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矿山回来后,虽然已经接近傍晚,两人还是稍微营业了一小段时间。
丝薇恩一如往常以开朗的态度招待客人,路特也依旧默默地烤著面包。
不过,也只有那样了。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谈。
他们都不知该和对方说什么才好,除了最低限度的对话以外,什么都没说。
接著,隔天——
丝薇恩躺在阁楼里的单调床铺上,一整晚都在思考该如何向路特攀谈。她脑中只有这件事。
在几百、几千种模式中,成功率最高的也只有14%。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十天前,路特第一次对自己说「谢谢」。
当时的她觉得无比幸福,可是现在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不停思考之下,天亮了,上班时间也到了。
她听见比自己早起的路特在楼下烘焙室里工作的声音。
「……不去不行。」
丝薇恩换上工作服。不论基于什么理由,临阵脱逃都是重罪。
扔下自己的战场逃走,那种事是不被允许的。
可是,双腿就像生锈般难以活动。
丝薇恩打开阁楼间地板上的出入口,正准备爬下梯子时,与站在阶梯下的路特四目相对。
「咦?」
「呃……早、早安。」
路特端著放面包的托盘,看来有些困窘。
意料之外的情况。突然遭人伏击,是很难做出抵抗的。
迷惘了半晌后,路特彷佛下定决心似地开口了。
「丝、丝薇恩!」
「啊!是!」
丝薇恩吓得跳了起来。她忍不住心想,该不会是要开除我吧。
不过,路特却对她提出了意外的要求:
「我、我做了新的面包,可以帮我试吃看看吗!?」
「呃……什么?」
路特的嘴角抽搞不已。
难道说,这是他……用尽全力挤出来,代表亲切的笑容吗?
照这情形看来,不就代表路特也在烦恼该如何找出修补两人关系的契机,鼓起勇气和自己说话吗?
「那是我在普通面包的面团上面,铺了一层饼乾的面团,烤出来的新产品。我想,同时吃到两种口感应该会很有意思……」
左思右想的结果,如果是与工作有关的话题,就可以若无其事地开口说话了——看来像是这种感觉。
「我、我明白了。」
丝薇恩拿起试作品,咬了一口。
上层表皮的饼乾部分甘甜,下层面包的部分松软,由于添加了奶油,味道也因此更有深度。
丝薇恩在脑中分析各种味觉成分,并将咀嚼的口感与从一般咀嚼力道计算出来的理想「嚼劲」做比较,得出了「这是好吃面包」的结论。
她只能以测量、计算的方式,来判断食物是否「好吃」。
「……昨天的事很抱歉。」
「…………!?」
「你明明那么努力在为店里的生意想办法,可是我却打了你……真的很对不起。可以……原谅我吗……?」
丝薇恩感到难以置信。
她只是路特的随从、奴仆、所有品。
如果做出了让路特失望的事,害路特不高兴的话,自己就没有存在价值了。她甚至对此感到恐惧。
可是,拥有那种生杀大权的路特,却为了修补两人的关系而迷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尽管有点困惑,但同时又有一种雀跃般的情绪涌上胸口。
「……!!」
一股庞大而且无法测量的资讯,不经由口腔舌尖地传入丝薇恩的脑中。
甜味急遽扩散,各种资讯穿梭于她的脑部。
跳过理论式的思考过程,丝薇恩「在思考前」便脱口回应:
「很好吃哦!」
「咦?」
「这、这个,非常好吃哦!又酥脆,又蓬松,又柔软,又酥脆!」
她说了两次酥脆。
「还有就是……那个……昨天都是我不好……擅自做出脱序的行为,害主人难过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赔罪才好……」
「没这回事!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太没用……」
「不是的,主人您没有错……」
「不,不对,是我……」
两人互相看著对方半晌。
「看来我们两个都失败了呢……」
路特搔著头,彷佛提议平分责任与痛苦似地说道,接著尴尬地苦笑起来。
「主人……」
真是不可思议,她的心灵直到刚才为止明明还呈现冻结状态,可是在明白「路特原谅我了」、「他还想要继续和我在一起」之后,身体竟然涌出难以置信的精力。
就算面对一整个机甲师团也可以轻松解决。
「这种面包叫什么名字呢?」
「唔~~……我还没想到这个问题。对了,反正机会难得,你来帮我想吧?」
「由我来想吗!?」
太荣幸了。居然能为路特注入心血创造出来的作品命名。
「唔~~唔~~要取什么名字好呢……」
由于两种面团的膨胀率不同,因此面包表面出现了渔网网目般的裂痕。看起来与她记忆中的某种水果有点像。
「叫凤梨面包如何?」
「原来如此……形状确实有点像。不过,感觉很像在叫Mrk2呢。」
所谓Mrk2,是表面有方块状凹凸的手榴弹。由于外形的缘故,有时也会被比喻成那种南洋水果。
「……不好吗?」
「不,这点子很有意思。嗯,凤梨面包就从今天开始贩卖吧!」
「好的!」
中午尖峰时段过后,虽然向客人说明「凤梨面包里面没有凤梨」需要花上一点时间,不过大部分的客人都很满意这项新产品。
「呣呣,呣呣呣呣,咕嘟。」
工作中偷闲来店里的雅科布,一手拿著「特别招待」的奶茶,大口吃著新产品。
「嗯,这个很好吃呢。」
「是吧?」
路特也在休息中,两人一起坐在面包店后面。
「你三天没来了吧?怎么了吗?」
「哦~~……因为工厂很忙~~连学校那边都请假了。」
雅科布家是间小型机械保养厂。
最近似乎有什么紧急的案子上门。年幼的他也知道以工厂的经营状况没办法挑工作,可是这三天来还是忙到让他不禁想要抱怨个几句。
「实在有够烂的,这年头居然还有人用旧沛尔费钞付帐。拿那种每秒都在眨值,差不多快变成纸屑的东西付帐,真怀疑那些人到底有没有常识。托他们的福,我妈今天一大早还特地冲去银行换钱呢。」
沛尔费与威尔提亚公国合并之前,长期处于经济不佳的状态,靠著狂印钞票,好不容易才维持下来。
因此与威尔提亚合并后,沛尔费便开始改用威尔提亚货币。但由于旧钞数量实在太多了,与威尔提亚币的汇率每天都在下跌,不快点兑换的话,实质金额只会一直减少。今天可以买一餐饭的钱,明天可能连一杯咖啡都买不起。
「算了,总之终于赶工完了,我可以好好休息一……」
喀锵!
