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八月四日?
照顾大出富子生活起居的家政妇樱井伸江很快联系到了。大出俊次从家里的通讯簿中找到了她家的电话号码。一方面是由于大出富子的精神状态,更重要的是,大出佐知子认为在必要的情况下,需要在半夜或樱井伸江的休息日里叫她来,因此记下了她家的电话号码。
樱井伸江在电话中主动提起她也是城东三中的毕业生。当神原和彦有板有眼地提出想向她了解一些情况时,她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她还说:“到我家来吧。虽说家里不太宽敞,空调也不太好使,可说话方便啊。”
于是,辩护人神原和彦和助手野田健一老实地领了她的情。她说上午比较方便,他们便约定十点见面。
除了樱井伸江,去大出家服务的还有一位叫佐藤顺子的家政妇。她比樱井伸江年长,工作内容是承担所有家务。想要联系她,只能给家政中介公司打电话,结果却是无功而返。“家政妇不能将雇主家庭的隐私透露给外人。你们是学生吧?如果觉得自己是学生就什么都能打听,那就太天真了。社会可不比学校,可是有社会规则的。”接电话的男性事务员非但没有告知联系方式,还顺带教训了他们一通。
樱井伸江居住的公寓离大出家约有三站地铁的路程。辩护人和他的助手决定不坐地铁,而是骑自行车去。考虑到骑车会让人汗流浃背,他们在装有采访用品的帆布小包里添了一件替换用的衬衫。神原和彦说,相比T恤衫,衬衫会显得正式一些,下身也不能穿牛仔裤。
在野田家,健一和母亲幸惠的“互不干涉条约”依然管用。即使这样的关系不怎么友好,也足够维持和平。幸惠对健一的生活和交友不发表任何意见,也不像以前那样为半点小事就钻牛角尖。由于幸惠的身体状况依然不好,母子见面的时间一直相当有限。
对于校内审判的事宜,健一向父亲健夫作过详细汇报。对健一的主动表现,健夫感到颇为吃惊,甚至有些不安。而谈到神原和彦,父亲只是笼统地问他:“这孩子没问题吧?”健一便也只能简单地回答:“没问题。”
“大概和藤野凉子一样没问题。”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就因为他是名校的学生?好学校的孩子也不见得个个都优秀啊。”
“我就是知道。”
父亲不吭声了。父亲觉得自己愧对健一,所以无论健一做什么,他都不会强烈反对。健一有些看轻父亲,不过正因如此,他现在能平等地和父亲对话了。然而,健一也时常会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今天吃早餐时,健一向父亲说起了今天的活动安排。父亲的反应令他十分吃惊。“最近你好像特别来劲啊。”
正把一块面包塞进嘴里的健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种审判游戏到底有没有意义呢?老实说,爸爸觉得很值得怀疑。那对你真的有好处吗?”
父亲用了“审判游戏”这样的说法,但健一并没有生气。父亲的语调也很平稳。
健一咽下面包后问道:“你不担心我的升学考试吗?”
“当然担心。但这件事不作一个干净的了断,恐怕你也无法全身心投入到复习中去吧。”
“嗯……”
“你们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里结束这个活动。不然的话,不止是你爸爸,所有参与活动的学生的家长都不会答应。”
“明白。”
“这就好。”健夫说完,端着空盘子站起身,“出门要小心,去别人家也要懂规矩。”
健一心底冒出了很多疑问,就像沉淀在河底的淤泥突然被翻腾起来似的。爸爸,你觉得我们家现在正常吗?爸爸的创业梦怎样了?因为我的异常举动而一度搁置,难道准备一直维持现状?对于那件事,妈妈了解多少?她是怎样看待如今的我的呢?
觉得我“特别起劲”的只有爸爸吗?爸爸向妈妈提起过这件事吗?换作以前的我,是绝对不会和校内审判沾边的。这种有可能在大庭广众下大出洋相的事,我一定不会参与。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信条。
想来也奇怪,如今的我确实不像从前的野田健一了,不是吗?
“爸爸,我们上门去拜访人家,是不是应该带点礼物呢?”健一脱口而出的问题和他的想法并不相关。
将洗好的盘子扣在沥水板上,野田健夫回过头来反问:“要带礼物去吗?”
“礼尚往来嘛。带点点心什么的?”
父亲健夫笑了起来:“你们还是初中生,用不着这样。带礼物去反倒有点做作了。”
受父亲的影响,健一也笑了是啊。”
在约好的地点碰头后,健一向神原和彦说起此事,神原也笑了。他若无其事地说:“野田和父亲的关系真是融洽。”
神原和彦的注意力一直在自行车锁上,恐怕没有注意到健一脸上的僵硬表情吧。
“谈不上融洽。”
“是吗?”神原跨上自行车,回过头来,“你们好像无话不谈嘛。”
“你们家都不沟通的吗?”
“也不是,不过没有野田你们家里那么融洽。这次校内审判的事,我就没说。”
太意外了。
“一点都没说?”
“是啊。这只是朋友交往的一部分,用不着一五一十地汇报。”
健一觉得,这番话和神原和彦之前用实际行动表现出的对校内审判的态度,似乎有点矛盾。
“我的父母都是在家工作的,经常见面,反倒不怎么说话了。”
“他们不担心你吗?”
从七月三十一日起,神原和彦就投身到外校的课外活动里,还经常和外校学生一起外出。他的父母不觉得奇怪吗?
“我又没做什么让他们担心的事。”
“今天你出门时,是怎么向他们交代的?”
“去图书馆。”神原随口说道。
这不是撒谎吗?不过这种程度的谎言也没什么,应该还在允许范围之内吧。
我和父亲关系融洽?怎么可能,我还曾想要杀死双亲呢。我们家是与众不同的。对于险些分崩离析的过去,大家都心怀愧疚。因此我们父子间的交流就像隔着一条停战线的两国外交官。而在普通的家庭里,稍微撒些小谎,根本不用在意。
这番话不能出口。不泣能说,甚至不得不说的那一刻总会到来。在盛夏的烈日下,健一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在心里盘算着。
樱井伸江居住的公寓精致优雅,就跟新建的一样。外墙由两种色调的墙砖装饰而成,扶手、窗框等细节处也相当时尚别致。这是一座适合单身女性居住的公寓。
大出俊次评价樱井伸江是个“照料老太婆的大婶”,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可按照野田健一的标准,她可是个大美人。年龄三十出头,性格文静又温和。她身穿花格子衬衫搭配牛仔裤,显得年轻而富有朝气。她那带着几分少女气息的笑容让健一害羞不已。他在进门处换鞋时费了好大的劲儿,心脏一直“怦怦”跳个不停。
“我知道校内审判的事。你们真了不起。”隔着铺了红白格子桌布的餐桌面对面坐下,樱井伸江开口说道。
“你怎么会知道呢?”
“除了大出家,雇佣我的人家里还有在三中上学的孩子,不过不是三年级的学生。”
“这事大家都在议论啊。”神原和彦含着笑意着了野田健一一眼,继续问道,“是赞扬,还是批评?”
“呃,一半一半……也不是。”樱井伸江也笑了,“应该是四六开吧。”
“赞扬的占六成?”
“很遗憾,正好相反。大家都担心校内审判会影响升学考试。”
健一掏出手帕来擦汗。还好带的是块新的。
“想不到这事儿在一二年级的学生中也成了话题。”
“有些人家所有的孩子都在三中上学,社团活动也会扩大传播范围。这算是条特大新闻,大家都很感兴趣。”
接着,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先后做了自我介绍。当樱井伸江知道神原是东都大附中的初三学生后,不由得重新将他打量一番。
“原来你还是外校的啊。真是更让我吃惊了。”
“这次活动能顺利开展,多亏了神原。除了他,没人能做得了辩护人。”脱口而出后,健一有点惊慌了。这话是不是侮辱了樱井伸江的东家?
樱井伸江却点头苦笑道:“也难怪。俊次确实是个坏学生,只因为现在还处于义务教育阶段,才没被学校赶出来。如果是在高中,他早就被退学了。”
说得太干脆了。健一将手帕攥得紧紧的。神原依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如果俊次能够借此机会重新做人,那就好了。他会对你们的友情和男子汉气概心怀感激吗?”
“会有一点吧。”神原和彦笑道,“不过,发起校内审判的是女生。俊次似乎从一开始就对她另眼相看。”
“是叫藤野凉子吧?听说她不仅是个优等生,人也长得漂亮。”
了解得真清楚。
“你知道得还真多啊。”
“藤野如今变成检察官了吧?俊次为此还大失所望呢。”
辩护人和他的助手面面相觑。大失所望?那个大出俊次?
“藤野要做辩护人的时候,俊次可是高兴得不得了。”
健一完全没看出那时的大出俊次有多么高兴。“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神原说,“俊次的父亲又吵又闹,搅了我们的局。俊次也真可怜。”
看来对这个人不需要事先说明情况。健一打开笔记本,握好铅笔准备记录。他决定将接下来的谈话全部交给神原。我不能开口,一开口会说漏嘴的。
“大出家着火后,你去过他们家吗?”
“每周去三次。上周五,对,就是在八月二日那天结束的。”
“另一位佐藤阿姨呢?”
“她没去。火灾过后她立刻辞掉了。”
樱井伸江脸上开朗的笑容不见了,眉宇间流露出严肃的神情。
“你们是辩护人,是要证明俊次清白的,对吧?”
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异口同声地说了声“是”,一齐点了点头。
“为此你们想问我什么呢?”
“我们首先要确认的,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俊次的不在场证明。”
樱井伸江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这我就无能为力了。那天我休息,没去大出家。
“整天都没去?”
“是的,整天都不在大出家。”
直接扑了个空。怎么会这样?愿意大力配合的人物就在眼前,我们却什么也得不到。
“佐藤阿姨呢?”
“她是调休的吧?反正也没去。我呢……”樱井伸江将一只手按在胸口,“只要有需要就会加班,休息天有时也会去。但佐藤绝对不愿意这样做。”
“那是因为,佐藤阿姨是负责全部家务的,而你负责照看俊次的祖母,对吧?”
“调查得真仔细。是听俊次说的?那孩子记得佐藤和我的名字吗?”她不仅知道得多,还十分敏锐。
“好像不怎么记得……”
樱井伸江有点不太高兴。她又露出少女般的微笑:“是吧。因为家政妇入不了他的眼嘛,他父母就是这样的。”在这句带刺的话语里,她对大出夫妇的看法一览无余,“佐藤是个很能干的家政妇,工作认真,手脚麻利,还烧得一手好菜。她总说最好能早点和大出家解除合同,因为她受不了整天像奴隶一样被使唤得团团转。”
正因如此,佐藤顺子基本对大出家的事不闻不问。
“一位资深家政妇竟会如此讨厌自己的服务对象,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我还算走运,因为照顾大出富子不怎么费事。”
“这么说来,就算我们找到佐藤顺子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恐怕她根本不会和你们见面。你们联系过了吗?”
神原和彦谈起向中介公司打电话被一口回绝的经过,樱井伸江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们有做真正的辩护人的觉悟吗?”樱井伸江稍稍探出身子,轮流看向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神原答道。
“那你们能保守秘密吗?不会向外界透露大出家的情况?”
“不会。”辩护人做了个为嘴巴拉上拉链的手势。健一赶紧学着做了同样的动作。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们。”樱井伸江仰起身子靠在椅背上,“刚开始时,蝥察还怀疑过佐藤。”
健一赶紧做了笔记。
“是指纵火吗?”
“当然,还会有别的吗?”
雇主与家政妇之间可能会有的矛盾,在大出家和佐藤顺子间全部存在。其中最严重的就是经济间题。
“每个月,大出夫人都会找点茬,想少付点钱,为此总是与中介公司纠纷不断。”
“以公司方面而言,客户有投坼,就必须确认事实,所以每次都搞得佐藤顺子很不愉快。
“佐藤阿姨和你同属一家派遣公司吧?”
“是啊。不过我们的合同形式不同,所处的地位也不一样。我签的是钟点工合同,一般会按小时计算工资。佐藤是套餐合同,是按天数计工资的。”樱井伸江说明道,“签套餐合同的基本算是正式员工,而我只是零工。因此我比较通融,时常会根据客户的需求,在清晨或半夜去工作,相应小时工资也会提高。明白吗?”
健一一边点头一边急速记录着。
“佐藤阿姨不愿通融,大出家的态度也一直很恶劣,导致佐藤阿姨的不满情绪高涨不下,是这样吗?”神原和彦问道。
“是啊,她可是真的不想干了。”
“因此怀疑她积怨过多,终于忍无可忍,便放了一把大火。”
“这可不是警察的推理,是大出夫人讲的。”
听说还在街坊邻居中四处散布。
“就这样,佐藤算是被害惨了。”
“那这个嫌疑解除了吗?”神原又问。
“完全解除了。”樱井伸江答道,“据说纵火手法太专业,绝不是一个心怀怨恨的家政妇能做到的。可大出夫人不买这个账。”她伸出下嘴唇,扮了个苦瓜脸,“她总是怀疑家政妇,一直唠叨到现在,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樱井伸江说得很起劲,语气也越来越随意。
“火灾发生在夜里,呃,应该说是半夜吧?”神原和彦问。
“应该是一点钟左右。”
“那就算这样,大出的母亲还会怀疑佐藤阿姨?”
“说她是大半夜特意跑来放火的。佐藤的家在杉并区的井草,谁会在半夜三更从那么远的地方……”说着,樱井伸江眼珠一转,“对了,佐藤是有不在场证明的,因为她和家人睡在一起。”
“那你呢?”
樱井伸江指了指地板:“我也在家睡觉,不过是一个人。虽然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既然纵火手法是专业的,那就跟我没关系了。”
健一快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他感到有些头晕,两人的问题竟然牵出了一起大案,尽管这违背了提问的意图。看来大出家的火灾是确凿无疑的纵火案,而且犯罪手法相当老练,以至于警察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所为。
既然如此,那大出和他父亲接到的恐吓电话又是怎么回事呢?
三中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之中怎么可能有专业的纵火犯?不,这也说不定。可能性还是有的吧?
“总之,出了这种事……”樱井伸江伸手去拿面前的大麦茶,杯子上凝结的水珠让她的手指打了滑,“佐藤算是遭了罪。所以她是不会配合你们的。再说她也无法提供有用的线索。要她说大出家的坏话,那倒会有好几箩筐,不过这对你们的辩护起不到任何作用。”
神原和彦的左手食指抵在鼻尖上,一副兴奋的模样。他陷入了沉思,没有察觉到自己无意识间做出的动作。
“听说火灾发生之前,有恐吓电话打到大出家,对吧?”神原保持着这副姿态,皱起眉头看着桌面,“当时,你听大出家的人提起过这件事吗?”
“听是听到过……”樱井伸江朝野田健一使了个眼色,眼角露出笑意。
“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什么时候?日子记不清了。反正火灾过后一见面就会提到。”樱井伸江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说辩护律师,你一认真思考就会摆出这副模样来吗?难看死了。你明明长得挺俊的。”
神原和彦眨了眨眼,像刚刚察觉到似的放下手指:“哦,对不起。”
“这是你的习惯?”
“好像是。在家里总是挨批评。”
“习惯也得好看点嘛。”
看到樱井伸江很开心,神原陪着她笑了笑。但健一知道他的心思不在这里。是樱井伸江的哪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吧?
“火灾前恐吓电话打来时――好像还不止一次――大出家的人们议论过此事吗?”
“有没有呢……”樱井伸江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一般来说,总要议论一下的吧。比如‘今天我接到了一通奇怪的电话,说得可吓人了’之类的。”
“或许是电视节目播放后,骚扰电话太多,大家都麻木了,也就不当一回事了吧。”樱井伸江干净利落地说,“说到底,那原本就不是个普通的家庭,常识往往不适用于他们家。”她的眼神很认真,像在忠告神原和彦。
“你有没有接到过恐吓电话?”
“没有。我想佐藤大概也没有吧。”
“确定吗?”
“是的。如果她接到过,肯定会告诉我。而且大出家规定家政妇不准接听电话。”
说接电话会侵犯他们的家庭隐私。
神原紧闭嘴唇,手指又挪到了鼻尖上:“难道就没办法和佐藤阿姨见上一面吗?”
“没办法。见了也是白见,她什么都不会说。因为这是公司的规定。”
健一抬起头,说道:“可是你现在不就在说吗?”
“我已经离开那家公司了。”
她不仅终止了与大出家的家政服务合同,还告别了家政服务这项工作。
“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我当时要是在大出富子身边,是决不会让她那样死去的。”
就像放下了百叶窗帘一般,樱井伸江的脸笼罩上一层阴影。她每眨一下眼睛,阴影就加重一层。健一觉得,在她轻快的话语背后,其实隐藏着十分沉重的心绪。
“听说夫人――就是大出的母亲,一心以为发生火灾的那个晚上,我也在富子身边呢。”
听说她还在火灾现场高喊:樱井在干吗呢?
“这种介入他人家庭的工作我已经厌倦了,想干点别的。”
如今这种人并不少见。好像是叫自由职业吧?
“关于纵火,”神原和彦不依不饶,“你没有接受过警察的询问吗?”
“问了。什么时候回去的,夜里身在何处,等等。”
“其他的呢?譬如,知不知道有谁对大出家怀恨在心?”
樱井伸江夸张地瞪大眼睛:“你警匪片看多了吧?”
“也许吧。那到底有没有被问到呢?”
樱井伸江双手抱胸:“没有。当时学校里出了不少事,我认为只能朝那个方面怀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再说,大出富子不是个会招人嫉恨的人。”
“听说她有些老年痴呆,这是真的吗?”
“年纪大了,多少有点吧。但并不是经常处于痴呆的状态。”樱井伸江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和我在一起时,她只是有点耳背、牙口不好、腰腿无力等一般的衰老症状。到处徘徊、发出怪叫之类的,都是我不在她身边时才会有的表现。我问过她才知道,这种情况几乎都是在她被大出社长怒骂或被夫人找茬,脑子混乱时才发生的。”
“俊次和祖母的关系如何?
“说不上来。我在富子的房间里待上一天,那这一整天都会看不到俊次的脸。”
“即使住在同一栋房子里?”
“嗯,那房子虽旧,却很大呀。”
正在记笔记的健一开始担心起来。虽然问出纵火案的情况也是个大收获,但这毕竟跟校内审判不相干。总说这个是不是跑题了?
“关于纵火,”神原和彦还在往那条道上引,“除了作案手法是专业的这一点,你还听说过别的线索吗?”
“从警察那儿吗?”
“警察也好,大出家的人也行。”
樱井伸江摆出一副思考的模样,不过很快便摇了摇头:“这和俊次君的不在场证明没什么关系吧?”
“是啊。那就请教一些别的情况吧。有关俊次的……”
樱井伸江眯起眼睛:“那起对四中学生的抢劫伤害事件吗?”
神原和彦本来要问的似乎是别的问题,却被樱井伸江的气势挤偏了方向:“连《新闻探秘》节目也提到过,那总是真的吧?”
“是真的。社长花钱摆平了,才没有闹大,连辩护律师也出马了。那可是真正的律师。”
“是风见先生吧。”
你们怎么知道的?惊讶的表情在樱井伸江脸上一闪而过。
“可结果不还是闹得很大吗?都上电视了呢。”
“所以,”樱井伸江提高嗓音,“社长嚷嚷着要告HBS电视台。照他的说法,那根本不算事件,只是小孩子打架,并且已经付过医疗费了。打架和抢劫伤害事件的区别,就像土豆和陨石一样。”
“可是,听前来采访的茂木记者说,对HBS而言,那起事件有着决定性的意义。”
“决定性?”
“出了如此严重的事件,家长都能花钱摆平,真是无法无天。既然是这样的父子,那会杀害柏木卓也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健一在笔记本上记录到:使HBS的茂木记者更加相信,举报信上的内容是真实的。
“俊次平时在家里是什么样的呢?”
“什么样……”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随即她又很干脆地说,“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啊。”她高声断言,又转向健一,“你应该知道的吧?他经常迟到,对不对?”
“是、是的。”
“他不可能遵守纪律。他受的家教就是这样的。”
“嗯,是有这种感觉。”
“是吧?我觉得吧,说不定吃点苦头对他更有好处。当然这话不该对你们说。”
“他不是已经吃足苦头了吗?”
神原和彦应对的语气过于沉稳,使樱井伸江的气势削弱了不少,于是她沉默了一阵,才眨着眼颇为不满地说:“哦,是吗?”
“俊次跟柏木以前有交往吗?”
“不知道,”再次做出双手抱胸的动作,樱井伸江扬起脸说道,“他的同伴是同年级的两个人。”
“桥田和井口。”
“对,就是他们,还有高年级的同学。”
“高年级同学?”
“初中时候的。现在他们都上了高中,已经完全变成小流氓了。俊次就是因为跟他们混在一起才变得越来越坏的。”
樱井伸江叮嘱道,这是大出夫人对前来家访的班主任老师讲的。她并非有意在一旁偷听,只不过正好听到这么几句。
“不良少年间也存在上下级关系。俊次很害怕那些高年级学生。他们约他出去,他从不敢拒绝,还被榨去了好多钱。”
这样的事,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都没听大出俊次讲过,估计今后也不会讲吧,毕竟有关面子问题。
“也就是说,在那些高年级学生的面前,俊次就是小弟了?”
“是啊。”
“桥田和井口则是俊次的小弟。”
“大概吧,不过那两人我不熟悉。他们从不到大出家来。”
“不到大出家去?”神原稍稍提高声调,“做小弟的不会老老实实地上大哥家去吗?”
“啊呀,你不知道吗?”樱井伸江几乎要拍上神原的肩膀,“家里不是有个可怕的老爸吗?他们怎么会来呢?”
据说三人帮经常待在井口充家。关于这一点,樱井也叮嘱了好多遍,那是她无意中听说的。
“夫人常常会发火,嚷嚷着‘又泡在井口家了’。那家好像是做什么生意的?”
“在天秤座大道开了一家杂货店。”健一答道。
“所以大人们也顾不上他们。”
“这一点,大出家也一样。”樱井轻蔑地说,“孩子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全都不知道。连孩子在不在自己房间都不知道,也从没放在心上。只有发现孩子早上没起床,才知道前天晚上没回家。”
“这么说,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也是这样的?”
面对神原急速插入的提问,樱井点了点头:“是啊。什么时候在哪里都干了些什么,也许只有他本人才知道。除此之外,就要看那两个小弟肯不肯开口了。”
这估计也很困难。
“社长和夫人也指望不上。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点什么,只要认为这些信息对俊次不利,也会包庇的。”
这个人到底是在帮我们还是在阻止我们,已经搞不清楚了。
“如果俊次跟柏木有来往,你应该会知道吧?”
樱井伸江没有马上回答,她紧闭嘴唇思考了许久。
“来往?柏木不是不良少年吧?”
“不是。”健一答道。
“既然如此,和俊次的关系就限于受他欺负和敲诈,或者为他跑腿之类的。”
“大概是这样的吧。”这次是神原和彦回答的。
“那个叫什么来着……井口,对吧?就是他们经常去他家的那个,你们去问问他的父母吧。我是不会知道的。估计佐藤也一样。”她马上补充道,“就算知道他欺负别人,我们也不会清楚他欺负的到底是谁。俊次的父母估计跟我们差不多。”
因为欺负人的地点肯定不在大出家,一定是在外面的。
“大出富子没有好儿子、好媳妇和好孙子。”樱井伸江又嘟嚷了一句。
神原和彦没有任何反应,健一见状也默不作声。
“她死得太惨了。即使不用如此自责,我也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因为那天的休息日是早就决定好的。”
绕了个圈子,话题又转了回来,好像该说的都说完了。正像健一察觉的那样,神原和彦说了声“多谢了”,便低头鞠了一躬,像是要为话题告一段落。
“我的话对你们有用吗?让你们白跑一趟了吧?”
“没有的事。你让我们明确了一点:向本人询问是最重要的。”神原露出了同谋犯一般的亲切笑容,“还有,俊次的父母大概不会这样轻松地与我们见面吧。”
“哦,是拿我当准备活动啊。”樱井伸江也笑了,“不过跟他父母见了面也白搭。真的,听我的话准没错。”
收好笔记本,健一站起身来。在门口换鞋子的时候,他已经不像来时那么愣头愣脑的了。
“还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打电话来。”
“好的,拜托了。”
“加油啊,辩护团队!”
辩护团队来到室外,推着自行车往背阴处走去。神原和彦一直不吭声,也不跨上自行车。
健一忍不住说道:“不知怎么的,感觉不太好。
神原用一只手控住自行车,回过头来,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抵住了鼻尖:“味道不对啊。”
健一笑了:“你的鼻子没毛病吧?”
“没有。可那股味道真的很讨厌。”
樱井伸江是个尽心照料大出富子的家政妇,还是个大美人,对两人很热情,所以应该是个大好人。
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味道不对。
大出家的内部状况很有问题,叙述这些状况的樱井伸江的话语也让人不太舒服。
神原和彦刚要开口,后方便传来樱井伸江的高声喊叫:“喂――喂,你们等一下!”
她沿着人行道追了上来。健一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啊,还好,还好。总算追上你们了。”樱井伸江用手在脸旁扇着风,气喘吁吁地说,“我想起一件事。”
关于纵火的手法。
“是警察跟消防署的检证人员说的,我正好听到几句。”
那个人是个烟火师。
“烟火?就是那个‘咚’地一下升上天的烟火吗?”
一贯镇静的神原和彦也按捺不住,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健一只好把想到的全说出来了:“你说的烟火师,就是制作、燃放烟火的工匠吧?”
“应该就是。反正我听到的就是这样。”
樱井伸江双手叉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
大清早就有不祥的预感,是一种有什么事要发生的预兆,而且是完全无法回避的事情。
大门口的对讲机响了,藤野凉子跑到门口,挂着门链子将大门打开一条缝。
“早上好!”
HBS电视台《新闻探秘》节目组的茂木记者正站在门外。?
“我从没指望受你邀请登堂入室。”跟在快步走向长椅的凉子背后,茂木记者垂头丧气地说,“去咖啡店坐会儿不行吗?到有空调的地方去吧。”
凉子已经在儿童公园里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两条长椅面对面平行放置着,凉子坐右侧那条的正中央,暗示让茂木坐在左侧的长椅上。今天是八月里的一个大晴天,气温高达三十度。中午十一点半的公园既没有玩耍的孩子,也没有散步的人和打门球的老人。看来,在太阳偏西、气温稍降之前,公园里会一直空荡荡的。
“老是待在空调房里,可是要得关节炎的。”凉子说。
茂木记者看着公园四周的树木投下的阴影,眼中带着几分敌意。叹了一口气后,他在左侧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上身穿着一件时尚的亚麻布薄西装,脸上的眼镜也与以前见到的有所不同,大概是夏天专用的款式,镜片是淡绿色的。
“正好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我想请你一起吃个饭。”
开什么玩笑。“还没到中午呢。”
“早上起得早,我的肚子已经空空如也了。陪我吃一点……”茂木记者瞟了凉子一眼,“还是算了吧。”
他终于死了心,脱下西装后小心翼翼地对齐袖子折叠好,转身放到长椅靠背上。等他重新转过身来面向凉子时,手里却像变戏法似的多出了一张复印纸。
即使这张纸被他折叠成三层,凉子不用看也知道内容是什么。
“这是你们寄给所有三年级同学的一封信。”
果然如此。
“寻找举报人的信。呼吁大家参加校内审判的那封我也有。”
凉子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要说我是怎么弄到手的……”
“我们学校里有你的内线吧?这点花招很容易猜到。”
“哦,那你不关心这位内线是谁吗?”茂木记者故弄玄虚地说。他在暗示什么吗?凉子转动脖子,正视茂木记者。镜片在反光,她看不到茂木记者的眼睛。
“我的同班同学和他们的家长里,就有被你的《新闻探秘》打动的人。所以……”
“你说的没错,可这次是另有来源。”为了吊起对方的胃口,茂木记者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你们收集到有关举报信息了吗?”
到目前为止,一无所获。不过通知才发出去三天,也难怪。“我觉得那很困难,因为大家都要准备升学考试嘛。”
“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的两个妹妹去学游泳了,在她们回家之前,我必须回去。”
这是瞎说的。
“没收集到什么信息吧?”
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茂木记者却自以为跟凉子很熟了。脸上表情也像是面对朋友时才会有的。
“我昨天得到了一个新信息,是真正的特大消息。那个寄出举报信的人给我打电话了。”
有意装深沉的凉子听了这话,还是不由得脸色一变。怎么会有这种不着边际的事呢?她好不容易才将这句反问咽了回去。
是女性的声音。”茂木记者继续说,“不是小姑娘,是成年女性。”
“成年女性?”
“嗯。声音有点低,大概是用手帕按在嘴上说的吧。我可是听人说话的专家,耳朵是不会出错的。”
凉子的内心翻江倒海。这么说来,举报人不是三宅树理,是成年人?是个什么样的成年人?
随即她的想法又转了回来:“那人是瞎说的吧。你们是电视台,不是总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打电话或写信来吗?”
“这个嘛……怎么说呢。”茂木记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露出了严肃的表情,“那个人跟你是怎么说的?”
“要我去采访你们的校内审判,并制作《新闻探秘》节目。”
说是为了让校内审判不偏离正道,要茂木记者去监视。
凉子忍不住怒从心头起。监视?你有什么权力监视我们?
“你是与事件毫不相干的入,凭什么来监视我们学校的活动?”
茂木记者不为所动:“媒体对于报道对象而言,总是毫不相干的人,但正因如此,才能做出公正的报道。”
“你要报道这件事吗?”
“对《新闻探秘》而言,这确实是一篇对三中的一系列事件意味深长的后续报道。”
烈日炎炎,茂木记者的额头出汗了;凉子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附近有汗水在往下淌,也是天热的缘故,不是因为心慌意乱。
“我们不接受你的采访。”
“你们没有这样的权利。已经有一人或两人为此失去生命,这起事件完全具有刑事案件的可能性。”
“我想老师们也不会让你去采访的。”
“啊呀,”茂木记者将眼镜推到额头上,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藤野同学,你可是勇敢地抵制了校方的反对,才发起了校内审判,不是吗?现在情况对自己不利了,就又想躲到校方背后去了?这一手可太不光明正大了。”
面对十五岁的少女,茂木记者的攻击确实有些过分了。然而,尽管令人气恼,他的话语却是无懈可击的。凉子咬紧了牙关。茂木记者则显得游刃有余,笑盈盈地看着凉子。
“给我打电话的那位女性,”茂木记者继续之前的话题,或许是受心理作用的影响,凉子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变得更加从容不迫了,“可是一直在担心呢。她担心不公正、半吊子的校内审判会伤害某些学生。说那样会冤枉无辜的人,使其终身摆脱不了阴影。”
不仅如此,真相也会被永远尘封。
“她真是这样说的?
“是啊。我作过记录的。”
“举报人口中的‘真相’,指的应该是举报信的内容,对吧?”
“是啊。”茂木记者点点头,“那位女性只是一味强调她看到柏木卓也被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三人杀害的现场。”
凉子开始恢复平静了。她必须保持清醒,必须开动脑筋。“那就怪了。她为什么不跟我们检方联系呢?你手里的这张纸上不是写得很清楚了吗?在校内审判中,大出已经成了被告。”
“这道理还不明白?”茂木记者提高嗓音,“她不相信你们检方。一开始要做大出俊次辩护人的学生后来竟成了检察官,怎么看这场审判都不可能公正。结果明摆着,肯定会判大出无罪,检方败诉,还高呼‘败诉万岁’。”
这样的结果也是城东三中最能接受的。
“柏木卓也是自杀的,他怀有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烦恼。举报信只是个恶作剧。柏木的自杀虽然遗憾,三中的体制却没有什么大问题。各位同学,请刻苦用功,加上柏木的那份,回到中考复习中去吧。”
这时,一直在心头的茫茫黑雾中摸索的凉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应该寻找的不是答案,而是问题。
凉子正面凝视茂木记者:“茂木先生,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茂木记者的双肩微微抖动了一下。
“你在追求什么呢?通过这次采访,你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呢。”茂木记者微微一笑,“报道事实真相。”
“那么,你觉得那封举报信说的是事实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我的采访还不够深入。”
“可是你在节目中,不是已经将大出当成杀人犯了吗?”
