着,摇了摇头。
“那你回房间去吧。等一会儿我会端粥来。”
上了厕所,洗了脸,树理又回到房间,钻进被窝。没多久,母亲上来看她,她装作睡着了,没搭理母亲。
不久后,树理真的睡着了。现在的树理,无论睡多久都能睡得着。不停地睡下去,只有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她才能获得宁静。
只有与现实划清界限,才能静下心来。
睡着时还是会做梦。好多次,同样的梦。松子的梦。叫喊着的松子。哭泣着的松子。哭着跑开的松子。
树理追着她。无论她跑到哪里也要追上。绝不能让松子跑掉。
每一次,当树理的手触碰到松子的后背,梦就结束了。
惊醒后睁开眼,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枕边的闹钟显示的是下午六点半。
晕乎乎的,抬不起头,浑身乏力。这具瘦弱又难看的身体,这具令自己厌恶不已的身体,这具就算出卖灵魂也想换走的身体,仿佛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轻飘飘地在半空游移。
她翻了个身,机在床上,静静地呼吸。呼吸声被吸进枕头里。
楼下传来母亲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在跟谁说话?是在打电话吧?
树理聚精会神地倾听,可还是听不清。她滑下床,爬到房门附近,将房门打开十公分左右,就能听清母亲的声音了。
“是吗?是这样啊。好可怜。父母会受不了的吧?真是不幸。”
真是不幸。语气不含半点诚意。母亲一直是这样,从来不顾别人的心情,只会口头敷衍一下。
谁不幸了?说谁?谁的父母?
树理的心跳加快了。心中的期待剧烈燃烧着,连脸颊都发烫了。谁的?谁的?谁的?
“树理好像受了不小的刺激。她和浅井是好朋友,所以……嗯,嗯。”
浅井。原来是松子。
“守灵和葬礼如何安排呢?树理一定想去吧。可不能马上告诉她这个消息。她肯定会垮掉的。是啊。树理她很善良的。”
松子死了!
身体靠在门上,树理抓住门把手,慢慢瘫软下去。坐到地板上,随后整个身子都倒了下来。瘦弱的身体开始抖动,骨头不停作响。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牙齿在作响。
灵魂在作响。
松子死了。死了。死了。
她再也不会说话了。
树理想笑。就像昨天躺在保健室的病床上嘲笑藤野凉子那样。那时真是痛快。那个优等生伪君子脸色惨白,太好笑了。你怎么了?是什么让你面无人色?我可无所谓。
是的。无所谓。真的无所谓。
松子就在树理的眼前被汽车撞飞。如此沉重的身体,竟会像皮球一般弹起来,飞得那么远,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仿佛从重力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之后重力恢复,再重重地落下。
发出一声巨响。
肥胖的身体摔在水泥路面上,污物撒了一地。
后来,树理表扬了自己。怎么表扬都不够。事实上,树理像中邪般呆呆站着的时间,只持续了松子飞起又落地的短暂一瞬。她很快清醒过来,立刻转身跑掉了。如此迅疾的判断,难道不值得表扬吗?树理没有输。没输什么?全部啊!
没被任何人看到自己。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树理。
空无一人的马路。无声流泪的松子。
那幅光景。那个声音。绝对没救了。当时就觉得,松子死了。
星期一还是跟往常一样去上学。可走在路上,渐渐就犯起了恶心。松子被汽车撞飞的光景又朦胧地在眼前回放。啊,松子死了。心里虽然高兴,身体却有点难受。到了学校她没有进教室,直接去了保健室。尾崎老师将她接了进去。
「“三宅同学。你的脸色很不好。你已经知道了吧?浅井同学出了交通事故。很伤心吧?”
“是的,老师。松子她……”
“浅井同学一定能抢救过来。”」
能抢救过来?
我以为她已经必死无疑了,甚至根本用不着确认。所以我今天才来上学的。
因为学校里再也不会有松子了。
「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尾崎老师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冰凉冰凉的。
尾崎老师的眼神好像也是冰凉冰凉的。虽然这不太可能。
没事、没事。松子救不活了,必死无疑。她不是总说“只要树理觉得好就行了”吗?还说“照树理说的去做”。
既然这样,你就快死吧。
瞧瞧藤野凉子那副傻样。你冷不冷?要不要盖毛毯?假情假意,太可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讨厌我吗?
要不,让你也像松子那样吧?一想到这里,就再也忍不住笑了。优雅地飞到空中,再猛地摔在水泥地上的藤野凉子!引以为傲的脸蛋摔得稀巴烂。
凉子?不对,是松子。松子,你快死吧。哎?松子还没死吗?
树理的脑子开始混乱了。放肆大笑、心惊胆战,不说一句话。对尾崎老师也只说了声:“是的。老师。”
藤野凉子刚离开保健室,母亲就来了,向尾崎老师道了许多次谢后,带着树理回了家。和妈妈说过话吗?没说过?只是点头或摇头?
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一张开嘴就会大叫起来吧。会从树理的意志所无法控制的内心深处,不断发出如破笼而出的野兽一般的嘶吼。松子,你快点去死!哪怕提早一秒也好,快点死吧!
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松子死了。她终于死了。树理安全了。成功了。
楼下,母亲还在打电话。好像在给其他人家打电话,估计是在根据紧急联络簿挨个传达这个新闻吧。嘟嘟嘟,浅井松子死了。
“好的,拜托了。”母亲挂断了电话。树理抓住门框站起身,想喊她的母亲。反正已经自由了。不用担心会狂叫出来了。
妈妈,我肚子饿了。给我做点好吃的吧。不用再喝粥了……
出不了声。
树理的嘴上下开合,却发不出声音。无论喉咙口如何用力,嘴巴扭成什么形状,都出不了声。
三宅树理不会说话了。
39
从紧闭的门内传出争吵的怒吼。
小玉由利缩起了脖子。她双手抱着许多资料,正好路过《新闻探秘》节目组的办公室门前。快点离开这里……
双脚却自说自话地停了下来。由利四下张望,确认这条堆放着装满器材的纸板箱和橱柜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她移动半步,身体靠近那扇门,屏息静气,听了起来。
“现在怎么能停止采访呢!”
果然是茂木。声音很响,语气咄咄逼人,却依然能保持冷静。这家伙从来都是这样,擅长激怒对方后揪出破绽。
“这叫什么采访?你好好想想,你到底做了什么!非得把没有火星的地方搞得乌烟瘴气,一个初中生已经为此而送了命!”
这副激动的高嗓门,由利比较陌生。是编辑部的部长,还是报道局的局长?也不像《新闻探秘》的首席制片人杉浦,不过他昨天就铁青着脸跟茂木谈过话。
“没有火星?早就有了。你们都看不见吗?”
“你是说举报信吗?这种真假难辨的东西怎么能当作证据!”
他们在说城东第三中学去年底发生的那起初二男生自杀事件。茂木记者亲赴采访,发现该事件有着极浓的谋杀嫌疑,不仅有嫌疑犯,校方还在知情的状态下极力掩盖事实真相。于是一期告发性质的节目应运而生,四月份开学时在电视台播放,至今仍保持着“今后将作后续报道”“希望知情者提供信息”的进攻性姿态。
然而节目播出后,作为嫌疑犯提到的不良少年三人帮――即使未指名道姓,与城东三中有关的人也能马上猜到是谁――带头的那位学生的父亲立刻寄来一封保证邮件(注:一种由邮局保存副本的具有法律文书性质的文件。),声称已着手准备提起名誉损害的诉讼。
作为一名承担总务工作的派遣临时工,由利觉得事态已经非常严重了。但茂木记者拿到保证邮件后,只是哼着鼻子冷笑几声。就算对茂木毫无好感,由利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胆量。可见他对采访得来的结论相当有信心。
上次茂木以没有人手为借口,硬拉着由利去采访那位问题父亲,由利看到对方骂骂咧咧还动手打人的模样就怕得要死。茂木记者也挨了揍。有其父必有其子,那儿子本就是个不良少年,弄死一两个懦弱的同学也并不奇怪。由利知道这种想法完全来自个人好恶,并不理性,却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说不定茂木是对的。即使心有不甘,由利也曾这么想过。
然而,上星期发生了一件大事。城东三中又死了一名女生,还是“自杀”的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学。这次毫无疑问是事故或自杀,因为有目击者。
而写那封举报信的人,好像就是那名死去的少女。正是这封包含谋杀现场目击证言的举报信,让茂木下了柏木卓也并非自杀的判断。
据说在城东三中,现在也盛传着类似的说法。不仅是学生,连老师们也开始人心惶惶。
当然,校方并没有公开表态。两名学生的死是否有关联,举报人到底是谁,两者都没有明确。对于后者,校方时而说是校外人员的恶意中伤,时而说是学生的恶作剧,言辞飘忽不定,可见他们也相当混乱。他们声称,在节目播出之前,校内既没有发生杀人事件,也不存在嫌疑犯,正是《新闻探秘》引发了这种恐慌。
因此,上司会铁青着脸高声怒骂,完全可以理解。这是起不折不扣的报道事故。
由利对此也是深有体会。整理邮件是她工作的一部分,节目播出后立刻引发强烈的反响,茂木记者的支持者们发来热情声援的信件和传真,可也有一些对节目的报道方式表示怀疑的声音。
“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在没有明确的物证的状态下,就将初中生当作杀人事件的嫌疑犯来对待,是极为不妥的。”
由利也知道,与以前茂木记者揭露过的,真正的校方隐瞒事实的事件相比,其他电视台对于这次报道的反应相当冷淡。
这次搞砸了吧?
这里叽叽喳喳,那里嘀嘀咕咕,大家都在担心事情的发展。还是不作后续报道,装死等待事态自然平息为好……
“这时放弃的话,死去的孩子就太冤了。”茂木记者一如既往地展开雄辩,“我要继续采访下去,无法证明浅井松子是自杀的,说不定她是被人封口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对方的声音都变了调,“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实!你以为这是推理剧吗?”
推理剧?由利微微苦笑着。茂木记者的推测确实很有戏剧性。学校的老师就算怕事,也不会为了逃避责任去封学生的口。或许茂木认为,大出俊次他们杀死柏木卓也后又杀了浅井松子?那些人的品行确实有问题,但他真的相信初三学生会做到这个地步?
茂木这次是栽了。没有确凿的证据,仅凭想象来解释事态,因此遭到了报应。
还死要面子,不肯认输。
由利重新抱好资料,蹑手蹑脚地从传出怒吼声的门前走开了。?
不想将女儿公开展览。出于浅井松子父母的强烈意愿,城东三中的相关人员没有参加她的守灵仪式和葬礼。唯一例外的是浅井松子热衷的音乐社。成员们在松子的灵前进行了告别演奏。
据说所有的成员都在流泪,但大家都很努力,旋律并未停顿。他们演奏的曲子都是松子最喜欢的。
葬礼过后的第三天,津崎校长去了浅井家,在松子的灵前合掌默哀。此前,津崎校长曾多次联系浅井家,可总是遭到拒绝,今天总算得到了允许,前提是校长只能独自前来。
白布包裹的骨灰盒旁,是笑容灿烂的松子的遗像。照片好像是在音乐社里拍的,她的手里拿着一支单簧管。
津崎校长无法正视这张照片。
松子的父母形容樵悴。“我的爸爸妈妈也都很胖。”津崎校长回想起松子笑着说过的这句话。眼前这两人体型确实比较大,今天看来却似乎缩小了一圈。他们的体内好像被掏空了。松子的死剜去了父母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再也无法复原。
一切都显得空洞苍白,什么都无法挽回,津崎校长只能向浅井夫妇致歉。他知道自己的话传达不到任何地方,可还是结结巴巴地道歉、道歉,不停地道歉。
一声不坑地听完冗长的道歉,松子的母亲抬起哭肿的眼皮,小声说道:“校长先生。”
“啊……”津崎校长抬起头。
“您也认为,是松子写了那封举报信吗?”
“学校里都在这么谈论吧?”紧挨着松子母亲坐着的父亲也说。两人都没有看津崎校长,父亲盯着松子的遗像,母亲的目光则落在了自己的膝头。
津崎校长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早知道会被问及这样的问题,但他现在说不出像样的话,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和三宅树理一样。
昨天,津崎校长去了三宅家。树理的母亲很混乱,几乎没能说上几句像样的话;也没有见到树理,只知道她确实没法说话了。
得知树理陷入了这种状态,教师们的反应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单纯的震惊,怎么又发生了这样的怪事?这所学校、这里的学生就像受到了诅咒,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脱离困境?
另一种反应则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怀疑。
“这下三宅可以不用开口了,还能获得同情,一举两得。”
楠山老师更是口出恶言,直接指责树理装病,引得其他在场者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楠山老师不为所动,倒是看他的人首先心虚了,纷纷将视线移向别处。
津崎校长也没能严肃批评楠山老师的轻率言论。他本该高声训诫:既然已经声明没有找到举报人,作为教师就不该光凭传言和主观印象说出这样的话。可他没能这样做。
对外他还能坚持口径:不知举报人是谁,浅井松子死于交通事故,与举报信无关。这也是必须坚守的底线。可是在校内,津崎校长已经丧失了这份魄力。
谁都不相信我了。
我已经没用了。
我到底在什么地方犯了错,在哪个节点失了策?津崎校长考虑过很多次。是柏木卓也死去的时候?是刚收到举报信的时候?是与佐佐木警官商量后,对学生开展询问调查的时候?是HBS的茂木记者来电的时候?是被他的采访激怒的大出胜冲到校长室大吵大闹的时候?