从店面的方向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
发生什么事了?路特和雅科布一起回到店里,发现面朝大街方向的玻璃窗破了,店里的地上到处都是碎片。
「到底是……怎么……呜啊……」
飞散的玻璃碎片也掉在架上待售的面包上,那些面包都没办法卖了。
地板上躺著一颗拳头般大的石头。
这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朝店里丢石头,打破了玻璃窗。
「咦~那不是教堂的米莉吗?」
雅科布隔著破裂的玻璃窗,指著已经朝马路另一头跑远的少女。
尽管没看到脸,可是不会错的。
那头绑在脑后极具特色的长发,的确属于前天路特拜访教堂时痛骂他的那名少女。
「竟然做这种事,未免也太低级了吧?」
低级到雅科布根本懒得生气,只觉得傻眼。
路特虽然知道米莉讨厌他,却没想到对方竟然痛恨到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他觉得很难过。
「………………」
「啊,丝薇恩……你有没有受伤?不好意思,麻烦你拿扫把和畚箕——」
丝薇恩不知何时站在路特身后,路特话说到一半便突然禁声不语。
「不可饶恕……」
丝薇恩发出冰冷到令人为之毛骨悚然的声音。
就连亲眼目睹过许多惨烈战场的退役军人路特也不禁全身僵直,那就是如此让人忍不住发颤的恐怖声音。
「主人……非常抱歉,请问我可以提前使用休息时间吗?」
「哦、哦、啊啊……嗯、嗯嗯,你请便……」
丝薇恩是店员,而路特是雇主。
不来帮忙收拾残局是想跑去哪里啊! 一般而言,当老板的至少会这么念一下,可是此时从丝薇恩身上散发出来的凶猛气势,让路特说不出口。
「那么,我先告辞了。」
与刚才的恐怖气势截然不同,丝薇恩笑容可掬地说完后,捡起脚边的石头走出店外。
「路特……路特?」
路特呆站在原地,雅科布扯著他的袖子。
「顾店的事要怎么办啊——?你站柜台的话,客人又要跑光了哦?」
「啊!」
路特现在才发现迫在眉睫的危机。
「拜托你了!」
「我是小孩子耶,不要拜托小孩这种事啦!」
路特紧抓著雅科布的肩膀,以请求友军参加攸关生死的战役般的表情拜托他。
丝薇恩那张装给路特看的笑容,在盛怒的情况下只能维持到走出店门口为止。
(不可饶恕……!!)
混浊的黑色怒火不断涌上丝薇恩的胸口。
在此之前,她是看在路特的面子上才忍下来的,可是已经到达极限了。
托卡面包坊是路特·兰加特的圣地,同时是他的忠诚奴仆——也就是自己该保卫的阵地。
对方不仅攻击托卡面包坊,还害得路特精心烘烤的面包变成无法贩售的状态。
丝薇恩一走出店门口,立刻开始追踪米莉。
逃跑的少女身影,只剩小指的指尖那么大。
「确认目标,锁定……于三百秒内限定解放全体机能的百分之三十。」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以细微的声音开始倒数:
「*drei……zwei……eins……Null!」(编注:此为德文数字。)
下一秒,丝薇恩的身影便倏然消失了。
她的动作快到超过一般人肉眼所能辨识的速度。
跑著、跑著,不停地跑著。
米莉朝托卡面包坊丢石头之后离开大街,在建筑物之间穿梭奔逃。
她是在这座城镇出生、长大的。
所以她知道,一年前才搬到这里的路特不清楚该怎么走的小路和捷径。
路特不可能追得上自己。
(活该,威尔提亚的军人!)
米莉一边奔跑,一边露出卑劣的笑容。
她每天都在祈祷,拚了命地祈祷。
神啊,请您消灭威尔提亚——她每天都如此祈祷。
听说很久以前,神在一夜之间消灭了住著很多坏人的城市,所以她专心一意地向神祈祷。
可是不管经过多久,威尔提亚还是没有毁灭。就连那间面包店也都平安无事。
不仅如此,还开始有客人上门。
(我绝不饶恕……将爸爸从我身边抢走的那些人……!)
因此米莉才会主动出击。
「呼、呼、呼……」
米莉钻入小巷里,停下脚步喘口气。
好奇怪,心情完全没有因此变舒畅。
我做的事没有错。这是天谴。可是,为什么感觉这么不舒服呢!?
「呜……呜。」
自己一直都很明白。做这种事一点意义也没有。
自己一直都很明白。那个面包店老板并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可是,如果不找个人憎恨的话,她会因为无法维持自我而崩溃。
「…………该死。」
米莉从喉咙挤出声音骂道。
不甘心。她对这个世界、命运,以及自己的微不足道感到不甘心。
「您忘了东西哦?」
「咦!?」
刚才四周明明没有任何人,可是那个女人——那个面包店的女店员现在却站在自己眼前。
她脸上挂著笑容。不过那笑容却给人一种人工的、做得很精致的人偶般的感觉。
「我把它还给您啰,小姐?」
她举起右手,拿在手里的是米莉刚才丢进店里的石头。
这女人是怎么追上来的?姑且不论那段距离很难追上,至少来到这座城镇不过十天的她,应该不知道这些小路该怎么走才对。
霹呢……啪啦……喀啦……
米莉感到大惑不解,这时耳畔又传来物体磨擦的声响。
那是被女店员握在纤细手中的石头,因为受到挤压而发出的碎裂声。
啪!