茂木记者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凉子:“等等,这是个误解,这么想也太草率了。我当时告发的并不是大出,而是放任如此之多的疑点既不追究也不调查,为明哲保身而隐瞒事实的城东三中的体制。”
出口没有找错。凉子终于理解对方的意图了。说来也是,这家伙刚才也提到了“体制”……
“所以说,我支持校内审判。”茂木记者在长椅上挪动位置,靠近凉子,“你们不愿意受校方的欺骗,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查清真相,非常了不起!应该为你们鼓掌欢呼。所以我想帮助你们。”
凉子的目光在空中游移了片刻。树上的知了正叫得起劲。
“茂木先生,你讨厌学校吧?”
“哎?”好像被人绊到了似的,茂木记者晃了一下。
“你一定讨厌学校。对学校没什么美好的回忆吧?”
“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你是在偷换概念。”
是吗?对不起。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子嘛。
“所谓学校,是社会中‘必要的恶’,可是现在……如果就这样放任不管,今后连‘必要’都不存了,只剩下‘恶’。学校会成为‘社会的恶’。”
“所以怎么攻击它都是无所谓的,是吗?”
“不是攻击,只是纠正‘恶’的部分而已。这次的事件不正是如此吗?通过校内审判,就能挤出三中积聚许久的脓血。”
“你为什么能如此满怀自信地说我们学校的坏话呢?”
“事态不是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了吗?”
“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不需要外人的帮助。”
短短的一瞬间,茂木记者的脸上浮现出怒容。还是头一次看到啊。虽然明知不能高兴得太早,但凉子还是觉得很痛快。
“学校这一体制是如此顽固。老师们太狡猾,为了保全自己,会凭空说瞎话。这一切你们都不知道啊。”
“那你知道吗?”
“这种情况,我以前报道过好多次了。”
“都大获全胜了吗?都狠狠地教训了那些坏学校吗?”凉子的音调一下子提得很高,连树上的知了都不叫了。不只是茂木记者和凉子之间,连整座公园都陷入了一片沉默。
好热,简直酷热难耐。
“你不想得到信息吗?”茂木圮者改变了进攻策略,“我可是跟举报人在电话里交谈过的。”
“是不是真正的举报人,还不清楚吧?”
“嗯,可以这么说。”茂木记者的脸上又恢复了悠然自得的表情,“那人很兴奋,语速很快。‘我做了什么,我是这么想的,我希望怎么样’,我连插句话的空隙也没有。可她说得太起劲,结果说漏了嘴。”
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在该说‘我’的时候,她竟然说成了‘我们家树理’!”
知了声又响成了一片。
“就是那个一直被传言说成是举报人的女孩,对吧?”
被汗水浸湿的衬衫紧贴在背上,凉子觉得难受极了。
“全名是叫三宅树理吧?”
给茂木打电话的是三宅树理的母亲?凉子感到一阵晕眩。怎么会这样?
“见了面,听过说话的声音,就能确认。我还录了音,拿出来一放,对方也不得不承认。”
“你要去采访她吗?”
“当然。”即使汗流浃背,茂木记者的内心似乎畅快,说起话来像哼歌一般轻松,“这正是记者的工作。”
真了不起。
“所以我要继续采访下去。无论是对大出,还是对三宅树理。”
令人懊恼的是,凉子无法阻止他。
虽然无法阻止,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对抗的手段。
“给一张名片。”凉子伸出一只手,茂木记者有点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从放在长椅靠背上的西装口袋里取出名片,递给了凉子。
想想办法。集中注意力,想想办法。将目光投在名片上,凉子努力激励着自己。现在可是到了紧要关头,想想办法。
我不能禁止他采访,也不能阻止他采访。那么,该怎么办……
利用他。
凉子看着茂木记者的脸。看着那双藏在浅绿色镜片后面的眼睛。
“尽快查明真相,挤掉城东三中淤积已久的脓血、治愈相关者的心灵创伤。这就是你的目的,对不对?那你的目的跟我们的一样。”
没事,我现在相当镇静。
“我们的追求是相同的。那么,你是否能协助我们?”
茂木记者瞪大了眼睛:“你说协助?”
“希望你能成为我们检方的证人。”
“证人?”茂木记者首次露出畏缩的神情,“要我出庭作证?”
“这还用说吗?”
说出你一开始就编好的故事――话到嘴边又换掉了。
“请你在法庭上将四月份那期节目中展开的推测重新陈述一遍。你可以说举报信的内容是真实的;柏木是被大出三人帮杀害的;柏木与大出之间存在着不为人知的复杂纠葛,而这就是杀人动机。”
这些正是检方要证明的东西。
“你不是报道这类事件的专家?你能够论证柏木与大出他们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吧?所以要拜托你。”凉子低头鞠了一躬。
“我说,藤野同学……”茂木记者的话音中透出了困惑。
“什么?”
凉子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诚挚表情。这时可以参考神原和彦主动提出要当辩护人并遭到众人质疑后,镇定自若力排众议时的表情。
这些事情才正是要在法庭上辩论的吧。
既然无法将茂木悦男排除在校内审判之外,就干脆拖他上法庭。
“请求我协助的含义,你自己清楚吗?”
“什么含义?”
“这等于是完全相信举报信上的内容了。”
凉子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当然相信了,这还用说吗?所以我才从辩护人转为检察官了嘛。”
嗔觉灵敏的茂木悦男对这种说法不会没有反应。
“怎么说?”
来了,来了。他的鼻翼在掀动。
“你是掌握到了什么确凿的证据才当检察官的?”
上钩了。他并不知道我从辩护人转为检察官的细节。“这个随你怎么想。”凉子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刚才真是吃惊不小。原来你在四月份做节目时,并没有完全相信举报信的内容。你不是说采访还不够深人吗?不过这也难怪,就连我们当时也是一头雾水呢。”
言外之意好像在说:现在不同了。
茂木记者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小孩子家想欺骗大人,那可没门。”
“胡说什么,我可没骗你。”
“连我都没有得到的信息,你们这些初中生怎么弄得到手呢?”
“那是当然,你是专业的,我们都是些外行初中生。不过我们可是当事人。”凉子将手掌按在胸口,“因此能掌握到一些外部人物不可能掌握的信息。”
凉子的大眼睛与茂木悦男的小眼睛,四目相对。
“难以置信。”茂木记者说道。
凉子扮出一个笑脸:“好吧,我提供一个证据给你。虽然是别的事。”
“别的事?”
“你刚才不是向我透露三宅树理母亲的电话吗?作为回报,我也要告诉你一点情况。”故意稍作停顿后,凉子继续说,“森内老师真的没有收到举报信。本该送给她的那封举报信中途被人偷走了。”
茂木记者大惊失色。凉子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慌张的神情。啊,真痛快。
“在节目里,你把森内老师贬损得够厉害的,说她毁弃了如此重要的举报信,既无责任心又无能。但你并没有去仔细证实过吧?这可是个重大失误。如果森内老师去告你,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你说的是真的?”
完全上钩了。茂木记者大汗淋漓。
“你怎么会知道的呢?”他问道。
“我不是说过吗?我是内部人物。你还是早点确认,妥善应对为好。”凉子说得像在为他着想似的。
“嗯,这个嘛,我也会去调查的。”
“请便。”凉子莞尔一笑,“你可以在确认这件事之后,再决定是否做我们这边的证人。到时候请给个答复,可以吗?”
茂木记者不怎么痛快地点了点头,太阳穴处淌下了汗水。
“就算你只想采访校内审判,也是站在我们一边方为上策。”
“方为上策?”
觉得好笑,是吧?行啊,现在你尽管笑好了。
“难道不是吗?老师们捂得紧紧的,辩护方也不会轻易松口。最让人担心的还得数大出的老爸。这次你要是得罪了他,可不再是挨顿揍就了事的了。如果你愿意光荣负伤,我也不会拦着你。”
不能得意忘形。凉子调整一下呼吸。
“与其横插一杠,还不如让我们搞好校内审判,这样你也能顺利采访。等到确实地弄清真相后再报道不好吗?如果是我,肯定会这么做。”
茂木记者的脸上又浮现出令人讨厌的冷笑:“你是说,你会透露信息给我?”
凉子装出一副非常生气的模样:“怎么可能!我是检察官,透释信息给你,审判不就搞砸了吗?”随后她又轻笑道,“可如果你是我们的证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烦人的蝉鸣又停了,大概树上的知了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头了吧。
“明白了。”
茂木悦男轻轻抬起双手,高举过头顶,又点了好多次头。
“明白、明白。明白了。我接受藤野检察官的提议。”
成功了。凉子在心里欢呼道。
“可是,如果森内老师的事纯属子虚乌有的话……”
“绝不可能。”
必须马上跟她联系,一定要让森内明白,让她协同作战。
“合同成立。”凉子猛地站起身,飞快地伸出右手。慢了一拍,茂木记者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双方简短地握了手,两人的掌心汗水淋漓。
“说定了。在我们完成校内审判之前,你不能做出任何破坏审判的举动。”
“知道了。”
“也不能接近三宅树理。她是我们的王牌。如果她溜了,我们就不好办了。”
“明白了。你要我保证多少遍才够?没想到藤野凉子你还有这么难缠的一面。”
“请你称其为‘慎重’。”
茂木记者笑了,笑得出人意料地开朗:“审判允许旁听吧?”
“有这个打算。”
“不会有记者席吧?”
“如果你想确保旁听,就去想别的方法吧。”
“放心,我有的是门路。”
茂木记者哼了一声,眼光流转之际留下一个微笑,便转身走出了儿童公园。凉子目送着他离去的身影,一直到看不见他为止。
剩下我一个人了。
突然,凉子膝盖一软,身子一晃,眼前金星直冒。
“小凉!”有人高喊着飞奔过来,伸出两条细细的胳膊想抱起凉子。是萩尾一美。佐佐木吾郎也探过头来看着凉子的脸。
“你没事吧?”
“哎?哎?哎?”
一下子冒出许多冷汗,都渗到了眼睛里。
“你们俩在这里干吗?”
“还问我们干吗呢!”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两人一同扶住凉子,让她坐在长椅上。身穿白色连衣裙的萩尾一美拿出熨平的蕾丝手帕,在凉子脸旁扇着风。
“我们到你家去,听瞳子说你跟着一个陌生大叔到公园去了。”
“所以赶紧找来了。”
今天,原本约好三个人一起研究佐佐木警官写的那份报告的。
“我们看到你在跟那个记者争论着什么,就藏在了那边的树丛里。我都做好了准备,一旦那家伙有不轨举动,就跳出来教训他。”
“我还说要叫山崎来呢。”
“是吗?”凉子无力地笑了。现在想来确实挺可笑的。
“我们之间的谈话,是从哪里开始听到的?”
两位检察事务官互相谦让似的对视了一眼。
“我们知道偷听别人谈话是不好的……”
“没事、没事。”
“是从小凉你要他做我们的证人那段开始。”
借用一美的手帕擦了擦脸,凉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们觉得怎么样?”
佐佐木吾郎立刻回答:“是个好主意。这是管住那个记者的最好方法。我听着听着,就觉得特别兴奋。”
赞不绝口。是吗?原来我干得真不赖。
“我也是这么想的。”话出口后,一美又缺少把握地加上一句“既然小凉这么想,吾郎也赞成的话。”
哎?一美也叫我“小凉”了吗?
今天萩尾一美涂了口红,头发上插着好多闪闪发亮的发卡,看起来不像是来当检察事务官的,倒像是要去看电影。这样确实符合一美一贯的作风。
“小凉,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这个的?”
“临时想到的,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真行啊……”吾郎嘀咕道。
“谢谢。不过我们不能光顾着高兴,必须尽快通知森内老师。”
“森内没有问题的,她一定会理解。”
“如果她不理解,让她理解不就行了?”
“你理解吗,一美?”佐佐木吾郎问道。
“我不理解没关系,只要森内理解不就行了?”
凉子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我的事务官真是一对黄金拍档。
“还有,三宅树理的母亲……”
凉子简单明了地向两人说明了情况。
佐佐木吾郎听后脸色大变:“糟了……”
“我们不能再傻等举报人自己站出来了。我们要主动去找三宅树理。”
“结果还得这样啊……”佐佐木吾郎嘟嚷道。
“果然是三宅树理。可是,怎么是她妈妈承认的呢?”
“别老在这儿聊了,我们找上门去吧。”
那报告怎么办?
“一美,佐佐木警官的报告就拜托你了。你仔细读一下,然后按照时间顺序制作事件列表。辩护方已经这样做了。”
“啊,又是我留守啊。昨天不是也扔下我一个人吗?”
昨天,凉子和吾郎去柏木家拜访时没带一美去,让她做了些事务性工作。
其实安排她工作是假,因为一美说过“柏木的哥哥长得帅”,所以不想带她去。
今天要向三宅树理摊牌,说服她做检方的证人。带上早就对三宅树理有严重反感的一美,只会起反作用,所以更不能带她去。
三宅的妈妈为什么要给茂木记者打电话呢?
“不知道。她这么慌乱,估计是有原因的吧。”
三宅树理和她母亲之间说不定也没有好好沟通。三宅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给茂木记者打过电话。
“走吧。我已经没事了。”
藤野凉子站起身,率领两名检察事务官走出了公园。?
辩护方的两位学生走出樱井伸江的公寓后,便回城东三中去了。
“要是能马上找到岩崎总务就好了。不过他一直很忙。
“暑假里也很忙吗?”
“即使放暑假,老师们也要来学校,毕竟还有社团活动呢。”
他是否愿意配合校内审判还不清楚。老师们很可能已经对他吹过什么风了。
“总务的态度,怎么说,一般而言应该是偏向现有体制的。”
“现有体制。”神原和彦重复一遍后,笑道,“还是先见了再说吧。”
然而,这已经不可能了。岩崎总务辞去了三中的工作。在城东三中,由本校员工承担保安、清洁之类事务性工作的总务制度已经不存在了。健一未曾察觉到这番变化,如今便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了。
“和保安公司签订了非常驻性质的保安协议。”
楠山老师被太阳晒得黝黑,就像刚去夏威夷或关岛度过假似的。考虑到他这副身板和样貌,也会怀疑他是不是趁暑假去工地上帮工了。当然,野田健一不会向楠山老师提起这些猜测。
楠山老师被晒黑的原因,就在于正在操场和体育馆刻苦训练的一二年级学生。对运动社团而言,暑假是他们的“旺季”。
为避免碰上楠山老师的尴尬局面,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从边门进入学校,走人西侧走廊。如果北尾老师在学校里就好了,否则会比较麻烦,因此两人准备进人学校后直奔总务室。就在他们关上边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楠山老师的喊声。楠山老师身穿运动服,脖子上挂着条毛巾,正好从教师办公室里出来。真是出师不利啊。
你叫野田吧?来这儿干吗?是为了那个“过家家审判”吗?你也是成员之一吧?
“你们来一下。”
健一还以为自己要被带到教师办公室去,谁知楠山老师却打开了旁边的总务办公室的房门。里面没有人,只有一些办公桌和橱柜。楠山老师就近拉过一张转椅坐下,让健一和神原站在自己面前,已然一副老师训诫学生的架势。
“以前没见过你啊。这么说来,你是辩护人?”楠山老师开门见山,看神原的眼神相当凶恶。
“我是神原和彦。”
“是东都大学附中的吧?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掺和到别的学校的麻烦事里来,闲得发慌吗?你好自为之吧。”
说好听点是心直口快,说难听点就是粗鲁无礼;从好的方面看是值得依赖,从坏的方面看就是刚愎自用。健一很清楚楠山老师的这副德行,可现在见了面,还是有些害怕。现在就是这样,劈头盖脸的,一上来就吓唬人。
总务办公室装有空调,却没有打开。所有窗户都紧闭着,房间里热得像桑拿房。然而,神原和彦虽然也在不住地出汗,脸上的表情仍然不温不火。
“我们来是为了做一些必要的调查,为辩护做准备。我们本想去教师办公室请示许可,现在可以向您请示吗?”
楠山老师板着脸,瞪起眼睛看着神原和彦:“调查什么?”
“调查内容恕无法告知。我们来是想和岩崎总务见面的。”
楠山老师突然高声大笑起来。他告诉两人:岩崎总务辞职走人了!城东三中废除了专职总务制度,由保安公司派人实施夜间巡视。
“代理校长和教育委员会交涉过了。这个区域里有另一所采用保安公司的学校,因此是有先例的。不过费用不能报销,要学校自行负担。今后就得过苦日子了,最受影响的就是运动社团的器材。哦,你是体育盲,反正跟你没关系。”楠山老师对野田健一说,语气中带着几分侮辱。
在害怕和愤怒之前,健一首先感到的是震惊。这算什么态度?这是老师应该对学生说的话吗?
“这样的话,岩崎总务的工作都会由校工和老师们承担吗?”神原和彦站得笔直,语速不紧不慢。楠山老师又向他投去凶恶到似乎要咬人的目光。
“这些事情和外人无关。”
“我现在是参与校内审判这一课外活动的成员。”
“什么课外活动?是谁在什么时候批准的?嗯?”楠山老师毫不掩饰他的愤怒,嗓门也拔高了,“外人和差生一起搞‘过家家审判’,简直笑死人了。野田,到时候你考不上高中,哭着求我,我也不会管你。还有你……”
“神原,”神原和彦冷静应对道,“我叫神原和彦。”
“如果你行为不轨,我们可是要通知你的学校的。你父母都是干什么的,怎么不管管你?”
健一察觉到神原的脸上这才掠过了一丝紧张的神色。
“我的父母都是认真负责的人。”神原也稍稍提高了嗓门。
敲门声响起,没等任何人作出反应,房门便被拉开,北尾老师出现在门口。
接下来的一瞬间可谓意味深长。北尾老师满面怒容,楠山老师一脸厌恶,而这两副表情只在他们的脸上维持了一秒,便立刻换成了两张笑脸。
“我听到你们的说话声了。对不起,楠山老师,这两位学生由我负责照看。”
“课外活动是吧?好啊,好啊。”故意用愉快的声调说着,楠山老师站起了身。他的眼神依然凶恶,投向健一的视线和刚才一样带着侮辱的意味。
“他们声称是来向岩崎总务了解情况的。”在说“了解情况”这几个字时,话音里分明带着厌恶,“且不论外校学生,连野田也不知道岩崎总务已经辞职,这不免令人吃惊。我说你,得到岩崎总务那么多照顾,却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才会没注意到他不在学校了吧。”
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健一不由得垂下眼帘。
“毕竟在放暑假嘛。”北尾老没有理会楠山老师的挖苦,“这事也没向家长汇报,知情者仅限于几名PTA的委员。对了……”北尾老师朝楠山老师笑了笑,他的脸也晒得像鞣制过的皮革,一笑起来,眼角处会出现很深的皱纹,“第二学期开学后,我们来为长年照顾大家的岩崎总务写封感谢信,您看怎么样?”
“哦,好啊。”楠山老师心不在焉地答道。
北尾老师乘胜追击:“运动社团的同学受他照顾最多了,如今他不在了,大家一定觉得很遗憾,应该能写出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吧。”
“我会考虑的。好吧,他们俩就交给你了。”为了表明自己并非败退,而是战略性撤退,楠山老师又加上一句,“野田,你可要好好复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健一没有答复他。楠山老师出门时反手带上了总务办公室的门。由于他用力过猛,移门关上后又反弹开,现出一道十公分的缝隙。
北尾老师伸手重新关好移门后,苦笑道:“中招了吧?”
“对不起。我们轻举妄动了。”神原和彦笑道。健一也想笑一下,笑出来之前身子却发颤了。我就是如此胆小懦弱,真是没用。
“楠山老师在学校里守株待兔,专等你们这些参与校内审判的成员前来自投罗网。他有意埋伏在这里,逮到谁就大肆恐吓,就像刚才那样。”北尾老师看着健一的脸,咧嘴一笑,“别垂头丧气的,我知道你怕楠山老师。其实我也讨厌他。”
怎么这么热?北尾老师在办公桌上找到空调遥控器,按下开关。“哗――”的一声,空调吹出一股带焦味的风。
“你们也坐下吧。”说着,北尾老师在刚才楠山老师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见神原和彦没坐,健一也跟着站着。反正已经不紧张了,站着还挺轻松的。
“我和陪审员们也说过,除了返校日,平时不要来学校。实在有事要联系,可以先打电话给我。”
一直到校内审判平安结束为止,北尾老师每天都会来学校。“藤野他们呢?”
“那天之后还没来过。不过藤野他们有杀手锏,楠山老师不敢对他们轻举妄动。”
“杀手锏?”神原看着健一。
“哦,神原还不知道。”北尾老师笑道,“为了这件事,藤野凉子被年级主任打过一个耳光。她母亲来学校抗议,说这是不折不扣的体罚。所以高高在上的老师们见到藤野凉子都会抬不起头来。”
是的。”健一点了点头,“这就是校内审判的……”
“免罪符,对吧?”神原和彦笑得很开心,“真是名符其实的杀手锏,藤野可真行。”
“比起她,她母亲更厉害,连我都心悦诚服。”北尾老师说。
神原和彦吃吃笑道:“我们今后得随身藏一台录音机,刚才楠山老师的话可真是过分。”
“不必太在意,”北尾老师对健一说,“他的话不符合老师的身份,也缺乏成年人的气量。别理他。”
健一也垂头丧气地强装笑脸:“可是,神原,如果他真的告到你学校去,也很麻烦的吧?”
“怎么,楠山还说过这样的话?”
“是的。”
听到神原的回答,北尾老师的脸阴沉起来。真是不像话。
“我不怕。反正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我估计楠山不会这么做,不过,如果真的发展到这一步,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北尾老师发出了明确的宣言,“慎重起见,你把班主任的名字告诉我,还有办公室的电话,记得吗?”
“我们那儿叫作初中部学务管理科。”
就在北尾老师和神原和彦一问一答的当儿,那台散发着焦味的空调终于开始制冷。大家身上不再出汗了。
“老师,能告诉我们岩崎总务家的地址吗?”
听到神原和彦的请求,正在做记录的北尾老师停下了手里的笔:“还是想跟他见面?”
“是的。因为他当天在现场。”
“不见不行?”
健一看了看神原和彦。神原答道:“有这个必要。”
“不好办啊。”北尾老师咕哝道,“最好不要把这个人牵扯进来。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岩崎总务什么也不知道,因为这次他辞职,就有让他承担责任的意思。”
柏木卓也深夜潜入学校、跳下屋顶的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发觉,就连边门处有一具尸体他也从未察觉。
一直到我发现为止。健一心中暗想道。
岩崎总务也很倒霉。一切都是因为那场雪。大雪遮盖了一切。
然而,神原和彦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反应:“这样的话,这个处分也下得太晚了吧?”
“我说神原,别这么苛责好不好?”北尾老师灰心丧气地说。
“可不是吗?既然要追究他的责任,不早该这么做了吗?”
北尾老师挠了挠理得很短的头发:“确实很早就有过这种意见,说总务的职责就在这里,巡夜不正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吗?”
津崎校长庇护了他。
“校长说岩崎总务没有受过安保培训,当天又是那样的天气。要是学校里有学生打架还另当别论,只是有人偷偷溜进来跑到屋顶上,他没发觉也情有可原。”
当时,教师和PTA成员中都有人同意津崎校长的说法,对岩崎总务采取同情态度,结果便没有处分他。
“冈野有不同的想法。他认为,既然津崎校长都自行了断了,岩崎总务不受任何处罚根本说不过去。后来才有了新的变化,”北尾老师的叙述开始带入几分牢骚,“PTA中有人原本就认为岩崎总务负有责任,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连串事件,没顾得上责备他。等后续时间大致平息,也就是最近,追究岩崎总务责任的说法又浮出了水面。
“同时也有人认为,岩崎总务不在学校会省掉不少麻烦,是吧?这样他就不会参与校内审判了。”神原和彦干脆地说出了意见。
北尾老师瞪大了眼睛:“喂,我要你们放过岩崎总务可不是这个意思。岩崎总务年纪大了……”
“明白,您不这样想,但PTA的成员和校长那边就难说了。”
北尾老师眨着眼,嘴里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正因如此,得让他们知道,让岩崎总务辞职这一手不管用,就算从他口中得不到有力的证言,只要他出庭,便会有相当的意义。”
“藤野怎么说?”
“还没和她商量过,估计她也是这么想的吧。”
健一突然插话进来:“岩崎总务说,‘那天夜里并无异常,学校一片寂静。’这番证言对检方非常不利。如果大出他们叫来柏木,或者强迫他来,带到屋顶上再将他推下去,肯定会有动静的吧?”
“嗯。”神原和彦点点头,“你说得对。可就算这样,藤野也不会听任那些要排除岩崎总务的人。再说好好间一下岩崎总务,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至今没有出现的信息,今后也不会出现。”
“问法得当的话,还是有可能的。”
“故意套口供也不太好吧?”
健一转过头看了看北尾老师。北尾老师正在仔细端详健一,四目相对后,他的嘴角露出笑容。
“怎、怎么了?”
“你还挺行的。”
什么意思嘛,老师。
“其实我对你并不怎么了解。不过教师之间经常会交换看法,这种交流远超你们学生的想象。”
关于学生的性格、成绩、能力、个性、长处短处,等等。
森内老师和教理科的高桥老师都说过,野田或许是故意装出一副老实巴交、软弱可欺的模样,就像戴着面具似的。至于为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健一大吃一惊,完全愣住了。
“你现在的样子很帅气啊。这才是真正的野田健一,以前一直隐藏着吧?至于隐藏的原因,我就不问了。”北尾老师笑道,“其实学校本是个复杂的环境,绝不是天堂或乐园。你大概也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吧。无论如何,你绝不是没用的人。”
“更不是差生。”神原和彦接过话头,“刚才那位老师根本不了解野田。”
“楠山老师说你是差生?他长着那双眼睛是用来出气的?”
“可是,我的,成绩……”健一结结巴巴。
“那也是一副面具吧?不光是你,这种现象并不少见。有些学生觉得当优等生反而会不自在。一般而言,这类学生到了高中或大学都会露出锋芒。”
“说得和明星似的。”神原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懂你的意思。”
北尾老师和神原和彦都笑了,健一也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们起笑了起来。
我确实戴着面具。一切都是假的。可是,老师,辩护人,我心里有一个真正的秘密。只有这个不是面具,而是我的本性……
“那柏木又是怎样的呢?”神原冷静地问道,“老师您是如何看待柏木的呢?”
北尾老师把捏紧的拳头放到鼻子底下,两人以为他在思考,可谁知他立刻打了个大喷嚏。
“空调冷过头了。”他关掉了空调,“神原,你所了解的柏木是个怎样的人?”
“用提问来回答提问吗?”
“好老师都这样。我当真想听听你对柏木的感想。你不就是为了柏木,才主动跳进了三中的是非漩涡吗?”
谁知神原和彦竟摇了摇头:“不,我参与校内审判,并不是为了柏木。”
“是吗?真的吗?”北尾老师反问道,“可在我眼里,你就是为了柏木。就算不是,也不会是为了大出俊次吧?难道说,是为了藤野凉子?”问句中带着点嘲弄的味道。
少见的一幕出现了。神原在考虑怎么回答。健一觉得他是如何摆脱这个问题。
一种毫无理由的不安冒上健一的心头。这种不安没有内容,仿若幽灵,却切实地存在着,令人焦虑。
可以说“不自然”,也可以说“不和谐”。总之,神原和彦身上竟会出现本不该有的破绽。
“是出于对事件本身的兴趣……”这么说通不过吧?”
“说什么谎呢,你是那种爱凑热闹的人吗?”
“想一试身手的野心?”说出口后,神原和彦自己都摇起了头。北尾老师笑了:“有这种野心吗?还有呢?”
“想耍帅?”
“给谁看?果然是藤野吗?”
“藤野很可爱呀。”
北尾老师大笑起来:“言不由衷啊,亏你说得出来。”
健一表示异议:“老师,你是说藤野长得难看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当然是个美人,长大了肯定更漂亮。可是她不可爱,不是那种会撒娇、惹人怜爱的女孩。”
你这么说我就懂了。由于神原不再多言,健一一时的亢奋便没了着落。反正我就是觉得藤野挺可爱的。既可爱又善良。
不仅如此,她还十分勇敢。鼓起勇气的藤野凉子是最可爱的。
“如果我……”神原和彦的语气变得平缓起来,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似的,“无论如何都活不下去而选择自杀。”
“嗯?”北尾老师不知何时恢复了严肃的面容,“自杀?”
“我绝不会让人们为了我自杀的原因而争论不休。更不用说被怀疑为杀人事件,使他人蒙受冤屈了。”
北尾老师沉默了。健一也默默注视着神原。神原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无论说什么,他总是摆出同样的表情。目光清澈,沉着冷静。
“我想,柏木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是你所了解的柏木卓也吗?”
神原和彦点点头:“柏木是个很难亲近的……”
“这个我也有同感。”北尾老师应道。
“甚至有点不合群。”
“对,我明白。”
“但绝不是个冷漠到就算有人为他蒙冤也不管不顾的人。”
“可是,如果他知道受冤枉的是大出俊次这样的人,说不定又是另一回事了。”北尾老师说着扬起了一边的眉毛,“我觉得柏木卓也是个小大人。”
身体还是小孩,头脑巳经是大人了。
“而大出俊次是个大小人,身体跟大人差不多,内心还是个小孩,跟柏木卓也正好相反。”
小大人和大小人是水火不容的。小大人知道这一点,而大小人不会懂。
“柏木卓也蔑视大出他们,甚至不把他们视作和自己一样的人类。在柏木卓也眼里,他们就像昆虫一样。”
不只是大出他们。那种类型的人在柏木卓也眼里都一样。“经不住眼前诱惑,轻率使用暴力,喜欢惹是生非。对任何事情从不认真考虑,只知道好不好玩。以柏木卓也的定义,这种人划不进‘人类’的范畴。”
太直截了当了,听得健一直打颤。北尾老师注意到了他的变化,故意放低了声音。
“只是在这里说说。老师不应该说这种话的。”北尾老师冷笑两声,似乎觉得挺无聊,“柏木卓也这样的小大人不时会出现。对老师来说,这种孩子很难教。他们往往连老师都不放在眼里,心想,别以为当老师就了不起了。如果被他们视作昆虫,那就完了。”
“觉得自己最了不起,对吗?”健一忍不住抛出一个问题北尾老师双手抱胸,哼了一声:“不,不是这种称王称霸的感觉。大出他们倒是这样的。”
神原和彦用背书般的语调说:“目前的环境里不存在任何对自己而言有价值的东西。在这个世界某个角落确实存在非常有价值的事物,如今的自己却只是被一大堆垃圾包围着。要到什么时候,该怎么做,才能从垃圾堆中脱身呢?”
