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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决意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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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离开后,三年级一班的教室里只剩下三个人,大出俊次,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

当神原和彦提出还要跟大出俊次说几句话时,法官井上康夫也想留下来旁听,被野田健一挡了回去。

“被告和辩护人沟通,法官待在旁边算怎么回事?”

“可马上就开始秘密会谈也不太好吧?”

带着沉稳的表情看着两人斗嘴的神原和彦谦逊地说:“其实,我只是想对大出作个详细的自我介绍罢了。”

俊次哼了一声,故意不看着神原和彦:“井上怕我突然揍你或威胁你,才这么警惕吧。”

“哪有这回事?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叫上山崎了。”井上康夫皱起眉头,“大出,你不是已经认可神原当你的辩护人了吗?”

井上康夫摆出大道理,训斥仍在不断发牢骚的大出俊次,一旁的野田健一看在眼里,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野田健一曾经见过神原和彦。

他不会忘记的。就在学校的边门旁。四月十三日星期六,就是《新闻探秘》节目首次将柏木卓也的死搬上荧屏的那一天。

当时,健一并不知道对方的姓名,连长相都很陌生,只知道他不是三中的学生。

他们聊了几句。他看完电视节目,想哀悼柏木卓也,于是来看看发现遗体的地方。既然如此,他一定是柏木的朋友,说不定是小学时的好友。健一当时这样考虑,才告诉他自己是柏木遗体的发现者。当时对方的表情十分阴郁,自己还安慰了他几句。

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应该不是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吧。对方又作出了怎样的反应呢?

大出俊次没好气地靠在椅子上,神原和彦坐到离他稍远的课桌上。神原和彦的身高和野田健一差不多,坐到桌上后,双脚便悬在了空中。大出俊次的个子比较高,坐在初中生规格的椅子上,两腿显得很长。

大出俊次的举动往往也超越了初中生的规格。处理与他相关的事件,恐怕必须采用校内审判这样突破常规的手段。

而这件事,只有藤野凉子才能做到。从与大出俊次相反的意义上说,她也超出了一般初中生的规格。不过相比“规格”,用“水准”这个词似乎更合适。

“野田。”

听到喊声,健一深吸一口气,带动嘴里的唾沫发出滑稽的声响。大出俊次像看到脏东西似的投来厌恶的目光。

“我跟你见过一次,对吧?”

健一吃了一惊,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提起此事。如果换作自己,肯定会隐瞒下去,即使不知为何要隐瞒。

“你说你在边门那里发现了柏木。你还记得吗?”

大出俊次的脸明显地扭曲起来,简直像一具捏坏的泥塑。

“还有这事?”他低声哼哼着,给了两人一个白眼,那架势好像马上要从椅子上起来大打出手了,“你们早就认识了吧?这不还是想搞鬼吗?”

被大出俊次一吼,健一心中那个卑微的自己又缩作了一团。神原和彦倒依然不动声色,保持着四平八稳的语气:“偶然相遇罢了,并不是早就认识的。是吧?”

健一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怒目瞪视自己的大出俊次频频点头。

“那时,电视台播放了关于柏木的节目。我想起了柏木,就到这所学校来看看,正好野田也在。”

尽管眼神凶狠依旧,大出俊次倒没有离开椅子动手的意思。

神原和彦为何要提及此事?简直像看穿了健一的心思。野田健一也很想看穿神原和彦的底细。这个在发现柏木卓也遗体现场遇到的少年,主动要求担任大出俊次的辩护人。作为与事件毫不相干的外校学生,他为何会如此起劲?他有什么企图?必须尽快打探出他的真实意图,向藤野凉子汇报。

也许,神原和彦想搅黄校内审判……

或许是这样,又或许不是。健一搞不懂他的心意。只是出于一时兴起的好奇心,还是为了消磨时间?是不是玩得太过火了?也许神原和彦没把大出俊次当回事?如果他以为能和大出讲得通道理,那就大错特错了。

若真是如此,这份单纯的正义感会酿成悲剧,抑或是喜剧?

“当时,我们说过几句话吧?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不过,有一点,我要向野田道歉。我撒了一个谎。”神原和彦说道,“那时,你问我是哪所学校的,我回答的是英明中学。”

是这样的吗?健一也记不清具体对话了,记得的只是他的……他的……

“其实没必要撒谎,可不知为什么,我当时不想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真是对不起。”

第一次见面时,神原和彦没有说过“对不起”吗?

“英明确实也考过,但没考上。”那是一所比东都大附中还要高一个档次的私立学校,神原和彦不好意思地笑了,“突然想显摆一下呢。”

“没事,别放在心上。”远远传来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一个身在远处的野田开了口。

“你们那会儿都干了些什么?”

大出俊次简直像个猜疑心结成的硬块,似乎只要一打开开关就会一跃而起,把眼前的事物破坏殆尽。

“没干什么,真的。”神原和彦仍然温和地笑着。

面对对方如此可怕的眼神,他怎么就不害怕呢?

“只是回忆起柏木的事罢了。野田也是如此吧?”

大出俊次抬起身子,转脸盯着野田健一,满脸不信任的表情。

“野田说,如今事件变得扑朔迷离,连柏木是不是自杀的也搞不清了。可无论如何,柏木肯定有自己的秘密,别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或许说过这样的话吧。净是些“不清楚”“不明白”之类不中用的废话。

“野田可没说你的坏话。如果你很在意,我可以为他证明。”

神原和彦真的笑出了声。他愉快地晃动起穿着运动鞋的双脚。可是,话语的余音尚未消失,大出俊次便怒吼起来。

“什么屁话?我还怕这种家伙背后说坏话吗?”

“野田是辩护人的助手,他要是有了偏见,可就麻烦了。”分明是开导、教诲的口气,“你还要感谢野田。我们在那种情况下见过面,我又主动提出做你的辩护人,所以他感到奇怪甚至有几分怀疑。他在担心你,因此主动要求做我的助手。”

目露凶光的大出俊次疑惑不解地眨了几下眼睛。野田健一担心大出俊次?难以理解。

野田健一也很惊讶。这个神原和彦什么都看透了,作出的解释又正好搔到了自己的痒处。

他记得野田健一,察觉到健一也记得自己,那确实不难推测出健一的想法,可要若无其事地表述出来,还是需要一点心理素质的。

“我只是想搞好这次审判。”健一说。这次的声音比刚才近得多。老是惊慌失措可不行。“既然决定下来,就要做到尽量公正。仅此而已。”

神原和彦点点头:“是啊,对不起了。”

又是“对不起”。

“大出。”神原和彦在桌上挪了挪屁股,将身体转向大出俊次。

大出俊次条件反射似的瞪起眼睛,一脸“你想怎样”的凶相。神原和彦却毫不躲闪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真的觉得,搞这次审判没事吗?”

健一看到大出俊次的脸上露出了迷茫,仿佛扑了个空。事到如今,为什么还问这个?

“不是你们要搞,我才答应的吗?”他的嗓音有些变调,“你刚才不是挺会说的吗?我老爸必须理解我的感受什么的。”

“那当然是真心话。”

“所以……”

健一刚开口,就遭到俊次劈头盖脸的怒吼:“你给我闭嘴!”

“我觉得这么做会伴随着危险。”

“是怕我老爸吧?”

“不是。”神原和彦摇摇头,“是另一种危险,你不明白吗?”

大出俊次愣住了。

健一一下子明白了:“是说大出家着火的事吧?”

“是啊,你奶奶不是被烧死了吗?”神原和彦对着大出俊次点了点头,“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警方的调查有进展吗?报纸上说那是一起纵火案,后来就没有下文了。对此警方是怎么说的?这非常重要。”他加强了语气。

“纵火就是纵火。哪个混蛋把我家点着了。”在神原和彦的引导下,大出俊次的语气也开始认真起来,“反正不是老爸干的。这事跟混蛋老爸发飙一点关系也没有。”

健一不禁想把脸埋进双手中。没明白,还是没明白。他不顾再次遭到怒吼的危险,坐到离大出俊次最近的椅子上去。

“这件事确实和你父亲没有关系。可这到底是谁干的,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完,健一抬头看了看神原和彦的脸。靠得近一些,就发现他长得和自己并不像,至少比自己帅多了。刚才藤野凉子被他指名道姓地问话时,好像显得有些惊慌失措。这一幕又在健一的脑海中回放了一遍。

“侦查有进展吗?”

“嫌疑犯找到了吗?”

在这番双重夹击下,俊次来回看着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眼角仍带有一丝愤怒的痕迹,但更多的是困惑。健一心想,虽然相貌不同,我们俩却很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那对双胞胎兄弟。这又是为什么呢?

俊次低头答道:“乱糟糟的,大概正在调查吧。家里也来过几次,问了老爸不少事…”

调整语序并归纳内容后,这番话的意思便是“不了解具体的调查进度”。这种混沌状态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

“是这样啊。”眨了眨眼睛,神原和彦继续问,“听说火灾前有恐吓电话打来,是真的吗?”

“你不相信?难不成我在撒谎?”

“不,只是确认一下罢了。”

“确实有恐吓电话打来。”俊次抛出这句话,一股新的愤怒又浮现在他的脸上,“那些混蛋警察,从一开始就怀疑老爸和我在撒谎,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地问了很多遍。”

问题是,大出父子都不记得接到恐吓电话的日期。

“这又有什么问题?一般不是都这样吗?骚扰电话接过就忘了呗,可不是吗……”

大出俊次夹杂着脏话与怒骂的抱怨又开始了。可以听得出,自从茂木记者那期片面报道的《新闻探秘》节目播出以来,大出家曾收到过许多带有恐吓性质的电话和书信,如果一一认真对待,就没法正常生活了。因此,一家人的感觉也变得迟钝起来。

“可火灾发生前,恶作剧的风暴不是已经平息了吗?”

“算是这么回事吧。”

“那还得分开考虑才行。”神原和彦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灾前的恐吓电话共有几通?”

“两通?不,是三通。”

大出胜接到过两次,大出俊次接到过一次。

“打恐吓电话和纵火的是同一个人?”

神原和彦在自言自语,似乎并未要求对方回答。俊次却斩钉截铁地说:“就是桥田呗。”

“桥田?”

健一赶紧为神原和彦说明。当着大出俊次的面不能用“跟屁虫”之类的字眼,为了简明扼要地介绍桥田佑太郎,野田健一着实动了一番脑筋。

“是少年的声音,还是青年男子的声音?”

“谁知道呢?是一种很怪的声音。我老爸也这么说。”

费了一番口舌才明白,打恐吓电话的人似乎用了变声器。

健一不由得暗暗佩服。神原和彦和大出俊次见面还不到两小时,就已经能从俊次的口中问出有用的话来了。

「我认为大出没有杀死柏木。这是桩冤案。」

神原和彦当着大家面如此断言过。就是这句话起的效果吗?人出俊次与他人面对面认真交谈的场景,健一之前根本无法想象。教师们很难让俊次端正态度,恐怕连多次训导他的警察也做不到吧。

俊次果然很想听到“你是受冤枉的”这句话吧?他一直等待着有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即使这份等待因为他的暴力和意气用事,很难得到大家的理解,但他确实在持续不断的失望中苦苦等待着。

你没有杀人。他一直等待着有人站出来说这句话的时刻。

“我觉得不是桥田。”

“怎么可能!”

别老是一惊一乍的,神原和彦是站在你这边的啊。

“假如他是纵火犯,警察早就找上他了,毕竟从事件前后的状况看,警方完全有理由怀疑他。”

“就是啊。那小子恨我……”俊次毫不掩饰怨恨的眼神,“是个叛徒!”

这不叫背叛,叫分道扬镳。健一在心底嘀咕道。

“警察问过你关于桥田佑太郎的事吧?他们在此基础上得出与他无关的……”

“哪有?根本没问过。”

面对大出俊次的回答,神原和彦的表情首次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没问吗?一点都没问?”

“所以说,那些家伙都是笨蛋。”

“等等,等等。”神原和彦跳下桌子,双手抱胸,“那桥田以外的学生呢?可能与事件相关的那些学生?”

还是几乎没有人接受过调查。关于柏木卓也的死以及三中的骚乱,警察只问过俊次:“无论是玩笑还是恶作剧,会往你家打电话说‘杀了你’的会有谁?在同学当中是否有人选?”

俊次说出了桥田佑太郎的名字,大出胜也有同样的主张。因此,桥田是犯人的说法,其实是大出家提出来的。

“警察却没有对此迅速采取行动。”

“是啊。你说他们是不是一群笨蛋?”

凡事都用“笨蛋”一骂了事可是个恶习。健一差点想如此劝说俊次,最终还是没勇气说出口。他向神原和彦询问了一件刚想到的事。

“打恐吓电话和纵火的,会不会是不同的人?”

神原和彦稍加思考后摇了摇头:“从时间上来看,两者结合得太紧密了。这几通恐吓电话和之前的批评电话是不同的,不过也能从中明确一个重要的情况。”神原和彦郑重其事地说,“三中的骚动或许并不在大出家纵火案的调查范围之内。”

“哎?”健一和俊次同时惊呼起来。

“我说你是不是笨蛋?搞搞清楚好不好?怎么可能呢?”

“当然可能。”神原和彦悠然反驳道,“警察看清了事件的本质,才会从一开始就没有向你询问柏木的事。难道不是这样吗?”

或许是跟不上神原和彦的思路,俊次只能在嘴里一个劲儿地骂着“笨蛋”。

“为什么?”健一问,“为什么警方能如此断定呢?”

“估计是作案手法吧?”神原和彦断言道,“这种纵火方式不像初中生的手笔。”

消防署和警方都勘察过火灾现场,或许他们根据实际情况作出了判断:这起纵火案的作案手法绝不是小孩子的恶作剧那么简单。

“是这样啊……”健一的认知一下子被彻底翻了盘。

“嗯。”神原和彦朝野田健一点了点头。只有大出俊次还跟不上他们的思路,一个人被抛在话题外干着急。

“恐吓电话的内容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下次就轮到你了,我要杀了你。’就是这么说的,不可能记错。”

与这个“下次”对应的,可能是柏木卓也的死或井口充的重伤。如果是前者,那纵火就是对杀死柏木卓也的大出俊次的惩罚;如果是后者,那便是来自桥田佑太郎的复仇。而大出胜和大出俊次一直在一厢情愿地主张后者。

“也可能是不相关的外人想利用三中的骚乱,让大出蒙受不白之冤。”神原和彦的猜测颇为精妙,“恐吓电话只是个幌子,故意制造出与三中的事件相关的假象。”

“是想搭顺风车吧。”健一说。得到神原和彦的肯定后,健一心中涌出的喜悦超过了自己的预想。

大出俊次则露出了全然不知所措的表情,这对他而言可谓空前绝后:“你们是说,不是针对我的?”

“从如今警方的行动来看,可能性很大。”

“那又是针对谁的?针对我们家的什么人吗?老太婆吗?”俊次瞪大了眼睛,“有谁会对那个痴呆老婆子下手呢?”

健一差点忘了,这起纵火案有一名牺牲者,那就是大出胜的母亲,也就是大出俊次的祖母。这是一起纵火杀人案。

健一再次感到,大出俊次对祖母被杀一事没有动什么感情。这可能是误解,或许他的内心正沉浸在悲伤中。可是,听“老太婆吗”这一句的语气,丝毫感觉不到悲痛和哀悼之情。

“不知道。”神原和彦的语气很温柔,像是在安慰他似的,“这也不是我们可以随意猜测的。”

大出俊次还没有刹住车。“是老爸吗?”他咕哝着,视线停留在半空中,淡淡的恐惧浮现在他的眼底,“我老爸威风得很呢。发了大财,冤家也多了。”他的脸阴沉沉的,“生意上的敌人多得不得了。所以,即使我们是受害者,警察也会不依不饶地调查我老爸……”

大出木材厂在经济复苏的大好形势中大赚了一笔。对此,健一也有所耳闻。大出俊次不是正穿着昂贵的衣服吗?浸透了汗水的衬衫后脖领处,透过面料可以看到标牌,说明这不是超市或卖场里挂着卖的货色。

成功人士背后总是潜藏着黑色的感情漩涡。某些人对于大出胜成功的怨恨,正在那件过于昂贵的衬衫上凝聚成深重的黑暗。这一切,便是健一他们尚无法理解的成人世界的严酷现实。

健一突然对此有了几分切肤之痛般的感受。他问道:“如果询问风见先生,他会不会告诉我们一些情况呢?”

俊次这次没有激动,只是摇了摇头,平淡地说了句:“这和他没关系。”他似乎被各种疑问和谜团搅糊涂了,没有注意到刚才对他刨根问底的竟是野田健一。

“大出,”神原和彦拉来一把椅子,坐到大出俊次身边,“正因为这些问题的存在,我才会问,搞这次审判没事吗。”

神原和彦到底在担心什么,健一也明白了。一旦开展校内审判,大出俊次身边的那些状况就会重新出现。

“如果取消校内审判,这起事件就会逐渐被人遗忘。尽管你无法洗清冤屈,但电视台不会再来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学校也不会为此频频召开家长会了。”

一旦大张旗鼓地开展校内审判,事情便会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如果纵火犯的目的是想让俊次吃点苦头的话……

“他会对这种为大出伸张正义的活动感到不满,从而可能再次闹出事端。”

大出俊次直勾勾地盯着身边的神原和彦,眼睛都不眨一下。

神原和彦轻轻点了两次头:“如果纵火犯只是搭了三中骚动的顺风车,而真正目的在别处……”

他或许会再次兴风作浪。毕竟,已经平息的事态再次被炒热,就会出现再搭一次顺风车的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就要看纵火犯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了……”

如果目的早已达成,那即使还有搭顺风车的机会,他也不会出手。如果前一次纵火并未达成目的,就完全是另一回事“我老爸又会成为攻击的目标,是吧?”

大出俊次嘴角僵硬。他的视线仍在游移,仿佛在空中找寻着大出胜。怎么办?老爸,我该怎么办?

“轻易下结论是很危险的。”

但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如果不加以关注,那会更加危险。

“我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即使窗户全部打开,没有安装空调的教室也依然闷热异常,可健一的胳膊上却起了鸡皮疙瘩。

“藤野、井上和北尾老师也都没有注意到。”

大出俊次像是清醒过来似的重新将目光投向神原和彦:“是啊。那你怎么会想到的呢?”

神原和彦微微偏了一下脑袋:“大概因为我一直是局外人吧。”

“真的很危险吗?有多危险?”

“还不知道。也可能只是我杞人忧天罢了。”

“不,不是”健一立刻反驳,“大出的祖母已经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杀死了。这事我们竟然都忘了。”

“没忘啊。”神原和彦说,“至少藤野没忘。大出家的火灾正是促使她想要举办校内审判的原因。”

她想到,就在我们集体沉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大出家死了人。

这样想来,凉子确实做得很对。健一的脑袋乱作一团,毫无头绪,只会一个劲儿地出汗:“藤野的父亲可是警视厅的刑警啊。”

这句从乱糟糟的心头不经意冒出来的话,却让神原和彦作出了强烈的反应。他猛地抬起头来:“真的吗?”

“是的,应该是搜查一课的刑警。”健一补充说明道,“她说过,对于这次事件,她曾跟父亲仔细商量过,还向父亲表达了她自己的想法。”这次轮到神原和彦视线游移了。他的脑子也明显有些混乱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提出话题的健一竟然把握不住脉络了。大出俊次焦躁起来。怎么了?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提过的问题,藤野的父亲应该早就想到了吧?”

他为什么不提醒一下女儿呢?譬如说,女儿的心情可以理解,可当校内审判重提这些旧事时,会在意想不到的方面产生严重的影响。

“因为他是个笨蛋。”大出俊次又吐出了他最拿手的台词,“根本没想到呗。要不就是觉得我们家的事怎样都无所谓。”

如果真是“怎样都无所谓”,那就等于否定了凉子为大出俊次证明清白而组织的活动。

“在大家的劲头好不容易被鼓动起来的时候,这些话说出来等于当众泼冷水。”神原和彦用手擦了擦汗,好像已经恢复平静了。他身上的白衬衫由于汗水的浸润,有好多处变成了半透明。“不过对大出不能不说。”

俊次应道:“所以你三番五次提到要我自己决定,是不是?”

神原和彦点了点头。大出俊次也对他点了点头。还挺像一对真正的辩护人和被告,健一心想。

在这个瞬间,辩护人与被告的关系确立了。

热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公示牌上的纸片哗啦哗啦直响。学校里已经没人了?难道全都睡着了?要不,是全都死了?

“我说……”大出俊次望着墙上的纸片,用干巴巴的语调说,“不是我干的。我没有杀死柏木。”

间隔一次呼吸的时间,神原和彦回应道:“明白了。”

“我根本不了解那小子……”

“嗯……”

“只是……”俊次皱起了眉头,“觉得那小子阴阳怪气的。”

这番出人意料的感言使健一一下子不知作何反响。阴阳怪气?

“是个怪怪的家伙。”大出俊次简短地加以说明,对他而言,用上这样的词汇已经算尽力了,“但是,我可没有杀死他。”他已经不用卷舌的语调了,“虽说谁都不信,可我真的没杀死他啊。”

俊次的表情就像一下子放掉气的气球,五官皱成一团。

“要证明这个就这么难?难道我们家里还得有谁被杀死吗?”说到最后,他的话音有些发颤,像在叹气一般。

“你想洗刷冤屈吧?”神原和彦问道。他并不是在确认,而是在严厉地逼迫:“既然如此,校内审判非办不可。”

“不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说了这么多废话吗?”俊次的声音带着哭腔。原来大出俊次也会哭啊。

“所以要说服你的父母,尤其是你父亲。”

“这可能吗?开什么玩笑!”

“只要去做,就一定能成。关键是决心。”

健一终于听懂了。决心。对,这才是关键词。

神原和彦的这些话,并非要给校内审判泼冷水,而是在测试大出俊次的决心,让他知道要参加校内审判,获得坐上被告席的资格,必须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

要想彻底改变现状,必须承受比什么都不做、等待大家渐渐忘却此事严酷得多的压力。

难以置信。为何会想得如此周到?他是不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为此时此刻作准备了呢?

“又要挨老爸的揍了。”

“要想办法做到不挨揍也能成。”

“说得轻巧。”大出俊次又提高了嗓门,“你们根本不知道我老爸有多可怕。”

这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状况。神原和彦抽回身子重新坐好后,竟然笑了起来。“虽然不了解大出的父亲,但我了解我的父亲,所以我并不害怕。”

俊次不停挤弄着被眼泪刺得通红的眼睛。野田健一竟瞬间忘记了呼吸。这家伙到底要说什么?

“我啊,其实是个养子。现在的父母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虽然我不喜欢这么说。”

大出俊次半张开嘴,表情很是滑稽。健一注意到自己也成了这副模样后,赶紧抿紧了嘴。

“我的亲生父母都死了。我的父亲杀死了我的母亲,在发酒疯的时候。”不带半点吞吞吐吐,神原和彦口齿清晰地说了下去,“如今想来,我父亲也是个值得同情的人。要是当初能让他接受治疗,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可是,我母亲当时根本顾不上这些。”

因为她经常遭到父亲的打骂。

“只要不喝酒,我父亲就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神原和彦七岁时的一天,父亲跟往常一样喝醉后撒起了酒疯,结果打死了母亲。

“邻居帮忙叫来了救护车和警车,却为时已晚。”他平静地说,“父亲也受了伤,被警察带到医院。后来听说,他有好几根手指都骨折了。”

在医院接受治疗和审讯的时候,父亲的酒慢慢醒了。

“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他想必非常害怕。他冲进医院的厕所,用清洁箱里的抹布打结后连接起来,套在了空调的排风管道上。”

他上吊自杀了。

“我那时还很小,很多事情却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经常和母亲一起挨揍。

“我知道有些男人喜欢打老婆和孩子,虽然原因各不相同。我也知道被殴打是很可怕的,说习惯了可能有点夸张,但至少不像别的同学那样害怕暴力。我想大出的父亲肯定不会像我父亲那样疯狂。怎么样?也许我这么想太不知轻重了?”

大出俊次一声不吭地坐着,似乎有点失魂落魄。谁又能回答这个问题呢?