石头有如饼乾似地碎裂了。
「哎呀呀呀~~坏掉了呢~~……我明明像拿鸡蛋般小心翼翼地捧过来的。」
丝薇恩在手中把玩著碎裂成好几块的小石头。
每把玩一次,小石头就更加碎裂,宛如被钻土机钻出来的小碎石。
「啊……咦?」
丝薇恩笑了。
她脸上堆满了彷佛觉得很有趣的愉悦笑容。
可是,那笑容并不是出自亲爱之情,也不是慈爱。
最贴切的说法应该是——肉食性动物捕获猎物时的表情。不过,就连那样的形容都不能算是完全正确。
最贴切、最正确的形容是「并非为了进食,而是发现了可以玩弄的猎物时」的笑容才对。
「这么一来,非得好~~好地~~向您谢罪与赔偿不可……了呢?」
丝薇恩把手中已经完全变成细沙的石头粉撒在地上,将脸凑近米莉。
「呜噫……!」
那是纯粹的杀意。
是真心想要杀害对方的人才会发出的气息。
而且不是单纯地杀害。是打算尽情凌虐、折磨,让对方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那样的人才会散发这样的气息。
那不是年仅十四、十五岁的小女孩能够承受的精神压力。
米莉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她与丝薇恩四目相对,泪水不停地流下。
胆怯、颤抖、牙齿喀喀作响。米莉无法靠自己的意志阻止这些本能反应。
小孩子终究只是未完成品,没有足够的判断力与责任心。
因此大家总会说「反正是小孩子做的嘛」而不加以追究。但即使是尚不需承担全部责任的存在,犯罪时所造成的伤害还是与成人相同。
既然如此,又该找谁兴师问罪呢?
丝薇恩前往监护人的所在之处。
「打扰了。」
她来到位于郊区,由玛莲娜主持的教堂。
「来了来了——请问是哪位?唉呀,是丝薇恩小姐……咦~米莉!?」
也许是正在教堂后面做事吧,等了好一会儿,玛莲娜才打开教堂的门露脸。她见到被丝薇恩像在抓猫似地拎著后领的米莉,惊讶地叫道。
被拎著的少女害怕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丝薇恩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她身体的事。
失去战斗意志的米莉毫不抵抗、乖乖地束手就擒,成了所谓的俘囚、战俘。
虐待俘虏是国际公法禁止的行为。丝薇恩虽然觉得不甚满足,但并没有对米莉做什么,她打算在引渡俘虏的同时,要求监护人加以谢罪。
「总、总之请先进来吧。」
玛莲娜招呼丝薇恩进教堂。
她先将米莉带回房间安顿,接著泡了杯红茶给在礼拜堂等待的丝薇恩。
那是便宜的茶叶,而且还带著股霉味。
最惨的是泡茶技术糟透了。
即使是最高级的茶叶,被她这样泡也只会毁了好茶而已。
像这种红茶,就算搭配路特精心烘烤的玛德莲喝,应该也不会产生任何感想吧。
丝薇恩象徵性地沾了一口,随即将杯子放回托盘上。
「真抱歉……那孩子竟然添了那么多麻烦。窗户和面包的钱……我一定会赔偿的。」
听完事情的原委后,玛莲娜拚命低头赔不是,保证一定会赔偿损失。
可是,她并没有说要马上还钱。不,应该是无法那么说吧。
这间教堂没那么多闲钱可以自由使用,丝薇恩也知道这点。
「不必了,反正主人一定不会向你们求偿的。」
路特会有什么反应,丝薇恩早就料到了。
路特自己的经济状况也不好,但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不会向玛莲娜等人求偿。
所以丝薇恩才无法饶恕。
她无法饶恕践踏了路特那分体贴的米莉。
「那么,我们该如何谢罪才好呢……」
虽然米莉态度恶劣已经是常态了,可是这回实在做得太过火,玛莲娜将手按在嘴边思索著。
「既然如此……」
——以后不准再接近路特。
丝薇恩差点反射性地说出这句话。
「什么?」
「不,没事。」
玛莲娜反问道,丝薇恩则是含糊地将话题带过。
那么做的话,路特应该会很伤心吧。他不会想要那种结果的。
「虽然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不能当作藉口,可是米莉会那么做,其实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
丝薇恩冷冷地说道。
两天前的夜里,从教堂回去时,路特向她说明过了。
米莉的父亲是民兵。
过去,沛尔费被位于北方的大国.奥古斯都联邦长期以武力入侵。
奥古斯都原本是王政国家,数年前发生了无产阶级革命。
革命成功后,奥古斯都理应成为「自由平等的国家」才对;但不知道是哪个部分出问题,最后变成军人专政的独裁国家,而且还以「解放」为名,不断侵犯邻近诸国。
奥古斯都对待国民的态度,简单说就是「将人民也当成资源来使用」。
人民没有思想和信仰的自由,禁止拥有任何私人财产。
他们以「开垦」为名义,将侵略国家的人民送到极北的寒带地区生活。
一旦被奥古斯都占领,不只自己,连孩子们都会从此过著悲惨的日子。
沛尔费人因而奋起,组成民兵对抗奥古斯都的侵略。
米莉的父亲也是其中之一。
为了保卫国家、让自己的孩子能够安全生活,米莉的父亲不惜前往战场,成为无法归来之人。然而——
「您也知道吧……?沛尔费最后仍然无法保持独立。与其被奥古斯都占领,还不如成为承认沛尔费自治权的威尔提亚的一部分。」
既然无法维持作为国家的体制,那么至少也要守住民族的尊严。
这是沛尔费的苦涩抉择。