北尾老师直起身子,点点头:“正是如此!这就是柏木卓也。”
“可我们是初中生啊。”健一嘟嚷道。
“所以说,柏木卓也不承认自己只是个初中生。他会想:‘为什么我不是个大人?我能不能快点成为大人?成为大人要花上太多的时间,这让他痛苦不已。”
这种痛苦会一直持续到周围的人都承认他是个大人为止。
“是不是聪明过头了?”健一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
北尾老师没有马上回答。
“真正的聪明人懂得向时间妥协,能理解自己身为孩子的意义。只要明白了,便自然会忘记这一点。”
但柏木卓也不一样。
也许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这和是否聪明无关。虽然他不是傻瓜,但正是这一点成了他的不幸之源。”
身为小大人的不幸。
“就是这样的人在观察‘昆虫’。”北尾老师放低声音。“并不是出于兴趣,而是昆虫就在身边,自然而然地进入了视野。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比如捅一下虫子,或者把虫子翻个身。”
在理科准备室和大出他们打架,就属于这类举动。
“之后他拒绝上学,并不是因为害怕大出他们。反正对方被捅之后的表现果然是昆虫。问题在于,这一幕被其他人看到了。这才是他无法接受的。干傻事无所谓,但被人看到就丢脸了。”
北尾老师停了一会儿。窗外传来运动社团的呐喊声,在沉默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喧闹。
“我们问过大出,关于在理科准备室打架的原委……”
北尾老师颇感兴趣地坐直了身子。健一的话头却被神原和彦飞快地拦住了。
“这是辩护方掌握的信息,老师也不能说。”
哎?是这样吗?健一吓了一跳。作为助手,我失职了吗?
北尾老师微微瞪大眼睛,苦笑起来。明白,明白。
“他们打架时,我被其他学生叫到了现场。我以为是大出先动手的,可一问,却说是他被柏木卓也耍了,才打起来的。问他是如何被耍的,他又没法表达清楚,反倒弄得我很狼狈。”
那两个跟班也一样。柏木卓也则像一尊石雕菩萨,毫无表情,死不开口,到最后也没说出打架的原因。
“直到现在,我还是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可既然辩护人这么说了,也就算了。”
“对不起,我以后注意。”健一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神原和彦笑着摇了摇头。
“我的意见是这样的。北尾老师“吱呀”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关于柏木,你们要去问问森内老师。还有,”北尾老师看着健一,“教美术的丹野老师跟柏木交谈过几次。这挺让人意外的吧?”
丹野是一名三十五六岁的男教师,学生们为他起了个绰号叫“幽灵”,因为他总是脸色惨白。他身材高瘦有点猫背,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上课时几乎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学生们上他的课不是睡觉就是聊天,丹野老师也从不发火。就算他发火,学生们也都不怕他。
“那位老师胆子特别小,凡事一直闷在心里,对谁都不说。他听说我在带头置办校内审判的事宜,就主动来找我了。”
他说,我可以对那些搞审判的学生讲几句吗?
“我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所以只要你们去问,他一定会说的。不过可别逼太紧,他会哭的。”说着,为了将不知不觉间积聚起的阴霾一扫而光,北尾老师大声笑了起来。?
“我从没跟三宅树理面对面说过话。要不是为了现在这件事,估计不会有任何机会。”
烈日当空,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正快步走在去三宅家的路上。
凉子的情况和佐佐木吾郎差不多。要是不看通讯录上的地址,连三宅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凉子并不了解三宅树理。对于这名同班同学,凉子脑中只有模糊的印象,也从未和她亲密交谈。而三宅树理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就更无法想象了。
如今她却要将一颗炸弹投向三宅母女。
要是尾崎老师也在场,会不会好一点?
凉子摇了摇头,将这个没出息的念头从脑海里赶走。要是尾崎老师在场,我就没有发挥的空间了。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对于树理和凉子来说,都是如此。
“佐佐木,我觉得我们很难开口。”
“啊?是因为三宅树理在浅井松子死后一直说不出话的缘故?”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三宅树理的母亲知道树理是举报人,且不论她是如何知晓的。或者,她虽然不知道,却是如此坚信的。所以她昨天才会给HBS的茂木记者打电话。可好好的一通匿名电话,她却由于太紧张,透露了女儿的名字。
“不过,三宅树理并不一定知道妈妈打过电话吧?”
有可能是母亲想庇护女儿,自作主张打了电话。
盛夏阳光的照耀之下,佐佐木吾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会、会有这种事吗?”这话虽是脱口而出,不过他的脑子转得挺快,“也能当成一种可能性吧?”
“等会儿你想办法把树理和她母亲分开,让我跟树理单独交流。只要一会儿就行。我知道这很难,我也会想办法制造机会。拜托了!”
“知、知道了。虽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我会尽力而为。”
这才是“后援专家”吾郎嘛。
三宅家是一栋白色墙壁的二层建筑,门牌处镶有一片洋气的钢制圆盘,上面写着一家人的姓名。树理的父亲名叫达也,母亲名叫未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三宅工房”的标志,看来树理的父母可能是搞设计的。
三宅未来在对讲机里应答后开门走了出来。她的模样并不优雅,和门口的招牌一点也不相称。她身上套了条褪色的围裙,脚上的拖鞋沾有絮状的灰尘。门厅有三叠大小,是个与二楼相通的共享空间,墙上胡乱挂着些装裱过的油画和速写。角落里还堆着些塑料袋,里面装的是垃圾还是有用的东西,不得而知。整个空间显得拥塞不堪。
凉子之所以观察得如此仔细是因为他们刚刚报完姓名,三宅未来就一刻不停地数落开了。
“你们不知道树理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吗?没听尾崎老师说过吗你们来,得到老师的允许了吗?没有吧?你们往别人家乱闯,不觉得愧疚吗?”她站在高处,祉开又高又尖的嗓门,机关枪似的说个没完,“你们根本就不懂得体谅别人,也不好好遵守学校的规定。树理不愿意去上学,就是你们的责任,你们也不知道上门来道个歉。现在来也已经太晚了。我们家树理是不会跟你们来往的……”
三宅未来骂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抓住这个一纵即逝的空隙,凉子开口道:“伯母。”
三宅未来眼角吊了起来:“谁是你伯母?别跟我套近乎!”
凉子没有理睬她。
“三宅同学的妈妈。”凉子缓慢而又清晰地说道,“昨天,你给HBS电视台一位叫茂木悦男的记者打了电话,对吧?对他说,那封举报信是你写的,是吗?”
三宅未来的表情僵住了。
“你说,如果校内审判不公正,举报信告发的真相就会被封杀。这样的话,‘就救不了我们家树理了’,对不对?”
三宅未来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什、什么?”她的怒容中掺杂进些许惊慌之色,“你在说什么?”
凉子依然口齿伶俐:“听说,茂木记者将电话内容录了音,整个通话过程全部保存了下来。”
三宅未来脸色大变,从脸部外围开始,血色正在迅速褪去。眼珠毫无目的地游移不定。
她在拼命回忆,慌忙回想昨天打电话时说过的话。
“哎?我、我说出树理了吗?”她在问自己。
看到她这副模样,凉子感到痛心,仿佛是自己犯下了天大的失误。这个人在电话里说出了女儿的名字,可她自己并未察觉,可见她当时有多么兴奋。
“我们就是掌握了这个情况才来登门拜访的。茂木记者说,接到你的电话后,就准备开始采访。所以我们非常担心……”
“胡说些什么!”相比怒吼,更像是在悲鸣,“你们操什么心?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房子并不大,这里的唇枪舌剑会传到树理耳朵里吧?就算听不清内容,也会察觉到不对劲吧?
出来吧,树理。拜托了,出来露个面吧。
我才没给电视台打过电话呢。我才不会做这种傻事呢!你们快走!”说着,三宅未来趿着拖鞋来到外面,伸出手一把推开凉子,准备关门。
就在此时,与大门相连的短走廊右侧,一扇磨砂玻璃移窗拉开了。三宅树理从窗中露出脸来。
好啊!凉子感到膝盖又是一阵发软。和刚才在公园里那次不同,这次是因为兴奋。
“你好,三宅同学。”凉子沉着地向三宅树理打了个招呼为了抑制住内心的兴奋,她握紧拳头藏在背后。“我们贸然前来打扰,真是对不起。”
说完,凉子低头鞠了一躬。佐佐木吾郎见状也跟着鞠了一躬。
“啊,树理,你不用出来,妈妈会赶走他们的。”
虽说不在室内,但大门口毕竟晒不到太阳,要比外头凉快多了。可即使如此,三宅未来的汗水依然如瀑布般流淌下来。
树理来到走廊上。她穿着白色长T恤和短裤,光着双脚,一步又一步,她朝门口走来。
“你不用出来,树理。”
树理不耐烦地躲开母亲要将她挡回去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藤野凉子。凉子也镇定地看着她。
她瘦了。
三宅树理原本就很瘦,现在更是瘦得像只大蚊子。也许是长时间不见阳光的缘故,她的脸白得可怕。
她的皮肤变干净了。作为三宅树理的负面商标,脸上的粉刺基本消失了,眼睛下方和脸颊处的肌肤变得相当光滑。正如凉子自己,树理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是藤野凉子,在校内审判中担任检察官二职。我想和你谈谈,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下一秒,七月二十日闷热的体育馆里发生的那一幕几乎重演。三宅未来举起手,眼看就要抽到凉子脸上了今天没有人会从背后抓住三宅未来的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三宅未来的理性,或者说身为母亲的本能让她刹住了车。
三宅未来落下手臂,似乎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她回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伫立在大门内的树理向母亲投去了混合着诘难、斥责与厌恶的锐刹目光。那眼神如同锋利的钢针,能一直扎进母亲心底。
她听到了。三宅未来给茂木记者打电话时说漏了嘴,提到了树理。这一切都被三宅树理听到了。
三宅未来的脸扭曲了。又是这张脸。扇了我一个耳光后,高木老师的表情不就是这样的吗?
“树理……”三宅未来快要哭出来了,似乎马上要脱口而出一句“对不起”。
“三宅同学的妈妈,”佐佐木吾郎脸上绷得紧紧的,说话的语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还是给尾崎老师打个电话,让她过来一下比较好。你能给她挂个电话吗?事情的原委,我来向她解释。”
三宅未来浑身打颤,连嘴角都在发抖。回到走廊上后,她一声不吭地朝磨砂玻璃窗后面的房间走去,简直像在逃跑。
佐佐木吾郎朝凉子点了点头,说了声“打扰了”,便脱下鞋子,跟了进去。
门口只剩下凉子和树理两个人。凉子注视着树理,树理却移开了视线。
“你都听到了?”
白白的脸颊,尖尖的下领。树理留起了长发,长T恤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我刚才亲耳听茂木记者讲的。他来我家找我了。”
三宅树理的目光不住地晃动。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
“你跟你妈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你妈妈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给茂木记者打电话,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茂木记者说,你妈妈认为是你写了那封举报信。从电话内容来看,我也认为只能这样理解。”停顿片刻后,凉子问道,“真的是这样吗?那封举报信真是你写的吗?”
三宅树理没有回答。她的脸显得更白了,眼睫毛在微微颤动。
“如果真是这样,那三宅同学,你就是我们最重要的证人。”
我会保护你,因为我有这样的责任。
“作为检察官,我必须保护你,不让茂木记者惊扰你,也不会让大出俊次来伤害你。我会在校内审判的法庭上验证你举报的真相。我保证。”凉子说道,“所以,请参加校内审判,成为我们检方的证人吧。拜托了!
这可不是炸弹,因为没有爆炸嘛。
这是个无比沉重的铅疙瘩。我将它抛给了三宅树理,她会接过去再抛回给我吗?只好赌上一把了。
藤野凉子留给三宅树理一张写有自家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之后便离开了。她对三宅树理说:“任何时候打电话来都可以。你要我来,我会马上跑过来。”?
三宅母女隔着餐桌对面而坐。每天的大部分时间,母亲都是在这里以及隔壁的起居室度过的。树理很少待在这里,绝大部分时间,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今天是碰巧才来这儿的。对,是碰巧。由于发生了那样的意外,树理有必要来观察妈妈的情况。
多傻呀。怎么会给HBS电视台打电话呢?怎么会对茂木记者说出我的名字呢?
妈妈总是这样,越说越起劲,直到忘乎所以。即便是现在,她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依然值得怀疑。她脸上正挂着讨好树理的笑脸,看着树理。
然而,更傻的不是我吗?
我一时冲动,竟会去写那样的信。竟会动用万用房间里的文字处理机,结果被妈妈逮个正着。
真想抽个耳光,一把抓过来,再狠狠地揍一顿。
对谁?妈妈,还是我自己?
树理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她已经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是死掉算了。
“树理,尾崎老师马上就来。”母亲蹭上前来,柔和的声音里带着讨好的味道,“她来之后,你就把藤野凉子他们的事告诉她,让她去教训他们。只要尾崎老师向冈野老师说一声,那些人就会服服帖帖的。”
没明白。妈妈还是没明白。她根本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关于校内审判,树理听尾崎老师仔细说明过。尾崎老师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还一有空就来家访。所以,藤野凉子一开始是大出俊次的辩护人,后来又转当检察官,这个变化过程树理也全知道。
树理不想采取任何行动,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尾崎老师也认同她的态度:在一旁静观就行,这事与你无关。
尾崎老师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只有她才会站在树理这边。她说这事跟三宅树理没关系,还说了好多遍。
说是说过,可是……
就连尾崎老师是否真是这么想的,我也越来越搞不懂了。
树理曾经认为,校内审判就是个笑话。听说藤野凉子要当辩护人时,她笑了。后来听说藤野凉子要改当检察官时,她又笑了。当什么不都一样?说到底,不就是玩“过家家审判”吗?
可尾崎老师并没有说起过,藤野凉子向所有初三学生发出了寻找举报人的信。那封信寄到我家了吗?就算寄来,也会被妈妈毁掉的吧?可我还是得看一下,这样多少能预料到今天发生的事。
不,不可能预料到。谁会想到妈妈做出了那样的傻事呢?
刚刚听说校内审判时,树理的父母曾经怒不可遏,口口声声说要向学校提出抗议,要求校方出面阻止。后来也是被尾崎老师劝住的,说这事跟三宅树理没关系,只要不参与就是了。
就是啊,妈妈。你为什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大嘴巴呢?
藤野凉子竟然说要我做他们检方的证人。她那张假正经的脸,无论什么时候看到、无论看多少次,都叫人来气。
“树理,你不用理他们。”妈妈嗲声嗲气地说,“树理只要考虑如何考上好学校就行。三中的事就忘了它吧。上了好的高中,自然会有配得上树理的朋友。还管什么藤野凉子呢?”
藤野凉子不用管,校内审判也不用管。可是,妈妈,事到如今,我不管不行了。你还不明白吗,妈妈?
树理用双手撑住自己的脸颊。掌心光滑的触感真叫人开心。
自从树理不去上学后,母亲改变了家中的饮食习惯,主动采用了以前树理说过好多次都被驳回的建议,还买来树理想要的化妆品,带她去看皮肤科专家。于是,曾经如此严重的粉刺竟奇迹般地消失了。
刚才,藤野凉子也看到了吧。树理变漂亮了。只要脸上没粉刺,只要从无法淹饰体形缺憾的校服中解放出来,树理就是个完全能与凉子匹敌的可爱女孩。
可是,好不容易变可爱了……
这样下去,我又会被茂木记者推到风口浪尖,会成为他暗地里打探、调查和追究的对象,他把妈妈的电话录了音,留下了证据。以前,树理是举报人的说法不过是个传言。既然是传言,就算是记者也做不了文章。可现在不同了。
今后,在节目里受指责的将不再是大出俊次,而是三宅树理。是写了举报信的三宅树理。
树理低下头,躲开妈妈自下而上的目光。
在四月份播出的节目中,茂木记者操之过急,将大出俊次当成了杀人嫌疑犯,结果让自己陷人难堪。在后续报道的节目中,他不再露面,节目的立场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估计是受了大出家火灾的影响。
而现在,茂木记者可以将四月那期节目的方向性错误全部归咎于三宅树理,说自己上了举报信的当,并大肆渲染举报信的荒诞不经。
将一切全部归咎于树理一个人。
还可能发生更严重的事态,那就是将浅井松子死亡的责任也扣到三宅树理身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为了避开这些,我只能做检方的证人,藏在藤野凉子身后。
她不是说要保护我吗?那就让她来保护我吧。
可是,藤野凉子真的能保护我吗?她是有充分的自信,还是在充优等生的面子呢?
树理回想起浅井松子徘徊于生死线那天,自己躺在学校保健室的白色围帘后冒失地笑出了声。当时藤野凉子那张惊恐万状的脸又现在眼前。
那一幕无法抹去。凉子不可能忘记,那她还说要保护我吗?还声口口声声说,树理是重要证人?如果我相信了她的话,会不会上了她的当呢?这难道不是个精心布置的圈套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树理没有选择的余地。一切的一切,都是好出风头、管不住嘴的妈妈犯下的错。
你自己知道吗?知道的话,就该向我道歉,说自己“犯了个无法弥补的错误”,说“对不起”。
“天真热啊。树理,要不要吃冰淇淋?”妈妈打开冰箱又关上,开始在桌上摆弄玻璃器皿。这个人真是愚蠢得无可救药。
绝望之中,突然想到了什么。树理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你是我们最重要的证人。
我会保护你,不让茂木记者惊扰你。」
藤野凉子并没有说“我相信举报信的内容”,并没有说“我相信树理”。
真阴险。
虽然阴险,也只能指望她了。已经别无他法了。
妈妈在盛有冰淇淋的玻璃碗里添了一把勺子,放到树理面前。
“树理,妈妈不介意那件事。”母亲自我辩解似的说了起来,“你写那样的信,只不过是想发泄一下,妈妈能理解你。”
想这样糊弄过去?想这样回避自己犯下的过错?
树理现在仍然发不出声音。不过,她觉得这样挺好。这样就不用拼命抑制想大喊大叫的冲动了。
我必须考虑对策,必须自己开动脑筋。在谁都靠不上的情况下,要保护好自己,使自己处于较为有利的地位。
这时,浅井松子的脸浮现在树理眼前。
马大哈松子。老好人松子。
我还有松子。松子死了,但她依然能够帮助我。我能够让松子做我的帮手。
树理感到,紧紧裹挟着自己的黑暗中,射入了一缕阳光。
我能行。
是的。不是还有这一手吗?在藏到藤野凉子背后之前,还可以藏到浅井松子背后去。
树理看向桌面,寻找着什么。母亲赶紧递来交流用的小白板。自从树理无法说话后,便一直使用这块小白板与他人交谈。
“你要说什么,树理?”
树理拿起笔,目光落在白板上。这么做没问题呜?一旦开了头,就无路可退了。
“吃冰淇淋啊。都快化了。”
树理在白板上飞快地写下一句话,再调转白板给母亲看。
「我要协助藤野他们,说出以前没有说过的真相。」
妈妈手里的勺子掉到了地上。?
当晚八点,藤野家的晚餐结束了。凉子帮助母亲邦子收拾盘子搬进水槽。今天父亲藤野刚难得地回了家,还赶上了晚餐,这神情况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爸爸,今晚要住下来吗?”瞳子毫无顾忌地问道,惹得大家苦笑连连。
“住下的。”藤野刚答道。
父亲最近一直待在某桩凶杀案的侦查本部。那是由亲戚纠纷引发的一起两人被杀、三人重伤的悲惨事件。起因是与遗产继承相关的土地房屋买卖,凶手是受害人的一名男性亲戚,现逃亡在外,好像还有多名同犯。
在眼下的异常行情下,即便不是资本家或大地主,一个普通公司职员的家庭将自己居住的土地卖掉也能发一笔大财。类似的案件便因此层出不穷。“真是利令智昏啊。”父亲用苦涩的语调说道。虽然知道这类话题不适合在餐桌上谈论,但由于土地买卖和遗产继承与母亲的工作有关,会有许多共同语言,结果还是忍不住扯到这上面来。
“这么看,那些同犯都是花钱雇来的?”
“估计是吧,都是些小流氓,跟那些靠驱赶住户收房子赚钱的中介公司串通一气。”
“既然已经了解到这种程度了,还不能把他们抓起来吗?”
“受害人全都生命垂危,没法取得证言。那些没有卷进案子的亲戚也和受害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头绪很多,乱得很。”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坐在电视机前的翔子飞快地站起身,抢走了电话听筒:“喂,这里是藤野家。”
两手沾满泡沫,正用海绵洗碗的凉子,从妹妹脸上绽开的不怀好意的笑容里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姐……”翔子将听筒按在胸口,轻轻跳了跳。
“我的电话?”
“嗯。”
凉子赶紧擦手。翔子脸上满是诡笑。
“是个男――孩――子打来的哦。”
父母亲一齐抬头看着凉子。“一定是佐佐木。”凉子说道。
“不是吾郎哦。”翔子又跳了起来。见凉子伸出手,她故意将电话听筒举得远远的。
“那是谁?那个‘神原’,是谁呀?”
哎?凉子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我是神原和彦,请凉子同学听电话。”
凉子恨不得马上给她一个耳光,但还是忍住了,只是一把抢过了电话听筒。
“翔子!”妈妈邦子斥责道。
“凉子同――学。”
“翔子,别吵!”凉子喊道。
真想踢她一脚。
“喂,我是藤野凉子。”
对方顿了一下,说道:“我是神原和彦。刚才是你妹妹吗?”
神原和彦似乎在笑。凉子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对不起。我把电话转到我的房间去。”
按下通话保留按钮放下听筒,凉子说了声“是校内审判的事”,便飞快地朝走廊跑去。翔子还在欢闹,连瞳子也开始帮腔了。真是两个不懂事的傻妹妹。
关上自己房间的房门,凉子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剧烈的心跳平静下来。
“让你久等了。刚才我妹妹瞎闹腾,真是对不起。”
“不,这个时间打电话给你,该道歉的是我。本想明天再说,可总觉得放心不下。”语句简短,也很沉着。即使在电话里听起来,神原和彦的说话声也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出什么事了吗?”凉子问。
“嗯,有一个最新得到的信息,我认为应该跟检方共同掌握。”
最新信息?我这里也有。是有关三宅树理的,她愿意配合我们。
“你的父亲是警视厅的刑警吧?”
“是啊。”
“是负责杀人、抢劫、纵火的吗?”
“纵火案有专门的侦查组。我爸爸负责的是杀人案、抢劫案。”凉子低声问道,“怎么了?”
“不负责纵火案啊……”神原和彦也放低了声音。
“怎么回事嘛。”
“嗯,”神原说,“我们是从某人那里得到的信息。”
“不能说出信息来源,是吗?”
“是的。不过信息是确凿无疑的。”
“明白了。是什么呢?”
“大出家的火灾确实是纵火。并且纵火犯不是外行,是专业级别的。警察正朝着这个方向侦查。”
凉子用沉默催促对方讲下去。
“不过,这事原本就跟我们的校内审判没关系,对吧?”
“是啊。”
“所以只要记得有这么回事就行。那家伙是个‘烟火师’。”神原和彦说。
“哎?什么意思?”
神原作出说明有人听到警察和消防署的人在这么说。从前后文判断,他们讲的是作案手法。‘烟火师’可能是某种黑话、暗号或俗称。”
“是啊,我也觉得是这样。”
凉子的心跳又开始加剧了。专业级的作案手法、“烟火师”,还有不分青红皂白训诫自己和吾郎,说“别碰大出家的火灾”的爸爸那张可怕的脸。是因为案件有这样的背景吗?
“我想,藤野同学的父亲或许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才打电话来的。可这不是你父亲的专业范围……”
“为了满足好奇心,问一下也没关系。”凉子说道。
“真的吗?”神原和彦提高了嗓音,“那你能告诉我,提起这件事时你父亲的反应吗?”
凉子的心跳明显变快了:“为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没有理由,怎么会在意呢?”
“说得也是。”神原和彦笑着,又颇为慎重地补充道,“我感觉,如果你父亲知道‘烟火师’的含义,一定会要求我们搞校内审判时别触及这件事的。”
凉子重新握紧电话听筒,叹了一口气。真让人懊恼。
“神原,你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啊?”
“哎?”
“你的感觉早就应验了。我爸叫我别碰大出家火灾的案子,说得可凶了。那张脸简直要吃人似的。我当时只是理解为,他让我们不要把这件事和柏木的死混为一谈。现在看来,好像不止于此啊。”
“是这样啊?”
“我决定接受我爸的忠告。你最好也这样。”
“明白。谢谢。时候不早了,对不起。”
挂断电话下楼来到起居室时,凉子发现大家正严阵以待。真讨厌,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八卦?
“都说了些什么呀?”翔子依然很兴奋。凉子没理她,径直走到母亲身边、父亲对面的位置,拉出椅子坐了下来。
“爸爸。”
“怎么了?”手里捧着茶盅的藤野刚笑盈盈地看着凉子。
“有一种纵火手法,叫‘烟火师’,你知道吗?好像是什么黑话。”
藤野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飞快地将茶盅放到桌上。
“你说什么?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凉子眨眨眼睛,看着父亲。这反应是怎么回事。
“我说的是‘烟火师’。”
“你从哪里听说的?”
“不是我听说的,是辩护人不知从哪里听到的。他觉得爸爸或许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和大出家的火灾有关。”凉子说完便沉默了。父亲的脸上的表情变得相当正经。
“真让人吃惊。”父亲看着母亲的脸,说道,“那个辩护人是叫神原吧?耳朵是怎么长的啊?”
“真有这么让人惊讶吗?”
“你有没有问他,是在哪里听到的?”
“他说信息来源保密。”
拿起茶盅啧啧有声地喝了几口,藤野刚又连呼了几声“吃惊”。
“这确实是指某种非常特殊的纵火手法。这种手法很夸张、很招摇,就像放烟火一样,故意让人知道某处着火了。”
“这不就怪了吗?”母亲邦子插嘴道,“难道是为了好玩?”
“并非出于恶作剧目的。我不是说了嘛,那是职业罪犯。就是说……”藤野刚似乎在考虑该不该告诉凉子,“是一种故意引人注目、却不造成人员伤亡的纵火手法。”最后他还是说了出来。
“为了让着火的屋子里的人快点逃走?”
“就是这个意思。”
“哦,还是一种尊重他人生命的专业纵火手法呢。”
听到凉子的揶揄,邦子不禁笑了。父亲藤野刚依然板着脸。
“你们千万不要碰大出家的纵火案。”父亲严肃地说,“昨天我不是说过吗?你告诉神原,让他把‘烟火师’这个词忘了。”
“不用我忠告,他已经对我说过,‘你父亲会这样说吧?’”
啊,我太老实了。眼见父亲的眼神变得越来越严厉,凉子感到有些后悔。
“真是后生可畏,”藤野刚说道,“你遇到了一个相当厉害的对手。”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凉子话音未落,大门口对讲机的提示音响了。妈妈邦子按住了立刻就要跑出去的翔子和瞳子,自己走了出去。很快,她就带着一副像是吃了不明不白的东西似的表情回来了。
“凉子。”
“是谁?”藤野刚问。
“三宅树理,”邦子深吸一口气,“是跟她父母一起来的。”
10
八月五日?
岩崎总务――准确地说是前总务,他的全名叫岩崎义弘。
总务室外应该挂过姓名牌,可健一对此毫无记忆,甚至从未留意过那块牌子。
其实城东三中所有学生都是如此。大家不仅不叫他“总务”,甚至连姓名都不称呼,直接叫他“小老头”。
从北尾老师提供的地址来看,岩崎总务就住在城东区。健一和神原以为只要挂个电话就能马上见到他,可谁知电话打过去,提示音响了三遍后开始播放语音:这台电话的号码已经变更。
新号码的区号不仅不是东京都内的,甚至也不是同属东京周边的千叶、神奈川或琦玉的。
“他搬走了。”
健一用手指压了一下电话机的挂叉,又输入了刚刚听到的号码。两人此刻正在野田健一的房间里,能自由使用电话分机。无论健一的母亲幸惠在不在家,这里都会很安静,更何况今天是母亲去医院的日子,在神原和彦来之前,她已经走了。
呼叫音响了。健一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神原则坐在健一从厨房搬来的脚凳上,将胳膊肘搁在了窗框上。
“喂,我是岩崎。”
有人应答了。健一朝神原点了点头,说:“我是城东三中三年级的野田健一。”
神原稍稍靠近健一,将耳朵凑了过来。
“您是在三中当过总务的岩崎叔叔吧?”
也许是吃了一惊,对方稍过片刻才有答复:“嗯,是啊。”
尽管已经事先和神原商量过了,可健一的表述依然是结结巴巴的,在说明自己在校内审判中属于辩护人一方的过程中,夹杂了好多句“呃……”“那个……”“对不起”。
“岩崎叔叔,您听说过这次的校内审判吗?”
对方又没有立刻回答,这次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您有没有听哪位老师说起过呢?”
说不定北尾老师事先跟他联系过呢。健一的心里一时冒出了天真的期待,可他马上想到,如果真是如此,那北尾老师肯定会告诉自己岩崎总务搬家的事。
“你是野田同学?”岩崎大叔的嗓音特别沙哑。健一想到小说里看到过的所谓“公鸭嗓”的说法,大概就是指这种嗓音吧。
“你现在打的可是长途电话。我这儿是青森市内。”
怪不得这个区号看上去如此陌生。
“你是用家里的电话打的吧?等会儿要被爸爸妈妈骂的。告诉我你家的电话号码,我打过来。”
“可这不太礼貌吧?”
“没事,没事。”
健一照他说的那样报上了自家的电话号码,挂掉了电话。神原和彦将高脚凳拖近一些,在健一身边坐了下来。
“真是个好心人。”
不过他重新打来电话后,也可能会来上一大通说教。
电话铃响了。健一飞快地拿起听筒,岩崎的公鸭嗓又响了起来。
“野田同学是一个人担任辩护人吗?”
这个问题说明他知道校内审判的事。
“不,不止我一个。”
“有大人跟你一起?”
“校内审判是三年级同学中的志愿者发起的,不过是以暑假课外活动的名义,由北尾老师担任顾问。”
“哦,是北尾老师啊。”电话里传来岩崎的嘟哝声,他似乎有点放心了。
“您的联系方式,也是北尾老师告诉我们的。”
“哦,”他好像并不生气,“我说,野田同学,”但从他的公鸭嗓里很难感受到热情,“估计你们都知道了,我辞去了城东三中的工作,现在有保安人员进驻学校了吧?”
“是从这个暑假开始的。我们也是听北尾老师说的。”
“所以,我跟你们的活动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多少还是有点生气吧。表面上说是辞去了三中的工作,可事实也许是被炒了鱿鱼。
“我在离开前听冈野老师提过校内审判。我当时相当吃惊。”
“哦。”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想问去年十二月的事?”
“圣诞夜……”
“就是那孩子――柏木去世那天夜里的事,对吗?”
“是的。”健一的声音显得底气不足。
“这跟我已经没关系了,因为我已经承担了责任。”
果不其然,岩崎总务不是一般的辞职。所谓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废止总务制度,只是个对外的借口罢了。校方是在以此追究岩崎总务没有阻止柏木卓也死亡的责任。
“所以我什么都不能说了,明白吗?”
健一沉默了。岩崎总务也沉默了,电话里只听得到他的鼻息声。
“什么都不能说了,明白吗?”
神原和彦做了手势,示意“把听筒给我”。健一正要将沾满汗水变得湿滑的听筒递给他时,岩崎总务又开始说话了。
“冈野老师说,不能向媒体记者说起此事。其实我也……”
神原和彦将听筒按在耳朵上。岩崎总务还在诉说。
“觉得有些不堪回首。有学生死了,我也很难过。”
“嗯。”神原和彦应道。岩崎总务没有注意到电话这头换了人。
“所以,你们放过我吧。我也很难过。北尾老师那里我会去解释的。你们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嗯。”神原和彦又应了一声。
“那我挂电话了。”
电话挂断了。神原撅起嘴,慢慢将听筒放回电话机上。
“他被封了口。”神原说。
然后,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被炒鱿鱼了。”
两人面面相觑,无精打采地笑了笑。
“岩崎叔叔真倒霉。”
“不过他确实有责任。毕竟在一个静悄悄的雪夜,他居然没有察觉到有学生进入校园。”
“对了,”神原敲了一下桌面,“那天晚上的天气也要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静悄悄的雪夜呢?”