健一清晰地回想起初次偶遇神原和彦时心头冒出的感想,就在与他目光相接的一瞬间。

那是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看来这并非错觉。神原和彦真的是看到对岸的风景后又归来的少年。

“对不起,我作了个怪吓人的自我介绍。”他略带害羞地说,“怎么样?能让我做你的辩护人吗?”

你拥有坐上被告席的决心吗?

你作好面对现实的准备了吗?

大出俊次抽着鼻子,身上一股汗味儿。健一的身上也有汗味儿。神原和彦的额头上,汗水正呈直线往下淌。

“哈哈,你真是笨蛋。”大出俊次的表情既像在哭,也像在笑。?

同一时间,另一间空教室里,检方的三名学生也在开碰头会。他们是藤野凉子、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

“对不起。”凉子开口便向他们道了歉。

萩尾一美吃了一惊:“哎?为什么要道歉呀?”

“你们举手表示愿意帮助我时,我还是大出的辩护人,可现在却变成了检察官。”

“那是没办法的事。”佐佐木吾郎安慰道。

凉子点了点头:“没办法。提议召开校内审判的是我,事到如今我既不能置身事外,也不能当陪审员,所以只能当检察官了。”

“你当检察官也挺合适的。”佐佐木吾郎说道。

直视着这名性格直爽、为人谦和的同学,凉子说道:“不,我并不合适。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

这次换作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两个人同时吃惊了。

“在准备为大出辩护时,我已经确立了方针。”

她要验证大出俊次在案发当夜――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凌晨4020电子书到两点,即柏木卓也的死亡推定时间内的不在场证明。

“我觉得这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即便不考虑其他因素,仅凭这一点就能证明大出的清白。”

在此之前,她从未认真调查过大出俊次的不在场证明。大出自己作出的辩解也一直是含混不清的,其中肯定有遗漏的细节,只要找出来就能够得到验证。

“可是,转到起诉大出的一方后,事情就变得完全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呢?”单纯的萩尾一美反问道。

佐佐木吾郎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不明白吗?也是,你怎么会明白呢?”

“说什么呢?”

制止住正要撒娇的萩尾一美,佐佐木吾郎满脸严肃地问凉子:“是举报信的事吗?”

凉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如果只是为大出辩护,就完全可以不提举报信的事。”佐佐木吾郎说。

“嗯……”

“可作为检察官就不行了,立场正好相反,就算不情愿也没办法。那封举报信就是起诉大出俊次的最重要依据,无法回避。”佐佐木吾郎缓缓说道,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

听到别人这样说明后,凉子更加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

“那么,有什么问题吗?”一美问,“只要认为检方相信了举报信的内容并起诉被告,这样不就行了?”

“你、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呀?”

“你好过分哦,干吗这么瞧不起人?”

凉子问两人:“你们觉得那封举报信可信吗?”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面面相觑。

“对四月播放的那期《新闻探秘》,我不能完全赞同其中的主张。”佐佐木吾郎说,“可既然站到了检方这边,就必须当节目内容都是事实,并以此为前提采取行动。我也怀疑大出他们和柏木之间或许有过什么关联。”

萩尾一美用力点了点头。

“辩护方到底会如何出牌,就不得而知了。神原和彦会和你一样走验证不在场证明的路线,还是会选择证伪举报信的内容?一切才刚刚开始,估计神原自己也不知该怎么着手吧。”

“是啊……”

“无论如何,我觉得我们应该集中精力,将举报信推在前面。”

“那么,有什么问题吗?”佐佐木吾郎问道。虽然说出了和萩尾一美一模一样的问句,可意图却完全不同。

叹了一口气后,凉子说:“我不相信那封举报信。不仅仅是凭借直觉,还有确凿的根据。”

对面的两人大吃一惊。凉子说起了那天在保健室发生的事。听到三宅树理低声发笑时,她的心中产生了几分恐惧和疑惑。

“浅井松子死后,大家都觉得是她写了那封举报信。甚至有传言说,这封信不是松子一个人写的,三宅树理肯定帮了忙。”

“正好相反。是三宅树理写了举报信,并让浅井松子帮忙。”

面对萩尾一美的断言,凉子反倒犹豫了。

“我身边的女生都这么说。”

“因为你们都讨厌三宅树理。”

“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是冷静的判断。她们两人之间本就不存在平等的友谊。三宅树理总是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浅井松子。”

凉子点了点头:“是啊。可我觉得这不是传言也不是想象,而是确信如此。三宅树理的笑声,我听得清清楚楚。”一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上了,“这事我也对爸爸妈妈说过。因为实在没法一个人闷在心里。在学校里几乎没有对任何人说。只是还在为当辩护人做准备的时候,北尾老师曾经问我校内审判是否会用到举报信,我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并向北尾老师说起了这件事。”

凉子向两人叙述了她与北尾老师交谈的经过。

听完后,佐佐木吾郎沉吟道:“豆狸掌握了什么证据啊……”

“可他没有公开。”凉子说道,“是为了保护学生吧?”

“是吗?我觉得豆狸不过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罢了。因为三宅树理比较麻烦,不想去碰她,难道不是吗?其他老师也和他差不多。”遇上这种话题,萩尾一美总会说个痛快。

是啊。三宅树理的确比较麻烦,所以不想和她有什么瓜葛。这不是说津崎校长,而是在说凉子。因此,想当大出俊次的辩护人的凉子会采取逃避态度,觉得还是封锁掉举报信为好。

但现在这一手已经不好使了。为了促成校内审判,凉子已经表态过要当检察官,并拿定主意,只有自己能够胜任。可仔细想来,自己之前不过是在说漂亮话罢了。

凉子觉得自己无法面对两位同伴,于是低下了头,说:“怀抱着如此的心态,却不得不将举报信推到风口浪尖起诉大出俊次有罪。老实说,我觉得挺可怕的。”

“可怕”这个字眼一出口,她便真的感到身上一阵发冷。

“你们做我这样的检察官的助手,不觉得后悔吗?”凉子训斥自己,对眼前的伙伴不能隐瞒自己的真实感受,因为那样很不公平,“如果你们觉得这跟一开始说的不一样,要退出,也没有问题。”

萩尾一美扭扭捏捏地斜视着佐佐木吾郎。佐佐木吾郎挠了挠头,对着凉子破颜一笑,说出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藤野,人会笑,也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的。”

凉子不禁瞪大了眼睛。

“说不定三宅树理会在保健室里发笑,并非出于你推测的原因。三宅树理是个很特别的人,无论她与浅井松子的友谊是怎样的形式,她们毕竟关系不错。浅井松子因交通事故生命垂危,对她的刺激一定很大。所以,当时她的心理状态一定非同寻常。”

“这倒也是……”

“校内审判的目的不就是发掘真相,要给所有人一个明白的交代,不是吗?那无论是当辩护人还是检察官,要做的事情不是都一样的吗?”佐佐木吾郎嘿嘿笑着,“所以没问题的。”

接着他又收起笑容,面向凉子。

“我刚才稍微有点吃惊。没想到藤野也有思绪被搅乱的时候。女生间的关系真够复杂的。”

我被搅乱了思绪吗?

“一美你也有问题。”佐佐木吾郎瞥了一眼一美,“某个人这样想;依据推测应该如此;这样考虑比较妥当……这些都不是‘事实’,不是吗?你并非‘知道’些什么,而只是‘这样觉得’罢了。就算老师们这样推测,也不会变成事实。”他探出身子继续说,“我们干脆将这些直觉和推测统统归零。事实是,举报信确实存在,藤野自己就收到过一封。而且我们认为,信的内容有可信的部分,并非纯粹的恶作剧。我们就回到这种好似一张白纸的状态,重新开始。”

先忘记三宅树理的事。

“这样的话,首先应该做的,自然是找出举报人。因为他可能是凶案的目击者。”

“不用找,不就是三宅树理吗?”

佐佐木吾郎不禁对任性的一美合掌膜拜起来:“你还是退出吧。求你了,回家去吧。”

“干吗这么挖苦人呢?”

听完佐佐木吾郎一番话,凉子惊得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终于能眨眨眼睛,活动身体。她的内心深处有一大块坚冰逐渐松动,开始融化了。

统统归零,回到一张白纸的状态。

“怎么找呢?”

“发出书面通知,要求他主动承认。我觉得这样最妥当,你觉得如何?”

“通知的对象限定在三年级学生内,就行了吧?”

“嗯,应该可以,只是不能局限于女生。”

“如果还是找不到,又该怎么办?”对萩尾一美而言,这已经算最像样的问题了。

佐佐木吾郎笑了:“那就对我们很不利了。”

“会输掉官司吗?”

“那倒无所谓。我们输了官司,却弄清了真相,不也很好吗?”

藤野凉子以前真是太小看佐佐木吾郎了。凉子曾经只觉得他是个处事机敏、比较好相处的男生。

输了官司也能弄清真相。佐佐木吾郎说的一点不错。我追求的是真相,不是官司的输赢。

“如果举报信的内容是真的,那举报人不可能一直躲躲藏藏,一定会主动与我们接触。老师们不是对举报信置之不理吗?但我们不会这么做。只要传达出这个意愿,他肯定会主动站出来。说不定不是三宅树理呢。”他说道,“说不定是之前从未注意到的某个人。三宅树理是举报人这一点,或许是大家一厢情愿的错觉。”

“就是三宅树理嘛。”

佐佐木吾郎没有理睬萩尾一美的又一次执拗。

“如果果然是三宅树理,那又有什么问题呢?”

凉子又觉得身上发冷,微微颤抖了一下。不过这次的原因和之前不太一样。

“我能理解藤野同学心中对三宅树理的郁结。可是作为检察官,你不能害怕这一点,想说什么就对她直说吧。”

这时,教室的门上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凉子应了一声。

战战兢兢地探进头来的,竟是音乐社的山野。

“我可以进来吗?”

教室里的三个人同时“嗯”了一声。

纪央迈着轻盈的脚步进入教室后,随手飞快地带上了门。她站在门口,快速又小声地说:“是北尾老师告诉我藤野在这里的。”

她的眼神有些游移,似乎心中有什么事还没拿定主意。

“既然已经决定要当陪审员,或许我不该来告诉藤野这些话。刚才当着大家的面一直不敢说,心里七上八下的。可是……”她猛地抬起了头,“这是小松的母亲要我来转达的。”

凉子端正了坐姿:“浅井松子的母亲?”

山野纪央挺直腰板,正视着凉子:“昨天我去了小松家,想跟小松的母亲打个招呼,告诉她我要当陪审员。”

这种认真严谨的作风非常符合纪央的性格。

“也许会遭到‘别用这种事来烦我了’之类的斥责,所以……”

“嗯,嗯,嗯。”佐佐木吾郎一个劲儿地点头。

“小松的父母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别人的谈资,报纸和电视台来采访,他们也全部拒绝了。”

“是啊……”

“可我反而受到了鼓励。如果同学们想努力找寻真相,他们也愿意出力,有必要的话,随时都愿意作为证人出庭。”

“哇!”佐佐木吾郎忍不住欢呼了起来。

凉子的心中又有一大块坚冰融化了。

“谢谢山野同学。你能把这件事告诉野田他们吗?他们应该还在刚才的那间教室里。”

“这样好吗?”山野纪央似乎很惊讶。

“我觉得应该由你去告诉他们。”

“我可是陪审员……”

“你是浅井同学的好朋友,也是和他们一起参与校内审判的伙伴。真的要谢谢你。”

山野纪央这才露出放心的笑容。“明白。那我去了。”说着,她抬了抬手臂,微微偏了一下脑袋,“我可以对他们说‘加油’吗?”

“当然可以啊。”

纪央笑着离开了。凉子回头一看,发现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也是满面笑容。

“怎么样?”佐佐木吾郎颇为得意地说,“说明藤野揭竿而起的行动是完全正确的。纪央也确实很可爱……”

一美抬腿踹了他一脚。

“我们来明确一下从明天起该做的事。”凉子取出笔记本,“我得先写好呼吁举报人出面的文稿。”

“这个就麻烦你了。那我们需要向谁了解情况呢?”

“警察,还有相关人员的家人。”首先便是柏木的双亲。

“柏木君还有个哥哥。”一美说,“也上过电视。虽说长得和柏木不怎么像,但也是个帅哥。”

“你看这个眼睛最尖了。”

“我是女生嘛。”

凉子也笑了,一直堵在胸口的苦闷消失了。

从这一刻起,我就是检察官藤野凉子了。

6

JR线新桥站的检票口,豆狸津崎正男正用一块大号的白色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两点,还有不到十分钟。

天气闷热异常,火辣辣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耀在水泥路面和道路旁林立的高楼外墙上。车站前照样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多半都是些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新桥不愧为上班族的街区。

津崎心中暗忖。这番忙碌工作的景象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但自从辞职以来,他一直关在家里,还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一边目睹市中心的喧嚣,一边对自己“每天都是星期天”的境况发出感叹。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再就业,毕竟不工作会导致经济危机。眼下虽然不至于没有饭吃,但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办法。十年后,十五年后,等积蓄耗尽,自己可就得落得个晚景凄凉的下场了。

当教师的路已经被完全封杀了,津崎自己也没这个打算。他的教师生涯中,有两个学生死去了,即使没有来自教育委员会的限制,他也不可能有重新站上讲坛的自信了。

每个人都在顶着酷暑忙碌着。季节改变,时间不停流转。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的我,今后还能做什么呢?

“津崎先生。”

听到有人喊自己,津崎正男这才回过神,看到森内惠美子正向自己跑来。她穿着凉爽的白色连衣裙,身子有些消瘦,不过已经恢复了精神。

“真是有劳了。”低头鞠了一躬后,森内惠美子露出笑容。

“啊,好久不见。”津崎愣了一下。

森内惠美子笑得更灿烂了:“您夏天总是穿开领衬衫啊,以前我就一直想,现在上哪儿才能买得着呢?”

“是啊。冈野老师以前常常提醒我,说不戴领带可不好。”一开口就提冈野,会让人觉得自己还在对受他的排挤耿耿于怀,不过津崎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就说出了口,“但我喜欢开领衬衫。我们走吧。”

他们要去的事务所就在马路对面那栋商住楼的三楼。

“好的。”森内惠美子应了一声。津崎注意到,她的嘴角微微颤抖了一下。原来她也很紧张,说不定昨晚一直在回忆城东三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没有睡好觉,眼角处出现了几根红血丝。

乘坐狭窄的电梯上三楼,来到要去的房间门前按响对讲器的提示铃,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过话。陈旧的铁门没有挂招牌和姓氏牌,只是孤零零地贴着一条印有“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字样的黄色胶带。

看着眼前的光景,津崎不由得纳闷:这种地方靠得住吗?虽然现在才担心恐怕为时已晚。

森内惠美子委托该事务所作了某项调查,听说是她母亲的熟人推荐的,说这里的人做事情很认真。

今天是来了解调查结果的,而津崎正男应了森内惠美子的请求一同前来。

对讲器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请进。”

“您好!”森内惠美子的嗓音有点尖。

房间里整理得井井有条,看上去就是家普通的事务所。室内共有三张桌子,桌子后方是一排橱柜。会客用的沙发和茶几放在靠窗处,为了遮挡耀眼的阳光,百叶窗是拉上的。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高个子男人从桌子后站起身,走上前来。他发际处的头发已经花白,身穿白色的短袖衬衫,黑色的裤子,没有打领带,却中规中矩地穿着皮鞋。

惠美子介绍了津崎正男后,那人便递上了名片。原来他就是所长河野良介。

“您是校长先生吧,我听森内小姐说起过您。”

“是前任校长。”纠正对方后,津崎和惠美子并肩坐在了沙发上。河野所长亲自走到事务所角落里的小厨房,从一台老式冰箱里拿出水壶,将里头的大麦茶注入茶杯,稳稳当当地端了过来。

“我想让津崎先生一起听调查结果,所以……”河野所长在对面坐下后,惠美子开口说道。

河野所长朝津崎点了点头,随即将早已放在茶几上的大文件袋拉到自己手边。文件袋上用漂亮的字写着标题。

「森内惠美子委托调查事项资料」

和冰箱一样有些年头的老式空调正在呻吟,不过室内还是比较凉爽舒适的。

“我想马上向您汇报调查结果,请问您作好心理准备了吗?”

“嗯,没问题。胜俣先生今天不在吗?”

“到外地去了。”回答惠美子的问题后,河野所长转向津崎补充道,“胜俣是我们事务所的调查员。森内小姐的案子就是他负责调查的。”

惠美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是个办事很认真的人。只是听听他说的话,心里就会轻松很多。最让人宽慰的是,他一开始就明确对我说,邮件失踪绝不是出于我的被害妄想。”

被害妄想。津崎玩味了一番这个词的意义。

他们在讨论毁弃举报信的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森内惠美子一直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思考着。

她最后想到的结论是:举报信确实送到了信箱里,可在自己拿到并阅读之前,会不会被什么人偷走了?

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于恶作剧,将举报信偷走、撕毁并丢弃,又被别人拣到后寄给了HBS电视台?还是偷信人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怀有鲜明的敌意,将举报信撕毁后直接寄给了电视台?

初次听到这番猜想时,津崎一边吃惊,一边担心起森内惠美子的精神状态来。能够得出如此异想天开的假说,说明她正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压力,内心的苦闷又是何等深重。

“恶作剧的情况另当别论,如果是故意这么做的话,你能想到,谁会对你抱有如此深的敌意呢?”

“我想不出,可说不定就有这样的人。别人如何看待自己,自己往往很难知晓。经过这些是非,我对此已经深有体会。”

确实如此。津崎完全能理解森内惠美子的心情。

“在别的老师面前,我不会提出这种假设,说了也只会被他们用一句‘被害妄想’打发掉。或许他们还会觉得,我事到如今还在说谎逃避责任,从而更加鄙视我。我很清楚自己没有收到举报信,更不会把信撕毁丢弃。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所以无论动用怎样的手段,我也要查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森内惠美子和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商量过此事。佐佐木警官告诉她,动用警力调查并不现实,但可以委托私家侦探去做。

津崎终于认同了森内惠美子的做法。他原本就愿意相信惠美子,听了她的介绍后更是觉得,虽然她的假说有异想天开的成分,但仍然值得调查。

河野所长打开文件袋。坐在津崎身边的惠美子屏住了呼吸。

河野所长从袋子里拿出一大叠文件夹,放到桌上后,又从这堆文件中抽出了几张巴掌大小的彩色照片。

“请看。”

接过照片,森内惠美子的手不由得发起抖来。她用求助般的眼神看着津崎。河野所长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别担心,照片不会咬人。”

惠美子苦笑起来。一张照片从她手中掉落,飘然落在桌面上。这是一台设置在信箱内部的摄像头拍摄的照片,拍到信箱的顶盖被掀开,有长长的棋子一般的东西伸了进去。

津崎不假思索地将这张照片拿到手里。

“啊,是这个人!”惠美子高声叫道,两手紧紧攥住一张照片。津崎朝她的手上看去。

拍摄的位置应该是公寓入口处,背景是一排排整齐的邮箱。照片中的人物微微扭动脖子,左脚向前迈出,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注意四周的动静。人物在动,因此照片有些许模糊。

那是个女人,穿着无袖衬衫和中裤,一身夏装说明照片是最近拍摄的。她留着长发,脑后系着一根马尾辫,脖子上黏着几根乱发。

她的手里拿着一些信件和一根筷子似的东西。津崎将这张照片跟自己手里的那张对比观看。

“您认识这个人吗?”河野所长问道。惠美子点了好几下头,目光依然死死地盯在照片上。

“是我们公寓里的,就住在我隔壁!”

“是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

“是的。”

“森内小姐住在四〇三室吧?那这一位是……”

“四〇二的。”似乎正在记忆中搜索确认,惠美子微微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后说道,“嗯,是的。是四〇二室。”

“知道她的名字吗?”

惠美子眉间的褶皱更深了:“名字嘛……垣……是垣谷,还是垣内呢?”

“跟她没有交流吗?”津崎问,“你们不是紧挨着的吗?”

“我不和邻居们往来。我是租户,而且我原本就讨厌复杂的人际关系。

“知道她的具体姓名吗?”河野所长问道。惠美子立刻投降了。

“不知道。她家门口有没有挂姓氏牌?”

“她的邮箱上有名字。”河野所长微笑道,“她叫垣内美奈绘,三十一岁,没有工作。在你来之前就住进这栋公寓了。”

森内惠美子的瞳孔微微发亮:“我想起来了,刚搬过去的时候,我去打过招呼。”

“当时她给你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印象?呃,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觉得隔壁也住了个女的,比较放心,仅此而已。”

“你没有和垣内美奈绘说过话,相互借用过物品,或听她抱怨过什么吗?”

森内惠美子的目光落在手边的照片上。她按顺序翻看这三张照片。一张是垣内美奈绘到垃圾堆放处扔垃圾;一张是垣内美奈绘站在公寓的公用走廊上;还有一张是垣内美奈绘打开自家房门准备出门。津崎十分惊讶:照相机得藏在什么地方,才能拍到这些照片呢?

“记得是在去年暑假……”

听到惠美子说起和学校有关的事,津崎便探出了身子。

“几个我班上的学生,嗯,大概有七八个吧,到我家来玩过。”

说着,惠美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津崎,似乎在征求这位前校长的同意。津崎对她点了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学生们闹得很欢,后来我送他们去车站,回来时正好遇到这位隔壁邻居,就对她说了声,‘不好意思,刚才太吵了,影响到您了。’”

终于放下照片,惠美子用手指按住额头,陷入沉思。她和这位叫垣内美奈绘的邻居关系疏远,不使劲想就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会搞错人吧?”

“绝对不会。”河野所长的回答十分明晰,“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物业人员目击到垣内美奈绘掏你的邮箱,而且不止一次两次。”

最早那次是在今年的新年,直到最近还看到过一次。胜俣调查员去了解情况时,物业人员马上向他透露了这一情况。

惠美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一旁的津崎替她询问:“既然知道了,为何不采取措施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没看见吧。”河野所长说,“作为物业,他们不愿意和住户发生矛盾。”

“这又不是矛盾不矛盾的问题。我的隐私遭到了粗暴践踏,并且还涉及盗窃行为。”

面对像个女学生般撅起嘴的惠美子,河野所长的脸上挂着劝慰的笑容:“您说得很对。可除了现场制止,物业也采取不了进一步的措施,如果垣内美奈绘死不承认,就拿她没办法了。毕竟对于物业公司而言,住户就是客户。”

而客户就是上帝,是吗?

“不过,正因为及早抓住了物业的这根软肋,我们的工作才得以顺利开展。在他们的暗中协助下,我们在很多位置安装了摄像头。”

怪不得照片内容会如此丰富多彩。

“简直难以置信。”惠美子直愣愣地发着呆,额头渗出了汗珠,“这么说,偷出举报信、擅自阅读后将其撕毁并寄给电视台的人,就是这个垣内美奈绘?”

“可能性百分之百。”河野所长答道。

“为什么呀……”惠美子发出不解的叹息。

“说一句不中听的,您有没有得罪过她?”

“没有啊!”

河野所长打开了从文件袋中取出的文件。

“垣内美奈绘明显怀有敌意,她是在故意为难森内小姐。这一点从物业人员的目击证言上能够得到证实。”

因为垣内美奈绘没有翻找过别人的邮箱,连看都不多看一眼。“不仅如此。物业人员还看到过,在你外出时,垣内美奈绘来撬过你家的门。这种情况只有过一次。”

是在今年三月中下旬的时候。当时森内惠美子还没有离开学校。“她拿了一根像是铁丝的东西,试图撬开你家的门锁。你有没有注意到门锁周围有损伤呢?”