对威尔提亚而言,他们也希望与奥古斯都之间能有一个缓冲区,因此便接受了沛尔费的提议,以合并的形式,共同与奥古斯都战斗。
「威尔提亚政府承认沛尔费民兵是国家的士兵。所以米莉战死的父亲,应该要被威尔提亚政府列在为国犠牲的烈士名单中祭吊,并且发放抚恤金给米莉。那孩子本来不该住在这种地方,而是由国家照顾才对。」
玛莲娜的声音微微颤抖。
可是,米莉却被威尔提亚抛弃了。
从路特那儿听到原因时,丝薇恩很惊讶。
因为没有找到遗体。所以米莉的父亲有可能是畏战逃亡,只能列在失踪名单里——
非常牵强的理由。在随时会被大炮与战车炮击、被飞机轰炸、被步兵和猎兵机蹂躏的世界里,能留下全尸反而罕见。
答案很简单。战争结束后,就连军事预算也被删减,光是维持威尔提亚本国的军队就很辛苦了,所以他们舍不得付钱给民兵。
「那就像是在对米莉宣告『你爸爸是胆小鬼』一样。不但不付钱,还冒渎死者、夺走死者的荣誉。」
米莉憎恨威尔提亚。
不但曝尸于不知名的荒野,还被视为逃兵——那样的父亲未免也太悲哀了。
父亲是被那个国家骗去送死的。
如果不这么想,就太煎熬、太痛苦了。
可是,因此便怪罪路特是很没道理的事。
那不是区区小军官能一肩扛起的罪名,但路特却甘之如饴。
丝薇恩首次造访这座教堂的那晚,在回去的途中,路特手里握著方向盘说道:
「如果那孩子能藉由憎恨我而涌现活下去的力气,那我觉得,就算被她痛恨也无所谓。」
他面露寂寞的表情,如此说道。
「既然如此,我会遵从主人的决定……」
丝薇恩声音颤抖著。
在那之后,路特继续说道:
「虽然刚才那么说……但我还是会幻想。要是有一天,那孩子——米莉她愿意吃我做的面包,对我说『很好吃』的话……我一定会高兴到哭出来吧。」
尽管如此,路特仍然相信。
他相信随著时间流逝,即使双方之间的鸿沟无法填平-但是伸出去的手应该能碰触到对方。
「我知道各位都品尝了许多酸楚……但是——」
丝薇恩想起昨天在矿场发生的事。
精心烘焙的面包被说成「搞不好有下毒」的时候、还有向矿工们说「丢了也行」的时候,路特有多心酸呢?
被恨著自己,却仍期盼有朝一日能够理解自己的孩子丢石头时,路特有多痛苦呢?
「因为这样,你们就有权利去欺凌在新时代挣扎著、努力活下去的人吗!我并不奢求你们帮他……可是别再……欺侮主人了……」
只要路特一声令下,尽管是涌上数百名敌军,即使当中有女人和小孩,一旦与路特为敌,丝薇恩全都可以杀得片甲不留。
可是,那绝对不是路特想要的。
对于朝自己丢来的石头,路特不躲也不闪。
彷佛想要以这种方式,为过去藉由杀人换取食物的自己赎罪。
因为是战争,因为是命令,因为爱国,为了祖国,为了正义——路特很清楚,只要说出那种话,一切都会在瞬间化为虚假。
丝薇恩趴在桌上,发出呜呜的抽咽声。
但是,她并没有流泪。
就算身体能自动分泌湿润眼球用的水分,但是配合激动的情绪,分泌过多的水分,那种事她目前『还』做不到。
「您……喜欢路特先生,对吧?」
「——————咦?」
你在说什么啊?玛莲娜的一句话,让丝薇恩惊讶地抬起头。
「没那回事!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僭越的事!」
自己只是路特的盾牌、盔甲、刀剑。
一介道具竟敢对主人抱持著非分之想,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明明是这么想的,但是……
「请别说笑了!我只不过、不过是、主人的道具而已……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丝薇恩说道,她很清楚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自己只是路特的道具,被路特需要、帮助路特完成他想做的事,是自己存在的意义。
「您将路特先生的痛苦看得比自己的痛苦还重要。是因为您对他怀著亲爱之情,不是吗?」
玛莲娜以窥视丝薇恩真正心意的眼神问道。
她的发问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吧?
单纯是因为见到一名少女,为了一个笨拙的男人如此尽心尽力,因此认为那名少女可能对他抱持著异性的好感罢了。
可是,那句话却大大据动了丝薇恩不曾自觉的感情。
「……我先告辞了。」
继续在这里待下去,自我似乎会从内侧开始崩解。
丝薇恩想起身,双腿却使不上力,不扶著并排在礼拜堂中的长椅椅背,就无法撑起身子。
「丝薇恩小姐?您还好吗?」
玛莲娜伸手想扶她,不过被丝薇恩拒绝了。
现在被任何人碰到的话,自己将会直接崩溃。丝薇恩有这种感觉。
她脚步虚浮、好不容易才挺起身子,踉跄地走出教堂。
「这样不对……我只是……对上尉……」
丝薇恩走在路上,茫然地自言自语著。
她只是希望路特能过著幸福的日子而已。
但是,那想法其实是为了实现「自己被路特需要」这个心愿的方便法门。
都还没有好好地为路特做过什么,就开始追求起自己的幸福。
这样不对,优先顺序大错特错。
踉跄的脚步被崎岖不平的路面绊倒,丝薇恩跌在地上,没有力气爬起来。
丝薇恩不需要睡眠。
顶多只有在接受维修、进入休眠状态时,才会失去意识。
就连要不要休眠,她也能以自己的意志来选择on·off。
尽管如此,这时候的丝薇恩却毫无自觉,彷佛睡著般地失去了意识。
丝薇恩在完全的黑暗中醒来。
不过,只有意识是清醒的,身体还处于休眠状态。
真是奇妙的感觉。
这种情况,就是人类所谓的『做梦』状态吧?