在神原和彦的记忆中,那天的北风刮得很猛。
“虽说没到暴风雪的程度,述是能时不时听到北风呼啸的,尤其是半夜里。静悄悄的雪夜说不定只是我们的想象。”
要调查过去的天气也很方便,问问气象台的对外联络窗口就行,连忘了写暑假日记的小学生也能办得到。
“可是……”
“作为辩护方,我们有必要这么做吗?”
健一的反问让神原吃了一惊。
“如果那是个静悄悄的雪夜,不是对我们更有利吗?如果是大出将柏木带上屋顶,总会有动静的吧。这样我们就可以强调说,如果有说话声或脚步声,岩崎总务一定会听到的。”
神原和彦的疑惑立刻消失了:“正因如此,还是确认一下为好。要是我们主张‘静悄悄’,检方却拿出了相反的气象资料,我们不就被动了吗?”
确实。只考虑有利还是不利,是会掉入陷阱的。法庭上讲究的不是“想象”或“印象”,而是“事实”。
“明白了。我来调查好了。”健一赶紧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
“岩崎总务那边不行就算了吧。”神原辩护人说道,“他的证言,就引用城东警察署佐佐木警官写的报告吧。”
“是啊……”
那份报告真的非常有用。一个晚上就赶出来了,大概费了不少心吧。
一想到城东警察署,健一心里就觉得难受。因为他总会联想到自己,想到如果那个晚上自己再往前跨一步,也会得到城东警察署的“照顾”吧。
这件事早已过去,可每每回忆,原本已经远去的波涛就会重新拍打向他的胸口。野田健一是被向坂行夫和藤野凉子挽救的。他们两人一直严守着这个秘密,一直维护着健一。
可是,健一却站到了藤野凉子的对立面。她会怎么想呢?不管以怎样的方式,健一参加校内审判就是想助藤野凉子一臂之力。这份心意,到底有没有传递给她呢?
“放松点,这只是课外活动。”神原和彦说道,他的脸上露出了安慰的神情,“别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嘛。”
“我没、没有心事重重啊。”
健一的掌心又开始出汗了。我现在的表情肯定相当不知所措吧。
“不过也确实挺难卸下包袱的。对不起
“为、为什么要道歉?”
“一不注意就忘了。我是说,你是柏木遗体的第一发现人。真是对不起。”
健一觉得郁闷。不是这么回事。我之所以会心事重重,完全是另有原因。我有难以启齿的重大秘密,和案件本身毫不相关。虽然两者存在着联系――藤野凉子,所以我……
说吧。还是说出来比较轻松。坦白的话语冒出心头,冲上舌尖。
电话响了。
健一吓得跳起了身。神原和彦也被健一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他在呆若木鸡的健一跟前伸出手,拿起听筒。
“是野田同学吗?”
是岩崎总务。神原对着健一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声来。
健一赶紧把耳朵凑了上去。
“是的。”神原应道。或许是因为两通电话不连续的缘故,岩崎总务并没有察觉到电话那头不是野田健一。健一竖起耳朵昕着。
“我说,呃……”岩崎总务似乎很着急,“怎么说呢,这……”
好像很难开头。
“我并没有恶意。我也有我的难处。三中的老师和PTA成员们没完没了的责备,我实在听够了。我刚刚回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我不去东京了。我上了年纪,做不了总务那种繁重的工作了。”
神原和彦默默地听着。听筒里传来岩崎总务的鼻息声。
“野田同学,那孩子是自杀的。我跟老师们说过好多遍了,我至今依然是这么认为的。”
健一和神原对视了一眼。
“我不知道校内审判会得出怎样的结论,可柏木确实是自杀的。那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他的父母也这样说。我好多次看到他孤零零一个人,估计他没有朋友吧。”
神原和彦小声“嗯”“哦”地应着。
“我当了很多年总务,在许多学校都见过这样的孩子。等他们长大后就会好了,问题就在初中一二年级的时候,过了这个阶段就没事了。柏木真是遗憾。”
孤零零一个人的柏木卓也。
“我要是校长,就会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是忘了它吧。总是翻来覆去地旧事重提,结果还是死去的孩子最不幸。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吧?”
没必要回应他。
岩崎总务继续说:“虽说我的意见根本没用,但我还是想说这些话。我并非无动于衷。”
听他的口气,似乎有点生气了。是对让好端端的大人重新打电话来的初中生生气,还是对特地打电话来表明处境的自己生气呢?
“谢谢!”神原和彦说道。
电话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能感觉到对方并没有挂掉。“关于我那天夜里的行动,我向老师们都汇报过了,警察们也知道。”
“好的。”
“还有,呃……怎么说呢。”
又出现了停顿。健一不自觉地重新握紧手里的自动铅笔。
“有人在某天傍晚见过一个有点像柏木卓也的男孩。据说那男孩当时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健一手里的自动铅笔落到了地上。
“我觉得你们该去见见那个人。你们是辩护方,是为大出他们辩护的吧?既然如此,那个人的证言或许会有参考价值。”
“好的,谢谢您!”
神原和彦的声音很清晰。岩崎总务可能是太兴奋了,居然又没听出来。
“那是在柏木的事件过后很久偶然听到的,也没有对老师们说过。知道得太晚了,说了也没什么用。”
“可对我们而言却是十分宝贵的信息。请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天秤座大道不到一点,有一家小林电器商店,知道吗?是一家又卖家电又卖香烟的店铺,那里的人都知道。”
健一一下子没想起来,神原和彦却应一声:“知道的。”他紧握着电话听筒。
“我有时会去那家店里买接线板、电热壶之类的小东西,跟老板认识。听他说,有一天吃晚饭的时间,店前的电话亭里有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在打电话,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叫人很担心。小林老板记住了这个人,说他肯定是那个自杀的男孩。你们去问问他吧。”
由于写得太急,接连折断了两次笔芯,健一才将这条信息记录了下来。
“我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些。你们可以放过我了吧?为了让柏木顺利去到天国,你们也早点忘了他吧。这样对他比较好。”
不知是因为没说够,还是把握不好挂电话的时机,岩崎总务干咳了几下,才“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健一记完了笔记,电话听筒却依然紧贴在神原和彦的耳边。
“神原。”
神原和彦一动不动。
“神原辩护人。”
“啊?”神原大吃一惊,像是有人捅了他一下似的。健一很高兴。一贯镇静自若的神原辩护人原来也会大惊失色啊!
“真令人震惊。到目前为止,谁都没有掌握这条信息。竟然被我们发掘出来了。”
健一握着自动铅笔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嗯。”
神原慢慢将电话听筒放回电话机。他的手已经不颤抖了,可他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
“马上就去吗,小林电器店?”
“不,不急。电器店老板又不会逃跑。倒是……”目光从电话机上移开后,神原和彦终于恢复了镇静,“我们先去找大出吧。如果不没完没了地盯着他,他可是会逃走的。”
说到“没完没了”这几个字时,神原和彦模仿了岩崎总务的口气,随即笑了起来。?
大出俊次没有逃走,但确实是一副马上就要逃走的模样。
在大出家暂住的周租公寓,门厅的接待空间里,三个人面对面坐着,暂时沉默不语。
辩护人神原和彦首先打破沉默:“又挨打了?”
俊次气鼓鼓的。平时穿着讲究的他,难得随意套了一身皱巴巴的运动套装,头发翘得乱糟糟的,应该是睡觉时压出来的。直到刚才为止,他还在怄气睡闷觉吧?健一心想。
“是提起不在场证明的事后,你父亲才发火的吧?”
俊次左边的嘴角肿了起来。眼睛也是红红的,不过这也许是刚刚睡醒的缘故。他老爸不可能会揍得他眼底出血吧。
“你是笨蛋吗?”俊次的声音有气无力,这倒有些出人意料。也许他身体没什么大碍,但心灵受到的伤害比较重吧。
“他说,‘不在场证明为什么要你自己来调查?你什么也没做,有什么好怕的。别被那些笨蛋同学当猴耍!’”
健一叹了口气。这确实像大出胜会说的话。
“看来你父亲还是没理解这对你有多么重要啊。”
听了神原和彦这番话,大出俊次只是低着头,没有反驳。
健一耐不住沉默的煎熬,开口道:“律师风见先生应该向你父亲好好说明过吧?”
俊次不回答。他似乎想要撅嘴,可是这么做嘴角会痛,便作罢了。他说:“不在场证明那种玩意儿……”
“那种玩意儿?”神原和彦催他继续说下去。
“当然是有的。”
“有吗?”
“我老爸说,”俊次闭上眼睛,一只手挠了挠头发。“‘那天夜里我一直在家。我说在家,就是在家!’”
这太符合大出胜的风格了。
“既然这样,如果请你父亲来做辩护方的证人,他会作出这样的证言吧?”
“什么啊?我老爸的意思是,这么明白的事情还用得着折腾?”
“结果还是这样啊……”
健一努力说出一句同情的话语,俊次却不领情。他从下往上撩起目光瞪着健一:“老爸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个屁!”
他的眼里凶光毕露。不过这反倒令人放了心。如果挨了父亲的揍就变得萎靡不振,那就不是大出俊次了。
“你父亲记得那天有客人来吗?”
对了。俊次说过,去年圣诞夜父亲向他提起那天有客人来,让他待在家里别出去。
“你问了吗?”
大出俊次不耐烦地答道:“就是问了才变成这样的,笨蛋!”
“是因为提到有客人来的事?”
“不是的!老爸说,‘你烦个没完了!’”
对这样的父子关系,健一至今仍无法想象,太没有真实感了。父亲就像个炸药包,导火线还特别短,一点就炸。一言不合,马上拳脚相加。
大出俊次在外头滥施暴力,在家却是被施加暴力的对象。不,正因为在家遭受到蛮横的暴力,才要到外面去发泄郁闷吧?
可再怎么说,不可能等大出家的状况改善后才召开校内审判。
“由于来客是第三者,”神原和彦用平稳的语气继续说,“如果那人在那天确实见过大出你,就一定要请他提供证言。”
“他是客人,说不定没到半夜就走了。”俊次说道。
“就算这样,只要他作出证言,说他看不出大出有要在当天跟同伴一起将同班同学叫出去杀害的迹象,这也是好的。总比没有好。”
谁知俊次立刻抬起头,正视着辩护人:“你还是太天真了。”
“哪里天真了?”神原和彦也与他计锋相对。
“你不是三中的,不了解我。我这个人想到什么就会马上做。一直是这样的。对吧,野田?”
健一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俊次倒不是真的要向健一确认,他脸上的表情很兴奋,好像连疼痛都忘记了。他探出身子,靠近神原和彦。
“刚刚还在跟老爸老妈一起吃饭,上街后不到三十分钟,我就要揍人了,揍完还要抄走他身上的零钱。我才不会像你那样,做什么事,都先想好道理。明白吗?”
一阵逼人的沉默袭来。健一摒住呼吸。
神原和彦笑了起来,一副很开心的模样:“大出,你对自己挺了解的嘛。”
呼吸停滞的时间有点长,健一感到一阵晕眩。不好,辩护人,这可不行。被告都给你白眼了,小心挨揍……
神原和彦的笑容消失了:“可你没有杀死柏木。你是清白的。所以即便是事实,对自己不利的证言还是不说为好。反正检方也会帮你证明。”
大出俊次的脸变得毫无血色:“我说你这个混蛋……”
拳头举到一半。健一心想:糟了。他要发作了。我该怎么办?我扑上去也制止不了他。健一心里一下子转过许多念头,身体却完全没有动弹。
“你为什么这么淡定?你真相信我是清白的?你凭什么相信我?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老爸就是那样的人。都不是你们对付得了的。”
确实是这样。连我都不能完全相信他,神原和彦凭什么认定大出俊次是冤枉的呢?健一脑中一片混乱,却还在拼命思考。
“因为你说你没干。”神原答道。
“你可以当我在撒谎。”
“至少目前为止我不这么认为。这种争论还是到此为止吧。神原和彦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神色,“争论这些只是在原地踏步,一点进展也不会有。”
“我受够了。俊次别过脸去,露出后脑勺上睡觉时压得乱蓬蓬的头发,“我不干了!”
辩护人根本没理他这一套:“你母亲现在在房间里吗?”
口口声声说“不干了”的俊次又立马慌张起来:“我老妈又怎么了?
“向你母亲打听不在场证明,还有当天来客人的事。”
俊次气势汹汹地站起身,几乎要掀翻面前的桌子:“不行!不能把老妈卷进来!”
俊次悲鸣般的怒吼让健一耳鸣不已。
神原和彦两腿叉开站定,仰视着大出俊次。他的声音依然柔和:“因为你母亲也会挨打,是吗?”
俊次垂下双肩,没有回答。
“我能想象。我不是说过吗?我有过家庭暴力的体验。”他的语气干净明晰,简直像在课堂上读课文似的。
或许是过了心理的临界点,俊次的脸突然扭曲起来。他摇晃着身子,高声说道:“我问她,她也不说。她也怕老爸。”
神原和彦飞快地朝健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明白,我也说不出什么来。平时一贯穷凶极恶的大出俊次,如今竟像个撒娇的小孩。
俊次的怒吼戛然而止。他既没有撞墙,也没有踢桌子,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乱糟糟的头发不停晃动着。
等俊次的呼吸平息下来,神原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既然这样,你再想想,还有什么人知道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你家有客人来?家政妇们是不行的,我们找过她们了,扑了个空。”
“那两个大婶都休息。”
健一很吃惊。他发现俊次的嗓音复原了。虽然脸色依然苍白,但表情已经缓和下来。
大出俊次径直坐下来,用运动衫的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和鼻子。他低着头,脸朝下。这个姿势挺好,健一现在完全不想正眼看他。他这副模样实在让人觉得可怜。不,是让人心酸。
“不知怎么的,老爸他有点怪怪的。”
“怎么说?”
“最近,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我一直很小心,说话都要看他的脸色。可一问到有客人来的事,他一下子就发火了,就好像突然拉掉了手榴弹的保险栓,爆炸了似的。
手榴弹的保险栓拉掉才不会立刻爆炸呢,用“踩上地雷”这样的比喻才更合适。不过健一没有插嘴。我想得太多了吧?
“那客人在生意上那么重要吗?”神原问。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客人……”健一补充道。
“客人经常来。不只是去公司,也常到家里来。”
“是至交?”
“至交?”
“就是交情很深的老主顾的意思。”
俊次认真地思考片刻:“大多是来打麻将的。家里有个房间安了自动麻将桌。”
“这样就能谈一些在外面不方便谈的话题。”
俊次边想边点头道:“所以这种时候,不要说我,就连老妈也不能进去。”
健一觉得自己必须插上一句:“这么看,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的客人说不定就是来打麻将的,很有可能在你家待到半夜。”
辩护人和被告都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健一因兴奋而拔高的嗓音,在门厅的空间内引起空空荡荡的回音。
大出俊次皱起眉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面。他问神原和彦道:“你认为,我老爸的脾气为什么会这么坏呢?”
话题转变得很突然,而且为什么是大出俊在问神原这个问题呢?这种事情,神原怎么会知道呢?
“他以前也很可怕,不过也会有心情好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最近总是动不动就发火……”
“会不会是家里被烧光,老母亲被烧死的缘故呢?大出先生现在肯定很焦虑吧。”
神原和彦第一次称大出胜为“大出先生”。
“这个……我奶奶的事,怎么说呢,他会这么放在心上吗?”
“警方的侦破工作进展如何?”
俊次眨了眨眼睛,一下子直起身子。
“老爸他又被叫去了。就为了这个,他心情很不好。”好像突然想通了似的,他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被警察叫去?去问话吗?”神原追问道。
“嗯。”大出点点头。
“对此,风见律师有说过些什么吗?”
“不知道。他跟老爸没怎么见面。”
神原思考片刻:“好吧,我们回到之前的话题。作为法律顾问,风见律师会不会了解来客的事呢?让你母亲询问一下他?”
“我老妈什么都不知道。”俊次在庇护他的母亲,“生意上的客人,老爸不会跟她讲。一直都是这样。”
“可那天晚上,你父亲不是告诉你有客人要来,叫你别出去吗?肯定也对你母亲说过同样的话吧?”
健一的这次插话获得了反馈。神原看着他,微微点点头。
“不管怎样,先问问风见律师再说。至少大出你直接采取行动太不要方便了。”
“如果风见律师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就只好再想别的办法了。”
电梯启动的声音响起。有人正乘电梯下楼。这倒是挺少见的,因为这栋楼一直没有人气,像无人居住似的。
电梯的门打开,走出一位身穿围裙的阿姨。她伸长脖子朝这边看一看。
“啊,小哥。”从她对俊次的称呼来看,应该是大出家新雇佣的家政妇,“有电话。我跟对方说不用等,我们会打过去。”
话没说完,阿姨闭上了嘴。原来,大出俊次又开始目露凶光了。“谁要你来决定了?”
看来这位家政妇阿姨对大出家还不太熟悉。听了俊次的话,她没有害怕,反而不高兴起来。
“不是打给你的,是打给你朋友的。”她转向神原和健一,“你们是野田和神原吗?是一个叫佐佐木的孩子打来的。”
估计是因为健一不在家,就打到这里来了。看来事情相当紧急。
“谢谢你。”神原和彦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家政妇阿姨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原来这家的混账小子还有这么规矩的朋友啊。
门厅出入口边有一台投币电话。神原和彦跑过去打了个电话,很快回来了。
“四点钟在图书室集合。有新情况。法官也参加。”
“很紧急嘛。”
似乎还很重要。
“嗯,我们不能磨磨蹭蹭的。”
神原辩护人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看着大出俊次,抿了抿嘴唇,仿佛在做总结发言:“会干下去吧?”
俊次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们运气不错。”风见律师说道,“今天下午一点半到两点我有空。你们能在这个时间来到我的事务所,我就能和你们面谈。”
“我们一定去。”辩护团立刻答道。
“好啊,你们就两个人来,不要带俊次。”他说“反正俊次也不想来,还是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的好。”
“风见先生的直觉真准。”健一感叹道。
“不是直觉。他了解大出家的近况。”神原和彦说道。
风见律师的事务所在一幢雅致的商住楼里。除了风见律师,门口的磨砂玻璃上还印着另外两名律师的名字。
说好的一小时空闲其实是风见律师的午休时间。神原和健一刚到,就被风见律师带到了隔壁的一家小饭店里。随行的还有一位与森内老师年龄相仿的年轻女性,或许是他的秘书。
走进饭店,服务员招呼道:“欢迎光临,风见先生。”说着便将他们带到一处靠窗的座位。风见律师说了声:“套餐三份。”又解释道,“我和她谈五分钟工作。”
他对着女秘书接连不断地安排工作上的事宜,女秘书时不时插话确认一些事项,并飞快地记着笔记。这是真正的助手的工作状态。健一看在眼里,内心兴奋不已。
交代工作共耗时七分钟。女秘书收起笔记本,从座位上站起身。风见律师指着神原和健一笑道:“这些孩子很可爱吧?”
女秘书也笑了,她跟健一他们打招呼:“你们好。”
“将来,他们说不定会来我们事务所工作。那时可要多加指导啊。”
“好的。”女秘书说着,走去账台边拿过一个大大的尼龙袋,离开了。
“那是其他同事的午餐。”风见律师说,“平时我常常在办公室和大家一起吃,可如果让你们也待在那里,你们会感到拘束的。”
估计午餐时间是风见律师和同事沟通的时间吧。
“对不起,打扰您了。”
刚道完歉,三份套餐就被端了过来。
“吃吧,别客气。你们搞活动时,也要自掏腰包吃饭吧?”
风见律师说着便手脚麻利地去取筷子。神原和健一在他跟前都有些手足无措。
“俊次君脸上的淤青还没褪掉吧?”风见律师用拿着筷子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是的。”
“您了解得很清楚啊。”
风见律师开始喝味噌汤。
“趁热吃吧。这是面向中年人的套餐,对你们来说或许分量少了点。”
两名初中生决定恭敬不如从命。健一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那是大出家的毛病。有暴力倾向。”看不到风见律师的眼神,不知他是在生气,还是在感叹,“我跟大出社长说过,校内审判对俊次很重要,一定要认真对待。看来并没有效果啊。”
神原和彦讲述了从大出俊次那里听来的情况,并说明了自身方面的处境。
“你们也真是为难。”风见律师今天的语气平直如往,眼神中却笼罩着少许阴影,“关于俊次的不在场证明,能得到他母亲的证言就可以了。大出社长不用指望,还有那个不知是否在场的客人,你们也别管了。”
“可是……”
“别管了。”风见律师正视着神原和彦,高声吐出短促的话语,“这不是建议,是忠告。你们不是专业的法律工作者,不该介入这些分外事。”
神原和彦并不买账:“想得到亲属之外的证言,这叫‘分外事’吗?”
“你有什么根据认为亲属作出的不在场证明是无效的?你查到过这样的判例吗?”
饶是神原和彦对此也无言以对。
“只要证据充分、具体,并且符合人的自然行为和感情,那现在的法官对亲属的证言也不能置之不理。再说,你们的校内审判是有陪审员的,对吧?”
只要能说服他们就行。
“让俊次的母亲宣誓作证,将证言书面化后递交给法庭。这样的话,他母亲的精神负担也会比较小。”他继续说,“世上没有不担心孩子的母亲,只要你们耐心说明,诚恳请求,她肯定会配合。这方面我还是不多嘴了。不然就变成大人为你们出谋划策了。”
宣誓作证?”神原和彦嘟囔道,“对什么宣誓好呢?
这种事谁都没想过啊,健一心想。
“事实。”风见律师说道,“事到如今,还不清楚吗?”然后他突然催促道,“吃饭吧,快吃。”
三人便默不作声地开始用餐。
吃完后,服务员来收拾餐具,向风见律师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放下三杯冰咖啡,走了。
“我原先专搞房地产方面的案子。律师也是各有专长的。”往咖啡里加了些牛奶后,风见律师继续说,“和大出社长是三年前在某房地产金融公司里认识的。他是该公司的股东,会参与经营策划。”
“是金融公司吗?”
“嗯。估计连俊次和他的母亲都不知道吧,大出社长除了自己的公司,还以各种方式参与了好几家公司的经营。既出钱,又动嘴。”风见律师用通裕易懂的方式说道。
“这么说,您当大出木材厂的法律顾问也没有很久?”神原和彦问道。健一在膝盖上摊开笔记本,做好随时记笔记的准备。
“是啊。怎么了?跟俊次说的不一样吗?”
“不。不过他好像觉得您跟他父亲已经交往很久了,”
“哦,是这样啊。那是他的错觉。”
公司需要一名法律顾问,这样办起事来会方便很多。受到大出社长的邀请,还是在刚认识后不久。那时……
“他说,反正他们家和工厂迟早要重建,到时候肯定会因为地界的事宜与邻居发生矛盾,以后这些事就拜托我了。”
风见律师当时说,即使不签订法律顾问合同,也可以就这类纠纷给出建议。
“可大出社长非要聘用法律顾问。”说到这里,风见律师用小手巾擦了擦嘴。
“是为了给公司装门面吗?”神原和彦问道。
“怎么说呢?”风见律师的眼角处露出一丝笑意,“他自家房屋和工厂的重建并没有具体的计划,大出木材厂的业务也没有出现需要律师介入的纠纷,我平时的工作基本停留在审核合同的程度。
真正实质性的工作,是处理俊次惹下的麻烦。
“当我搞清楚我起的只是这个作用时,已经晚了。”
为有钱人家的少爷“擦屁股”――对风见律师为大出家做的工作,健一只能归纳出这种带着轻蔑意味的表述方式。
“为什么会晚了呢?”
风见律师用含着笑意的眼神看着神原和健一,微微探出身子。
“我是辩护律师,你们也是辩护人,对吧?”
“是辩护人和助手。”健一死板地订正道。
“一样。你们要保证……不,是发誓,今后绝不出于辩护活动以外的目的,将通过辩护活动得到的信息透露给外人。能做到吗?”
不就是所谓的保密义务嘛。神原和健一异口同声:“能!”
“好,那我告诉你们。第一,是因为支付的顾问费比较高;第二,是因为我担心俊次。”风见律师眼神中的阴霾更重了,你们早就知道了吧。大出家就是在大出胜这位暴君统治下的极权国家,他夫人和俊次都是毫无反抗之力的人民。在公司里时还好一点。风见律师继续说,“虽然也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但那毕竟是经常受到外界关注的环境,即使是社长也很难做出无视员工人权的举动。作为经营者的大出社长是个非常会见风使舵的人,公司又在不断发展壮大,只要事业成功,他和员工间自然会建立起相应的信赖关系。不过……”
说到这里,风见津师稍稍停顿了一下。
“一些承担事务性工作的员工,尤其是年轻人,往往很难留住。一方面,如今找工作太容易,大家确实对当下的工作不够珍惜;而另一方面,必须绝对服从大出社长的管理也让年轻人很是不满。”
员工觉得不舒服,就会选择逃走。
“可俊次不能逃。他是独生子。”
同样身处高压之下的母亲也不能庇护他。母亲大出佐知子采取的方式是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到外头去寻求发泄。
“俊次的祖母健在时,情况要好一些,不过那时到底怎样,我也不太清楚。”
每当大出俊次在学校或外头闯了祸,与老师发生纠纷,或者得到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照顾”时,风见律师就会像消防员一样赶过去处理。
“与此同时,我自认也做了不少‘火灾预防’工作。我觉得在那个家庭里,能在社会常识方面引导俊次的,也只有我了。”
可这份工作并不轻松。
“俊次根本听不进去,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老爸花钱雇来的律师,没资格对他说三道四。从一开始他就不接受我。”
即便如此,风见律师的说教和耐心劝导有时多少会起一点作用。可是……
“他马上会故态复萌。其原因就在于他父亲的暴力。只要俊次开始有主见,他父亲就会像发现猎物的眼镜蛇一样,猛地抬起头来。”
然后一口咬上去。于是,毒液又开始在俊次的体内循环,这种毒液会让人感到恐惧,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另一方面,即使在眼下这个金钱泛滥的时代,像俊次这样在经济上如此奢侈的初中生也很少见。而且那是一种毫无品味、毫无节制、铺张浪费的奢侈。”
这同样是一种毒素。
“我甚至不止一次想到,大出社长是不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规规矩矩的正常人,而有意采取这种教育方式呢?”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神原和彦问道。
“当然不是。他认为这种教育方式是正确的。他希望儿子能变得跟他一样强悍。他认为,世人都是傻瓜,只要听他的准没错。”
大出社长想把儿子培养成自己的影子――不管到哪里,只要有阳光,便会出现在他脚下的影子。
“我这些年的努力完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明白吗?”
“明白。”神原和彦应道。野田健一也点了点头。
“我是律师,不是教师,对这种周而复始又毫无进展的情况,我感到异常疲惫。我考虑过,等俊次确定了要上的高中,或明确决定放弃升学时,提出解除法律顾问合约。”
这个时机尚未到来,事件又发生了。
“今年春天,大概二月份的时候,那起大出俊次针对四中一年级学生的抢劫伤害事件。你们都知道吧?”
健一和神原都点了点头。
“是看了《新闻探秘》才知道的,只了解个大概。”神原和彦说道。
“我记得,当时学校里还流传着大出他们会进少教所的传言。”健一补充道。
“而妥善处理事件,避免如此后果的就是我。怎么样,你们是不是越来越觉得我是个黑心律师了?”
“将事件暗中了结……”
“没有的事。走的完全是正规路子。”
健一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向受害者一方提出调解交涉。慰问金和医疗费都不折不扣地支付了,我还向俊次发出过警告,告诉他这种事不可以有第二次。我让他给受害的那名学生写道歉信,还提出要他去医院看望受害者,可被对方拒绝了。”
“因为对方害怕了,撤销起诉了吧。”健一说道。
“这种说法是完全错误的。抢劫罪和伤害罪都不是亲告罪,不存在控告和起诉,撤销的仅仅是受害申报而已。”
风见律师平直的嗓音好似戒尺,健一感到自己被抽打了一下。
“我原本就主张,这只是发生在相识的初中生之间的打架行为,不是抢劫伤害事件。这样处理对受伤害的学生来说也比较妥当。”
当然,错完全在俊次他们一方。
风见律师再次提高嗓音:“如果俊次真的被送进了少教所,大出社长肯定不会袖手旁观。无论他怎样无理取闹,肯定都是针对受害少年及其父母的敌对行动,也许还会提起诉讼,说这是无中生有、侵犯名誉的冤案。因此我决定说服对方,放弃诉讼。”
事实上,即使将俊次送进少教所,他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啊,不。会变的,变得更坏罢了。”风见律师的眼神变得冰冷异常,“如今的少年审判的做法,我完全不赞同,也不信任。”
看到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都沉默着,风见律师有些不好意思了。
“哦,这个和正题无关,只是我的一己之见罢了。”
说着,他又拿起小手巾,不住地擦着额头。
“那时,我认为我已经用心对俊次和他的同伴进行了教育。我希望以那起事件为契机,使他们多少改邪归正一点。我还对他们说,要是不改变现在的生活态度,我可就要撒手不管了。”
只要他撒手不管,就没人帮助大出他们了。
“因为那时你们还没出现。你们这个自掏腰包吃饭的辩护团。”他笑道。
“可您在《新闻探秘》和举报信的问题上不都为了俊次……”
不知为什么,风见律师露出了小老头的颓态,叹了一口气。
“就当时的状况,我怎么能扔下俊次不管呢?”冷冰冰的眼神消失了,“在举报信的处理上,城东三中的失策十分明显。我当时就认为,那位叫津崎的校长必须负责,于是才采取了一些必要的措施。”
虽然大出社长一如既往的暴力行为让人很头疼。
“那家伙在校长室发飙的时候,我也发火了。我告诉他,在我们遵照程序提出自己的正当主张时,暴力行为会让一切努力都泡汤。”
神原和彦紧接着提出的问题,差点让健一将喝到嘴里的冰咖啡喷出来:“大出社长是否有过对您动粗的想法呢?”
“你真是什么都要问啊。”风见律师苦笑道,“这倒还没有过。真是难为他了。”
“是啊。对不起。”
风见律师看了看神原和彦,又看了看野田健一:“万一大出社长对你们动用暴力,请马上告诉我。哪怕只是受到威胁也好,要立刻通知我。不要有顾忌,好吗?”
“好的。谢谢!”神原的回答很沉稳。坐在他身边的健一擦了擦鼻子底下渗出的汗:“不好意思。”
健一没想到,自己发出的声音竟如此地无力。风见律师和神原和彦都吃了一惊。
“风见先生,我误解了您。我以前一直认为,您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给俊次帮腔的律师。”
风见律师拍了一下鼓起来的肚子,哈哈一笑道:“从同班同学角度来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能观察得再仔细一点,应该能明白的。”
“这也未必,连很多老师都不明白啊。不过,野田,”他在健一面前伸出一根手指,“你如此轻易地相信我说的话,也是很危险的。刚才的话在取得确认之前,也仅仅是我的陈述罢了。事实上,俊次就完全是用另一种眼光来看我的,不是吗?”
“好像是这样的。”神原也微微一笑,“可我认为,二月份的那起抢劫伤害事件后,您对大出他们的训诫也并非是徒劳的。”
风见律师扬起洗白的眉毛:“为什么这么说呢?”
“桥田不就改邪归正了吗?不,应该说他开始为改邪归正作努力了。听说他一直坚持上学,也参加社团活动。因此在桥田身上,您的说教不就起作用了吗?”
是啊。盘踞在脑中的一个疑问终于化解,健一猛地睁大眼睛。
“是啊。那时,大家看到桥田来上学还特别迷惑不解呢,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或者是不想跟大出俊次混在一起了。”
风见律师的眉毛依然上扬着:“这样正面看待他妥当吗?正因为他去上了学,才与井口发生了冲突,不是吗?”