不知道。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时间无法倒退,失去的生命不会回归。
“我……”坐在无法开口的津崎贫长的面前,浅井夫人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仿佛忘记了津崎校长的存在,“我并不认为松子跟那封举报信毫无关联。”
津崎校长稍稍睁大了眼睛。松子的父亲抚摸着妻子的后背,在默默地低头落泪。
“不是吗?要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怎么会死呢?”
僵硬的嘴角多少有点松动了。津崎校长开了口:“您注意到什么了吗?”
浅井夫人愣愣地看着津崎校长:“是在那档电视节目之后……”
“哦?”
“和松子……一起看的。”
松子看了那期节目,感到很震惊,显得有些惊慌。
“她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的。我还以为……”
浅井夫人红肿的眼里又流出了新的眼泪。她用手擦了擦,怔怔地看着手背的泪水,好像在奇怪,为什么自己还有眼泪。
“我只以为,节目报道的是她的学校,她才会吃惊。我劝她,这和你没关系,快打起精神来。我真傻。”浅井夫人压抑着声音,呜咽起来。
“后来她就吃不下饭了。”松子的父亲说着抬起头,直面津崎校长,“我还跟内人说,这事对她触动很大。可我们根本没将女儿和举报信联系起来想过。”
津崎校长抿紧嘴唇,努力忍住涌上来的哽咽。他点点头:“我也认为浅井不是那样的学生。”他无法抑制声音的颤抖和尾音的变调。浅井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校长先生,是三宅吗?”浅井夫人问道,“写举报信的是三宅树理吧?松子她……帮着三宅……”
听到这个直截了当的提问,津崎校长浑身一震:“有什么判断的依据吗?”
“松子和她是朋友。”
松子常常提起树理。树理也来玩过很多次,因此浅井夫人非常了解树理。
“老实说,我不怎么喜欢树理。可只要表现出这个想法,松子就会生气。她认为我根本不了解树理。”
这正是松子的为人。津崎校长又一次强忍住哽咽。
“遇到事故的那天,”浅井夫人有意将“事故”两字说得很重,“松子说是要去树理家,才出门的。”
见女儿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浅井夫人还以为她跟树理吵架了。
“我想她的表情那么严肃,是要去找树理和解吧。我问她怎么了,松子说没什么,又说,回来后可能有事要跟妈妈商量。”
浅井夫人胖胖的手盖在脸上,却遮不住那张痛哭流涕的脸。
“所以我才……什么都没问,就让她出门了。我认为这样比较好。因为那孩子……也不小了,做父母的不能总是拦在前头……”
然而,松子就此一去不回。
“她的神情是那样苦闷……”夫人号啕痛哭起来,丈夫抱着她的肩膀,“我却没有阻止她。本该好好问明白的,可我只说了声‘小心点,就送她出门了。就算会担心,可现在也觉得没什么不对……”
夫妻两人都哭了起来,津崎校长也垂头抽泣着。浅井夫人的悔恨之痛,切切实实地钻进了津崎校长的身体。为了不逃避痛苦,甚至让痛苦惩罚自己,津崎校长将举报信的事从头到尾述说了一遍。
“早先,我们就认为三宅树理可能是举报人,现在也是这么想的。还认为,浅井松子在三宅树理的要求下为她做了帮手。
“松子不会这么做的丨”泪流满面的父亲高声怒吼。
他的妻子将手放在了他的膝头:“孩子他爸……”
“你也说啊!松子她不会这么做的。就算朋友要她帮忙,她也不会做坏事的!”
“所以说,”浅井夫人摇着丈夫的膝盖,“那孩子,没觉得那是坏事。她不认为举报信是假的。她信以为真,才愿意帮助树理。”
津崎校长也是这么认为的。并且,当时谁也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估计她们认为,只要寄出举报信就行,其余的事情老师们自会处理好。
她们毕竟还是初中生。更何况松子非常相信老师。
从裤子口袋里取出手绢,使劲擦了擦脸,浅井夫人吐出一口颤抖的气息:“校长先生,现在想来确实是有点怪。我出席了节目播出后召开的家长会,听警方说那封举报信有问题,回来就告诉了松子。松子相当震惊,就像听到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还说警察真厉害。”
松子之前应该从未像佐佐木警官那样思考过。这也难怪,在警察方指出这一点前,津崎校长自己也没有想到。
松子大概是在这时注意到的:树理会不会对自己撒了谎?她很苦恼,左思右想,最终决定去向树理本人证实,了解真相后,再向母亲和盘托出。
“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浅井夫人的声音仿佛呻吟,“也很大度,因此遇事会欠点考虑。这一点和我很像,只要是自己信任的人说的话,会不假思索地相信的。”
“这种情况,”津崎校长说,“成年人也会有。”
更何况松子把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朋友要她保密,就连父母都会瞒着。她正处于这样的年龄。
“都是我处置不当。”津崎校长双手触地,拜伏在松子的遗像前,“应该早点找三宅谈话。如果尽早采取措施,事态就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了。”
浅井夫人攥紧手绢,靠近津崎校长,问道:“校长先生,如果那时树理向松子坦白举报信的事,会怎么样?她们会停课或退学吗?”
津崎校长刚想说“哪有这样的事”,浅井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地继续说下去了:“即使不让她上学,甚至去面对警察,我都无所谓。只要松子活着,我什么都无所谓!”
说完,浅井夫人坐不住了,趴在了地上。丈夫抱起她,带她离开了。松子的灵堂里只剩下津崎校长一人。他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好像冻僵了似的。
松子的父亲回来后,在津崎校长和松子遗像之间坐下:“三宅她会怎么样?”言下之意似乎是:事到如今,你们还想包庇她吗?
“浅井先生……”
津崎校长不得不提醒他,可他并不想听。他双手抱头说:“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松子是自己扑到汽车跟前去的。有人看到了,这一点肯定没错。我知道。我知道啊!”他的嗓音沙哑,仿若哀号,“松子当时一定非常伤心,非常恐惧,才忘记突然闯到路上会有危险。估计一心只想着快点逃回家来。”
不是自杀,是事故。
“但这和被人杀死有什么两样呢!是不是这个道理,老师?”
津崎校长无言以对。
“受害者不只是我们,也不只是松子。老师,那位司机同样是受害者。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曾来到浅井家,哭着下跪。年龄与浅井夫妇不相上下,家里也有与松子同龄的孩子。
“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叩了无数次头。我们于心不忍,对他说‘这不是你的错’。可即便得到我们的原谅,那位司机仍会为撞死松子而抱恨终身。”
善良的浅井松子不会希望这样的结果。津崎校长看着松子的遗像,心中暗忖道。他似乎听到松子在说:老师,那位司机真可怜。
“听说三宅受过同学的欺负。不只是那三个不良少年,大家都讨厌她。我听内人说过。”
愤怒将浅井的脸染得通红。
“可是老师,不能因为这样,就容许她胡作非为吧?学校到底是怎样的地方,能容忍那种歪理吗?受欺负,被讨厌,那不管怎样都会是受害者吗?松子也被人欺负过,可她挺过来了。别人骂她胖妞,她都能笑脸相对。大家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我和我内人也是这样。所以,我们……我们……”
泣不成声,真正的泣不成声。
“所以我们鼓励松子,让她不要输给那些无聊的嘲弄和恶作剧。这难道错了吗?要怎么说才对呢?老师,请你教教我们。”
浅井放声痛哭起来,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哭了。
津崎校长再次历数往事――与藤野凉子父亲的谈话,与佐佐木警官的谈话。
即使知道三宅树理是举报人,也不能轻易横加追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身行为的严重性,轻率地施压只会把她逼上危险的绝路。
柏木卓也之后,这所学校不能再出现第二个自杀者了。
这个判断错了吗?那时,津崎校长心中就没有一点“明哲保身”的念头吗?不是“不能再出现自杀者”,而是“再出现自杀者就麻烦了”。难道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有的,有过。所以他选择袖手旁观,接受佐佐木警官的建议,将一切都交给她办,好让自己轻松一点。
浅井松子的死就是津崎的胆小怕事造成的。
是我杀死了浅井松子――津崎校长在心中不断重复这句话。
结果还是有第二个学生死了。
“不知为什么,有个电视台的记者总是打电话来。”仍然气喘吁吁、泪流满面的浅井说道。
“是个叫茂木的记者吗?”
“不知道。因为我们不想理睬他。他还想把松子的死做成电视节目。简直乱来!”
茂木记者也给津崎校长打了电话。他确实想打听浅井松子的死与举报信之间的关联。
“我不会让电视台拿松子当他们的道具。所以,老师。”
浅井的视线如针一般射向津崎校长。尽管津崎校长已经因愤怒和悲痛而麻木,在浅井的注视下,仍感到了一阵刺痛。
“如果学校想把所有的事都推给松子,我们也会有自己的考虑。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弄个水落石出。三宅活着,松子死了。既然死人不会说话,那就全部推到她身上好了。如果你们要这么做,我们决不会答应!”
津崎校长猛地抬起头,看着浅井先生的眼睛说:“我向您保证。我们绝不会这么做!”?
来到户外,津崎校长感到一阵头晕,身体摇晃起来。他赶紧站稳脚跟。是最近没怎么好好吃饭睡觉的缘故吧。
他将手放到心脏部位。上衣的内插袋里装着他的辞职报告。
津崎校长早就接到了东京都教育委员会的劝辞建议,说目前暂时由副校长冈野代理校长职务,等事态平息后再任命新校长。
冈野副校长在教育委员会那边比较吃香。比起常在学生面前吐露真言的津崎校长,他们一致认为冈野更适合担任校长。
目前为止,由柏木卓也的死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上,冈野表现出绝不参与的态度,一切都遵从校长的判断和指示。表面上像是个值得信赖的助手,其实只是想隔岸观火吧?
昨天和他单独交谈时,他说得很明确。早日恢复校园的平静,才是校长最重要的课题。
那么真相又如何呢?对于津崎校长的反问,他作出了如下回答。
“事到如今,这种东西还会出现吗?要说真相,我们已经掌握了。柏木卓也不适应学校生活,想不开,自杀了;大出他们与他的死无关;举报信内容不实;举报人找不到,不知道也没关系。”
浅井松子死于交通事故。扰乱她的情绪,使她不能以正常的心态来上学的原因,就在于无中生有地宣扬谋杀的可能性,并造成恐慌的电视节目《新闻探秘》。事实上,三年级学生的家长中,已经有人担心节目为学校带来负面影响,使学生无法以推荐入学的方式进入志愿高中。这才是真正的大问题……
正如冈野副校长所说,城东三中遭到了阴险的陷害,而基于误解的电视节目又扩大了这种伤害。
我们全都是受害者。
不能再继续受伤,必须终止相互伤害的行为。校方若就此作出呼吁,学生也好,家长也好,社会也好,都会理解吧。
一切都结束了。津崎校长只要承担失职之过,辞职就行。
津崎校长向按在胸口的手掌施加力量。通过装有辞职报告的信封,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
无力到仿佛随时都会停止的心跳。
40
浅井松子死后一星期,四月三十日星期五的早晨,城东第三中学的校园里举行全校大会。学生们并没有看到他们早已熟悉的情景:西装下穿着手织毛衣的津崎校长吃力地登上讲台的模样。
取而代之的是副校长冈野。他正站在以前津崎校长的位置上。
大部分学生并未对眼前的新景象感到惊奇。因为松子死后不久,有一种说法就传得沸沸扬扬了:豆狸津崎被开除只是个时间问题。这几天,学校里也没看到过津崎校长的身影。有人在暗地里不无刻薄地嘀咕:亏他还赖了一个星期。
然而,让学生们大感震惊的是,代理校长冈野公布,今天下午三点将在第二视听教室举行记者会。大家立刻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记者会?电视台的人要来?还有报社的?哪家杂志社会派人来?
“大家都很清楚,自去年年底以来,本校发生了一连串不幸的事件。”
代理校长冈野的个头要比津崎校长高出十公分,体重倒要轻上十公斤。他往讲台上一站,要比津崎校长神气许多。为了让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楚,冈野用平稳的语调,一句一顿口齿清晰地阐述着。如果说演讲时总是慌慌张张地擦汗的豆狸像个小丑,那这位简直是意气风发的舞台演员。
“按理说,这些都是学校内部的事务,无论出现怎样的疑点,都应该在学校内部解决。然而,由于我们教职员的判断失误,导致外部媒体的轻率介人,使事态变得愈发混乱。实在非常对不起大家。”
说到这里,冈野停了下来,扫视一遍全体学生,足足花了十秒。
“召开正式的记者会,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解除某个充满偏见的电视节目在社会上造成的对本校的误解。我认为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恢复校内的平静,让大家能毫无顾虑地上课。”
为了筹备记者会,今天只上上午的课,课外活动全部中止,放学后请大家尽快离校。用平淡的语气布置完事务性工作后,冈野又说:“在这个时刻,大家一起来高唱校歌吧。”
在突如其来的校歌齐唱后,全校大会结束了。?