(真蠢……)
因为没有可以出声的嘴,所以她只是在无尽的黑暗中、在意识中自言自语。
只有人类才会做梦,自己并不是人类。
然而她却陷入这种状态,自己的思考回路终于开始出现问题了吗?
就在这时,有道声音忽然向她搭话:
「哦,太令人惊讶了。我还以为那女孩的后裔早就全数消失于此地了呢。」
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在所有感官全部停止活动,唯独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听到」有人说话,是件很奇怪的事。不过,丝薇恩确实接收到那道声音。
只是与其说是声音,把它形容成某种「波动」应该更为贴切。
就像将太阳光波直接转换成声音似地,带著光明与温度的声音。
「唔……不过,你似乎是以略为不同的方式诞生的呢。人类也会做些奇怪的事情啊,竟然用这种方法制造出有那女孩血统的人。」
到底在说什么啊?丝薇恩很想发笑。
自己身上哪来的血统?而且她体内流动的,根本不是红色的血。
「不不不,没这回事哦?」
她的想法似乎完全被对方看透,声音的主人纠正丝薇恩的想法。
但是,话中不带挖苦或恶意。应该说,那是像在思考著该怎么说明,才能让无知之人理解的语气。
「算了,就先这样好了。而且你似乎还没有自觉,所以也没必要特地说给你听吧。不过约定就是约定,你有那个权利。」
权利?他到底在说什么?自己完全听不懂。
这个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因为自己已经坏掉了吗?还是……声音的主人所说的话,丝薇恩连一半也无法理解。
「总有一天你会全部明白的。不,其实就算不明白也无所谓啦……可是,我对你最后会选谁倒是很感兴趣哦。」
说著说著,那道声音逐渐远去。
不对——是自己的意识再度沉入黑暗的深渊。
「再会了,我远方的——啊。」
声音的主人最后说了什么?在理解之前,丝薇恩的意识就再次中断了。
托卡面包坊的店里。
休息时间早已结束,就连打烊的时间都过了-丝薇恩还是没有回来。
那些为了看她而前来的客人明显地露出不满神色,幸亏店里还有外向又健谈到不像是威尔提亚人的雅科布在,总算顺利地撑到了打烊时间。
现在就连雅科布都回家了,路特独自待在店里,一边眺望著被布遮起来的破裂玻璃窗,一边以不安的心情等待丝薇恩回来。
虽说丝薇恩不至于会闹出什么事,但毕竟她有一旦决定要做就抑止不了冲动的一面。
(外表看似冷静,其实很容易激动。就像那家伙一样呢。)
他想起了还在部队时搭乘的那架爱机。
部队里的其他猎兵机上也都搭载著辅助驾驶员的人工智能,可是路特的机体艾维特别爱操心,每当出现驾驶员可能受伤的攻击时,总是一直嚷嚷著要路特好好检查生命迹象。
路特每次都以「这种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来回应。这时候艾维也会列举许多前例,表示「人类的身体有时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受到严重的伤害」,警告路特应该从前线退下。
(真是不可思议呢……这时明明应该担心丝薇恩才对,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家伙的事。)
路特不禁苦笑起来。
他不经意地望向时钟,夜幕低垂,外头已经是一片漆黑了。
打烊前不能放著店里的生意不管,所以没去找她,但都到了现在这时段还没回来,非得去找人不可了。
「嗯?」
在已挂上「打烊」牌子的门扉前,有人站在那里。
「请问是路特·兰加特先生吗?」
说话的人不是丝薇恩。穿著深蓝色制服的中年邮差将店门稍微推开,如此问道。
「有您的信。」
邮差将乏味的褐色信封交给路特,行了一礼之后便离去
(会是谁啊?)