“这起事件当然很遗憾。不过您的说法有点结果论了。如果桥田一直不上学,或许会以别的形式和井口闹出更大的冲突。”
神原说得不错。即使不在表面上以冲突的形式爆发,桥田佑太郎的人生也会走入更加偏狭的境地。
“最重要的是,桥田开始自我厌恶了吧。”风见律师说,“如果我不去居中调停,那就是一起不折不扣的抢劫伤害事件。对于这一点,他应该也很清楚。虽说桥田是问题少年,可在那起事件后他突然认识到,自己还不想堕落到如此地步。”
混日子、逃学;顶撞老师、敲诈勒索、小偷小摸,各种坏事翻来覆去地干了不少。从这种越轨状态再往前跨一步,便促成了他们三人袭击四中学生的事件。跨出这一步时并不觉得有多严重,事后回头一看,就会发现那是跨过了一条非比寻常的红线。
桥田佑太郎看到了那根红线。他决定返回红线内。他知道,此时不回头,就永远无法回头了。
然而,与他一起跨过这条红线的太出俊次和井口充,不要说红线本身,就连自己前进的方向都没看清。
“有可能向桥田获取证言吗?”
“现在还不知道。跟他见过一次面,那时还毫无头绪。”
“我想也是。”
“我们会继续争取。可能的话,不仅要从他那里得到证言,还要让他出庭作证。”
“不过,仅靠他的证言无法论证举报信内容的真伪。即使桥田有不在场证明,也只能证明他并没有参与举报信陈述的犯罪行为。”
“可只要举报人一厢情愿地认为,事实上并不在犯罪现场的桥田身在现场,我们不就能据此提出举报信上的内容不可信了吗?”
风见律师会心一笑:“把握得很好。”
即使不是在表扬自己,健一也觉得很开心,脸颊火辣辣的。真正受到表扬的神原和彦却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稍稍垂下眼帘。或许这就是神原表达害羞的方式?
“还有,”风见律师压低声音,微微偏了偏脑袋,“检方起诉俊次的材料只有那封举报信吧?或者说,主要材料就是那个?”
“是的。应该是这样。”
“是在不知道举报人是谁的情况下提起诉讼的,是吧?”
“嗯。所以他们要找出举报人。他们向三年级全体同学发出邮件,要求举报人自己站出来当证人。”
“不错。”风见律师点了点头,“从程序上来说,这种做法是理所应当的。是否真有效果,就难说了。”
健一接话道:“不会有效果的。举报人不可能主动站出来。”
神原用余光轻轻瞪了他一眼:“武断的说法可不太好。”
“可是……”
“听说那是一名女生,是吗?”风见律师问道。
“是的,您也知道了?”
“听俊次和大出社长讲过好多次了。我无法认同津崎校长的做法,可要是对俊次的同班同学下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所以还是停留在追究学校管理责任的层面上。”风见律师很担心地问道,“那名女生现在怎么样了?”
“一直不来上学。”
“不要紧吗?她那里的情况也很令人不安啊。”
健一见神原沉默不语,便说道:“没事。检察官藤野凉子做事很认真。”
“跟你们差不多?”
“不,比我们更厉害。”神原和彦说,“不好对付啊。愿意帮她的人也比我们多。”
或许是这样。可健一仍在心里反驳道:三宅树理不会帮藤野凉子,也不会当她的证人。树理那双偏执、古怪的眼睛浮现在他眼前。
“举报人是个怎样的学生,她的意图又是什么,基本可以猜测出来,但不能因此妄下断论。”像是面对一件易碎物品,风见律师小心翼翼地说,“希望这次校内审判能给这孩子提供一个场合……”
什么场合?承认自己撒谎并道歉的忏悔台?
“那个写举报信的女生,”风见律师说着,看向饭店的玻璃窗,像是在自言自语,“也需要有人信任她、倾听她心中的烦恼,和她一起战斗。这种需求十分迫切,就像你们现在为俊次做的那样。”
时间过得很快,两点半马上就要到了。
“最后,我再强调一下。”风见律师将账单抓在手中,目光牢牢地注视着辩护人神原和彦,“此次审判的争点很明晰,不要在俊次犯罪的深层原因这种只关乎酌情量刑的层面展开争论。因此……”
不要去打听大出家的内部状况,法庭上也不要提及。
“没这个必要。别去碰它。”
“别碰它?”
“也不要涉及大出社长的暴力问题。从战术上考虑,这容易导致失败,不仅毫无意义,还会让人觉得你们在为俊次争取同情。还有,今天我们说的话不能到外面去讲。”
他的语气十分凌厉,健一感到了某种压迫力,不由得眨起了眼睛。风见律师说完便站起身来,神原却紧跟着提出了一个问题。
“风见先生。”
“你们可别忘了随身物品。”
“风见先生,您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风见律师站定身子。
“上次在大出木材厂见面时我就感觉到了。您好像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那是自然。”风见律师笑道,“我是大出木材厂的法律顾问,是真正的律师。他们家的事,和此次事件无关的事,我知道得很多。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我们不能问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的来客的事?”
风见律师叫他们“别管了”。
“您那样说,反倒让我更感兴趣了。不好意思,这算天性使然吧。”
风见律师注视着神原和彦,鼻子里呼出一股气息后坐回座位上。“那和大出社长的生意有关。所以你们不用管,因为那属于大人们的世界。”
“真的只是这样?”
“还会有什么呢?”
“譬如,大出家的火灾。”神原和彦的这句话竟让风见律师堆满笑容的脸抽搐了一下。
健一屏住呼吸,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神原。只见神原的身上仿佛飘荡着阴森森的鬼气。
频繁地被警察叫去,大出社长的心情变得很糟,脾气也更加暴躁了,拿家人撒气的情形也增多了。”
神原和彦盯着风见律师的眼睛里透着冰冷彻骨的眼神,健一以前,从未看到过。虽然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倒,风见律师也露出一副十分吃惊的模样。不仅吃惊,还因此提高了警戒。
“火灾使大出社长失去了房子和财产,还失去了母亲。操心过度导致脾气暴躁,也是没办法的事。”
神原和彦紧追不舍:“那场火灾,是有人纵火吧?”
风见律师不作回答。
“风见先生,您知道‘烟火师’这种说法吗?”
风见律师牙痛似的托着腮帮子,故意慢吞吞地回答:“就是专门放烟火的人吧?”
“一般是这样的。”
“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我觉得您应该知道。”
风见律师眯缝眼睛,问道:“听谁说的?”
“信息来源保密。不过……”
“不过?”
“同样的问题我们问过藤野凉子的父亲,他已经告诉我们了,还叫我们不要触碰。”
风见律师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果是我,就会作出没必要告诉你们的判断。”
“藤野凉子的父亲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
风见律师脸上的肌肉又僵硬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道:“告诉你们这些与校内审判无关的信息,是一种轻率的行为。”
“也许他觉得如果不告诉我们,我们会瞎猜,那就更不好了。”
“既然这样,你们满足了好奇心就赶紧忘掉它吧。”
没必要关注那件事!
“你们是初中生,涉事要有限度。知道自己的限度,也是成为一个好律师的诀窍。况且……”说到一半,风见律师眨眨眼睛,显得有些犹豫不决,“这个谜不会存续太久。只要调查下去,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的这个回答,能让你满意吗?”
停顿几秒后,神原和彦终于回答一声:“能。”随即又保证道,“明白了。以后我不再问了。”
健一赶紧张口呼吸。他已经憋得很难受了。
风见律师攥着账单,突然皱起眉头。再次犹豫片刻后,他说道:“我希望你们能帮帮俊次。他也非常需要有人能信任他,与他共同战斗。比起惩罚或教育,这方面才是最需要的。对他而言,这次恐怕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了吧。拜托了。”
风见律师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
“辛苦了。你们回去吧。”?
距离跟检方碰头还有一段不多不少的时间,健一提议去拜访小林电器店,神原和彦却不怎么起劲。
“累了吗?”
“有点。”
“也难怪,跟专业律师狠狠干了一仗啊。”
健一故意调侃道,可神原似乎当了真。
“我说过头了吗?”
“那倒没有。”
他们此刻身处地铁车厢内,不能大声说话。车厢里空荡荡的,前排座位上坐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正半张着嘴打瞌睡。
“我总觉得怪怪的。为什么要隐瞒呢?有客人来过就说来过嘛,为什么不能提供证言呢?”
如果那位客人能提供证言,我们要验证的不在场证明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只是大出社长倒也罢了,没想到连风见先生都这样。”
真的牵涉到了生意上的事吗?
“可是,不是这样的话,那还会是什么呢?”
“不知道。”神原和彦说着,把拳头抵在鼻子下面,用力顶了几下,似乎想赶走什么讨厌的气味。
健一说出一个刚想到的假设:“他们会不会用麻将赌博?彩头过大也会犯法的吧?不是还有演员和棒球选手因为这个被抓吗?”
神原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一个劲儿地发呆,这让健一不好意思起来。
“哦,我只是随便一说。开玩笑的。”
神原笑了:“也不差。麻将赌博,嗯,想法还是不错的。”
真的吗?
车厢里空荡荡的,可神原和彦依然像在密谈似的将头靠了过来。
“大出木材厂的经营状况到底怎么样?”
“业绩很好,不是吗?你看他们那么有钱。”
风见律师不是说过,大出社长在经营上有一手吗?
“可是上次,风见先生第一次介绍我认识大出社长的时候,”说的是大出俊次带神原和彦去拜访大出木材厂的事,“我们和风见先生谈话时,大出社长进来了。好像是银行有人来,大出社长是来找印章的。那时,大出社长的情绪很糟糕。”
这事健一也听说过。当时他还庆幸自己不在场,否则他真的会吓尿裤子。
“我们听到他对银行的人大喊大叫。风见先生说他们是在商谈融资事宜。”神原和彦眯起眼睛,“如果经营业绩很好,为什么要对银行的人发火呢?”
健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简单的答案:“因为他是个动不动就发火的人。”
“嗯,也许吧。”神原挠了挠头,重新端正坐姿,“太钻牛角尖也不好。”
“还是太累了。到图书室后,你先休息一下吧。”
这是忠实的助手该说的话。
到达城东三中时,已经快三点了。两人在门口分道扬镳,神原和彦去图书室,健一则直奔大厅里的公用电话。他要向气象台的对外窗口核实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天气情况。
暑假只过去了三分之一,气象台的电话应该不难打,可事实上却等了相当长的时间。看来,想赶紧写下七月份天气日记的小学生还不少呢。
电话终于接通了,接待他的气象台工作人员十分热心,不仅告诉了他具体的数据,还作了通俗易懂的说明。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十点到凌晨4020电子书,因为经过上空的低气压存在空隙,东京二十三个区都处在降雪渐止的状态。凌晨一点钟过后又下起了大雪。
风速每秒二点二米,最高不过每秒四米。风向西北偏北。健一说起自己听到过风的呼啸声,对方马上告诉他,那是风吹在建筑物上引起的回声。
“在城市里,一下雪,路上的车辆就会减少,便很容易听见一些平时听不到的声音。呼啸的风声,有时是风吹在窗框上或吹进空调换气孔时发出的响声。风向合适的话,换气扇的风管会起到风洞的作用,身处室内的人就会听到出乎意料的声响。”
神原和彦听到的大概就是这种声音。
“这么说来,那天可以说成是一个‘静悄悄的雪夜’吗?”
“从通常的感觉上来说,是这样的。至少不能说风很大。而‘大雪纷飞’这样的表达方式,只能用在凌晨一点钟过后。你在写怎样的报告呢?”对方问道。
“我想通过清晰准确的表达,让别人能具体生动地回忆起那个雪夜。”
因为我必须向陪审员说明情况。当然,健一没有这样说。
认真记好笔记,健一跑上了通往图书室的楼梯。半路上,他遇到了井上康夫。对方正从楼梯上跑下来。
“哎?不是要开碰头会吗?”
“嗯,还有十分钟。”井上康夫一迪用手指推了推银边眼镜,一边打量着健一,“你的衬衫皱巴巴的。”
“汗味儿很重吧?”健一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马不停蹄地跑了不少地方吧?”
“看得出来吗?”
“躺在图书室窗户边的那个,是神原和彦吧?几乎跟死人没什么两样啊。”
“大概在冷却自己的脑袋。”
井上法官的眼镜闪出一道光:“是该好好冷却一下。检察官等会儿要带颗炸弹来。”
健一怔住了:“法官,你听到什么了?”
“嗯,还有十分……”他看了一下手表,又改口道,“还有八分钟就明白了。”
健一走进图书室,见神原和彦虽然懒洋洋地倚在靠窗的椅子上,眼睛却是睁开的。
图书室里看不到其他学生的身影,连图书委员也不在。或许是检方向北尾老师提议后,临时调走了。
“法官把你当死人了。”
“知道。”说着,神原和彦也将鼻子凑到自己的衬衫袖子上闻了闻皱起了眉头,“臭。”
“在外面的时候注意不到。从明天起要在腰上挂条手巾,就跟《事件》里的菊地律师那样。”见自己的话没有引起共鸣,健一又补充道:“那是一部老电视剧,在NHK播过。”
神原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好像看过书。”
“嗯,是大冈升平写的。也有电影,我们家有录像带,我老爸喜欢看。”
在他们闲聊的时候,图书室的门开了。井上法官打头,检方的三人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临时把你们叫到这里来,实在不好意思。”藤野凉子微微低头鞠了一躬。
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下来。检方和辩方分坐在两侧,井上法官位居中央。
“如果只是传达一下内容,打个电话也可以……”
“可我们觉得不面对面说一下,还是不太好……”佐佐木吾郎接过话头。
萩尾一美依然我行我素,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坐在佐佐木吾郎身边。可她刚坐下就立刻皱起眉头,用手捏住了鼻子,以此表达自己的责难:你们两人,味儿真难闻!可健一只当没看见。
图书室里没有空调,即使打开所有的窗户,室内也依然很闷热。然而,藤野凉子的太阳穴边淌下的一缕汗水,似乎并非因为闷热。
藤野很紧张,在发抖呢。健一端正了自己的姿态。
“为了找出举报人,我们确定了一名必不可少的证人。”语言流畅自然,落落大方,可不知为何,凉子没有看辩护方的人,“那名证人说会全力协助我们。她正在写陈述材料,完成后会提交给法官。
“大概什么时候完成?”法官追问。
“两三天之内吧。”
“挺费时间的嘛。”
凉子调整一下呼吸,看着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这名证人就是三宅树理。野田应该知道吧,她现在还发不出声音。”
健一僵住了。神原辩护人还维持着慵懒的姿态,眼睛却直勾勾地注视着凉子。
“所以写陈述材料的时间会比较长。她每次不能写太久。”
“三宅的健康状况如何?”法官井上康夫进一步问道。
“还是不太好。保健老师尾崎也提出过请求……”
凉子调整呼吸。她太紧张了,这副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被高木老师打耳光时,也要比现在更镇静。
“作为检方,我们要保护好证人。具体而言就是……”
神原和彦插了一句:“辩方在开庭前不要与她接触,对吧?”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一点责难的意思。
凉子咽了一口唾沫,细细的脖子动了一下:“就是这么回事。”
“单方面的强硬要求。”井上法官说。他也没有责难的意思。
“我们也有点过意不去,可不同意这个条件,三宅就不肯配合。她的双亲也是这个意思。”
“所以,”像是要制止想说些什么的法官,凉子提高了嗓门,“我们准备在她写出陈述材料前,将她证言的大致内容预先加以说明。这样就不会造成辩护方不利的局面了。辩护方能在开庭前着手调查证言的真伪。”
“怎么样?”井上法官问神原和彦。
神原立刻回答:“这是法官裁定的事项。作为辩护方,我们遵从就是了。”
井上法官推了推眼镜:“说得轻松。那可是重要证人啊。”
“没关系。”神原和彦看着井上法官,脸上浮现出一如既往的天真笑容,“藤野同学刚才说,那是为了找出举报人必需的证人,而并不是举报人本身,对吧?”
凉子的太阳穴附近又开始流汗了。
“那么,三宅树理找出的举报人又是谁?”神原向凉子发问,“这个人是我们最重要的证人。”
藤野凉子微微抬起下颌,好看的鼻子朝向了天花板。
“是浅井松子。”
井上法官藏在银边眼镜后面的眼睛缓缓眨了两次。
“浅井松子目击了犯罪现场,想举报,又无法独自承受压力,于是去向三宅树理商量。她们两人一起写了举报信。就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说,浅井松子掌握主导权,三宅树理只是在帮忙。
“藤野!”健一发觉自己在高声叫喊,嘴巴不听话似的自己动了起来,“你真的相信这种说法吗?”
“野田,别这样!”井上法官制止道,“你这样提问是不公平的。”
可健一停不下来:“你真的相信这种谎话吗?这不是将一切都推到浅井松子身上了吗?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吗?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健一突然感到脖子被勒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神原和彦拽住了自己的衬衫袖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坐下。”神原不慌不忙地说。
凉子之前一直不看健一,这时却像拿定了主意似的死盯着他。
“我相信三宅树理。”
即使领子快要被扯破,仍倔强站立的健一,此时也感到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坐下来后,他觉得裤管内侧的汗水凉飕飕的。
“死无对证,说什么都行。”健一嘟嚷着,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藤野凉子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今后,两大阵营要开始全面对抗了。”井上法官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双方友好协作,一起弄清事实真相的氛围一去不复返了吧。”
谁都没有回应他。
“也难怪。既然要对簿公堂,这样也很正常。”井上法官说着,撩了一下落在额头上的头发。
“还有一个请求。”凉子用强硬到近乎倔强的声音说道,“希望被告不要接近三宅树理。三宅树理担心会受到大出的报复。我们自然会保护她,也希望辩护方控制好大出俊次。”
“有山崎在。”佐佐木吾郎结结巴巴地插话道,“应该是没有问题,提一下也是为了保险起见。”
“嗯。”神原和彦应道,“知道了。我们会控制好的。这样对大出也好。”
健一低下头,强忍着眼泪。他的额头在滴汗。
“对不起。”凉子的声音仿佛来自某个死角,“可这就是我们解到的真相。”
真相。
风见律师的声音在健一的脑海中回响。那个写举报信的女生需要有人信任她、拥护她、跟她一起战斗,这种需求十分迫切……
所以藤野凉子才承担起这个角色吗?
既然如此,三宅树理为什么不愿承认是自己写了举报信?为什么不主张是自己告发了大出俊次呢?同样是撒谎,说自己真的看到了杀人现场,那健一还能理解。
可现在的状况简直不可理喻。三宅树理到底想干什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甚至不惜拿死人当挡箭牌。
他们了解到的真相?
“既然如此,”夹杂着叹息,神原和彦咕哝一声后,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既然如此,我们就竭尽全力粉碎这个‘真相’。”
既不慷慨激昂,也不精神抖擞,但他的语气十分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然而,似乎又显得有些沉痛。
“我们走吧。”
在健一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后,神原辩护人便径自走出了图书室。健一急忙跟了上去,身体在椅子角上磕磕碰碰的。
沉默降临到图书室,裹挟着操场上沙尘的热风一阵阵吹了进来。
不顾心情沉重默不作声的另外三人,萩尾一美朝门口看去。
“他们刚才的样子好像也挺帅的。说什么‘粉碎’的。”她小声嘟嚷着,又动作夸张地捏住了鼻子,“不过,那两人的汗臭味太重了。”
11
八月六日?
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坐在被鲜花环绕的浅井松子的遗像和骨灰盒前。来到浅井家后,是松子的母亲浅井敏江接他们进门的。她那胖乎乎的体态和温和的面庞都跟松子十分相似,简直像一对年龄差比较大的姐妹。
提出应该向松子的双亲通报三宅树理证言的是凉子,她认为这样做是出于礼貌。
一开始,佐佐木吾郎心里有些打鼓,但最终还是赞成了凉子的主张。倒是萩尾一美的一句话戳到了大家的痛处。
“如果松子的父母觉得这番证言太不近情理,表示绝对不能接受,你们会收回吗?”
“不可能收回的。”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必要特意去见松子的父母呢?去了,也只让人觉得是在硬找借口。”
萩尾一美确实有这样特殊的一面。她常给人留下凡事不经大脑的印象,可有时又会发挥超一流的直觉,一针见血的见地,直教人目瞪口呆。
在学校生活中,一美在这方面的才能一直埋没着,连老师们也并不知晓。佐佐木吾郎称之为“女性的直觉”,但凉子另有想法。她认为一美虽然算不上聪明,却相当明智,还本能地讨厌耍花招。
“被当作硬找借口也好,受到责难也罢,我还是想跟松子的父母见上一面。”凉子说道,则心里总会过意不去。”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小凉你只管遵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不过我就不去了,我要做的资料还有好多呢。”
一美使用文字处理机既快又准确。她擅长归纳文字、整理各种记录。这种能力在平时的语文课上无法体现。由于她家里有文字处理机,凉子他们就将整理材料的工作全部交给了她。
现在,凉子与浅井敏江面对面坐着,膝盖上放着萩尾一美整理好的笔记。
“是这样啊……”浅井敏江望着女儿的照片低吟道。她的眼睛是干的,眼泪似乎早已流尽。“树理说了这些话?”
此刻她仍然直呼三宅树理的名字,也许女儿松子在生前也一直是这样称呼的吧。
佐佐木吾郎不忍面对这位母亲。他看了一眼松子的遗像,随后赶紧低下头来。
“写举报信是松子提出的,树理只是帮忙而已,是吗?”浅井敏江问道。比起确认,更像是在对着女儿的遗像作翻译。她将凉子说的话,翻译成她们母女间惯用的表达方式。“树理能说话了吗?”
“还是不行。我们和她是通过笔谈的方式交流的。”
借助白板进行交流不免令人心焦,不过这对凉子他们不无益处。因为写下来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晰明了。
“这么说,看到柏木被杀的人是我们家松子,是吗?”浅井敏江不看凉子他们。她的视线一直投在松子的遗像上。
“是的。”
“松子不会在半夜跑去学校的。”浅井敏江微微一笑,似乎在说,这实在太可笑了,“她根本不会在夜里瞒着父母溜出去。”
“可如果她想这样做,也能做到不让父母发觉的吧?”
来这里前,凉子已经将要谈要问的话都盘算过一遍了。为了不被感情左右,偏离预设的谈话范围,凉子十分谨慎。
“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毕竞她有家里的钥匙……”
浅井家的房屋是一栋独门独户的二层建筑。
“松子的房间是……”
“在楼上,最靠外侧的一间西式房间,现在还保持着原样呢。”浅井敏江说道,“是去年的圣诞夜吧?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吃过晚饭,又一起看了电视。那天播出的是松子最喜欢的连续剧的特别篇。看完后,松子就洗澡睡觉了,应该是在十二点之前上的床。那天是圣诞夜,会睡得比平时晚一点。松子她从不熬夜。”
“您和松子的父亲呢?”
“因为习惯早起,松子上床后,我们也睡了。我和她爸爸都睡得很沉。”将一只手按在额头上,浅井敏江的视线终于从女儿的遗像上移开了,“藤野同学,你家又是怎样的呢?你要是半夜里跑出去,你父母一定会发觉吗?”
“也许偶尔会有发觉不了的时候。”
“佐佐木同学呢?”
感到视线转移向自己的脸,佐佐木吾郎的上身一下僵硬起来:“跟、跟检察官一样。”
浅井敏江又微微一笑,淡淡地问:“树理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
“松子为什么会在这么晚的时间出门?出去做什么呢?”
“说是出去散步的。”凉子原原本本地按照三宅树理的证言来回答,“雪景很美,因此想到去外面走走。”
“树理的这番证言是松子对她说的吗?”
“是的。”
“然后呢?”浅井敏江催促道,“为什么要去学校?为什么要到屋顶上去?”
三宅树理的证言内容全在凉子脑海里,根本用不着看膝盖上的笔记。然而,像是要从笔记上获取某种力量似的,凉子的手掌还是重重地按在了笔记上。
“据说松子沿着上学的路径绕了一圈,本打算马上回家。可当她走到城东三中边门处时……”
偶然看到了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井口充,还有柏木卓也。
“她看到那三人正将柏木往学校里拖。”
松子觉得事态非同小可,于是跟在了他们身后。松子很小心,不让他们发现自己。
“井口翻过边门,从内侧开了门。他们从一楼的某处进入教学楼,为了不让柏木逃走,大出和桥田一直拽着他。”
浅井敏江默不作声地点着头,催凉子继续往下说。
凉子接着说:“松子很担心,便一直跟踪进教学楼内,因为大出他们进去后没有关上门,就这样上了屋顶。”
为了不被发现,松子在走廊和楼梯上跟踪时,都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当松子走出通往屋顶的门来到室外时,他们四人已经不知去向了。城东三中教学楼的屋顶平台很宽广。
“上了屋顶后,松子藏在气窗小屋后面,听到人声后探出头去,见柏木正在翻越屋顶上的铁丝网。”
他那时正在铁丝网顶部最危险的位置。
“柏木刚下到铁丝网的另一侧,那三人就隔着铁丝网去推他。”
三人一起推,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都说了些什么?”浅井敏江尖锐地追问道,她的语气相当凌厉,凉子不由得吓了一跳。“那三人说了些什么?那是个安静的夜晚,周围又没有人,应该听得很清楚吧?”
凉子根据三宅树理的证言,忠实地回答:“他们说了些‘办了他’‘快跳啊’之类的话。据说松子她很害怕,所以记不太清了。”
看到柏木卓也从屋顶坠下去后,松子赶紧离开,径直跑回了家。大出他们之后怎样了,松子并没有看到。
“藤野同学。”
“嗯。”
被浅井敏江这么一叫,不光是凉子,连佐佐木吾郎都抬起了头。
“这些话,都是编出来的。”
空调正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估计你们心里都明白吧?树理在撒谎。”
凉子沉默不语。并不是无话可说,但她选择了沉默。
“如果我们家松子真的看到过这么可怕的场景,她回家后肯定会立刻告诉我们,绝不会一个人闷在心里。她一定会叫醒我和她爸爸,要我们报警,要我们一起去学校。”
凉子依然沉默着。正襟危坐的佐佐木吾郎移动一下膝盖,他的腿似乎有点发麻。
“何况出了这么大的事,松子她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往常一样轻松愉快吗?”
“据说,她曾对三宅树理说,她觉得凶手马上会被抓住的。”
可事实并非如此。柏木卓也的死被定性为自杀事件,案子就此草草收场。为此松子感到十分烦恼,她向三宅树理说起这些事,并决定发出举报信。
“在不跟父母说一声的情况下?”
“据说,她不想让爸爸妈妈担心。”
浅井敏江的姿态一下子垮了,仿佛一座用沙子堆砌起来的高塔在海水中坍塌一般。
“松子就是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她没有哭,声音很低,有气无力,但并未失控,“所以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出现,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就把看到间班同学被杀的事闷在心里。这可能吗?”浅井敏江擦了擦干涸的眼睛,扭头看向凉子一行。
“过年的时候,松子还穿上了和服。是为她新做的。她高兴得不得了。”
拍了照片,要看吗?
“知道柏木是那样被杀害的,她还能在过年时穿着和服去寺院烧头香?还能兴高采烈地拍照吗?松子可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所以说,三宅树理在撒谎。”
一直低垂着眼睛的凉子,突然被浅井敏江抓住了胳膊。凉子吓了一大跳,佐佐木吾郎也差点跳起身来。
浅井敏江的手非常温暖。她并没有紧拽着凉子的手腕,而是握着凉子的手掌。
“对不起。”她看着凉子的眼睛,用沙哑的嗓音说,“藤野同学,你也不相信这番胡言乱语吧?”浅井敏江重新握了握凉子的手,还摇晃了几下,“你一定不会相信。都写在你脸上了。怎么可能相信呢?可是,你站在起诉大出的一方,你的立场迫使你不得不相信树理说的话,对不对?”
凉子开口了。声音如此之远,远得仿佛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或许我们不该来这儿打扰您。可我觉得不来一回,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一句“对不起”涌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您今后可以与辩护方交流一下。如果您的心情平静下来,可以参与校内审判了,不妨联络他们。”
凉子无法想象接到浅井敏江的电话后,辩护方会作出怎样的反应,提供不了“松子没有这么做”的事实依据,只能表达“松子不是做这种事的孩子”的见解,在这种情况下,神原或许不会接受她。或者,神原他们会考虑到浅井敏江的心情,而放弃请求她出庭作证。
凉子也衷心希望他们能这样做。
“明白了。”浅井敏江又将脸转向松子的遗像,照片上映着松子的笑脸,“辩护人是谁?松子也认识吗?”
“野田健一,您知道吗?
“不知道……”
“野田是辩护人的助手,辩护人是外校的学生,叫神原和彦。”
“如果是藤野同学你该多好啊。”
这句话在凉子的心头引发的酸楚,要比任何语言都强烈。是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会输掉官司。”到目前为止,浅井敏江的口吻从未带有说教的意味,如今却掺杂着成年人特有的苦涩忠告,“这种胡编乱造的谎言怎么可能被人接受呢?就算这样,你们也要进行下去吗?还是算了吧。不然的话,藤野同学,你的处境太可怜了。”
凉子的手被浅井敏江捏得生疼。
“松子她经常说起你。说你不仅长得漂亮,头脑也聪明,是个非常好的女孩,是女生们崇拜的对象。松子肯定不愿意看到你落到如此可怜的境地。”
浅井敏江那双和浅井松子一模一样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随后又紧紧地闭上。她将头扭向了别处。
“你们都还是孩子,逃避一下没关系。”
凉子在寻找合适的话语。事前准备好的话明显不够用,她只能在脑海中全力搜寻。
然而,最后说出口的只是一句极为朴素的话。
“谢谢!”这次换作凉子用力握了握浅井敏江的手,又将手掌抽了出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让如此赞扬我的松子失望的。”
这话说得不错,非常贴近我此刻的心情。
这句话果然深深打动了浅井敏江。
浅井敏江看着凉子的眼睛:“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松子她爸爸和我都不会冲你和佐佐木发火。这一点我们肯定能做到。”
“我们原以为会被你们怒骂呢。”佐佐木吾郎脱口而出,就像一个密封的瓶子被猛地拔掉了塞子。
“真是傻孩子。”浅井敏江红着眼睛笑道,“不过,要是你们觉得我骂了你们,你们反倒会好受些,我就骂好了。”
“不,那倒不是。”佐佐木吾郎缩起脖子。
老实过头了,不过我也一样。凉子心中暗忖道。
“我们告辞了。”
浅井敏江将他们送到大门口。直到最后,她都没哭。或许等会儿跟女儿独处时,她会哭吧,还会怒骂吧。
来到屋外,一直走到离浅井家相当远的地方,凉子才开口说话。
“我是个幸福的人。”她依然面朝前方。
走在她身边的佐佐木吾郎问道:“什么意思?”
“我得到了别人的信任。你不觉得吗?”
又走了十来步,凉子的事务官才答道:“是的,检察官。”
“声音太小了。”
“是的,检察官!”
“好!”凉子深吸一口气,猛地摇晃一下肩膀,用力朝前迈步,说道,“走吧!今天要干的事情还多着呢。”?