佐佐木礼子通过区有线电视观看了城东三中的记者会,在少年课刑警办公室的一个角落,孤零零一个人。
出席记者会的记者不像预想的那么多。第二视听教室里,许多椅子都空着。第一排坐着六七个记者,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其中有名女记者礼子认识,她来自某教育杂志,是个采访写稿都很认真的人。在大多穿着与教室不太相称的西装的记者中,她那身明快的套装相当显眼。
中心电视台来的只有《新闻探秘》节目的主办方HBS。其他电视台并不太看重城东三中的题材。估计大家都认定这是《新闻探秘》,或者说茂木记者操之过急犯下的错误。导致浅井松子死亡的交通事故,如果与柏木卓也的死区分开,并加以冷静考虑,完全可能只是个不幸的偶然。
由于这是个同行失手、趁虚攻击的好机会,在没有其他特大新闻的情况下,也可以拿来大做文章。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国会正在追究执政党议员的贪污受贿问题,昨天下午东京都内又发生了袭击运钞车的案件,还死了人。还有别的杀人事件发生。对电视台而言,题材有的是,何必在模棱两可的“学校欺凌事件”上纠缠不清呢?
可是,看着电视画面,礼子皱起了眉头。茂木记者没来。
这又该如何解释?是他的上司终于止住了他的恣意妄为,还是出于什么目的故意不现身呢?他想表现“校方的说词都是敷衍搪塞,不听也罢”的姿态吗?
用做工精良的西装包装自己的冈野风度翩翩,口才极佳。可看到稀稀落落的记者,他又会作何感想?从他的脸上似乎看不出来。是胸有成竹吗?他表情庄重,语调平稳。
他先笼统地梳理了所有的事件。去年圣诞夜柏木卓也的“自杀”并无任何值得怀疑的迹象;指认谋杀的举报信只是一封可疑的匿名信;城东三中和城东警察署没有找出寄信人,却已得出结论,这只是一场严重的恶作剧。
看到这里,礼子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那封举报信已经降级成“可疑的匿名信”了?先不论城东三中,我们警察署有谁作出过这样的结论?
她朝课长的座位瞟了一眼。课长带着庄田刚刚离开,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说明告一段落后,代理校长冈野带着更为沉痛的表情,宣布为了对事件为正常的教学秩序带来的混乱负责,校长津崎正男已经辞职,由冈野出任代理校长。
对辞职一事,津崎校长前天傍晚亲自打电话告诉了礼子。他的声音悲凉至极,礼子一时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电话里,津崎校长大致说明了冈野副校长担任代理校长后,将会如何收拾事态。不追究举报人也是措施的一环。
“怎么收拾呢?”礼子问道,“已经发展到这般地步了。”
“对他来说或许很简单。”津崎校长带着淡淡的苦笑回答道。
原来如此,降级成匿名信,再干脆地扔掉就行。
代理校长冈野是带着笔记本出席记者会的,可目前为止他的目光从未落在上面,一直是仰着脸说话的。
“匿名信方面,已故的柏木卓也当时的班主任森内将收到的匿名信撕毁后丢弃,也是确有其事。”
礼子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就这么处理了?事到如今,森内惠美子承认丢弃举报信了?津崎校长在电话里可没有提到过。
“森内老师读了匿名信,认为内容荒诞不经,就自作主张将其撕毁丢弃。但是,不向上层汇报擅自处理这封信件,无疑是招人非议的轻率做法。事后出于悔恨,森内老师没有尽早坦诚汇报,更加重了校内的混乱局面,这也是毋庸辩驳的事实。与教育委员会商量后,决定对森内老师作三个月停职处分,森内老师本人也提出了辞职申请。鉴于森内老师年纪尚轻,经验不足,又十分受学生的喜爱和信赖,我和其他教师挽留了她,希望她仍能留在本校,努力从事教育工作。”
这相当于一桩交易:不开除你,但你得承认。毁弃举报信并没有错,因为那不过是一封内容荒诞的匿名信。可问题在于,你得和校方商量后再处理。森内老师,这事就这么办吧。
所谓成年人的解决方式。礼子叹了一口气。
要使这一手,津崎校长也不会做不到。他不可能没想到吧?可这么做,根本过不了他自己这一关。他会觉得森内老师不是这样的人,对举报信也不可能视而不见。
礼子心底涌出深深的罪恶感,这令她心如刀绞。如果我不提出那个多此一举的建议,退在一旁不再插手分外事,或者尽快从三宅树理口中问出举报信的真相,那么事态绝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津崎校长交了霉运,而礼子负有让霉运钻空子的责任。
电视画面中,冈野干咳一声,继续说:“正像大家知道的那样,被森内老师毁弃的匿名信经过一番周折,竟寄到了电视台,从而引发了此次风波。这令人十分遗憾。作为学校的管理者,津崎前校长和我在接受影响力强大的电视台采访时,虽然尽可能理清了错综复杂的事实关系,解释了众多误解,并要求节目组放弃节目的制作,却仍有无能为力之处,导致基于不实信息和猜测的电视节目的公开播出,为众多学生及家长带来冲击。真是惭愧,非常抱歉。”
说完,冈野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坐在他身边的年级主任们也跟着起身行礼。
镜头稍稍拉远,可以看到会场边上站着几名身穿西服的男子,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是来旁观的教育委员会的人吧。他们不入席,是为了表明这些倒霉事件和自己无关吧。
“尤其是……”冈野仿佛突然说不出话了,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扰乱了柏木的双亲失去爱子后深陷悲痛的心,更是无论如何致歉都于事无补。对于受牵连的本校学生也是如此。在以无聊的恶作剧为依据制成的节目中,他们几乎被视作杀人嫌犯,并通过媒体大肆传播。我们也会对他们的家人传达最诚挚的歉意,并竭尽全力减轻他们的痛苦。”
冈野最后还表示,自己任代理校长一职只是暂时的,在新校长就任后,自己将继津崎校长之后,承担起副校长应负的责任,向教育委员会请求处分。
随后,记者会进入问答环节。目前为止,冈野没有提到过浅井松子的名字。对此他又打算如何处置呢?礼子端正坐姿,认真地盯着电视画面。
记者们纷纷举手提问。他们的语气和冈野一样平淡,完全是在对待一件普通的事务性工作。
“这么说,津崎前校长辞职的原因,仅在于没能阻止HBS的电视节目这一点?”
冈野停顿片刻,回答道:“准确地说,是造成事态发展,导致电视台的介入。”
“是前校长自己要求辞职的吗?”
“正是。”
“柏木卓也的父母对学校的结论持怎样的意见呢?”
“他们一开始就认为柏木死于自杀,并就此调整好了心态。”
“可一度流传过谋杀的说法,不是吗?”
“现在他们已经明白,那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恶意谣言。”
从津崎校长口中得知,柏木的家人中反应最激烈,并声称受了骗要追究真相的,是卓也的大学生哥哥。他并没有在《新闻探秘》节目中露面。茂木记者应该希望哥哥的怒容在电视里亮相吧。
难道卓也的哥哥也已经平静下来了?代理校长冈野之所以能坦然应答,不只是表现一种姿态,而是柏木家方面确实不存在问题了?
已经接受了吗?
另一位记者举起手:“举报信中点名的三位学生现在怎样了?”
冈野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笔记本,不过比起确认事实,更像为了歇一口气:“三名学生中,有一人一如既往地来上学,也参加校内活动。其余二人则自节目播放后就不再来上学,直到现在。”
他好像打定了主意,不再提起他们的名字了。对校方而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为了让另两位也能尽快毫无顾忌地来校,我们作出了种种努力,也尝试说服他们的家长。”
“听说三人中有一人的家长要对《新闻探秘》节目组提出名誉诉讼,您知道此事吗?”
冈野脸上的肌肉绷紧了:“我未听说任何相关的具体信息。”
“我认为城东第三中学可能成为诉讼的被告,对此您怎么看?”
“我难以回答。”
“一旦被提起诉讼,贵校准备如何应对呢?”
“只能充满诚意地应对。”
一名女记者举起手:那名继续上学的学生有没有和同学发生过摩擦?他们刚升入初三,面临中考,大家的神经都很紧张吧。”
冈野稍稍放松脸上的肌肉:“学生们都很镇静,没有彼此发生冲突。大家友好地接受了他。”
礼子露出苦笑。用“友好”一词显然有点过头。不过,这种小心稳妥的表达方式还是正确的。
来上学的不是大出,也不是井口,而是桥田佑太郎,这一点也值得关注。他是大出俊次一伙的成员,仍然受到同学疏远和厌恶,但若能以此次事件为契机,使桥田从此脱离三人帮,同学们对他的态度完全有可能发生转变。事实上,他能继续来校,本身也是一种预兆。到了那时,同学们才会真正“友好”地接受他吧。
若事实果真如此,在一系列负面事件中,这会成为唯一的希望。桥田佑太郎说不定会改邪归正。礼子的脑海中浮现出桥田光子愁眉不展的脸。这位母亲觉得自己完全失败的人生已然毫不走样地体现在儿子身上了。自从她来过警察署后,礼子又和她通过两次电话。光子依然懦弱,只会不停抱怨,礼子只能一个劲地鼓励她。这份鼓励多少起了点作用吧?夫人,你也要振作起来,不要输给你的儿子。
礼子有过好多次想要直接与佑太郎本人交谈的冲动,都被她自己压制下去了。不管出于何种理由,作为少年课的警察,礼子现在与他接触,只会为他带来麻烦。
那孩子自有他的倔强之处。他现在也会对自己感到吃惊吧。在他稀里糊涂地靠近身处台风中心的大出俊次,卷入其中不由自主地受其摆布时,是否并未意识到自己内心沉睡的倔强呢?
这类学生在问题少年中并不少见。正常的成长过程往往是通过付出努力、取得成果后建立自信,从而获得努力必有回报的人生经验。问题少年则在获得这份经验之前,被眼前刺激有趣的事物吸引走了。一旦误入歧途,就不再有机会发现自己的能力和素质,从而丧失自我评判的标准,随波逐流地不断朝坏的方向发展,在得过且过的懒惰天性支配下,滑向享乐主义的深渊。
桥田佑太郎却获得了一次幡然悔悟的契机。他会重新发现自我:我还是有点骨气的。
明知去上学将会感到如坐针毡,可他还是去了。这比从一开始就缴械投降的森内惠美子强多了。他的班级里肯定会有同学注意到他力图改变的迹象。这绝不是礼子一厢情愿的想法。
那位女记者还在继续提问:“那期节目播出后,一名初三女生死于交通事故。她在二年级时与已故的柏木卓也是同班同学。事故就发生在上周?”
冈野点点头:“真是令人痛心。”
“关于这名女生,听说在学生和家长中流传着自杀的猜测,不知校长对此有否把握?”
或许被称作校长的缘故,冈野坐得更端正了:“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在哪里听到这种传言的?”
女记者保持着恭敬的语气:“我无法透露,但来源不止一个。”
“从学生家长那里也听说过吗?”
“是的。”她点了点头,“不仅如此,还流传着一种说法,说那位死于事故的女生是举报信的寄信人。我以为您已经知道了。”
有位男记者插话道:“根据津崎前校长的说法,那封举报信出自三中学生之手,对吧?”
冈野转向他,说道:“津崎前校长从未发表过这样的见解。”
“可是,在上次的家长会上,他不是这样说过吗?”
这位记者好像采访了出席过那次会议的家长。
“那不是校方的正式意见。只是有家长提出存在这样的可能性罢了。”
“可老师们不是经过调查得出结论了吗?还有人提出,或许是内部告发……”
家长会的这个片段,礼子也很难忘怀。要看看冈野如何回答了。礼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身子。
冈野毫不惊慌。
“所谓‘已找到寄信人’的情况根本不存在。刚才提到的死于交通事故的女生也和举报信毫无关联。请允许我明确这一点,为了保护那位不幸死亡的学生的名誉。”
他用坚毅的目光扫视会场一周。
“我们希望在此终止这类不实传言,这正是召开记者会的目的。还请大家予以理解。”
那名咄咄逼人的男记者瞟了一眼身边的同行,悄然退下了。最初举手提问的记者接了他的班。
“今后会怎样呢?还会继续调查寄信人吗?”
“由于没有任何线索,继续调查已经毫无意义了。”
“就准备不了了之了吗?”
“既然判明信件内容毫无事实根据,就没必要继续追究了。无论面对本校学生还是他们的家长,老老实实承认不知道就行。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的态度。”
“哦……”那名记者点了点头。
女记者又开口了:“说起刚才那名女生死于交通事故,难道没有可疑之处吗?”
“您所的可疑之处是指……”
“有人怀疑她是自杀的……”
“从城东警察署负责查证此次事故的人员那里了解到的事实,是该女生飞奔到行驶中的汽车前。自杀的说法也因此而生,可根据当时的状况,不能断言她是故意跑过去的。或许只是不小心。”
“会不会是受到电视节目的影响呢?那名女生或许因此受了很大的刺激。”
“这完全有可能,应该就是这样。”冈野急不可待地说,“毕竟是处于敏感期的女生。刚才也提到过,初三学生面临升学考试的压力,极易产生情绪波动。死去的女生又相当多愁善感。我听说,在柏木自杀那会儿,她就非常伤心。同班同学的惨死本就是一件十分痛心的事件,怎料电视媒体还夸大其词,将自己的学校贬为犯罪的巢穴。对此她怎会无动于衷?我们从她的父母处了解到,死于交通事故之前,她的情绪十分低落。”
另一位记者举起了手:“森内老师在三个月停职处分结束后,还会复职吗?”