惠美子已经脸无人色了。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

“对外行来说,撬锁的难度太大了。估计那只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

“你有没有发现屋里的东西被翻过,或者家具被移动过?”津崎忍不住问道。森内惠美子被恐惧攫住了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又摇了两三下头。

“这么说,室内没出问题。”

“是这样没错……”惠美子的身体看上去整整缩小了一圈。

“森内小姐没有得罪过垣内美奈绘吧?”河野所长再次确认。

津崎与惠美子一起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问题并不出在森内小姐这一边。”河野所长断言道。

津崎和惠美子面面相觑。

“那算是受到了没来由的怨恨?”津崎问道。

“嗯,”河野所长咕哝道,“难说。真是件令人不解的案子。”将打开的文件递给惠美子后,他继续说,“胜俣调查过垣内美奈绘的情况。这是调查结果。”

通过这份资料,津崎也能了解到森内惠美子的邻居垣内美奈绘的个人情况。结婚、丈夫有外遇、为离婚争执不休、纠纷无法解决。

森内惠美子读着报告书,河野所长会不时添加说明。津崎不愧是位教育工作者,光是在一旁听着,就能想象出垣内美奈绘这名女性的大致样貌。

遭遇否定的自我、受到伤害的自尊心、无处可去的现状,这样的垣内美奈绘的邻居却是个被学生热爱的老师,还是一名年轻貌美、事业一帆风顺的女性。“森内老师成了她的出气筒。”最直接的感想从津崎嘴里漏了出来。

“她的心理状态或许正是如此。”河野所长的脸上没有了笑意。

垣内美奈绘单单选中了森内惠美子作为她的攻击对象。江户川芙拉尔小区里不是明明住着其他单身女性吗?

“之所以选中森内小姐,垣内美奈绘也是自有她的理由。她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拿森内小姐来出气。”

“可是我没有得罪过她。”惠美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哭腔。

“真的没有吗?请您再好好想想。多么细小的事都行,您和垣内美奈绘之间到底有没有瓜葛呢?”提问后,河野所长悄悄站起身来。惠美子双手抱头,使劲回想。津崎只能在一旁看着她,无能为力。

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河野所长端着另外几只杯子回来了。大小不一的杯子里装着冰咖啡。

“这位名叫垣内美奈绘的女性,”等河野所长放下杯子后,津崎开口道,“估计已经因为心中烦恼而变得精神不正常了吧?”

“大概是这样的。”河野所长答道。

“那么,她选择森内老师作为攻击对象的理由,或许在她的心里是成立的,而在别人看来完全不着边际。有这种可能吧?”

“是啊。”

“既然如此,或许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是徒劳吧……”

津崎还没有说完,森内惠美子便出其不意地抬起了头。她脸上的五官都变了形,好像被人猛抽了一下似的。

“当时……我不知道垣内结过婚,所以不知道他们在闹离婚。”

津崎和河野所长都注视着她。

“那是去年九月或十月的事了。”惠美子低声说,“垣内和一个与她差不多年龄的男子在家门口争吵。那男人要走,垣内拖住了他,模样十分狼狈,情绪也很激动。”

那男人甩开她走了。垣内美奈绘坐在走廊上哭,连鞋子也没穿。

“我正好有事要出门。不,不是……”惠美子使劲摇了摇头,“是因为听到隔壁有人争吵,以为出了什么事,才开门出去看的。我看到了这一幕,觉得很尴尬。”

惠美子十分同情这个住在隔壁的女人,毕竟大家都是女人。惠美子也跟男朋友吵过架,能理解她的感受。

“我跟她打了招呼,问她要不要紧。”

“垣内美奈绘有什么反应?”河野所长立刻询问。

“她立刻逃回屋里去了,我也没再做什么。正因为有过这样的事,我就更不会和邻居来往了。”

“之后,您跟垣内美奈绘见过面吗?”

“应该有过,可我不记得了,因为我根本没在意。”

“垣内美奈绘事后有没有跟你打招呼,说一句‘前些天让您见笑了,对不起’之类的话呢?”

“没有。”惠美子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津崎,“只是住在隔壁而已,又不亲近,她会说这样的话反倒不正常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津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河野所长故意把资料翻得哗哗直响。

“这件事就是导火索。应该说可能性非常大。”

“怎么会这样?”津崎觉得难以理解,“森内老师不是在关心那位叫垣内美奈绘的女性吗?”

“可对方不这样想吧?狼狈不堪的场面被人看见,她会感到无地自容,还觉得这是被森内小姐看了笑话。森内小姐并没有这么做,可垣内美奈绘就是这么认定的。她不愿意正视自身的问题,却把资任归咎于别人。”

“真是莫名其妙。”惠美子低声喃喃道。

“我们从垣内美奈绘的丈夫垣内典史那里也了解过一些情况。这些就是他的证言。”

惠美子瞪大眼睛,接过那一册资料,立刻埋头阅读起来。

“你们的工作真是既周到又细致。”

私人侦探社原来竟是这样的。津崎不得不感到佩服。河野所长的脸上依然不动声色。

“这也是从物业那里得到的信息。要了解垣内美奈绘的事,问她那个‘分了手’的老公才最清楚不过。当然,所谓‘分了手’的说法并不准确。”

“物业的人认识垣内美奈绘的丈夫?”

“此前完全不认识,连他们夫妇分居的情况也没注意到。为了垣内美奈绘偷窃信件的事,他们还想悄悄地去找她的丈夫呢。”

物业对住户的关心难道就仅限于此吗?没有住过公寓的津崎实在难以接受。

“物业人员的记忆也不是很清晰,不过大约在四月份的时候,垣内先生曾问过他们,住在四〇二的垣内美奈绘最近是否有过反常行为。”

一开始是打电话来问的,几天后他又特意跑来了,他刻意避开了垣内美奈绘,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

“他对物业的人说,自己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正打算跟妻子离婚。可离婚的事情谈不拢,担心妻子神经过敏。”

津崎发现森内惠美子看资料看出了神,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些情况从垣内先生本人那里得到了确认。他说,当时美奈绘会在凌晨或深夜打电话给他,以死相逼。”

“她要自杀吗?”

“是的。她丈夫一开始觉得她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可电话打得多了,就渐渐担心起来。美奈绘或许会因一时冲动真的去寻死。只是她一个人死掉倒也罢了,要是她打开煤气造成爆炸,那就得连累别人了。所以他才去找了物业的人。”

津崎的目光重新落在垣内美奈绘站在公寓门厅的那张照片上,注视着她瘦弱的肩膀和单薄的后背。

只是她一个人死掉倒也罢了。也不知这是不是垣内典史的原话。可无论如何,这也太寡情、太刻薄了。

“只是担心不要连累别人啊。”他不由得轻声说了出来。

“是啊。”河野所长苦笑道,“胜俣在这份材料里也写了,垣内先生正与一名女性同居,该女性已怀有身孕。关于离婚的原因,他认为都是妻子的不是,而在我们看来,双方显然都有问题。不过,他们的婚姻确实已经无法挽回了,我觉得他们还是早点离婚,各自开始新的人生为好。”

森内惠美子吊起了眼角:“河野先生,你这么为他们着想,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河野所长笑了:“刚才那只是我的个人感想。我们的委托人当然是森内小姐您了。”

津崎面无表情,心里却像河野所长一样在苦笑。他感到了一缕久违的亲切感。森内惠美子本来就有点孩子气。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

“我们已经弄清楚,森内小姐的隔壁住着一个麻烦的女人,由于一些毫不相干的原因,竟然迁怒于森内小姐,单方而对森内小姐抱有敌意。她的行为给森内小姐带来了严重的影响,致使森内小姐辞去了教师的工作。”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森内小姐”,似乎在提醒惠美子,她不是什么“小惠”或“森内”,而是一个成熟的大人。

“我原本就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森内惠美子眼里的泪水溢出了眼眶,流淌到脸颊上。

“蒙受不白之冤确实很难受,简直是一场灾难。您很坚强,也终于挺过来了。”

森内惠美子赶紧从包里取出手帕按在脸上,放声痛哭起来,前倾的双肩上下抖动着。

“这位垣内美奈绘如今又处在怎样的状态呢?”津崎问道,“还在偷盗邮件吗?还会继续攻击森内老师吗?”

“不好说。”河野所长直率地说,“所幸的是,垣内夫妇之间还有一位叫金永的律师。这个人倒是很厚道,一方面规劝只顾自己的垣内先生,一方面也十分同情美奈绘,正在想办法采用温和的方式促成他们的协议离婚。由于美奈绘很固执,现在的局面依然僵持不下。不过只要这方面的状况有所好转,美奈绘的心情也会平稳下来吧。”

期待外力作用,静观其变。

“只是这样会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即使顺利离婚,美奈绘的挫折感和失落感也不会马上消失,甚至可能加重。这样的话,不要说停止迁怒于森内小姐的行为了,或许还会做得更过火。”

这对森内惠美子而言,简直是场巨大的灾难,绝不能听之任之,逆来顺受。

“我建议森内小姐离开江户川芙拉尔小区。”

“搬家吗?”

“也许搬家这条路也值得研究。垣内美奈绘可能会追踪过去。”

涕泪四流的森内惠美子听到这里又吃了一惊,发出惊呼:“哎?她会追来吗?”

“有这种可能。”

“怎么会这样!这还有完没完了?我什么坏事也没做,为什么要对我如此恨之入骨呢?”

“这确实毫无道理,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据理力争也是徒劳。我们接手过类似的案子。”河野所长继续说,“通过这些案子我们发现,与对方在空间和心理上拉开距离,等对方自行冷静下来才是上策,并且必须谨慎小心,不能刺激到对方。”

河野所长建议森内惠美子先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

“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房间暂时空置,即使浪费房租,也顶多不过三个月的时间。”

先回老家安顿下来,再找新的房子。四〇三空置的情况最好连物业都不要告知。邮件可以让胜俣去取。只要不告诉任何人,隔壁的垣内美奈绘就搞不清惠美子到底是不住在那里了,还是外出了。

“遇上要拿东西或别的情况必须回四〇三时,您也不要一个人去,可以让您母亲陪同,或者叫上胜俣一起去。”

新居所确定后,搬家的事必须干净利落地一次性完成。

“具体的日子由我们来定,为的是不让垣内美奈绘察觉到。”

“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搬吗?”惠美子终于止住了眼泪,“可她没有工作,不会长时间外出吧?”

河野所长微笑道:“我们会事先调查清楚,也可以请垣内先生配合一下。”

“利用他们离婚调解的日子吗?”津崎问道,“那不是要上家庭事务法院的吗?”

“就垣内夫妇目前的情况,还没到需要正式办理的程度,正在律师的参与下进行调解。”

一旦进入正式的调解程序,垣内先生一方也必须作出让步,比如需要他承认自己的不忠,可他不会愿意这么做。他希望通过金永律师来想办法摆平此事。

“垣内先生是个只顾自己的人,尽会想些对美奈绘而言不近人情的方法。不过,他并非完全缺乏常识,至少会担心给他人增添麻烦。他的本意或许是不希望美奈绘在离婚前犯下刑事案件,因为这样会影响他的生活。”

津崎忽然同情起垣内美奈绘来。这个女人有她自己的盟友吗?会有谁在她身边,给她安慰吗?

会有谁在她身边……津崎莫名联想起了另一个人,他的思绪多少有点混乱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名少女的脸。她同样没有盟友,正置身于深深的孤独之中。

“这种半夜躲债逃跑似的做法或许会让您生气,”河野所长继续说,“但是,如何在不被垣内美奈绘追踪的前提下搬家,确实是首要的课题。我们可以介绍一些熟悉此类业务的搬家公司,具体事务交给他们去办,您完全不必担心。我也会在一旁监督。”

“那就拜托了。”森内惠美子的话语带着鼻音。

“问题在搬家之后。森内小姐,您准备怎么办?”

还是要证明自身的清白,对吧?

“垣内美奈绘让您蒙受了不白之冤,并通过媒体广为宣传。若只是写信给城东三中倒也罢了,她竟然将无中生有的陷害捅给电视台。电视台方面也有问题,没有调查清楚就无端指责,说您是毫无责任感的教师。对此,您准备怎么办呢?”河野所长用手指轻敲文件,紧盯着惠美子。

津崎心想:他简直是在挑拨。

“证据已经齐全,如果您要反击,怎么做都行。您也可以利用媒体,我们能够提供渠道。”

听他的语气,这番提议并非空头支票。

森内惠美子抿紧嘴唇,一声不吭,只是使劲地捏苕手帕。

“可这样……”虽然知道越俎代庖并不妥当,津崎还是开了口,“又要重提城东三中的事件,学生们不是又要受到伤害了吗?”

听了此话后,河野所长的眼里便射出了一道从未有过的强烈目光,连说话的语调都发生了变化。

“那么,森内小姐受到的伤害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就无端受到伤害这一点而言,森内小姐和城东三中的学生们并没什么两样吧?森内小姐所受到的伤害甚至更为具体,难道不是吗?”

“是的。可是……”

“津崎先生,身为教育家,您认为将这起事件束之高阁,真的合适吗?在某一天――无论何时,十年后也好,二十年后也好,您能够问心无愧地向您的学生说明真相吗?您的学生听后又会作何感想?他们会感谢森内老师吗?他们会说‘原来森内老师为了不给我们增添负担,竟一个人忍气吞声这么多年,真是太感谢了’这样的话吗?”

森内惠美子低下了头。

津崎只得独自承受这番苛责。

“我们已经基本查清,是哪个学生写了举报信。”

津崎向两人说明,写举报信的是当时身在二年级一班的女生三宅树理。森内惠美子惊得说不出话来。河野所长在震惊的同时,露出了颇感兴趣的表情。

“津崎先生,您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森内惠美子小声说,与其说是在责问,倒不如说是在抱怨。

“非常抱歉。我当时觉得,还是不告诉你为好。”他又转向河野所长,“那名女生不会跟垣内美奈绘有什么关系吧?”

津崎会这样提问也是出于无奈。这里总不会又有什么偶然吧?

河野所长没有笑,也没有不耐烦。他满脸严肃,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举报信内容的真伪与森内小姐毁弃举报信的事件根本是两码事。森内小姐蒙受的不白之冤与三宅树理没有任何关系。”

津崎听着旧空调的呻吟声,陷人了沉思。

森内惠美子是清白的。她没有扔掉举报信,这一点完全可以证明。应该向学生们说明这一切……

好吧,无论如何,这件事早晚要告诉他们,那就在此时此地说出来吧。

津崎抬起头:“城东三中的三年级学生要针对柏木卓也的事件开展校内审判。”

河野所长和森内惠美子双双瞪大了眼睛。

“好像是昨天才正式决定的。法官、检察官、辩护人和陪审员的人选都已确定,他们正在着手准备。”

“审、审判?”

“被告是大出。”

森内惠美子更觉莫名:“他们只是一群初中生,怎么审判呢?”

“是冈野老师打电话来的,我也是昨晚才听说,具体安排我并不清楚,只是他们似乎并非想要搞成真正的审判。说来也是,即使判决大出有罪,学生们也无法对他执行处罚。”

河野所长点了点头,眼睛依然瞪得浑圆。

“他们只想查清真相。媒体和我们老师都不告诉他们真实情况,他们受不了了,决定要靠自己的力量追根究底。”

“这不是胡闹吗?”森内惠美子嘀咕道。

“森内老师,”津崎转向她说道,“冈野老师打电话给我,不只是为了通知我,因为这根本没有必要。”

“哈哈,”河野所长说,“估计现任校长想对津崎先生说,不要对校内审判提供协助。是不是?”

一语中的。津崎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

“是的。他这样要求我,也要我转达森内老师。”

“是吧?是吧?”

“学生会以怎样的方式举办校内审判,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我是他们曾经的校长,森内老师也曾是柏木的班主任。我们被学生们询问或要求提供证言的可能性非常大。”

代理校长冈野也是如此判断的,所以才来提前打预防针。

“只要学生们有要求,我会满足他们。”津崎说。

森内惠美子只是愣愣地发着呆。

“我有这样的义务。”

“津崎先生……”

“我不想说你也有这样的义务,所以我要请求你,请你也配合学生们的校内审判。”

转机出现了。森内惠美子而言,校内即将举行的这场审判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真是太好了!”河野所长不合时宜地高声感叹,“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森内小姐,津崎先生的话一点也不错。您就在那样的场合证明自己的清白。您看怎么样?”

他甚至曝起嘴唇,吹了一声口哨,爽朗地笑了起来。

“多么勇敢的学生啊。真好,真是敢想敢干,连我也忍不住要为他们两肋插刀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津崎和森内惠美子面面相觑。?

这一天,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来到城东警察署。

两人平时都与该警署的少年课无缘,一进门便顿觉有些压抑,开始紧张起来。

“你父亲不是在警视厅工作的吗?我还以为你早就习惯了这种氛围呢“怎么会?完全是两回事嘛。”

刑警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他们要找的佐佐木礼子也出去了,接待他们的是一名姓庄田的男警官。这人面相很和善,不像个刑警,倒像电视剧里那种老好人的角色。年龄也不大,大概三十出头吧。

对庄田警官而言,凉子和吾郎算是稀客,听说他们来访,他竟亲自跑到前台迎接,还显出很惊讶的态度。从见到两人的时刻起,他的一根眉毛就一直往上挑起。

“我已经打了佐佐木警官的传呼机,她应该马上就会回来。她并没有跑远。”庄田警官说,“这个人闲不住,一有空就去附近的游戏中心和便利店里转一转。”

“冒昧来访,真是过意不去。”

两人一起打过招呼后,就在庄田警官安排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们今天来有什么事?”

凉子看了佐佐木吾郎一眼,开口道:“今年暑假,我们要搞一项课外活动,想请你们协助。”

凉子开始说明后,庄田警官的眉毛吊得更高了,而且还是只有一根,真奇怪。

“等一下,请等一下。”举起手拦住凉子的话头,他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翘起的眉毛这才回到原来的位置,“你们要搞审判?”

“是的。”

“你们要审判大出?”

“不是真的要为大出定罪。”佐佐木吾郎不失时机地插话道,“只是想以审判的方式弄清柏木事件的真相。”

“等等,等等。”庄田警官连声叫停,“还是等佐佐木警官回来后再谈吧。先喝点冷饮怎么样?想喝什么?”

不一会儿,他们就喝着庄田警官拿来的冰可乐,聊起了家常。庄田警官说他已经结婚了,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凉子察觉到,说话之余他一直观察自己和佐佐木吾郎的神态。

“真是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佐佐木礼子冲进了刑警办公室。她满脸是汗,肩上背着个大包,包里露出一捆宣传海报。“哦,是藤野凉子和……哎,你叫什么来着?”

“佐佐木。”

“哦,是佐佐木吾郎。呃,你是学生会委员吧?”佐佐木警官连珠炮似的说着,从背包里抽出一条毛巾来擦汗。手帕已经不管用了。

这位警官竟然记得我们的全名。凉子既感到佩服,又有些不愉快。看来佐佐木警官对我们学校的了解要比想象中更加深入。

“大热天的,你们特地跑来有什么事吗?已经放暑假了吧?”

面对佐佐木警官心急火燎的发问,庄田警官笑眯眯地说:“别急,先喝点冷饮去去火。一会儿有你吃惊的。”

凉子从头开始讲起。随着凉子的叙述,庄田警官的眉毛又吊了起来,不过这次是两根一起。佐佐木礼子的眼睛则瞪得越来越大。

“难以置信。”佐佐木礼子仍用搭在脖子边的毛巾擦脸,其实脸上已经不再出汗了,“真是难以置信,你们真的要这么做?”

“是的。”凉子和吾郎异口同声道。

“大出竟然会同意,也真是难得。”

“其中有很多曲折。”

而且今后还会有许多曲折,因为还不知道俊次的父亲大出胜会怎么想。

“但我们认为,既然已经开始,就一定要干到底。我们要查明真相。”凉子十分干脆地说。

刹那间,佐佐木礼子的眼中显露出同情与怜悯。她又看了看庄田警官。

“我说,藤野同学。”

“嗯。”

“你们要起诉大出,可以这样说吧?”

“是的。”

“根据还是那封举报信吗?”

“不只是这个。”

“好,我重来一遍。主要的依据还是那封举报信,对吧?”

“是的。”凉子这次不得不认同。

“既然如此,当你们明白举报信上的内容是不可信的,又会怎样呢?”

凉子默不作声。佐佐木吾郎也抿紧了嘴唇。

“事实上,我……我们已经知道了。那封举报信是凭空捏造的。举报人是谁,我们也知道了。”佐佐木警官有些吞吞吐吐。

凉子拦住她的话头:“此事就不劳相告了。我们也知道。”

“可你们听到的只是传言吧?”

“这样说来,佐佐木警官您掌握的情况也差不多吧?无论是内容的真伪,还是举报人的真身,也都只是一些推测吧?”

佐佐木礼子大为惊讶,半张着嘴,很久都没有合上。庄田警官颇感兴趣地探出了身子:“确实如此。我们也没有向本人确认过。”

“喂,庄田警官。”

“没事,说说何妨。你们又是如何看待这种‘推测’的呢?”

“我们认为,应该先回到一张白纸的状态。”虽然当着佐佐木吾郎的面现学现卖他昨天的话不免有些难为情,可凉子还是得这么说,“我们决定,首先要找出举报人。”

“我们向三年级全体同学发出了邮件。”佐佐木吾郎补充道。昨晚他们三人为此忙了一宿,今天又起了个大早,所以都有些睡眠不足。现在这个时候,萩尾一美正要去邮局投递,尽管她牢骚不断,说这样会导致皮肤粗糙。“是呼吁举报人主动站出来承认的信件。”

礼子似乎能听到自己重重合上嘴巴的声音。她就这样僵在那里。

“你们觉得举报人会响应你们的要求吗?”庄田警官问道。

“但愿如此。”

“是啊。可要是没人响应,你们又该怎么办?不就失去了起诉大出的根据吗?”

凉子沉住气,坚定地对庄田警官说:“可举报信本身不会消失,可以视为间接证据。我们来验证这个间接证据。”

“并据此进行审判。”佐佐木吾郎说。

庄田警官的眼睛越发明亮了。他点了一下头:“原来如此。行啊,这样不是很好吗?”

“喂,庄田警官,你这么说太不负责任了吧?”佐佐木礼子已是满脸怒容。

庄田警官笑道:“有什么呀,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大力支持这次校内审判。”

“怎么可能搞好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

“可他们还只是些初中生。”

“哎呀,可不能这么说。以前面对一些案子,我们不是常常会说,‘还只是初中生啊,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这一次的意义可完全不同了啊。”

佐佐木礼子从脖子上拉下毛巾,用两手不停揉搓。

“藤野同学。”她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恫吓。

“嗯。”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将那封举报信公开摊上桌面,会让某人受到伤害?”

来了。凉子早知道这个问题一定会来。

“我们全都已经伤痕累累了。”

“可是……”

“我们不想就这么不闻不问,让伤口慢慢淡出我们的视野。”

并不是等待愈合,而只是假装看不见罢了。

“万一――只是万一的情况,举报人主动站了出来,你们能保护得了吗?”

“我们会用我们的方式来保护。”凉子提高了嗓门,“可我觉得在保护举报人之前,还有一件必须先做的事。”

“什么事情?”佐佐木礼子有些困惑。

“到目前为止,老师和警方都在保护那位举报人,一直关注着、保护着,是不是?可你们有没有直接听过举报人想说的话呢?”

佐佐木礼子倒吸一口凉气。庄田警官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我认为举报人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过度保护。举报人是在乞求信任,希望别人相信自己说的话。所以我们就相信‘他’好了。”

四周嘈杂的人声、电话铃声包围着他们,凉子却一次都没转移视线,自始至终直视着佐佐木礼子的眼睛。

“请您一定要协助我们的校内审判,拜托了。”凉子与佐佐木吾郎一起鞠了一躬。

“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好呢?”庄田警官说。

佐佐木礼子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却没有开口阻止。凉子与吾郎对视一眼,不禁微笑起来。

“请告诉我们柏木去世后,你们搜查时了解到的情况。我们不会要求提供原始资料,那种资料我们也看不懂。”

“是啊。我们也不能把正规资料拿给你们看。不过我们可以为你们整理一份参考资料,以回答你们提问的形式。可以吗?”庄田警官回头征求佐佐木礼子的意见。

女警官呆板地点了一下头。

“你们想知道些什么?”

“柏木的死亡推测时间、死因、遗体的状态、现场有没有遗留物品,还有案发当夜附近居民的证言,你们肯定去调查过吧?”

“这些情况在家长会上说明过了。”

“我们也从老师和父母那里听到过一些零星的信息,可还是想正式确认一下。”凉子又正了正坐姿,“佐佐木警官,如果您确认过大出在案发当夜的行动,也请告诉我们。这对我们将是莫大的帮助。”

佐佐木礼子咬了一下嘴唇。城东警察署在搜查中并没有确认过大出他们的不在场证明,因为没有必要。至于我个人有没有向他们询问过,在目前阶段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明白了。”

一直眯着眼睛思考问题的庄田警官这时问起:“你们也会向老师们了解情况吗?”