一个大号信封上用粗犷的字体写着野田家的住址。正中则写着“野田健一亲启”。
寄信人是柏木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他将柏木卓也在事发当天的行动,以及向父母打听的柏木卓也日常生活情况整理成文后寄来了。信封和内附的一封短信是手写的,三张A4纸的正文则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印的。
信上写道,同样的材料也寄给了藤野凉子。为了获得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柏木家的通话记录,他已经跟NTT(注:日本电报电话公司 Nippon Telegraph&Telephone的缩写。)的相关分局取得联系,在城东警察署佐佐木礼子警官的协助下,正在办理手续。
考虑到可能会用得上,信封中还附有一张柏木卓也的脸部照片,就是用作遗像的那张。
此时此刻,辩护人和他的助手正在他们的活动基地――健一的房间里。今天的计划是与教美术的丹野老师见面,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原本想在城东三中汇合,却由于这封信的到来,健一让神原直接赶来了。
“嗯,没有什么新发现。”神原和彦将这份材料看了三遍,才回到健一的书桌上,“上面说,柏木拒绝上学后,白天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夜里有时会去书店或便利店,出去的时间一般都不长。”他用手指敲了敲这份材料,说道。
估计他是考虑到平日里白天外出,遇到巡逻的警察就会受到“为什么不上学”之类的责问;休息天上街又很可能会遇上同学。这两种情况都是柏木卓也不愿意碰到的。
出事当天的情况也没什么特别。那天,柏木夫妇见到卓也两次,一次是下午一点多一起吃午餐的时候;一次是在傍晚,母亲问卓也,圣诞夜的晚餐吃什么好?自己马上要出去购物,问他有什么要带的。
柏木卓也的回答是,不吃晚饭,也不要买什么东西。材料中还写道,柏木卓也的饮食毫无规律’有时吃了午餐就不吃晚餐’有时白天什么都不吃,到了深夜再吃夜宵。
“可是,你和向坂看到柏木在麦当劳,是在傍晚五点左右吧?”
“应该是的。”
向坂行夫是四点左右打电话来的,两人去天秤座大道为向坂行夫的妹妹买圣诞礼物,在麦当劳店前经过看到柏木卓也的时间,应该就在五点左右。
“柏木的母亲和他说话的时间还在这之前,准确而言应该不能算‘傍晚’吧?”
在白天较短的冬季,“傍晚”的定义本身就很模糊。
“看来,柏木的父母不会――确认柏木进出家门的时叫。不过也难怪,谁家都一样吧?”
“你家也这样?”健一问,“你父母不都是在家工作的吗?”
“正因为在家工作,才不会注意这些。忙碌起来也懒得问长问短。”
是这样啊。
“你家呢?”神原和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皱起了眉头,“我最近几乎每天都来你家,可都没有和你母亲打过一次招呼呢……”
“没事。我们家就是这样的。”见神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健一便放心了,“有机会和我老爸见面的话,再正式打招呼好了。我老爸正为我交到了好朋友而高兴呢。”
“好朋友?”神原露出一副听到健一交到了女朋友的奇妙反应。是觉得意外吗?还没等自己作出判断,健一兴冲冲地说了下去。
“还说我变精神了呢。”
“北尾老师也说过,野田健一现在才显露出自己真正的风貌。”
“别当真啊。说到电话记录……”
怎么了?神原辩护人在怪笑什么呢?
“不是很好吗?”神原脸上一直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什么很好?”
“别紧张。北尾老师说得没错,真正的野田健一很优秀。”
“你又对我了解不深。”
“我说,”神原和彦将一条胳膊支在书桌上,“你是不是对藤野凉子有意思?”
意识到自己脸红了的健一变得分外心焦:“你、你说什么?”
神原和彦将双手放嘴边做成喇叭状,大声说道:“我说,野田是不是对藤野凉子有意思?”
“这、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也需要放松一下嘛。”
“拿那么重要的事情来放松?”
神原吹了声口哨:“重要……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我、我、我是说……”
“嗯,电话记录怎么说?”
任人摆布的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我、我觉得,反正一样要电话局提供通话记录,不如把之前几个月的记录也要来。”
神原马上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为什么?”
变脸跟变戏法似的。这人是怎么回事?
“这样不就能知道柏木和大出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纠葛了吗?如果有,多半会通电话的吧。”
“嗯。”神原立刻赞同,“但不要抱太高的期待。”
“为什么?”健一反问道。脸上的热度刚刚开始减退。
“如果打过类似的电话,柏木的母亲肯定会知道。他母亲不是那种粗枝大叶的人。”
健一回想起《新闻探秘》节目中以及大家一起拜访柏木家时见过的柏木功子,还有她那张因饱受精神折磨而变得憔悴苍白的脸。
“在葬礼上,柏木的父亲没有断言柏木是自杀的,只是给出暗示,声称柏木在死前确实不太对劲。”神原和彦分析道,“父母注意到了,也有为此担心的理由,可这和大出他们没有关系。”
“柏木恐怕隐瞒了什么。”
很多孩子在学校受到欺负都会隐瞒。健一在新闻里见过一些事例,其中之一,就是茂木记者曾经做过的一期《新闻探秘》。
“如果我遇到这种情况,恐怕也会隐瞒。”
“野田,你忘记自己是站在哪边的了?”
神原和彦无意的提问,让健一不禁在心中呐喊:都是你的插科打诨把我的思路搅乱了!
这样也能算好朋友吗?
“他隐瞒的可能是其他方面的联络。”神原用余光看着心神不宁的健一,“如果柏木想隐瞒,便不会轻易使用家里的电话。”
“那用什么?”
“公共电话。他家附近就有一座合适的电话亭。”
知道得真多。难道是上次去拜访时确认过的吗?
“就在路边,他应该会经常使用。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吧?特别是女生之间,总喜欢用公共电话相互联系。”
那倒也是。打给别人还是公用电话比较方便。
“不知道那个哥哥和柏木关系好不好。”神原和彦看着信封上一丝不苟的笔迹,继续说,“只有他一个人不和家人一起生活,这点也挺让人在意的。他是不是和父母闹矛盾了?”
确实如此,当健一看到柏木宏之将筋疲力尽的父母撇在一旁,自己斗志昂扬地冲上阵来时,心里相当不痛快。
“他确实非常愤怒。但这种愤怒是完全出自正义感,还是带有隐情,就不得而知了。”
怪了。直觉告诉健一,神原和彦有点不对劲。
在确实不明实情时,以及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道时,神原说话的方式有着微妙的区别。健一觉得,他现在的状态属于后者。
这就怪了。神原和彦怎么会知道柏木宏之的事呢?
然而,野田健一的想法很容易表露在脸上。
神原瞟了一眼健一,目光立刻转移到墙上的挂钟上。
“不早了,必须去三中了。丹野老师还等着我们呢。”
健一感到,神原和彦在逃避责问。?
在课堂外,健一还是第一次和丹野老师见面,因而新鲜感十足。
作为非常局势下的会谈,丹野老师给人的印象与平时稍有不同也在情理之中。可健一还是有些吃惊。
今天的丹野老师不像幽灵。毫无威势,总显得忐忑不安,因而经常被学生捉弄;瘦弱苍白,不可依靠――这些印象依然如故,只是比平时多了几分严肃。
有点老师的模样了。
“你就是神原吧。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说着,丹野老师居然主动伸出手来要和对方握手,“你担任的角色似乎任务艰巨。”下一句话又暴露出他的本性,“你不怕大出吗?”这哪里是老师问学生的问题?那表情,那声音,分明是在坦白“我很怕他”。
和丹野老师握手后,神原和彦微笑着回答:“虽说花了不少力气让他理解我们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但总算没挨过揍。所以应该没什么问题。”
美术教室里充满了挥发油和颜料的气味。就算把门窗全部打开,深深渗入墙壁和地板的味道也很难一下子散尽。
三人在成排的课桌间随意围坐成一个三角形,这架势比起师生间的谈话,倒更像是同学间的闲聊。
“我听北尾老师说,野田也很努力。”
反正只是顺带表扬一下,野田决定不作任何回应。
“不好意思,我们来,是听说丹野老师您和柏木比较亲近……”
丹野老师像女生似的将两手举在面前摇了摇:“哪里,根本算不得亲近。”
他那苍白的胳膊实在太细,短袖衬衫的袖子空荡荡地摇晃着。这一点上,健一和他一样,还为此很自卑,讨厌穿夏装。
“一年级第二学期,大概在十月份吧。那天轮到他来美术教室打扫卫生。不知怎么的,我们就聊起了绘画。”
“当时有其他同学在场吗?”
“还有两个女生。别的男生全溜了。”
把打扫卫生的工作推给柏木卓也,全都溜去偷懒了。
健一有过相同的经历。有些男生遇上老实可欺、受了欺负也会保持沉默的搭档,就会把活儿全推给他,自己溜之大吉。在班级教室里很难这么做,而打扫美术教室、音乐教室时,这种现象更普遍些。即便事后遭到批评,也可以推说自己忘了,老师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呢?健一受类似的欺负时,总是跟向坂行夫一起干活。但柏木卓也不一样,往往只会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就算有几个女生在场,她们也是不顶用的。
回过神来时,健一发现丹野老师正看着自己。健一的这些经历,丹野老师应该记得吧?不,是察觉得到吧?我担任美术教室的值曰生时,倒没受过这样的欺负。
“柏木不偷懒吗?”
“嗯,他打扫得很认真。”
你和向坂也一样――健一仿佛听到了丹野老师内心的声音。
“还是不说这些了,”丹野老师又忐忑起来,“我不善于和学生沟通。其实我原本就不适合当老师。”
神原和彦悄悄转动眼珠,看了健一一眼,似乎在问:他是这样的老师吗?健一用目光回答他:没错。不过健一没想到,在面对外校学生时,他会从一开始就毫不设防。
“东都大附中里也有我这样的教师吗?”
“有吧。”神原认真思考――假装认真思考了一下,答道,“我不太喜欢那种公开声称自己适合当老师的人。”
“原来如此。”丹野老师很高兴。
健一心想:既然对方如此毫无防备,这边也很难发动攻势。
“所以,有些话在上课时很难讲出来。而我觉得那时是个好机会,就对柏木讲了。”
你有绘画天赋,很有灵气。
“我早就这样想了。一年级的学生上美术课就是学素描,而通过素描就能看出一个人是否有绘画天赋。”
丹野老师挠了挠头。他头发花白,是个少白头。他的一举一动却根本不像个三十出头的人。
“柏木画的素描线条干净利落,形状把握准确,起笔落笔毫不犹豫。这很少见。有些学生的作业乍看也挺好,但仔细观察笔法却像是在画漫画。”
神原用眼神告诉健一:让他随心所欲地说下去,不进攻,不捕捉,也不诱导。
“我问他是否正式学过素描,他说没有,只是喜欢看画册。”
他们的话题又转到喜欢的画和画家上。
“那两个女生呢?”
“打扫完了就回去了。这样我和柏木的交谈也更容易。”
或许她们会认为这是幽灵在亲近幽灵吧。反正柏木在教室里也是个幽灵。
我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想到这里,健一悄悄垂下视线。
“说到画册,图书室里几乎没有,都在美术准备室里,包括我个人拥有的画册。我就对他说,你方便的时候可以过来看。”
令人吃惊的是,他后来真的来看了。
“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来。这样我也会比较轻松。我知道……”丹野老师又害羞起来,“按理说,我应该在课堂上表扬他。可是,我觉得这样做反倒对柏木不利。被一个幽灵喜欢,只会遭到同学们的嘲笑,这也太可怜了。”
到底是老师,心里不是挺明白嘛。健一想着,又觉得不妥。
不对。这种感受并非来自教师的工作经验,而是根植于曾作为一名学生的亲身体验。估计丹野老师在学生时代也被同学硬塞过值日生的工作,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教室扫过地吧。
“这么看,您和柏木关系不错,对吧?”神原和彦问道。
丹野老师更害羞了:“哪里哪里,没到那种地步。他就来过这里四五次吧。”
在柏木卓也拒绝上学之前的一年多时间里,能和他单独交谈四五次也不算少了。
“看画册时,他会问我问题,我就提出一些自己的意见。我也会听听他的意见。我们之间的交谈大致如此,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对柏木卓也来说,他很少在放学后如此消磨时间。”
“他都问些什么呢?”
丹野老师眨了眨小眼睛,好像在说:还能问什么?
“当然是绘画方面的问题。”
老师的学生时代是怎样的?城东三中的工作又如何?类似的问题从没问过。
“柏木怎么看都不是个感情丰富的学生。”丹野老师眨着眼睛,“可他来这儿时,至少看上去挺放松的,只是戒备心有点强。”
“戒备什么?”
“不让其他老师和同学知道他和我在这里一起看画册。”
“哦。”神原和彦轻声应道。
丹野老师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
“他很孤立吧?”丹野老师问健一,“他没有朋友吗?”
“反正我不是他的朋友。”
“他跟野田你这样的同学,就更难做朋友了。”
好像话中有话。神原也察觉到了。
“什么样的学生容易和柏木成为朋友呢?”他问道。
“坚强又开朗的女生吧。”
“啊,是这样啊。”
“柏木曾经提到过一个,叫古野章子。”丹野老师说,“是戏剧社的女生。认识吗?”
健一心里“噗通”了一下:“她和藤野凉子很亲密。”
“对,就是她。她参加校内审判了吗?”
“没有。神原和彦答道。
“是吗。我还以为关系亲密的女生做什么都要在一起呢。”
哪有这么简单?也许正因为是好朋友,藤野凉子才不愿意把古野章子也卷进来。
“柏木是怎么提到古野章子的?”
“他问起那女孩画画好不好,我告诉他,天赋不错。”
「舞台艺术也是艺术。」
柏木卓也是这么说的。
“柏木知道古野章子是戏剧社的?”
“好像对她挺感兴趣。他还说,语文课上,古野章子写的读后感很有意思,但老师似乎不太欣赏。”
「所以说,石野是个笨蛋。」
柏木说起他的语文老师都不加敬语。
“柏木有没有提到过其他同学?”
丹野老师又挠挠头头露出一丝歉意:“很遗憾,他没有提到过大出他们的名字,一次也没有。”
没有提并不意味着没有关系。而没有提及本身是否也有什么含义呢?
“他提到过名字的同学好像只有古野章子。”两条细细的胳膊抱在胸前,丹野老师思考片刻,“不过呢,”他注视着神原和彦,脸上又多了几分歉意,“你是神原,对吧?”
“是的。”事到如今还耍确认?
“你才是柏木的朋友,对吧?”
神原和彦缩了缩肩膀:“那是在上小学的时候。后来上补习班,有段时间也跟他在一起。”
“但你们是朋友,不然你也不会做辩护人,来参与这种麻烦事吧?”
“这确实很麻烦,不过我可不是为了柏木才来的。”
丹野老师显得很吃惊:“那是为了谁?”
“是为了……大出吧。”
“你这样的学生,怎么会对大出感兴趣?”
神原反击道:“那老师您会怎样呢?您的学生被指有杀人嫌疑,您难道就无动于衷吗?”
丹野老师又挠了挠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当辩护人。”
这不是丹野作为老师的回答,而是他个人的回答。健一心中暗忖着,神原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尽管反击吧。
可神原和彦只是嘟哝了一声:“是吗?”
“神原,我想问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可以吗?”
神原似乎有些迷惑,他看了健一一眼。
“如果是跟柏木有关的话……”健一说道。
“有啊。嗯,有关系的。大概有吧。”最后一句有点心虚,不过丹野老师的眼睛从未离开过神原和彦的脸,“除了古野章子,柏木还提到过一个朋友。他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也不方便问。”
那位朋友的家境有些特殊――不,是非常特殊。
健一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估计神原也知道了吧,看他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
“柏木是怎么说的?”
神原和彦的语气很平淡,但健一明白,他其实非常紧张。
“那位朋友的父母……”丹野老师慢慢蠕动着嘴。
健一的手心开始冒汗。
“闹出了杀人事件,又自杀了。”
果不其然。
神原和彦张开嘴,哑口无言。
成许是意识到了神原的反应,丹野老师放低了声音:“听柏木说,那朋友的父亲杀死了母亲。这说的不会是你家吧?”
健一再也忍不住了。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你怎么会觉得那是在说神原家的事呢?”
“哎?啊,这个……因为柏木很在意那位朋友,他们的关系应该很亲密吧。我还察觉到,那位朋友不是城东三中的学生。如果我们学校有这种家境的学生,我们老师应该都会知道的。”丹野老师快速地补充道,“所以,我听说神原主动报名当辩护人时,马上就想到,他应该就是柏木说的那位朋友。作为外校学生,他特意来参加这场活动,因为他们是好朋……”
最后一个字没出口,看到神原和彦脸上偶硬的表情,丹野老师停了下来。
“您说‘很在意’,那家伙是如何在意的?”对柏木的称呼都换成了“那家伙”。神原抬起头,说道:“具体讲了些什么?”
“具体?这个……”丹野老师相当狼狈,头发被他挠得一团糟,“这个,所以说……就是……一定活得很艰难吧。”最后,丹野老师用勉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了出来,“双亲都那样了……”
“他是在担心吗?”
仿佛一座装满狼狈之沙的沙漏被倒置,丹野老师越来越狼狈,而原本相当狼狈的神原和彦正渐渐复原。
“是啊,担心,担心着呢。”似乎在感激对方为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丹野老师重复着,“非常担心。说如果换做自己,那根本无法忍受,会痛苦一辈子。还有、还有……”
沙漏的底部脱落了。
“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世上,那孩子能善待自己的生命,找到活着的意义吗?诸如此类。”
说完后,丹野老师看了看健一,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问:我不该说出来吧?健一的向答很简单:当然不能说,怎么能直接问他本人呢?
可事实上,首先提出问题的正是健一自己。
“那不是我,丹野老师。”神原和彦的话语干脆利落,不带半点犹豫。不知何时,微笑回到了他的脸上。“您的推理失败了。我不是那个会让柏木如此担心的人。他说的是别人。”
“是、是这样吗?”丹野老师脸上的汗水混合着“放心”和“沮丧”两种成分。
“首先,如果我是个要为柏木复仇的挚友,就不会当辩护人,而是去当检察官了。”
“说、说得也是。”
“就是这样。”
“可是,有复仇的必要吗?”
总算说到点子上了。
“听说柏木自杀,我感到很遗憾。我会想,像他这样单纯的孩子确实有自杀的危险,而绝不会想到大出他们。了解柏木的人大概都会很自然地这样考虑。”丹野老师说道,“神原同学,你也一样吧?所以你才当了辩护人,不是吗?”
“老师,”健一插话道,“柏木自杀让您觉得遗憾,是吗?”
看到健一气势汹汹的模样,丹野老师缩起身子:“是,是啊。”
“就没想到别的?”
“别的?什么别的?”
“譬如,老师您当初是否能做些什么来阻止他自杀?”
你们不是一起看画册吗?不是一起谈论喜欢的画作和画家吗?你不是觉得他很单纯吗?也许你就是柏木卓也在城东三中最亲近的人。既然这样,他自杀了,你难道不觉得后悔吗?
丹野老师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所以说,我不适合当老师。”?
简直是浪费时间!我们像两个傻瓜!我们不该来的!
健一骂骂咧咧地在走廊上快步走着。他想跑,但神原和彦磨磨蹭蹭地落在了后面,还说:“我们还是有收获的。”
“没有!”
“有的,重要的证言……”
或许是这样吧。
“对、对不起。”声音听起来像堵在了喉咙口。神原和彦停了下来,一眨眼就没了影子。他闪进了一旁的男厕所。
健一为自己毫不顾及他人的态度感到震惊。他也站定身子,脸色再次变得惨白。他想追到厕所里去,双腿却动弹不得。
等了五分多钟,神原从厕所里出来了。他额头上贴着湿漉漉的头发,下巴也是湿的。
“真是吓我一跳。”神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他刚才真是面如死灰。“真服了他。简直一语中的。”
我这时该说什么好呢?健一心想。
“你没事吧?”
这话也太平淡无奇了。我的心智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了吧?
“柏木他……”健一也开始直呼柏木的姓氏。他咬紧牙关,努力嚼烂对自己的厌恶。“他怎么会知道你父母的事?”
神原和彦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就算是偶然得知,也不能对别人乱说啊。他居然在神原不在场的情况下告诉别人……”
“算了算了,别说这个了。”
“怎么能算了呢?”
“我只是为柏木居然会担心我而感到吃惊……”
逞什么强呢?
“走啊。”健一揪住神原的衣袖。先到外面再说,我可不想待在这里,还是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吧。
健一二话不说,拉着神原和彦跑下台阶,穿过大楼的正门,来到操场上。盛夏的阳光一下子毫无遮拦地射进健一的眼睛。
朝校门走去时,健一的后背被神原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别这样。”神原面朝下,脸上挂着自然的笑,“哭什么呢?”我哭了?健一眨巴着眼睛,还以为是太阳太晃眼呢。
一个人留在世上,那孩子……
能善待自己的生命吗?
能找到活着的意义吗?
用得着你管?多管闲事!健一用拳头擦着眼睛,在神原和彦前头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神原自己都无所谓了,要你担心什么?说到底,你这根本不叫“担心”。
一定活得很艰难吧。
这哪是朋友会有的想法?
“喂,你等一下。”
“怎么了?又要上厕所?”健-没好气地说着,停下了脚步。他后脖的领子被神原和彦一把抓住。
“叫你等一下嘛。”
健一故意夸张地皱起眉头,回过头去。
谁知,神原却若无其事地问道:“刚才提到的古野章子,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野田健一以前经常看到古野章子,对她一点也不陌生。在学校里,古野章子总是和藤野凉子在一起。
不过,健一和她说话还是第一次。也许古野章子的视线认真聚焦在野田健一身上,也是第一次吧。对从前的古野章子而言,野田健一这样的男生不过是“学生生活”这个程序自动生成的背景。
现在,神原和彦、野田健一和古野章子三人身处区图书馆外,占领了背阴处的长凳,以古野章子为顶点坐成等边三角形。古野章子穿着花格子无袖衬衫,下身是白色棉布裤子,显得十分凉爽。
接到野田健一的电话时,古野章子正要出门去图书馆。健一说他们两人也去图书馆,古野章子不冷不热地表示:要来就来吧。
“说吧,你们想问我什么?”古野章子的语调有点盛气凌人,两眼直勾勾地怒视着野田健一。健一觉得,刚才打电话时的交谈,和眼下这样的说话语气,都与自己脑海中的古野章子对不上号。她应该是个温柔的女生。
“这个,就是说……”
古野章子不顾健一的惊慌失措,坚决发起攻击:“实话告诉你吧,你这是在给我添麻烦!”
健一像是受到了重创。“添麻烦”的说法也太不留情面了。
“没听凉子说过吗?我不想涉足校内审判,也不希望凉子涉足。这简直是在浪费时间,一点好处也没有。可她还是被卷了进去。”
“藤野可不是被卷进来的。她是中心人物。”
似乎没想到野田健一会纠正自己,古野章子的眼神愈发愤怒了:“我说你这个人真怪。这摊子事和你太不相称了,干吗勉强自己呢?”
勉强自己。健一张口结舌,心慌不已。
你干不了这种活,还是老老实实退回背景里去吧。
健一只得低下头。古野章子毫不松懈,继续进攻道:“其实你自己也不想干吧?野田你来做大出的辩护人,真是太可笑了。你不是一直受他的欺负吗?”
“不是这么回事。”神原和彦开口了。他一直想插话,可在古野章子眼里,眼下的场面并非一个等边三角形,只有古野和野田之间的直线。
“辩护人?还是算了吧。你一退出,校内审判就办不成了。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看凉子也不想办了,只是她自己说不出口罢了。”
健一完全被她的火力压倒了。他们坐的长凳,能从阅览室的窗口里看得清清楚楚。这正中古野章子的下怀,戏剧社的同伴此刻就在阅览室里,她不希望自己被想象成正和这两人鬼鬼祟祟地交谈。
想到自己正被他人看笑话,健一就更是缩成了一团。
然而,他依然要抗辩。
“我可是主动提出要参加的。”他低着头,一副没出息的模样,但反驳仍在继续,“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威胁。哪怕是面对大出,作为辩护方该说的话我照样会说,该提的要求也照样会提。”
健一边说边慢慢抬起头,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支撑起来一样,最后竟能面对面平视古野章子了。眼睛的一角映出了神原和彦的脸。不用向他确认,他一定认为我应该这么做。
“藤野同学真正的心思,我不明白。可看她到目前为止的表现,很难认为她不是真心想召开校内审判。我们也不能断定校内审判是浪费时间。”
这次轮到古野章子哑口无言了。她的嘴角微微颤抖,额头上流下了汗水。
“还有,我只是辩护人的助手。辩护人是这位神原同学。”说着,健一转头看向神原和彦。
古野章子顽固地坚持无视神原和彦。
神原眨了眨眼睛,对健一说:“她好像很讨厌我。”
这句话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古野章子猛地扭过头来,狠狠地盯着神原和彦,一副马上要一口咬上去的模样。
“你、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一个毫不相干的外校生!”古野章子恶狠狠地说。
健一第一次看到“恶狠狠”这个字眼的标准范例。
“就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才弄到这个地步的吧?要是没有你,凉子什么也不会做!装什么正义化身,明明只顾自己痛快,是不是?”
一颗炸弹爆炸了。炸弹里还藏着一千根钢针、一万根铁钉。
遭受攻击的神原和彦呆若木鸡,可作为攻击方的古野章子也好像泄了气似的,脸色一片惨白。即使如此,她仍然用足以灼痛皮肤的锐利目光,狠狠地瞪着神原。
一阵清风从两条长凳间吹过。
神原又眨起了眼睛,竟像个傻瓜似的端正了坐姿,低下头,说了一声:“对不起。”
健一终于缓过气来。
就在时,古野章子突然双手掩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辩护人和他的助手不禁面面相觑。回过神来一看,只见阅览室的窗户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还有几名男生离开窗口,朝图书馆的大门冲去。很明显,他们是来解救古野章子的。
“我、我们快逃吧。”健一战战兢兢地站起一半身子,“我对自己的臂力完全没自信,保护不了你。”
“这方面我跟你还不是半斤八两!”神原嘴上这么说,身子却纹丝不动。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几名男生已经冲了过来。
古野,你怎么样?没事吧?喂,你们对章子做了什么?
古野章子的骑士们已然进人战斗状态,一共有三、四、五个,一个个摩拳擦掌,怒发冲冠。
“他们可是玩真的啊!”健一跳起身,一把揪住神原和彦背后的衬衫。
这时,古野章子举起双手,大喊一声:“烦死人了!”
她一边高喊一边站起身,两脚重重地跺着地,不停地喊“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她双眼紧闭,两只拳头在身前乱挥一气,简直像个幼儿园的小孩。
“我能有什么事?他们又没对我做什么!是我自己要哭的!看看不就知道了?一群笨蛋!”
她站得笔直,像男孩子一样用手背用力擦着眼泪。古野章子环视一周她的骑士团,她的骑士们像泄了气似的,全都呆呆地站着。
“对不起。我没事。”古野章子朝他们恭敬地鞠了一躬,“我只是在跟神原和野田说话。真的没事,你们回去吧。”
五骑士回归初中生的状态,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阅览室的窗口依旧人头攒动,其中有几个还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健一发现自己正半靠在神原身上,慌慌张张地赶紧分开。
“好家伙。”神原发出一声感叹,“古野同学真有人望。”
“才不呢。”古野章子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满脸疲惫,“刚才他们只是一时冲动。你们应该懂的。”她笑了笑,这笑容令她显得更加疲惫,“之后他们又要烦我了。我平时可不是这样。”
“嗯,刚才你确实有点反常。”
“你觉得这是谁的错?”话语听来似乎怒气未消,脸上却已是笑容满面。神原和彦和古野章子交谈起来,心脏依然怦怦直跳的野田健一倒被晾在了一旁。
“野田,坐下吧,用不着这么害怕。”
一个人傻站着也不是个事儿。
“我打架不行的。”
“嗯,我知道。”
古野章子的眼眶还是红红的。
“我心里积了太多郁闷。”她很不好意思地咕浓道,“在校内审判提出之前,我一直计划在这个暑假里和凉子一起复习迎考。现在倒好,全泡汤了。都快无聊死了。刚才这些郁闷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健一惴惴不安的心此时已经差不多平静下来了。
“不过,我真的和凉子说过,让她不要搞校内审判。”
神原和彦恢复了严肃的神态:“对不起。”
“神原来参加,可不是为了好玩。”健一赶紧插话道,“这是个误解。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我……”
“行了,行了。”
健一不顾神原的制止,继续对古野章子说:“我是他的助手,离他最近,也最了解他,现在大出也很信任他。因为大出一直没有朋友,应该有人能成为他的朋友。”
古野章子恢复平静后,用平稳的声音说:“我可不这么认为。”
健一沉默了。
古野章子嫣然一笑:“我理解野田的心情,但又觉得,大出没有朋友,责任不全在他自己吗?反正我挺烦他的。他的想法无法理解,我也根本不想靠近他。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要和这种家伙当三年同学,真是讨厌透了。有时甚至觉得,要是能考上私立中学该多好。啊,对了……”说着,古野章子明亮的眸子看向了神原和彦,“神原同学是东都大附中的,对吧?你们学校怎么样?”
“怎么说呢……”很难得地,神原也含糊起来了,“古野同学,你现在说的话,也对柏木说过吗?”
古野章子微微瞪大眼睛。神原将自己与丹野老师的对话简要地转述一遍后,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哎,这种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真是完全想不到。”
柏木原来和丹野老师关系不错啊。
“还会和丹野老师谈论我,简直难以置信。”
“柏木好像很在意你。”神原和彦轻轻点了点头,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嗯,应该是喜欢你,或者说是对你有好感。”
“可我们连朋友都不是。”古野章子语速飞快,像是要对方打消这种看法似的。她又突然竖起手指,挡在嘴唇上。“啊,对了!”
“想起什么来了?”
“嗯,这事我跟凉子说过。”
古野章子对两人说起戏剧社的高年级成员用关西方言改编契科夫话剧的事。正在记笔记的健一注意到,阅览室窗口看热闹的人群消失了,这才感到放心。
“后来,柏木真的来看我们的教室公演了。”缓缓点了两次头,古野章子抬起头来,“我们还不是朋友,可如果再多一些时间,说不定会成为朋友。”
“这说明,柏木不是完全无法交往的人,对吧?”
“是啊。”古野章子点点头,笑容相当可爱,“我不知道大家如何评价他,反正他给我的印象还不错。”
“尽管有点难以接近?”
“嗯,有点吧。可比起那些疯疯癫癫的家伙,我更偏爱他。”
在这方面,古野章子与藤野凉子正好形成对比。不到万不得已,藤野凉子绝不会用“偏爱”这样强烈的词汇,而古野章子则要自由奔放得多。
就像要为健一的想法作证一般,古野章子更加满不在乎地说:“好不好接近根本不是问题,不是吗?神原和野田都不属于好接近的类型,身上没有女生想要主动靠近的氛围。”
“是这样的吗?”神原和彦当真了。健一装出专心记笔记的样子,不作任何反应。
“准确地说,神原是难以接近的类型,而野田是一靠近就会逃跑的类型。”古野章子笑道。
这点也和凉子不一样。藤野凉子不会嘲笑我。
片刻后,古野章子稍显认真地说:“野田,你很勇敢。”
健一手中的笔停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是个胆小鬼。真是对不起。”古野章子注视着健一,这次并不是愤怒的瞪视。
脸红得简直要喷出火来。
“他不是胆小鬼,只是容易害羞。”神原和彦说。
“嗯,是这样的。”
“我的事就别提了。”健一重新握紧圆珠笔。我一点也不勇敢。刚才不是还想逃跑吗?“别跑题啊。”
“没跑题。”古野章子继续说,“柏木和野田容易被人当作同一类人。至少我把你们归成同类。或许凉子也是这样。”
老实巴交、不引人注目、没什么长处、没有人望、不讨女生喜欢……健一在心里――列举自己和柏木卓也的共同点。
“可你们的个性是不同的,不是吗?而把你们放到学校里后,大家便忘了你们各自的个性。老师们也一样,喜欢粗略地将学生分成几类。”说着说着,古野章子有点激动了,“野田和柏木给人的感觉似乎差不多,但本质上正好相反。”
“哪一点相反呢?”神原和彦问道。
古野章子毫不犹豫地说:“打个比方,如果正好相反,死去的是野田……啊,对不起。”她慌忙补充道,“我说了不吉利的话。”
“没事没事,我不会介意的。”
古野章子将一只手按在胸口,似乎在调整呼吸。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神原和彦,说道:“如果野田死了,还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凉子要组织校内审判来调查真相的话……”
柏木是不会参加的。
“他只会默默旁观,津津有味地观察。然后,他会说……”
真是一出悲喜剧。
“嗯,肯定会这样。他会对我说:古野同学,你不觉得吗?”