冈野的脸上现出微妙的沉痛表情:“我们和森内老师谈过很多次,遗憾的是,森内老师去意已决。就在今天,我们受理了她的辞职申请。”
“是主动辞职,不是被免职,对吧?”
“本校的处理只是停职反省,辞职完全出于森内老师本人的意愿,并非免职。”
教育杂志的女记者提问:“这次的风波,有可能给面临升学考试的学生带来负面影响吗?”
“您所谓的‘负面影响’是指……”
“例如,有传言说,多所私立高中名校将不接受城东三中的毕业生。”
“只是传言吧?不是那些学校相关者的发言吧?”
女记者怯生生地回答:“嗯,是的。”
代理校长冈野严肃地扫视在场的记者:“我们希望通过诸位的正确报道,抹去目前的事态会影响本校毕业生升学的担忧――事实绝非如此。没有任何一所高中明确作出过不接受本校毕业生的表态。”
后排有记者举手提问:“是否会召开与今天的记者会类似的家长会?”
“我们会将今天的报告及问答内容以书面的形式分发给家长。”
因为开家长会容易节外生枝。
“城东第三中学的全体教职员工都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团结一致,尽快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创造出让学生们安心学习的良好环境。”记者会在代理校长冈野的宣言中结束了。
这就是处理的结果吗?
让津崎一个人背上所有的黑锅,森内惠美子也一走了之。反正无论如何悲愤,柏木卓也和浅井松子也不会复活。而其他学生有他们各自的未来,毕业生还面临升学考试,不能一直陷在事件的泥潭里。
传言不过七十五天(注:日本的一句谚语,有“风言不长久”之意。)。
唯有等待事态自然平息,流言消逝。在目前的状况下,冈野采取的方针并没有错。
可那个茂木悦男怎么了?可以想象他不现身的种种理由,无论好还是坏。可他总不会一声不吭地就此作罢吧?佐佐木礼子心头的阴霾无法驱散。?
其实对城东三中的学生们来说,传言散尽根本用不上七十五天。
代理校长冈野召开那场记者会,在学生们眼里就是个仪式。而仪式起到的镇静效果竟超过了主办者的预期。即使真相仍不明晰,大家也没兴趣再去议论了。连藤野凉子也是如此。
作为传言焦点的大出俊次和井口充依然没来上学,也不见三宅树理的身影。学生们不知道老师会如何处理这些人,也不想知道。
他们本就是不受欢迎的另类。学校里甚至出现这样一种氛围:柏木卓也去世后的一连串事件弄得大家很不好受,可时过境迁,由于几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因此离开了学校,反倒清净爽快得很。
例外的是同为讨厌鬼的桥田佑太郎,一直坚持上学的他原本就很沉默,也从不主动寻衅滋事。他竟然乖乖回归正常的学校生活,并完全融入其中,还加入了篮球社,几乎每天都参加训练。
桥田的本质并不坏,只是走错了路。凉子的朋友中就有人为他的转变感到高兴。
然而,在这种如释重负的氛围下,仍有沉重的东西压在人们心头。那就是对浅井松子的悼念。事到如今才幡然醒悟的学生估计为数不少。松子本就讨人喜欢。
尤其是音乐社的伙伴们,更是沉浸在痛失好友的悲伤中难以自拔。太没天理,太残忍了,无论怎么劝解,都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因此有关三宅树理的传言在音乐社深深扎下了根,并不时激烈爆发。这些传言都严酷得近乎惩罚,甚至有三年级的成员想要冲进教师办公室与老师们交涉,或是去城东警察署举报。他们认为老师们知道事情的真相。
这让代理校长冈野大为头疼。松子的交通事故有目击者。有人正巧路过现场,看到事故的过程,并报告警方。在一连串事件中,唯有这一起拥有明确的旁观者证言,照理可以直接和学校撇清关系。可是,若要以此作为松子并非他杀的证据,音乐社的成员就会说,问题的重点不在于此,而是对浅井写举报信的怀疑根本是空穴来风!难道说,因为死人不会开口,就可以这样不了了之了?
据说,安慰这些愤愤不平的音乐社成员,为他们解开心结的不是别人,竟是浅井夫妇。
音乐社的成员经常去浅井家为浅井松子上香。浅井夫妇发现这些痛失伙伴的学生与痛失爱女的自己一样,一直忍受着悲痛的煎熬。
于是,浅井夫妇也开始上心了。
松子是心地善良的孩子。她怎会希望和她一样喜欢音乐、热衷社团活动的伙伴一直深陷于自己的死带来的悲痛中?
浅井夫妇找机会对他们说,松子生前非常喜欢大家,也一定希望大家能够生活幸福,展望美好未来。她希望大家能为听众演奏优美、欢快的曲子。请大家别再生气,别再叹息了,多为今后考虑吧。
“据说还让他们别再生三宅的气,忘掉整件事。”
这是藤野凉子听古野章子说的。音乐社有一名成员从小学起就和章子是好朋友。松子死后,那位朋友曾经茶饭不思,让章子很担心。
“音乐社的成员对松子的父母说:难道就这样了吗?估计他们也很震惊吧。松子受到怀疑,父母竟然能够接受。”
据说浅并夫妇是这样回答的:并没有接受。可是弄清真相,或许就得揭发松子好友的恶行。松子决不会希望这样。
“这么说,松子的父母也认为捏造举报信的主犯是三宅树理?”
即使如此,也不想惩罚三宅树理?就因为松子会伤心?
“主犯,哈哈,还真像刑警的女儿说的话。”章子笑道,“大家不是都这么认为吗?小凉你也是吧?”
虽然凉子和章子很投缘,可她并没有告诉章子保健室的那件事。不是认为,是确定――这句话刚涌到嘴边,就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这天,结束了各自的社团活动,凉子和章子并肩走在回家路上。由于今天一直陪着一年级成员练习发声,章子的嗓子有点痛。
“听说他们要举办慈善演奏会,是松子的父母发起的。”
“慈善演奏会?”
“嗯,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天,在体育馆。学校已经同意了。不卖票,会在入口放个募捐箱。募集到的钱要送给事故孤儿育英基金会。”
演奏的曲目以松子平时喜欢的为主。
“他们正在拼命练习呢,个个心态端正,精神抖擞。对二年级成员来说,这算是最后的演出了,所以他们卖力得很。”
“啊……真不错。”
在凉子所属的剑道社,三年级成员的活动到六月底也都结束了。学校变成这副模样,社团活动取消了很多,新学期到现在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活动。《新闻探秘》引起风波时,顾问老师怕他们再来采访,命令三年级成员不得参加活动。凉子虽然会参加晨练,但实在专心不起来。
章子的戏剧社属于文化类社团,允许三年级成员参加活动直到暑假结束前,届时将举办最后的教室公演。原本要章子担任那场公演的导演,可刚刚听章子说,今天的戏剧社会议上她推辞了这个安排。
“本想排安部公房(注:日本著名存在主义文学作家、剧作家,战后派代表作家之一。)的戏,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不想演了。”章子的脸色阴沉起来,这对她来说挺少见的,“我想了很多。一二年级时,常常因为看不顺眼就耍起小性子,对剧本挑三拣四的。可静下来想想,又觉得比起当导演,还是应该把重点放在写剧本上。再说,还得应付升学考试呢。”章子说着吐了一下舌头。
“小章要是隐退的话,我也得步你的后尘了。”凉子说,“我们天天在一起复习吧。”
“好啊。小凉,你来当我的家教吧?”
章子想读的大学和专业,有一位她尊敬的剧作家曾在那里创建过一个小剧团,开展过活动。她是以那所学校为目标挑选高中的。章子的成绩不算差,在二班名列前茅,想实现这份抱负应该不太难。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凉子很羡慕拥有明确目标的章子。考虑到自家的经济状况,还有两个妹妹,凉子只能指望就读公立高中。可这样的话,能够报考的跨学区高中就变得非常有限,学区内也挑不出有吸引力的名校。
“原本定在这个月的三方面谈改到下个月去了。”
“对我来说,就像判了缓刑似的。”
“啊哈哈。”章子笑了起来,脸上的阴影一下子消失了,“小凉你担心什么呢?凭你现在的成绩,尽管挑好的学校呗。去了好的高中,挑大学的余地也宽了。”
“就这么随随便便的?”
“哪有,一般不都是这样的吗?我爸妈还担心我呢,说我早早确立未来目标似乎不太好,还一门心思要搞什么花里胡哨的戏剧……”
突然,章子半张着嘴停下脚步,猛地拉了拉凉子的衣袖。凉子看了看章子的脸,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去。
她们两人正走到当地一条老商业街的入口,拐角处有半年前新开的一家便利店,店门自动打开,大出俊次正好从里头走了出来。
下一刻,大出俊次也注意到了她们,停下脚步,相距两人仅仅两米左右。
又穿那么贵的衣服,凉子心想。大出俊次身穿衬衫搭配牛仔裤。衬衫领子的款式很时尚,牛仔裤算是经典款。不是凉子识货,是以前听他本人讲过,牛仔裤他只穿经典款。脚上拖着的运动鞋,凉子在天秤座大道的专卖店橱窗里看到过,应该值三万日元左右。
“喂,怎么啦?”大出俊次向她们搭话,脸上毫无表情。既不露出恶心的诡笑,也没有目露凶光。当然,他不是真的想询问什么,只是句没有意义的废话罢了。他也只会用这句话和别人打招呼吧。由于没什么可说的,凉子答了一句:“没什么。你好啊。”
章子惊讶地看了看凉子。什么“你好啊”?你怎么了?
“放学回家吗?”
“是啊。”凉子点点头。章子的手松开凉子的袖口,身体却靠得更近了。章子曾经气鼓鼓地对凉子说:“我其实很怕那些蛮不讲理的家伙。”凉子当时很惊讶,说:“你没被他们欺负过吧?”章子便说明道:“不是有没有被欺负过的问题。蛮不讲理本身就很讨厌,话都说不通,跟外星人似的。”
凉子觉得自己能够理解。现在她自然地做出了保护章子的架势。
俊次哼了一声,算是应答。凉子迈开脚步。没必要搭理他,说声“再见”快点走开就行。
可不知怎么的,大出俊次竟然晃晃悠悠地跟在了她们身后。
“前一阵子,学校里好像开了什么记者会?”
哦,原来想问这个啊。
“好像是的。不过那时我们都离校了,不太清楚。”
“老爸看了有线电视,”俊次说,“还说要闯进去,后来被律师拦住了。”
劝得好、够明智。
“豆狸校长被开除了吧?”
“嗯,现在由副校长担任代理校长。”
“一样,都不是什么好鸟。”
“可总得有人来当校长呀。”
章子全身僵硬,走起路来同手同脚的。凉子知道她非常讨厌大出俊次,可眼下这个难得的机会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大出居然想了解学校里的情况,这是怎么回事呢?
“学校里还挺平静的。”凉子慢慢走着,背对着大出俊次说。章子走在她前方半步的位置。
“怎么着?”大出俊次这次的语气就比较冲了,“吃亏的就我一个人?”
“你们家不是要告电视台吗?”
没有马上听到回答,凉子放慢脚步,回头看了看。大出俊次撅着嘴,皱着眉头,小小的黑眼珠挤到一边。这眼神太恶心了。
“还要告那个混蛋豆狸。”说出的话也够恶心。
运动鞋不好好穿,拖着鞋底跟在两名女生身后。
“哦,是吗?”凉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说你们……”大出俊次提高嗓门,语速虽然慢,但明显藏着几分威胁。章子的后背愈发僵硬了。
“觉得是我杀的,对吧?”
轻轻碰了碰章子的手,凉子停下脚步。章子半转过身,紧张地看着凉子。凉子对她微微一笑,随即转向大出俊次。
“大家是怎么想的,我可不清楚,也不能一个个去问。不过我没有这样想过,我的这位朋友也一样。”凉子的声音柔和而干脆,“柏木是自杀的嘛。”
大出俊次怔怔地注视着凉子,视线是斜着瞥过来的。这人从来不正面直视任何事物。
“你要是感兴趣,来学校看看不就行了?可以亲自确认。”
大出俊次突然笑了起来,好像凉子说了个笑话似的。“开什么玩笑?谁还会去那种学校啊?”
“虽然井口也没来上学,可桥田一直来,还参加篮球社的活动呢。”
并不是凉子的错觉,听到两人的名字,特别是当凉子说出“桥田”时,大出俊次的眼中闪过强烈的怒色。“他们都是窝囊废!”
逃避现实的家伙才是窝囊废呢。凉子当然没有愚蠢到将这句心里话说出来。那该说些什么呢?
结果是连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大出,最近尽是烦心事,你也真不容易。”
大出俊次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连怒气也跟着消散了。可这副表情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随即恢复到往常那种似笑非笑的怪腔调。
“说什么呢?心里明明觉得我可恶。”
凉子的嘴也不肯饶人:“我只是觉得,不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一个人称作杀人凶手。仅此而已。再见。”这次必须道别了。凉子催着章子迈开脚步。
背后又传来戏谑的声音:“如果有证据又如何?”
凉子立马站定了身躯,猛地回过头去。这次的动作一定要利落。
“有吗?”难道你问心有愧?这家伙听得懂这层言下之意吗?