旧识之中应该没有人知道自己现在的住处。
路特拆开信封,里面放著两张纸。
「!?」
看到第一张纸时,路特吓了一跳以为是骗人的。
阅读完第二张纸之后,则是完全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路特忍不住笑出声来。
真教人难以置信,居然会有这种事。
「哈哈哈……哈哈……哈、呜、呜呜呜……」
他很高兴,因为太高兴,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路特将那封信收进胸前口袋里,冲出店外。
得尽早让丝薇恩知道这个好消息。
她一定会很高兴。和自己一样高兴,不对,应该会比自己更高兴吧。
路特想和她分享这个喜悦。
分享?不对!如果告诉丝薇恩的话,喜悦应该会加倍才对。
虽然离狂欢节还早,不过他可能会拉著丝薇恩的手跳起舞来吧。
路特开始奔跑。
为了寻找银发红眼、托卡面包坊的看板娘而奔跑。
路特从托卡面包坊所在的主要干道绕进小巷,转过三个弯之后,来到了雅科布的祖父所经营的机械保养厂。
宽敞的铁皮屋工厂、紧邻著工厂兴建的住家,旁边名为资材储放场的空地上,生锈的金属油桶和金属废料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你先坐在这边,我去拿杯飮料过来……啊!那边有油漏出来不可以坐,会弄脏衣服的!」
雅科布和丝薇恩在弥漫著机械油与金属臭味的工厂里。
时间回溯到十分钟前——
受路特所托,不得已当起柜台小弟的雅科布,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丝薇恩。
雅科布原本想对丝薇恩抱怨个一、两句,但看到她不仅脸色发青、身上还沾满了泥土和落叶,立刻紧张地询问:
「丝薇恩,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丝薇恩彷佛颈关节生绣似地,以僵硬的动作转过头来。
「……雅科布……先生。」
醒来之后,丝薇恩以蹒跚的脚步缓缓走回面包店。
不过就在快要抵达店里时,她停下了脚步。
「你怕路特因为你翘班而生气吗?放心啦,那家伙善良到像个白痴一样,比起生气,他现在一定更担心你。快点回去,好让他安心吧?」
是啊,那个人的确是这样。丝薇恩也很清楚。
「丝薇恩……你遇到了什么难过的事吗?」
不是的,不是因为那样。
「……我是害怕……见到主人……」
玛莲娜的话让她错乱了。不对,是让她产生自觉。
自己是为了让路特获得幸福而存在,为了帮助路特实现心愿而存在。
自己是路特绝对忠实的奴仆,只是个道具而已。
那才是自己存在的意义与理由。
应该是那样才对,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竟然想独占路特,让路特变成自己的专属物。
如果是现在的『丝薇恩』见到路特,她不知道自己会对最重要的主人做出什么事。
丝薇恩是因为害怕自己,才不敢与路特见面。
「害怕……你害怕看到路特的脸吗?」
「才不是!」
丝薇恩高声反驳雅科布猜测错误的回应。
「以世人的观感,见到主人的脸确实可能会产生动摇,但是对我来说,那张脸是多么地惹人怜……不,没事……」
她发现自己又差点说出奇怪的话。
头晕脑胀,她已经什么都搞不懂了。
「那个、我家就在附近……要不要进来坐一下?」
自认目前没脸与路特见面的丝薇恩无言地点头,听从雅科布的提议。
然后,时间再拉回到现在——
「来。虽然和你们店里的不一样,只是即溶咖啡而已,不过你就当成是可以温暖身体的药,把它喝掉吧?」
雅科布端来一杯用缺角的马克杯装著的饮料,除了咖啡的成分,确实还有许多杂味。但不知为何,却让丝薇恩感到十分平静。
明明没有药效的成分,暖意却缓缓扩散到全身。
直到昨天为止,这座工厂都还在维修大型机械。
似乎是之前雅科布抱怨的,拿「旧沛尔费钞」付帐,没常识又蛮横的那群男人委托的。
「我啊,一开始还怀疑过你呢。」
雅科布在丝薇恩身旁坐下,啜饮了一口自己马克杯里的咖啡后,开口说道。
「我怀疑你该不会是来诈骗路特的吧。」
「诈骗……?」
为什么会那么想?丝薇恩一头雾水地反问。
「因为啊,其实是我叫他应徵女店员的哦?不过,那可是间快倒闭的面包店,店长又长得很恐怖喔,天晓得来应徵的话,会被他做什么啊?而且连能否确实支付薪水也让人怀疑啊。」
雅科布爽朗地笑著,脸上并没有一丝轻视或是嘲笑路特的意味。
硬要说的话,是那种提到哥儿们、死党时的语气。
「结果,来应徵的居然是你这种大美人,还说什么薪水多少都无所谓!说真的……令人很难不怀疑你是不是居心不良吧?」
听他这么说,丝薇恩心里也有个底了。
几乎每天都会来店里的雅科布,总是尽量以不让自己听到的音量,向路特追问「那女生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如果真的是那样,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像你这种年纪的小孩子,要怎么不放过人家?也许有人会这么想,不过雅科布的眼神是认真的。
「可是,你是真心为那个滥好人在拚命做事,看来你也是个好人呢……所以我也要向你道谢,谢谢你。」
雅科布说完后,深深低下头。
「您在说什么呀!?我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
真是不可思议。路特向丝薇恩道谢时,她当然也觉得很高兴,可是这名少年低头向自己道谢,却让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该说是焦躁?还是无法平静?体内传来一股微微的麻痒感。
这名少年是路特的朋友,应该只是单纯的次级保护对象——在不影响到最优先保护对象,也就是路特身心安全的情况下,可以顾虑其生命的对象——仅此而已。
如果是在战场,顶多只会被打上「尽可能不使其遭受伤害」这种代码的一介平民罢了。
明明只是那样的存在,可是她的胸口却热了起来。