然后两人相互点点头。是的,在学校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所谓的人生,只会是一场悲喜剧。
“我呢,照样会阻止凉子,会和她吵架,对她说:别搞校内审判!别多管闲事!要想从这起事件中获得教训,只需待在一旁观看,何必冲到风口浪尖上去?”
古野章子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健一感觉得到,她有着坚定的信念,绝不轻易屈服。
但是,她略微有些内疚。
“你知道柏木和大出有过往来吗?”
“这算什么?想套我的话?”
“这么说,你是知道的?”
“不知道。”古野章子简单明了地答道,她似乎毫不介意,“不过,我觉得他们不可能有交集,就像两个不在同一维度上的点,无法用直线连接。”
“那么,柏木受到大出的欺负或威胁呢?”
“如果有这种事……”古野章子脱口而出后稍稍停顿片刻,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无比,仿佛要将什么东西钉死在空中一般,“我认为柏木不会去死。相反,他会去杀死大出。”
像是为自己打气似的,古野章子又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这么确信?”
面对健一的反问,古野章子立刻探出身子,仿佛正等待着这个问题:“换作是我,我就会这样做。所以我觉得柏木也会这样做。柏木会赞同我的感想,称赞我写的剧本,因此我的理解肯定不会错。”
手握圆珠笔的健一刹那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觉得眼前坐着的似乎不是古野章子,而是柏木卓也。
“既然如此,”神原和彦慢吞吞地问道,“你觉得,出于什么原因,柏木才会自杀?”
麻烦你询问一下你心中的柏木卓也。
古野章子闭上眼睛,耷拉下脑袋,两条瘦瘦的胳膊交叉在胸前,抱得紧紧的。
“累了的时候。”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感到厌烦的时候。”“对什么感到厌烦?”
“对自己毫无意义地活着这个事实。”她的声音变大了,眼睛也睁开了,“所请人生根本没有意义,及时行乐才是真谛。活着的目的?完全不会有。当你真心为一件事生气时,便会招来他人的嘲笑。何必呢?发什么火呀?因为一切都毫无意义。如果偏要总结出什么意义,也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受够了,腻了,就会想离开这个世界。自己的生命毫无价值,这个世界已经人满为患,没有意义的生命太多太多了。
“但真的要去死的时候,他也许会去找一个阻止自己的人。找一个会反驳自己的人。”叹了一口气,重新端正坐姿后,古野章子继续说,“希望有人对他说:觉得没有意义,只因为我们还是孩子。试着再活下去看看吧――哎?你怎么了?”
听得入神的健一被她的尖叫声惊醒了。古野章子扑了过来,不是扑向健一,而是扑向健一身边的神原和彦。神原坐在长凳上,弯着腰,脑袋几乎要碰到脚尖,还用手紧紧按着嘴,好像马上要朝前倒下去了。健一赶紧抱住他,发现他的身子正在痉挛似的发抖。
“他突然摇晃了起来,是不是中暑了?”古野章子很慌张,她摸了一下神原和彦的肩膀,“我去叫传达室的人来。”
神原阻止了她:“不用,我已经没事了。”
他依然面如土色。这是怎么回事?
神原干咳几声,咽了口唾沫,童新坐直身体。健一揪住他的袖子扶着他,对古野章子说:“是苦夏的缘故吧。可能还贫血了。”
“不用叫救护车吗?”
“别那么夸张。”
古野章子像在查验可疑物品似的,收紧下巴看了看,说:“操劳过度了吧?”
“是热感冒。”神原和彦说着,极力想挤出一个笑容,表情却显得异常僵硬,“今天早上就有点不舒服了。”
不是感冒。也并非从早上开始就不舒服。健一强忍着心痛,默默地在一旁注视着。
蹲在神原脚边的古野章子,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擦擦脸,觉得难受就吐出来,这样会好受一些。”
“嗯,已经没事了。”
古野章子依然很担心,她抚摸着神原的肩膀,又瞟了一眼身后阅览室的窗户:“观众又来了。”
果然。已经有七成上座率了。
“我去问问,有没有谁带水来了。”
神原拉住了抬腿就要走的古野章子:“不用。我真的没事。要喝水,那边不就有吗?”
“你还是不要走动的好。做个深呼吸。来,对,再做一个。头晕不晕?”
放在神原背上的手已经感觉不到痉挛似的震颤了。
“辩护人累倒了可不行。一定要挺住。”
“明白,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听他说得那么轻松,古野章子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
“我这个人,是不是很矛盾?”
“怎么了?”
“竟然对想要打败凉子的人说‘要挺住’之类的话。”
健一的目光落到蹲在地上仰视自己的古野章子脸上。她和藤野凉子不同,与其说漂亮,不如说很可爱。健一心想,那些骑士们之所以争先恐后地来“英雄救美”,也不只是出于刚才紧张的气氛吧。
“你们这些站在大出那边的人,应该被凉子打得落花流水。”估计她想用恶狠狠的语气来说,可听起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们没打算要打败藤野。”神原和彦说。
“可是,打官司不总有输赢吗?”
要说输赢,那无论结果如何,最后总会是藤野赢。你不用担心。”
神原的语调很平淡,而且古野章子和健一多少有点担心他的身体,所以没有立刻发觉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劲。回过神来时,两人便同时惊呼一声:“哎?”
“什么意思?”
“你刚才怎么说的?”
“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
“唉,别这么大声,好不好?”神原和彦故意弯下身子。
“你在搞什么鬼?”古野章子怀疑自己是否上了当。
健一条件反射似的想去扶,突然觉得胸中掠过一阵冷气,便没有伸出手去。
神原和彦好像出了什么差错。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是因为受到古野章子的逗引,说漏了嘴吧?
我怎么又心潮起伏了?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追究原因的时机何时才会到来?会自然而然地来吗?
至少不是现在吧?今天的神原和彦确实不在状态。
“我没有搞鬼。不过,我已经没事了。”神原从长凳上站起身,分开两腿站定。
“真的吗?”古野章子也跟着站了起来。她的手一直搭在神原的肩膀上,也许她自己没注意到。
“嗯,你的话很有参考价值。谢谢。”
“我觉得我的话不能当作法庭上的证言。”说着,古野章子终于察觉到自己的手放在了哪里,赶紧抽回来扇了扇,又叉在了腰间,“对了,我提供一个信息。”她似乎有点害羞,语速很快,“你们两个很受人关注。你们不觉得吗?”
“受人关注?”
“是的。大家都说,你们在为那个无可救药的大出卖力。连我们补习班的老师都知道你们。”
“是因为校内审判已经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吧?”
“这是自然,可你们两个的人气或许比凉子还高。”
健一看看古野章子,再看看神原和彦。虽说今天神原十分憔悴,风采大减“不是两人,我只是附带的。”
“哪有这回事?你们可是搭档。野田,你要有自信啊。”古野章子爽朗地笑道,“或许真的有同学会站出来提供有用的信息,而不是像我们这样闲聊。像不在场证明或者证据之类的。”
古野章子的补习班里就有人提出,怎样才能和校内审判的相关人员取得联系。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知道,和我没关系。”古野章子吐了一下舌头,“以后我可不能这么说了。我会老老实实回答的。这样就行了吧?”
“行啊,谢谢。”
古野章子转身朝阅览室跑去。
“你能走吗?”健一问神原。
“能走,能走。”
“我们快点离开那些观众的视野吧。”
一迈开步,健一发现神原的脚步很不稳。
他不无揶揄地说:“今天你就回家休息吧,律师先生。”
“谁是先生?”
“前面的路还长着呢。您在这儿倒下了,谁去帮助狱中的被告呢?”
“这是哪里听来的台词?谁在狱中?”
当他们终于来到图书馆的大门口,离大道还有几步之遥时,突然听到一阵响亮的欢呼声。
不会吧……他们回头一看,发现自动门旁的玻璃上贴着三名女生,正在朝他们挥手。
“加油啊!”
“继续努力!”
辩护人和他的助手只得假装没看见对方的表情。他们的脸上都有点喜形于色,又有点不知所措。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吧。
“我回去休息了,”
“请回吧,先生。”
“啊,对了。”神原和彦又停了下来,“岩崎总务告诉我们的那家电器店。”
是小林电器店。据说去年圣诞夜,店老板看到有个很像柏木卓也的学生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
“从时间上看并不像重要的信息,可还是去问一下为好。”
“明白。”机敏的助手立刻承担下来,我去调查一下,回头向你汇报。”
“太好了。”
岔道口就在眼前,但神原和彦的脚步还是有点不稳。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又不是病人。没问题的。”
这叫“没问题”吗?要是我遭到同样的重击,可得躺在地上了。
可今天的情况多少有点蹊跷。在和古野章子对话的过程中,神原和彦突然身体不适,这真的是个偶然吗?长凳在树荫下,坐在那里感觉并不坏。古野章子当时说的话,似乎也不会剌痛他的旧伤疤。
仅仅因为他还没从丹野老师谈话的氛围中清醒过来吗?
不安、疑惑和担心,在健一的心里混合在一起。这种混合物有点像电视剧里看到的鸡尾酒,层层分明,却说不清哪一层是不安,哪一层是疑惑,哪一层又是担心。
“既然野田负责去小林电器店了解情况……”又微微摇晃一下后,神原和彦说,“我就去见浅井松子的双亲。还是抓紧一点好。”
“不行,你必须休息。”
“我先回家休息一会儿再去。不能浪费时间。”
“要去浅井家的话,我也去。”
“不,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健一觉得有点受伤。或许是察觉到了这一点,神原和彦露出了宽慰的神色,说道:“在浅井松子父母的眼里,三宅树理的证言简直是一派胡言,不是吗?他们一定会怒不可遏,绝对不会接受。”
“嗯。”
“所以,向他们传达这样的证言,作为外校生的我比较合适。而且是我一个人去比较好。因为你也会和他们一样难受。”
健一无言以对。脸色苍白得快要死掉了,还要顾及助手的心情吗,先生?
“为了与三宅树理的证言相抗衡,你会请求浅井松子的父母配合吗?”
神原考虑了一会儿:“不知道。不过,浅井松子本人已经不在了,她父母的证言顶多是些传闻或一己之见罢了。”
“三宅树理的证言不也是传闻吗?”健一挖苦道,“至少她本人说那是传闻。”
神原摆出严肃的表情:“虽然有些严厉,不过如今这当儿,我还是要说一次:你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个人感情。你对三宅树理没有好印象。就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她也许确实不是个好女生。但不能因为对方是个讨厌的人,就武断地认为她的话一定不真实。别的暂且不论,我们不能忘记,大出不就是在这种想法的作用下,被当成杀人犯的吗?”
对此番论调,健一自然无可抗辩:“知道了。对不起。”
“我好像真的有点中暑了。再见。”
健一目送着辩护人离去的背影。
多么坚强的人啊。健一在心中感叹着。心痛的同时,他又有些心潮澎湃。踩着自己的影子,健一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就连如此坚强的神原和彦……
也会活得很艰难吗?
也会去寻找生命的意义吗?
也同样没有活着的目的吗?
看着脚下的身影,健一有些头晕,还有点犯恶心。
野田健一好好地站在这儿。那些问题并不能伤害他。
对野田健一而言,不是差点被父母杀死,而是差点就要杀死父母的问题。
健一有活着的目的,那就是把握好自己的人生。他讨厌一时兴起就要妨碍儿子人生的父母。至少在那时,就是如此。
神原和彦又如何呢?
健一注视着自己的影子。那些总有一天必须面对的问题溶解、沉淀在影子里。健一无法逃避,因为谁也无法逃离自己的影子。
健一能做的,只是不断推迟,多争取一点时间……
12
八月七日?
萩尾一美夸张地长叹一口气,在这三十分钟里已经是第二次了。
“还没完呢?晒成人干啦。”
上午十点刚过,检方的三名学生正和北尾老师一起,站在盛夏烈日暴晒下的城东三中教学楼楼顶。
“我不是说过了吗?要发牢骚就别跟着来。”
佐佐木吾郎正忙着拍照。他手里拿着一台拍立得,移动几步就按一次快门,拍摄的间隙还斥责起萩尾一美,却并不朝她看。
藤野凉子和北尾老师并排站在被认为是柏木卓也坠楼的地方。
柏木卓也死后,屋顶四周的铁丝网仍维持着原样。凉子伸出手指用力压了压铁丝网。铁丝网很硬,手松开后,手指上留下了明显的压痕。柏木卓也的手上也留有同样的压痕。
“只要愿意,踩着铁丝网下方的水泥底座,谁都能爬上去。”说着,北尾老师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踩到水泥底座上,猛地朝上探出了身子。
铁丝网外侧,是绕屋顶一周的凸缘,宽约三十公分。用手抓住铁丝网可以站在凸缘上,只是那么做肯定特别吓人。
“三宅树理是怎么说的?”北尾老师看了一眼凉子手中的陈述书打印件,又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哦,不,三宅树理是如何转述浅井松子的说法的?”
陈述书中写道:
「大出、桥田、井口三人逼迫柏木爬上铁丝网。柏木翻过铁丝网后,抓住铁丝网站在凸缘上。三人将柏木的手指从铁丝网上掰开,还不停地从空隙处推搡柏木的脸和肩部,导致柏木失去平衡,摔下楼去。」
由粗铁丝斜向交错编织而成的铁丝网形成无数个菱形,每个菱形边长约六厘米,即使让凉子去尝试,不要说拳头,连五个手指都无法同时通过。
“用那种方法,能让死攥住铁丝网的人摔下去吗?北尾老师用辩解似的语气说,“有人把柏木推下去的说法本身就不成立吧。”
凉子则另有看法。这毕竟是四层建筑的楼顶,人站在仅三十厘米宽的凸缘上,何况那天凸缘上可能积了雪或结了冰,应该相当滑。在这种状态下,抓住铁丝网的手指被掰开,被大声威吓,眼睛也可能被捅到,自然相当危险。即便靠横向移动试图逃跑,在铁丝网内侧的人也能很快追上,被逼到铁丝网外侧的人根本无处可逃。
“这可不行啊,老师。作为监督者,您怎么能发表自己的意见呢?”佐佐木吾郎手持相机走上前来。他今天没穿校服,上身是T恤,下身穿短裤,头上还戴着顶黑帽子,活脱脱一副摄影师的模样。
“明白了。”北尾老师答应着,把毛巾罩在头上,退下身去。
“这个要拍一张特写。”佐佐木吾郎将镜头对准铁丝网上的菱形孔洞,“小凉,你把手指放上去。”
拍完这一张,胶片正好用完。
“好了,收工。”佐佐木吾郎说着,将相机放进挂在肩上的背包,“差不多就这样了吧?”
“嗯。”凉子放下向妈妈借来的阳伞,环视一周空荡荡的楼顶,“主角不在,也只好如此了。”
“三宅树理也只是听说罢了,即便她在场,具体细节也一样无法确认。”
松子到底怎么说的,我不记得了――如果三宅树理这么说,也就没法追究下去了。
“不过有一点倒和证言一模一样。躲在楼梯间的换气小屋背后,确实能清楚地看到这儿。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太好了。”
凉子暗忖,说“太好了”好像不太合适吧。
“比起这些,我倒更在意别的方面。”佐佐木吾郎用衣袖擦了擦汗,望着铁丝网,“让一个不想爬上去的人翻过铁丝网,似乎也不那么容易。”
受害人会在铁丝网内侧四处乱跑吧。即使抓住了他,将他拖到铁丝网下,他也能蹲在地上奋力抵抗。
从刚才起,凉子就在考虑同样的问题,见佐佐木吾郎停了下来,便看着他的脸催促道:“然后呢?”
“嗯,”佐佐木吾郎又往上瞧了瞧,”所以我觉得,不只是暴力恐吓,他们之间应该还有某种形式的心理较量,就像赌气之类的。”
凉子立刻反问道:“考验胆量吗?”
“那是朋友之间才会做的吧?”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啊?”凉子的语气有点尖锐。
佐佐木吾郎不由得笑了出来:“不要把脸板得那么吓人好不好,检察官?”
凉子眨了几下眼睛,用手帕擦了擦脸。脸上不光有汗水,还有泪水,都怪水泥地面反射的阳光太刺眼。
“我想象的情景比较简单:‘你小子神气什么?装模作样的,竟敢顶撞我们!’大出大概就是这样威逼柏木的吧?”
“装模作样”这个词用得不错。
“然后说,‘你要是敢站到铁丝网外面去,我们就放过你。’当然,这只是在找茬罢了……这个猜想行不行啊?”佐佐木吾郎摘掉帽子,用力挠挠头,弄得汗水四溅,“虽然看起来挺傻,可男生就喜欢这么闹。藤野同学,你还记得吗?一年级夏天的时候,三班的佐久间差点在游泳池里淹死的事。”
当然记得。当时,有好多男生在一起吵闹,打赌谁能在二十五米长的游泳池里潜水游个来回。佐久间吵得最起劲,硬说自己能行,结果差点淹死。当时还闹出过一阵小小的骚乱。
“就是那股意气用事的劲头,你明白吗?”
凉子点点头:“嗯,我懂。”
孩子气地吵闹着,气势汹汹地威逼对方的大出俊次;以及在内心嘲笑着对方,把手搭在铁丝网上的柏木卓也。
当时的情景难道是这样的?
不,柏木卓也根本无法嘲笑。就算强装镇静,他的内心也会充满恐惧。在大出俊次面前如此装模作样,事态只会变得越来越糟。
“喂!”北尾老师大声喊道,“你们要在那儿待到什么时候?当心中暑!”
他和萩尾一美正躲在换气小屋的背阴处避难。凉子和佐佐木吾郎赶紧跑了过去。一行人进人楼梯间,北尾老师拿出一把机械锁,锁上了通往屋顶的门。出事后,门锁总算换了一把新的。
怕热的萩尾一美听到门锁冷冰冰的“咔嚓”声,无意间漏出一句话:“去年那个时候要是用了这把锁,柏木就不会死了吧。”
一行人默不作声地跑下了楼梯。?
“那么,接下来要我做什么?”在三楼的空教室里,喝过从办公室拿来的大麦茶,补充完水分后,北尾老师说道,“要搞清楚发现柏木卓也尸体那天的具体情况吧?我也要说吗?”
“能写下来就更好了。”
“真是一点也不肯吃亏啊。”
一美轻飘飘地说:“可不是吗?老师,我还要把很多很多的证言整理成书面文件,不抓住省力的机会,可是会得腱鞘炎的。”
“太夸张了。”
“我们还要拜托当天赶到现场的其他老师……”
“明白,明白。”北尾老师晃了晃手掌。
“还有,北尾老师。刚才一美说的通往屋顶的门锁的问题……”凉子已经能自然地称呼萩尾一美为“一美”了。一美也不再叫她”藤野同学”而是换作“小凉”了。
“在佐佐木警官的报告中,提到当夜没有使用总务室里的钥匙打开那把锁。那把锁很旧很松,不知怎么弄开的。”
北尾老师的脸上露出了不太愉快的表情:“嗯,是啊。”
“这么说,这只是推测?老师们试着弄开过这把锁吗?”
“试过,我跟楠山老师。”
挂在体育准备室门上的挂锁和这把锁差不多大,就拿来那把锁的钥匙捅了捅。
“但没有捅开。之后用细螺丝刀弄开了。真的很松,都‘咔哒咔哒’直响了。”
“完全不是问题啊。”佐佐木吾郎说道。
北尾老师也萎靡不振起来:“确实如此。只要是力气大一点的人,譬如山崎……”
那位无敌法警山崎晋吾。
“他只要徒手扯一下就能打开吧。”
可柏木卓也不是山崎晋吾。恐怕连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都没有山崎那么大的力气吧。
“要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又不借助工具或备用钥匙,是打不开挂锁的。”
工具或备用钥匙是谁拿来的?怎么拿来,又是如何带走的?
柏木卓也若是出于自杀的目的要打开挂锁,当然会带工具或备用钥匙来,并随身放置。可他的遗体上并没有发规类似的物品,只随身携带着一包袋装纸巾。这些在佐佐木警官的报告中写得清清楚楚。
也可能是在使用完后,他便将撬锁的工具或备用钥匙丢弃了。若是这样,他为什么要特意丢弃,就成了难解的心理谜题。
另一方面,大出俊次他们的情况就要简单得多。带来工具,事后再带走,因此没有留在现场。
“挂锁很容易打开这一点,学生们有可能知道吗?”
北尾老师调侃似的反问道:“你们以前知道吗?”
“好吧,我换个问题。大出他们可能知道吗?”
“这是在审讯我?”北尾老师嘟嚷道。
“哪里,北尾老师,我只是在练习询问证人。”凉子回答。
“好吧,我来告诉你。他们在偷懒和跷课方面可是样样精通。”
禁止学生进入的楼顶反而会成为教师监督的盲点。
“他们跷课的时候也许会去楼顶抽烟。你们上一届的学长在三年级时,就有不良团伙这么做过。”
“真的吗?”
“他们不是在屋顶上抽烟,而是吸毒。这可成了大问题。”
凉子缓缓点了点头。和“迟到窗”一样,这类信息往往会在有需求的学生中不胫而走。这可是一条有用的证言。
“明白了。请您将这条信息写下来,也拜托您向楠山老师确认一下。
如果楠山老师也提出类似的证言,就要想方设法让他出庭作证。作为课外活动的顾问,北尾老师要尽量待在法庭外面。
让曾经想搞垮校内审判的楠山老师当证人,这可有点讽刺意味了。既然准备工作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就让那位老师也来插一脚。当检方的证人嘛,有什么不可以的?
看到凉子的表情颇有深意,北尾老师问道:“喂,藤野,你又在动什么歪脑筋?”
“保密。”
“我说一美,咱们走吧。”佐佐木吾郎站起身来。
“又要去哪里?”
“别担心,这次去的地方晒不着。”佐佐木吾郎摸了摸萩尾一美的头,“接下来,你就和我搭档,一起行动。”
“真的吗?我们去哪儿?”一美喜形于色。可以说单纯,也可以说浅薄。这样的女生可真占便宜。凉子不禁在心中暗忖着。
“这才是需要保密的。”佐佐木吾郎用余光瞥了北尾老师一眼,“是非常重要的调查工作。”
“那小凉呢?”
“我另有任务。这也需要保密。”
“你们的眼神都好阴险啊。”北尾老师苦笑道,“行啊,各自努力吧。加油!我还是识相一点,自行消失吧。”北尾老师站起身来,将椅子放回原处,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玩笑归玩笑,你们可要注意身体。听说昨天神原在图书馆倒下了。”
是今天早上来学校后,听田径部的学生说的。
“当时他们正好在图书馆里,所以看到了。还有人嚷嚷着要叫救护车。这可不能一笑了之啊。”他继续说,“过会儿我再联系你们。作为课外活动的顾问,我自然会担心。你们也别太勉强自己。”
“田径部的人去图书馆干吗呢?”萩尾一美嘟哝道。凉子和佐佐木吾郎满怀期待地看着北尾老师。可北尾老师在嘴巴前比划了一个拉上拉链的手势,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问问田径部的人吧。”佐佐木吾郎低声说,“辩护方的动态也得确认一下。”
凉子点点头,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冒了出来:要不要打电话问一下野田健一?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多此一举。我们可是分属两大阵营的对手。
“那么,小凉接下来要做什么呢?这个需要保密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去城东警察署。”
“哎?”
“有些细节需要再问问佐佐木警官。”
在那份报告中,佐佐木警官没有提到她自己对大出俊次他们三人的感受和看法。估计是她有意不写,但凉子对这一点十分在意。既然佐佐木警官充分了解大出俊次他们的行径,那关于柏木卓也的死,她是否对他们产生过怀疑?即使没有到怀疑的程度,她难道没有感到过不安吗?
还有一点――不过,这也许和柏木卓也的死无关――就是二月份,大出俊次他们对四中的学生动用暴力的事件。对于此事,佐佐木警官应该了解得很清楚吧。
“我也知道,她不会轻易告诉我们所有的信息,但我还是要试着撼一撼她这棵大树。”
佐佐木吾郎说:“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凉子笑道:“不用了。今天我一个人去就行。这是女人之间的战斗,有些情形可不想让你看到。”
“哇!”佐佐木吾郎惊呼起来。
就在此时,萩尾一美插话了:“我说,”她猛地抬起头,看着凉子,“我可以说吗?反正这里没有别人,说说也无妨吧?”
她可从没有这么严肃过。
“你要说什么?”凉子反问。
“就是那份三宅树理的……陈述书?我用文字处理机打字的时候,感觉怪怪的。”萩尾一美说。
“哪里奇怪了?”
“好像在写小说。”
一时间,连佐佐木吾郎也想不出该接什么话了。
“实在太假了。”萩尾一美努力拼凑着合适的词句,“我看到文字处理机打印出来的文字后,就觉得,这不是虚构吗?这种事难道真的发生过?浅井松子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是一派胡言,难以置信。”
佐佐木吾郎轻轻地敲了一下萩尾一美的脑袋:“这个问题,在我们之间,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萩尾一美着看佐佐木吾郎,又看看藤野凉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嗯,我知道。所以我觉得不该说,可总想再说上一遍。”
“我们也听过了,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
“可还是要相信,是吧?”萩尾一美小声嘀咕着,“说不定是真的,对吧?神原和野田要相信大出说的话,我们也要相信三宅树理。角色就是这样分配的,而我是充当这种角色的小凉和吾郎的助手。所以,我以后再也不说了。”说着,一美学着北尾老师的模样,在嘴边做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她的动作比北尾老师可爱多了。
凉子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凉子太了解一美的心思了。而让她感到新鲜,同时又觉得心痛的一点是,一美竟怀有和自己一样的烦恼,而且一直藏在心里。
凉子现在觉得,萩尾一美值得信赖。她不仅擅长打字,也是个称职的事务官。
一美身边的佐佐木吾郎也在看着一美,但他眼中已没有以往那种看宠物一般的眼神了。与一美目光相遇时,他似乎觉察到了这种变化,因而有些害羞。他站起身,拖椅子时故意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既然一美已经一吐为快了,我们就开始行动吧。”
“可是,我们要去哪里?你还没说过呢。”
佐佐木吾郎露出得意的笑容:“便利店。”?
凉子来到城东警察署后,在接待室里等候了十五分钟。待盛夏的大道上一路赶来时涌出的汗水全部干透,总算等到了一名身穿制服、负责接待的警官,却被告知佐佐木蒈官正外出工作。问起她什么时候回来,得到的答复是:大概在中午。
“那我就去大厅等。”
花白头发的制服警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凉子回到大厅里的长凳上,为了避开那些不知为何被迫等待着的大人们,凉子挑了个看得见出入口自动门的位置,双膝并拢坐了下来。她从沉甸甸的挎包里取出笔记本和圆珠笔,摊开放在膝盖上。
笔记本上有好多页都是凉子昨晚草草写下的各种情况描述。
首先是因举报信产生的杀人疑云。
举报信的寄信人已经明确,是杀人事件的目击者浅井松子和协助她的三宅树理。
目击证言较为可信,实地勘察也未发现不合理之处。
没有物证。只有传闻和大出俊次留给他人的坏印象。还有《新闻探秘》节目的报道。
动机?
柏木卓也既不是被强行带到城东三中教学楼顶,也没有被迫翻过铁丝网。在某种程度上,柏木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的。若非如此,就算大出他们有三个人,也无法越过铁丝网这样的障碍物,将柏木推下楼去。甚至可以说,除非柏木自愿外出,大出他们也不可能瞒过他父母把他叫出来。在这一点上,佐佐木吾郎的看法非常正确。
既然如此,引发柏木卓也外出意愿的原因,也就是他和大出他们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柏木卓也的哥哥宏之表示,他不知道柏木卓也与大出他们是否有过来往。双亲也察觉到柏木卓也精神状态不稳定,情绪低落,因此会在事后想到他是自杀的。
柏木卓也为何会情绪低落?
自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理科准备室里与大出他们大打出手后,他一直拒绝上学。
柏木卓也与那三人的关联仅此而已。凉子在昨夜写下的文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圈。
那起事件埋下了隐患。由于柏木卓也拒绝上学,一切便藏到了水面之下,难以分辨。但是,大出俊次和柏木卓也之间的这场纠纷并没有就此完结。即使柏木卓也觉得已经结束了,大出俊次也不会这么想。对大出俊次而言,有人竟敢抡起椅子公然反抗自己,一定是做梦都没想到过的。
明明是不堪一击的家伙,还装模作样的,真令人讨厌。不把你彻底打趴下,以后我的面子该往哪儿搁?
到柏木卓也去世为止,这样的状态大概持续了四十天左右。柏木卓也的父母也好,学校里的老师们也好,就算大家都没察觉到两人间纠纷的迹象,也不能算不自然&自从柏木卓拒绝上学,大出俊次便失去了采取行动的机会。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之前从未有过引人注目的接触,通过电话把柏木卓也叫出门,也并非全无可能。
大出俊次性格冲动,是一想到什么就会马上行动的类型。
那天是圣诞夜。白天,那两个跟班都很忙,大出俊次一个人孤零零的,一定特别无聊,积了一肚子郁闷。
今天去教训一下柏木卓也,让那小子彻底趴下。为了发泄郁闷,大出俊次是否有过这样的念头呢?反正放寒假了,老师也不会知道。这不是个绝好的机会吗?
凉子想起萩尾一美说过的话。这是在写小说,在拼凑故事。
然而,这是必需的。
总之,自从在理科准备室发生冲突之后,柏木卓也就被大出俊次盯上了。
他拒绝上学,是因为害怕吗?
那次冲突的原因又是什么?
这确实很蹊跷,就连听到动静赶去的老师们也不了解具体情况。是大出他们欺负“老实”的柏木卓也,却遭到了意想不到的反抗吗?于是原因只能追究至此,至少就大出他们一方而言是这样的。
那柏木卓也又有什么说法呢?在他拒绝上学后前去家访的,是前任校长津崎和森内老师吧。看来有必要向他们听取证言。
当事人呢?
凉子停下手中的圆珠笔。
大出俊次可以另当别论。主要看辩护方如何出牌,凉子能做的,只有充分运用交叉询问这个手段。
桥田佑太郎呢?这人原本就不爱说话,考虑到自身的现状,估计无论检方还是辩护方,他不会想做任何一方的证人。
井口充。
用大字写下这个名字后,凉子陷人沉思,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
对于大出俊次,现在的井口充会怀有怎样的感情呢?
他被人失手摔伤的责任还是在大出俊次身上。“写举报信的是桥田”“那小子是叛徒”――说这些话的不正是大出俊次吗?井口充是听了“老大”的话,才去向桥田佑太郎挑衅的,结果被扔出了窗外。
如果他因此对大出俊次怀恨在心呢?
那他或许就会说出一些对“老大”不利的话吧?
等等。凉子将圆珠笔的末端抵在脸上,为自己踩下了刹车。
井口充的名字也出现在了举报信上。如果他表示,发生在理科准备室的事件是他们对柏木卓也怀恨在心的原因,那么他在扼住大出俊次的喉咙的同时,不也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吗?
可是,校内审判的被告只有大出俊次一个人。
井口充被排除在外了。他和桥田佑太郎都只是紧跟“老大”的跟班,大家都认为他们缺乏自我意志。大出俊次做什么,他们也跟着一起做什么,只能随着大出俊次的命令行事。
无论怎么看,井口充也只可能当辩护方的证人。最好的情况,就是哪一方的证人都不当。
然而……
凉子头脑的某个角落,响起了一阵魔咒般的低声细语。
井口,你没有被起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从三宅树理的话中推测,看到过杀人现场的浅井松子的证言里,有一些比较模糊的细节,屋顶上的人数并不明确。雪夜光线昏暗,也许会看不清楚吧。
井口,那天晚上,你并不在城东三中教学楼的楼顶,没有和大出在一起。你不知道大出在哪儿,都做了些什么,对不对?