“我怎么知道?”大出俊次傻笑着,“有也是警察捏造的,要不,就是学校捏造的。”
“如果是捏造的,肯定看得出来。大家又不是傻瓜。”扔下了这句话,凉子她们快步向前走去。尽管没有必要,她们还是在下一个拐角处拐了弯。对此,章子也毫不犹豫。
过了一会儿,两人回头望了一眼,已不见大出俊次的身影。
“吓死我了。”章子拍着胸口,“对不起,小凉,我很怕他。”
“我知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也够傻的。打听些什么呀?同情些什么呀?那种人怎会懂得别人的心意。
“小凉,你注意到了吗?”章子压低声音,“那家伙,眼睛上面有块淤青。”
凉子没注意到。“真的吗?”
“嗯,好像快要不见了,不过我应该没看错。说不定他不来上学东游西逛,又在哪里跟人打架了。怎么总是这样。”章子嘟囔道,“我早就想,像他这样活着,哪里开心了?他的人生有什么目的吗?我完全搞不明白。”
“让别人难受,他就开心。”
“啊,我忽然冒出个非常不好的想法。”章子说着,用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明白。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真要是大出做杀死了柏木卓也就好了。浅井松子看到谋杀现场后想要举报,大出俊次又将她灭口,而他那个混账老爸也参与了。这样他们父子两人就会双双被警察抓走。真是这样就好了。
罪恶必须坚决铲除。?
长假中,凉子一直在用功复习,还为两个妹妹劝了五次架,烤了曲奇和蛋糕,和妈妈出门采购时买了夏天穿的裙子。爸爸几乎整个假期都不在家。
长假结束去学校,发现一班有两三个同学脸晒黑了。他们出国度假去了。夏威夷、关岛、希腊。好奢侈啊。不只是钱的问题,功课怎么办?可他们几个好像都无所谓。
世道真是不公平。
井口充来上学了。这一消息是第二节课后休息时听说的。迟到了,才来不久,老老实实地坐在四班的教室里呢。
凉子的脑海里闪过长假时偶然遇到的大出俊次。他们都是窝囊废!听到桥田佑太郎的名字,他的眼里满是怒意。
今天井口充会来上学,是背叛了大出俊次,还是正相反,来为他打前哨的?
想知道学校里的情况。那时的大出俊次明显有这样的意图。他是寂寞了吗?无论多么厌恶,作为初中生,除了学校无处可去。尽管他的父亲像火山爆发似的对他怒吼“别去上学了”时,他一定非常高兴。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跷课了。
午餐结束后的休息时间,走廊上发生了骚乱。跑来跑去,大喊大叫,玻璃破碎,待在教室里也能听得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同学们面面相觑,凉子只觉得浑身僵硬。又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类似的表情。
一名男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教室。
“井口和桥田打起来了!”他手指走廊,弯腰颤抖着,似乎马上要呕吐了似的,“井口从三楼的窗口摔下去了!”
41
类似的骚乱已经是第几次了?课程中止,城东三中的学生被安排放学回家。
由于不能让全校学生同时离校,各班级要按顺序先后放学,等藤野凉子走出学校正门时,距骚动发生已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一起出来的三年级一班的同学都恋恋不舍似的慢慢走着,不时回头望望三楼平台处破碎的玻璃窗。有人交头接耳地嘀咕些什么,被站在校门口监视他们的老师训斥了几声。
简直像一群被赶出火灾现场的围观群众。每个人的表情都有点兴奋,也不怎么严肃。有女生觉得不舒服,但没有人哭泣,照料她们的好友们也一点不惊慌,显得异常镇静。
大家早已习惯纷纷攘攘的骚乱。在这所学校,“事件”并不稀罕,就像每天早上的晨会一样,何必总是一惊一乍的呢?
“小凉!”仓田真理子在马路对面的自动售货机旁挥着手,身边是向坂行夫和野田健一,“我们一直在等一班的同学出来呢。”
真理子跑过来握住凉子的手。向坂行夫笑嘻嘻的,野田健一则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害羞。
仿佛心中某处悄然融化一般,柔情从凉子心底渗了出来。刚才跟一班的同学在一起时,并没有这种感觉。怎么会这样呢?
“这样直接回家,我们总觉得有点不甘心。”向坂行夫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想去图书馆看看,真理子就说要约小凉你一起去。”
“是这样啊。凉子点点头。
当凉子与野田健一四目相对时,健一的眼睛快速眨了几下,一本正经地说了句:“好久不见。”
每天都来同一所学校,却说“好久不见”,好像有点可笑。但从心理上而言,倒真有点久别重逢的喜悦呢。
四个人慢吞吞地迈开步子。通往区图书馆的路就在城东三中的通行区内,前后都有许多三中的学生。有三三两两的,也有默默独行的。他们互相招呼着,一会儿就成了四五人一拨,七八人一伙。仔细一看,凉子发现这些人都是二年级时的同班同学。
到了区图书馆,大家都没有进到建筑物里头。图书馆门前的院子里,围着矮树丛放着好几条长椅。这里是坐下聊天的绝佳场所。
“哎?怎么都聚到这儿来了?”真理子吃惊地高声说道。凉子也很惊讶。这不是偶然,而是……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真是精神创伤啊,精神伤害。”
“自从柏木出了事,我们已经伤痕累累了。”
“真是受够了。”
“今天还是为了那个吧?桥田对井口发火,是因为举报信吧?”
“是啊是啊。井口纠缠桥田:是你乱写一通寄到电视台去的吧?桥田就脸色刷白地发火了。”
“不过真够猛的,居然把人推出窗外。”
“哎?是桥田把他推下去的吗?不是他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
“好像是井口先动手打桥田,两人扭打在一起。撞碎的玻璃还在桥田胳膊上划了个大口子,血肉模糊啊。”
回家路过图书馆门前那条学生通道的三中学生,纷纷将视线投向长凳处聚在一起的学生们。他们一个个离开马路,加入到这边来。这些人也都是初二时一班的学生,看着特别亲切。
凉子注意到了。这真是个精神创伤者的集会。我们这些去年的二年级一班的同学,由于柏木死后发生的种种事件,受到了不同程度和形式的精神创伤。这些创伤比自己意识到的要严重得多。以那起事件为开端,我们的身后一直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这份负担,与别的班级的同学有着本质的区别。
可不是吗?无论多么疏远,我们还是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学。其他人难以理解的罪恶感、痛苦、不信任和疲劳等等,统统混在一起,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再也受不了了。
所以我们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地聚到了一起。
“怎么总是没一件好事呢?”
“会不会是中了柏木的诅咒?”
“森林林也被开除了……”
“那不叫开除,是她自己辞职的。”
“可她这样还能去别的学校当老师吗?”
“风头不过的话……”
“豆狸呢?他会怎样?”
“都上年纪了,无所谓了。”
“对了对了,井口的事也会上电视吗?那个《新闻探秘》又要兴风作浪了吧。我们学校真的要在全国臭名远扬了。”
“嗯,因为桥田要去少教所了。”
“啊?有这么严重?不是事故吗?他会被逮捕吗?”
“楠山老师说井口没有生命危险。那桥田还会被逮捕吗?”
“可是,伤很重吧?或许会留下后遗症。”
“听在场的人说,井口倒在地上时,两只脚的朝向都是反的。”
“啊呀呀……”
“那个骗人的举报信,要是早点解决就好了。都是老师们磨磨蹭蹭的,才惹出这么多事端。”
“说不定不是骗人的呢……”
“还说呢,傻瓜。”
“写举报信的家伙快点举手承认吧。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大家大笑起来。一张张疲惫不堪的笑脸,既像在互相安慰,又像是在互相煽动、互相嘲笑。大家都在怪腔怪调地宣泄着。
“以前二年级一班的同学,大概有一半都在这儿了吧?”真理子开心地点着人数,“既然有这么多人,要不商量一下毕业创作吧?”
同意!赞成!好啊!干吧!热烈的响应此起彼伏。
这时,一名男生仰面朝天躺倒在长凳上,哀叹似的说:“我们能做的毕业创作只有一个,那就是揭秘。破解所有的谜团,揭露柏木卓也的死亡真相!他真的是被人谋杀的吗?凶手真的是大出俊次吗?”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这么说,真要这么干吗?”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古野章子的声音透着股认真劲儿。
凉子不由得笑了出来:“怎么会呢?谁都没有当真嘛。”
“哦,是这样啊。”含糊地应了一声后,章子沉默了。
毕业创作是三中的老传统,是交给毕业班的课题。以班级为单位,毕业之前要交出一件像样的作品。
这里的班级指的是二年级时的班级。因为三年级根据成绩好坏分出的班级,不可能培养出共同创作必需的团队精神。私下也有人说,如果按三年级的班级来做,那么拔尖的一班和垫底的四班做出的东西,恐怕会有很大的差距。而且,四班能否挑选出具有领导能力的学生来组织大家搞毕业创作,这本身就是个问题。
不过先不论分班,三年级学生总会很忙碌,因此毕业创作往往会变成一种徒有其表的形式,由每个班各自完成分配的任务,由学校集结成册,毕业时发给同学们。为此,替假前会将大家集合到体育馆,确定每个班的主题。
“有人提出,我们班的文集可以以柏木为主题。”凉子说,“说这样才算是真正面对柏木的死。”
直到如今,我们一直都在逃避。仓田真理子还说,虽然自己在葬礼上哭了,却总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可不是吗?柏木原来就有点怪怪的。”凉子对这番话很是吃惊。当她注意到不只是自己,聚在一起的这些从前的同班同学都被真理子的提议打动后,就更震惊了。
“当时我的后背都冒冷汗了。”
“是吗?即使是同班同学,也不必有这样的责任感吧。”章子的声音似乎跟往常不同,少了点抑扬顿挫。
“也说不上‘责任感’吧。”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凉子有点着急,手指不停地敲击着电话机。白天在图书馆的院子里讨论时,似乎所有的想法都是大家共有的,一点就透。现在要传达给章子时,却难以表达清楚。
“该怎么说呢,小章你要是也在那儿,一定会马上明白的。”
“我经过那儿的。你没朝我这边看,所以不知道吧。”章子继续说,“我挥了挥手,可你正说得起劲。”
“你过来就好了嘛。”
“我走不进去。”
哎?章子好像有点不高兴。
“你们以前班级的人全都抱作一团,闲人莫入。”
“哪有这种事。”凉子闭着嘴咕味道。
“算了。”
“我没注意到你,对不起。”
“没什么的。”语调还是不太高兴,“傍晚的电视新闻,看了吗?”
“没看到,妹妹太闹了。播了吗?”
“简直是大肆宣扬。”章子气鼓鼓地说,“我们离校的时候,不是有直升机来吗?可吵了。”
从空中拍摄的城东三中……
“我们学校简直像个监狱。可能是他们故意拍成这样的。”
章子看的是民间二台的新闻。不过无论哪家电视,都将此次事件报道成是由柏木卓也的自杀引发的,还详细叙述了以往的经过,用了许多“有这样的说法”“也有这样的传言”之类的表达。
“说已经死了两名学生,如今是第三起事件。虽然事实或许就是如此,可这说法也太过分了吧!听着像我们学校发生了连环杀人事件似的。”
章子的怒气是完全合理的。死了两个,差点就要死第三个。即使不算造谣,也并不符合事实。
“简直和《新闻探秘》一个调调。跟以前不一样了吧?”
凉子的父亲藤野刚说过,别的电视台不会跟《新闻探秘》这类节目的风,所以不必担心。之前也确实是这样,可如今却不同了。
“这次的事件发生在众多学生面前。目击者很多,事实清晰,所以他们觉得不必顾忌了吧?”
“不就是井口找桥田的茬儿吗?举报信的事明明已经结束了。”
“既然又发生了事件,就可以解释为还没结束吧。”
章子哼了一声。对她来说,这副模样实属罕见。
“我有点应付不了。莫名其妙。真不该进这所学校。”这话也不像章子会说出来的,“我有个阿姨看了新闻打电话来说,‘啊呀,那不是章子的学校吗?你怎么上了那种烂学校呢?’真受不了。”
耐心听着章子的牢骚话,凉子渐渐明白了。章子十分尊敬她的父母,她现在之所以用旁观者的态度贬损自己的学校,是因为觉得自己身在这样的学校辱没了父母的颜面,并为此懊恼不已。
“你那位口无遮拦的阿姨对《新闻探秘》没什么反应吗?”
“她很少看报道节目。可一开电视总会看到新闻。即使搞不清楚自杀他杀、举报信是真是假之类比较复杂的问题,看到学生打架,将对方推出窗户弄死这样简单刺激的场面,还是会有反应的,然后大惊小怪地说什么‘不得了啦,好可怕啊,这个学校怎么这样啊’。”
好尖刻啊。这种时候章子总是毫不留情。
她的观察也许是准确的。冷眼旁观的外人往往就是如此,只对吸引眼球的事物做出反应。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简单刺激的报道总是风驰电掣,引得人们频频回头。
如果这些回头的人们重新对事件产生好奇心的话……?
对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的冲突事件,教师们的处理方法各不相同。有的老师在开班会时大致作了说明,有的老师则只字不提。不过,他们的处理方法都准确传达出学校对此事的宗旨,就是绝不纠缠,赶紧处理,尽快抛到脑后。
凉子所在的三年级一班中,班主任高木老师更是严格禁止同学们议论事件。对如此不幸的事件说三道四,会暴露出人品问题。在她冷酷的目光注视下,同学们个个都缩着脑袋,安分守己。
就这样,在异乎寻常的平静中,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凉子得知冲突事件的后续,已是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新闻探秘》播出了上次那期特集的续集。
节目中,茂木记者的身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戴着土气的领带。节目的氛围也与上次大相径庭,既没有激烈抨击学校,评论员与记者的对话也很平静。讲到一系列事件存在的疑点时,也不用公然煽动观众不信任情绪的言辞。
“风向变了。”一起看电视的母亲邦子说出了凉子心中的感想。
“因为别的电视台大肆报道了桥田的事,他们想拉开距离吧?”