“是的。”

“那么津崎老师和森内老师……”

“有这个打算。”

“会作为证人传唤到庭吗?”

“有可能。”

“这么说,我和佐佐木警官也同样有可能?”

佐佐木礼子立刻作出反应:“我不会站在任何一边!”

“我们也不想站在任何一边。这次审判不是为了争输赢,我们只想弄清真相。哦,对了。”凉子举起一根手指,“刚才我们要求提供的资料,请同样交给辩护方一份。对于这些基本的事实关系,双方必须公平地掌握。没有问题吧?”

庄田警官笑了。他快要对面前这两位初中生高举白旗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佐佐木礼子,说道:“没问题吧?佐佐木警官,我们就配合一下吧。”

凉子直勾勾地看着仍在犹豫不决的女刑警,有一句话冲到嘴边又费劲地压了回去。您是在为三宅树理担心吧?

问出来就太多管闲事了。

“好吧。”女刑警叹了一口气,“我们就来准备这份资料吧。”

“非常感谢!”一直默默看着他们唇枪舌剑的佐佐木吾郎突然大声表示感谢,室内甚至荡起了回声。

“我们该如何与大出一方联系?他的辩护人又是谁?”

“是个外校的学生。”

凉子介绍完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困惑的神色又回到了佐佐木礼子脸上。

“外校的学生?还是柏木的朋友……”

“我们也有点担心,但仅就昨天的情况看,应该没有问题。再说还有野田跟着他。”

“据我了解,野田好像不太适合这样的工作。老实巴交,也挺没骨气的。”

交谈到现在,凉子觉得佐佐木礼子的这句话最让自己恼火。说来真不可思议,可她就是不想听别人这样说野田健一。

此刻,凉子的脑海里突然闪过的,是野田健一在图书馆里挺身而出帮她赶走流氓的模样。那当然是野田健一在特定时间、特定场合,又中了邪之后的特定表现,不过也算是的一个侧面。在这次校内审判中,他说不定还会展现出这一面。

野田健一从一开始就支持凉子,他先是要当陪审员,后来又主动要求当辩护人的助理。他如此积极地参与校内审判,并不是因为在自己与父母的冲突中欠了凉子的情。健一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自有必须认真参与校内审判的内在动力。

这或许只是凉子的一厢情愿。如今她已经站到起跑线上,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不得而知。她要依赖一切可以依赖的东西。

“野田可是很有骨气的。”

凉子的语气很强硬,让佐佐木吾郎吃了一惊。佐佐木礼子更是目瞪口呆。

“哦,是吗?对不起,刚才我失言了。”女刑警苦笑一声,将攥在手里的皱巴巴的毛巾往就近的桌上一扔,“既然这样,我也得抓紧时间动手干了。”

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出了城东警察署,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去城东第三中学。他们觉得必须马上将取得佐佐木礼子的支持这件事向北尾老师汇报,同时也要通知辩护方。

北尾老师不在教师办公室。当凉子他们正要离开办公室时,他正好回来了。

“哦,是藤野同学啊,你听到妹妹转告你的事了?”

“没有,我还没回过家。”

“这样啊。我这儿正好有要紧事,正在召集相关人员呢。”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大家都在图书室,快去吧。”

图书室的阅览室里,除了被告和陪审员,所有的相关人员都已到齐。萩尾一美看到凉子他们进来,赶紧朝他们招手。

“啊,太好了。你们不来,我一个人正心慌着呢。”

“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们也担心着呢。”佐佐木吾郎说着,坐了下来。

辩护方的两人在阅览室的书桌上摊开笔记本和活页纸,正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凉子探头过去,野田健一便猛地合上了笔记本。

“用不着这么戒备森严吧。”

“不、不是这个意思。”

凉子笑着回过头来,看了看北尾老师:“我有事要向大家通报,可以先说吗?”

“有话快说。”说话的是井上康夫。他看上去似乎非常疲惫。

“你怎么了,热感冒?”

“说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写《校内审判简要说明》,一宿没睡嘛。”

“说到睡眠不足,我们也一样。”

对呼吁信和得到佐佐木警官支持一事,凉子都作了简要说明。

“我们觉得一些基本事实应该由双方共同掌握,才请求佐佐木警官也给辩护方一份资料。这样做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神原和彦答道。

野田健一汗流不止,校服衬衫的领口敞开着,辩护人神原倒显得相当淡定。

“太有帮助了。我们正在按时间顺序整理以往的事件呢,时间全用这上面了。”

在笔记本上拼命写着的就是这些吧。

“要寻找举报人吗?”提出这个问题的是野田健一,他诧异地看着藤野凉子,似乎在怀疑她精神是否正常,“藤野同学,你不会真的以为举报人会主动站出来吧?”

凉子只当没听见。

“三宅可不会这么老实。”

“停!”凉子猛地拦住他的话头,“这是检方的工作方针,没必要听取辩护方的意见。”

健一显出惊慌的神情,他用求援的眼神看了看辩护人神原。看来,有关三宅树理的是是非非,健一已经跟神原讲过了吧。

“我觉得这样的工作顺序是正确的。”神原和彦说,“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知道举报人是谁后,也能告诉我们吗?”

凉子一下子答不上来了。她还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这也应该是双方共同掌握的信息。”法官井上康夫又发话了,“或者说,作为法官的我要作出这样的裁定。”

“可举报人是我方的重要证人。”

“是啊,那是我们的王牌。”

佐佐木吾郎不失时机地提供援助。不料满脸倦容的井上法官立刻抖擞起精神,用手指推了推银边眼睛。

“什么王牌不王牌的?别搞错了,这不是真正的审判,没必要这么在意输赢。目的在于弄清真相,对不对,藤野?”

凉子缄口不言。她发现自从当上法官,井上康夫便一下子神气起来,对自己也是“藤野、藤野”直呼姓氏,毫不客气。

“明白。不过,要是举报人自己不愿意,就不说了。要视情况而定。”

“也就是说,是带有保留的吧?辩护人,这样可以吗?”

“可以。”野田健一还在晃晃悠悠地摇着脑袋,似乎在说:不管怎么说,还是不可能的,藤野同学,不行啊……

凉子有些生气了。这个人怎么能这样?亏自己刚才还在佐佐木警官跟前帮他说话。可惜野田健一是不可能知道的。

“你们的劲头都很足嘛,像玩真的似的。”双手抱胸靠窗站着的北尾老师嘿嘿笑着,“藤野同学,要通报的都说完了吧?下面就由我来说几句。首先,既然柏木的父母愿意跟你们见面,那后天就由现在这些人前去拜访。正规的审判是没必要向他们打招呼的,可你们搞的并不是正规的审判,还是去一次比较好。”

“不是正规的审判”这句听着有点刺耳。

“其次是关于津崎老师和森内老师,他们说,只要你们有要求,他们愿意出庭作证。”

井上康夫皱起眉头:“我们还没提出要求呢,准备工作倒做得真快。”

“学校也有学校的情况。”

凉子马上就猜到,是冈野老师打过电话了。他才不会说“学生们要搞校内审判,请多多关照”之类的话,而是正相反,肯定叮嘱过津崎老师和森内老师不要给予配合。

“井上说得不错,这次审判不是吵架,不必纠缠于谁胜谁负。以何种方式处理问题、要当哪一方面的证人之类的事,都可以协商解决。还有……”北尾老师故意停顿片刻,意味深长地扫视着在场的学生,“森内老师方面也有新的进展。我在一小时前接到了津崎老师的电话,真是个令人震惊的新情况。”

北尾老师讲起森内老师没有收到过举报信的事。听得出了神的学生个个都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怎么可能!”冒冒失失地高叫起来的是萩尾一美,“竟然是隔壁女人的恶作剧?这不成悬疑电视剧了?”

“一美,你少咋呼。”

“实在难以置信嘛。”

凉子也有同感。怎么听都像一段编得绘声绘色的谎话。

《新闻探秘》节目组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在节目中,茂木记者完全将森内老师定位成一名不负责任的教师。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把森内老师的话当回事,才根本没想到要去调查此事吗?

媒体真是可怕,凉子心想。如此重要的事实被媒体过滤掉后,竟好像真的不存在了。

“到现在才弄清楚,真不容易。”

“森内老师找的那家私家侦探社看上去不怎么样,其实相当能干。”说着,北尾老师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笑了一下,“那家侦探社的社长听说你们要组织校内审判,还十分感动,说你们都是勇敢的学生。”

他还说有需要帮忙的事尽管说,让津崎老师大吃一惊。

“只是匹夫之勇罢了。”井上康夫一边忍住哈欠一边说。神原和彦微微一笑,凉子瞪了他一眼。

我这是怎么了?过了一天,心态应该调整好了吧。只要能查清真相,自己做检察官也没什么不好。明明已经这么决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到满脸若无其事的神原,就像看到了无数用纸折成的蛇,内心深处会涌起反感的情绪――做辩护人的原本应该是我,“我想,如果请森内老师出庭作证,是不是能让她对毁弃举报信的事提供证言呢?”北尾老师说,“当然,是否毁弃举报信,与举报信内容的真伪并无关系。可森内老师确实为这不白之冤深受其苦。如果能让她在学生和家长面前证明自己清白,多少能让她轻松一些。森内老师毕竟还年轻,今后的人生长着呢。”

“明白,我们会考虑的。”神原抢在凉子之前回应了北尾老师。这又让凉子很不痛快。

“可是,老师,”萩尾一美将视线投向北尾老师,“即便她没有毁弃举报信,森内在柏木事件里也派不上用处哦。”

“这话可真刺耳。”

“这是事实。她对柏木这样的学生不感兴趣,不太会有什么了解的。”

“是啊。”凉子也点了点头,“我们会向森内老师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希望她做好思想准备。”

“啊,一定要有准备。”北尾老师缩起脖子扮了个鬼脸。?

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三宅树理把自己关在父母口中的“万用房间”里。母亲时常在这里熨烫衣服或做些缝缝补补的手工活,父亲则将这里当成绘画用品保存室。有时妈妈会在这里打印一些参加学习会时要用的文件,因此房间里有一张小书桌和一台文字处理机。树理正坐在文字处理机前。

树理也想过沿用借助尺子手写的方法。但这次要写的东西字比较多,表达方式相对复杂,用那种方法太费事了,她便决定悄悄借用母亲的文字处理机。

光是写信件的抬头,她就有些犹豫不决。

「《新闻探秘》制作部茂木先生收」

也许写“采访记者茂木先生收”会更好?树理以前只是因为好玩摆弄过一阵子文字处理机,并没有正式学习过怎样使用,光是厘清假名与汉字的转换方法就费了不少劲。

今天父亲出门时说晚上会比较晚回来,因为公司里有应酬。妈妈吃过晚饭后就一直抱着电话听筒,说最近她们的学习会要组织聚会,要一个个打电话联系。估计她今天不会用到“万用房间”。

即使如此,树理还是反锁了房门,这样才能放心地背对房门,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显示屏上。

「我对这次校内审判抱有期待。」

一个个敲出假名再转换成汉字。这番重复的工作她已经干了两个小时,眼睛都有点累了。

「他们总算要认真对待我写的举报信了。」

这样写是不是显得比较孩子气?写成“有被他们认真对待的可能”是否会更好?

三宅树理要将藤野凉子组织的校内审判通报给《新闻探秘》的茂木记者。茂木记者肯定会非常高兴吧?他肯定会跑来采访吧?那大出俊次不就又要以罪犯的身份出现在全国观众面前了吗?

活该!

大家正慢慢遗忘那起事件,这种现状树理绝对无法忍受。松子死后不久,树理认为大家会发挥恶毒的想象,说不定立刻会有人指名道姓地痛骂她。有一阵子她根本无法入眠,以至于什么事都不想做。

现在情况发生了重大转变。冈野老师明确表示,不知道举报人是谁,学校也没有办法把“他”找出来。真是太好了。树理又可以隐藏在安全的烟幕后面了。

经常来看望自己的尾崎老师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她一厢情愿地觉得树理是受害者,这也是城东三中的官方认知。

通过这次的事件,树理有了一种切身的体会。学校对“受害者”无能为力,只要自己表现得像个受害者,学校便只能无条件让步。

所谓的社会或许就是如此。

「我认为,茂木记者一定要报道这次校内审判,让全国观众了解三中发生的事件。这也是为了死去的柏木卓也……」

“树理。”母亲的喊声突然在离背后很近的地方响了起来。

树理吓得跳了起来。她回头一看,发现母亲就站在自己身后,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表情僵硬。

“这是什么?你在写什么?”

母亲的眼睛紧盯着文字处理机的显示屏。她转动眼球不停地阅读下去,脸上的血色正随之迅速消退。

“什么呀?你在写什么,树理?”

门是怎么打开的?不是已经反锁了吗?

树理的嘴唇一开一合,拼命地呼吸着空气。胸口闷得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

母亲扯开了尖嗓门:“你为什么要反锁房门?就算反锁着,还是能从外面扭开的。可把妈妈吓坏了,不知道你在里头干什么,担心死了。”

母亲上前抓住树理。

“你把妈妈关在外面,偷偷摸摸地在干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快回答,树理。树理!树理!树理!

7

八月二日?

井上康夫发奋写出了《校内审判简要说明》,并于昨天送到了风见律师的事务所。拜他所赐,大出俊次今天上午九点就被风见律师的电话叫醒了。对暑假中的大出俊次而言,这实在太早了点。

“俊次,你真的拿定主意要参加校内审判了?不会是被别人赶鸭子上架,下不了台了吧?”风见律师说。

俊次这时又困又热。代替睡衣的T恤被汗水完全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难受得很。这栋周租公寓的空调设备实在太陈旧,无法精确设定温度。要么冷得像南极,要么半点不制冷。俊次半夜里为了不被冻死而关掉了空调,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浸泡在汗水里了。

“那你觉得怎么样呢?”大出俊次好不容易才用睡意蒙胧的嗓音反问了一句。他的脑袋已经被热气蒸得云山雾绕,混沌一片。

风见律师爽朗地笑了:“我是在问你的态度。难道我叫你别参加你就不参加了?你的决心只有这么一点吗?”

俊次从枕头底下摸出空调遥控器,按下启动开关,让冷气直接吹到自己脸上。

“那个做法官的井上干劲很足,写那份简要说明估计花了很大的力气吧。”

“他要你做什么?”

“你父母要是反对,要我去说服他们。”

吹着冷气的大出俊次一点点找回了记忆。井上康夫那张戴眼镜的优等生的脸;平时战战兢兢,一说起审判就来劲的野田健一,还有主动提出“我来为你辩护”的藤野凉子,现在已经成了检察官。真是可惜,这女孩真不错,长着一双美腿,最近胸也变大了,更添几分性感。如果她老爸不是警视厅的刑警,自己早就把她搞到手了。看到佐佐木吾郎紧跟着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扑上去揍他一顿。

还有,自己的辩护人换成了神原和彦。

这家伙最让人搞不懂了,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说的话倒是句句在理,比老师们的话好懂多了。

听说他从小挨发酒疯的老爸的揍,后来他老爸竟然打死他老妈后自杀了。那小子成了孤儿,又当了别人家的养子。这样的家伙好像挺特别。

那小子不怕我,可是……

“我说,辩护律师,”俊次说,“指的可不是你。”

“明白。”风见律师低声笑道。

“那个辩护人是个怪人。”

“神原和彦。”

“井上那小子连这个都写给你了?”

“除了简要说明,还有一封信。”

既然这样,就用不着兜圈子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们。”

“你愿意相信他们吧。”

俊次无言以对。他动了动快被冷风冻僵的身子,换了个位置。以前家里自己的房间虽然又旧又破,很不中用,但毕竟住习惯了,如今反倒有些怀念。唉,那个家是一去不复返了。

“神原那小子跟我说话时竟然不害怕。”

“这样啊。”

不知道为什么,那小子好像看高我了。”

这次轮到风见律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道:“反过来说,你也挺佩服他的,是吧?”

俊次有点迷惑了。不是这个意思吧?

“我对那小子……”

“不管怎么说,这事总得跟你父母打个招呼。叫上神原,一起到你父亲的事务所碰个头吧。”

“你也去?”

“嗯,我对你的辩护人很感兴趣。”

单方面指定好时间,风见律师挂断了电话。大出俊次感到很不痛快。他将电话听筒朝床上一扔,把电话机带离了床头柜,“哐当”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俊次不管电话机,径自去冲了个澡。回来后,他一边用浴巾擦着湿漉漉的脑袋,一边呆呆地看着电话机。

他拣起电话机,给神原和彦家打了个电话。?

在公寓的门厅里等了一会儿,神原和彦就来了。他上身穿着白色短袖衬衫,下身是黑色长裤。

“这不是跟校服一样吗?”俊次道。

“就是校服。”神原答道,“对学生来说,这就是正装。”

大出俊次穿着色彩艳丽的背心和裤管肥大的短裤,每件都是意大利名牌,看着挺休闲,但价格会让人眼珠子都掉出来。俊次的父亲常说,真正的奢侈就是如此,连日常服饰都要越贵越好,所以连他的睡衣价格都是五位数。

“大出你的穿着倒是挺夏日风格的。”神原淡淡地说,“我们走吧。”

俊次原本想说些壮胆的话,现在却只能默默跟在神原后面走出门厅。自己怎么会想说壮胆的话呢?好像怕见到老爸似的。幸好什么都没说。

从冒出念头到开口之前还要重新考虑一遍,大出俊次从来没有过这种习惯。这算是他最近新开发的自我调控系统,不过他还没有完全适应。

“我说,刚才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

“嗯。”

“接电话的是你老妈吧?”

当时,大出俊次听到的是一名中年妇女装腔作势的声音。

“是啊。”

“她称呼你会用敬语?”

神原和彦点了点头,微微有些害羞:“被你听到了。”

“干吗这么一本正经的,又不是大户人家。”

话一出口,俊次马上想到,说不定他们家确实很有钱?这次是话已出口才去重新考虑,看来“新系统”也会有疏漏。不过要是在以前,他根本不会去考虑。

听她那穷酸大妈的口气,怎么可能是有钱人?

“我的父母喜欢这样叫我。”

“因为你不是他们的孩子?”

“不知道,我没怎么注意过,下次问一下好了。”神原说道。他好像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后,俊次开始觉得不自在了,觉得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似乎真的不太妥当。

这番想法随即化为言语:“那是怎么样的?”

那时,他们正好停下脚步在等红绿灯。神原和彦抬头看了一眼大出俊次。两人的身高差在十厘米以上。

“什么‘怎么样的’?”

“就是说养子啊。你不是住在别人家吗?”

俊次心想:我怎么总说不好呢?又不是要向这家伙找茬。找茬打架我可是最拿手的,简直能拿个冠军头衔。现在我并不想这么做,可为什么说出的话听起来总像在找茬呢?

夏日的阳光让神原鼻尖冒汗,脸上的表情却依然不温不火。

“没有血缘关系也不见得是外人。”他答道。

“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神原微笑道,我想也是。我懂你的意思。”

俊次越发不明白了。

“你跟柏木也这样说过话吗?”

听到这话,大出俊次一个娘跄,差点绊倒。别突然改变话题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跟着你这个小不点走路已经够累的了。

“什么叫‘也这样’?”

“随便聊天,说说家里的事。”

“怎么可能?我跟他没什么来往。”

“那你们为什么会在理科准备室大打出手呢?”

无名火条件反射般升了起来。我跟谁打架关你屁事……

俊次的“新系统”再次发挥作用:这家伙可是自己的辩护人。他用拳背擦了擦鼻子。

神原没有催俊次回答,依然领先俊次一步走在前面。刚才只讲了一遍路线,没想到他已经牢牢记住了。

去年十一月的哪一天来着?我确实跟那小子干过一架。不光是我一个人,桥田跟井口也在。

那次打架有那么严重吗?想想倒也是。井口那小子大呼小叫的,我踢翻了桌子,柏木那小子鼻子出了血。

为什么要打架呢?总有个起因吧。可打架要有什么理由?讨厌的家伙就是讨厌,看不顺眼的家伙看着就来气。

才没有什么理由呢。

可俊次还想在记忆中寻找。等他回过神来,发现神原和彦正站定身子,看着自己。原来是俊次不知不觉中先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俊次简短地回答,“忘了。”

“是吗?”神原说。俊次发现他的表情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是自己多心了吗?

大出木材厂在毗邻的大出家烧个精光后,将遗址改成停车场,用来停放运送木材和其他材料的卡车。停车场是临时的,没有铺设混凝土地面,但设置了红色的锥形路标和停车挡块。公司的建筑只是被消防水淋湿,很快复原了,表面上看好像并没受到什么影响。

来到这里后,神原和彦一直瞪大眼睛四处张望,一副很诧异的模样。他是在纳闷房屋烧毁后的废墟到底在哪儿吧。

俊次在一旁为他作了说明。神原听后显得更惊讶了。

“烧得这么彻底?”

这家伙又在说傻话了。

“烧毁并不是烧得一点不剩的意思,只要房子烧得不能住人,就算烧毁了。现在烧剩下的东西全都清理掉,重新整过地了。”

“你懂得真多。”神原的讶异更甚几分。俊次很得意,还想继续卖弄一番,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老爸和老妈几乎每天都在跟保险公司交涉。

火灾保险和财产保险的赔付金还没拿到。不只是单纯的拖延,似乎连手续都停了。原因不得而知,保险公司好像对大出家很有意见。为此,老爸的血压一路高涨,老妈整天嗷嗷乱叫。

因此,俊次站在能够望到事务所大门,也许随时会看到老爸从窗口探出头来的地方,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此时,那扇窗户打开了,探出头来的不是老爸,而是风见律师。时机未免太凑巧,俊次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老在那里站着会中暑的。快点进来吧。”

神原和彦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风见律师则对他挥挥手,好像在说“不用客气”。接着,他打开了事务所的大门。

“你父亲到工厂那边去了。”没等大出俊次开口,风见律师便抢先告诉了他,“有客人。”

走进事务所的大门后,神原饶有兴致地看着写有“大出木材加工”字样的公司招牌。那些文字雕刻在一整块琥珀色的古木上,并且上了墨,看上去十分气派。

说是事务所,其实这里只能算个玄关。五坪左右的空间里拥挤地放着一套待客用的桌椅,可见这里只是个对外的接待处。即使有大出胜专用的豪华办公桌,俊次也知道,老爸每天在这张桌子旁处理业务都坐不满一个小时。他真正的办公室在二楼,需要从屋后的楼梯上楼。办公室后方是通往工厂的通道,那里时常会堆满临时搬来的木材。当然,这是违反消防法的。

风见律师熟门熟路地打开小厨房里的冰箱,拿出大麦茶为两人各倒了一杯。他自己的那杯早就放在桌子上了。

“请坐吧。天真热,要把空调温度开得再低一点吗?”

神原和彦作了自我介绍,风见律师递上名片。一个是穿校服的初中生,一个是头发花白、大腹便便的小老头,两人竟然都是辩护人。

风见律师和神原不同,他身材宽厚,不算小个子,只是比较矮罢了。他到底有几岁?不知道。就连这位老先生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大出木材厂的律师,俊次也不清楚怎么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呢?

老爸跟丢了工作的津崎校长算账时,这位律师到底发挥了怎样的作用?没人告诉过俊次,俊次也不感兴趣。好像作为精神损失费诈到些钱,当时俊次并不想了解清楚,只是觉得豆狸活该。

开始时,神原和彦觉得坐在风见律师的正对面很不自在,于是挪了挪位置,总算平静下来。

“欢迎,欢迎。”风见律师显得十分兴奋。俊次每次看到他,他总是挂着笑容,但今天的笑容好像和平时不同,是发自内心的。

看着眼前的景象,俊次自然而然地回想起被豆狸叫到校长室去的情景。虽然因为被叫去太多次,记忆有些模糊,但确实跟眼下的情景很像。不同点在于,现在俊次身边坐着的不是桥田和井口,而是神原和彦。

“我读过校内审判的简要说明。估计那位井上成绩很好吧?”