事实上,连桥田也一样。
写举报信时,浅井松子考虑到你们总是和大出在一起,才将你们的名字一并写上的。她很可能没有真的看到你们。她与三宅树理商量后,认为将三个人的名字全写上去,会显得更加可信。因为,你们三个人总是一起出现的。
可她看到的只有大出。检方在陈述时也会强调这一点,会证明你的清白。
因此,为了弄清真相,你是否能提供证言,将你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呢,井口?
用花言巧语大布迷魂阵,再设下重重圈套,作出口头保证。只要井口相信就行。只要他相信了,就让他回答某个问题。
理科准备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影子落在了摊开的笔记本上。凉子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她感到脑子里那些阴暗的妄想正在慌忙出逃。
一个戴着老式眼睛的小个子大叔正弯腰站在凉子面前,动作看似俯视,目光却是自下而上的。
“你是城东三中的学生吧?”从他皱巴巴的衬衫领子里,可以看到里面的背心,“要找谁?佐佐木警官?”
受到大叔圆眼睛的吸引,凉子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哪边的?”
“啊?”
“你是辩护人吗?”
“不,”凉子咽了一口唾沫,“是检察官。”
在警察署大厅里公开自己的角色,凉子觉得很难为情。我才不是检察官,是在扮演检察官。
“佐佐木出去了。”
“嗯,我等她回来。”
大叔笑出了一脸皱纹。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香烟盒。
“您是刑警吗?”
大叔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点了点头,将那根没点着火的香烟拿在手里把玩着。
“那么,这位检察官想知道点什么?”没等凉子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告诉你吧,佐佐木不会搭理你的。她已经把资料交给你们了吧?”
“是、是的。我拿到她写的报告了。”
“所以啊,那上面没写的,她不会说。她这个人从不通融。”
眼前这个人,看来是佐佐木警官的上司吧。
“可是,有些信息即使报告上没提到,也是很重要的。”
大叔停止把玩手中的香烟,瞪起一对小圆眼睛,看着凉子。凉子感到一阵紧张,但她还是坚持把话说完。
“希望她能在对辩护方保密的情况下告诉我。”
“保密,啊。”大叔又笑了,凉子开始出汗了。
“在二月份,大出、桥田和井口他们三人……哦,您知道这事吗?请问您是少年课的吗?”
“我是刑事课的。”大叔慢悠悠地说,“不过,那个三人帮的事,我也是知道的。就是那起抢劫伤害事件吧?”
既然如此,就好说了!凉子用力点了点头:“我想和那名受害人见个面,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些证言。”
大叔将香烟叼在嘴上,却没有点火:“那起事件和柏木一点关系都没有。”
“嗯,明白。但那是证明大出他们暴力倾向所必需的证言。”大叔取下叼在嘴上的香烟,又放在手指间把玩起来。香烟的过滤嘴瘪掉了。他凝视着凉子的脸,说道:“你很在行嘛。”
听他的语气,似乎挺佩服的。
“可是,佐佐木不会告诉你的。因为那根本没关系。哪怕是正式的审判,这种做法也不见得好,甚至不会被当成证据。”
“我明白,可是……”
该如何说服他?凉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大叔用余光看着凉子,咬住香烟的过滤嘴,说道:“如果我在这儿告诉你,会觉得问心有愧。”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和一小截铅笔。
“把你的联系方式写下来吧。”
凉子照他说的,在笔记本的一个角落写下了自家的电话号码。
“有传真机吗?”
“有,和电话一个号。”
“好咧。”应了一声后,大叔便准备离开。
“那个……”
“下不为例。这么热的天还特意跑来,真是难为你了。”大叔停下脚步,“着眼点不错。不过别想第二次利用我。让佐佐木知道了,就麻烦了。加油吧!”抛下鼓励的话语,他便走开了。
凉子赶紧跑回家,只见传真机已经吐出了一张长纸条,上头有一串小字:「城东第四中学学生增井望,事件发生时为一年级学生。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如下。」
凉子手拿传真纸,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那个大叔,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很快找到了答案:这就是所谓的情报提供者吧。?
几乎同时――
辩护方的两位学生登门拜访了前任校长津崎,柏木卓也生前的班主任森内惠美子也在场。
“天真热,让你们特意跑一趟,太不好意思了。”
“豆狸”的精神面貌比健一想象中要好得多,心情也不错。时值盛夏,他当然没穿毛线背心。上身穿着白色的开领衬衫,下身是黑色的裤子,整体带着几分工作制服的面貌。
“你就是神原和彦吧。”津崎先生的表情像是在面试教师。神原也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你们学校那里不要紧吗?”森内老师询问神原。她看上去相当有朝气,与逃跑似的从城东三中辞职脱身那会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她穿着一件黄色上衣,非常漂亮。
“参加这样的活动不会挨老师骂,没关系的。”
听到神原和彦的回答,森内老师笑眯眯地点点头:“那就好。”
健一不由自主地想到,森内老师对学生好恶鲜明,她也从不掩饰。她的好恶标准不只是成绩,性格和外貌也占了很大的比重。
如果神原和彦去年身在城东三中的二年级一班,那绝对会是森内老师眼中的首席红人。森内非常喜欢神原这样的学生,一定会有事没事把“神原同学”亲热地挂在嘴边,使他遭受其他同学的嫉恨。反感如蛇毒一般开始在健一体内循环。
“森内老师,您现在状态不错,真是太好了。”健一高声说,“我们以前都很担心,生怕您无法重新振作。”
森内老师吊起了眼角。很明显,健一的话使她感到恼火。但令她恼火的原因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说这句话的人竟然是健一。从未被森内老师的好感雷达探测到的野田健一,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了?
“让你们这么担心,真是对不住了。森内老师真该感谢你们。”为了缓和气氛,豆狸出面打了个圆场。神原和彦坐在健一身旁,看不到健一脸上的表情,却应该能够感到他的内心活动,并因此保持着沉默,“我们从北尾老师那里得知,在毁弃举报信的事件中,森内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蒙受了不白之冤。”
看来老师也很难当啊――健一没有说出这句话。要是真的说了出来,也许会被误解为讽刺挖苦吧。
神原又开口了:“那真是一件难以置信的意外事件。从我这个局外人的角度看,将寄给森内老师的举报信转寄给HBS,就是这场骚动中所有问题的根源。说是一起意外,也显得有些轻描淡写了。”
“没有没有,你说的没错,那确实是一件偶然的意外事件。”津崎先生说着,随即又将事情的发展简要复述了一遍,关于垣内美奈绘的行为,以及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的调查结果。
“现在我依然遵照河野先生的建议,和这位邻居保持距离。”森内老师说,“前天,我和母亲一起去江户川芙拉尔小区取一些东西,没有发生什么情况。”
根据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的报告,垣内夫妇闹离婚的事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垣内美奈绘的心思全都扑在了那方面,因此她完全停止了对森内老师的攻击。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一旦解开后,竟是如此简单。
健一反倒觉得有些难堪。虽说这个信息确实重要,可有必要了解得如此深入吗?神原和彦说的没错,这确实是此次骚动的起点,却似乎和我们的校内审判没有太大关联。
神原没有理睬健一的困惑。他不再显得过于惊讶,开始直奔主题:“今天我们登门拜访的主要目的,是想向森内老师打听柏木生前的情况。当然也要拜托津崎先生配合。”他微微低头,鞠了一躬,“柏木拒绝上学后,您和森内老师一起去家访过,当时和柏木谈了些什么?他的状态如何?能请您告诉我们吗?”
津崎先生偏了偏他那圆圆的脑袋:“特别是柏木和大出他们三人的关系,对吧?”
“是的。应该说包括这方面在内的任何情况。首先想请教森内老师,您是怎样看待去年十一月开始拒绝上学之前的柏木的呢?”
森内老师和津崎先生开始满怀热忱地叙述起来,还不时地对视确认,相互补充。总而言之,柏木不是问题学生,只能算个透明人,之前从未给班主任添过麻烦。虽然他那种过分老实、缺乏活力的个性也会引人注目,但他从不跷课,也不妨碍其他同学。
“是个清醒的学生。”津崎先生说,“教师当久了,难免遇到这样的学生,可以称得上未成熟的仙人或哲学家。”
这一类学生自始至终都觉得学校毫无意义,对校园生活既无憧憬也不厌恶。对他们而言,来学校学习并不痛苦,只是很可笑罢了。
“一旦用功起来,他们能取得非常好的成绩。但这种学生绝不会认真学习。”森内老师评论道。
“这么说来,您听说柏木在理科准备室和别人打架时,一定非常吃惊吧?”
“是的。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搞错了。”森内老师说,“对于大出他们三个,会感叹‘怎么又闹事了’,可对方不应该是柏木啊。”
一直在做记录的健一拗不过心中的好奇,抬起头来问道:“如果您听到的是我,会怎么想呢?”
似乎被他问了个猝不及防,森内目瞪口呆。
“如果您听说,野田健一抡起椅子和大出他们大打出手,会有何感想?也会觉得是搞错了吗?”
一定要回答吗?森内用求助的眼神看看神原和彦。可辩护人的脸上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怎么样,森内老师?”津崎先生也催促起来,“我也很感兴趣。”
森内老师极不情愿地将目光从野田健一脸上移开,开口道:“当然也会震惊,但不会认为是搞错了,只会觉得野田一定受到了大出他们过分的欺负,忍无可忍了。”
神原看着健一说:“区别挺大的嘛。”
健一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津崎先生听了似乎也很满意:“野田对柏木的看法,与我和森内老师对柏木抱有的印象并无多大区别,对吧?”
静悄悄,不引人注目;在教室里,在学校这个世界中,无声无息地存在着。就这一点而言,野田健一和柏木卓也是属于同类。
可是,健一仍然是一颗星星。哪怕只是一颗如尘埃般的小行星,通过研究也能知晓它的成分、结构和自转周期。
而柏木卓也是个黑洞。这种天体是如何诞生的、内核又是什么,完全捉摸不透。
“那起事件后,或者说,在柏木卓也拒绝上学后,有没有听他说过在理科准备室打架的原因?”
两位老师的回答基本一致。
“说是被大出他们惹得烦了。”
“对,说是觉得太烦人,就发火了。”
“有没有说过大出他们是怎么惹到他的?”
“没讲过任何细节。”
“那他不来上学的理由是什么?”
森内老师有些难以启齿,撇下嘴角。津崎先生答道:“据说是不胜其烦,应付不过来。”
神原辩护人眯起眼睛问道:“这种说法是针对学校的?”
“应该是。不是针对大出他们的。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形式的交流。”津崎先生断言道,“因此不可能发生欺凌事件。”豆狸朝健一笑了笑,继续说,“不好意思,再拿你来做个比较。如果大出他们的对手是野田你的话,说不定会恐吓你、欺负你。”
但是,柏木卓也不会成为他们的攻击目标。
“为什么这么认为呢?”神原和彦问道。
“可以说是教师的直觉吧。”
津崎先生再次看向健一的眼睛,仿佛在说:我知道这样的回答是在耍赖。
随即,他又反问道:“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大出的说法。关于在理科准备室发生冲突的原因,他说明过吗?”
“你们问过他吗?”森内也问道。
“问过。大出他作出了答复。”
两位老师面面相觑。
“他怎么说?”
神原和彦微笑道:“对不起,现在我不能说。”
两位老师同时露出惊奇的表情,不过津崎先生看上去比较高兴,森内老师则显得很受伤。
“为什么不能说?听到他本人的意见,也有利于我们整理自己的想法。”
“老师们只需要按照事实情况回答问题就行。整理工作应该由我们来做。”
森内大受刺激。她对神原的好感度肯定大幅下降了。
“这本来就是法庭上的争点之一,森内老师。”
津崎先生好像越来越高兴了。看来,他对校内审判目的的理解要比森内老师透彻得多。
关于那天理科准备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出俊次确实说明过,并且是在辩护人“请原原本本地说清楚”的气势逼迫下才交代的。
他的语言相当贫瘠,可其中也蕴含着出人意料的事实。
「是柏木卓也先挑起的。
我对那家伙一点也不了解。和他面对面讲话,那天还是第一次。
那是个让人心里发毛的家伙。」
值得注意的是,健一觉得大出俊次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带着些许恐惧。“那家伙自己寻死,却让我遭罪受冤枉。”大出俊次心里窝火,会咒骂柏木卓也也是可以理解的。可奇怪的是,他说话时竟然缩起了脖子,仿佛在害怕这些话会传进死人的耳朵里。
“我正式提出请求,恳请津崎先生和森内老师出庭作证。”
对于神原和彦的请求,津崎先生爽快地点了头,森内老师却有些忐忑不安。
“我不知道柏木和大出之间的关联。我能当好证人吗?”
“那作证说‘我不知道’就行。”
这种关联原本就不存在,当然不可能知晓。
“可是,这样好吗?津崎先生……”森内老师又向津崎先生发出求救信号,“自从柏木不来上学后,我们都没见到过他一面,不是吗?只是隔着门和他说过几句话,还从他母亲那里了解他的情况,仅此而已。”
“没关系。”神原和彦说,“这些事实对我们都很重要。”
“可是,我作出这样的证言,不就等于承认,我作为班主任没有好好关注过柏木吗?”
还在担心这个啊……健一大为扫兴。
森内老师似乎察觉到了健一的感受,连忙继续解释道:“不,应该这么说。关于举报信被盗的情况,我愿意出庭作证,因为这样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关于这一点,我也和藤野商量过。可其他方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神原和彦拦住她的话头:“已经和藤野检察官商量好了?”
森内老师点点头,又向津崎先生看了一眼。
“不用顾虑,应该向他们说明一下。”津崎先生说。
要说明什么?健一十分疑惑。
“事情是这样的……”森内老师压低了声音――其实在眼下的场合,她根本用不着这么做,“是在前天吧,藤野来过电话。”
藤野凉子说,为了不让HBS的茂木记者扰乱校内审判,跟他做了一笔交易。
“交易?什么样的交易?”
连一贯镇静自若的神原和彦都表现出吃惊。
“关于我名誉受损的事。”
在四月播放的节目中,茂木记者断言是森内老师撕毁并丢弃了举报信,并以此为前提,斥责她既无能又缺乏责任心,还连带批判了城东第三中学包庇教师、隐瞒真相的体制。
如今,这种指责的根基已荡然无存。很明显,茂木记者通过《新闻探秘》节目严重侵害了森内老师的名誉。
“所谓交易,就是以森内老师不起诉茂木记者侵害名誉为交换条件,要求茂木记者不得干扰校内审判。”津崎先生说。
“这可不是我提出来的。是藤野自作主张和茂木记者谈成的交易。”森内老师辩解道,“我确实答应了,不过是在考虑到这对校内审判而言必不可少的情况下,在事后答应的。”
健一不由得暗自感叹:藤野可真厉害。之前她被高木老师打耳光后,便以此要挟学校认可校内审判。对这种手段,她已然驾轻就熟。
“以我个人而言,多少有点憋屈,但能够通过这样的方式使茂木记者屈服,也挺解气的。”
“是啊。”神原和彦点头同意,“但交易归交易,藤野是否会有意在法庭上提及垣内美奈绘的行为,还不得而知。”
森内听闻此言,又是大为震惊。估计她现在已经没法评价神原和彦了吧。
“为什么?藤野不是知道真相的吗?”
“可这个事实对检方不利。如果森内老师真像《新闻探秘》节目分析的那样,是一位既无能又缺乏责任心的教师,那会更有利于检方的主张。”
他们可以声称:正因为森内是这样的教师,察觉不到柏木卓也和大出他们之间的问题也是理所当然。
“我们辩护方要推翻这种说法,主张森内是一位既认真负责又有能力的教师,所谓毁弃举报信完全是冤枉的。所以,森内老师你必须做我们辩护方的证人。指望藤野恐怕很难证明你自身的清白。”
藤野凉子会恶毒到如此地步吗?她不会的。她没必要这样嘛。
蒙受不白之冤的森内老师,心灵受到重创,还因此变得胆小怕事,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可到了如此地步,她还在摇摆不定的话,也未免太没出息了。神原辩护人为了让她成为堂堂正正的证人,正在用言语刺激她。
“证人受法庭的传唤后,只能就提问作出回答,没有被问到的事情,即使想说也不能随便说。”神原和彦解说道。
到底谁是老师谁是学生,有点搞不清了。
“正因如此,森内老师,请成为辩护方的证人吧。”神原和彦低头鞠了一躬,“您和津崎先生在所处的立场、作证的目的上都是不同的。津崎先生的证言是描绘事件整体轮廓的基础,因此他可以连任何一方的证人。可是森内老师,您就不一样了。”
“是这样吗?”森内又想和津崎先生商量了。
神原辩护人爽朗地笑了:“不用担心,您可以事先写好陈述书。在庭上,陈述书可以作为证据提交,询问证人只是一个补充证据的过程。我想,只要我们提出依据,藤野检察官也不会否定事实。”
即使排除举报信事件的影响,对方估计也会指出森内作为班主任的失职。不过,这也没办法,多少也是事实吧。
“下决心吧,森内老师。”津崎先生劝说道,“证明自己的清白很重要,查清这起事件的真相也很重要。为此,尽力而为吧。”
森内双手合十,将手掌抵在嘴唇上,用力点了点头。真是少女气息十足的举动。这才是森内老师的本来面目吗?健一暗忖着。
“那份侦探事务所的报告书也能提供给我们吗?这样森内老师的证言就拥有十分过硬的依据了。”
证明森内不是在胡言乱语的有力证据。
森内老师无法回答,津崎先生替她答道:“应该可以。”说着,他的脸上忽然露出笑容,“对你们举办校内审判的事,事务所的那位河野似乎相当感动。”
这个情况已经听北尾老师说过了。
“他甚至说,有需要的地方,他愿意免费为你们服务。”
“真的吗?”神原和彦探出了身子。
健一也吃了一惊。那到底是一家怎样的公司?还没摸透呢。最主要的是,要如此借用大人的力量,健一实在有点心虚。
“我觉得他是认真的。”
“是吗?”
“有什么要委托他去调查的吗?”津崎先生的眼神带着几分窥探之意。
神原和彦对他咧嘴一笑,摇了摇头。
“我只是好奇而已。”津崎先生不无尴尬地说。
分别请求两位老师写下事发当天的心情以及学校当局的应对作为备忘录,并索要了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所长河野良介的名片后,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离开了津崎先生的家。
“才休息了半天,你的体力和心力似乎都恢复了嘛。”
神原辩护人的反应文不对题:我们学校也有那样的老师。”
“和森内一样?”
“嗯。我们是男校,在表现方式上会有点不同。不过,她真是个叫人一看就懂的老师。”神原笑道,“她这是被藤野抛弃了吧?”
健一明确地说:“藤野讨厌森内。”
“果然是这样啊。”
去往车站的路上,神原一直把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的名片拿在手上,边走边看,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你想要他们调查什么?”
神原放缓脚步,压低声音:“我一直惦念着一件事,想知道实情。”
健一自然而然地靠了过去:“到底是什么?”
“大出木材厂的经营状况。”没等健一反问“为什么”,神原又叮嘱道,“不要告诉大出。”
这又是为什么呢?
“如果真的没事也就算了。我觉得还是了解一下为好。”
“风见律师不是忠告我们,不要插手大出先生经营上的事吗?”
“所以对风见律师也要保密。”
健一更是大惑不解。这不是执著过头了吗?
“你休息的时候,是不是想太多了?”
“没什么。”神原辩护人将名片放进书包的小口袋,视线远远地投向前方,“只是更加觉得必须认真对待罢了。”他笑了笑,似乎想要摆脱健一的视线,“我说,藤野可真厉害。被她抢先了。”
“你是说和茂木记者的交易?”
“嗯。茂木记者听说校内审判后,肯定不会无动于衷。我曾想主动去找他。”
原来他和藤野凉子想到一块去了。
“那现在就省事了,不是吗?”健一说道,“神原和藤野有点像呢。”
“是吗?”
“作为森内喜欢的学生却能若无其事地甩掉她,在这方面,你们也是一样的。”
谁知神原和彦突然一本正经起来:“我可不会像藤野那样对森内老师那么冷淡。”
“算了吧,你们半斤八两。”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增井望表示,可以马上和一行人见面。
“也只有今天才能和你们见面。”
也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因为凉子他们比他高出一年级,增望的语气十分谦卑,几乎到了战战兢兢的程度。凉子心想,电话那头的他也太小心翼翼了吧。
“今天妈妈和姐姐都出去了。”
“对你的家人提起的话,他们会不许你跟我们见面?”
“百分之百不允许。”
既然这样,还是抓紧时间吧。凉子立刻拨打了佐佐木吾郎的传呼机。那只传呼机原本属于吾郎的哥哥,现在借给吾郎用于校内审判期间的紧急联络,没想到那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增井望的家就在发生抢劫伤害事件的相川水上公园北侧,相隔两个街区。那是一栋崭新的木结构三层建筑。先行赶到的凉子在马路对面香烟店的屋檐下等候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不出五分钟,他们就来了。
两个人都是一副汗流浃背的模样。
“东西来了。”佐佐木吾郎晃了晃背在肩上的包。萩尾一美满脸不高兴。
“我都听到雀斑从鼻子两旁冒出来的声音了。”
“你生日的时候,我会买美白化妆水给你。”
“跑了几家?”凉子询问道。
“十一家。没有新发现。看来别的地方梃难找到的。”
确实。凉子也这么想。毕竟是八个月之前的事了,能找到一处,已经是奇迹了。
佐佐木吾郎说的“东西”是指便利店的防盗监控录像。
事情要追溯到昨天晚上。一名城东三中的女生打电话到佐佐木吾郎家里:“我家便利店的监控录像拍到了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感兴趣不?”这是个不认识的女生,说是看到了检方寄出的信才打电话过来提供线索的。
核对店内记录后,确认这段录像拍摄于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四点左右。那名女生家里是开便利店的,因此有了“我家便利店”的说法。
从佐佐木吾郎家到那间便利店骑车用不了五分钟。到那里后,他立刻在该店的休息室里观看了那段录像。
这种录像带一般都是重复使用的,可这段录像相当清晰。便利店进门处左侧的货架上摆着文具类杂货,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在那里一边说话一边挑选商品,挑完后就离开了。三宅树理走在前头,浅井松子跟在后面。
录像没有声音,不过佐佐木吾郎还是很兴奋。
“这录像为什么没删掉?为什么这么清晰?为什么到现在才注意到?”
听完佐佐木吾郎的一连串“为什么”,那女生将录像带倒回去后重新播放起来。这次屏幕上出现的是某人气偶像主演的电视剧。这不是一月二日或三日播放过的那集特别篇吗?佐佐木吾郎也觉得眼熟。
“我想录这个,手边的录像带都用完了,就偷拿了休息室里的录像带。”
监控录像用的录像带是以四十八小时为周期循环使用的,备用的录像带都放在休息室里。
“不用新的录像带来录吗?”
“那样的话,要付钱的。爸妈管得可严了。”那女生笑道,“这是刚换下来的录像带,画质很好。我故意挑了新一点的来录。
女生是这位偶像的支持者,电视剧录好后,还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不过基本都是看完就倒带重播,没注意到后面的内容。今天不知怎么的,放完后没有马上倒带,继续播下去后,就看到了以前拍摄到的图像。
“我这算是给举报信事件提供信息了,对吧?那不是音乐社的那个女生吗?”她指着画面中的浅井松子说,“其实我不认识浅井松子和三宅树理,只是浅井松子死后,有传闻说是这两个人写了举报信,我才认出来的。”
佐佐木吾郎告诉她,限于他现在的立场,对举报信的事不能随意透露信息。但这段录像非常难得、非常重要。他去买了盘新录像带,麻烦那女生帮他拷贝,他第二天会来取。
“我需要这段录像的拷贝。还有,这个情况请不要透露给辩护方,好吗?”佐佐木吾郎这样拜托那名女生后,立刻骑车回家,给凉子打了电话。
他提出一个建议:别的地方也有便利店,他打算带上一美,在以城东三中为中心两公里的半径范围内重新调查一遍。即使时间相隔太久,不抱多大希望,也要尽力而为,说不定还会出现奇迹……
“结果有些店的老板嚷嚷着,‘都过了几个月了,这么老的录像,谁还会留着?’”
更有甚者,竟然说店里的摄像头只是装个样子,根本没有拍什么录像。
萩尾一美怄气道:“以后我再也不去那家便利店买东西了。”
“也应该问问文具店和书店。这是我现在突然想到的。”
“好主意。不过要当心,别中暑。”
“店里都有空调,没事儿。”
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凉子抬起了头。见增井望家二楼的窗户稍稍拉开一点,里头露出一张白净的男生的脸。凉子不假思索地对他点了点头,那扇窗立刻关上,紧接着大门便打开了。
“快点,快点呀。”增井望催他们进屋。通电话时没注意到,增井望的嗓音还是变声期前的悦耳童音,再配上这副容貌,印象就更深刻了。
“维也纳少年合唱团的?”
一美的比喻倒挺贴切。?
“妈妈和姐姐一回来,可就麻烦了。”
增井望很着急。一开始,凉子他们也被他慌张的模样搅得有些不知所措。可听他从头到尾讲述完事情的经过,便开始渐渐理解,怪不得他的父母和姐姐再也不想和大出胜父子打交道了。已经受够了。
然而,尽管低着头一副快要倒下去的样子,但他依然愿意讲述。他的话语条理清晰,甚至不需要凉子的引导和提问。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则在一旁手忙脚乱地记着笔记。
听着听着,凉子突然领悟到,增井一定早就等着有人来找他,问他“当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撤回申诉”“对你施暴的那三个人为什么能逃避罪责”之类的问题。他一直在等待,在漫长的等待中,他一遍遍地在心里温习着回答的方法。
对于校内审判的事,增井望知道的不少。他参加的暑假补习班里就有几个城东三中的学生,可以从他们口中了解到许多情报。
佐佐木吾郎也和凉子一样察觉到了这一点。
“你有没有想过主动和我们联系呢?”
增井瘦弱的肩膀有点发僵:“想是想过,就是害怕会遭到拒绝,所以没能跨出这一步。”
凉子端正坐姿,向增井望仔细说明,检方希望他配合的意愿。增井望听得很认真,没有打断过凉子的话。
听完之后,他说:“我给你们看照片。”
他小跑着上了二楼,很快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手里捧着两本收藏日常照片的相册。
“爸爸拍的,为了留下记录。”
相册里全是增井望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照片。一美探过头来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凉子默默地翻看着。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也都默不作声。一美一边看还一边咬手指甲。
两本相册看完后,凉子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她从未如此形容过自己的心情。
“惨不忍睹。”一美嘟嚷着,脸上的肌肉在抽搐,“那时一定很疼吧?”
增井望飞快地点了点头。
“有没有后遗症?”
“时不时会有耳鸣。”
“拿到的钱再多也不划算啊。”佐佐木吾郎的话里暗藏着岩浆涌动般的愤怒,“为什么要撤销受害申诉呢?警察不劝阻你们吗?
“就算是警察……”增井望垂头丧气地说,“爸爸妈妈说,就算是警察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保护我。”
佐佐木吾郎看了看凉子。凉子则注视着增井望。
“对此你并不接受,对吧?
增井望又用力点点头。
“所以你会关注我们的活动,对巴?因为这次审判要让大出俊次吃点苦头。”
增井望看着凉子的眼睛,目光游移,显得很不确定:“能让他吃苦头吗?”
“嗯。可是,我们要审理的不是你这桩案子。我们希望你提供能够提交给法官的材料,证明大出俊次是一个会做出危险举动的人。我们不能因为他对你的残忍伤害而去裁决他。”
目光再次开始游移。不过增井望还是开口道:“可尽管如此,也能在法庭上公开他对我的恶行吧?在大庭广众之下。”
“如果法官允许,当然没问题。”佐佐木吾郎冷静地踩下了刹车,“但也有被法官驳回的可能,说这与本案无关,不能当作证据采用。那无论你怎样努力配合,也无济于事。”
“还可能遭到大出俊次的报复。”一美似乎很担心这一点,“那家伙就是这样,说不定他老爸还会冲出来。你不怕吗?”
增井望的身子似乎缩小了:“我……害怕。”
“是啊…”一美叹了口气。
“他们……”增井望的声音很小,很远,仿佛来自一个又黑又深的洞穴。
“嗯?”
“他们将我拖进树丛里,准备逃走之前……”
话又断了。佐佐木吾郎又“嗯”了一声,鼓励他说下去。
“他们想在我身上小便。”
三个人“咯咯咯”地笑着。
“那时正好有人经过,他们才作罢了。”
“你记得……很清楚吗?”佐佐木吾郎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记得清清楚楚。也和警察讲过,虽然没什么用。”
萩尾一美脸皱了起来,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在极度厌恶的情况下,一个十五岁少女的脸竟然也会变成这副模样。
“说不定你还会遭受这样的欺辱。”
“绝不允许。”凉子说道,“以后再也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了。如果再次发生,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有山崎。”佐佐木吾郎眼睛一亮。
“就算是山崎,也不能二十四小时保护他。”
“别泼冷水。这是一种气魄,气魄!”佐佐木吾郎拍着胸口。可一美似乎更加清醒。
“光有气魄,能治好耳鸣吗?”她望向增井望。
出人意料的是,增井望的嘴角舒展开了,几乎露出了笑容。
如果大出他们还要对你做什么,那就全部在法庭上公之于众!
凉子从身体的深处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她从没有这样气愤过。
这些照片暗藏的信息太过残忍,简直丧尽天良。
“先写一份陈述书吧。考虑到你父母的心情,要向他们保密,暂时不能公开你的名字。”佐佐木吾郎说着,看了看凉子。
凉子的目光依然落在那些照片上,佐佐木吾郎见状,又对萩尾一美点了点头。
“检察官很愤怒。作为事务官,我们也不能打退堂鼓。”
“好可怕。”一美嘴上这么说,但比起恐惧,她似乎更觉麻烦,“这样的话,光是美白化妆水,可就不够了。”
“好吧。我再给你弄一张美容院的保养体验券。”
增井望笑了。还是头一次看到他笑。一美也回了他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这个助手挺没用的,不过,我们的检察官可是靠得住的。”佐佐木吾郎赶紧加上一句。
“我觉得自己太窝囊了。”增井望说。
只要不是没心没肺,谁都会觉得窝囊。
“所以,请你写出陈述书来吧。”
凉子发现增井望的眼中闪现出光芒。自己内心深处的烈焰映照在了他的眼睛里。
“谢谢你的配合。”凉子对增井望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归途中……
增井望的照片仍在凉子的眼前晃动。青紫色的淤血。冰枕和绷带。光是看都觉得疼的伤。肿起的下巴。血块。吊针和导尿管。
这是小孩子打闹?
开什么玩笑!
“小凉,你走得太快了。”
一美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一美,以后可要忙了。”
“现在不就很忙吗?别跑呀。”
“检察官卯足了劲儿呢。”佐佐木吾郎一路小跑追了上去,“您忙什么呢?检察官。”
“增井的陈述书写好后,还要让另一个人写陈述书。”
“谁?”两位事务官异口同声地问。
凉子猛地停下身,回过头来。两名事务官也赶紧站定身躯。差一点就撞上了。
“小凉,你怎么了?”
藤野凉子,你这副表情跟你老爸没什么两样啊。佐佐木吾郎暗暗想到。
“要谁写陈述书啊,检察官?”
“井口充。”凉子答道。
再也不犹豫了。没什么好犹豫的。刚才那些照片将曾经拦在凉子面前的路障轰得粉碎。
那些照片上也记着井口充的欠账呢,能不让他付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