「……请问,雅科布先生是怎么与主人成为朋友的呢?」
和年纪相差那么多,而且让人很有压迫感的路特做朋友,总不可能只因为两人都是威尔提亚人吧。
「唔~~……第一次见到路特,是他开著那辆破卡车来我们家修理的时候吧。当时我想,他居然有本事开得动那种烂车耶。」
外地人、退役军人、长相凶恶的面包店老板。
雅科布对他的第一印象,一定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倒不如说,比较接近厌恶的感觉吧?我啊,不管是威尔提亚人还是军人,都不喜欢。」
「为什么……雅科布先生您不是……」
金发碧眼是威尔提亚人最明显的特徵。
雅科布应该是土生土长的奥冈贝尔兹人,可是身上却有很浓的威尔提亚血统。
毕竟两国自古以来便国境相邻,因此沛尔费的土地上住著许多威尔提亚裔的人民。
丝薇恩以为雅科布一定也是这样。
「我啊,从来没看过我爸爸的脸哦。只知道他是威尔提亚人而已。所以就算不论沛尔费被合并的事,我也是威尔提亚人。」
「我没听过这件事……难道,令尊在战争中亡故了吗?」
自己该不会害雅科布想起伤心的往事了吧?没想到事实更加沉重。
「不是,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爸爸是谁。因为我妈妈以前做过妓女。」
雅科布说得轻描淡写,丝薇恩还以为他说的「妓女」是不是有其他的意思;可是雅科布说的,就是那个意思。
沛尔费长年经济萧条,因此有不少沛尔费人离乡背井前往威尔提亚工作。
雅科布的母亲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战争愈演愈烈,在一片混乱中,当时还是少女的母亲为了生活,只好前往军方经营的妓院——以公娼的身分卖淫维生。
之后她怀了不知名男人的孩子,就是雅科布。
为了赚钱而前往柏伦,表示「在咖啡厅当服务生」的女儿挺著一个大肚子回家,镇上的人自然盛传各种八卦。在雅科布出生后流言蜚语依然不断,听了大人闲言闲语的孩子们,尽管不知道真正意思,还是拿那些话来嘲笑雅科布。
「所以啦,我本来很不喜欢路特。而且听说他以前待过威尔提亚的军队,所以我想这个男人一定是个没血没泪的家伙。」
「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个……」
「嗯~~这个嘛……」
雅科布继续说下去。
在第一次见到路特大约一个月后的某天,雅科布又被学校同年级的学生取笑,最后演变成一对多的群架。
由于敌众我寡,雅科布很快被推到地上,单方面地被那群人又踢又打。
就在这时候,路特出现了。
「真是的~~那家伙一出现,气氛瞬间为之一变!其他的小孩因为被那种彪形大汉面无表情地盯著,立刻吓得一哄而散。」
「呃~~……我想,那个应该是……」
丝薇恩大概猜得到是怎么回事。
威尔提亚人大多长得身强体壮,而路特更是特别高大。再加上长年的军旅生涯养成了面无表情的习惯,只要他一紧张,脸就会整个变僵硬。
「主人应该是在想,该怎么劝架才好……」
「哇哈哈哈哈!不愧是丝薇恩,你很瞭解路特呢!没错,就是那样!我本来还在想那家伙一脸凶狠是在打什么主意,没想到那竟然是他伤脑筋时的表情耶?我还以为自己要被杀了,真的。」
当时,雅科布之所以没有逃走,纯粹是因为脚受伤了站不起来而已。结果,他反而被路特带回店里包扎。
尽管如此,雅科布并不打算接纳路特。
路特是威尔提亚军人,和光生不养的那家伙是同类。
就连被路特碰到都觉得厌恶,可是惹路特生气的话又怕自己会被揍,只好乖乖地任由他摆布。
如坐针毡的雅科布视线在店里乱飘,发现了架上无人光顾的面包。那些面包看起来很好吃,让人不禁怀疑,真的是这个男人烤出来的吗?
「要吃吗……?」
也许是发现雅科布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路特随手拿起一个附近的面包,递给雅科布。
雅科布原本想伸手接过面包,最后是自尊阻止了他。
谁要接受威尔提亚军人的施舍啊!
在这种念头下,雅科布拿出口袋里那几枚宝贵的铜板,也就是零用钱,举到路特面前。
「我才没有可怜到需要被快倒闭的面包店施舍!我用买的!」
他挤出全身的骄傲这么说。
就算被揍也无所谓。这是雅科布最后的、非保住不可的底线。
「接下来的事,我永远也忘不掉……你知道那家伙怎么了吗?」
「不知道……」
「怎么说呢……连我都觉得很意外。」
雅科布弓起身子,彷佛觉得很好笑似地晃著身体。
「那家伙居然哭了耶。他抓著我的手对我说:『谢谢你!谢谢你!你是我第一个客人哦!』。」
「什么……?」
丝薇恩愣住了。
换句话说,在开幕之后整整一个月,店里完全没有任何客人上门?
就这样,偶然间带回店里的少年基于种种想法而掏出了铜板,结果成为路特的第一个客人,让他喜极而泣吗?
「怎么说呢……」
该说太没用?还是很可怜?这个人到底是过著多悲惨的人生啊?丝薇恩忍不住想要抱住头。
「反正——我就吃了那个面包。然后,嗯……总之就是那家伙做的面包很好吃啦。所以我就告诉他『很好吃哦』,没想到他又哭了。最后还说『谢谢你、谢谢你』,真是吓到我了~」
隔天,雅科布前往托卡面包坊偷看烘焙室的情况。
在那里,他看到为了不知何时才会上门的客人,每天挥汗如雨地努力做面包的路特。
「我妈妈从来不跟我说我爸爸是什么样的人……这也是原因之一,所以我一直认为威尔提亚的军人全是些没血没泪的家伙。可是……当我知道威尔提亚军人中,也有像路特这样的人之后,我忍不住开始想,说不定我爸爸也是那样的人?虽然也可能不是,不过……」
雅科布将手掌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至少,我体内一半的血液中-包含了那家伙那种耿直到近乎愚蠢、可是却拚命做事的力量——现在的我,已经可以这么想了。」
少年说到这里露出了笑容,甚至可以在他身上感受到高贵。
尽管年纪还小,但他已经拥有足够的坚强,能够超越与生倶来的不幸所带来的伤害、痛苦了。