“好像是,我不太清楚。”

“哦对,你和他不是一个学校的。”

“我是东都大学附中的。”

“是吗?我曾有个读过东都大附中、毕业于东都大学法学部的同行。他后来当上了法官。现在在哪儿来着?是札幌吧。”

这是辩护人之间的交谈。一滴汗水从俊次的额头淌下,流到他的眼睛里。他开始不停地眨眼睛。

俊次又发现了一个不同点,那就是风见律师的声音。豆狸也是个笑嘻嘻的小老头,这一点跟风见律师差不多。但两人的说话声音很不同。即便是在教训人的时候,豆狸的话语也含着笑意。而风见律师就算真的在笑,声音也是四平八稳的。

“我先问一下,你们是不是觉得大出社长肯定会发火?”风见律师用他平直的声线轻快地问,“‘学校里搞审判,开什么玩笑?凭什么要做被告?俊次你是个笨蛋!’你们估计他会有这种反应,才会紧张成这样吧?”

这个小老头有什么好乐的?这叫什么表情?俊次觉得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在不断萎缩。你还算真正的律师吗?尽会拿别人的苦恼取乐。

“他不会同意吗?”神原一本正经地问。

“应该不是非要他同意的吧?”风见律师的语气更轻快了,“这原本就是俊次的事,当成一次课外活动不就行了?”

“您是说,不用告诉他?”

一贯沉稳的神原和彦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有什么不可以呢?这跟父母有什么关系呢?当然,除非你们打算让大出社长为俊次出庭作证。”

神原扭扭脖子,表示他有些困惑。

风见律师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似的:“神原,那期节目你看过吗?就是那档《新闻探秘》。”

“看是看过……”

“在俊次面前有点难以启齿,我想说,大出社长就像节目里反映的那样,有时候会有点缺乏常识。”

难以启齿的话不是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吗?

“所以他不适合当证人,让他出庭只会起到反作用。由于俊次平时品行不端,被警察管教过多次,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就已经给法官和陪审员留下坏印象了,可别再雪上加霜。”

俊次再也听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来喊道:“喂,你怎么老说我的坏话?”

风见律师丝毫不为所动:“我说的都是事实。”

“老爸冲到学校大吵大闹时,你不也在场吗?你不算同犯吗?”

“我没有一起去。他为了收拾事态,事后才叫我去的。”

风见律师很镇静。花白的长眉毛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出俊次。

“亏你还是我们家的辩护律师。”

“就校内审判而言,俊次的辩护人可是这位神原同学。到时候我应该去旁听一下吧?你们允许旁听吗?”他询问神原和彦。被怒气冲冲的大出俊次和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风见律师夹在中间,神原有些左右为难。

就在此时,工厂方向传来几声短促的怒吼,声音怪吓人的,惹得俊次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神原不解地看向俊次。见此情景,风见律师解释道:“是社长,他正火冒三丈,不过那是为了别的事情。”

就像一下子泄了气似的,俊次猛地跌坐下来:“来的是什么客人?”

“是银行里的。”

又传来两三声怒吼。俊次缩每了脖子。这次并非在害怕,而是因为觉得丢脸。

“你不过去调解一下吗?”

“融资方面的交涉并不在我的工作范畴内。”语调既轻松又冷淡。俊次和神原都不由得抬头看了看风见律师,他正在若无其事地喝大麦茶。

愤怒和责问纠缠在一起,堵在俊次的喉咙口。开口前三思的“新系统”因此失效了。但气不打一处来的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能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亏你还是我们家的辩护律师。”

风见律师立刻反驳:“律师又不是打杂的。”

他的话音里带着点哄小孩的味道。俊次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由于生气,他的胃变得像一块被火烧过的石头,又烫又硬。

“一切都看俊次自己。”风见律师冲着神原而不是俊次说,“俊次如果想参加校内审判,和他父亲说‘我想参加’就行。如果他父亲发怒了,不让他去,那就对他说,‘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想参加。我要洗清身上的杀人嫌疑。’”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向大出胜屈服。

“我会在一旁掩护你们。我会说,‘凭我的力量无法用俊次满意的方式证明他的清白。’”

神原和彦将目光落在桌面上,点了点头:“事实也是如此,即使前任校长被开除,也没能洗刷俊次背负的恶名。”

“正是如此。当然,并不是大出社长和我赶走了津崎校长,不过确实就津崎校长的问题同教育委员会交涉过。”

俊次吃了一惊:“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

“看来社长没和你说。”

“你是怎么交涉的?”

“津崎校长的多次失误,将一名学生的自杀事件造成的影响逐步扩大,形成无中生有的谋杀幻影,并导致一名女生死亡。无论在管理学校还是在对待媒体方面,津崎校长都失误连连。作为相关人员家长的代理人,我对此提出抗议。我还告诉他们,我们已经作好准备,为了恢复你的名誉,随时可能将城东三中告上法庭。”

教育委员会对此的反应,用俊次的话来说就是吓得快尿裤子了。

“我不是去找茬的,只是提醒他们,有失误就要负起责任。如果你愿意,”风见律师挑了一下眉毛,“你可以对散布谣言、说你杀死柏木的同学,以及那个写举报信的人提出同样的要求。你可以起诉学校里的学生。你想这么做吗?”

“老爸他……”

“在这方面,你父亲应该比较容易点头。关键是你的想法。”大出俊次看了看神原和彦。神原对他摇了摇头。

“没用的。”神原说,“官司或许会赢,可我不认为你的心情会因此变轻松。”

俊次的胸中突然卷起一股旋风。我心里怎么想是我的事,你别他妈的像什么都知道一样乱说一通。反正我不痛快,我看你们全他妈的不顺眼!

脸颊发烫,太阳穴边汗水直淌,旋风越刮越猛,胸腔几乎炸裂。必须大吼一声,不然非憋死不可。俊次刚摆开架势要高声吼叫,“哐当”一声,事务所内侧的门猛地打开了。

满头大汗的大出胜粉墨登场。他上身马球衫,下身穿长裤,腰间系一根宽皮带,皮带扣金光闪闪。

“啊呀,先生您来了。”

又短又粗的脖子,剃得很短的寸头,小眼睛,宽鼻翼的大鼻子,简直就是“粗鲁老爸”的活标本。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终于看到了大出俊次:“哦,俊次也在。”

俊次说不出话来,就跟舌头被吞下去了似的。

“是为了刚才我向您说起的那件事。”风见律师依然坐着,带着一成不变的笑脸,用平板的声调说道,“就是校内审判的事。俊次的辩护人来向社长您打招呼了。”

神原站起身来,鞠了一躬:“我是神原和彦。”

俊次无动于衷,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汗。

“怎么着?”

在自己那张转椅上坐下后,大出胜拉开抽屉,胡乱翻找起来。

他没有朝这里看上过一眼。可大出俊次依然怕得像一只被蛇盯上的的青蛙。

“学校里要开展审判。这里有一份学生写的简要说明,等会儿您看一下。”

大出社长的手终于停了下来,看不到骨头的胖手指捏着一块廉价的备用印章,凑近眼睛确认着。

“不是不跟学校打官司了吗?风见先生,连校长都被开除了。”大出胜的语气十分愉快,“罪有应得!那些不知赚钱辛苦、只会装模作样的家伙就该落到这样的下场。混账老师个个都这样。”

俊次又流出了羞耻的汗水。老爸口中的“混账老师”让他感到害臊不已。

“这次是我打官司。”话出口后,连俊次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这是我的声音?这话是我说的?

大出胜正要关上抽屉,听到这句话,他这才抬起头,看着儿子。

“啊?”

“这次是我的审判。”

看了看风见律师和儿子俊次,大出胜爽朗地笑了:“怎么,你雇佣了风见先生?你准备干吗,想要告谁?”

不是要告谁!心里有话却说不出口。膝盖在发抖,颤抖通过身体一直传到脑袋,连牙根都快合不上了。

“是那个叫藤野的小丫头吗?尽说你坏话的那个?”

“不对!”俊次的声音如爆炸般震耳欲聋。包括俊次自己在内的在场所有人刹那间全都惊呆了。

不对,风见律师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

“怎么了?”大出社长皱起眉头,隔着桌子朝俊次探出身子,“有什么不对?”

“说我坏话的不是藤野。”

仿佛将整座大山的错归咎于山中的一粒石子。

那么是谁?谁都一样,你这么在意干吗?反正都是些傻话,是穷鬼们在发牢骚。”推着桌子移开转椅,大出社长攥着印章站起身,“风见先生,银行的家伙回去之前,你先别走。你给保险公司打过电话了吧?”

“这事等会儿再说。”风见律师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大出社长大跨步走向门口,拉开了,又像改变了主意似的突然回过头来。

“喂,你好歹也是个应届考生,多少得用功一点吧?你让大忙人风见先生劳驾前来,我可是要按小时付钱给他的,明白吗?”

“劳驾前来”几个字还故意说得抑扬顿挫的。

“不是白来的。别总让风见先生陪着你们玩。”说完,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神原和彦叹了一口气,发出吹口哨一般的声音。

风见律师笑了起来看到了吧?就是这副模样。”

他的笑并非出于无奈,而是真的感到非常有趣。

“井上算是白忙了。简要说明根本不需要,不声不响地干就行。明白了吧?”

大出俊次终于从魔咒中解脱出来。他依然汗如雨下,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上全是汗水,闪闪发亮。

“行了。俊次也算说过一句了。要是等会儿挨骂,你就可以说,‘我不是巳经说过了吗?,”

开什么玩笑?这不又得挨揍吗?

“大出社长接下来要烦心的事也多着呢,”像是听到了俊次心里的抗辩似的,风见律师继续说,“他没那么多精力关注这件事,你会挨揍的可能性也很小,放心吧。”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至少俊次是这么认为的。

“什么叫‘烦心的事也多着呢’?这是什么意思?”

风见律师毫不迟疑地说:“既要和保险公司交涉,又要考虑重建或购买新住宅。再说社长还有他的本职工作,还要办你祖母的七七法会。你母亲今天为此事去了寺庙。”

俊次今天从一大早就没见过母亲。不过家里经常如此,他也没在意。大出佐知子是个有事没事都喜欢往外跑的主妇,在家里坐不住。这方面她和俊次一样,所以无论俊次在什么时候出去溜达,她也从不会生气。

“总之,校内审判就看俊次自己了。”风见律师拍了一下大腿。他没有站起来,倒像是在催促两位初中生动身。“神原辩护人,加油!别被人罢免了。”说着,他发出了响亮的笑声,“不过要是没招了,也可以来找我商量,我会给你出主意的。”?

大出俊次和神原和彦再次来到烈日暴晒下的大街上,感觉像是被人赶了出来。

“我们这一趟看来是多此一举了。”神原从口袋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汗,说道。那条手帕折缝清晰,显然是用熨斗烫过的。

俊次不知道该放声大笑,还是该大发雷霆。他只觉得有某种不知名的感情闷在胸口,堵得慌。

“我可以问一个怪问题吗?”

俊次低头俯视着神原。还有什么奇怪的问题吗?

“风见先生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哪样?”

神原和彦摆摆手,像在空中描绘一幅画似的:“我也说不好。呃,一直这么……心直口快吗?”

“他跟老爸谈生意的时候是怎样的,我可不清楚。”

“说来也是……”

“不过在对付豆狸的那会儿,他可是我们的得力帮手。”

俊次说完也注意到了,今天的风见律师可不是这样。他既没有帮老爸,也没有帮自己。如果硬要帮他站个队,那应该算在自己这边?不,他是站在“校内审判”一边的。

“他好像只是一个劲地劝我们干下去。”

神原这家伙总是会把我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就是嘛。”神原走着走着突然跳了一下,“我还以为他会说,别拿法庭当游戏玩’,然后阻止我们。”

“我们又不是在玩游戏。”

神原没有作答。他眯起眼睛看向前方。

“可总觉得有些别扭。”

“什么?”俊次问道。什么别扭不别扭的?

“不清楚。胡乱猜测也没什么意思。”

随即,他又说了句让俊次差点绊倒的话。

“我马上要去桥田那儿,你怎么样?”?

今天照样很炎热。赶到碰头地点时,野田健一已是汗流浃背。

天秤座大道的麦当劳店内,神原和彦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到健一后,便朝他挥了挥手。神原身上的校服洁净又端正,让健一自惭形秽。

令人吃惊的是,神原并非孤身一人。大出俊次也在一旁,正吊儿郎当地坐在椅子上,啧啧有声地吸着奶昔。看到健一走过来,大出侧目瞪了一眼,推给他一杯奶昔。

“吃过午饭吗?”神原问道。

“嗯。”健一应了一声,在两人中间坐了下来。桌上的托盘里放着揉成一团的汉堡包的包装纸。“是去桥田那儿吗?”

健一问的是神原,大出却抢先回答道:“是啊。我不去可以吗?”

“刚才吃午饭时我们商量了一下。”神原说,“吃饭时间跑去桥田家似乎不太好。”

不可思议的是,神原和彦和大出俊次待在一起,竟然不会给人不自然的感觉。一般情况下,这两个人应该像油和水一样难以融合吧。就像两种有着不同习性和栖息地的动物,若不幸相遇,恐怕大出会成为捕食者,而神原就是他的猎物,会发生欺凌或敲诈事件。

也许就算成了同班同学,大出也不会拿神原怎么样。因为他不但找不到茬,还会遭到反击。

至少在眼下,两人看起来似乎很投缘。或者应该说,很像一对被告和辩护人。

“我才不去见桥田呢。见了也没意思。”大出故意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一把将空的奶昔纸杯捏瘪,再“啪”的一声扔进托盘。

“风见律师怎么说?”健一问神原。神原瞟了大出一眼,笑道:“他说,我要是不想当大出的辩护人,可以去找他商量。”

健一也笑了。

大出俊次则满脸不痛快:“没我的事了吧?我回去了。”说完他猛地站起身,差点带倒椅子,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店门口走去。

“刚才说的事,就拜托你了。”神原赶紧追了一句。

大出头也不回地答道:“知道了。真啰唆!”

“是不在场证明的事吧?”

“嗯,最好能再回想起一点。”

大出俊次是不是还没意识到不在场证明的重要性?对此,健一感到很担心。

神原向健一说起与风见律师见面时的情形。健一原本也想一起去拜访,可大出不同意,说他不想拖着两个跟班。健一手头还有没做完的事,就决定不去了,事后再碰头沟通。

风见律师挺不错的。他觉得校内审判对大出非常重要。”

健一放心了:“好啊。”

“大出的父亲嘛,真人比电视里还要生猛得多。”神原和彦半开玩笑似的说,“看样子,大出没办法反抗他父亲。”

健一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为了摆脱这个念头,他收拾起大出俊次乱扔在托盘里的垃圾来。

神原是不是也这样呢?无法反抗醉酒发疯的父亲。当时只有七岁的神原,估计比现在的大出俊次更加害怕。

对于家庭暴力,健一实在无法想象。他从没有挨过父母的打,最近连挨骂的情况都没有。烙印在健一心中的家庭暴力,并非他遭受到的,而是自己差点要实施的,比拳打脚踢更恶毒的“暴力”。

将纸杯之类的垃圾紧紧揉做一团后,健一说:“大出是不想让我看到他在老爸面前的畏缩样,才不让我一起去吧?”

“估计是。”神原和彦干脆地点了点头,“不过我想,他这方面的顾虑会越来越少。不过现在他还是挺在意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健一心想,为什么自己对大出而言就像一堆没用的垃圾呢?

“所以我刚才问过他一些你在场时他会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果然心细如发,考虑周全。

“我问他,你现在每天都干些什么?他说什么也不干。”

几乎每天都闷在临时居住的周租公寓里。

“打打电视游戏什么的,连游戏中心也不去了。”

“一个人打游戏很闷的吧?”

桥田和井口都不在身边。

“他在四中也有些死党,还跟毕业生有来往。”这些都是健一打听来的,“他跟这些人都断绝来往了?”

“好像是。应该说,《新闻探秘》节目的影响力相当大。”

该节目第一次播出是在四月十三日,就算过去三个多月,依然在观众们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大出家发生火灾后,又播放过一期没有茂木记者出现的修改版,可当时大家都厌倦了,也分辨不清到底什么是真相,什么是推测,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即使是参与校内审判的人,也都没有理解火灾给大出留下了多深的创伤。自己的家化成灰烬,祖母也被活活烧死,这对大出的打击要比旁人想象的大得多。难怪他会一蹶不振。”

大出俊次一蹶不振了?真的吗?

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如果没有出现这个外校的神原和彦,大家竟然都会忽略这一点。

“我说,”神原把头靠了过来,健一也把头靠过去一点,“大出现在好像和周围的人完全隔离了,所以我想,对藤野他们正在查找举报人的事,还是暂时不要告诉他为好。”

“明白。”

“当然,如果有什么动静,就不得不告诉他了……”

举报人不会主动站出来的。”健一说,“藤野这么做,肯定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野田,你昨天也这么说过。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因为我了解三宅树理啊。”

神原眨了几下眼睛:“刚才我也问过大出,他觉得写举报信的会是谁,要怎么看待这封举报信。”

“他怎么说?”

“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一口咬定就是三宅树理写的,还骂了她很多脏话。骂得很凶。”神原说道。健一一下子就能想象出来。

“骂人的话放在一边,举报人是三宅树理这一点应该没错。”

神原和彦看着野田健一的眼睛,问道:“不好意思,我又要刨根问底了。你在这方面并没有有力的证据,对吧?”

“证据?那确实没有,只能依靠传言和直觉。”

硬要说的话,那就是因为了解三宅树理的缘故。

“你如果是三中的学生,肯定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这话健一自己听来都像在强辩。

“大出也是听过传言才相信三宅树理是举报人的吗?还是他对三宅树理干过什么坏事,间心有愧才这样认为的呢?”

“他本人是怎么说的?”

神原苦笑道:“骂了不少‘丑八怪’‘笨蛋’‘肥猪’。”

“肥猪是在骂浅井松子吧。”

谩骂的同时把自己做过的坏事忘得一干二净,这确实很符合大出俊次的作风。

“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都受过大出俊次的欺负和嘲弄。尤其是三宅树理,程度更为严重,连我都见到过好多次。”

正说着,健一不由得有些惊慌。神原和彦会不会问他有没有上前制止?不过对方只是用眼神催促他讲下去。

“三宅树理本就是个有点古怪的女生。老实说,我不喜欢她。”

“原来如此。”

“她几乎没什么朋友,大概只有浅井松子一个吧,可浅井松子对她而言更像个随意使唤的家丁。”健一滔滔不绝起来,“浅井松子倒并不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她和音乐社的成员们相处融洽,这是在她死后才得知的。即使长得胖,也没有因此被人讨厌。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正因这份善良,她才会和没有朋友的三宅树理交往。这种事情,旁人都能看出来。我很清楚,因为我才是不受欢迎的人。”

健一期待神原会对他说:你才不是这样的。

然而,神原一直在沉思,让健一的希望扑了个空。

过了一会儿,神原和彦看着脚边低声说:“是死后才知道的?”

“哎?”

“浅井松子是不错的女生。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吗?

不知为何,健一突然感到一阵压抑,让他无法回答。

“死后才被人知道,这还有什么意义呢?你不这样认为吗?”

对方在要求自己回答。看来不能沉默了。

“知道总比不知道好……”

“那些人不过是为了自我满足罢了……”语调依然平稳,但听来似乎像在责备健一,“活着的时候,就算别人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自己明白就行,即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明白。”

健一心想:他责备的好像不是我。可神原和彦明显在生气。他低头看着麦当劳店里的地板。

他在生谁的气呢?

“浅井松子死得真亏。她太倒霉了,如果能早一点……为她做些什么的话,或许她就不会死了。”

说得好像三中的全体人员害死了浅井松子似的。神原是在为这个生气吗?

“我们要去见三宅树理吗?”

听到健一的问题,神原这才抬起了头。

“现在这样的情况下,见了也没什么意思吧。”

“也是。”健一毫无目的地用手指按着托盘。他总想干点什么。

神原眉头紧锁,凑过脸来,低声问道:“三宅树理真的那么难看?”

健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差点笑了出来。神原和彦的问题太奇怪了吧。

“她脸上的粉刺很严重。”

神原皱起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哦……”他提高嗓音,“是这么回事啊。”

“那可不是一般的青春痘。看着都觉得可怜了。”

“不是觉得可怜,是真的很可怜吧。这可不是她本人的错。”

“这个……倒也是。可她的性格也很蛮横,应该说是自我意识过剩吧。奇怪的是,她还处处跟藤野凉子作对。”

“女生之间嘛,这并不奇怪。”

话是这么说……健一在心里嘀咕着。把藤野凉子当竞争对手,也太不自量力了。就因为这样才招人讨厌吧。

“这样的话,”神原和彦好像一下子放松下来,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三宅树理一开口,形势就会立刻对我方有利了。”

他的语气有点没心没肺的。健一再次凝视起神原的脸。

这家伙,说不定还是挺冷酷的?

父亲发酒疯,殴打妻子致死后自杀身亡。神原和彦那张眉清目秀的脸的背后,分明隐藏着极为少见的惨痛经历。

为了抛开这个念头,健一再次强调:“三宅树理绝不会坦白。”

“会的。”神原立刻反驳,“可以想办法促使她坦白。”

“你不了解三宅树理,她可不是这样的人,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坦白。她极度自卑,又对大出俊次恨之入骨。”

“大出对她做了足以令她痛恨的事吧?既然如此,恨之入骨也是理所当然的。”神原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踌躇。

“理所当然……可我们站在为大出辩护的立场上,对吧?”

“为他洗刷杀死柏木的冤屈罢了,没有必要包庇他欺负同学的事实。只要在这方面觉得痛快,三宅树理自会说出真相。”

让她痛快?在法庭上?野田健一差点被自己的想象压跨了――三宅树理站在证人席上回答辩护方的问题:是的,写那封举报信的是我,我被大出他们欺负得很惨,觉得这是个报复的好机会。

三宅树理痛哭流涕,却能口齿清晰地回答问题。她已经不害怕开口说话了。

接着,神原辩护人让被告站到证人席上:大出,你有没有欺负过三宅树理?

大出俊次不可能好好回答,于是神原辩护人进一步追问:你认为三宅树理为什么要冤枉你?你有没有线索?

那都是丑八怪的胡言乱语。完全是放屁。

那么三宅树理为什么要写举报信陷害你?

谁知道啊?我就是个受害者。

对三宅树理而言,你就是个加害者,难道不是吗?

健一又开始流汗了:“大出怎么会承认他欺负过三宅树理呢?”

“不承认就不能洗清杀人嫌疑。”

他果然很无情,竟要逼迫大出做出如此选择。

当然,有条不紊地证明捏造举报信的过程以及三宅树理的动机,是最正确的辩护方法。因为所谓辩护并不意味着包庇。

健一的汗水流淌出一条发亮的轨迹,从太阳穴延伸至脸颊。

“这么做,会挨大出的揍的。”

“就要做到不挨他的揍。”

“三宅树理也可能在开口之前自杀啊。老师们不就是害怕这个,才不敢碰她的吗?”

“如果她想自杀,那早就自杀了。”

曾与神原和彦在学校边门处相遇的情景再次浮现在野田健一的脑海中。他有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是的,这家伙知道对岸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神原拿过托盘,站起身来,“我们该出发了。”?

桥田佑太郎与母亲光子和妹妹三个人一起生活。母亲在当地开了一家名为“梓屋”的烧烤店。那是一栋狭小破旧的木结构二层建筑,一楼是店铺,二楼是他们的住宅。

桥田将井口从教学楼三楼窗口扔下去的事件,造成了全校性的轰动,而野田健一在此之前从未关注过桥田佑太郎。对于这起事件,他也只是冷淡地理解为大出俊次的两个跟屁虫在狗咬狗。

当时,桥田佑太郎一直坚持来校上学,这反倒成了议论性话题,健一也曾因此稍稍留意过他,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自从举报信东窗事发、《新闻探秘》节目播出以来,大出俊次就一直拒绝来校,追随他的井口充也不上学了。桥田佑太郎却反其道而行之,还参加了篮球社的活动。

打架事件那天,井口充是为了找桥田佑太郎的茬才来学校的,结果身负重伤。这下可好,真不得不长期休学了。

走在去“梓屋”的路上,野田健一向神原和彦讲述了这些经过。健一没有去过“梓屋”,不过在出门时多次经过那里,所以他知道具体地点,用不着打听。那是和天秤座大道或其他小型商业街都不沾边的一家孤零零的店。健一时常会担心,这家店撑得住吗?