“这倒是个一针见血的见解。”
“电视节目不都是这样的吗?只要有人看,就会一哄而上。发现大家都在做同样的题材时,又想要标新立异。”
广告前的上半部分,说明了到目前为止的事件经过。而后半部分中,柏木卓也的哥哥上场了。他在上次的特集中并未出现。主持人说,刚刚成功采访了他。
兄弟两人不怎么像,体型就很不一样。柏木卓也纤弱白皙,眉清目秀,鼻梁挺拔,有点像女孩。手臂可能比凉子还细。
而这个名叫宏之的兄长,长得高大挺拔,肩膀宽阔。脸上也是棱角分明,相当粗犷。
“对弟弟的死,您现在是怎么想的?”记者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了采访。
“老实说,到现在还没有调整好心态。我想我的父母也一样。”他缓慢而诚恳地说,“第一次接受节目组采访前,我们都认为弟弟是自杀的,并准备接受这个事实。可后来,这样的说法被推翻了,闹出很大的风波,又找不到决定性的依据,无法作出明确的结论。直到现在依然如此。对于遗属而言,实在很难接受这种没有着落的状态,但我们也不想随意解释……想到这会为弟弟的同学造成精神上的痛苦,就觉得特别对不起。”
“可疑惑依然存在,如果可能的话还是想解决的,不是吗?”记者问道。柏木宏之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
“要怎么解决?警方不会再对弟弟的事件展开调查了,因为已经得出自杀的结论了。连那封举报信也没成为重新启动搜查工作的依据。如果动用别的手段,又怕会出现新的牺牲者。那名跟弟弟同班的女生真是太不幸了。”
浅井松子在节目中并未出现真名实姓,而是被称作B同学。
“我无法判断B同学的死是否跟那封举报倌有关,也不想将一切都归咎于她,这样做属于感情用事……”
被问到今后对城东三中有什么希望,柏木宏之脸上那两条浓浓的眉毛一下子绷得笔直。
“对学校我不报任何希望,因为根本是白搭。我只希望,如果有人知道弟弟死亡的真相,就自告奋勇地说出来。反正未成年人受到保护不会追究责任,干了什么只要不说出来就行,这种想法该怎么说呢?从做人的角度而言,是不对的。”
看来卓也的哥哥也在怀疑大出他们。之后的话就说得更露骨了。
“就像这次,内讧造成了互相伤害,也太无聊了!别胡闹了,该结束了。不管是谁,我希望有人能去开导他们。”
画面切换至评论员和记者的场景。记者解释了柏木宏之提到的“内讧”。
“闹出这起伤害事件的是三年级的A同学。由于现在身负重伤的C同学说是他写了那封举报信,令他十分气愤。”
“A同学本人是如何解释这起事件――或者说事故的呢?”评论员问道。
“据说他一开始死不开口,到现在也不肯敞开心扉。但他后来翻来覆去地说,自己没写那封举报信,与柏木卓也的死毫无关联。”
胳膊肘撑在桌上的邦子听到这句话后,端正了坐姿。凉子也紧盯着电视画面。
“C同学又是怎么说的?”
“即使没有生命危险,但毕竟是重伤,他现在还不能开口说话。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
“那就关注今后的进展吧。”评论的这句话说得很快,话音尚未消失,就插播广告了。
邦子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绕来绕去,没一句痛快话。”
“桥田他还说自己什么都没干啊。”凉子嘟囔着,仿佛细细咀嚼着话中的滋味。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吗?”母亲问道。
“他比大出可信一点。”话一出口,凉子看到母亲一脸严肃的表情,便马上对她笑道,“桥田一直来上学的,大出和井口都在逃避,他却没有。这应该说明他没做什么亏心事。”
“嗯,嗯。”邦子点了点头,“柏木的哥哥不知道桥田的表白,即使知道也不会相信。所以他会说出那番话,像是在催人坦白。”
凉子摇了摇头。“我觉得那些话是对大出说的。”
这话听来有点讽刺的意味,如今也只能含沙射影一番,对此凉子对自己感到几分自嘲式的愤怒。
“大家正商量着要不要将这起事件作为毕业创作的文集主题。”
“那倒不错。”邦子说,“你们也许能借此调整好心态。”
“可像现在这样,要怎么调整呢?什么都不知道啊。”
“先把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好好整理一下,怎么样?”
“就这些?不破案吗?”
邦子稍稍瞪大眼睛:“谁去破案?你们?”
凉子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见妈妈大为吃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破不了的吧?”
“怎么说呢……”邦子沉吟道,“心情可以理解,可还是……不行的吧。”
“为什么?我们都是当事人。无论对大出、柏木,还是浅井和三宅,都要比记者和警察了解得多。”
“这可是两回事。正因为是当事人才会有更多搞不明白的事。所谓当局者迷,这是相当危险的。”母亲下了定论。凉子向来愿意听母亲的意见,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一股顽固的倔劲抬了头。
“到目前为止,我们把一切都交给老师、媒体等周围的人,自己什么都不做,才会变成这种局面。我们应该早点挺身而出。
“凉子,你……”
“学校每次被媒体公之于众,就像被污染了一遍。章子她很生气,说从直升机上拍摄的学校就像一所监狱。从外界观察我们,从媒体的报道了解我们,会留下如此的印象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已经死了两名学生,光听到这个消息,就会自然地觉得我们的学校很糟糕,学校里的人全是渣滓。”
“你想得太多了。”邦子苦笑道。
“我们只想弄清事实真相,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但你们想自己来做,就有点异想天开了。”
“可是,我们之前一直在等待,也没见有人来帮我们。”
如果桥田佑太郎说的话是真的,那柏木卓也就是自杀的。举报信是凭空捏造的,写举报信的人就是三宅树理。三宅让浅井松子帮她,结果浅井害怕了,自杀了――或者,这才是真正的谋杀事件……
“凉子,别真的这么做。”邦子厉声叮嘱道,“你的想法没错,但你的自我估计错了。你还是孩子,无论多么聪明,意志多么坚强,你都会受到未成年人这一身份的束缚,无法像成年人那样行动。”
邦子从体内拖出一副极少展现的高压表情,掸去挂在脸上的灰尘。我也不想给你看这副表情。你明白的,对吧?
凉子不做声了。强咽下去的抗辩在胸中不断翻腾。
“要做晚饭了,快来帮忙吧。”邦子站起身,表情已恢复正常。?
那是昨天半夜发生的事。
不知在什么地方,警笛一个劲地响。不止一个,有好几个在一起响。尖锐、嘈杂。这个梦怎么这么烦人?快赶走它……
凉子在睡梦中挥舞手臂。盖在身上的被子一下子掀开了。于是凉子睁开了眼睛。
警笛不是梦里的。隔着遮光窗帘,能听得清清楚楚。
起床后,凉子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警笛声一下子实实在在地钻入了她的耳朵。
与其在房间里坐立不安,还不如下去看看。走到起居室一看,发现母亲正眨着眼睛站在窗前,睡衣外面披着一件对襟毛衣。抬头看一眼挂钟,已是凌晨两点多。警笛的鸣叫似乎越来越响了。
“我去看看情况,这里就交给你了,凉子。”
邦子不失体面地穿好衣服,出了门。凉子一个人等在原地。父亲还没回来。妹妹们也没有起床。
响个不停的警笛声中,开始夹杂起扩音喇叭的喊声。听不清喊了些什么,只令人更加不安。
不知过了十五分钟、二十分钟,还是更长的时间,母亲邦子回来了。她是跑着进大门的。
“不得了了,着火了。”母亲紧绷着脸,“是大出的家!”
42
大出家全部毁于大火。
起火时间是七月一日凌晨一点左右。扑灭大火足足花了五个多小时,三十五年前建造的木结构建筑,二层楼的大部分已化为灰烬,十多年前增建的带屋顶的停车场和储藏室也烧塌了。停车场里当时停放着两辆汽车,起火后靠外侧的一辆及时转移,另一辆由于家人在恐慌中找不到钥匙,手忙脚乱之际火势越来越旺,只能弃置大火中。凌晨两点多钟,这辆车的油箱发生了猛烈爆炸,一时造成了极大的混乱,街坊邻居都不得不外出避难。
所幸的是,大火扑灭后一检查,发现火灾的损害仅限于大出家的房屋。右边的邻居和后面并排的两家只是外墙烧焦,突出二楼之外的晒台烧塌,被消防水龙头浇湿罢了。位于大出家左侧的大出木材厂办公楼和厂房建造的年份比住宅晚得多,是具有防火功能的钢筋水泥结构,除了被淋湿外几乎没有受损。而用来制造大出木材厂最赚钱的商品――高级住宅立柱的原木,原本就放在专门的堆场里。
如果损失仅限于此,大出家的人应该能够接受“不幸中的万幸”之类的安慰话。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大家意识到这一点,是在火势终于开始减弱的凌晨四点钟左右,离火灾的发生已过去近三个小时。
最早注意到的,是大出木材厂社长大出胜的妻子佐知子。
“阿婆呢?阿婆去哪儿了?”
大出家共有四人:大出胜和佐知子夫妇、他们的独生子大出俊次以及大出胜的母亲富子。佐知子口中的“阿婆”指的就是七十三岁的富子。
“怎么看不到她了?她在哪里?樱井在搞什么?”
富子年纪大,腿脚不便,不仅长年患有糖尿病,七十岁后又得了轻度的老年痴呆症。她并非卧床不起,只要有人帮忙,日常生活就能自理,平时除了去医院基本不外出,可在火灾这样的非常时刻,还是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即使告诉她“着火了,快逃”,她也很难独自避难。
大出家雇佣了两名钟点工。光是做家务,那一个就够了,后来由于照料富子的活儿变多了,便又添了一个。
富子的日常生活完全交给两名钟点工去照料。消防署的事后询问调查中,佐知子不愿承认这一事实,但根据钟点工们、街坊邻居和去过社长家的大出木材厂员工们的证言,佐知子平时确实对婆婆富子不管不顾。
火灾现场被佐知子点名的那位樱井伸江,是两个钟点工里与富子比较亲近的一个。她是四十岁不到的单身女性,每当富子身体不适或出现异样,需要有人照看时,就算过了合同规定的时间,她也会留下来。她的好意被佐知子当成了理所当然的附加服务。因此在钟点工的服务时间之外,她也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责备樱井伸江的话来。
且不说照料她的钟点工,无论是佐知子,还是儿子大出胜、孙子大出俊次,如果谁都不去保护富子,那她就不会逃离火场,也逃不走,肯定留在家里了。
大火扑灭后的现场查勘中,人们在停车场内的储藏室里发现了富子被烧死的遗骸。瘦小的老妇人被完全烧焦,部分已经炭化。同时也判明,最先起火的就是这间储藏室。而消防署的火灾原因鉴定还要再过几天才会出结果。
以上的信息,是藤野凉子在七月一日早晨上学之前,将母亲邦子从街坊邻居那儿听来的片言只语,加上电视新闻报道的内容后整理出的概况。
到了学校,凉子又了解到几个细节。主要的信息来源是大出俊次上小学时认识的,与他住在同一街区内的学生。他们从一名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消防队成员的女生那里,听来了绘声绘色、现场感十足的描述,便来学校广为传播。
晨会上,三年级一班的班主任高木面对被这场飞来横祸弄得人心惶惶的学生,用强硬的语气叮嘱道:“这对大出自然很不幸,但终究无法挽回,旁人更是无能为力。大家不要忘了,你们即将面临升学考试,对此事的议论请适可而止。”
有点冷漠,但完全在理。
在尖子生组成的三年级一班里,在意大出俊次的同学本就很少。那个不良团伙的头目,是老师眼里的麻烦制造机,部分学生因惧怕而躲避他。而三年级一班的同学全都天资聪明,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即便有几分瓜葛,也能毫发无损地周旋下来。在他们眼里,大出俊次只是个不值一提的“混混”。高木老师很清楚这一点,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那番话吧。
然而,凉子的处境要更复杂一些。
上课时,她能以三年级一班成员的身份思考问题。可到了课外,她又会恢复到以前二年级一班成员的身份。和上次桥田佑太郎与井口充起冲突那会儿差不多。
还没完吗,这种倒霉事?
这次并非暴力事件,而是一场纯粹的灾祸,所以并未引发以前二年级一班成员的大规模集会。偶尔在走廊里说上几句,大家的脸上都看不到上次那样激动的神情。
倒也不是一点都不兴奋。有些男生清楚地说出了“活该!”之类的话。
“坏事做得太多,昨晚的火灾就是上天的惩罚。为什么大出本人安然无事呢?”这是被大出俊次欺负,正常学校生活不断受干扰的被害者们的畅快心声。即使听着不怎么舒服,凉子也无法制止。
仓田真理子的感想倒和这些话差不多。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作怪。”走廊的一个角落,真理子压低声音说道,“上次是井口和桥田,这次又是大出。那三人就跟中了魔咒似的。”
说不定还真有魔咒呢。
“那是谁下的咒呢?”凉子故意反问道。
真理子局促不安地翻着白眼:“是柏木……吧?”