「唔,还有就是……那个……怎么说呢……在将那家伙归类为威尔提亚人或是退役军人之前,更该将他归类为笨蛋吧?所以,那个……我、我当一下他的朋友也没差哦。我人很好对吧?」
看著腼腼地搔著头的雅科布,丝薇恩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路特是个笨蛋。他不只笨还是个滥好人,所以他现在一定很担心你。等你平静下来之后,要记得回去哦?」
「……好的。」
手中的马克杯,不知何时变冷了。
可是,与杯子相反,暖意在丝薇恩的胸口扩散开来。
原以为没有人站在路待这边,但其实还是有能够注意到路特优点、愿意和他当朋友的好人在。丝薇恩现在明白了。
「喂,雅科布,是谁来了?」
这间保养厂的主人,雅科布的祖父站在工厂的入口处。
那是一名白发比黑发还要多很多,皱著眉,感觉难以亲近的老人。很难想像总是笑容满面的雅科布身上居然流有这男人的血。
「您好。我叫丝薇恩,是托卡面包坊的店员。」
丝薇恩有礼貌地自我介绍,老人一听到店名,眉头皱得更深了。
「雅科布,你怎么还在那种地方鬼混!?」
「爷爷!你干嘛说那种话,路特又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少啰唆!喂,你快点回去!这里是我的工厂!」
雅科布的祖父似乎很讨厌路特。
考虑到他孙子的身世问题,会有那种反应也是正常的吧。
「很抱歉,打扰了……」
丝薇恩顺从地答应了。她知道自己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不能为雅科布带来更多麻烦。
正准备起身时,一个小小的机械零件映入她的眼帘。
她知道那东西,那是耐性很差的铝制汽缸接头的一部分。而且,会使用这种粗劣零件的机械,只有那玩意儿而已。
「老板……这是什么?」
丝薇恩捡起那个零件,询问雅科布的爷爷。
「……那是!?你别随便乱……」
「别装傻!」
丝薇恩怒喝一声。
不只老人,连雅科布都吓到了。
可是,看到那个零件,让丝薇恩无法不提高音量说话。
「这是……这是T-3Ⅱ的传动系统的零件……为什么这个东西会出现在这里!?请您解释清楚!」
那是丝薇恩曾见过、战斗过无数次,被称为「北方猛兽」,奥古斯都制造的兵器一部分。
丝薇恩很熟悉那个零件。因为她曾在战场上,击破不计其数装有那个零件的同型兵器,见过无数次那种兵器的内部形状。
「T-3Ⅱ……丝薇恩,那是什么?」
「是奥古斯都联邦的主力战车……为什么属于威尔提亚领土一部分的沛尔费小镇里,会有这种东西? 」
「我、我不知道!你不要乱说话!」
老人的额头渗出涔涔汗水。他不是恶人,但也不是善人。只是个平民,是个外行人。所以就算不说实话,也无法隐瞒真相。
「我不知道……我只听说要维修大型机械而已……」
丝薇恩直视著老人发问,但老人别过脸,不回应她的视线。
那副态度让丝薇恩再次拉高音量。
「请别装傻了!就算对方先将外壳拆下来再交给您,您也不可能误以为那是土木机具吧!」
即使是恶作剧的孩子也知道要编些更像样的藉口。以他这种别脚的说法,一定会被军方审问的。
「爷爷……为什么你要维修战车啊?等一下,难道……」
雅科布难以置信地颤声问道。
沛尔费的处境、过去的历史、种种政治问题……就连小孩子也明白这些事。
如果敌对的大国正式开战,双方的国力都会因此衰竭,让第三国获得「渔翁之利」。因此,大国往往不直接发动战争,而是互相将「危险份子」送到对方的国家里作乱。
宗教、民族、领土……什么动机都好,他们会把武器送给对统治者感到不满的人,并且教那些人怎么战斗。如此一来,那些被操弄、相信自己是正义一方的人就会成为——「恐怖份子」。
雅科布的祖父接下的工作其实是:维修奥古斯都联邦提供给沛尔费内部恐怖份子的兵器。
这个小零件就是铁一般的证据。不可能因为一句『我不知道』就被轻饶。
「您还真是做了傻事呢……利敌行为可是重罪哦。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被判死刑……既然是平民<普通人>,就该乖乖当个平民<外行人>呀。」
「你们欺负我女儿……我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老人无力地跪在地上痛哭,不过丝薇恩只是淡淡地说道:
「问题应该在于,您要怎么让前来逮捕您的人接受这种理由,不是吗?」
个人情感,在名为国家的巨大怪兽前是不堪一击的。
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懂这点,或者说变得不懂这点。
只要一发子弹,就可能引起战争。但是若要让战争结束,即使上百万名的士兵发射上百万发的子弹,也不一定能办得到。
「丝薇恩……我爷爷他会被抓吗?我和妈妈也会……」
雅科布的声音颤抖著。
「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
丝薇恩以坚定的意志回答他。
雅科布若是出了什么事,视他为朋友的路特会很伤心。
恐怖份子如果真的准备在这镇上闹事,到时也会危及托卡面包坊的生意。因此她非得阻止这件事不可。
「雅科布先生,请您打电话给军方,不管哪个单位都可以。告诉对方这个识别码后,就说自己是被人骗了或被利用了,总之,要装成自己是受害者。」
丝薇恩飞快地在备忘订单的便条纸上写下十位数字后,交给雅科布。
那是路特还是军人时使用的识别码。
只要报上路特的名字,军方应该就不会对雅科布与他的家人不利了吧。而且就算特地检举被利用的老人,也无法记功。
更何况,问题还不只是这样而已。
「好了。那么,老先生……」
丝薇恩俯瞰著,事到如今终于明白自己的行为有多愚蠢,感觉几分钟内老了十岁的老人,询问道:
「请您一定要告诉我哦?将您的工厂介绍给那些来维修战车的恐怖份子的,究竟是谁?」
红色的眼阵眨也不眨地逼问著老人。
雅科布的爷爷只是遭人利用而已,他并不是恐怖组织的成员。
像这种粗心的老人,不太可能一直隐瞒恐怖份子的身分直到现在。
恐怕,这老人知道的那名长期住在奥冈贝尔兹,从事不会受人怀疑的工作、能够简单掌握对方弱点的人——才是真正的「情报员」。