“桥田会不会不在家?不过,现在担心这个也已经晚了。”健一突然想到,那家伙不会去了少教所吧?

“不用担心。北尾老师说他在家,正在帮母亲干活。”

健一暗暗吃惊:他问得可真周全。

“我听说桥田不仅和井口不合,还主动和大出拉开距离。”神原和彦说。

“这样的传闻确实有。”

“所以野田你真的对他们不怎么关心啊。桥田一个人来上学,你也没觉得有什么含义,对吧?”

他的口气既非责备也非失望,似乎只是在确认事实。于是健一承认:“我不善于跟那些家伙打交道。我根本没法理解他们。”

“我明白。”

“真的吗?”健一禁不住看了看神原的脸,“东都大学附中没有这种人吧?你们个个都是优等生,不会有人因为学习好而遭人嫉恨吧。我要是能上大学附中或英明这样的私立名校,说不定能更加自由自在了。”

“也不是一个也没有。”神原微笑道,“就算有,也不会表现得太明显,因为让学校知道的话,就会立刻被勒令退学。”

能进入这些名校的学生如果放到一般的学校里,肯定个个都能进前十名。但即使全是优等生,聚在一起后还是能分得出优劣,也会出现无论如何用功,成绩也上不去,并因此而自暴自弃的学生。

“也会有欺凌事件。”

“有吗?”

“有啊。不过都是玩阴的,比如根据父母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编排上下关系。像我这样的,自然会被排在最底层。”神原和彦笑道,“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工匠。”

神原的父母――养父母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一次都没提到过。健一犹豫片刻,问道:“你的父母都是干什么的呢?”

“和裁。”神原和彦立刻爽快地回答道。健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和裁?

“就是缝制和服的裁缝。”

“啊,是这样啊。”健一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奉承的话来,只能干着急,“那、那不是传统工艺吗?”

“哪有这么高级,不过是给百货公司做点手工活而已。”

“这么说,你父母都是在家里干活的?”

“基本上是吧。一年中会有几次跟着师傅到京都去帮忙,都是在赶制能乐戏服的时候。”

这不就是传统工艺吗?真了不起。我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朋友呢。野田健一越发兴奋了。

“做这种工作最酷了。比银行、证券公司之类的更有意义。”

“干这个赚不到钱,真的指望不上啊。”

可即使如此,神原的养父母不是供他上了名校吗?

“那是因为我有着不同寻常的过去。”神原和彦毫无顾忌地继续说,“虽说我已经改了姓名,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与那起事件的关联。可父母还是会担心,万一有人注意到,传出什么风声,我就会成为欺凌事件的受害者。”

据说大学附中或私立中学更擅长应对这类事件。

“在家里也会讨论这些事吗?”

“是啊。”神原继续毫不在意地说,“毕竟我自己就记得清清楚楚,就不需要对我隐瞒。”

让养子和过去一刀两断,这说起来简单,要做得彻底着实不容易。但神原的养父母依然在努力着。

健一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对方已经坦诚相告,自己却仍然隐藏着心中的秘密,这也太卑鄙了。一吐为快的冲动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其实,我曾想过要杀死我的父母。事到如今,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了……

等等。神原和彦谈及的过去,是他七岁时父母之间爆发的事件。而健一的秘密,是最近自己差一点主动闯下的大祸。这根本没有可比性,更不能轻描淡写地来一句:我们都走出了黑暗过去的阴影。

健一想说些别的话题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地流汗。

这时,神原停下脚步,说道:“是那家挂着招牌的店吗?”

前方三十米开外,一顶红色的遮雨棚上挂着一块招牌,上头用油漆写着“梓屋”二字,这条路有一点左拐的弧度,所以即使离得很远也能看到。

“招牌都褪色了。”

“是吧?所以我说,他们还真撑得住。”

神原和彦观察了一下沿街的建筑。这里和城东三中学区内的情况基本相同,是商业区和准工业区的混合地带,而住宅区位于离车站相当远的地段。

“仓库、物流中心什么的很多啊。”

陈旧的木结构房屋、崭新却十分单薄的铅笔楼、个体经营者的商铺兼住宅组成的街道中,零星混杂着一些窗户很少的大型建筑,整体给人杂乱无章的印象。道路也不宽敞,狭窄的双车道还不时有大型货车开过,这些车也许和街道中那些大型建筑有关。

“这里是通往北边主干道的近路。以前曾是大型化工厂或电线工厂的地方,现在都成了仓库。”

健一以当地人的身份向神原和彦作了介绍。神原则颇为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在学生时代,比起自家周围,人们往往对学校周边的环境更加熟悉。而上小学或初中时就到远离自家的地方上学的学生,与在自家附近上学的学生相比,看到的日常景色也会截然不同。想到神原肯定也是如此,健一便不由得羡慕起他来。他知晓的世界要比自己大得多,他不熟悉这里,但更了解外面的世界。

“在那些仓库里工作的人,下班后时常会去梓屋坐一坐,喝上一杯,他们都算老主顾了。这么看来,梓屋所处的地段也不算太差。”

靠近梓屋时,两人都不知不觉地放轻脚步,停止了谈话。

梓屋只有一间门面,拉门关得紧紧的,门上挂着“准备中”的牌子。抬头一看,二楼的晒台上晾晒着许多物品。有T恤衫、浴巾、围巾和内裤。健一看到了女孩穿的内裤,连忙转移视线。

“他家的出入口在屋后吧?”神原和彦说着,向边上那条狭窄的弄堂里张望。那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垃圾箱和自行车,可看样子要绕到屋后去也只有这一条路。

健一拉了拉神原的袖子:“有没有听到自来水的声音?”

两人侧耳静听,确实有“唰――唰――”的流水声。

“有人吗?”神原朝弄堂深处喊了一嗓子,没有回音,依然只有“唰――唰――”的流水声。

房屋侧壁的护墙板破损不堪,上头钉了不少白铁皮,很不美观。神原和彦侧过身体,开始向弄堂深处走去。

“有人吗?”他不紧不慢地喊道,嗓子有点沙哑。健一看到有蟑螂从白铁皮下面爬出来,吓了一大跳。

“有人……”

水声停止了。弄堂尽头的细长空间处探出一个脑袋。因为背光,看不清脸,不过那个脑袋的位置相当高。

“是桥田吗?”神原和彦间道。那颗高高的脑袋并不答话。

“你是城东三中的桥田佑太郎吧?”

健一没有走进弄堂的勇气,只是在原处高喊喂,我是野田,野田健一,城东三中的。”

那颗脑袋还是一动不动。神原和彦的身体紧贴在墙壁上,就像越狱的囚犯被探照灯盯上似的。

“我说你们,”是桥田的声音,他的全身终于露了出来,“在那里干吗呢?”?

原来要去梓屋的后门,不能走沿街一侧的弄堂,而是要从别的小路绕过去。

那儿是梓屋的厨房,从敞开的拉门处可以看到里面脏兮兮的煤气炉和油腻腻的铝合金水槽,还有烤鸡肉串的烤架,这里的烧烤用的不是炭烤。

桥田佑太郎正在那里洗菜,箩筐里堆满了洋葱、青菜和大蒜。怪不得刚才会有自来水的声音,现在水龙头还在滴水,大概是太陈旧了关不紧吧。

那里也是进入桥田家生活区域的入口。有一架楼梯紧靠着门口通向上方,坡度很陡,走上去几乎要磕到鼻尖。下面连个脱鞋的地方都没有,估计他们是穿着鞋上楼的。

违章搭建是确凿无疑的,也许还触犯了消防法。要是楼下的煤气炉或烤架引发火灾,住在楼上的人根本无法通过这架楼梯逃生。楼梯上还堆着不少旧报纸和垃圾袋,只留下一只脚能踩进去的空间。

这种地方,即使桥田佑太郎招呼他们进屋,健一也不会应声进入。神原尽管脸上若无其事,心底大概和健一差不多。他早早地坐到门口堆放的啤酒箱上,不停拍打着肩膀和袖口处粘上的蜘蛛网。

屋后的小路看来像是私人修建的,宽度只有一米多,路面上没有铺任何东西。对面是另一排建筑的背面,新旧不一的外墙有着各式各样的颜色,述靠墙放着外置热水器、空调外机,组成极不规范的马赛克图案。各户人家房屋之间只有三十公分左右的间隔。

这边烤着鸡肉串,对面就得饱受烟熏之苦吧?其中有一栋挺豪华的三层房屋,漂亮的外墙看来没多久就会被熏黑。不,现在已经熏黑了。健一按常识推测,桥田一家和街坊邻居应该冲突不断。

“呃……那个……”

由于桥田佑本郎的脸上毫无表情,连能说会道的神原和彦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求援似的看了野田健一一眼。

“刚才我说过,我是野田健一”

桥田佑太郎用迷惑的眼神看了看健一。他上身穿着件湿漉漉的T恤,下身是长至膝盖的中裤,脚上拖着一双塑料凉鞋,浑身都散发着汗臭味儿。

“你可能不认识我,我们是同年级的。”

健一的语气畏畏缩缩,像在努力辩解着什么。桥田慢吞吞地转动脖子,将视线移到神原脸上。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我倒是认识,可这家伙是谁?

“他是神原和彦,在校内审判中担任大出的辩护人。他不是三中的学生,大家都认为以他的立场能够作出更公正的辩护。北尾老师也同意了。”

健一是小个子,神原也半斤八两,何况他现在还坐着。而即使在篮球社,桥田佑太郎也算个子高的。如今他一声不吭,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

健一觉得,他们跟桥田之间的区别简直像大人和小孩,还不仅仅是因为个头上的差别。怎么说呢?桥田他有点显老。并不是少年老成的意思,而且他看上去如此疲惫与滞重。这家伙还有点驼背吗?即使如此,也要比我们高出好多。

“校内审判的事,你还不知道吧?虽说应该有信寄来。”神原和彦像小鸟一样天真地眨了眨眼睛。

水龙头还在滴水。刚才桥田一直没在意,可现在却突然转身猛拧一下,水龙头立刻像受到惊吓似的沉默了。

“我老妈,”桥田低声说,“在别处听说了。”声音闷闷的,健一根本听不清。神原和彦的表情却一下子开朗起来。

健一用手掌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条小路上同样闷热异常。换作自己,在这种地方无论如何也生活不下去。符直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乱糟糟、臭烘烘,店堂里也是脏兮兮的,真的会有客人来吗?住人的地方恐怕会更糟,那不得跟垃圾场似的?

“你们,”缓慢地挪动一下位置后,桥田佑太郎靠在铝合金水槽的边框上,用依然沉闷的嗓音问道,“干吗来的?”

神原和彦的眼睛发亮了:“想请你当辩护方的证人。”

桥田的眼角颤动了一下:他的脸晒得黑黑的,眼白的部分变得分外抢眼。

“我们要证明大出没有杀死柏木。你一直和大出在一起,或许能证明去年圣诞夜的那天晚上,大出并不在三中的屋顶上。”

桥田转过脸朝店堂里看去。健一吃了一惊。有人来了吗?

“呃,桥田,你妈妈呢?”

没有回答。店堂里好像没人。

“你有一个妹妹,是吧?”

还是不回答。桥田佑太郎的视线已经回来了。他没有看健二他们,而是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磨损了的塑料凉鞋的鞋尖。

“我嘛,”桥田开口了,神原和彦朝前凑了凑身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样的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

“你是说,你跟那个事件没关系,还是跟校内审判没关系?”

神原的表情和语气丝毫没有变化。

“事件。”

“就是柏木的死吗?”

桥田佑太郎的眼角又开始颤动了。

“不是自杀的吗?”

“嗯。可说是大出杀人的传言至今也没有平息,电视节目也拿这个大做文章。对此你也很清楚吧?我们开展校内审判,就是要洗刷这种嫌疑――洗刷大出的不白之冤。”神原和彦订正道。

“作为大出的朋友,你同样蒙受着不白之冤,难道不生气吗?”健一补充道。

健一咽着唾沫等待桥田的回答,没想到桥田朝他伸出脖子,把他吓了一跳。

“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吗?”健一看了看神原,他不动声色,示意着:自己的事情自己回答。

“我是神原的助理。辩护人的助理。”

桥田的脖子缩了回去。他又将视线落到了塑料凉鞋上。

“傻不傻?”

健一看看神原,他正微笑着,视线一刻不离开桥田。

“为什么?”健一天真地反问道。

“要说真相……”

“真相怎么样?”

“不是很清楚了吗?我们没杀死柏木。”

“我也相信是这样的。”神原和彦说。

不耐烦地用拳头擦了擦鼻子底下和脸上的汗水,桥田佑太郎终于再次将目光投向神原和彦。

“为什么?”

“因为那个传言不像是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那不就结了嘛。”

健一插嘴道:“桥田,你没有写那封举报信吧?”

桥田佑太郎猛然抬起身子,就像一条沉睡的蛇被触碰后突然惊醒似的。他回过头来盯着野田健一,冒着凶光的眼神仿佛要吞掉对方一般,眼角的颤动更剧烈了。

“不是你写的吧?”神原和彦不慌不忙地说,”到底是谁最早提起举报信是你写的?你有什么线索吗?”

桥田佑太郎这条蛇又回到了昏昏欲睡的状态。他弯腰曲背,靠在铝合金水槽上,手肘几乎碰到盛放蔬菜的箩筐。

“这种事谁会知道。”

“我想,大概是大出。”神原应道。

健一的心脏都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了。凭什么能断言呢?

桥田佑太郎依旧眼神涣散,一言不发。健一快要跳出来的心又回到了胸口。

“大出当然知道自己没有杀死柏木,一定会对举报信感到生气。

“他心里一定很想揍那个举报人。”

“就在这个时候……”健一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神原的话头,一吐为快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按住心口,尽量保持沉着,不让自己说得太快。“有人提出,写举报信的人会不会是和大出一伙的。也许是在家长会上提出的吧,传到大出的耳朵里,他就开始怀疑你了。按大出的脾气,到了气头上他就会一口咬定是你干的。于是他让井口来教训你,那场架就是这样打起来的吧?”

这是健一早就想好的说法,终于找到机会说出来了。

桥田佑太郎看着野田健一,那眼神就像看到一只稀有的昆虫飞过眼前似的。

“不知道。”一句话就把健一给打发了,“反正我不会再去三中了。”

“哎?要转校吗?”

没有回答。初中属于义务教育范围,不可能提前退学。

“井口的情况怎么样了?”神原和彦问道。语气依然如此平缓。

这家伙也太天真了吧?

健一又是一惊,比看到蟑螂时受到的惊吓强多了。

但桥田佑太郎依旧没有反应,只是懒洋洋地动了动眼皮。

“那家伙也不回三中了。”

“是吗?我们可以去医院看望他吧?”

“出院了。”

“在家休养?”

“正进行恢复训练。”

对话居然成立了!健一在一旁屏息静气地观察两人。

“我把话说在前面,”桥田佑太郎说道,神原和彦仰视着他的眼睛,“井口不会配合你们搞审判的。”

“身体状况还不行吗?”

桥田佑太郎沉默地摇摇头,表示他不想再说话了。他猛地转身面向水槽,手肘碰到了装满蔬菜的箩筐。箩筐滚到水龙头下方,蔬菜撒了一地。桥田咋了一下舌。

“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说……”神原和彦从啤酒箱上站起身,从胸口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纸片,放在水槽的边缘上,“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

桥田佑太郎看也不看,只顾大钯地抓起蔬菜放回箩筐。

“我们告辞了。影响你干活了,真是对不起。”一直到最后,神原的语调都是那么明快。说完这句话,他催促健一离开这里。他们转向了狭窄的小路,正要走开……

健一想说话的冲动又发作了。他的心也随着话语一起窜到了喉咙口。有一句不错的台词,现在正是说出来的时候。

“桥田,你能回到家,真是太好了。”

正要将装蔬菜的箩筐放回水槽边缘,桥田佑太郎的动作停止了。

“那并非重大的伤害事件,只是一时冲动,而且是井口先挑起的。大家都明白着呢。”

“快走吧。”神原和彦用力扯着野田健一的袖子。

“七百万。”桥田佑太郎小声嘟嚷道。

“哎?”

“行了,走吧。”神原抓住了健一的胳膊。

桥田佑太郎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野田健一:“要付七百万!这也‘太好了’吗?”

健一的腿一下子软了,又被神原猛地一拉,差点摔倒在地。

“对不起了。再见。”神原和彦说着,毫不犹豫地迈开了脚步。野田健一像个醉汉似的踉跄着脚步,被辩护人拖着往前走。?

神原和健一顺路来到学校,走到教师办公室门口朝里张望。正在打电话的北尾老师朝他们招了招手,他们便向办公室里其他态度冰冷的老师们微微鞠了一躬,走了进去。

打完电话后,北尾老师从办公桌的一端拿起了一叠崭新的文件,递给两人:“这是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写的。”

正是昨天藤野凉子报告时提到的搜查资料。

“这么快!”

都是一些基本的事实关系,考虑到你们肯定想早点确认,佐佐木警官就连夜赶出来了,你们可要心存感激哦。”北尾老师说,“佐佐木警官也想见见你们。特别是神原同学,她还对你不了解。”

神原和彦简短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因为时不时会出一些状况,你们得常来学校露个面才行。不是要监视你们,毕竟每次都要联系你们会很麻烦。”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运动服的北尾老师饶有兴趣地看看神原和彦,又看看野田健一,“怎么样?你们这对小不点搭档还合得来吗?”

“小不点搭档”这个说法挺风趣。

神原笑了笑:“嗯,没有问题。”

“野田就别提了,你也别太投入。虽说不用担心升学,可初三的暑假真的那么空吗?”北尾老师并未要求对方回答,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交给检方的那份,之后萩尾会来拿。藤野和佐佐木好像去见津崎校长和森内老师了。要不要等萩尾来,再认真检查看看两份材料的内容是否相同?”

“不必了。”

听到神原和彦的回答,北尾宠师的眉毛抖动了一下。是略带嘲弄的意味,还是表示满意呢?

“还有,今后会产生复印费、邮资、车费等费用吧?请全部开出清单,我给你们报销。万一出现大笔的支出,就事先告知我。”

检方的邮资也是老师付的。

“这是课外活动,让你们自掏腰包就不对了。”

“知道了,谢谢。”神原鞠了一躬,“我们去见了桥田。”

北尾老师的表情有些僵硬。他那张脸黝黑而健康,一点不输桥田佑太郎。

“是吗?情况怎么样?”

“只是见个面而已。”

“是吗?”北尾老师重复了同样的问句,“也要去见井口吗?”

“想去,但有些难度吧?听说他出院了,在家疗养。”

“是听桥田说的吗?”

“是的。”

北尾老师皱起眉头:“我觉得井口恐怕不行,太强人所难了。”

“有这么严重吗?”

“他直接休学了。”北尾老师长叹一口气,“明年春天得重读初三,来不来三中还不知道。他本人似乎不愿意来。”

这是明摆着的嘛,健一心想。还来三中上学,就得和以前被他欺负过的学生待在同一年级,老大大出俊次又不在了。

“桥田也说不会来三中了。”

“是吗?他跟我说过,如果井口必须重读初三,那他也重读。”

健一的脑海里现出一个有些猫背的高个子身影。

“转校的事现在还不清楚。桥田如果第二学期来上学的话,还是赶得上的。”

“不会受处分吗?”

“先动手的是井口,好多人都看见了。在那种情况下,桥田也可能受重伤。都是些笨蛋,打什么架呢?”北尾老师说着,一下子转成了训斥的口吻。

要付七百万。

桥田低沉的嗓音又在健一耳畔响了起来。

“对不起,老师。”神原和彦晃了晃手中的文件,“我们想早点看这个。”

北尾老师也不耐烦似的朝他们挥了挥手:“行啊。去吧,去吧。我要交代的事情也就这些了。”

“图书室还能借用一下吗?”

“当心被其他同学看到内容。”

健一和神原快步赶到图书室,却发现图书委员都聚在这里,像在开什么会。他们便去了附近的一间空教室。

文件中有文字处理机打印的报告,还有几张照片复印件和教学楼屋顶简图。文件全都钉在了一起,还是相当有分量的。

“有了这个就好了。”

两人分头快速阅读起来。一时间,教室里只剩“哗啦哗啦”翻动纸张的声音。

神原和彦念到:“死亡推定时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4020电子书到两点之间。”

“只有两小时啊,范围缩得真小。”

当时遗体明明已经冻僵,却还能得出如此精确的结论。柏木卓也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在记忆深处回望着野田健一。

“最低限度而言,只要验证这两小时内的不在场证明就行。”

“高处坠落致全身重创,直接死因为脑挫伤。遗体有多处骨折和跌打伤,都是柏木从屋顶坠落时与水泥地面撞击后造成的。”

朗读的声调稍显古怪。健一抬头看了看神原,只见他眼圈毫无血色;右眼皮不停跳动。他本人似乎并未发觉。

“坠落至死会导致大量外伤同时产生,即使能明确死因,也需要进一步辨明外伤的生活反应(注:指机体在生前,即机体的循环和呼吸机能存在时受到刺激后发生的反应。),而这是极为困难的。”神原和彦继续用呆板的语调念道,“柏木的遗体仰面朝天,所有的伤害全部集中在与地面接触的一侧。头顶、前额和脸部都没有外伤。如果在坠落之前发生过打斗,遗体的手臂上往往会留下相应的痕迹,即所谓‘防卫性创伤’,但这些在柏木的遗体上并不存在。服装也并无明显凌乱的迹象。”

“神原。”

“指甲也无异常。柏木身上的外伤全都是坠落后造成的……”

“神原辩护人。”

“啊?”神原和彦总算朝这边看过来了,整张脸一片惨白。

“你不要紧吧?”

“什么?”

他似乎不明白野田健一在担心什么。

“你的脸刷白刷白的。”

他这才回过神来,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脸。

“是吗?”

野田健一和柏木卓也虽是同班同学,但彼此间的关注程度只及得上教室里放置的物品。与此相比,神原与柏木之间倒是要亲密许多。

健一后悔了,有关遗体的书面材料应该由自己先看。

“没事。”神原和彦朝他摆了摆手。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时,嘴角有些歪曲。“你那里应该有照片吧?”

“什么照片?”

“柏木遗体的双手的照片。”

健一翻开有照片复印件的那份资料。找到了,左右手的手掌各有一张。拍摄遗体的照片就这两张。

“手指的这儿,”神原比划着第一个指关节,“有细铁丝之类的东西所造成的压痕。左右手都有。”

不用深入思考,健一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是屋顶上的铁丝拦网造成的吧。”

柏木卓也爬上拦网时,铁丝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了压痕。

在坠楼之前不久,他紧紧抓住过铁丝拦网。死后身体冻僵了,压痕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神原的眼皮一直在不停抽搐。健一不忍心再看了。

“仅凭一道压痕,什么都说明不了。不管他是主动还是被迫爬上去的,留下的压痕都一样。”

健一迅速插话道:“辩护人,还不如看看这个呢。”

他将另一张照片复印件贴着桌面滑了过去。

“通往屋顶的门上的挂锁。”

那锁已经打开,却仍挂在锁扣上。

“这把挂锁的钥匙保管在总务室的钥匙箱里。这在家长会上已经说明过了。”

大家都认为,出事那天晚上跑到屋顶上去的人去总务室偷了挂锁钥匙,可是……

“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

柏木卓也的遗体被发现后,已经确认过挂锁的钥匙就在总务室的钥匙箱里。

“总务室里的钥匙并未被动用。无论是柏木卓也还是其他人,都没有偷出总务室的钥匙用过之后再偷偷放回去的情况。”

对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而言,都没有返还钥匙的必要。

神原和彦的鼻梁上起了褶皱:确实如此。那挂锁又是怎样被打开的呢?”

“最终都没有搞明白。文件中的说法是‘用某种方法打开了’,仅此而已。”

也许是认定为自杀事件后,警方觉得没必要对此加以深究了。

“真是马虎。”神原似乎很不高兴,脸色依然苍白,“不过这种挂锁本就是便宜货,到五金店花二百日元就能买一把。”

从照片上看,锁的构造十分简单。

“用的时间也很长了,对此岩崎总务也确认过。”

“旧了,松了,是吗?”

“嗯,所以想打开总能打开的。我觉得这番推测不无道理。”

神原和彦抱起胳膊:“你是说用工具撬开它?那应该会留下痕迹吧?”