凉子没有回答。和真理子说话时,会不知不觉变得感情用事。凉子不喜欢这样。放学后为了不被真理子缠住,她一个人赶紧回了家。
到家后,凉子吃了一惊。这个时候本该在工作的母亲竟然已经回来了。
“妈妈,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事务所那边不要紧吧。”凉子放下书包后问道。
“今天妈妈休息。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凉子你还好吗?”
“好什么呀?”凉子老实回答,“倒是听到不少事情。”
被烧死的大出富子患有老年痴呆症,周边邻居全都知道。据说严重时还会出来四处晃悠,大冬天里会穿着内衣上街溜达,被警察护送回家。发病时,她总是两眼无神,语无伦次。还有人听到他们家传出老妇人慷慨激昂的说话声。
也有与此相反的说法。
「三四年前,她可不是这样的,脑子可清醒了。在那一家子里,只有她才能骂大出胜。
我们奶奶说,富子从前一直主管着妇女会。
听说几年前,她在家摔了一跤,住院出来后就痴呆了。」
也有人说,她的病其实不是摔的,是被她儿子或孙子打的。
昨天晚上,大出胜招待客户吃饭,饭后又陪客人喝酒,一家又一家地换着酒吧,回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坐出租车回家时,他看到自家附近的路上停满了消防车,十分吃惊。火灾的事还是管制交通的警察告诉他的。据说他听后立刻暴跳如雷,大叫:“那是我家!快让我过去!混蛋,滚开!”说着就要动手打警察。
最先起火的储藏室并不是常见的预制混凝土结构房屋,而是木结构覆盖石棉瓦屋顶,一看就知道不能住人。可不知为什么,被烧死的富子生前特别喜欢那里,常常一个人钻进去。昨晚,大出胜出门,佐知子睡了,大出俊次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因此没有人拦着。估计富子是半夜醒来后,一个人钻进她最喜欢的储藏室的吧。
“因为不知道那位阿婆平时生活在怎样的房间里,大家就凭想象猜测了。”满脸倦容,昏昏欲睡的邦子说,“也有人说,对于精神和体力都已衰竭的老人,身处狭窄的居室会感到比较安心,因为一伸手就能摸到墙壁,屋里的东西也能一目了然。”
“所以她钻到储藏室里去了?”
“大出家的房子都很宽敞吧?说不定除此之外就没有小一点的房间了。”
凉子家距大出家不远,凉子从他们家门前面走过很多次。那确实是一幢建在宽敞土地上的大宅第,古色古香,与附近的公司办公楼相比,有着明显的时代差异。
“反正骚动没有上次那么大。”凉子微微耸了耸肩,“只是火灾而已。大出本人又没什么事。”凉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怎么说呢,根据学校里的传言,他们不会为阿婆的死而伤心得号啕痛哭。”
或许大出俊次不会认为,这次的火灾像他的“受害者”们说的那样,是“作恶多端招致上天的惩罚”,并为此感到惊恐吧。
“真是个可怜的老人。说来,关心她、对她好的只有钟点工?”
“是啊。那个叫樱井伸江的,还是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呢。”
“想不到这种地方还会有关联啊。”
“是因为她了解本地情况,才雇佣她的吧。”
“不管怎样,火势没有大面积扩张,总还是不幸中的万幸。”邦子缓缓说着,随后斜视着凉子道,“这次总跟学校不沾边了吧?”
果然会这么问。
“应该不会。沾不上啊。”
“你的朋友们也不会人人都做出这种理性判断吧?”
“所以有人说是‘上天的惩罚’。如果真是这样,‘上天’也打偏了嘛。”
邦子放声大笑道:“是啊。只是这样就不会太麻烦了。我也就放心了。”
“就是,放心好了。”
是啊。凉子自言自语着。可她的心底总有一丝不安挥之不去。?
和柏木卓也那时一样,和浅井松子那时一样,最早为模糊而莫名的疑惑和不安给出答案的,是校内的传言。传言一如既往虚虚实实。但这次传言中的事件,有很多学生亲眼目击,因此又与以往两次有着很大的不同。
大出家发生火灾两天后,大出胜来到城东第三中学。对他而言异乎寻常的是,这次他不是闯进来的,也不是骂上门来的,而只是默默地来了。眼熟的律师风见陪伴在他身边。
大出胜造访了校长室,与代理校长冈野谈了不到一个小时。随后,他跟来时一样悄悄地走了。
那时,三年级一班的同学在校园里上体育课,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的同学们,纷纷回头看着正向大门走去的大出俊次的大个子父亲,发现他那张粗犷的脸上血色全无。
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看他离去时攥紧拳头,似乎马上要揍人的架势,一定是因为前者。若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不大喊大叫地闯进来呢?如今这样反倒更吓人,传言正起于此。最初出自谁口?不知道。信息是否确凿?不清楚。可它却如同大出家遭受的火灾那般,瞬间烈焰腾空。
大出家的火灾是人为纵火!
值得怀疑的纵火犯是桥田佑太郎!
自发生火灾的几天前起,大出家就不断接到恐吓电话。
警察已经行动起来了……
包含藤野凉子在内的许多三年级学生,刚刚听到这则传言时,都觉得相当天马行空。桥田佑太郎绝不会打恐吓电话并纵火。事到如今,桥田会干那种事?想干也干不成。因为那家伙如今……
想到这里,大家都会在对方的眼里看出困惑,随即沉默下来。因为几乎所有同年级的学生都不知道,那件事情发生后桥田佑太郎去了哪里,到底在干些什么。
“桥田现在在哪里?”
“应该在少教所吧?”
“不是在警察那儿吗?”
“哎?我听说已经回家了。”
“这么说,他要是想干,也能干成吧?”
“把井口弄得半死,再对大出下手?这也内讧得太厉害了。”
各色各样的推测和推理,还有“从朋友的朋友那里听来的”传闻四下乱飞。凉子一下课就跟潜艇似的,悄无声息地径直回了家。现在可不能让那些垃圾信息塞满脑袋。得找最可靠的方法去了解。首先要问问父亲。如果大出家的火灾真的是刑事案件,那就是纵火杀人案了。这样的话,说不定爸爸会知道些什么。
凉子到家时,两个妹妹都已经回来了,正在吵架。虽然已经司空见惯,可对于凉子来说,实在太不凑巧了。她们又哭又闹,揪对方的头发,还哀叹着“我怎么有这样的姐妹,真是太倒霉了”之类的话,简直乱成一锅粥。瞳子和翔子还极力要把凉子拉到自己那边,争先恐后地撅着嘴据理力争。
“别烦了!”凉子不自觉地大叫一声。两个妹妹顿时哑口无言,连动作都停止了。
“姐……”瞳子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和刚才的眼泪完全不同,仿佛来自另一副泪腺。凉子常常会想:是不是长女只有一副泪腺一条舌头,次女有两副泪腺两条舌头,三女有三副泪腺三条舌头呢?所以妹妹们一个比一个厉害。
“小凉……”翔子的眼睛瞪得溜圆。这孩子最近神气了,不再叫“凉子姐姐”,而是直接喊“小凉”,似乎在强调和凉子的平等关系。她吊起眉毛,用唾沫星子直喷凉子一脸的气势反击道:“干吗呀,大喊大叫的!”
瞳子大哭起来。翔子像保护妹妹似的将她搂在怀里,瞪着凉子。
“小凉最讨厌了!就会一个人耍威风。哼!”
矛头转向了。瞳子见风使舵,完全投靠了翔子。翔子不住地数落着凉子的缺点,说她天性乖僻,就知道使坏。好了,随你说去,我最讨厌你们了。都是你们害得我电话也打不成了。
这时,门铃响了。
要在平时,凉子一定会通过对讲机确认。可如今被瞳子的哭声和翔子的叫骂弄得心烦意乱,凉子跑到大门口就直接开了门。
眼前站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时髦的窄框眼镜,小眉小眼的脸上挂着笑容。
愣住片刻后,凉子知道来人是谁了。她赶紧去关门,可那人却伸手按住了门。
“你好啊。”茂木记者说,“别一脸惊恐的,又不会吃了你。”
凉子拔腿就走,茂木紧随其后。他们朝离家很近的一座小公园走去。那座儿童公园没什么游乐设施,来往车辆又很吵闹,也很少有孩子去。不过,那里有可以坐下身来的长凳。
无论是刚才茂木记者说明来访理由时,还是凉子想要赶走他时,瞳子都像个走失的小孩似的啼哭不已,翔子则把瞳子支在身前不断痛斥凉子。她的言语虽然破碎颠倒,但恶毒程度足以毒死一列货车的家畜。一旁的茂木也竖起了耳朵饶有兴味地听着,凉子羞愧得恨不得马上死掉。
见凉子出去开门很久都不回来,翔子着急了,像是为了不让凉子跑掉似的护着瞳子一起冲到大门口。茂木见到翔子,不无讨好地向她打了个招呼。翔子有点胆怯,来回看着凉子和茂木。
“是客人吗?”
“是啊。是来向你姐姐了解情况的。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凉子的整个身体都作出了“不能留在这里”的决断。说了声“到外面去吧”,她穿上鞋子就跑了出去。
关上大门时,凉子听到翔子对着天空大喊“不跟妈妈讲就不许出去”,可她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一如预想,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来到两条摆放成八字形的长凳前,凉子靠边坐在其中一条上,茂木则站在另一条旁边。
茂木孤身一人,没带摄影师,手里也没有摄像机和笔记本,只在肩上背了个小皮包。
“藤野凉子同学,”他像是再次确认般地喊道,“我想我不必自我介绍了吧……”
“有何贵干?”
茂木的嘴角微微翘起,这笑容像是要避开凉子来势汹汹的攻击。
“别火药味十足的,好吗?”
眼镜反光,散光严重,镜片很厚。
“我为《新闻探秘》到处采访时,没机会见到你。”
“我妈告诉我,你打电话来,说要来采访,但被拒绝了。”
茂木的脸上露出大为惊讶的神情:“妈妈跟你说了?没有半途拦截吗?”这口气表示他十分意外,“我还以为你不知道采访的事呢。因为如果你知道了,肯定会配合的吧……”
凉子拦住了他的话头,义正辞严地告诉他:“关于这样的大事,我们家自然会做好亲子沟通,决不会隐瞒。”
“哦……”茂木像是很佩服似的应了一声。真叫人来气。
“我在完全知情的情况下,决定不接受你的采访。”
“是这样啊。那今天也谈不成了吧。”说着,他便对凉子侧目而视了。
凉子知道,自己已经上了讨价还价的谈判桌。这个人一定想从我这里打听些什么。他知道我对什么感兴趣。我一定要小心,不能被他利用。
“你又在采访我们学校的事了?”
“当然。”茂木记者立刻回答。
“又要制作节目了?我听说上次的节目反响很不好,你在电视台很不好过。”
茂木动了动眉毛,表情有些滑稽:“你听谁说的?你在电视台有朋友?谁说我日子不好过?这样的传闻,你证实过吗?”
出师不利。凉子不坑声了。
“把传言当成真相,会迷失重要的事实。像你这样的聪明女孩,可不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哦。”他笑嘻嘻地说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简直像真的在为凉子着想似的。
“浅井就是因为那种节目才死掉的!你难道没有责任吗?”凉子不假思索地反击道。话刚一出口,她就明白这招是失败的。已经晚了,茂木记者的脸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节目揭露了真相,所以浅井活不下去了?还是因为真相暴露,罪犯感到不妙把她杀人灭口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会认为浅井是被节目杀死的?如果你有什么根据,请告诉我。”
我是孩子,他是大人,而且还是个采访高手。我不能随口说话,不然会漏洞百出。镇静,镇静。
“你想问我什么?”
对方提出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你认识三宅树理吧?二年级时,你们是同班同学,对吧?”
凉子点了点头,心里依然保持着戒备:“是啊。”
“最近,你见过她吗?”
“听说一直没来上学。”
“是啊,不来上学了。你去看望过她吗?”
他到底要打听什么?
“我跟她还没熟到这个程度……”
“没去过。哦,是这样啊。”茂木轻轻点头,“她和浅井松子关系很好吧?”
你反正已经知道了。凉子不作任何反应。
“她为什么不来上学呢?”
“我可不清楚。”
“学校里没有相关的传言吗?”
凉子不动声色地说:“把传言当成真相,会迷失重要的事实。”
茂木记者笑了出来。他笑得如此爽朗,如果毫无防备,自会被他引得笑出声来。“来了,来了,就要这么个劲头。”
茂木记者拍拍双手,像一下子和对方变得亲密无间似的,“哎呀呀”地大声叹息着,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这个世界要全是你这样的聪明人,那该有多好。可遗憾的是,做了这份工作后,我充分领教到现实正好相反。”
干吗?想套近乎?就拍几句马屁,我才不会上当呢。凉子进一步加强了内心的戒备。
“七月一日大出俊次家的火灾,”茂木记者有意将目光从凉子脸上移开,看向公园旁三岔路上的车辆,慢悠悠地说,“纵火的嫌疑很大。”
凉子默不作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哎?你一点也不惊讶嘛。早就知道了?”茂木记者重新看向凉子。厚厚的镜片后面,他的眼睛同样不眨一下。
“电视和报纸上都还没有……”
“估计今天晚上会有。因为俊次的父亲已经开始接受采访了。”
大出胜到学校来,跟这事也有关系吧?