健一指着佐佐木警官撰写的报告上的某一段:“没有这样的痕迹。挂锁也没有损坏,现在还是能锁上的。”

“那是用了备用钥匙?”看到辩护人一脸严肃的模样,作为助手的健一不由得笑了。

“笑什么?”

“对不起,我觉得不必这样深究。”

这种挂锁是批量生产的,又很旧、很松……

“其他挂锁的钥匙只要大小差不多,多捅几下也许就能捅开。”

“真的吗?”

“嗯。以前家里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自行车的锁结构也很简单,往往很容易就能打开,所以锁好的自行车也会被偷。”

神原和彦陷入了沉思,脸上的血色开始渐渐恢复了。

“野田,你不觉得这是一条重大线索吗?”

“啊?”

“通往屋顶的挂锁处于想打开就能打开的状态,谁会知道呢?”

“三中的学生都……”说到一半,健一就明白了,“对啊,全体学生都了解通往屋顶的门上了锁,可一般不会知道挂锁有问题啊。”

“是啊。除非有人为了去屋顶事先调查过。”

“拿着相似的钥匙去试过到底能不能打开?”

不,这样会有一个问题。

“柏木在死前一个月内都没来上过学。”

“说不定他在不来上学之前已经试过钥匙了。”

“这个……怎么说呢?”

在此期间并非没有换锁的可能,细心如柏木卓也,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要不然,在开始拒绝上学到坠楼而死这段时间里,柏木曾经来过学校?”

他想知道自己能否登上屋顶,需要什么工具。若果真如此,那他应该来过不止一次。

“我们找找看目击者吧。如果找得到,那这种可能性就会变得很高。”

“可如果有目击者,他们早就自己说出来了吧?”

“目击者也许没有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柏木本就不是全校学生关注的焦点,对吧?”

确实如此,若不是同班,根本不会知道他没来上学,那即使在校内看到他,也不会多想什么。

健一飞快地将之前的讨论写在笔记里。神原翻看着其他几页文件,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这里写着柏木的遗体被发现时携带的物品。”

健一探头去看,抢先读了出来:“上衣口袋中,纸巾一包。”

除此之外没别的东西了。

“开挂锁用的工具说不定已经扔掉了。”

估计是个小玩意,越过拦网扔下去,警方很难找到,以后要找估计也很困难。

“租台金属探测器不知道贵不贵。”健一认真地说。

神原和彦笑了出来:“那大可不必。把这些事实和推测向陪审团讲清楚就很管用了。毕竟大出根本不是个事前会去踩点的人。”他开始像演戏似的模仿大出俊次的口吻,“屋顶上那门锁,又怎么样?撬掉它不就完了?井口,你去修理间拿把老虎钳来……”

他学得惟妙惟肖。健一笑道:“说得对。”

血色又回到了神原的脸上,这样就好。

“比起这个,还有一点更重要。那天晚上柏木出门时连自己家的钥匙也没带,这能作为他不打算再回家的证据吗?”健一说。

这应该算是“间接证据”,或者是“旁证”?

“怎么说?”

健一不再深入叙述,又开始翻阅起资料了。他眨了好几次眼睛,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眼皮一直在抖吧。

“这些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你那边写着那天晚上进入学校的路线吗?”

“有的。”健一翻出对应的部分给他看,“就是这儿。没什么出人意料的东西,只写着‘迟到窗’。”

“迟到窗?”

健一作了说明:“一楼北侧男厕所的窗坏了。我们学校的房子太老,到处都有破损。”

“迟到窗”也属于这一类,由于窗框变了形,月牙形的窗锁已经不中用了,即使扳下去,也卡不住锁扣,看上去好像锁住了,实际上却还开着。只要知道这个窍门,就能自由出人教学楼。

“在三中的学生里,这是一条有名的脱身之道,是高年级学生毕业时会传给低年级学生的信息之一,所以大家都知道。”

如果迟到了想偷偷进来,或者想从学校里溜出去,便可以利用“迟到窗”。

“老师们自然也知道,曾提醒过很多次,还修过那把锁,不过都没什么用。不把整个窗框都换掉是修不好的。’

神原和彦低声问道:“野田你也用过迟到窗吗?”

“我倒没用过。行夫……哦,就是向坂他经常迟到,所以用过那扇窗。”

“向坂挺胖的,他能通过就说明那扇窗尺寸不小。”

“嗯。不过钻窗需要一点窍门。”

“这窍门,柏木知道吗?”

“估计是知道的吧。”点了一下头,健一果断地加了一句,“连我都知道了,柏木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神原稍稍睁大眼睛:“你和柏木不一样吧?柏木可没有向坂这样的朋友。”

这算什么评价?

健一反问道:“柏木在补习班里是怎样的学生?是不是和他在学校时不一样,是有朋友的呢?”

至少有神原吧,健一心想。

“不是不是,”神原和彦不经意地说,“我说的是他在三中的朋友。”

健一感觉他在有意回避。

“存在入校的途径是一条对检方比较有利的信息。也许大出会是利用‘迟到窗’的老手吧?”神原说道。

“嗯,是啊。”

健一耐不住教室里的闷热,站起身打开了窗户,裹挟着校园内尘埃的风立刻涌进来,把文件吹得哗哗作响。神原用手按住纸,继续翻阅着。

简直像真的一样。健一心想。

像真的什么?翻阅搜查资料的辩护人,还是暑假里热衷于课外活动的初中生?

待了不到一小时后,他们离开了那间空教室。要点几乎都记在脑子里了,健一还把重要事项一条条列了出来,今后恐怕还要反复查看。因为这些都是最基本的事实。

出了学校的正门,行走一段路后,神原和彦停下了脚步。

“野田。”他打开书包,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递给野田健一,“这个你看一下吧。”

心存疑惑的健一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他刚要打开信封,又被神原制止了。

“还是回家后看吧。”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里面是关于我亲生父母那起事件的报道,以及说明我是神原家养子的资料。”

“哎?”健一愣住了。

“我也给了大出。”

这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

“如果他认为我说的关于我父母的事是假的,那就不好了。不要让他以为我在故弄玄虚,编造我父亲也有暴力倾向的谎言。”

这种情况,健一从未考虑过。这是为什么呢?

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如果我不接受,你会不会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你还是看一下比较好。”

“好的。”健一将信封放进书包,“大出也把这个拿回家了?”

“他呀,”神原和彦很少见地撅起了嘴巴,像个幼儿园的小孩,“稍微看了看,就说‘我才不要这种东西呢’。”

健一瞪了一下眼睛随即笑了起来。他觉得很开心。

“有这么好笑吗?”

“对不起。这很像大出的风格。”

你已经取得了大出的信任。健一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这也说明大出俊次很看重这次校内审判。除了神原和彦,他没有可以如此信赖的人。

“那我就回家开列证人名单了。如果你想到要加上什么人,就打电话给我。”野田健一说。

“明白。我回家再看一遍《新闻探秘》。剪报已经做好了。至于家长说明会的会议记录,北尾老师说他会想办法弄来的。”

两人在前方的路口处分了手。

回家后,健一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把神原给他的信封放在自己房间的桌子上,并在桌前不停地来回踱步。

最后,他还是打开信封,看了起来。

信封中都是报纸和杂志上的报道。报纸显然并未重视这起事件,连杀人犯和他妻子的照片都没有。杂志上的报道内容比较详细一些,却并没有深入分析事件本身,文章的重点似乎是酒精依赖症及其最新疗法。

杂志的报道中刊载着照片。

成为养子之前,和彦姓“高桥”,父母的名字分别是“博”和“朝子”,两人去世时都只有三十五岁。

我们的辩护人和他母亲长得真像。

高桥朝子很漂亮。至于高桥博,就像他那普通的姓名一样,是个到哪儿都会遇上的普通人,连职业也是最普通的“公司职员”。

健一粗略看了一下户籍副本,确认了神原和彦的养子身份。他这才觉得,这一切确实应该仔细确认。随后,他将文件全部塞回信封,用透明胶带封了口,放回书包里,明天见到神原后就还给他。

接着,健一便开始开列证人名单。

8

八月三日?

检方的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辩护方的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四人在北尾老师的带领下拜访了柏木家。

“我就是去打个招呼而已。要是我也参与其中,校内审判就失去意义了。”上午九点在三中校门前集合后,北尾老师开门见山道,“你们得亲自说明开展这项活动的原因和意义。”

四名初中生今天全都穿着校服。听了北尾老师的话,他们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走吧,半路还要绕去花店一次。”

是啊。跟在北尾老师身后的凉子露出了心领神会的表情。他的意思是要去买供奉在柏木卓也灵前的鲜花。

“忘记了吧?”

“嗯,反正是老师掏腰包。”

藤野和佐佐木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到了柏木家,门口对讲机里应答的是女性的声音,开门出来迎接的却是一名男性。他就是柏木卓也的父亲,柏木则之。

“正等着你们呢。”他眯缝起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耀眼的东西似的。他一一扫视完来访者们的脸,又立刻转过头去,殷勤地请他们进屋。

一行五人被领到起居室。在起居室里等待他们的是卓也的母亲柏木功子,还有一名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健一马上认出了他,他是《新闻探秘》第二次报道这起事件时,接受记者采访的那个人。

“我是卓也的哥哥。”年轻人从靠墙的椅子上站起身,抢先朝健一他们鞠了一躬。四名初中生赶紧在狭窄的起居室门口鞠躬还礼。

“特地为我们抽出宝贵的时间,真是万分感激。”首先开口的是北尾老师。他的话语里透着恭敬与诚恳,完全不同于和学生说话时那种大大咧咧的口吻。

柏木功子的眼里早就蓄满了泪水,柏木则之则显得垂头丧气。两人一直在凝视着眼前的学生们,仿佛视线被紧紧粘住无法移开。

卓也的哥哥很快失去了刚开始那种一本正经的态度,坐回椅子上后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地板。

“我们和宏之提起这件事,他要求一同参加,所以……”这句话是对北尾老师说的。柏木则之的视线再次回到健一他们脸上。“他是大一学生,和你们比较接近,所以……让他在场没关系吧?”

“当然没问题。”藤野凉子答道,嗓音清晰,似乎一点也不紧张,说完还深施一礼。一旁的佐佐木吾郎赶紧学着她的样子鞠躬。

“不好意思,”柏木功子擦了擦眼角,像要逃跑似的站起身子,我去拿些冷饮来。”

“多谢了。不过,能否让我们先祭奠一下卓也呢?”北尾老师说着,走上前去。

鲜花簇拥的遗像放在了起居室窗边较明亮的位置。牌位也在那儿,却没有安放祭坛。大家轮流上香合掌时,健一心里暗忖着。

这间起居室收拾得整洁干净,简直像一间样板房。房间里没有一件多余的物品,堆满杂志的书报架、不知装了什么玩意的盒子、揉作一团的衣服,在这里统统都看不到。看来这是个爱好整洁,讲究品味的家庭。所以,放着卓也遗像和牌位的那张小桌子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室内装饰的整体平衡被它破坏了。

然而在健一眼里,这一点恰恰更凸显出柏木卓也的死带给这个家庭的影响。死亡的痕迹打破了柏木家的平衡。

柏木还活着的时候,搁置小桌子的那个位置是故什么的呢?是观叶植物,还是干脆空置着?卓也的父母和哥哥估计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位家人变成鲜花围绕着的相片,被摆在那个地方吧?

“过会儿你们去看看卓也的房间,一切还保持着原样呢。”

听到柏木功子的话,四位初中生又齐刷刷地低头鞠了一躬。健一感到自己的心跳停顿了一拍,攥紧的手心里全是汗。柏木卓也的房间?我可不想看。保持着原样?那更不想看了。冒出这个念头的只有我一个吗?

磨得铮亮的整块木板制成的矮桌上放着杯装的冰冻大麦茶。柏木功子手拿四方形的托盘,坐在通往厨房的过道旁的高脚凳上。她似乎无法待在健一他们身边,只能独自远离起居室。

在北尾老师的催促下,大家一一起身报出姓名和自己在校内审判中担任的角色。

“真是难为你们了。”柏木功子哽咽着说,“你们都跟卓也同岁,却如此辛劳,真是过意不去。”

“没什么的。”凉子摇了摇头。她看到柏木功子哭了起来,只得闭上了嘴。

谁能接口呢?健一垂着头,翻起眼珠打量着凉子和神原和彦。

这时,北尾老师身边的藤野凉子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她开口之前却被柏木宏之抢了先。

“爸,妈,可以进入正题了吧。”他将视线转回四名初中生的方向,“这次校内审判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的语气很平静,表情却仍带着些许执拗。

“是如何得知的呢?”北尾老师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这幢公寓里就有三中和卓也同年级的学生,是那学生的母亲告诉我母亲的。那学生和卓也没什么来往,不过多少知道一些情况。”

为了确认,宏之还去三中见过代理校长冈野。

“冈野先生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宏之微笑着,刚才一直紧绷着的脸上终于呈现出略带孩子气的羞涩和紧张,“我去学校并不是为了表示抗议。”

北尾老师依然毕恭毕敬:“不,我想冈野会道歉,是因为他觉得卓也的同班同学将你弟弟死亡的悲剧当成了解谜游戏。”

宏之眨着眼,用诧异的眼神凝视着北尾老师:“哦,这倒是没想到。有谁这么说过吗?”

健一他们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都瞪大了眼睛。

“在部分家长间确实有这样的说法。”

“这就奇怪了。明明只有我们这些遗属才有说这种话的权利。”

“他是在为管教失当道歉吧?”柏木则之的声音比宏之小很多。

北尾老师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的。如果柏木先生有同样的感受,也可以理解。”

“这种担心完全没有必要。”柏木宏之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必要?”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老师。把弟弟的悲剧当成解谜游戏的想法,我的父母从来都没有过。我们完全理解你们的意图。”柏木宏之注视着检察官藤野凉子,后半句话是对着她说的。

凉子镇静地承受着对方的目光。

“暑假过后大家都要参加升学考试吧?我是过来人,完全懂得考试的分量。你们怎么舍得把宝贵的时间白白荒废在游戏上呢?你们都是认真的人,觉得不解开这个疙瘩就无法真正解脱,才鼓起勇气来作这样的挑战。作为卓也的遗属,我们不会阻止你们。“柏木宏之的语气强而有力。

他作出了全面支持校内审判的声援。可健一并不觉得高兴,因为柏木宏之的眼里没有丝毫笑意。他似乎在生气。

健一心中暗忖:是的,他在生气。他现在的态度和表情,都和《新闻探秘》节目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们绝不会阻挠,反而会大力支持你们。”柏木宏之露出笑脸,眼神却依旧冷若冰霜,“只是可能的话,请不要惊动我父母。”

凉子低声嘀咕了一声。原来即便内心强大如凉子,竟然也会脸色惨白,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

“你说什么?”宏之不慌不忙地问。

“对不起。”凉子端正坐姿,“感谢您能理解我们的心意。”她有点喘不上气来,“校内审判的主要目的是弄清真相。”

“嗯,所以我理解你们。”

“不过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柏木的父母和您或许并不希望如此。”凉子说到“您”时,舌头打了个滑。

“我也想知道真相。”柏木宏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直直地看着凉子。“藤野同学,我的父母亲已经疲惫不堪了。卓也的死给他们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家长会上众说纷纭,奇谈怪论四处横行,还出现了莫名其妙的举报信,这些更使他们的身心饱受煎熬。事情稍有平息的时候,HBS的那个茂木记者又出来搅浑水。”

柏木功子耷拉着脑袋,整个人都快藏到托盘背后去了。柏木则之也缩着身子,用透着依赖与恐惧的眼神看着正在滔滔雄辩的儿子。

“对我的父母而言,比起真相,他们更希望事件能早日平息,让卓也回归安宁。可我有不同的意见,所以……”

“我说……”柏木则之的低声呢喃传入了宏之的耳朵。

宏之一下子紧闭嘴唇,回头看向父亲。

“其实,我和你母亲也不是不顾事实真相。”

“我知道啊。”

“只是觉得,到头来也只能认为卓也是自杀的……”

“不是‘觉得’也不是‘认为’,是‘事实’。我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这些同学也一样。父亲,你还是不明白啊。”

柏木则之不吭声了,与其说是被说服了,倒不如说是被儿子的气势压倒了。

“只要是能做到的,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也想通过你们来了解事实真相。拜托了。”柏木宏之将两手放在膝上,俯身行礼。

“啊,那个……”佐佐木吾郎开口了。他坐在藤野凉子的身边,看到凉子浑身僵硬,便赶紧出来救场,“您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是已经表明态度了吗?”

“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事到如今,您还认为大出俊次是凶手吗?”

柏木宏之发出短促的笑声,就好像听到一个有趣的笑话似的:不知道。我判断不了,所以才会期待你们啊。”

“是这样啊……”佐佐木吾郎知趣地退下阵来,包裹着厚肩膀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变成半透明了。

“老师,我想问,HBS电视台还会来采访吗?”柏木宏之问道。

北尾老师眯起眼睛:“跟你们联系过了?”

“至少现在还没有,不过说不定马上就会来,毕竟大家都喜欢议论这件事。对那位茂木记者来说,这也是个连续报道的绝好机会,肯定不会轻易放过的。如果他们来采访,校方准备如何应对呢?”

“我们不会把学生课外活动的情况告知媒体。”北尾老师答道。

“就是会拒绝的意思?其实我也是这么打算的。”说完,柏木宏之点了点头。这模样看上去像个临阵发抖的古代武士。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疑问在健一的心中逐渐扩散。说是“疑问”,其实更多的是“反感”。柏木卓也的这位哥哥是不是有点不对头啊?

“那今天还要做什么呢?关于卓也,你们没什么要问的吗?”宏之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藤野凉子。凉子有点心不在焉,竟然没注意到。

她和我一样,既惊讶又失望,觉得无法应对。因为这气氛实在是太诡异了。

“首先,我们想知道柏木在去世那天的活动情况。”答话的是神原和彦,他的语气一如往常。

柏木宏之诧异地看着神原,好像刚刚意识到他的存在。也许对宏之而言,神原是个局外人,根本没放在心上。

“不好意思,”神原对卓也的父母行了一礼,再将目光投向柏木宏之,“就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柏木的行动。目前能够确认的一点是,二十四日半夜前,柏木在三中。他是一个人单独去的,还是和什么人一起去的?是被叫出去的,还是自己主动去的?这些细节都有待调查。”

“连警察都不知道,”宏之说,“可能他们原本就没有仔细调查过。”

“是的。”神原和彦维持着一贯的姿态,“我觉得让你们家属告诉我们柏木当天的行动状况,正是弄清真相的第一步。”

柏木宏之看着神原和彦。他一定在想:这家伙是什么来头?

“这是检方和辩护方都必须掌握的基本事实。”

他的语调是如此平静,也看不出丝毫压抑感情的迹象,根本不像在谈论一桩死亡事件。

健一也在想: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会做成书面资料,明天交给你们。这样可以吗?”

“好的。”?

“你们将成为法庭上交锋的对手,要来最好分别前来。”宏之终于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要不然我们也很难办。没问题吧?暑假里我有的是空闲,只要来个电话,我可以为你们凑时间。”“明白。”藤野凉子和神原和彦不约而同地答道。两人对视一眼,凉子首先低下了头。

“谢谢了。”

神原和彦先后向柏木则之、柏木功子和柏木宏之深深鞠躬。凉子、吾郎和健一也随他一同鞠躬。真正的检察官和辩护人不会像这样连连鞠躬吧?

“这么多人一下子涌进去实在过意不去,不如改天再来瞻仰。”在北尾老师的巧妙推脱下,大家躲过了四人同时挤进卓也房间的尴尬一幕。

来到公寓外,一看手表,发现只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但感觉上已经超过了三个小时。

“呃……该怎么说好呢。”佐佐木吾郎长出一口气。

“慢说,先走起来!”北尾老师催促着四位初中生赶紧上路。

转过一个街角,跨过两道路口,等看不见柏木家的公寓时,北尾老师才终于忍不住似的长叹一口气。

“好可怕啊。”这哪像老师说的话啊。所谓“语出惊人”不过如此吧。

“我刚才难受死了。”佐佐木吾郎用手帕擦着脸说道。手帕是新的,却有点皱巴巴的。“小凉,你没事吧?”

“我还好。”凉子答道。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脖子也被汗水浸湿了。凉子今天梳着马尾辫,有一缕短发贴在后脖子上。若不是在当前这种状况下,能近距离着到这番景致,会让人觉得很幸运吧。

“那位大哥哥劲头可真足。”佐佐木吾郎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样,“是吧?可总觉得有点讨厌。似乎不是那种‘大家一起查出真相’的态度啊。”

“又不是青春热血电视剧。”北尾老师也满头大汗。他没像佐佐木吾郎那样带手帕,只能不停地用手擦。

“神原,”前方缓缓迈动步子的凉子突然提高了嗓门,“你没对我们撒谎吧?”

怎么回事?北尾老师、佐佐木吾郎和野田健一都站定了身子。凉子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神原和彦朝凉子走近了两步:“撒什么谎?”

凉子大大的黑眼珠在盛夏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健一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一位才够可怕呢,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可怕。

“久野不是说过,神原你、久野和柏木在小学五六年级时是同班同学,上初中后也去过同一个补习班。”

“柏木很早就不去补习班了。”佐佐木吾郎连忙补充道。他这是在帮哪一方?他也不太清楚。反正佐佐木吾郎就是这种性格。

凉子紧盯着神原和彦的脸:“可是,柏木的母亲好像根本不认识你。上小学时就是儿子的朋友了,当母亲的会不认识吗?”

凉子这么一提,健一也认为确实如此。在那种场合,藤野居然还没放过这样的细节。

凉子的表情和语气都是一副挑畔的姿态,神原却好像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我母亲认识柏木,也记得他的长相。他到我家里来玩过。”

“哦,是这样的吗?”佐佐木吾郎扭了一下膝盖,插上一句。

“是啊。虽然只有两三次。”

这倒挺新鲜的,柏木也会去别人家玩啊。

“那时他还是小学生嘛。”神原和彦笑道,“不过他说过,他不太喜欢这样。他觉得到别人家去玩、和别人亲密无间什么的,有点不太像样。”

这哪是小学生的感觉啊。

你去柏木家玩过吗?”

“没有。”神原摇摇头。

“一次也没有?”

“没有。估计不光是我,其他人也没去过吧。他说过,他妈妈不喜欢别的小孩到他们家去玩。”

“有其母必有其子。”抱着胳膊的北尾老师点头说道。他一直在出汗。“他家里太干净了,简直像电视剧里的布景。”

健一也认同神原的说法。

“再说,柏木总是病怏怏的,估计这也是一大原因吧。”

“确实如此。”

“所以,我刚才也是第一次见柏木的母亲。估计他母亲听到神原和彦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是我。反正她没问,就不说出来了。”

“柏木不喜欢让别人知道他的秘密吧?”北尾老师说。

“也许吧。神原和彦又笑了笑,再次转向凉子,:“我可没有撒谎。这样总行了吧?”

“知道了。”凉子简短地应了一声,“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对不起。”

马路对面有座小小的儿童公园。现在是盛夏,在那儿玩的孩子很少,绿化带边的长凳都空着。

“我们到那边的树荫下去乘个凉吧。”

北尾老师朝左右望了望便开始过马路,一边走还一边在裤袋里摸索着什么。

“老师,那儿不是人行横道。”

“少啰唆。佐佐木,你去跑一趟。”

前面有台自动售货机。

“挑大家喜欢的买,我请客。我要咖啡。啊,我快要晕了。”

健一正想说:我早就晕头转向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能忘乎所以。

不过作为助手,向辩护人嘀咕几句应该没问题吧?

“柏木的哥哥给人的感觉怪怪的,是不是?”

神原和彦没有正面答复,而是说:“比起大发雷霆或不愿配合,总要好得多吧?”

那是当然……但还是有点奇怪。

这时健一又注意到了。他马上转移了视线。

你又显出那种“见过对岸风景”的眼神了,神原辩护人。虽说只是一刹那,但我确实看见了。

造就了那样的眼神的,究竟是什么事、什么人、怎样一个瞬间??

汗流浃背的凉子决定先回家换件衣服。佐佐木吾郎以“顺路”为由把她送到了家门口。“三十分钟后在城东图书馆碰头……”凉子没说完就闭上了嘴。

她家的大门开着,父亲藤野刚像一尊金刚似的站在门口。

“啊,”佐佐木吾郎倒吸了一口凉气,“是你父亲吗?”

“凉子,你回来了?”藤野刚说道。音量很大,站在路旁的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好,你是……”这是在问佐佐木吾郎。

“佐、佐佐木吾郎。”佐佐木恭敬地鞠了一躬。

藤野刚用余光看着他问凉子:“就是你的事务官佐佐木吗?”

“嗯。”

不知为什么,藤野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你们一起进来吧。我有话要说。”

看到两个初中生有点犹豫,他又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快点进去。

“不好意思。这……不要紧吧?”佐佐木吾郎惴惴不安地问。

“什么要不要紧的?”

佐佐木吾郎的脸颊有点抽搐。

“你父亲好可怕,不愧是魔鬼刑警……”他本想插科打诨活跃一下气氛,但失败了。“简直是个大魔头……”还是失败了。

“你没必要听我爸的话,回去吧。”凉子突然生起气来。

老爸那模样算什么呀?高高在上的,哼!

“不,作为事务官,检察官去哪儿我就到哪儿。打扰了!”佐佐木吾郎大喊一声,朝藤野家的大门走去。

没办法。凉子也只得进了屋。

来到走廊上时,母亲邦子带着凉子的两个妹妹热热闹闹地迎了出来。妹妹黏着妈妈,不停嚷嚷着,看打扮大概是要出去购物吧。

“请进,你是佐佐木同学吧。我们家凉子受你的照顾了。”

“哪里哪里,受照顾的明明是我。”

瞳子和翔子躲在妈妈背后吃吃地笑着。

“姐,是你男朋友吗?”翔子说。

“有这两个孩子在,家里就不太平了。”邦子轻轻抚摸女儿们的小脑袋,“我带她们出去一下。家里有冰咖啡和冰茶,凉子,你拿他喜欢的招待他就行。对了,还有冰淇淋。佐佐木同学,你多坐一会儿吧。”恭敬地留下这番话,邦子带着两个一刻不停歇的小鬼出了门。

凉子气鼓鼓地在看着他们。带上房门时,翔子探进脑袋,说了句:“姐,加油!”

“我掐死你!”凉子恶狠狠地说着。房门终于关上了。“啊,逃走了。”

“是你妈妈吗?”

“是啊。真没劲。”

“你长得跟你妈一模一样啊。”佐佐木吾郎一副很感动的模样。凉子也对他不爽起来。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父亲在起居室等着他们,脸上仍保持着金刚像的表情。咖啡桌上摆着两只装有大麦茶的杯子,明摆着吩咐他们坐在指定的座位上。两只杯子都是招待客人用的水杯,父亲不记得凉子平时用的杯子了。

“先坐下吧。”

佐佐木吾郎坐了下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机器人:“失礼了!”

“这么热的天,难为你们了。”藤野刚的语气显得很不痛快。

“爸,你干吗那么不爽呢?因为我当了检察官吗?”

受到女儿先发制人的攻击,藤野刚的眉毛抬了一下。

“你知道啊。”

“除此之外也不会有别的吧。”

“你说你要当辩护人,爸爸才没有反对。校内审判这种事……”

“我知道,可有什么办法呢,一不小心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嘛。”

“一不小心?真不像话!”

“怎么不像话了?我也有自己的考量啊!”

佐佐木吾郎坐正姿势,开口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向爸爸说明一下呢?”

“哪有这个时间?”

“怎么会没有?一会儿寄信,一会儿召集同学,一会儿打电话,不是做了那么多事吗?就不能抽时间向爸爸汇报一下?”

汇报?简直让人火冒三丈,凉子的血压一下子升高了。

“我凭什么要把学校里的事一件件汇报给爸爸呢?”

泥塑金刚般的藤野刚彻底气成了活金刚。这一瞬间,佐佐木吾郎倒是回过了神。得想办法补救,这是我的职责。

“慢慢来,藤野同学,请等一下。”他考虑了一下,插话道,“藤野同学的爸爸,也请等一下。”

藤野父女齐刷刷地转过脸来,都是一脸怒不可遏的表情。佐佐木吾郎心中暗忖:要是这就怂了,佐佐木吾郎的招牌可就砸了。

“呃,这个嘛……藤野同学从辩护人转为检察官,其中有着种种缘由,您还不太清楚吧?”

“听说了一点。”

“听说了多少呢?”凉子不失时机地插话道,“听谁说的?听妈妈说的?不就是些传闻吗?直接问我不就行了?”

“慢慢来。”佐佐木吾郎安抚凉子,“别火气冲天的。”

接着,他讲述了从开始策划校内审判到目前为止,期间发生的种种事情。为了不被打断,他的语速很快,也不能遗漏要点。凉子要不是在气头上,一定会佩服他的口才。

听讲的过程中,藤野刚的脸部表情一直在变化。这尊金刚像的表情就像得了胃溃疡似的。不过他好歹听得进佐佐木吾郎的话。

掌控住事态的佐佐木吾郎获得了自信,开始进一步说明他们正在开展的活动,依然是口若悬河、头头是道。

“我们刚刚去拜访了柏木的父母。”

藤野刚似乎相当惊讶。这尊金刚像终于变回父亲的模样。他依旧满脸不悦。

“柏木的双亲有些萎靡,但他的哥哥却显得热血沸腾。”?

这不是佐佐木吾郎的个人感受。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回来时都莫名地不愉快。

藤野刚没有纠缠于这一点,只是低声道:“他们肯见你们,已经很难得了。你们应该心怀感激。”

“是的。”佐佐木吾郎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老爸这居高临下的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凉子的反感化作言语,从喉咙里飞了出来:“佐佐木,你不用对我爸低声下气的。反正没什么关系。”

“说我没关系?”

“可不是吗?都那么久了,你一直不闻不问,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了?爸爸可是一直在为你们担心。”

“哦,是吗?哼!我可一点都感觉不到。”

父女俩的声调又开始高起来。佐佐木吾郎翻了个白眼。我可不能服输。

“所以你们都别急,冷静点好不好?藤野先生、藤野同学。”

他对两人都用了敬语。

“对了,藤野同学,你是有事想找父亲商量吧?没有注意到是我的不对。”

“找我商量?

“啊,不,我和藤野同学都想过,可当时确实没这个工夫。是这样的,藤野先生。”佐佐木吾郎努力解释着,“我们就像被一股激流一路冲下来,受形势所迫才确定了现在的方针。藤野同学不是主动要当检察官的,可是没办法,大出被他老爸揍得鼻青脸肿跑来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这事儿要黄了。”

藤野刚激昂的情绪终于开始冷静下来。他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名初中生说服。这实在有些异常。

“那位神原同学是怎样的人?”

佐佐木吾郎瞥了凉子一眼,见凉子无法回答,他便答道:“我们也不太清楚,但觉得他不是坏人,头脑也挺好的。”

“据说他是柏木的朋友,这是真的吗?”

“凉……藤野同学刚才还怀疑过。感觉真是灵敏啊。”

佐佐木吾郎转述了来这里的路上凉子与神原和彦的对话包括柏木功子不认识神原的事情,以及神原对此作的解释。

“这也不是没有过,就是比较少见罢了。”藤野刚说道。他这时的声音和表情都已经相当平静了。

凉子仍然是怒气冲冲的。父亲的冷静只会令她更加生气。结果只有我一个人是傻瓜吗?

“多谢款待!”佐佐木吾郎突然端起杯子,将里面的大麦茶一饮而尽,“啊,真爽。”

他刻意的举动不仅没能给凉子消火,反而让凉子十分失望。做什么都像个傻瓜。我们都是傻瓜。

只有一个人不是傻瓜,那就是死去的柏木卓也。这个想法有如一缕寒风,穿过凉子的心头。

“爸,”凉子低着头,仍然不想正视父亲,“为什么我不当辩护人而去当检察官,你会这么不高兴呢?”

佐佐木吾郎的喉咙里传出“咕咚”的声音。

藤野刚毫不迟疑地说:“还用问吗?你是为了洗刷大出的冤屈才发起校内审判的吧?你要做他的辩护人,这本就是你的目的啊。”

“嗯,是的。”

“所以你当了检察官,这一切就说不通了。”

“不,不会说不通的。”

藤野凉子又遇到了这番诘问。她看了一眼身边的佐佐木吾郎。这位能干的检察事务官已经为她扫清了心中的疑惑。点了点头后,凉子仰面回答父亲:“校内审判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查明真相。无论当检察官还是辩护人,就这一点而言,都是一样的。”

藤野刚瞪大了眼睛:“别说不着边际的漂亮话。”

“这不是漂亮话。”

“你不是怀疑三宅树理吗?”

“我要把一切清零,重新启动。”凉子强硬地说,“不让已经存在的怀疑扰乱我们的判断。所以我们呼吁举报人主动站出来承认。”

“就是这样的,藤野先生。”佐佐木吾郎也开始帮腔。

藤野刚看看凉子又看看吾郎,欲言又止了好多次。每当看到藤野刚要开口,佐佐木吾郎便会屏住呼吸,凉子则坚持不眨一下眼睛。

“如果举报人不站出来,你打算怎么办?也许最终还是找不到这个举报人。”

“即使如此,举报信依然存在。”

藤野刚直视着凉子的眼睛:“你相信举报信的内容?”

“因为我是检察官。”

“作为检察官,光自己相信还不够,还要在法庭上当着法官和陪审员的面证明举报信的内容是可信的。”

凉子当然知道这一点。可父亲的粗嗓门似乎增加了这个问题的重量,直压得凉子喘不过气来。

“你能证明吗?”藤野刚的语气比起发问,更像在折磨凉子,“凉子,你要好好问问自己。不能也没关系,不想干就赶快罢手。这样的话,老师们也会松一口气吧。”

凉子回想起被高木老师抽耳光时的疼痛,还有楠山老师和高木老师到处动员学生抵制校内审判的事。

我会让这些家伙松一口气吗?

输掉官司倒没什么大不了的。输掉官司照样也能获得真相。吾郎的话一点没错。

可现在我绝不能认输。

凉子扬起头,注视着父亲严肃的脸,宣告道:“我会证明举报信的内容是真实的。”

佐佐木吾郎叹了口气,发出的声音像漏气似的。

“是吗?”藤野刚说着,垂下了双肩,“是这样啊&”

爸爸,你死心了,还是放心了呢?

“既然如此,我给你们一个忠告,抽到下下签的孩子们。”语气像在开玩笑,目光却锐利得吓人,“这次审判可不要扯上大出家的火灾。那是绝对碰不得的。”

相比忠告,更像在严令禁止。

“理由呢?不告诉我们吗?”

“因为这和柏木卓也的死没有关系。”

“那场火灾可能是有人看过《新闻探秘》后的恶作剧吧?”

“即便这样,也没多大关系吧?”

“爸爸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佐佐木吾郎相当震惊,连自己慌忙间喊出了“爸爸”都不知道。

“那桩案子是爸爸你负责的吗?”

“不是。但我知道一些情况,所以我要提醒你们。”藤野刚的语气多少缓和了一些,像在语重心长地劝导小孩子,“那场火灾死了人,在我们这里也算桩大案,不是你们能管得了的,明白吗?”

凉子的心绪难以平静。知道的那些情况到底是什么?

“如果举报人提及了那场火灾,那倒会变成一条意外的重要线索。”也许是想勉强露出笑意吧,藤野刚的脸扭曲得更难看了。

“明白了。”藤野凉子干脆地说,“可是,爸爸。”

“什么?”

“如果有必要,我传唤你出庭作证时,你会说出来的吧?”

“哇哈……”佐佐木吾郎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在大出家临时居住的周租公寓的门庭,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两人与大出俊次见了面。

“辩护方针有两个。”神原和彦弯起一根手指,“其一,是验证大出当天的不在场证明。”再弯起另一根手指,“其二,是验证大出没有杀害柏木卓也的动机。

大出俊次大叫一声:“验证这个验证那个,有屁用啊!”一如既往的态度,“那小子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都没跟他说过话。”

“可十一月时,你们不是在理科准备室里打过一架吗?”健一无意反驳他,只是想提醒一下罢了,“不能说跟他没说过话吧。”

“等等,别一下子跳到这件事上。”神原插到两人中间。

一边是瞪着健一的大出,一边是极力装出无所谓模样的健一。

“先从不在场证明开始。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你到什么地方去过?都做了些什么?昨天要你回家后写下来,你写了吗?”

“这个,呃……”吞吞吐吐,有气无力,表明他没写。明明是他自己的事,却一点不放在心上。

健一开始在准备好的笔记本上作记录。他首先写下: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被告人的行动。

“我说――”神原和彦把脸凑过去,看着大出俊次。神原拥有一张女孩般漂亮的脸蛋,如果凑得太近,大出也许会害羞吧。意识到这一点的他赶紧抽回了身子。

“怎、怎么了?”

“别一会儿发火一会儿发笑,好好回答行不行?对大出你而言,圣诞夜是个怎样的日子呢?”说着说着,神原自己先笑了起来,“在我们家,我爸会买蛋糕回来,我妈会做烤鸡,准备一桌好菜。”

“唔哇……”俊次夸张地装出一副呕吐的样子,“你们一家人是不是脑子都有问题啊?”

“哎?怎么了?”

“这不是明摆着嘛。你多大了?又不是小学生,还搞这些?”

“哦?那野田家里又是怎样的呢?”

健一听了很犯难,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对神原家的圣诞夜,他打从心底羡慕不已。

“我们家嘛,因为妈妈身体不好,所以……”

野田家不会准备圣诞大餐。平时母亲祖经常不做饭。父亲一早用电饭煲做好米饭,冲上速溶味噌汤。晚上吃的也是这锅饭,菜肴是从外面买来的。爸爸回家晚,健一几乎都是一个人吃晚饭的。母亲呢?有时吃有时不吃。

自那件事之后,野田家的状况多少有些好转,但在吃饭问题上依然是老样子。

“我父亲的公司会在圣诞节办派对。”

“哇?这也够夸张的……”大出俊次又嚷嚷起来。

“上小学时,爸爸经常带我去。”

读初中后,父亲还想带他去,但他不想去了。跟在父亲后面和父亲的同事见面,太小孩子气了。

“所以说,在我们家,圣诞节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哦,是这样啊。这么看来,我们家确实是有点与众不同。”神原和彦显得有些吃惊。大出则不停嚷嚷着“奇怪”“变态”“恶心”等词语,一个劲地攻击着神原。

“都初二了,还跟父母一起吃蛋糕,真恶心。”

健一说:“藤野凉子会烤蛋糕给妹妹们吃。妹妹们可开心了。”

“藤野当然会这样,她是好孩子嘛。”俊次继续说。

“大家一起吃蛋糕的家庭也挺多的。大出,我们毕竟还是初中生嘛。”健一说道。

俊次目露凶光:“你现在挺有主见的嘛。怎么着?当辩护人的助手就了不起?”

“那大出你说说,前年圣诞夜你在哪儿?”神原和彦问。

俊次吃了一惊。

“大出木材厂也会聚集员工办派对吗?”

“谁会去搞呀?”

“这么说,你父母都是在家里过圣诞夜的?就算不吃蛋糕,晚饭总是要吃的吧。那是怎样的气氛呢?”

“怎样的气氛?”俊次撅起嘴想了想,表情立刻变得扭曲起来。

“挨了老爸一顿揍。”

“去年?”

“笨蛋,前年啊!你问的不是前年吗?”

俊次被认识的高中生叫去参加圣诞派对,喝了很多酒,回家时在大门口吐了一地。

“被老爸打翻在地了。老爸正好也在那时回到家。黑漆漆的,又打又骂。”

当时大出俊次还是初一学生,在圣诞夜过了半夜才回家,还喝了很多酒,挨骂自然免不了,更何况……

“我吐在老爸脱下的鞋子里了。”俊次开心地笑道。看来别的还在其次,他呕吐的地方最成问题,对此他似乎还挺得意。

“去年也去参加派对了?他们没叫你去吗?”

“叫了,我没去。”俊次答道。

“是不是因为前年的事情,家里不让去了?”

“不是。说起来,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健一刚想说“就问你是怎么回事”,被神原和彦用眼神制止了。

大出俊次靠在椅子上,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似乎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

“老爸他……叫我不要出去。”俊次说,“嗯,就是这样的。”

“那不让你出去的原因是什么?还记得吗?”

俊次拉了拉耳朵,有点坐立不安:“谁知道呢?也许真的是为了前年圣诞夜的事情。”

“你妈对你说什么了吗?”

“老妈出去了,到什么酒店去了。每逢圣诞节或过年,总会有些活动。”

俊次的语言很混乱。在神原和彦的帮助下,他才终于想了起来。

“就是边吃边看表演的那种,去看那个了。每年都是这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这么说,那时家里就剩下你跟你父亲两个人了?”

神原和彦拦住了野田健一的话头:“还有奶奶。”

哦,对了。是叫富子吧。

“傻老婆子总是在家,哪儿也去不了嘛。”

“有人陪她吗?护理员之类的。”

“有吗?因为是圣诞夜,估计都休息了吧。”俊次答道。

“公司里的员工呢?”

“都会调休吧?”

“是这样啊。那你母亲出席宴会,大概几点钟回家呢?”

俊次翻着眼珠子,是真的在考虑,还是仅仅装出一副正在考虑的模样呢?

“不知道。”

“你父亲一直在家,还是出去了?”

“好像是有什么聚会吧?他从傍晚起就穿上了西装。”

健一渐渐明白,并不是大出俊次的记忆靠不住,而是大出家原本就是这样的家庭。家庭成员间很少关心对方在做什么。夫妇间也许多少有一点信息交流,对于大出俊次却几乎不闻不问。

和健一家比起来,这算是另一种形式的置之不理。

神原和彦改变了一下提问方式:“大出,你白天出过门吧?跟桥田和井口一起。”

“就出去了一会儿。”

“去哪里?”

“游戏中心、便利店之类的。”

“大概是白天的几点?”循循善诱之下终于了解到,他们三人那天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这是有原因的。

“桥田的老妈不是开着一家烧烤店吗?”

“是啊。”

“圣诞节时生意好得很。桥田也要回去帮忙。”

井口家在天秤座大道开了家杂货店。圣诞节时,买小礼物的人比较多,自然是赚钱的好时机。

“这么说,井口也……”

“在街上晃悠的时候,他一直在抱怨过年也拿不到零花钱。可见他家里都是些小气鬼。”

俊次摆出一副蔑视的表情。健一注意到,其中还带着另一种神色:无聊,没劲。

言听计从、可以随意使唤的小喽啰。对大出俊次而言,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就是这样的角色。但是,他们家都是开店的,圣诞节之类的旺季时,多少会受到家业的束缚。即使并不想主动去帮忙,也容易被父母的唠叨说服。和做俊次的小弟相比,这才是必须优先考虑的。

对大出俊次而言,圣诞夜就是如此无聊,连小弟们也不像平时那样跟着自己了……

健一回过神来,发现俊次正眯起眼睛看着自己。刚才的想法似乎被他看破了,健一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我那天也去了天秤座,陪向坂行夫一起挑选送给他妹妹的圣诞礼物。真是人山人海,不愧是旺季。”

话题岔开了。自己的脸色没什么异常吧?

“那是在几点?”神原和彦问。

“是下午。大概四点半左右吧。”

“你不会遇上大出了吧?”神原笑着问道。

正要否认的健一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们看到柏木卓也了。”

“哎?”神原提高了嗓门,“在哪儿?”

为什么一直都没想起来呢?不,即使想起来也没什么意义。

“麦当劳。天秤座里的。”

“就是昨天我们去过的家?”

“是啊。天秤座里还有另一家麦当劳,不过他就在昨天我们去的那家。”

“大概什么时候?”神原和彦的语气很认真,“好好想想。”

买完东西正要回家时,两人想去麦当劳坐一坐,那就应该是……

“五点钟吧。反正在那前后。”

“柏木跟什么人在一起吗?”

“没有,就他一个人。靠窗坐着,一个人在吃东西。”

对了……健一的记忆开始复苏。当时柏木的样子与其说是在吃东西,倒不如说是把食物塞进肚子。他似乎毫无品尝食物的兴致。

“这事必须向柏木的父母确认。原来柏木当天也出过门。”

“如果他是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出去的话……”

“说不定是去见什么人的。”

“原来那小子也不是老闷在家里的呀。”俊次似乎很吃惊,“老师还说他一步也没离开过家门,完全是胡说嘛。”

“那是指他不上学以后?”

“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听哪位老师说的?”

“好像是楠山吧。”俊次怪库怪调的语气突然变了,突然回想起的往事让他激动起来,“对了,就是楠山!那混蛋还说,柏木卓也都是因为我才不来上学的。”

神原和彦没有接他的话。野田健一将大出家的人名写成一排。

“我们要向你祖母的护理员了解情况,能替我们打个招呼吗?”

俊次咂着嘴,问道:“叫我去打招呼?真拿你们没办法。”这明明都是为他好啊。

“桥田家和井口家的店就由我们两个去拜访。”神原对健一说,“他们或许还记得和大出见面或通过电话的事。”

“电话?我吗?”

“你不打吗?一般总要打个电话,说好马上要去什么地方吧?”神原相当冷静,依然步步紧逼,“他们两人都要在家帮忙,不可能是他们来约你的吧?应该是大出你主动去约他们的吧?那你必须打电话或者跑到他们家去叫他们,不是吗?”

“也许是这样的吧。”俊次只得吞吞吐吐地认了下来,“可不管怎么说,时间也不对啊。柏木那小子从屋顶上跳下去是在半夜里,那时我在家里啊。”

“这个得按时间顺序慢慢梳理。”健一解释道。

“是啊。”神原和彦点点头,“三中方面,我们首先要见的就是那位总务。”

“因为他当天就在那儿。”

俊次没好气地扭过脸去。他猛地一甩腿,光脚穿着的鞋子飞到了对面的墙上,“吧嗒”一声,又顺着墙壁滑落下来。鞋帮被踩瘪的运动鞋露出了鞋底的商标。健一眼尖,一看便知那是个意大利名牌。

“啊!”俊次挪了挪屁股,回头道,“老爸说过有客人要来。”

神原和彦微微瞪大眼睛:“是圣诞夜那天吗?”

“是啊。好像就是因为有客人要来,才叫我晚上不要出门的。”

“这一点也必须确认。”健一赶紧记了下来。

“所以说,大出你那天晚上是待在家里的?”

“就是这么回事。”俊次跷起二郎腿,光着的那只脚来回晃悠着,“谁会半夜三更到学校里去啊?再说还下着雪呢。”

“那位客人来了吗?”

晃悠着的脚停了下来,俊次撅起嘴,皱起眉头。

“没来吗?”

“不知道。说是要来,那就是来了。反正是老爸的客人。”

“可既然你父亲要你留在家里的,那估计是要把客人介绍给你,或者要你跟客人打个招呼吧?健一忍不住插话道。

俊次又扯开嗓门高声说道我老爸怎么想,我怎么知道呢?我才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呢。”

“就是说,你不记得自己跟客人打过招呼,对吧?”神原和彦确认道。俊次“嗯”了一声,点点头。

“明白了,说清楚这点就行。”

俊次朝健一哼了一声。你这个助手神气什么?谁把你当回事了?健一故意重重地长叹一声啊……可惜了。要是你当时跟那位客人见了面,那就有家人以外的人可以验证你的不在场证明了。”

“少啰唆,你给我闭嘴!”

“我是辩护人的助手,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没人请过你,你这个笨蛋!”大出俊次说话时露出了脏兮兮的舌头。看来这家伙还抽烟呢。

“要验证不在场证明,就必须仔细扎实地做好这些工作。你虽然没请我,但我的确在帮助神原辩护人。”

“怎么着?”大出俊次怒容满面。

这时,神原和彦突然问道:“为什么要打架呢?”

俊次摇晃着身体,笑了起来:“没打架啊,是吧?野田。”

“不是说现在,是说去年十一月的事。”

俊次不再摇晃身体,转头看向神原。神原也看着俊次,眼睛也不眨一下,脸上的表情依然十分平静。

“在理科准备室里,你是怎么跟柏木卓也打起来的?你必须原原本本、毫不遮掩地跟我们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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