“你怎么知道是纵火呢?”
“最先起火的地方是储藏室。”茂木记者说着,将整个身体转向凉子,“就是发现俊次奶奶遗体的地方。据说现场查勘时一下子就搞明白了。”他加上一句,“那里并没有火源。”
“因此认为有人在储藏室里纵火?”
茂木记者没有马上回答凉子的问题,而是抬头看了看四周:“你家是在那边吧?大出的家在哪个方向呢?”
凉子漫不经心地指了一个方向。
“挺近的嘛。听到汽车油箱爆炸的声音了吧?”
当时,妈妈出去后,好像听到过一阵沉闷的声响,可那时没怎么在意。消防车和警车的警笛很吵,还有广播车大声嚷嚷,传入耳朵的声音都变了调,根本听不出在说什么,只觉得十分嘈杂。
“没听到,也没看到火光。我们家在上风处……”
刚才的问题还没有着落呢。
“有人在储藏室纵火吗?这是消防署调查后得出的结论?”
看着忍不住着急起来的凉子,茂木记者微微一笑。又输了一招。
“很在意,是吧?”茂木记者点了点头,装作很担心的模样。
“纵火可是严重的犯罪行为。”
“你们家……没事吧?”
这话似乎有很深的言外之意,还特别强调了“你们家”三个字。那还有谁家算“没事”呢?
不行,不行。这样下去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于是凉子简短地说了句:“可也得小心。”
看出了凉子的戒心,茂木记者露出欣赏似的表情,稍稍停顿片刻,开始解释:“没有火源的地方最先起火,这本身就很可疑。现场还发现了泼洒汽油的痕迹。那间储藏室到了冬天会储藏煤油,现在这个季节只放了个空桶,桶里根本没有煤油。再说,煤油和汽油成分不同,很容易区分开来。”
“不会是汽车里漏出来的汽油吧?”
“不是。汽油泼成条状,明显是用来引导火势的。”
引导火势?“往哪儿引?”
“从储藏室到住宅。”茂木记者停了一下,仿佛在等待话语的涵义渗入凉子脑中。随后,他继续说:“他们家的房子很旧了,改建过的只是装饰部分,电路都维持原样,有几根电线都没了外皮。据说,被引至住宅的火势就是沿着电线蔓延的,发现时已经无法扑灭了。”
大出佐知子和俊次慌忙逃了出来,把富子忘了个干净。
“俊次的房间在二楼,如果他逃得慢一点,大火烧到楼梯上,那就危险了。”
大出会从二楼跳楼逃跑的吧?凉子想着,没说出来。
“所以,从起火的状况分析,此次火灾属于有计划纵火的可能性很大。”茂木记者加强了语气,“更何况还有一个要点,就在发生火灾前不久,有人打电话到他家,威胁说要杀死他。”
说到这里,茂木记者又故弄玄虚地停了下来。凉子也用沉默与之对抗。
“还是一点也不吃惊啊。学校里已经在这么传了?”
“是怎样的电话?什么时候打的?”凉子以攻为守,反问道,“在看你的那期节目之前,我们不知道大出的父亲是如此粗暴的人。虽然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负面传闻,可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冲到学校里来揍校长这种行为,绝不是一个有常识的成年人做得出来的。”
“我也被他打过。”茂木记者摸着脸说。
“就是,像他这样的人,如果真有电话打来说要杀了他,他会不声不响地吃哑巴亏吗?肯定会暴跳如雷地找警察或你们记者大肆控诉吧?”
“是啊。”茂木记者现出赞同的神情,“这方面是挺难理解的。那家伙确实有点怪。对了,俊次也一样。”
据说大出胜接到过两次恐吓电话,大出俊次接到过一次。佐知子没有接到过,不过听他们两人说起过。关于接到电话的日期,父子两人都不太清楚,反正是最近的一周之内。这三通电话都不是大白天打来的,而是在晚上十点过后。
“每次打电话来,对方都好像用什么东西按住了嘴,声音发闷,很难听清。而且从不交谈,单方面简短地说完就挂了。像这样……”
「下一个轮到你了。我要你的命。
是大出俊次吗?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茂木记者像演戏似的,手掌按在嘴上说话,再现打电话的情景。
“我百分之百同意你的看法,为什么第一次接到恐吓电话时不去报警?所以我怍好了再次挨揍的心理准备,要直接采访大出社长。”说完他马上大笑起来,“尽管有心理准备,可真的挨揍还是吃不消啊。最终就成了电话采访……”
没出息。
“事实证明我很明智。大出社长的大嗓门,现在还在我耳朵里响着呢。”
凉子忍不住微微一笑:“他都说些什么?”
“还不是你们搞出来的!”茂木记者提高嗓门作出大声怒吼的模样,随即又笑了,“说那期节目播放后的半个月里,不停有电话打来。都是些恶性骚扰电话。那家伙嚷嚷着要告我们电视台,这也是理由之一。说晚上都没法安心睡觉了。”
这类电话最近绝迹了,世人多健忘嘛。但是,有些用大出社长的话来说是“脑子里的螺丝松了的家伙”好像重新想起来似的,又开始胡闹了。他认为这种家伙不必搭理,就没作出任何反应。
“他们不害怕吗?”
“在这方面他们都很胆大,无论是老头子还是俊次。”
打骚扰电话的家伙都是胆小鬼,实际上什么都做不了。
“俊次觉得,”茂木记者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那些骚扰电话是桥田打来的。”
“他自己这么说的?”
“嗯,我跟他通过话。”
“可桥田他,现在不是……”
“在家里。”茂木记者抢答了凉子的疑问,“也难怪你们不了解实情,你们好像误会了。他不会进监狱,警察也不能拘留他。尽管井口很不幸,可那起打架冲突并非有预谋的事件,只是一时冲动下的过失伤害。再说,桥田还是个初三学生,在家庭裁判所(注:日本法院组织的一环,主要负责《家事审判法》所规定的家庭案件的审判和调解,以及《少年法》所规定的少年保护案件的审判。)作出审判之前,他会在家和母亲一起生活。”
当然,不可能去上学。
他继续说:“只能尽量低调。他在店里帮母亲干活,也在自学。我是听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刑警说的,不会有错。”
是那位叫佐佐木的女警官吧。
“那么,桥田会怎么样呢?”
“判个监护观察处分吧。”
凉子放心了。在《新闻探秘》掀起风波那会儿,桥田佑太郎还坚持来上学。他要表示,自己与紧跟头目大出俊次的井口充不一样。看到他的那副模样,其他同学也都有类似的判断。
“这么说,他能上高中了?”
茂木摇摇头:“怎么说呢,比较困难。主要是经济问题,因为要向井口充支付医药费和精神赔偿。”
凉子胸口一凉:“哦,是这样啊……”
“靠他母亲一个人挣钱,是付不起的。估计他打算马上去工作吧。”
“你不去采访他们吗?对他们已经没兴趣了?”凉子高声说道,她有点激动了,“不是吗?你为什么不去说服桥田呢?如果真像你想的那样,他们三人杀死了柏木卓也,又杀死了看到谋杀现场并告发的浅井松子。为此桥田的内心十分痛苦,想离开大出和井口,可井口不干了,跟桥田打了起来,如果这一系列盘根错节的事件果真如此,那现在的桥田应该会说实话。”
看着正一吐为快的凉子,茂木记者露出了几分怜爱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努力背诵九九乘法表的孩子。注意到这一点,凉子住了口。“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吗?”
“看来你们同学之间还是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啊。”
“哎?”凉子用双手按住了自己的嘴,“我们可没认为一定是这样。”
“可有这样的怀疑,对吧?”
相当尖锐的反问。凉子沉默了,这次可不是出于战术,而是别无选择。
“我先把话说在前头,这次的疑虑恐怕很难消除。”茂木记者语调平稳,语气却十分利落,“无论在大出家纵火的是桥田还是三宅,都一样。”
“为什么要扯上三宅?”
“事到如今,不用我解释,你应该明白吧?”
凉子有点怕了。眼前这个记者虽然讨厌,可确实是个经验丰富、深谙世故的家伙。估计他已经从凉子以外的其他学生、家长那里打听到很多信息藏在心里,并且具有整理与分析这些信息的能力。现在凉子想隐瞒的情况,说不定他早知道了。
“学校完全靠不住。在弄清真相上,他们的态度很暧昧,更别说向你们坦白了。他们上面有教育委员会施压,也害怕家长们的炯炯目光,因此更愿意将疑惑束之高阁,只要你们能顺利毕业,他们就满意了,老师们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话虽然刺耳,但现在校方的应对方法确实靠不住。
“那警察呢?这次可是纵火杀人案,警察不会置之不理吧?”
“警方会展开搜查,会逮捕凶犯审问出动机,但也仅此而已。而真正的问题,也就是深层次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们绝不会深究。这不属于警察的管辖范围。再说,警方也不会向你们和我们公开信息。因为有《少年保护法》这道墙拦着。”
凉子的身体动弹不得,头脑中却飞速旋转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和推理,胸中各种忽明忽暗的感情在翻腾,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三宅树理是怎样的人?”听到这个问题,凉子才抬起头。茂木记者用安慰、怜恤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和浅井松子是好朋友。说不定她们看到了杀害柏木卓也的现场,并写了举报信。”
凉子刚要摇头,茂木记者抬手制止了她。
“也可能没有看到现场。”
他的嘴里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凉子不由得瞪圆双眼。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可说不定另有证据,才写了举报信。”
另有证据?什么证据?
“导致浅井松子死亡的到底是谁?是杀死柏木卓也的三人帮,还是一起写举报信的三宅树理?看到事情闹大,浅井松子害怕了,于是三宅树理生气了。会是这样的吗?”随后,他又重复了一句,“三宅树理是怎样的人?”
凉子的内心悄无声息地翻转过来,感情的漩涡和混乱的思绪全部消失了。
现在清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不知道。什么是真实准确的推理,什么是错误的猜测,对于现在的凉子而言,根本不知道。
对,对于现在的凉子而言。
“你问这些,想做什么?”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清晰,凉子很高兴。她慢慢从长凳上站起身,眼睛一直盯着茂木记者。“你想从我这里打听三宅树理的信息,用来构建推测,将她逼上绝路?然后再制作成节目,‘看吧,畸形的教育只会培养出畸形的学生。’对不对?”
茂木记者刚想开口,这次凉子抢先拦住了他:“我们受够了。”
对,我想说的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
“我们受够了。警察也好,学校也好,都靠不住,不是吗?那该怎么办?你要说,那就相信你们媒体,对吧?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你们不会伤害我们,对不对?”
茂木记者的眼镜反射着夕阳的余晖,看不到他的眼眸。
凉子毫不胆怯地继续说:“你从没站在我们这边,连一秒钟都没有。你对我们和我们的学校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说着说着,凉子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为了止住颤抖,凉子把拳头握得紧紧的。
“你不可能懂得我们的感受。三宅树理的感受,浅井松子的感受,桥田佑太郎的感受,你全都不懂。你只是按照你编写的剧本,利用大家当成你的武器,去和你假想中的敌人战斗,不是吗!”
茂木记者的声音有气无力:“那你觉得谁是我的敌人?”
凉子正在大喘气,没有回答他。
“我的敌人,就是你们的敌人。”
“不。”凉子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你不明白,你还是孩子。”
“不明白又怎么了?弄明白不就行了?”
真正的震惊终于使茂木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你想干什么?”
凉子的心一片澄明。刚才的混乱好像从未出现过。凉子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该说的话正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
“我们要亲自弄清真相。”
凉子觉得自己正在一分为二。说出口的宣言成了另一个凉子,成为她坚实的后盾。
“那会非常困难。”茂木记者的眼眸仍然隐藏在夕阳余晖的反光下。他细声细气地说:“人会撒谎。会不断撒谎,不愿吐露真言。有罪之人更是如此。你们还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看得太多了。”
“那也该让我们去亲身经历。你请回吧。”凉子说道,“今后,我……我们会去找你。在我们觉得必须向你了解情况的时候。”
茂木记者一动不动。两人默默对视着。凉子毫无退却之意。
远处传来叫喊凉子名字的声音。
率先移动视线的是茂木记者。喊声越来越近。不用回头看,凉子也知道是母亲在喊自己。估计是翔子向母亲的事务所打了电话吧。那个小鬼,都跟妈妈说了什么?
“凉子!”跑得气喘吁吁的母亲一把抓住凉子的手臂。茂木记者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你是HBS的茂木先生吧?”
茂木记者沉着地从上衣内插袋里掏出名片夹。
“不征得监护人的同意,在监护人不在场的情况下采访未成年人,这妥当吗?”
“失礼了。不过这不是采访,只是聊了一会儿天。”
“是的。”凉子说。她的视线还没从茂木记者的脸上移开。
茂木记者毕恭毕敬地将名片递给邦子,低头说了声“失礼了”,便不紧不慢地离开了。不一会儿,他稍稍回过头,用只有凉子听得到的声音叮嘱道:“很困难哦。”
凉子仰起脸,哼了一声,目送他远去。
“凉子,你不要紧吧?”母亲的嗓音都变了味。
凉子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我没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翔子说,你跟着一个陌生男人晕乎乎地跑出去了。”
凉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妹妹的告状透着股幼稚可笑的使坏。翔子直到现在还满脑子想着跟“小凉”吵架的事呢。
“妈妈。”
凉子的目光稳稳地锁定在母亲的脸上。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我该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